2021年7月18日

[朱白]星与穗

两个科学工作者的故事,虚构勿上升。

——这世上有不少职业,听着神秘又高大,实际他们很平凡。像田里的麦穗,和每晚仰望的星空。

第一章 科学岛

八月的庐州每日都是桑拿天,这天没有太阳,空气里的热度仍旧已经饱和似的,让人呼吸不畅,仿佛吸进来的没多少氧气,都是暑热。

白宇扶着行李箱站在公交车后门,T恤背后早就湿透,他一手拿着渔夫帽扇风,扇起的微弱热风连头发丝都吹不起来,就在纹丝不动的副热带高压中归于沉寂。他使劲又扇了几下,心理慰藉还是要有的。

“科学分院——科学分院站到了,开门请当心。”

跳下公交车,眼前一条望不到头的土路。白宇打开手机导航,此处距离天体物理所还有2.7km,放眼四周,土路空荡荡,一辆车影都没有。看来招生简介上都是骗人的。什么岛上草木葱茏、湖水碧波荡漾,他怕是还没走到所里就要热死。

然而自己选的路,再热也要走下去。白宇抹了把汗,拉上行李箱迈开步子。然而老天偏跟他作对,行李箱在土路上艰难地颠簸了没50米,磕上一块小石头。咯噔,轮子掉了一个。白宇正要哀叹天要亡我,身后传来几声叮铃铃的车铃声。

救星来了。白宇招手,那是一辆三轮车,太好了,骑车人看见他了,车子慢下来,靠近他在路边停下。

“师傅,能捎我到天体物理所吗?我行李箱坏了。”

“哦。”骑车人拉了下草帽的帽檐,白宇一怔,看来这声“师傅”叫得不太合适。草帽下是一张白净的脸,可能因为热,轻微泛了点粉,一双大眼睛在帽檐漏下的光斑里忽闪地眨,竟看得白宇生出几分清凉。

“那你上来吧。”那人说着就帮白宇搬起行李箱,三轮车斗里还有一半空着,正好放下白宇那只大号行李箱,白宇犹豫了一下,说:“那个……同学?要不我走过去吧,行李箱就挺大的了,再加上我会不会太沉了骑不动……”

“没事,上来吧。”可能是见白宇没动,他又补了句:“不沉,也就和几桶纯净水差不多。”

我怎么就和几桶纯净水差不多了呢?白宇跳上三轮车,心里吐槽着一桶纯净水才多重……呃,还真差不多。他约等于三桶纯净水。

“你来报道的?天体物理所?”

“对,你呢?也是岛上学生吗?”

“我在生物工程所。”

“你哪届的啊?庐州夏天都这么热吗?”

“开学研三。十一月就凉快了。”

行吧,听这淡定的语气,就像“每天天气都不错。”

“那,师兄,岛上有小卖部没?”

白宇坐在行李箱上,脚底下堆着几大袋东西:西瓜、挂面、洗衣液、一摞长方形塑料花盆……还有一个写着“磷酸二氢钠”字样的编织袋。看来这位师兄是出岛采购去了。脸盆拖鞋那些日用品他可没带,如果岛上没有卖的,也要如此出门折腾一番,白宇想想就头大。

“有。” 师兄沉默了五秒,好似为了回复白宇的好奇心,回头又说:“日常用的都有。我做实验化肥用完了,天热没人送货,就自己去拿的。”

生物工程所……还要种地的?三轮车一个颠簸,西瓜被颠起来,白宇赶忙弯腰抱住瓜,谁料前面更大一个坑,他整个人被颠得一个趔趄,伸出右手去抓车斗栏杆,就抓上了前面师兄的……裤腰。

短裤是抽绳松紧腰的,被白宇大力一扯,就从侧面扯下来一截。那人骑车的动作一滞,右手却下意识握上白宇的胳膊:“你没事吧?”

白宇尴尬得恨不得捂脸伏地,“师兄对不起”说了一连串。三轮车停下片刻,师兄没回头,也没再说话,就慢慢地系好裤带,又踩上车子。灰T恤盖住了刚才那截白晃晃的腰,白宇抬手擦了流进眼睛里的汗,胸口一片湿,西瓜刚才磕在车斗的栏杆上,两半了。

“你坐好,这路不怎么平。”

车子摇晃着启动,好在接下来的路上没有石块或大坑了,郁郁苍苍的榕树和柳树在热浪里垂着,三轮车驶下一道小坡,带起微风,师兄带着他穿过科学岛的正门,左右四块牌子挂在简陋的水泥门柱上:

中国科学院庐州生物工程所

中国科学院天体物理所

中国科学院庐州天文台

中国科学院聚变核反应研究所

进门后的路平整多了,不远就是巨大的人工湖,车子绕湖向东,五分钟后就到了天体物理所门口。

“谢了师兄,还有……不好意思哈。” 白宇挠挠头,对面的师兄看着他却噗嗤一声笑了。

“没事。瓜分你一半吧,反正我吃不完。”

白宇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粉红一片,白T算是被西瓜汁糟蹋了。他接过瓜,心想这哥们话不多,情商可以的,还挺会照顾人。

“我们所就在前面。” 师兄摘下草帽丢进车斗,汗湿的刘海在额头上压出一道痕迹,配上两道浓郁的眉和一双烟波眼,有种奇异的美感。白宇恍惚一秒后心想你产生什么错觉了这俩大男人汗流浃背地站在土路上,一人抱着半个瓜。不过这瓜看着应该挺甜。

“我叫白宇。” 他在热烈的夏天里伸出手。

“朱一龙。”

几周后白宇已经熟悉了岛上生活。整个科学岛坐落于庐州城西北角,岛上四个研究所的历史比科学院本身还要悠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这里就已经是科研基地,天体物理核科学生物技术等高精尖领域一应俱全。后来科学院成立,几个研究所归属了中科院庐州分院。如今向庐州城的百姓问起科学岛,他们可能仍是五十年前那一句:“哦,大蜀山底下的岛子啊,科学家呆的地方。” 进岛出岛的路也仍是五十年前的那一条,933路公交车早8点到下午16点,每半小时一班,连接这个岛屿通往城市的唯一道路。

大蜀山下风光秀美是真的,徽州气候潮湿,植物野蛮生长。芦苇飘摇的人工湖畔立着“禁止游泳 禁止钓鱼”的牌子,那片如梦似幻的芦苇荡后面,就藏着一个小型聚变反应堆。参观四所是每年新生教育的一部分,看完了天文台的射电望远镜跟天体物理所的深空探测卫星模型,逛过了生物工程所的试验田,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是留到最后的神秘大戏。白宇伸长了脖子往井里望,圆筒状的托卡马克装置不算大,看上去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金属釜,让人难以想象里面是一亿度的高温,比太阳中心还要高。导览的学长介绍说这是磁约束核聚变反应,用强大的螺旋磁场约束等离子体,可以加热到恒星一样的温度,点燃核聚变反应。白宇记得那个磁镜装置叫“小龙”,学长说,1959年第一代装置就叫“小龙”,后来大家觉得这名字可爱又带劲,就一直叫下去了。

国庆假期临近,天公比那位朱师兄说的要仁慈一些,高温虽然未减,空气里的濡湿已经褪去。白宇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人又有精神活蹦乱跳了,这天加入了理论室篮球运动的队伍。岛上有两个篮球场,西边那个较远,离他们近的这个,在生物工程所旁边的一小片高地上。场子是水泥地,不妨碍年轻人们玩得热火朝天,这届十个新生正好组成两队,白宇个高腿长,不知怎么就被推为潜力选手。潜力不知道,久不碰球手感生疏倒是真的,隔壁实验室的小吴传球,白宇接过投篮,一道漂亮的弧线划过,球没中,越过篮板坠向场外的一片郁郁葱葱。

“我艹,那是生工所的大棚。” 小吴说道。大伙聚在场边往下望,玻璃棚顶被砸出一个大洞,细细碎碎反着光,很是美丽。

这大棚纸糊的吗,能被一个篮球给砸穿。

靠,里面好像还有人。白宇隐约望见一个人影蹲下来,不会这么背,恰好被那块玻璃给砸伤了吧?!他一路小跑下坡,穿过刚播种的一片冬小麦,大棚门开着,里面那个人好像还蹲在地上,白宇径直跑过去。

“你没事吧?同学,同学?” 白宇双手扳上人的肩膀,情急之下就差要把人强行拉起来了。

他没拉动。

蹲着的同学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缓慢起身:“……昂,没事。”

一双熟悉的烟波眼对上白宇,无辜地眨了两下。

“朱、朱师兄?”

“白宇?”

“你没伤着吧?我和同学打篮球,不小心扔下来的,对不起对不起,”白宇仔细检查了一圈,不放心还捏了两把,朱同学像个大型人偶乖乖站在那,白宇又拍又捏,看不出来朱同学还挺有肉……嗯,确实没什么伤那就好。

“见你一直蹲着,以为砸到哪了,吓我一跳。”

“没,我躲得快。篮球掉下来砸翻了几个盆,我刚才收拾来着。” 白宇看向地上一片狼藉,几株他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植物断的断折的折,碎玻璃掺着土洒了一地。

“这……是不是破坏了你的科研成果?还有砸坏了你们的大棚,我报给岛上维修中心吧,维修费我来出。”

“不用报修,这玻璃顶其实早就裂了,我早该换的。”朱一龙说着走到花房角落里,从一堆杂七杂八的工具中搬出一架折叠梯,又不知从哪摸出几块玻璃板。他扔了一副手套给白宇:“来,咱俩搬一下。” 白宇搬起玻璃板的一头,感慨道:“师兄你连修大棚都会呀。”

“这个大棚就是我和实验室同学前两年搭的,剩的玻璃板还没扔,现在用上了。”

朱同学踩上折叠梯,白宇递过玻璃板,顶棚的钢架是活动结构,设计精巧维修方便,白宇心中默默给师兄点了一万个赞,生物工程名不虚传,除了生物,工程也不在话下。

修好棚顶,两人又打扫了砸碎的花盆。白宇问这都种的什么,朱一龙说,番茄、南瓜、马铃薯都有,外面那块地是油菜跟冬小麦轮作。

“师兄搞品种培育的吗?”

“不是,我做植物表达体系。” 朱一龙拾起最后一片碎片丢进垃圾袋,见白宇一脸问号,笑着补了句:“就是用植物来表达某种细胞因子,纯化以后可以治疗疾病。”

“厉害啊,将来我吃个土豆是不是就可以治病?”

“不是……”朱师兄的科普被白师弟的科幻小说带到了沟里。“油菜表达量最高是吗?也成,只要不是南瓜就行……” 看着白宇眉飞色舞的样子,朱一龙突然觉得这苦逼的课题做得还挺欢乐。

“那啥,我刚才打翻这几盆,不会给人类健康计划拖后腿吧。”

朱一龙笑出了气音:“那几盆采过样了,我打算收了去喂兔子的。”

养植物,喂动物,蛋白结晶因子纯化,农田灌溉大棚修建,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家样样全能。两人提着几捆马铃薯叶子,走向大棚后面的动物房。

“师兄,我请你吃饭。”

“真不用,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真的用,去庐州市里吃,就当带你师弟逛逛。上岛之后天天倒班,我还没去过庐州市区呢。”

“行,那我带你逛。十一假期休息吗?”

“成啊。”

——————

科学岛是真实存在的,岛上有中科院的四个所,进岛的公交车是903路。为了避免对号入座,本文中四个所的名字是虚构的,岛上其他事和科研项目也都是虚构。磁镜“小龙”确有其名。

第二章 星辰与泥土

徽州山水幽微奇秀,庐州周边皆是旅游胜地,黄山、九华山、徽州古镇在十一黄金周里人满为患,最悠闲的反倒是这座庐州城,张灯结彩一番装扮,不为招待外地游客,本市百姓上街逛逛,热闹得恰到好处。

白宇跟着他的朱师兄,两人刚吃了火锅,这会正排在步行街老字号门前,传说中的庐州点心“四大名旦”,朱一龙说每次看见都是这么长的队,他从来没排过,今天就排一回。经过刚才一番科研理想热烈友好的交流,“师兄”已亲切升级为“师哥”或“龙哥”,聊得热络了就直接叫“哥”。

他师哥,大好青年一枚,分子生物学方向硕博五年制在读,课题名称有点拗口,叫做“植物表达体系生产XX细胞因子对神经组织再生的促进机制”。白宇问促进再生的效果怎么样,朱一龙说还没做到那一步呢,我这不还在养植物,筛突变体,都筛了两年多,可惜作物一年不能长三茬。白宇又问那为啥非要用植物表达呢?养细胞多好,想养几茬养几茬。朱一龙说我也问过导师这个问题,他说用植物便宜啊。

他师弟,高能天体物理方向硕士三年制新生,课题听着就特科幻,高能宇宙射线及星系演化。朱一龙听得一愣一愣,说你们所的卫星模型我还参观过,天文台的数据也是给你们的理论提供依据的吧。白宇说那当然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脚下的路是乡间红土。龙哥,要不回去你教我骑三轮车呗,桶装水和机组用的冷却液,每周七天大家轮班运,全靠双手和双脚。朱一龙说没问题,我帮你搬也没问题。我龙哥,就是好。

“小伙子,来点什么?” 窗口的阿姨热情招呼:“麻饼、烘糕、寸金、白切,四大名旦绿豆糕方片糕,散装还是送人?”

“散装,就这个,还有这个……” 麻饼是南瓜做的直接pass,其他每样装一点,国庆老字号的包装袋是喜庆的正红,一人手捧一袋,步行街上边走边吃,快乐神仙也不换。

“我要尝你的。”白宇伸手拿了一块朱一龙袋子里的点心,酥皮莹白透明,咬下去碎成细雪沾在嘴边的胡茬上。朱一龙看着那片细雪和生动的唇边痣,在阳光下莹亮地,也带着那人眉飞色舞的神态。那两片饱满红润的唇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吃完又去拿,挑出一块没吃过的,还评价说你的比较好吃。

“咱俩买的不都差不多吗?” 朱一龙也去白宇的袋子里拿了一块,白芝麻裹着酥脆的皮,看着糙,里面是桂花调的馅,咬一口柔软香甜。

他想,可能白宇那袋比较好吃。

步行街两边的店不是服饰就是美妆,两个男人逛了一会觉得这实在逛不下去。白宇说换个地方接着玩,你平时都去哪?朱一龙想了想,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好不好玩不知道,这个时候风景应该挺美的。

两人坐上699路公交车,热闹的四方街抛在身后,司机晃晃悠悠驶离市区后,一改庐州公交车不紧不慢的悠哉属性,加大油门一路奔驰向南。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白宇眯着眼,绵延的大蜀山脉由盛夏的葱绿转为老绿,间错了一片片橙黄朱红,徽州古建的白墙黛瓦自眼前略过,山下似有溪流,在长草丛中闪着光。旁边的朱一龙在闭目养神,鸭舌帽檐压下来,阴影刚好停在鼻梁上那个小驼峰的位置。白宇望了一会山水养眼,这会又偏过头来看他师哥——这家伙不会就这么睡着了吧,他连到哪站下车都不知道。

嗯,睫毛好像在抖,应该没睡着。

这仔细一看就容易上瘾,我兄弟睫毛这么长的吗?白宇突然科研精神上头,划开手机app尺子,比过去要量他师兄的睫毛到底有没有1厘米。手机悄悄伸进帽檐底下,那人的睫毛浓密而且笔直,对测量非常友好。0.9, 0.95……?

车子一晃,白宇吓得光速收回手机,他师兄也在这一晃之下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下站就到了。”

呼,白宇捂着手机,幸亏收手够快。刚才的行为要是被他师哥发现了,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听着不像个变态。

下车后沿着青石板路走,古树蔓草间错落着不知什么年代的牌楼和一栋栋徽派建筑,小村落前有疾疾流过的溪水,走过横跨这溪水的石桥,就进了一片百年前绘画里的世界。

白宇从没见过红得这么透的柿子树,整个村落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院外都是,火红的柿子颗颗饱满地挂在枝头,衬在粉白墙前青黛瓦上,简单强烈的色彩瞬间让视觉饱和。左前方一家院门哗啦打开,两个孩子擎了竹竿跑出来,又笑又闹,举着竹竿打起自家柿树上的果子。打的那个乱挥金箍棒,接的那个甩开衣服腾云驾雾,柿子噼里啪啦雨点般地掉。白宇看得直乐,朱一龙说想吃柿子吗,咱们去买。

无名小村不是旅游景点,只有庐州本地人知道。桥头百姓见了游客也顺便做做生意,朱红的柿子串起来,两毛钱一个,要几个就从那一长串上扯下几个,剩下的屋后一挂,晾到冬天就是柿子干。朱一龙摸出一枚硬币,买了五个柿子,老乡见他们是两个人,额外赠送一个。柿子熟透了,咬破皮轻轻一吮,甘甜的柿肉就滑进口腔,剩下的柿子皮吹口气,还能鼓成圆溜溜一只小红球。

“春天这有油菜花,漫山遍野都是,和婺源的差不多。” 两人沿着河水走,深红落叶踩在脚下,拾级而上,转过一片香樟林,眼前就豁然开阔。远处山谷金灿灿的,蜿蜒层叠都是梯田,这座小村落就在半山腰,背后翠竹千竿,俯瞰稻田万顷。

真美。白宇没说话,安静地享受了片刻。原来徽州是这样的一种美,秀丽与雄浑一体,安静的古村落和倔强盘山的梯田一样,默不作声地以它们本来的样子,度过千百年光阴。

“……师哥是庐州人么?”

“不是。我家在皖南那边的山里。”

“你家乡也这么漂亮的?”

“嗯,差不多。” 朱一龙沉默几秒,继续说:“也有梯田,因为山势陡,比那些还要窄。那种梯田只能靠人力耕种,山里土又薄,产量其实不行的。”

“……所以你学的这个专业?” 难怪他师哥农活这么麻溜,从小就要种地帮农的吗,想想就觉得辛苦。而且这是大山里考出去的学霸啊,科学院,全国顶尖科研学府,他师哥这脑子和学习刻苦程度肯定不是一般人……此时白宇已经脑补了一部剧,对他师哥的敬仰如滔滔江水。

“算是吧,我本科在庐州K大,学的农业现代化。后来又觉得想治病救人,正好科学岛来我们校宣传招生,就看中了现在这个课题组。”

白宇一时没明白过来他师哥这个转折。朱一龙也没继续说。山里除了土地贫瘠,还有很多资源都是匮乏的。他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大三下学期时爷爷突发心梗,下山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台阶路,120根本开不上来。而他能够赶到时,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你呢,喜欢天体物理?”

“嗯,我来科学岛,算是从家里叛逃的。” 白宇忽然觉得,在他龙哥面前,自己的那些事都不叫什么事。白父白母在国企,一心希望白宇大学毕业就在本市找个安稳工作,岗位都谈好了,还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明天相亲后天见老板,白宇吓得当晚就买了火车票,趁着爹妈去超市的功夫胡乱装了行李就跑。火车上给他爹发微信先斩后奏,说祖国未来科技的栋梁不能夭折在温柔乡里,搞定我妈就靠你了。

“他们觉得理论物理没前途,想让我进体制内提前养老。” 后来白母气得跳脚,放出话来赌白宇研究生毕业了也找不到对口的工作,还得乖乖回老家就范。

朱一龙笑起来:“怪不得你没开学就跑来了。”

白宇也笑了:“早知道白大爷先游山玩水半个月,弥补一下研究生没有暑假的损失。”

“确实,九月开学的时候有巴士接站,你也不至于那么惨。”

白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那样他可能就不会认识朱一龙了。

人生由无数个看似偶然的节点构成,像天上每颗星体有它独自的运行轨迹。相遇并不是随机事件,万有引力和星系起源时的动能早已为他们铺垫了一路的奇遇。

第三章 微尘

天体物理所和天文台的楼挨着,中间有条走廊相通。两所过去曾是一家,后来天文台独立出来,主攻传统天文学,射电望远镜组归属天文台,数据仍是两家共享。天体所的高能天体物理理论室就在这条走廊尽头,白宇每天从天体所正门进,穿过一楼的一排实验室,走下半层台阶,一边是他们所的γ射线源储存仓,另一边就是两所共用的射电望远镜值班室。说是共用,其实目前的天体所也只有白宇导师的项目十分依赖天文台数据,其学生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排在了望远镜值班表上。

理论室加上天文台总共十几个青年劳动力,每周7×24小时值班,每天三班倒。新人进所的第一课,就是让自己的生物钟适应一个夜班一个白班的颠倒作息,升入研二可以每周两个夜班,最后一年赶论文时,就能获得不用值夜班的优待。

这会白宇正在宿舍煮挂面,吃饱了才有力气值班。组会开到8点散会,他收拾了椅子扫了地,把今晚要看的文献打印好,再骑回宿舍飞速冲个澡,也就差不多到了晚班时间。

“哟,白宇,还没走?” 室友陈宏拎着暖瓶推门进来。

“见面就盼我走,怎么,你女神要过来?” 陈宏比白宇高一届,最近谈了女朋友,用陈宏的话说,在科学岛上遇见女科学家比有生之年见到超新星爆发还要珍稀,而他遇见了照亮白昼的那颗星。两人正是热恋,室友经常不在,在宿舍里约个会啥的,白宇心大,觉得这也挺正常。

“今晚不来,就是感慨一下咱俩又见面了。”

虽说是室友,两人白班夜班错开,一个月也打不上几次照面。白宇胡乱吃完面,九点四十分,十点交班,他走过去正好。

当时仓皇出逃,应该从家里带瓶拌面酱的。

值班室两面大屏幕,折线信号持续刷新,白宇输入参数,给望远镜微调了一个角度。他们的项目在观测人马座方向的深空信号,每小时调一次参数,两天可以扫描一遍。电脑主机嗡嗡地响,声音十分催眠。白宇刷开手机准备放点音乐抵抗困意,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朱一龙:这会方便吗?

白宇回了个“随时欢迎”的表情包。他们所的γ射线源常年为生物工程所的植物育种项目提供服务,前几天朱一龙跟他打了招呼,有一批种子要辐照。

“咋,你也这么晚?” 白宇在所门口接上朱一龙,那人穿了件白色卫衣,两手揣在前面口袋里,哆啦A梦似的掏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大大小小几包种子。

“嗯,做到蛋白提纯了,就比较忙。”

秋天那批样本收完了,能不能表达出有活性的细胞因子,全看这两个月蛋白提纯的结果。细胞裂解、离心、过柱子、沉淀……一套流程下来十八九个小时中途不能停,吃饭上厕所都要见缝插针。下了实验是夜里2点,今天是12号,不,过了零点是13号,奇数日,白宇值夜班。知道对方也起早贪黑,他有点不好意思叨扰。然而近两月实在抽不出别的时间。

都是岛上的难兄难弟,为了伟大的科研事业,是吧。

白宇把那几包种子放进操作台,机械臂将小盒子送进辐照间,关上隔离门,设置好剂量,开机。两人回到白宇的值班室等待,朱一龙第一次来,好奇地问那两面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信号里都能看出些什么。白宇指着说这边是毫米波段,那个是厘米波段,本底这块就是微波背景辐射,从宇宙诞生时就在那里。他又打开桌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射电天图给朱一龙看。

“计算机处理过的图像就是这样的,你看这个,”他放大了一个雾蒙蒙的小光斑:“这是天鹅座方向的一个遥远星系,看见这个光圈没,引力透镜效应,说明它前面还有个不可见的大质量天体,很可能是个黑洞。”

“有点像哈勃拍的照片。”

“我龙哥天才呀,这张图就是叠加了哈勃拍的可见光波段,才发现的引力透镜。”

“昂,你现在也在观测这个?”

“才怪。” 白宇关掉那张射电天图,郁闷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就跟朱一龙开了口:“师哥,你有没有觉得,就是做研究做到一定阶段,发现跟自己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实验结果,还是做研究本身?”

白宇摘掉框架眼镜,靠进椅子里,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一直觉得,做研究是个探索的过程,有想法就去验证,而不是为了发文章而往某个理论框架里填数据。”

“嗯。” 朱一龙认真听着。

“不过大家好像都挺适应现状的,每天产生这么多数据,往课题组已经建立的那一套体系上靠,发文章是挺快,只是我觉得,这样在物理学大厦的外围贴砖加瓦,解决不了这座大厦地基上的关键问题。”

白宇不是没提过自己的想法,全都被导师拍了回来,说你想的那些东西都不在我们的研究计划上,费时费力,实验室的资源是有限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分析我拟定的这几个项目,自然科学基金要结题的,明年这个时候,文章审稿要通过,知道吗?

这几个月他算看明白了,大科学时代人才济济,每个课题组都是这台科研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能不能快速生产文章、能不能申请到基金,都是关系到你明年是否还能在研究所生存下去的现实问题。至于他那点科学理想,只能在值班的间隙抽空看几篇文献,没空去做,心里一直想着,也算是没放弃。

“怎么说呢,”朱一龙两个拇指互相搓着,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现在的项目,和来之前想象的也不一样。那种细胞因子,距离真正能用在临床上还很遥远,我想过自己建个平台做些前期验证,老板说那不是实验室的强项,等你浪费两年功夫做出来,别人文章都发了。所以我还是养植物,老板谈了一家合作单位做功效验证,结果上个月跑路了。现在蛋白也快纯化出来了,可能还是要自己搭平台。所以,如果是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别放弃。”

“原来你们也是这样。”

朱一龙朝他师弟一眨眼,悄悄传授研究所生存秘笈:“你老板要是不支持,就先别告诉他。做出初步成果再说,到时他多半就同意了。”

白宇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拍上他师哥的肩:“早知道早跟我龙哥取取经,说实话,我还以为你是会跟老板死磕到底的那种类型。”

“我争取过,没争取到,就算了,总不能跟导师吵架,其实自己抽空搞点东西也挺自由的,前期花不了什么钱,都是架子上有的那些试剂。做研究这种事,没做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样,可能那些想法确实行不通,可是如果不去做,那就永远都不知道。”

“有道理。这么一说,我想做的那个模型也不用等着老板批下来经费给我建,自己学一学编程应该也有办法弄……”

学生上了科学岛,全靠自己导自己。白宇突然想起陈宏说的这句顺口溜,他想此刻他应该开瓶香槟,庆祝祖国未来科技的栋梁终于get到了正确方向,他憋着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不交出一份自己满意的答卷岂能罢休。

时间,只是时间是大难题。白宇瘫在椅子上,忽然间就撑不住地眼皮打架。前一天师姐身体不舒服,跟他换了个夜班,紧接着又开了一天组会,这会他实在快到生理极限,走着路估计都能睡着。

“龙哥,我眯一小会,你那个辐照还有30分钟,到时候叫我哈。”

“诶。” 朱一龙刚想说你要不要靠垫,发现他师弟已经歪着头睡过去了。那人靠进圈椅里,单薄得像只小动物,眼眶底下明显两道黑眼圈,瘦削下巴上冒出一片胡茬,看那野蛮生长的模样,应该至少两天没有刮。朱一龙小小地叹了口气,抽出自己椅子上的糖果型靠枕,小心地托着白宇的头摆正,再把靠枕塞进那人毛茸茸的脑袋和圈椅之间的空隙里,又起身关掉了房里的日光灯。

幽暗光线下,白宇的笔记本屏保亮起。朱一龙这才注意到,那看似全黑的屏保,实际贯穿着几条黯淡的光带,像极夜里昏暗的极光。最上方橙黄色的光带正中,有一个小小的亮点。

他蓦地想起,自己曾经看过这张图。那是许多年前的一条新闻,旅行者1号探测器飞越八大行星,即将离开太阳系飞向茫茫宇宙,科学家说服NASA让它调转相机,最后一次回望自己的家园。照片中的那个小小光点,就是地球。

“……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他还记得当时还是少年的自己的震撼和浮想联翩。或许,他心里也一直藏着一个星辰大海的梦。在很多个上山下山和注视乡亲们沉默愁容的时刻,这个梦想变成了想要改变现实的一些具体愿望。再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接近那些愿望,只是日复一日地做好自己的事。和白宇吃柿子看梯田那天,他想,如果换了他,会不会为了一个梦想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如果父母在天上能看见,会不会满意他现在走的路。

他凝视着那个光点,许多年一直沉默在心里的火苗摇动着。他想,或许是那个人带来了风,让他想要冒险,想要再去触碰不知被丢到了哪去的炽热温度。

早晨六点零五分,白宇伸伸胳膊腿站起来,交班的学长还没来。他绕到走廊上往外望,草地是湿的,昨晚下了点雨,凉意透过窗缝钻进来,白宇缩了缩准备猫回去。身后有人敲玻璃窗,他扭头看,竟是朱一龙,那人推着自行车,把手上挂了两袋油条豆浆,比着手势问他吃不吃早餐。

那当然吃啊。我龙哥简直就是大救星。每个痛不欲生下了夜班的早晨,喝口热水都是享受。无奈天体所的食堂六点半才开门,白宇权衡早饭和这半小时宝贵的补觉时间,每次还是决定空着肚子倒头就睡。

三分钟后,两人在一楼pantry area围着小圆桌,头碰头地吃着豆浆泡油条。

“你不是3点多才回去,怎么起这么早。”

“早点来离心机没人用。”

“你该不会每天都这作息吧?超人也不能一天就睡两小时……” 白宇皱眉,觉得他师哥简直比他还悲催,自己好歹隔一天还能睡个正常觉。

“没事,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朱一龙把剩下半根油条夹给他:“科学家说了,凌晨两点到五点是黄金睡眠时间,睡一小时顶两小时。你值班熬一整夜,多吃点。”

这什么科学家的歪理邪说。白宇默默咬着油条,又喝了口豆浆,甜的,他龙哥拿塑料袋装了三勺糖,全倒进了他碗里。

“白宇!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来交班的学长风风火火冲进门,带进一阵裹着水汽的凉风。南方秋雨连绵不绝,有时能下上好几星期。凌晨云收雨歇了几小时,这会又掉起小雨点。两人吃完早餐,白宇这班也顺利交了出去,他外套往头上一罩,准备一路小跑回宿舍。

“你没骑车?我带你。”

“不用,就这点小雨,你赶快抢离心机去吧。”

“你走回去就淋感冒了,快点,上来。” 朱一龙用纸巾擦了车后座上的水,白宇想这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长腿一迈坐上去,扯着运动服外套一头罩在朱一龙头上,另一头搭在自己头上。两人挨得极近,白宇左手扯住外套一角,右手贴着他龙哥的背。冰凉的雨丝斜斜落在脸上,右手边一片温热,他想,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

实际射电望远镜附近应该不能用手机,需要无线电静默。文中科研的部分有些没有严格按照现实写。

旅行者1号那张照片,大家搜索一下可以看到,我用它做了很久的屏保:)

“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卡尔·萨根,1994

第四章 烟火

自那天起,白宇在每个值完夜班的早晨,都能吃到朱一龙带的早餐。生物工程所食堂六点开,朱一龙先到实验室把样品放进离心机,柱子冲上,再到食堂买早餐。第一锅蒸的包子有豆沙馅的,小师弟挑食,不吃茴香不吃芹菜不吃肥肉……旁边窗口再打包一碗小馄饨,热气腾腾地撒上紫菜和葱花,熬夜之后喝口热汤,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

如果不陪白宇吃,朱一龙自己往往就拎着几个包子直奔实验室。食堂的包子五毛一个,馅料实惠,早晨吃剩的放冰箱里,中午拿出来微波炉转一下,午餐五分钟以内解决。他们组有个奇怪的小传统,去吃午饭前按下timer开始计时,回来看自己用了几分钟。据说纪录是已经毕业的林师兄保持的,58秒,而且是在厕所边放水边吃,后来无人敢挑战之。

七点过后,实验室学生陆续到岗,朱一龙这周负责配全室要用的培养基,DMEM高糖5瓶,低糖5瓶,再加3瓶MEM.

“还有人需要培养基没报给我吗?”

“我我我,昨天忘填表了,一瓶高糖。”

“好,我加上了。”

高压灭菌锅一锅两筐,每筐正好装7瓶,一手拎一筐,顺带练举铁,完美。配完养细胞的再配琼脂糖,他的植物表达大业不能停,开春要种的小苗苗,现在就要开始筛。8L灭菌好的琼脂糖一瓶瓶摆进超净台,100个平板培养皿包装拆开,朱一龙熟练地单手开平板,每板精确倒入80mL琼脂糖培养液——板子没有刻度也不用量,无数次重复练就一手准。一个小时后,整齐码在超净台里的培养皿就都凝固成胶冻状,植物叶片裁成小块,一块块铺在上面,明天再做基因转染。

这边100个平板忙完,那边蛋白纯化的柱子也过完了,掐表再去洗柱子、收样品……小师妹算过,平均每天1.5万步,除了超净台那有张椅子,普通实验台边一个凳子也没放,反正也不会有空坐下来,敞敞亮亮老板看得多舒心。

白宇自从跟他师哥一席长谈之后,真的认真学起了Java编程。科学院图书馆有馆际互借功能,科学岛上没有的书,能从别的馆借来,唯一麻烦的是每张学生卡最多只能互借2本。他想问组里师兄师姐借卡,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私下鼓捣课题组项目之外的东西,还是保持低调点好。于是朱一龙的图书卡到了他手里,反正那人不借书,自己索性就长期保管了。

他师哥图书卡上的照片是寸头,目光紧盯前方,嘴唇抿着,神态显得有些严肃。

没有本人好看,三成都没照出来,他想。

他又拿出自己的那张卡,两张比着看了一会,原来他俩的生日挨得这么近,只差了八天。而且,那人的学号是001结尾,科学院按入学成绩排学号,这么说来他龙哥是全所第一名。啧,学霸中的学霸。

岛上的研究生们虽然忙得昏天黑地,各所不忘组织一些课余活动,丰富大家枯燥的科研生活。每年春季有四所联合运动会,夏季是篝火联欢,秋季保留项目就是湖畔烧烤。科学院没有统一的学生会,一般就由各所选一名学生代表,负责组织活动。天体所的那群新生把白宇推了上去,没办法,入学后全体新生统一集训的那两周,他就是班长,热心地替大家排忧解难并科普岛上生活——他比别人早来十几天,算是老前辈。

天文台跟核聚变所的代表也都是研一新生,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一个胖胖的男生。可能是新生们刚从大学校园出来不久,还带着蓬勃的朝气,能够给岛上活动增添些青春活力。现在三人绕着人工湖选址踩点,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烧烤的地点该选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烤炉等用具从何而来。

“生物工程所的人呢?听说往年烧烤用具都存在他们所。” 天文台的女生说。

“好像得了重感冒,这周都来不了。”

“不是吧?下周就活动了,这可来不及了啊。”

“那什么,我在生工所有个认识的师兄,要不我问问他?” 白宇说。

于是朱一龙一脸懵地被白宇拖着上阵,他说师兄我们可全靠你了,整个岛的吃烧烤大业都全靠你了。

……烧烤用的东西在哪,好在朱一龙还有印象。花房后面的储物间百宝箱似的打开,里面堆满化肥、花盆、浇水用的软管、还有一辆手推车……朱一龙将那些物件挪开,后面赫然堆着一摞铁皮简易烤炉。众人如获至宝,将烤炉们搬出来,嚯,还有几大包木炭,燃料问题一并搞定。

烧烤地点选在人工湖北岸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朱一龙说往年就在这,够大够宽敞,周围没有树木等易燃物,离水还近。接下来就是食材了,核聚变所的食堂提供肉类、蔬菜,朱白师兄弟两个设计菜单,哪种食材需要多少、场地该怎么摆放,另外两人负责采购零食和饮料。

活动在下午,难得连续的几日晴天,草地前些天的泥泞已经干了。中午过后四人开始布置场地,烤炉里加好木炭,朱一龙把引燃用的酒精块放在一块长炭条上,等它慢慢燃烧起来。白宇在一旁拿个大蒲扇扇风,那蒲扇也是不知谁丢在花房里的陈年存货,芭蕉叶编的,硕大一只,已经散了边。

“等会,别急着扇风。” 朱一龙说着又夹起一块酒精,放置在炭条另一端。两个起火点迅速催起了火势,木炭开始发出红光。

“好了,现在扇吧。”

白宇挥动芭蕉扇,火焰山上的火苗子一个个冒起,他师哥夹了木炭盖在那些火苗上,一炉炭很快生起来,再盖上铁丝网,专业程度不亚于夜市烧烤摊,白宇竖了个大拇指。另外两人的食材分发也差不多结束,师生们三五成群开始入座,白宇抱着一大摞碗筷餐盘挨个组发,朱一龙则跑前跑后地帮着大伙生炭。湖畔热闹起来,白烟吹向芦苇荡,烤肉的香气弥漫开。白宇吸吸鼻子,跑到自己课题组的那一摊,导师没有来,可能是想让学生们无拘无束地狂欢半天。师姐递过一串香菇,说上一批烤肉刚被我们吃光了,现在只有香菇。白宇咬了块香菇,仰头灌了两口可乐,说谢了师姐,有肉再叫我。再去隔壁组蹭吃,小吴说我们没孜然了,李师兄说油也没了,白大师傅只好又提来油桶抱来调料箱分发一圈。等忙完这一大顿,白机器猫气喘吁吁地放下大口袋,一屁股坐到后方那堆饮料箱上擦汗。

忽然,一把烤串递到面前。羊肉鸡翅土豆片荤素搭配,没撒辣椒。

白宇接过来边啃边抬头,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笑眯了眼,说龙哥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你烤的吗这手艺也太好了,比外面小吃摊都厉害……朱一龙又给他递了杯橙汁,白宇把手里烤串分他一半,两人举着烤串一碰:“多亏我龙哥,回头我请客,食堂二楼,火锅随便点。”

虽然这顿火锅兑现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朱一龙的蛋白纯化接近尾声,每天睡不够4小时披星戴月的日子总算望到了头,大棚里外那些植物已经经历了收割—粉碎—离心—溶解—复沉淀—结晶等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在生物学家神奇的点化下浓缩成一小瓶含有无限可能的透明液体。

小朱的导师名头很响,千人计划引进人才、973项目首席科学家,一年到头到处飞,基本不见人影,实验室项目全靠二老板监督。至于怎么指导学生,用开学典礼上所长的谆谆教诲来说,那就是:“研究生研究生,最重要的就是独立做研究的能力。导师是给你们指明大方向的,具体能不能实现、如何实现,都是给你们的机遇和挑战……”

这不,机遇和挑战又来了。下午开组会,一个月没露面的老板大驾光临,学生们轮番汇报进展,老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开完会,紫砂壶泡上一壶功夫茶,又把朱一龙叫到办公室:

“小朱啊,细胞因子活性验证的工作要抓紧,周老师不方便跟我们合作,但我又跟他谈了,他说TAT细胞株可以给我们。这是他学生的联系方式……”

“好。那个细胞株国内买不到,如果周老师组能帮忙,就能解决不少问题。我原先打算实在不行,就自己建系或者直接上动物实验的……”

导师摆摆手:“自己建什么系,这不要来了现成的细胞株嘛,你下礼拜你就去他所里拿,听说那玩意不好养,你多跟他学生取取经。”

也好,事情算是有了进展。有了细胞株,就能验证因子活性了。朱一龙把那一小瓶透明液体冻进-80 ℃冰箱,本周还有最后一批样,胜利在望。

十二月入冬的庐州又冷又潮,白宇毛衣毛裤毛线帽裹了个严实,还是抵御不过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冷。今天他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的白班,雨夹雪从早开始下,晚间室内气温降至10度以下,他捧着热水杯跺着脚,裹了一条珊瑚绒毛毯,后来干脆膝盖抱胸坐在椅子上,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裹成一个茧。

好在收工以后值得期待——最近他添了个习惯,交班后去朱一龙的实验室煮面,顺便监督那人吃晚饭。

不到十点半,实验室里冷冷清清。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是生工所的大楼年头太久,墙体老化,实验室一整面墙从屋顶开始不断渗水,三个拖把加二十几条抹布沿着踢脚线堆成一排,隔一会挨个扭一遍,以免屋内水漫金山。两台电暖器开足马力,仍然无法给空旷的房间增添多少暖意。恶劣的天气会让人士气低迷,能收工的学生都早早回了宿舍。朱一龙的蛋白电泳还在努力地向正极移动,他看了看那条压到中间的蓝线,还要一小时。

正好,跟他师弟吃碗面。

两台电暖器都被朱一龙推过来,一左一右,白宇像个大爷坐在中间烤手。朱一龙打开自己的柜子,摆出饭盒、筷子和老干妈,微波炉烧水煮面,火腿跟蔬菜切了铺进去,再卧两个荷包蛋。

“你在北方长大的可能不适应,这边冬天潮。”

“说真的,北方零下十度感觉都没这么冷,你们没暖气都怎么过的?”

“小时候家里每年都晒很多辣椒,做菜放一把,吃了就暖和了。” 朱一龙说:“不过你不吃辣。生姜红糖水能喝吗?我给你煮点。”

白宇忙说不要不要,生姜红糖水,那不是给产妇喝的吗。不过他总算理解了食堂的菜为什么90%都是辣的,窗口转一圈,能打的往往只有凉拌西红柿。然而他龙哥的厨艺是真好,不愧是生活技能点满的生物系研究生,微波炉煮的面都能喷香四溢,荷包蛋溏心软嫩,他边吃边夸,说这水平在他家乡又可以摆摊了。朱一龙说:“行啊,毕业了要是找不着工作,我就出去支个小吃摊。”

白宇笑着拿肩膀撞他,说:“朱博士,祖国生物科技的未来还等着你大展才华,诺贝尔奖的桂冠还等你摘取,你要是敢毕业了摆小吃摊,我就当城管去抓你。” 说着那只还拿着筷子的手就作势抓上他龙哥的胳膊。

“你走开。” 朱一龙一脸嫌弃地躲开,好像白宇那手是伸向良家妇女的魔爪。

“就不。你煮面只能给我吃。”

“走开。”

白宇笑成GIF,他龙哥,逗起来怎么这么好玩。

第五章 刹那

周老师组的细胞株装在干冰桶里带了回来。这株娇贵的细胞好像不愿在科学岛上复苏,朱一龙小心翼翼地每天换液观察,显微镜底下的细胞仍是半死不活,一个星期了也没铺满培养皿底。

都是按取经回来的条件培养的,国外的文献也查了,问题会出在哪儿呢?他上小木虫论坛发了个求助帖。第二天,帖子无人回复,邮箱里却多了一封私信:

【大神,求问在哪搞到的TAT细胞株?我做实验也急需。】

【这个国内应该买不到,是其他课题组赠与的。】

【……能问一下,是T大周老师组吗?】

同一个领域谁在用这个细胞系,读读文章就知道,这不奇怪。朱一龙想,既然是迫切需要,莫非这个人也想问周老师要,或者他已经要过了?他回复一行:

【是,请问怎么了?】

【……前辈,那你养不起来不奇怪。我们组也问周老师要过这株细胞,他给的就是养不活。说是各个实验室培养条件问题,现在看你也遇到同样情况,我就不怀疑了。咱还是另寻出路吧。】

……难怪。两年前的朱一龙并不会明白这些,不是一个学术阵营的人,表面说着友好合作的话,私下里给你使绊子。只是这事,跟导师说起来需要斟酌语气。导师沉默地听了一阵,脸上没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半晌说了一句:“继续想办法。合作不成,我们的文章也照样要发。”

是,没关系,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失败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朱一龙很擅长。

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快12点,该愁的事明天再愁,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锁好实验室门,朱一龙穿过一排仪器嗡嗡作响的走廊。突然,整条走廊里的灯一下熄灭,耳边‘啪’地一声,之后是异样的安静。跳闸了?朱一龙环视四周,平时亮着各式显示灯的仪器此刻全部停工。他摸出手机照着下楼,走到院子里回望实验楼,整栋建筑一片漆黑。

这不是寻常的停电。

他下意识地朝天体物理所的方向望,也看不见什么光。一条微信给白宇发过去:

【你那边也停电了吗?】

没有回。

今天他值夜班,一般都会秒回的。朱一龙盯着微信对话窗口,突然间心慌的预感让他冲进车棚打开自行车,飞速向天体所骑过去。

此刻白宇正打着手电打开了地下一层的电箱,不对,这里没跳闸……难道,有什么东西烧断了更上一级的电路?直接连进东岛总线路的……他猛地回头,走廊尽头机组室的仪表反着诡异的光。他走过去,手电光往上一照,脑中顿时空白了一瞬。

压力表指针已经到顶。第一个蹦进来的念头,是上次他哪天搬的冷却液。不是昨天。不管哪天还是谁加的冷却液,现在的情况显然是,整个超速运算的机组过热down掉,沸腾的冷却液充斥管道,压力爆表,随时可能爆炸。

自脚底升上来的恐惧攫住白宇,他本能地想要拔腿就跑。

可是这里一墙之隔,就是γ射线源的储存仓。甚至,万一这场爆炸波及西岛,那边是聚变反应堆,后果不堪设想。

安全门。我至少要把安全门放下来。

或许生死攸关的时刻,脑中涌入的信息和情感都是过载的,白宇一时分不清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他师哥的脸刹那划过脑海。他现在在哪。

防爆安全门的转盘艰难地转动,白宇把整个体重压上去,拼命朝一个方向转。靠,这东西为什么这么重。他听见压力表的指针在极限处不断跳动,发出倒计时般的嗒嗒声。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这门可能是哪里出了故障。

他想,他尽力了,或许平时该多锻炼的。

“小白!白宇!!!”

他回头,一个人影冲过来,从身后抓住他的胳膊:“小白你怎么在这?你干嘛呢?”

“龙哥你快走!!”

朱一龙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覆着白宇的手臂扳上转盘,两人在冰冷的转盘上十指交叠,朱一龙拼尽全力朝关门的方向一扭,轰隆——

厚重的防爆门终于放了下来,完美卡进地上的金属槽里。

“快跑!” 两人发足狂奔,没命地朝楼梯的方向跑,几十米的走廊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跑到楼梯口,白宇可能是在扳转盘时已经用尽了力气,两腿发软几乎就要倒在楼梯上,朱一龙半拖半架地拽着他爬上一楼,继续往所门口的方向跑。

两人跑过那排摆着卫星模型的展示柜时,地底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白宇下意识地扑过去,柜子在他们身后纷纷倒塌。爆炸引发了一场小型地震,玻璃展示柜当场震成千万碎片,降下一场玻璃雨。待白宇睁开眼时,朱一龙正压在他身上。

鼻尖抵着鼻尖,睫毛扫着他的眼睑,有点痒。

不对,记得是自己扑过去的,怎么在地上翻了几次就变成他师哥在上面。

手电被刚才的一摔抛出老远,他什么也看不清,几乎颤抖着伸出手去摸朱一龙的背。

“你……没事吧?”

“昂。” 听那人的声音好像有点发懵,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摸完又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眼睛,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完好无损。

“喂,龙哥!我没事!你怎么样?”

“我、我也没事。” 朱一龙拉他站起来,抖了抖盖了满身的玻璃碎片,白宇捡回手电,见那人羽绒服上亮晶晶地还扎着些碎玻璃,他一把抓住人就把手伸进衣服里,上下胡乱摸了几个来回。

光滑的。衣服够厚,看来没扎透。

这人大概有玻璃片免疫体质,再次在遍地狼藉中毫发无伤。白宇长吐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觉仿佛恩赐。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伸进衣服里的两只手被他师哥捉住,攥进手心里握着。

“小白,你流血了。” 朱一龙突然皱眉,盯着他肩上某处。

哪儿?白宇低头看自己,好像没有哪流血,白毛衣还是白的。

嘶。肩膀疼,背也疼。高度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白宇才感觉出来背上好像划破了,大概是刚才在地上滚的。他没穿外套,外套还放在地下的值班室。

半个小时后,天体所和天文台的院子外面拉上了警戒线,消防车和电力抢修车都开了过来。建筑物里另外几名熬夜赶实验的学生已被紧急疏散出来,心有余悸地站在院门口,显然都吓得不轻。

此时白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身上裹着朱一龙的那件羽绒服。湖畔小路一片漆黑,手电筒已经没电了,他的手机也落在值班室,此刻拿着朱一龙的手机开着手电,给前面的路投下一圈微光。本来白宇不肯去卫生所,说伤口又不深,自己回去擦点碘伏就完事了,朱一龙说不行你得去。

白宇说我走不动了,不去。结果他师哥就在他前面蹲下来,说,上来,我背你。

白宇突然就有点喉咙发哽,连忙插科打诨过去,说我一大老爷们,哪就这么弱不禁风了。

然而现在他坐在车后座上,还真的感觉有些脱力,举着手机的手软绵绵地搭在朱一龙背上。那个背影好像有磁力,让他想整个人靠过去。反正他龙哥说了,我背你。然而这样似乎有点没面子。

卫生所也停电了。值班的年轻医生打着一盏应急灯来开门,打着哈欠看似刚从睡梦中被叫醒。

“你俩讲搞的,大半夜的弄成这样?”

“就是值班做实验,然后柜子倒了。” 朱同学言简意赅,一句话交代了前因后果。

白宇坐在凳子上,值班医生提着应急灯检查了一番,说:“莫啥大事,两个口子都不深,消消毒就好了,回去莫沾水。” 他把应急灯往桌上一放,打开柜子拿药箱,又说:“等下,这破灯,漆黑抹污地,我合下电闸去,三天两头跳……”

“不用去了,天文台那边爆炸了,整个东岛现在都没电。”

“横个?爆炸了?” 小医生惊得跳起,直奔窗口,只见视线可及范围一片纯黑,只有湖对面西岛反应堆的灯塔还亮着万年不变的红光。推开窗子,远处似有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他回过头时仍然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俩这……从爆炸现场出来的?还,还有伤员吗?”

“应该没有了。安全门放下来了。”

说出这句话,白宇好似整个卸了力,直直地朝前倒过去。对面的朱一龙接住了他,轻按着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

白宇的思绪轻飘飘地,那个电光火石的刹那,他为什么恰好会来找到他。

如果今天他师哥没来,自己现在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此时此刻,只想狠狠抱住这个人。他双手伸过去扣在他龙哥腰上,用力把脸埋进那个温暖的肩窝。涌进心里的太多情绪不敢细想。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想,就在整个东岛的黑暗里,靠着眼前人的温度沉沦片刻。

第六章 启程

一周后,事故处理意见下来了。由于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忘记及时补充冷却液,导致机组过热,引发爆炸。该工作人员被记过处分,天文台本年度安全奖金集体扣光。

白宇本来不想声张,可那天值班表上的名字只有他一个,安全门又不会自己放下来。天体所好像故意要延续跟天文台较劲的传统似的,给白宇安了个安全模范标兵称号,还给他发了个见义勇为奖。虽然无论是安全模范还是见义勇为,都跟这件事有点文不对题。

恰好赶上每年一度的四所奖学金授予仪式,所长特地增加了一个见义勇为奖章颁发环节。白宇略显尴尬地在掌声中上台,从所长手里接过奖状和奖杯。科学岛有个传统,每个所都有自己独特设计的奖杯。天体所的是一对双星环绕的造型,为了纪念本所发现的双中子星并合事件。白宇手里的奖杯是彩色特别版,一般只颁发给极其稀少的中科院院长奖学金获得者。两颗星星一红一白,周围环绕着水波纹状的金属丝带。双中子星并合引发巨大能量爆,星体中的物质被抛出并发生原子核合成,产生了宇宙中大部分的重元素。

拜这次事故所赐,所有值班人员都休了两周假。白宇每天宿舍和理论室两点一线,假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休的,前期积累的大量数据需要处理,而且,导师给他下达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新任务:跟随“雪龙”号科考船奔赴南极,参加科学院南极巡天望远镜的维护任务。

陈宏说白大英雄可以啊,这么快就代表咱们所征战南极了。白宇说:“别闹,你去年不是去过吗,快传授传授经验,到底有多冷?套两层羽绒服够不够?”

“重要的不是层数,羽绒的蓬松度才决定了隔热层的隔热能力……” 物理学研究生的职业病,两个人争论了半天羽绒里空气含量与隔热系数的关系。白宇打开百度搜索天气,南极1-2月平均气温零下25度,巡天望远镜所在的昆仑站位于南极冰盖的最高点,气温可达零下40度以下。得,抓绒内衣、冲锋衣、发热贴、专业保暖级羽绒服……还好,导师给他特批了出差补助。

南极大气尘埃少,没有人工光源干扰,位于Dome A的昆仑站每年有135天连续的极夜,对连续天文观测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被认为是地球上最适合天文观测的地点。南极天文中心在昆仑站建立了3台巡天望远镜,平时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远程操控,每年夏季会有两到三周的维护时间窗口。自建站以来,天体所和庐州天文台就加入了国家天文中心的这项科研项目,每年望远镜维护的任务,都会派出本所人员加入科考队。今年天体所照例把这一个上船的名额给了白宇他们组,师兄师姐们多半都已参加过历届科考,还是研一的白宇便光荣上阵。正好,他的课题之一是研究伽马射线暴,大视场巡天望远镜的数据不可或缺。

白宇还处于兴奋劲上头的阶段,顺手打开微信,就想给他龙哥发消息。翻到那个熟悉的蓝色头像,手指却停顿下来。

对话框还停留在十天前的那一条:

【别忘了换药,伤口别沾水。晚饭想吃什么,我给你捎过去】

自己回了条语音,说放心吧龙哥,我能跑能跳没问题,你实验那么忙,还给我带什么晚饭,我自己去所里食堂吃。

没有了夜班和早班,每个清晨六点围着小圆桌一起吃饭的人,转眼快两周没见面。其实是白宇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那天凌晨回到宿舍,疲惫至极的他倒头就睡。这个觉却睡得不甚安稳。怎么也跑不到头的走廊、漆黑夜里不断闪着红光鸣响的警笛,晚上经历的那些紧张场面搅入梦影纷至沓来。他拼命地跑,走廊尽头有扇门,他一路飞奔过去撞门而入,眼前竟是一座大山,银光闪烁。不好!这座山是钴60伽马射线源!他刚要转身逃走,整座大山就在他眼前爆成了宇宙烟花……

惊醒。他仰面躺着,注视着漫无边际的黑暗,数了一会呼吸。再睡过去时,迷糊中又走在云雾缭绕的一座山里,娇黄的油菜花开了满山,云很低,他伸手就能够到,潮湿的。穿花寻路走了不知多远,心里好似惦记着什么东西,又说不出是什么。他恍然抬头间,眼前已是一面粉墙青黛瓦,有人开门说“你回来了……” 那声音好熟悉,他张开手臂搂上那人的脖子,对方热烈地抱住他,亲着他的耳朵。他听见自己口里溢出的声音是:“龙哥……”

…………

靠。这都是哪跟哪。

白宇裹着被子卷了几个卷,耳朵好像还真的痒了起来,他伸手搓了两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方才梦里一通激吻,下半身也有了生理反应,半硬着。他十分纠结地两腿夹着被子,等那一阵反应过去。

他对他师哥,怎么可能。那可是每天给他带早饭、寒冬夜里同吃一碗面、科研路上互相扶持彼此启发的良师益友,他的亲师兄。

生死关头的一刻映入脑海的那张脸,伴随着来不及思考的千头万绪。此时躺在床上,那些本来没有意识到的念头,就不受控地漫上心头。

是保护欲,是好感,还是依赖?他师哥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第一本能,是大吼了一声“快走”。

如果门关不上了,至少要让他离开。

虽然,如果在那种情况下爆炸的话,他们谁也来不及逃出去。

那声“快走”似乎撕裂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让他疼得喘不过气。不知不觉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已经渗透进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吃饭时会想到他,看星图时会想到他,有了什么高兴事就屁颠屁颠地跟他分享,遇到不顺心时,自己默默消化,也会想起他。恍然间才发现,就像“8”字型进行着能量和物质交换的密近双星一样,自己的生命早有一部分牵挂在那人身上。

他不想让他走。

展示柜倒下的刹那,他不知道砸下来的会是什么。刹那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如果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身边有他师哥,那也不错。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同生共死,这是怎样的革命情谊。要是他龙哥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有问题,甚至会嫌恶他。

烦恼的不只有他一个。朱一龙叼着包子,一边用拖把拖着流到桌子底下的一片冰水。这两天心不在焉,他值日忘了及时来扭那一排防洪堤般的墩布块,这不,一不留神堤坝就失守了。

包子囫囵咽下去,如果这时问他什么馅,估计他都要说不知道。

唉,也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好好吃饭。早晨朱一龙挤在食堂窗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包一碗小馄饨,算了,还是让他师弟多睡会。

他也搞不清自己犹豫的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早就习惯了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不知何时起,身边多了个欢蹦乱跳的小师弟。吃饭会想着他,配溶液时会想着他,实验做得一筹莫展时会想起,那人的模型建得怎么样了。哪天要是顺利收工早,习惯性地就骑车到他所门口,去那个熟悉的值班室里坐一会。一个看文献,一个敲数据,偶尔看到有意思的交流几句,经常只是各忙各的不说话,气氛也很舒服。

那天从卫生所回来,他在白宇宿舍楼门前停下,白宇脱下羽绒服还给他。两人都有点不敢看对方,最后还是白宇上前抱了一下他肩膀,说快回去吧哥,路上冷,衣服赶紧穿上。

羽绒服里还带着那人的温度,自行车溜过小斜坡,朱一龙突然就后怕地心脏猛跳了几下。他不敢想,假如在那扇门前没有那么幸运,抑或走廊里的不是柜子而是他们所的-80度冰箱,他恐怕就会这么失去白宇了。

那种不顾一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的感觉,一想起来,就压迫得人心脏疼得无法呼吸。

像他大三那年穿过泥泞的山路拼命赶往家中的时候,像他十三岁时,得知父母牺牲噩耗的那个夜晚。

再也不想经历一次。

而他的小师弟,不知几时已成了长在他心上的一块肉,他割舍不下。他不知要怎样去定义这种情感,不是师兄弟,也不是朋友那样的,比起家人,又多了些许不可言说的……喜欢。

Timer嘀嘀嘀地叫起来,下午一点半,副所长要找他谈话。他的导师正在日本出差,早上一通国际长途打进来,说小朱啊,郭副所长那边有个南极藻类的项目,原定的学生骨折去不了了,你的实验不是正好遇到瓶颈需要调整吗,你能不能去?

南极藻类?去南极吗?导师那边信号断断续续,说下午郭副所长找你谈,我这边开会,挂了。

副所长办公室里,一幅巨大的世界海洋藻类分布图谱挂满了整面墙,朱一龙背靠着那面奇形怪状的藻类,坐在长条沙发上。

“小朱,听说你一直做植物相关的课题,对野外工作应该熟悉吧?”

“呃……大学的时候做过一些,去山区生态考察什么的。”

“那就可以了,这个项目你知道,原本是马博士去,结果突然给车子碰骨折了,现在还在住院。我组里这几个人,其他人又没出过野外,所以跟你老板借个人,他跟我推荐的你。”

“谢谢所长信任。这个项目的具体内容,南极藻类这方面,我了解的非常有限,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哎呀没问题,不了解也没关系的,就是去采样。到时你拿着采样地点和时间表,照着上面写的做就行了,具体数据不用你分析,样品拿回来就是完成任务。”

他听懂了,就是抓劳力。看来自己导师已经答应了,那行吧。

十分钟后,朱一龙夹着厚厚一本科考项目采样说明,走出副所长办公室,一路小跑下楼。

——南极,南极,说不兴奋那是假的,心里压抑不住的小雀跃,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难得有一回。

打开微信,跳出来是他师弟一小时前的一条消息:

【我要去南极科考了,怎么样酷吧(斜眼笑)】

朱一龙擦擦屏幕,仔细又看了一遍那个头像,没错,是白宇。没发生魂穿之类的灵异事件。

只是这是什么神同步。

四个小时后,晚饭时间,师兄弟俩相聚食堂二楼。久违的一起吃饭,难得的在正常饭点,坐在铺着格子布的餐桌边上,不是实验台也不是pantry area摇摇欲坠的50公分小圆桌。两个炒菜一个汤端上来,一瓶大可乐,两只红酒杯。

“——恭喜龙哥即将踏上南极大陆。”

“——恭喜宇哥即将看到南半球的星空。”

可乐代酒碰杯,手指碰在一起,朱一龙低下头去抿可乐。白宇悄悄看他,他龙哥没喝酒,脸上竟有点粉扑扑的。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出自己藏着的那些心思,他觉得,自己藏得还不错。

两周后元旦假期过后,朱一龙、白宇和天文台的小孟研究员一起坐上庐州到上海的火车,国家天文中心的两位老师已经等在那里。天文组四人小分队,加上生物工程所的朱一龙,五个人浩浩荡荡提着行李扛着设备,奔赴上海极地考察基地码头。“雪龙”号即将从这里启航,开始我国第33次南极科考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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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世界的尽头

真实的“雪龙”号比电视上看着庞大和震撼。船身是亮丽的中国红,水上部分的船舱共有七层,整体涂成雪白,船尾硕大的卫星接收天线罩也是白色,中间甲板上两台双臂吊车漆成朱红,一眼望过去红白相间漂漂亮亮。

小孟研究员带他们参观,他第三次参加极地科考了,对船上的各种设施轻车熟路。小孟研究员比白宇他们大不到十岁,三年前海归直接任职研究员,做的项目是变星演化。他说,只有极夜时期长时间的连续观察,才能获得变星的完整光变曲线,所以每年昆仑站的AST项目他都去。白宇四处拍照,看什么都新鲜,想不到科考船上还有健身房跟篮球场,当然,都是微型紧凑的。地下竟然还有个迷你游泳池,小孟说,这个时候没有水,经过赤道海水暖和时,才会放些海水进来泡泡澡。不过那边桑拿房是开着的,极地作业之后进去蒸一蒸,简直是人间天堂。

参观完一圈回到甲板上,一个身穿红色冲锋衣扎马尾的女士跑过来:“老孟!”

“叫什么老孟,你瞅瞅,我站在这群年轻人中间,显得老吗?”

“去!你房间号定了没?我把行李拿过去。”

“马上,夫人大人稍等片刻,我们几个在212-214,我看看啊……”

小孟掏出三张门卡,船上宿舍是两人一间,天文中心两位老师领了一张,他自己跟夫人住一间,剩下的一张214,给了朱一龙和白宇。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姜海燕,海洋所的博导,研究蓝鲸。”

另外四人不禁惊叹,大概搞科研有让人青春不老的功效,这位姜女士团脸大眼,浓密的黑发扎成粗马尾,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看来小孟常年不辞艰苦地驻扎在科考船上,除了项目所需,这里还是这对天南海北跑野外的夫妻难得能够团聚的地方。

船舱内空间宝贵,宿舍是上下铺,6平米的小屋配备了洗手间和淋浴,屋里除了床,还摆了一张窄窄的书桌和一溜靠着舷窗的沙发。窗外就是蓝天大海,波浪平静的时候,望着一片蔚蓝无际,有点漂浮在太空中的感觉。

白宇抢先爬上了上铺,他龙哥的采样时间表上,有好几个晚上都是每一小时采集一次水样,他觉得,让人以这种频率爬上下铺实在太不人道。朱一龙摸了摸上铺床边的挡板,很结实。上下铺都有二十公分的挡板,以免海浪摇晃时人会滚到地上。床边还有两条状似打包带的东西,他拿起来试着扣了一下——颠簸严重时,船员休息需要把自己扣在床铺上,才能保证不被甩出去。

漫漫航程中,可以娱乐的项目实在很少。出海后不久,手机信号就没有了,船上带着海事卫星设备,在卫星网络条件好的时候才会开放手机基站,大家抓紧机会给亲人报平安、刷微信,网络一时卡顿。白宇点了“发送”的消息一直在转圈圈,朱一龙说,听说甲板上信号强,两人钻出船舱,直奔船尾的“白球”卫星天线罩。裹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十几只海鸟在船舷附近盘旋。不知是什么品种,个头都特别大,白色双翼展开活像一架小型飞机。白宇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花卷,一时玩心兴起,举起那半个花卷朝白色小飞机们一晃,顿时就有一架扎下来,咬了他手里的花卷就跑。

“卧槽,好疼!”

花卷不够小飞机填牙缝,长长的鸟喙狠啄了一口白宇的手指。白宇甩着手跳脚,顿时怀疑人生,这特么哪是海鸟,大翅膀扇下来有一个人身高那么长。朱一龙拉过他的手来看,拇指和食指被咬出两道红印,没破,只是这海鸟劲太大,那两道红印底下渗了点皮下出血的紫色痕迹。朱一龙捧着他的手,用拇指来回地轻柔抚摸。指尖的温度是凉的,他龙哥指甲极短,软乎乎地摸过去,火辣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白宇抬眼偷瞄,那人神情认真,一脸正气,好像思想不纯洁的只有自己。

那些小飞机们似乎认定了白宇是食物的来源,一只只“哇哇”叫着试图俯冲。白宇吓得拉着他龙哥就跑,自己不过是好奇心起拿出半个花卷,竟招惹来一群饥饿的匪徒。

船尾方向,姜海燕和几个研究人员正在取样。她见白宇和朱一龙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燕鸥,不禁哈哈大笑,操纵起无人机飞向燕鸥群。那些凶神恶煞的鸟类似乎害怕无人机发出的响声,瞬间便纷纷四散。

“你俩傻呀,还拿花卷喂巨嘴燕鸥。” 听两人讲完这番遭遇的起因后,姜海燕说:“那些鸟都很凶的,等进了南极圈,还有南极燕鸥,战斗力个个都像歼击机,专门对着人的头攻击,可千万别招惹。”

白宇吐吐舌头,大自然的野性超乎他想象。

“你的无人机好厉害,是做研究用的吗?”

“是啊,你看。” 姜海燕把一个小圆筒拴在无人机上,操纵着它往海面飞过去。“这是收集蓝鲸呼出的气体用的,这些气体对分析蓝鲸的健康状况很重要。”

白宇望向那片海面,碧蓝的好似十分平静。忽然,一道深色影子从十几米外的水面下浮上来,黑影迅速增大,仿佛一艘潜艇。

“鲸鱼上来了!快放!”

研究人员一阵欢呼,黑影拱出水面,露出小山一样的头部,一股水雾喷出,在海面上演了一阵高达数米的大型喷泉表演。无人机迅速掠过水雾上方,放下小圆筒,带回了那一小片海域上充满蓝鲸肺部微生物群体的空气。

朱一龙按下手机自拍,记录下了这个蓝鲸喷水的珍贵瞬间。照片上白宇搂着他,晃得有点糊。阳光打在水雾上,映出一道美丽的彩虹。

十天的航行后,科考船短暂停靠乌斯怀亚港,在这里进行驶入南极圈前最后的补给。船上人员有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总算又有了手机信号,白宇兴致勃勃地查起旅游攻略。

“诶龙哥,听说这儿叫‘世界的尽头’,海上有个灯塔,失恋的人去了,就能把不开心的事都留在那。”

朱一龙心想,他没有失恋,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心里的秘密,那是他的,世界的尽头也留不下。

乌斯怀亚位于阿根廷半岛最南端,是距离南极最近的城市。走在街道上,一边是海风拂面,一边是白雪皑皑山峰下五颜六色的建筑,宛如童话世界。1月正是这里的夏天,气温有十度上下,穿一件薄外套就可以。随处可见的旅游宣传牌上写着“fin del mundo”,西班牙语意为“世界的尽头”。 两人去逛了监狱博物馆跟海洋博物馆,又来到传说中世界尽头的邮局。这家邮局其实只是一间小小的铁皮屋,坐落于海边栈桥上,里面只有一个老大爷。1月正值旅游旺季,几名游客挤在这里写明信片,白宇去买了两张,给朱一龙一张。他用英文写上家里的地址,又用中文写了一遍,写完后凑过去看朱一龙写的什么,朱一龙侧身挡着不给他看。

“看一下怎么了,龙哥~”

“你走开。”

“就看一下,这么小气。”

朱一龙迅速写好了明信片,盖上企鹅章,塞进邮筒。白宇大呼龙哥你不够意思,朱一龙就咧嘴笑不说话。海风吹起栈桥上那一大排阿根廷国旗,有人在卖甜筒,他说,ice cream, for two.

不知是卖甜筒的人英文不好,还是对for two有什么不同的理解,递过来的是一只蛋筒,里面两个冰淇淋球上下叠着,一白一黄。朱一龙比划着想再解释,看看后面排队的人,决定还是就这样算了。

“你先吃。”他把甜筒递给白宇。

“什么味的?”

“芒果和椰子。” 小黑板上一大堆西班牙文都看不懂,只有Mango和Coco跟英文一样,他就点了这两种口味。

白宇伸出舌尖舔着顶上的椰子球,说,要不要去看那个灯塔。朱一龙说好啊,港口那边就有卖船票的,手机地图上显示500米,咱们走过去吧。

阳光照耀下的小城很宁静,一排雪白的船泊在港里,随海波温柔地晃着。椰子球还有一个底,朱一龙接过来。他吃冰淇淋的样子有点像亲吻,嘴唇覆上去,轻轻地吮。白宇说他也要尝芒果味的,朱一龙把甜筒怼到他鼻尖底下,他毫不客气地啃一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上船的一刻白宇有点后悔,两个要在海上漂两个月的人好不容易上了陆地,竟然选择坐游轮,他是不是有病。然而游船路过鸟岛时,又像个小孩一样拉着他龙哥说快看,那边全是企鹅诶!客舱的窗打开,游客纷纷伸出手机拍照,白宇刚凑过去,一只白色大鸟擦着窗边飞过,把他又吓得缩回来,后脑勺撞上他龙哥的鼻梁。

“呃龙哥对不起。”

他龙哥默不作声地低头揉鼻梁,长睫毛低垂着眨个不停,泛着生理性的泪光。白宇手足无措地递完纸巾又递水,朱一龙接过纸巾捏在手里,又接过水来握着,白宇顿时唾弃自己,给人家递瓶水是干嘛。不过他龙哥很配合,松开了掐在鼻梁上的那只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终于抬起头,白宇凑过去左看右看,没歪,稍微有点红。

“疼不疼?”

“昂,没事。”

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朱一龙伸长胳膊越过白宇,关上了他身后的舷窗。看来白宇真的挺招这些海鸟喜欢,他想,这个人身上可能有种吸引人的特质,只要接近过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再次靠近。

游船接近单程终点,左手边经过一个趴满了海狮的小岛,前方海面一块孤独的礁石上,就是那传说中世界尽头的灯塔。两端朱红夹着一段雪白,背后是深沉蓝海,远方连绵不断的雪山直至天际。

船上有中国游客,叽叽喳喳地聊天,有人是来纪念哥哥,有人说,要把过去所有恋爱的痛苦都留在这。

 “龙哥,你有过……女朋友什么的吗?” 白宇问完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傻,人家怎么可能没有。

“嗯……上大学时候有过,没毕业就分了。”

白宇想起自己那段短暂的恋情,也没到毕业考验的时候就和平结束。可能是相处起来没有那么多激情,后来就忙忙碌碌,没再去想这些事情。

“那你家里,就没催婚啥的?”

“……我家里没人催。” 朱一龙望着窗外,忽然回过头看白宇:“怎么,你家人催你结婚?”

“没有,就是大学毕业那会非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没见就跑了。你说说,二十四岁的大好青年,他们怎么就觉得该成家了呢?这父母心有时候真是操之过急……”

朱一龙笑了:“二十四岁在我们山里都可以当爷爷了。”

“…………”

傍晚回到城中,天光还很亮,这里要九点才会日落。两人又去商业街转了一会,遇上小孟跟夫人手牵手逛街,小孟说,这里的帝王蟹极其便宜且新鲜,不吃会后悔,街角就有一家海鲜餐厅,正好咱们四个人点一只蟹。

硕大的帝王蟹蒸熟端上桌,配备了两只小剪刀,这家餐厅东西合璧,几人还点了红酒蒸淡菜、烤鱼和一盘寿司。小孟熟练地掰下蟹腿,用剪刀剪开,剥出里面的蟹肉。两只蟹脚剥好,都放进姜海燕的碟里,又给她夹了一块烤鱼。姜海燕看得直不好意思,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不分场合任意秀恩爱。朱一龙好像表示理解似的笑一下,举起饮料四人碰杯,餐厅里熙熙攘攘,放着探戈音乐。白宇盯着那堆张牙舞爪长满红刺的蟹腿不知如何下手,朱一龙用纸巾垫着剪好一个递给他。雪白的蟹肉鲜美弹牙,咬下一口是甜的,和平时吃的螃蟹很不一样。白宇吃完一个眨巴眼,表示还要。

这个人,就是让人想宠着。

还能怎么办。

第八章 南极光

雪龙船驶离乌斯怀亚后,穿越大西洋与太平洋交际的德雷克海峡,这里是通往南极的必经之路,又被称做“暴风走廊”或“魔鬼海峡”,常年狂风巨浪,十天有九天风力都在八级以上。万吨排水量的雪龙号在这片汹涌海面上,也摇晃得像风中树叶。甲板作业被迫停止,朱一龙采完最后一批水样,抓着扶手两步一停回到船舱,浑身上下早被海浪打得湿透。海水放进离心机,分离出沉淀收在小管子里,再冻进液氮罐。

处理完样品之后,他擦着头发回到宿舍,白宇正瘫在下铺,身边放着垃圾桶。已经吐了好几次,早就吐不出东西,晕船药吃了两倍量,好像不管多大用,恶心头疼得要爆炸,整个人像只软体生物一样抱着被子爬不起来。朱一龙直皱眉,掰开他死抓着床板的两只手,揉成一团的被子扯开盖好,那两只手被塞进被子里又伸出来抓住枕头:

“不行……难受死了我得抓点东西……”

“你别乱动,我去冲个澡。”

白宇心想他还能怎么乱动,就算现在发生紧急撤离他也没力气跑出船舱。朱一龙拉过床边那两条带子把他捆了个结实,好吧,这下是彻底动不了了。

朱一龙钻进淋浴间,细小的热水流下来,刚才冻得太透,湿衣服脱下来堆在桶里,沉重的束缚松开,浑身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抖。好在船上淋浴的热水虽小,但是够热。他站在花洒底下缓了半天,手脚关节总算又像是自己的,又活了过来。

粗毛巾擦干身体,全身皮肤都泛起粉红色,他打开柜子抽出一套抓绒睡衣胡乱套上,系好垃圾袋的口扔到生活垃圾分类桶里。保温杯里还有之前烧的热水,尝一口,温度应该还好。

“喝点热水?”

“不喝……” 白宇听见“水”这个字都要一阵疯狂反胃。朱一龙在床边坐下来,拿热毛巾给他擦脸,床上的人扭动两下,朝里面艰难地挪动了一小截,好像在给他让地方。

朱一龙一怔,说:“你躺着吧,我一会上去。”

“干啥,你上去演杂技?”

“上边也有带子,扣好不会掉下来的。”

“不行,你不怕摔死我害怕。” 说着白宇拍了两下床:“大老爷们,赶紧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朱一龙心想,这要是再拒绝,好像显得他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奇怪思想似的。于是他默默站起来关掉灯,爬上了自己的床。

狭窄的床铺两个一米八的人只能侧身躺,朱一龙在外侧,白宇面朝里,他重新调好带子把自己一并扣进去。手臂无处安放,老老实实收在身体侧面,这个姿势不易保持,他索性把手伸进带子里绑住,以免睡过去了会摸上什么不该摸的地方。身前那人却一直不安分,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鼻子上拱,一会身子又弓起来,他往后躲,那人又弓成更大的弧形。

“怎么了,难受得厉害?”

白宇哼哼唧唧,捂着胃转过身来。朱一龙赶忙够过垃圾桶:“想吐?”

白宇摇摇头:“没,就是胃不舒服,头也疼,哪都难受……” 说着人就蜷缩着拱下去,脑袋埋进被子里,头发碰着朱一龙的下巴。朱一龙叹气,伸过手去轻轻拍他的背,那人好像被拍得舒服,伸开手脚往他师哥身上靠,靠上了就八爪鱼般地抱住,把人当作刚才那团被子抓着。朱一龙有些僵硬地扮演大型抱枕,胸前的脑袋小动物般蹭了几下,腰上的手臂抱得很紧,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朱一龙心里软下来,轻拍着他的背,手掌抚在背心上摩挲,那人薄得像平板,脊骨一节节地,显得脆弱又坚硬。怀里的人呼吸渐渐调匀,似乎睡着了,朱一龙伸开手臂把他整个抱紧。船身在大浪中摇晃,两人像无边大海的狂风暴雨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次日清晨,雪龙号乘风破浪,穿过“死亡之谷” 德雷克海峡。明媚的阳光从舷窗射进来,昨夜的水珠还挂在窗上,窗外已是一片开阔平静的蔚蓝。大大小小的浮冰漂在海面上,延伸向远处的一片洁白。南极大陆就在眼前。

经过昨晚的颠簸,一些常年出海的老船员都难免晕船,食堂师傅准备了热粥和牛奶,朱一龙拿上保温杯说我带点回来你吃,白宇不干,说:“我都躺一天了,这会不晕了,得出去走走恢复得才快。”

粥是小米红薯粥,主食有豆包,是北方那种大个的豆包,里面有一粒粒的红豆馅。朱一龙掰开一个跟白宇一人一半,两人埋头喝粥,被折磨了一夜皱成一团的胃被一点点舒适地熨帖开来,白宇想,有点像那些值完夜班的早晨。他想着就笑了。反正,回去了还有很多个夜班要值。

还有很多个早晨,可以这样坐在一起。

极地凛冽的风吹过甲板,船经过一块块形态各异的浮冰,那些冰顶上披着细白的雪,冰体透着海水的蓝,有些形如桌山,有些仿佛海里漂浮的喀斯特溶岩。他们惊奇地看着,这片罕有人迹抵达的神秘大陆在每个来访者面前,无言地展示着她的宁静和壮美。

忽地,有个黑点跳下一块浮冰,紧接着,一群黑白相间的企鹅摇摇摆摆列队行走,挨个跳下浮冰。

“哇哦!那边有企鹅在跳水!”

“年轻人,等你一个月后返航的时候,喊的就是‘oh yeah!我终于看见一个不是企鹅的生物啦!’” 小孟走过来拍拍白宇,表示你还有数不清的与企鹅大眼瞪小眼的日子。

朱一龙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白宇穿了一身奶油白,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看企鹅,又看看对方。

“看什么看,你才像企鹅。”

“我没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管,反正你更像企鹅。”

“你才像。”

“你更像……”

大型幼稚园互殴现场。小孟摇摇头,这俩人,加起来最多五岁。

第二天,当地时间1月27日,“雪龙”号经过一万六千多公里的航行,抵达南极洲乔治王岛南端的长城科学考察站。长城站的驻站队员烧好了热水,准备好了热巧克力和咖啡欢迎雪龙号的到来。这里纬度不算太高,1月底还有几天零度以上的好天气。科考队员和船员们抓紧时间卸货,把带给长城站的补给物资、汽油等物品卸下船。同时,长城站越冬产生的垃圾也要运到船上,带回国内处理,不能污染极地环境。白宇他们的天文小分队忙着把望远镜维护的设备装上“雪鹰”号固定翼飞机,过几天,他们就将搭乘“雪鹰”号飞往南极内陆的昆仑站。

当天是除夕夜,由于南极科考需要尽可能利用夏季时间窗口,科考队的每个春节都是在船上或南极大陆上度过的。长城站跟国内有12个小时的时差,零点新年钟声敲响时,是长城站时间的中午12点。

“敲钟了敲钟了——一、二、三——新年快乐!!”

大家一起敲响科考站奠基石边摆着的青铜大钟,这口钟是前几年姑苏寒山寺特制赠予极地研究中心的,叫做“长城和钟”。“中国第三十三次南极科学考察队”的横幅拉起来,队员们举着国旗合影,长城站的房子刚刚粉刷过,一排雪白和醒目的中国红,门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晚上,站里的通讯员下载了春晚,大伙围着大屏幕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朱一龙熟练地擀皮,白宇不太熟练地包馅,一桌的女老师说可以可以,现在的年轻小伙子生活能力都不错,包的饺子能站住。白宇瞅瞅自己刚包的一个,倒了,他赶快抢救了一下那个饺子,决定加入切面剂组。屏幕上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往常在家的时候都不大看春晚,打开电视机陪父母坐着,自己在一旁低头刷手机。现在身在远离祖国的南极大陆,已在海上与世隔绝地漂了大半月,此时看着春晚,突然就亲切得想流泪。

吃完饺子,是北京时间的大年初一上午,队员们都在给家人打着电话。白宇拨通视频,把站内里里外外都摄了一遍给爹妈看,白母直说白菜心啊怎么又瘦了,多吃饭,叫你回家又不听,还非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说你学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又寂寞又辛苦……白父说行了吧你少絮叨几句,咱们小宇多出息,南极考察都去了,姐姐连呼小白菜太帅了路上辛苦你注意休息有空了多发几张照片……三人又嘱咐了半天注意安全什么的,白宇一路答应着走回他龙哥身边,收了线。这边朱一龙的电话也正讲到尾声:

“奶奶,我先挂了啊。你到吴阿娘家过年,人多热闹些,有事别自己扛,打电话跟我说,邻里也都乐意帮忙……好,给大家拜年,新年快乐。”

“是你奶奶?她自己住?”

“嗯……我父母,”朱一龙顿了一下:“以前是地质勘探队员。我小学毕业那年,他们在横断山脉考察的事故中牺牲了。”

白宇顿时沉默下来。什么样的语言安慰都是无力的,那些时候他不在他龙哥身边,他还那么小,都是怎么过来的。那些痛苦他甚至连感同身受都无从做到。

朱一龙却好像在反过来安慰他似的:“没什么,都很多年前的事了。从那之后我就搬到爷爷奶奶家住,上的那边镇里的中学。前几年爷爷去世了,奶奶现在就一个人。她身体硬朗,人又要强,什么事都要自己做,现在家里的菜园子还要自己打理,我平时帮不上忙,就拜托给邻居,她还不肯麻烦人家……”

本来这段话还要说上很长,然而白宇握住了他的手。

“你那时候……很难过吧。可惜我没早点认识你。”

朱一龙微微睁大眼睛看他,手里的温度很暖和,从指尖柔软地流到心上。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握着手并肩站着。那是个角落,旁边有个柜子,没人会注意。白宇脸上有些发烧,两个大男人,这么站着其实有点奇怪。但是自己先伸出的手,他不想放开。他哥也没有动,指尖默默地包上来,白宇的手小一点,正好给他包在手里,两个人都用了点力,谁都不愿先放开。

这时,有人大喊了句:“极光!” 屋里的人纷纷涌向窗边看,白宇朝那边一望,整个窗子外面都是翠绿色。他和朱一龙如有默契,拉着手一齐跑到屋外。

雪地里已经站了几个人,兴奋地叫着“哇,我看见极光了——”“好漂亮呀——”

一道巨型桥状的绿色光带横跨整个天穹,半面天空都是如梦似幻的蓝绿,那些光带是活的,天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抖动着,不断撒出新的色彩。朱一龙和白宇跑出去时,极光来了个小爆发,一片红色陡然增亮,紧接着铺开一道紫色光之瀑布,上帝之手肆意泼开所有美妙的颜色,生怕这片白雪茫茫的大陆太过寂寞。

第一次参加科考的队员激动得搬出三脚架拍照,队里的“老南极”们已见过无数这样的夜晚,有的爬上屋顶安静地看一会,有的干脆回去睡觉。夜里的气温比白天降了十几度,雪地上站了没一会,白宇就冻得搓手跺脚。两人回房间拿上帽子手套,朱一龙翻翻柜子,里面还有条毛毯,一并带上。站里有个迷你酒吧,白宇呲牙咧嘴地灌下半杯威士忌,朱一龙有点酒精过敏,他拿了杯热巧克力,暖和过来后两人全副武装又跑进那片绚烂的极光。

长城站的建筑都是平顶小屋,爬上去扫掉雪坐着,天似穹庐,四野皑皑,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仿佛除了光,再无他物。

白宇想起他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科普读物,里面有大段的诗歌:

我们在宇宙中心

看照亮我们的星星四面飞散

我们想尽办法

回顾那初始时的光辉灿烂

…………

他还记得,那本书叫《物理世界奇遇记》。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被物理学的奇妙世界吸引,一路奔向他的星辰大海,去寻找最初梦想那刻的光辉灿烂。

风吹过屋顶,朱一龙抖开毯子把他俩都裹进来。不记得是谁先偏过头,宇宙130亿年的时光照在他们头顶,就在这个恰好的时刻,他想要开口,刚好他也想。

“哥……”

白宇先动的嘴,朱一龙这次没给他抢先的机会,捧过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威士忌混合了巧克力的甜,白宇几乎是立刻就用了咬的,他龙哥,原来他龙哥……也喜欢他。半个小时前喝的那口酒烧得他心口发疼,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亲死他。

毯子蒙着头,唇舌在这片独立的宇宙里热烈交缠。不知是南极的风太冷,还是心中的情感要满溢出来,白宇的嘴唇打着抖,朱一龙按着他后脑深吻,舌尖就不自觉地送了出去,两片饱满的唇瓣被含住细心地照顾。颤抖被收下,一切有关漂泊、有关寻找的不安都被收下,白宇挂着他哥的脖子,唇边溢出的声音有些黏糊,他忽地想起自己那个梦,耳朵就烧起来。

反正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迎上去。

第九章 海岸

站里的房间不比船上宽敞多少,好在终于不是上下铺。两张床拉过来并在一块,被子拱起一座小山,白宇仰着头陷在枕头里喘息。

“别,你别这么……唔……”

底下的人的舌尖舔过那个小孔,一圈圈地照顾上来,白宇头皮发麻,伸手推他师哥,结果摸上人的头发,在将人推开与用力向下按的本能欲望之间一时动弹不得。刚才互相用手抚摸了一番,柱身早已水光淋淋,炽热的口腔包裹上去,他差点就要当场缴械。

一个半小时前,回到房间的两人扯掉帽子手套和厚羽绒服,冰凉的指尖捧上冻得没知觉的脸,四片嘴唇贴上,这次没有迫不及待地深入,而是默契地保持着鼻息相抵的姿势,朱一龙慢慢收紧手臂,白宇攀上他的背,胸口紧贴着,心跳叠着心跳。好像刚才那片极光笼罩的天空太过梦幻,此刻他们站在日光灯下简陋的宿舍里,需要借着人类建造的这一小方世界来确认彼此的真实存在。

“……那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一龙想了一下,若说明显的意识到,大概是从那次惊险逃生之后。可那并不是开始。他从上往下一节节地摸着白宇的脊椎骨,摸到腰窝那里的时候,他放弃了思考。

第一天停下三轮车的那刻,他就已经踏上了这趟注定将要交会的旅程。

“那……你呢?” 他埋在白宇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我也不知道,非要说的话,是爆炸那时候吧,好像又不是……应该说,是从那时候明白了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哎哎哎,怎么都变成我在说,你还没回答呢!” 白宇发现某人企图蒙混过关,握起拳头捶他,捶在身上一下也没用力,反倒像在撒娇。

“小白,你从一开始……就是特别的。”

这人要说起情话来,还真是该死的浪漫。

两床被子叠在一起,本来想抱着睡,结果窗纸一捅破就像有说不尽的话,天聊到大半夜还越说越精神,最后朱一龙说不行快睡,明早还要起来采样。

黑暗里一安静下来,那些仍在小小窗口上变幻流淌的光就引人进入想象的次元。白宇睡不着,他从身后抱着朱一龙,那人暖和得像只火炉,他胸前微微冒汗,一手搭在他龙哥的胸上。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多摸两下,掌心底下的手感结实又软弹,随着呼吸起伏。白宇想象着他脖颈上那片雪白的肌肤向下延伸,到胸前,再到腰腹,在船上时他偷偷注意过,他龙哥穿着睡裤的臀型很好看……这一想不要紧,自己不仅身上冒了汗,还有了别的反应。他不敢乱动,贴着人的地方慢慢往后退开一点,再退开一点,这样挪动了几厘米后,他犹豫片刻,自己伸手握了上去。

就……稍微抚慰一下。只敢小幅地动,结果忙活了半天却越来越难耐。他正自暴自弃地准备起身去洗手间,旁边的人忽地转过了身。

“你在干什么坏事,嗯?”

“我没……”

完蛋,被捉个正着。白宇大气不敢出,木头人似地仰面躺好,假装在认真睡觉。

身边的床铺动了动,一只手隔着睡裤按上来。

白宇一跳,连忙去拉开那人的手腕,身子却在几下结实的抚弄之下卸了力气。这特么和自己摸怎么不一样。光是想象他师哥的手掌包裹着的样子,都让人硬得流水。

不管了。他舔舔嘴唇,抬起一只手背捂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

“呼吸都乱了,还装睡。”

睡裤被褪下来,白宇激动地也去扯对方的衣服,那人穿的禁欲系的系扣睡衣,连拉带扯地解了领口几颗扣子从头顶脱掉,睡裤的抽绳竟还是认真系好的而且打了个结,里面的东西顶着,白宇摸索着那个蝴蝶结,咯咯咯笑了半天,一边说拆礼物的仪式感不错而且这礼物不小啊,一边又说没事干嘛系这么紧是怕我半夜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吗。朱一龙薄唇抿着,掐他的腰让他闭嘴,那人反倒笑得更欢。

他真想直接怼进他嘴里。

那根东西弹出来,抵在白宇小腹上,他才不做声了,脸从耳朵尖烧到脖子根。他龙哥的手握着他的,两根贴在一起上下抚摸,白宇被摸得舒服,昂起头索吻。灼热的唇流连向下,吻过他的脖子、心口,胸前的小粒被捏了一下,白宇一个激灵。靠,为什么这里会有感觉。拇指和食指继续转着圈揉搓,奇异的爽感沿着半边身体电流般地传下去,好像吞下一颗强力薄荷糖。底下的舌尖已经舔过肚脐,在那单薄的小腹上轻咬了一口,再沿着一路向下。

“不行,哥,你别……”

带着气音的推拒显得完全没有效力,他哥很快就让这气音变成了喘息,白宇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腰,他哥伸进一只手垫在他腰窝,另一只手大力揉捏着他的臀。

……太羞耻了。黑暗中看不清,小窗透进的极光淡淡勾出那人的轮廓,白宇的手指伸进人的头发里,想象着那张漂亮的脸,那又软又薄平时总喜欢抿着的嘴唇……现在他在干什么……血液直冲头顶,他哥一个深喉,他就射了。

“对不起对不起,”白宇抓过自己的睡衣:“我帮你擦。”

朱一龙却好像没在意,抹了下溅到自己眼睑上的两滴,白宇递过纸巾让他吐出来,他摇摇头说不用。

这个人……是有多喜欢自己。

白宇心头一热,起身就把人按倒在床上,然后低头含了上去。

……只是他师哥这硬件条件,他含起来有点勉为其难。后来两只手都用上,嘴巴也累得发酸,无奈那东西好像还越来越大。他喘着气中场休息,朱一龙拉他上来,亲他嘴边那颗痣,两手顺着脊背瘦削的线条抚摸下去,摸到浑圆挺翘的臀,这人身上没几两肉,屁股却饱满紧实。他掐着人的胯骨往上一托,自己那根卡进臀缝里,双手分开那两瓣臀瓣包裹着揉搓。白宇顿时慌神,难道他师哥这是要……

“别怕,我不进去。”

见白宇浑身都紧绷起来,朱一龙松开手。这个角度两个人都不舒服,他拍了下白宇的臀,翻身把人按在床上,捞起他的腰,性器挤进腿根和臀缝间的空隙,模仿交合的动作狠狠擦蹭。

“小白……”耳边的喘息低沉又性感,耳朵被叼住舔了一下,炽热的体温覆在自己身上,手腕被握紧陷在枕头里,白宇听着他师哥用带点低哑的声音这么叫“小白”,如春雨似醇酒,他心里就仿佛裂开了一条缝,春雨拌了烈酒灌进来,他晕晕乎乎,转过头去与人接吻。射出的东西流进臀缝里,顺着大腿根流下去,朱一龙拿过纸巾帮他擦,房间里只有瘦瘦的半筒卷纸,南极洲一切生活物资都十分宝贵,朱一龙想了想,将那筒漂洋过海的卷纸放回去,用自己的内裤帮人仔细擦了。

两人折腾完这一番,已不知是夜里几点。白宇靠着他哥眼皮打架,说明早叫我,我要跟你去。

“你不用起那么早去,后天大后天,我在这有一星期呢。”

“不,我天天都要跟你去。”

白宇说着就转过身钻进人怀里:“反正你不能赶我走。”

第二天一早,阳光穿过极地透亮的空气,琉璃世界白雪晶莹。极地地区紫外线非常强,出门需要涂防晒霜。朱一龙从包里翻出出发前网购的大瓶防晒,挤了一堆到白宇手心,又挤出些自己涂了。白宇看着那坨白腻的玩意,略显嫌弃地两个手心搓搓,无比直男地往脸上抹了几把,剩下的拉过他师哥的手背蹭上去。踩上雪地靴,戴好墨镜,出发。

长城站附近是一片沿海地带,企鹅、海豹和海鸟们栖息繁衍,每到夏季,藻类、苔藓和地衣等植物在海水和冻土上生长,俨然一片极地绿洲。朱一龙背着包,白宇挎着相机跟在旁边。这几天Dome A的天气预报都是暴风雪,“雪鹰”号无法起降,白宇暂时去不了昆仑站,就跟着他师哥在长城站附近采样。

这天难得地没有风,海面蓝得发亮。和温暖地区的海不同,南极的海是深沉的蓝,平静起来像镜面一样。两人沿着海岸的石块寻找植物的踪迹,苔藓顽强地贴在石头上,白宇负责拍照,朱一龙记录土壤的类型、坡向、光照和温湿度……想象中荒芜的冰原实际充满生机,一片苔原上间错生长了十余种苔藓地衣,石头缝里还有一丛丛细草般的植物反着光。

“这不是苔藓……”朱一龙仔细看着,那丛小草有明显的叶片结构,头发丝般的叶子中间,甚至夹了几个小穗子。

“这是南极发草,是一种显花植物,会开花的。”

白宇摘了手套,摸着那丛毛茸茸的小草,生命的不可思议引人遐想,白师弟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龙哥,这草为什么这么抗冻?它们在零下怎么不结冰呢?”

对呀,这些植物的细胞,为什么能在零下不结冰呢?朱一龙拿着标本箱,手停在半空成了一幅JPG,一时眼睛都忘了眨。

白GIF自问自答:“海水的冰点在零度以下,是因为它含有大量的盐分。哎,龙哥,细胞里的离子浓度有多高?”

白GIF捅捅朱JPG,得到一串标准答案:“钠离子的话是10mM,氯离子10mM,镁离子0.5mM……”

白宇迅速心算了一下冰点下降的程度,完全对不上。

“这点离子浓度,根本不够啊。这些植物至少能在零下五度活着,按理说它们都得是咸菜。”

“看来肯定有别的机制,可能现在还不清楚吧。” 朱一龙铲下一小丛发草的标本,收进采样管:“我拿回去研究研究,争取回答你的问题。”

“哎哟我龙哥,诺贝尔奖等着你。”

朱一龙笑着躲开白宇伸过来扒拉他的手,白宇立刻猴上去,非要搂着人肩膀,严肃的科学讨论又变成幼稚园打闹现场:

“我龙哥,搂一下怎么了。”

“走开,你怎么这么皮。”

“我今天就粘你身上了,任你是齐天大圣翻八十一个筋斗云也甩不掉。”

“给我根金箍棒我能打死你……”

…………

沿着地图走出几公里,转过一个海角,两人走进了一小片海湾。这里略有些背光,斧凿刀削般的冰块耸立,深蓝的海水涌进海湾,拍打着岩石。那声音像从四面八方涌来,站在岸上的人瞬间被感官包围,被这纯粹绝对的蓝和满满的潮音簇拥。

那一瞬间,朱一龙突然觉得心也空了。脑海中的念头都消失,自己好像变成了天与地,空气自由地流动,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表情,大地在脚下延伸,他甚至感觉得到身边白宇的感觉。

那个人像海,还像风。

他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个奢侈的瞬间里,仿佛他也变成岸,与海相互依靠。

刚才一路打闹的小孩此刻也不说话,他的呼吸像无言又总是有信的海潮,朱一龙想,这个人的调皮像不时翻起的浪花,他本体的那片海,他愿意沉下他的水面,他想游进去。他在空气里轻轻伸开指尖,不近也不远,就触上一片温热。

白宇的手悄悄靠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两天后,昆仑站风雪稍歇,天文小分队和冰芯钻探组的队员搭上飞机。位于南极内陆的昆仑站接近南纬80度,距离沿海的长城站有一千多公里。每个人都配备了氧气瓶、护目镜等装备,南极内陆冰盖海拔4000米,氧气浓度只有平地上的一半。

停机坪上,朱一龙检查着白宇的装备,帮他扣好护耳帽的扣子,又调了调他的背包带。飞机上座位有限,除了执行任务的队员外无法再带其他人。

“路上小心,感觉缺氧就休息一下,千万别硬撑。”

“没事儿,站里有制氧机,再说我这一个月的锻炼成果你还没验收过?来,看宇哥的腹肌。”

朱一龙心想我昨晚看来着,哪有什么腹肌,倒是把那截细腰反复捏了个遍,不知印子这会消了没有。出发前两星期,朱一龙天天拉着他跑步锻炼,上船后继续每天健身房1小时,不到点不准人出来。白宇在他师哥的突击训练下体能突飞猛进,前些天心血来潮要掰手腕,左手使出吃奶的劲赢了一盘,右手跃跃欲试,结果被他师哥一秒扳倒。

雪鹰号在一片推平的洁白雪地上起飞,天蓝得无限辽阔,远处冰蓝海湾山海相连,小飞机乘着自由的风翱翔在这颗蓝色星球最南端为雪白头的冰原上空。

冰芯钻探组的老队员说:“现在咱们的飞机可以飞了,以前去内陆都得坐雪橇,路上就要十几天。建昆仑站的时候我就在队里,当年组装望远镜的物资还是我们那时候拉过去的。一路过夜都睡在集装箱里,你要是搭帐篷,说不定第二天早上就被雪给埋了……”

大家听几个老队员讲述这些年科考惊心动魄的经历,和南极征途上的一个个里程碑。飞机越来越接近Dome A,机舱里温度越来越低,开始有雪粉打在机窗上。驾驶员仍旧气定神闲,稳稳操控飞机,实际上大家都在低温缺氧之下十分痛苦,一边吸氧一边继续聊着天。越是这种情况,越需打起精神苦中作乐,才不会败给恶劣的环境。

南极内陆不再有海岸的宁静景色。风雪漫天,大风似乎永不会停,六角形的雪片在狂风中飞舞碰撞,被磨成水泥粉一样的雪粉。这些雪粉再层层压进几千米的冰盖,晶体间的空气在压力下消失,形成没有气泡的大块宝石般奇特的蓝冰。

白宇和小孟拎着设备走在前面,风雪打在护目镜上,视线里一片白茫茫。人在雪中一步一个脚印,三台巡天望远镜默默矗立在冰穹最高点。下午雪停了,一行人开始更换望远镜的保护玻璃。Dome A全年气温低于-30°C,最低记录温度是-82.5°C,为了让望远镜在极寒天气下正常工作,天文学家们做了大量的测试。然而由于冰穹上饱和气压太低,空气相对湿度接近100%,望远镜镜面结霜的问题始终难以解决。这次天文小组更换了镀有导电膜的保护玻璃,再加装上镜面吹风装置,镜筒里也装上了热风设备,以及时解决结霜状况。

“去年望远镜因为结霜罢工了好几次,正赶上极夜测光变周期,简直急死人。”小孟说:“这回应该没问题了。这几台望远镜是为将来的2.5米暗宇宙巡天望远镜KDUST开路的,各种之前想不到的问题,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更换精密仪器设备不能戴手套,几个人的手早就冻到没知觉,白宇珍惜地摸着白色镜筒,幽蓝的镜面里映出自己的脸,在无数个漫漫极夜里,满天星光就通过这块镜面,跨越万里光缆,把宇宙深处的信号传递给地球另一边的科学工作者们。

维护完毕的望远镜经过几天的调试,运转正常,除霜效果令人满意。冰芯钻探组还要继续作业数日,天文组先乘着雪鹰号返回长城站。

飞机一落地,白宇就迫不及待地扑进他哥怀里,朱一龙抱起他转一圈,说晒黑了,眼睛下面这块是皴了吗,看气象站预报说那边风特大。白宇说:“怎么,变糙了你嫌弃啊?”

“不嫌弃。我带了油油,回去给你擦点。”

雪鹰号胜利返航,停机坪上的人都在拥抱庆祝,他们融进这片欢乐,阳光自万里长空毫不吝惜地洒下,照在他结着冰霜的刘海上,和他麦穗一样闪着金光的睫毛上。

长城站的工作圆满结束,队员们返回雪龙号,继续沿着南极洲漫长的海岸线,开赴另一边西海岸的中山站。朱一龙和白宇的主要任务已完成得差不多,在中山站还跟小孟和姜海燕他们去鲸鱼角看了两天鲸鱼甩尾,那里有成群的鲸鱼每天巡游,是世界其他海域难能一见的奇观。这里的动物都不大怕人,企鹅一波接着一波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路过,小孟拿出相机,穿一身白的白宇蹲在穿一身黑的朱一龙身前,他龙哥略微蹲高一点环住他,右手比了个树杈。小孟照完一看,说挺好的,十一只小企鹅,一只大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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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南极科考一般是11月出发次年4月返回,文中写的时间比较短,路线也与实际有些出入(大致差不多,经过乌斯怀亚、长城站,再去内陆昆仑站,或者反过来先到中山站)。第33次科考是2017年,按他俩年龄的话稍微有些出入,为了配合整体剧情里的时间节点,就选了这一年。

第十章 银河

一行人回到庐州时,已经是早春三月。白宇呼吸着南国春天温暖湿润的空气,手机信号满格,洗澡水随便用,新鲜水果管够吃,简直要幸福得热泪盈眶。

回到宿舍里,陈宏直说欢迎白大英雄凯旋而归,南极美吧,怎么样是不是终身难忘。白宇说,美,特别美,有多冷已经忘了,只记得景色堪比仙境经历一路奇遇。

陈宏递过一张明信片:“给你,上个月寄到的。” 明信片上是港口和雪山,背面盖着“fin del mundo”和企鹅章。

“怎么,你也去了那个邮局,自己寄给自己的?哎不是,这落款是Zhu…”

白宇一把抢过明信片。是他师哥的字,上面写了两行西班牙语:

Una gaviota de plata se descuelga del ocaso.
A veces una vela. Altas, altas, estrellas.

他把那些词敲进百度翻译: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边滑落

有时是一艘船,高高的群星。”

万能的百度还告诉他,这是聂鲁达的一首诗,叫做《Aquí te amo》,我在这里爱你。

他想起乌斯怀亚那个小邮局里,他师哥挡着不给他看,那人好像还开着手机翻译软件,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这两句诗。

他师哥可真狡猾。

大约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路归来时,他们已不是师兄弟。白宇忍不住地嘴角上扬,现在,这首诗里的其他句子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完,他在微信里照样打上西班牙文:

Suena, resuena el mar lejano.
Este es un puerto.
Aquí te amo.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生物工程所大棚门前的那块试验田已开满了油菜花,朱一龙正在地里浇水,微信叮咚响了一声,他在衣襟上擦了手上的水,划开屏幕。

两个傻瓜,盯着跨越半个地球的一首诗,隔着屏幕傻笑。

带回来的样品交给了郭副所长组,朱一龙说,采样表里说明的海域除了藻类,我自己还收集了一点苔藓和发草,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留下研究。

郭副所长愣了一下:“你想研究什么?”

“嗯,自己有些感兴趣的问题。”

“可是你们组不做极地相关的项目啊?”

“是,可我还是想研究一下,跟您的项目不冲突。”

“这样吧,等我跟你们杜老师聊一聊,有什么想法,大家可以坐下来一起谈,看看能不能合作,好吧?”

朱一龙把他对极地植物抗冻机制的想法跟导师说了,办公室里一张白板上画着细胞结构,朱一龙在旁边刷刷刷写着公式:

“您看,应该不是盐分的问题。我的初步猜想是,这些植物里有某种机制,能够产生其他阻止冰晶形成的物质。我查了点文献,觉得可能是膜里的脂类或蛋白质。”

导师一拍大腿,说:“可以呀小朱,这个课题没有人研究过。不管是什么物质,你要找到关键基因,那可是CNS级别的工作。而且,这个基因转到农作物里,应用前景不可限量。”

导师又想了想,说,我就以这个理由去说服郭副所长,他做他的极地藻类,我们做的是农作物抗寒抗冻改良项目,就写在我的973规划里,他不同意也不行。

果然老板的vision就是不一样,八字还没一撇,广大应用前景已经画下宏伟蓝图。

副所长自然还是不乐意,自己花的经费铺的路,怎么说也该是样品一起分析、有结果大家共享。然而朱一龙的导师也不甘示弱,他堂堂一个学术带头人,两个973项目在手,若不是晚来了几年,现在副所长的位置怎会让一个研究植物分类的老学究坐上。

最后争论的结果,仍是朱一龙的老板拿回了样品。他说,如果真要结果共享,那我的学生辛辛苦苦两个月,冒了生命危险去南极帮您采样,您这个项目的文章是不是也该署名共同作者?

副所长气得血压上升,心说你不把我这个副所长看在眼里,那也别怪我日后不留情面。

“行吧。那就这样,啊,杜老师,我期待你们的研究成果。”

四月是生工所硕博连读生转博的月份,硕士三年级的朱一龙转为博士一年级,正式获得了PhD candidate的头衔,宿舍也由两人间升级为单人间。搬宿舍那天正好是4月16号,白宇特地跟人换了夜班,说我龙哥的豪华单间宿舍,暖房怎能少了本人开光加持。

他师哥的东西不多,几个纸箱搬上三轮车,空间还绰绰有余。白宇跨上车,说哥哥坐好,宇哥带你飞。朱一龙把他拽下来:“知道宿舍楼是哪栋吗,去后面坐着,乖。”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朱一龙想,在他们村里是用三轮车娶媳妇的,那必须是他载白宇。

先骑到所里,车子停在花房门口,朱一龙说:“等一下,我搬两个箱子。”

怎么,这人还在这藏了箱子?白宇跳下车,只见他师哥抱了一只长条形大木箱走过来。

“没事,就两个,我自己搬就行。”

白宇又跳上车接过木箱的一头,在车斗里码放好:“这干嘛用的啊?也要搬宿舍里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小的单人间远称不上豪华,然而屋内设施简洁舒适,最重要的是,终于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单独空间。朱一龙把两个木箱搬进来,一米的单人床拉出几十公分,木箱正好塞进床和墙体之间的空隙里。白宇抱着纸箱进门,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师哥这一番操作。他心想这人绝对是早有预谋,博士生宿舍的床多高、木箱打多宽,这都什么时候设计好的。

叮咚——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是俩快递员,搬了一只大床垫送货上门。

“就放这是吧?麻烦您签个字。”

朱一龙两下签好字,扫码确认收货。床垫铺上去,原先的单人床立刻变成一米五的大床,白宇倒上去摊成大字,感慨道:“龙哥你神速啊,这是等不及让我搬进来的意思吗?”

“没,你不一定要搬进来,看你自己的意思。就是想着,我这可能安静些,你倒班作息不规律,什么时候想来我这休息,能睡得舒服点。”

嗯,一米五的双人床,他睡着是挺舒服。

原先床对面的衣柜被这么一挤,和床之间就只剩能站一个人的空间。白宇坐在床沿,打开衣柜,把他师哥的T恤衫啊内衣裤啊一排排摆进抽屉,顶上挂衬衫和外套。双开门的柜子只摆满了一半,这人衣服不多,还都是蓝白灰色系的老年人款式,平时全靠脸撑,白宇心想自己确实有必要把他的格子衫大军搬进来,给他哥好好科普一下什么叫时尚。

余下一些日用杂物和书本很快收拾完,两人去食堂二楼吃了顿火锅庆祝。白宇说我值下午班去了,晚上等我哟。朱一龙把寝室备用钥匙给他,说你慢点骑,晚上大楼的门要输房间号和密码,密码是408416.

那株南极发草的叶子被剪碎放进研钵,加入液氮,小心研成粉末。等钵底的液氮蒸发完,再加入裂解液,孵育离心,进行DNA提取。另一份样品提取RNA,准备mRNA差异显示PCR.

晚上九点四十,两管样品都提好了,逆转录完成,冻进-80°C冰箱。生活区微波炉里的芝士焗饭也准时出炉,这是他新学的菜谱,微波炉十八般武艺样样全能,清蒸鱼可乐鸡翅烤茄子烤红薯柠檬小蛋糕……让他做出一桌年夜饭也没问题。

“朱师兄今天回去这么早?你那个经常来吃面的师弟今天不吃面了?”

“啊,我实验今天结束的早,剩下的反正做不完,明天再做。”朱一龙把芝士焗饭装进饭盒,在小师妹好奇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实验室。

十点二十分,白宇背着个运动背包开了宿舍门。包里装了笔记本电脑,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洗漱用具。

“好香啊,蘑菇面?”白宇揭开饭盒盖:“哟,必胜客外卖都会了,本店长要失业了。”

白宇大学时勤工俭学,在必胜客打工端过盘子,还留下一张穿着小围裙的全店合影。朱一龙发现后看了半天,说这照片里都是女服务员,怎么就你一个男的。白宇抢回照片,说你懂啥我那是店长。朱一龙笑,说行啊白店长,什么时候给我露一手。

白店长自然不能丢了面子,上网研究半天,用宿舍的电热杯煮了一锅意式菜汤,揪来他们所院墙上的玫瑰花,泡了两杯玫瑰奶茶。除却两人喝水喝了个饱之外,客观地评价,味道还不算差。

现在白店长心满意足地吃着他哥做的芝士焗饭,书桌被重新布置了,转了90度,桌面的书架拿掉,两个人坐着吃饭宽敞舒适。白宇看着想,他师哥在实验室的书桌也是这样,不坐人的时候上面空空如也一件东西也没有,和他自己那一桌废纸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这样有点冷清。他想,自己的哈勃星云台历摆上正好,那只红白中子星奖杯也可以拿过来。

吃完饭,朱一龙在洗手池洗着碗,白宇抱了浴巾溜进来。

“往左是热水,沐浴露……给。”朱一龙在上午一股脑塞进镜柜里的那些东西里找出洗发水沐浴露,掀开浴帘递进去。里面的人细眼含笑,好似星河在水,狡黠地邀他跳进这闪着光的一汪深潭里,探进他的水底。

还洗什么碗。脱下的衬衫短裤堆在一起,浴帘里水珠溅起。朱一龙衔住他弟脖颈后面那块皮肤,一点点往下亲,用牙齿轻轻地磨着。热水从肩膀流下来,雪白的背上晕起一片粉红,朱一龙今天有点不客气,给这片四月山樱里开了一串杜鹃花。

白宇两手按着墙嘶气,他师哥吻着他的腰窝,一手握在前面上下抚弄,另一只手捏上他胸前刚刚粉透的小山樱。雨打花枝,白宇在满山的水雾里哆嗦,前面雨势渐快,腰窝上的软舌流连向下,滑进两片脂白之间的幽谷。

“别,别舔那里……”

白宇浑身一缩,挣扎着要从他哥手底下逃开,不行,这样他接受不了,实在太羞耻了……朱一龙抚摸着他的小腹,看他师弟眼里蒙了层水光,好像真要哭了的样子,就松开手又起身吻他的眼睛。

“哥……”白宇扬着头去够他的唇,那人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只耐心地亲吻,一时没再做别的动作。白宇心里似被那唇上的热度暖化了,拉着人的手就往自己臀缝里摸:“这样……”

朱一龙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后一把将人转过去推在墙上。

热气洒在耳边:“我还以为,你不太愿意……”

“我要是不愿意,还主动来送上你的门?还是说,其实你挺期待我来……唔!”

手指伸进来,他很快就没有了胡说八道的心思。有水流和泡沫的润滑,不像他设想中那么难受,他哥的指肚一点点按进去:“疼吗?”

“……还行,不疼。”有些难以形容的怪异感,和他学习时候的想象不太一样。从南极回来后,白宇做了不少文献资料查阅工作。从科考站里两人互相用手用嘴抚慰的那些细节里,他觉得他哥的倾向挺明显,虽然和他最开始以为的有些偏差。至于他自己呢,他觉得,如果是他师哥,那完全ok没问题。

粉红的穴口渐渐软下来,第二根指头加进来,模仿着抽插的动作小幅动了一会,又转着圈在里面按,似乎在找他的兴奋点。

嗯,看来他师哥也认真做了功课。白宇闭眼咬着自己手腕,不是疼,他哥的动作很轻柔,确认他适应了才会进一步侵入,只是这个姿势,这种一点点开拓未知领域的陌生感觉,让人有些心痒难耐而且感觉有些失控。

“哥哥,去床上?”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会站不住,朱一龙用浴巾裹了他,两人胡乱擦干拥抱着进了房间。白宇被推在床上,热烈的吻覆下来,细白的脚腕给人握住,脚趾蜷起来,他死死抓着他哥的肩膀,刚才挺立着半天没来得及抚慰的家伙没几下就在那人嘴里泄了。

他又被翻过来,新铺的海蓝色床单散发着他哥身上常有的那种洗衣液的清香,被套是浅一个色号的天蓝色。他伏在被子里,还在晕乎着,臀尖上忽地一凉,他哥已不知什么时候拧开了润滑液,倒在他臀上,用手指抹了几下,温热了才往穴口送去。

其实他背包里也带了润滑和套,毕竟事先没商量过细节,他做为一个充满大胆假设但工作严谨的科学家,总得准备万全嘛。现在看来他准备的那些今天是不需要拿出来了。

两根手指插进来,可能是这个姿势容易找对地方,他师哥按到某一处柔软的凸起,白宇忍不住缩着抖了一下。

“嘶……”

“疼?”手指往外退了一点。白宇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看了有关前列腺高潮神乎其神的描述,有的人爽得好像浑身过电,有的人就只有痛感。刚才他师哥按那一下,似乎是按下了释放快感因子的开关,但这刺激太过强烈,一瞬间他感觉到的是海潮涌上头顶的紧张和身体里的略微刺痛。

“有点爽,再试试。”他主动抬起臀往上送,自己怼上去的结果是呲牙咧嘴地软了腰。

“你别乱动了……”朱一龙闭了闭眼,他也有点忍不住。手指再慢慢探进去,绕着那块软肉的周围摸。温热的甬道里渗出潮水,两根手指略微撑开,连着银丝,白宇彻底软下来,口中黏糊地叫他哥哥。

套子撕开戴上,他哥的东西抵上穴口。刚才做足了准备,现在还是很困难。白宇尽力不去想那个东西的尺寸,他向后伸出手,他哥紧握住捏了一下他的手心。

这就足够了。

足够他松开身体本能的防御,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

朱一龙扶着他的胯挺身进去,紧窄的甬道被破开,痛感和被撑开到极致的不适感过后,被完全填满的满足感又酸又麻地泛上来,好像心脏也被这种感觉攥着,鼻子眼睛一起泛酸。身后的人一动不动,白宇有些难耐地扭动了一下,腰立即被掐住,身体里的东西又深顶进去一段。那滴眼泪终于被顶落,皮肤亲密无间地贴合上,他想,这是他们能够彼此拥有的最近的距离。

穴口不住地收缩,他像出水的鱼般艰难地喘匀了一口气。太深了……光是保持着这个完全插入的姿势,白宇就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

朱一龙也在忍耐。他一直渴望的那片海,幽深的梦幻的,比他所有想象都更加热烈地紧握住他。热流自胸中涌起,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发烫,他忍住想要疯狂驰骋的欲望,俯下身去亲吻白宇。那人偏过头闭着眼,眼角似乎有泪。

“怎么,很疼吗?”白宇摇头,眼睛张开一条缝,抬了手去摸他师哥的脸:“就是……特别喜欢你。”

朱一龙一瞬间就觉得那些热流都涌上眼眶,心里酸胀得几欲落泪。他“嗯”了一声,白宇轻轻摆腰,他按着人就开始动,开始是小幅克制地抽插,底下的人断断续续地哼着,他一下一下地朝着那块敏感区域顶,那声音不一会就变成了控制不住的呻吟。朱一龙张开手掌揉捏着他的脊背,那截薄得不可思议的细腰和滚圆饱满的臀,身下动作加速,每次抽出大半,再用力撞到最深。

白宇的呻吟已碎成落地的星子:“哥,哥哥……嗯……轻点……” 那漂亮的脊背弓起一条弧线,他回过头,想要看他师哥此刻的神情,想和他紧紧相拥跳下深海。

朱一龙会意,稍微退出一些,扶着白宇的腿,就着插入的姿势让他转过身。茎身在里面碾磨一圈,狠狠碾过腺体,白宇浑身哆嗦,他哥抱住他,鼻尖相抵着,叫着“小白”再次深入。

小白,小白。那声音像有魔力念进他心里,汗水滴在一起,蒸腾出满室的情欲。白宇边拼命地吻着他哥,边用膝盖蹭着他的腰,好似怎样热切的迎合都不足以表达一般,把自己一下下地送上去。那条攀上来的长腿被抬起架在他哥肩上,腰底下被塞了个枕头,白宇一晃神,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这个角度可以被彻底插入,白宇受不住地扭动,抓着他哥的背:“不行了,你停下……不要了,真的不行……”

身上的人认真地吻着他,白宇不知在水底潜行了多久,温柔的海忽地拥抱住他。巨大的安宁包裹住他的灵魂,身体的界限消失了,他好像变成宇宙初生时自由的光,热风激荡涌来,从星系深处开始战栗着一波波传向四面八方。头发丝到指尖都在颤抖,他在眩晕中睁开眼,看进他师哥的眼睛里。那里有灼灼火光,从宇宙诞生时燃烧至今的火光,他看着,就仿佛知道了自己的来处与归宿,漫漫征途再无所畏惧,有人在他身边,一路相伴。

朱一龙用力地嵌进他的身体,那人表情迷离,盈了一层水光的眼里有千万星辰。汹涌的爱意银河水般冲破心口,将他们淹没,再镀上一层在往后岁月里都永不会褪色的银光。

等白宇回过神来的时候,朱一龙正帮他清理,热毛巾仔细擦过,药膏抹在红肿的穴口,凉丝丝的。枕套湿透了,那人找出一对新的换上,是麦穗色的,有阳光的味道。他枕上去,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他师哥自己擦洗了出来,掀开被子钻进来。白宇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按开:“哎呀完了零点早过了……”

蛋糕也没买,蜡烛也没点。

“迟到了点,哥,生日快乐。”

“嗯,小白。”这个生日的礼物需要往后次次纪念,他侧身把人抱进怀里:“生日很快乐……我也……特别喜欢你。”

第十一章 夜空中最亮的星

第二天快到中午,白宇才浑身散架似的爬起来,两人在宿舍煮了面,吃完饭他又趴回床上。屁股疼,腰疼,腿也酸,昨天不记得身上这么多印子都是什么时候留下的,锁骨上这个太明显了,他带的衣服领口都遮不住……总之,今晚值夜班之前,白大人都决定不出门,就赖在他哥的被窝里。

笔记本电脑拖过来,天体所和天文台的内网连上,白宇盯着那一大堆的数据雪山崩塌般load进来。导师给他的伽马射线暴项目在人马座方向观测到了几次能量辐射信号,他们组的模型认为,这些伽马射线暴是恒星死亡坍缩时形成的。坍缩爆炸的星体会在几分钟内释放出太阳辐射万亿年能量的总和。

白宇例行公事地把一颗恒星的质量输进公式:

假设这是一颗10倍太阳质量的恒星,它原先的辐射半径为C×R/V,C为光速,R为恒星半径,V是自转线速度:

C×R/V =3×108×4.12×109/2.7×104=4.5×1014

而这颗恒星坍缩成黑洞时的史瓦西半径为47千米。

也就是说,它的辐射半径由原来的1014 米缩小到了47千米。单位面积的辐射强度与半径平方成反比,那么坍缩后的辐射强度就是原先的4.5×1014/4.7×104倍的平方,约等于 1020……

再修正星体与地球的距离,理论预测的伽马射线暴能量强度与他们观测到的辐射能量十分接近。

白宇翻看过一页页的数字,这几次的射线暴都在百亿电子伏特左右,应该是一些大质量恒星……咦?这是什么?

他盯住昨晚的一组数据:408, 410…416TeV ?!

这是什么东西?他第一反应是仪器坏了,要么就是系统出了什么bug. 416T电子伏特,1T是一万亿,这是他们之前观测的上万倍!

白宇敲Skype给昨晚值班的学长:

【416TeV是咋回事?电脑出bug把日期读进去了?】

过了十五分钟,学长回复:

【我检查了三遍,绝对没出错。咋了?】

学长做的是小行星带相关项目,不熟悉高能宇宙射线,还没意识到这个数据有什么问题。

白宇迅速登上中科院文献检索平台,输入几个关键词,有关伽马射线的研究从2000年开始按相关性排序,他挨个看下去,看来自己的印象没有错……之前国际报道的宇宙伽马射线能量都没有达到TeV级别的,而且对于千亿电子伏以上的观测,作者都没有提出十分确定的理论模型。

416夜晚最亮的星,那个一闪而过的信号极值像来自人马座深空的谜题。

白宇仰面躺在还散发着他哥洗发水香味的麦穗色枕头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如果他们的观测没有错,这是现有理论都无法解释的现象,可能动摇之前有关星体演化的一切假说。

他仿佛被这个谜吸了进去,连他哥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小白?起来吃晚饭了。”

“嗯……” 闻到饭菜的香味他才觉出来饿,中午那碗清汤面早就供给了大脑高强度运转消耗的ATP,此刻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踩了拖鞋就来饭桌边乖乖就座,等着他哥开包装袋。

玻璃饭盒里是两份西湖藕粉皮,一份不辣,一份大辣。这是生工所食堂新品,上次白宇吃过就念念不忘。他师哥快成打包专业户,索性买了保温桶和一套玻璃乐扣饭盒,环保还健康。另一盒里是糖醋小排骨和豌豆尖,保温桶揭开清香扑面,白宇“哇哦”一声,那是岛上不常见的美食,老乡挑着担子来卖大家排队抢的那种,点着桃花的甜米酒。

白宇吸溜着藕粉皮,配上脆嫩的豌豆尖爽甜可口,跟他家乡豪放的陕西凉皮比起来,南方的吃食和这里的山水方言一样秀致。他瞧一眼他师哥的皮肤,白生生跟藕粉皮似的,可是这人比甜米酒还攻,喝着温柔又妥帖,酒入肺腑就后劲十足,能让人一晚爬不起来。

甜米酒倒出两杯,岛上四月的桃花瓣一叶扁舟,泛在罗浮丹境的白雪阳春之上。他师哥喝几口就要桃花上脸,白宇斜了眼去扫,心里想撩人的小火苗又活跃起来。他哥被他调戏了从来只是不说话,等攒够了伤害值就放个大招收拾他一顿。科考船的桑拿房里他领教过一次,上下其手加上他笑话过的那根缎带蝴蝶结,甚至还没怎么用嘴就成功把他弄哭了。

事后他总结经验教训:挺爽的,下次还敢。

现在这个人眼尾也泛上桃花色,却说了句十分没有情调的话:“你Skype一直在闪,是组里有事吗?”

“哦。”白宇回头去看笔记本,是小孟。

【白宇,下午你提到的那个信号很不寻常,我去查了南极AST的历史数据,没有那么高的。但我们可以让巡天望远镜立刻对准人马座方向!现在那边已经是极夜,只要不间断地观测,有什么蛛丝马迹就能再次捕捉到!】

又是一个科研狂。白宇立即回过去一条“You are on it!”,又敲了句“孟老师威武”——这事他准备先和小孟探探路,以免汇报给老板再被一句“解释不了的东西就先放一放”拍回来。

布好重要计划,酒足饭饱的白大科学家又倒回床上,那个谜题抓着他,不让他躺得舒服。他堆起两个枕头歪着,朱一龙洗了碗出来,见他那样子,说:“又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呢?天花板都要被你看穿了。”

“哥,你说什么东西能爆发出那么高能量的宇宙射线呢?”朱一龙坐过来,他师弟就毛毛虫一样抱着枕头蹭到他旁边趴着。

“昨晚在人马座方向观测到一个超强信号,我算了超新星、中子星的特征都不符合……而且那个能量,几乎相当于一整个星系。”

“一整个星系的爆发?”

“而且还集中了全星系的能量加速了一批光子发射进太空。”

“这是科幻小说吗?《飞向人马座》?”他师哥拍了两下他的屁股,白宇忽然“蹭”地坐起来:“对呀!是黑洞!飞向人马座,那本书里不就是用黑洞引力加速的宇宙飞船吗!?”

他兴奋得站在床垫上就蹦起来,结果一下头碰天花板,疼得又弓起背跪倒在他哥身上。他哥搂过他揉,白宇直哼哼,说你屋房顶怎么这么矮。朱一龙无奈地抬头看天花板,这不能怪屋顶,宿舍层高是标准的2.8米,床高60厘米,他弟一米八三的个子踩上去还敢乱蹦,不碰头才怪。

白宇被揉得舒坦了,转过身来后背贴着他哥的胸,靠在人怀里,又开始自言自语:“现代星系理论认为,每个星系中心都存在着大质量黑洞,如果是这样的黑洞来加速粒子 ……”

一不做二不休,笔记本电脑翻开。实验室的模型计算黑洞就不行了,这时白宇之前一直在写的那个程序就派上用场,参数输入,先假设一个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很好,再来看星系中心黑洞的质量和状态……

让光子像科幻小说里东方号飞船那样画条弧线掠过黑洞,是不可能达到如此能量的。白宇捏了会下巴,输入了自己之前那个大胆的猜想。

黑洞并不是只会吞噬一切的纯黑天体,2.6个史瓦西半径以外的物质可以逃逸出来,而且,黑洞周围的物质在强烈引力的拉扯下会高速旋转,原子获能变成激发态,进而发出高能射线。

而现在,他们就观测到了这样的高能宇宙射线。所有推测和猜想连了起来,白宇迅速写进一项项参数,笔记本风扇呼呼地吹出热风,黑洞吸积盘里不断旋转的物质会产生强烈激波……

后台运算着,他点开了自己之前鼓捣的一些好玩的给他师哥看:

“看,这个就是黑洞吸积盘的视觉效果,像不像一顶草帽?”

“挺像的。黑洞不是能把光都吸进去吗,吸积盘能看见吗?”

“好问题。”白宇解答十万个为什么的科普热情就上来了:“黑洞是能吞掉光,但是它的吞噬范围很小,离远一点它就抓不住了。要不宇宙里这么多黑洞,还不早就把太阳系都吞进去了。”

“嗯。”朱一龙眨眼认真听,像个乖巧的小学生。白宇喜欢看他哥这样子,有点呆,让人想逗,而且让他特有成就感。于是白科普作家接着说:“吸积盘里的东西就是这样,被黑洞引力拉扯着转圈,比地球绕太阳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那些粒子会碰撞发热发光,这屋里要是真有一个黑洞的话,我猜肯定能看见。”

朱一龙想,屋里有个黑洞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发生比较好。即使他们不被吸进去,相对论效应尺缩钟慢,等他们出了房间,搞不好就是沧海桑田。

金光沿着那顶草帽的轮廓流淌,风扇静下来,运算结果出来了:

520 TeV

两个人盯着那串漫长数字旅程的答案,片刻沉默。随后白宇“Yeah~!!”地跟他哥击掌,跳下床在屋里转了三圈。

“数量级一致,想不到连数字都这么接近,说明这些信号真有可能来自遥远星系核的黑洞!”

“那你接下来就是要找到那个黑洞了?”

“对,找到那个方向上黑洞存在的证据,还有一系列验证工作……”

万里外的南极巡天望远镜已经对准了人马座方向,两颗深空探测卫星也可随时待命,那道来自遥远空间,比一切星星都更明亮的光,正等待着每晚虔诚仰望星空的人揭开它的谜底。

白宇忽然想,如果他真找到了那个黑洞所在的星系,就给它命名叫ZYL416,或者叫ZYL520. 不行,他哥的名字他要自己珍藏,那就叫ZB933……

他走过来,抱住坐着床沿的朱一龙的后脑,激动地啃上了那两片带着桃花酒香的薄唇。他含着他哥的下唇又吮又咬,那人的唇形其实很好看,笑起来是饱满的,并不似他平时抿着那样薄。尤其是被自己这么含着,舌尖舔过去就能感受到那条圆润的弧线。朱一龙微微蹙眉,这人激动了总喜欢咬人,两只手猫爪似的摁在自己背上,好在并不怎么伸爪,咬得也还算有分寸。改不过来就算了吧,反正,过会还有的是机会在他身上留印子。

“哥哥……你一会不去实验室?”

“嗯,你值班前我没实验了。”

两锅PCR让它自己跑着就好了,朱一龙看看手机,7:40,离白宇上夜班还有2个小时。

“那……”白宇双腿跨坐上来,手指头绕着朱一龙卫衣帽的抽绳,那双饱满的唇经过刚才一番激吻交战,唇珠已经有点肿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朱一龙觉得,比咬人更要紧的是,得告诉他不要随便做这个动作。

手伸进松垮的T恤里,白宇穿的他的T恤,有点不合身,说是这件领口小可以遮锁骨,但除掉领口其他地方都晃荡着,那截窄腰握上去,朱一龙想到实验室师妹说的一个时尚流行新词,叫什么来着,男友风。

“你行吗?值班室可没地方躺。”

切,他怎么就不行了,不能这样瞧不起人。为了表示自己很行,白宇干脆利落地扯下自己的运动裤,并命令他哥:“脱衣服。”

朱一龙怔住,白宇趁着此刻的气势一把将他哥推倒在床上,拉开牛仔裤的拉链,半勃的器官很快在他手里完全硬了。朱一龙看着他师弟穿着他的T恤,下半身一丝不挂,紧闭着眼咬着下唇,手指伸到后面自己扩张着。他顿时一阵血气上涌,握住那人的腰托住他:“你别自己乱弄,别伤着了。”

他小师弟却好像完全不听,润滑倒了大半管,淅淅沥沥滴下来,说:“没事,我弄好了。” 说完就扶着他怒张的性器往下坐。然而头部在臀缝里滑弄了半天也没进去,还是太紧了。汗珠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朱一龙拉过他亲吻,一只手抚摸下去,沿着挺翘的臀峰,按进那个柔软的凹陷。白宇在他的抚摸下弓起背,还是他龙哥摸着有感觉,他亲着人的鼻尖,说可以了,这回好了。

过大的头部挤进穴口,白宇扬起颈,两腿紧绷着一时卡在那里。他哥待他缓一会,再扶着他的腰轻轻顶弄,白宇双腿打颤,这个姿势太容易顶到腺体,每次擦过那块地方,他就忍不住向上躲。躲了半天的结果,就是他腿软得快跪不住,而他哥还有一半露在外面。

“哥,你……我……”

“不行”两个字今天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他哥握住他的臀轻轻朝两边分开,每次抽出到穴口,让他感受一下头部那条沟刮过去,再送入一小半,刚好顶住他的敏感点。这样插了十几下,突然加上手劲用力一按,把他整个按了下去。

“啊……”白宇浑身紧绷,高热的甬道不住收缩,挺立着的性器尖端吐出液体,他毫无准备地被抛上干高潮,整个身子战栗着,不受控制绞紧的肠壁层层包裹住滚烫的硬物。身体里的东西却偏不给他喘息之机,掐在腰上的两只手握住他上下贯穿,白宇挣扎着喘叫,还在高潮中的身体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哥抿紧嘴唇不做声也不理会他的求饶,身下狠辣地抽插,一次次破开那不断收紧的甬道,每次把他抛上云端再整根没入。白宇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抽噎着捶打他哥的胸口,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完整一句。

朱一龙这才停下,攥住那两只小拳头,抬起上半身去吻他的眼泪。白宇挣开一只手又把人推回去,自己胡乱擦了两把脸。他哥这副桃花春水的深情模样实在让他受不了,尤其刚刚被操哭的是他自己。

他必须扳回一局,否则今晚他就不值班。白宇两手按着他哥的手腕握住,以免那人再掐上自己的腰乱了节奏,他就着这个支撑点开始上下地动,一点点吃到最深。炽热的喘息伴着起伏,刚才被过度蹂躏的敏感区一下下结实地擦蹭着柱身,又疼又爽,他蜷起脚尖抵御水波一样不断蔓延至全身的快感,朱一龙看着他的表情,一边配合着他的频率顶胯。那些水波在他身体里振荡,一波波追赶着叠起满月的海潮,激烈的动作拍打着海岸,海潮自星空坠下,自他头顶泼洒下灿烂银河。白宇在窒息般的灭顶快感中看见无比明亮的满天星子,它们闪耀着又熄灭,隐入无垠背景的微光。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他,他好像漂浮在宇宙最深沉的秘密里,他说不出来,就覆上那人柔软的唇。

五分钟后,缓过神的白宇被他哥按在被子里,又从后面被深插进去。那人边干他边问:“还行吗?”

“靠,我什么时候说不行了吗?”

他看看表,才过了四十分钟。

朱一龙按掉他手机丢到一边:“我可以快点,你要是不行的话就跟我说。”

“少废话,宇哥今天还没爽够,啊不是,宇哥今天让你爽够……”一记深顶迫使他咽下了后半句的胡言乱语,他嘶了口气,回过头舔了下那红润的嘴唇,朝他哥说了句:

“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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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长安的站粘贴公式不会乱码,我敲开心!!

2. 宇宙的秘密,520就是答案。

3. 本文写作时,人类所观测到的宇宙伽马射线最高能量是450TeV,由西藏羊八井的ASgamma实验团队发现。该宇宙射线来自蟹状星云方向,距离地球约6500光年。

公元1054年,北宋时期的中国人曾详细记录过一次超新星爆发事件。而那次超新星爆发产生的遗迹,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蟹状星云。

连载过程中,这一纪录已被ASgamma刷新至1000TeV.

4. 充满时代感的《飞向人马座》,不知有没有人看过~

5. 黑洞吸积盘的视觉模拟效果,就和那个科幻电影里差不多,一顶草帽,请大家自行搜索或想象。

第十二章 WHITE

寻找抗冻基因并不容易。mRNA差异显示PCR扩出了上百个条带,每一条仔细切下来二次扩增、测序、查找和排除……工程浩大仿若大海捞针。

两三个月的辛苦筛选过去,一批批的测序结果看着都不甚着调,大部分是已知的不相关基因序列,除掉这些,还有十几个序列,在植物基因组bank里查不到什么确切功能。

朱一龙下载了个蛋白结构预测软件,把那些序列都输进去,盯着它们编码出来的蛋白结构发呆。

……哪些会跟抗冻相关呢?如果抗冻机理是抑制冰晶形成,那蛋白上应该会有水分子的结合位点。可水分子太小了,合适的pocket数不胜数,实在难以分析。

算了。先从蛋白表达差异入手吧。mRNA只是信号,要实际找到那株南极发草中存在相应的蛋白质表达,才能说明那确实是个相关基因。

麻烦的是,寻找蛋白质表达的western blot需要抗体。都是未知的蛋白质,上哪去找抗体?朱一龙一筹莫展地比对序列,这个蛋白的N端勉强算是与激酶K序列同源,那……就用激酶K的抗体试试吧。

打电话订抗体,之前的植物表达课题也不能扔着不管,没有TAT细胞株,朱一龙自己从头建起了因子活性验证平台。要证明因子对神经组织再生有促进作用,就要从原代细胞培养建起神经元细胞系,再给它转染进应激损伤相关的reporter基因……还有一条路,就是直接建立神经损伤的动物模型,可是那样更花时间。

自从那个夜晚一闪而过的爆发过后,天文台再没观测到能级相当的伽马射线,南极AST也没有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号。就在白宇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外星人开的一个玩笑的时候,小孟打来电话。

“白宇,你猜怎么着,我在南极暗宇宙及高能天体物理学峰会上,刚才美国冰立方中微子实验室的教授做报告,说他们探测到了290TeV的中微子!”

冰立方中微子实验室建立在南极点上,86行探测器埋进南极冰穹千米之下,那里透明的蓝冰不会干扰光路分析,每个撞击冰层的中微子发出切伦科夫辐射,被这些探测器捕捉到。

“你说什么?中微子?”

“对!而且根据他们的数据,那个中微子来自银河系外!”

白宇沉默片刻,立即开启了激动输出模式:“那和我们之前观测到的416TeV伽马射线简直是完美互补!这几个月我细化了黑洞喷流的模型,如果按那个假设预测,黑洞除了辐射伽马射线,应该还有其他特征辐射,比如中微子和红外波!”

“他们有说中微子来自哪个方向吗?”

“……人马座。”

白宇此刻很想跑到峰会上去,跟那几个教授和小孟好好切磋一番。

然而激动归激动,仅靠两个信号是无法确认那就是星系中心的黑洞的。他的黑洞喷流和星系演化模型还需要大量实际观测数据的支持。

尤其是,人马座方向并没有观测到黑洞存在的证据。

黑洞本身不发光,目前都是通过X射线或引力透镜等间接方式推测其存在的。两月前他和他师哥絮叨这件事,朱一龙记性很好,说:“吸积盘不是能发光吗?”

白宇说:“那得是在跟前发光才行,透过遥远星际空间那么多尘埃,早就观测不到了。”

“那引力透镜呢?”

“引力透镜可以,问题是也没观察到。可能那个星系非常远,天文台这几台望远镜都不行。”

白宇摆弄着一只魔方,边拧边冥思苦想。魔方是所里搞活动发的奖品,4阶每面16块。白物理学家理论知识虽然无敌,动起手来却有点捉急,拼好一面另一面又冒出几块不协调的颜色。他自暴自弃地把魔方往他哥手里一塞。没空写算法而已,不能算他输。

算法?谁玩魔方还要写算法。这要靠推理。

朱一龙接过他弟给的难题,前后左右看了几秒,拇指摸到一块红色方块上开始破解。白宇盯着那双万能又好看的手,色块在他手中流畅地重新排列,一个个可能性划过他的脑海:大西洋MAGIC切伦科夫望远镜、费米卫星……国际上有的几台大型观测设备,他们都无法左右其研究计划。

两块,一块,最后一块方格秩序归位。要他们所能够加入研究计划的……有了。

去年9月在贵州平塘落成的,由中科院国家天文台主持建设的中国“天眼”,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

目前FAST已经调试完毕,可以开展从伽马射线到红外波段的高灵敏度观测。

朱一龙把魔方往他弟眼前一递,白宇呆了一瞬,下一秒就捧着他哥的手连人带物拉过来。魔方拼了两分钟,亲吻至少得二十分钟才说得过去。

下一步白宇要做的事,就是设法说服导师,让他加入FAST合作项目,借助“天眼”的力量寻找人马座方向的黑洞辐射证据。

这件事如何开口,得准备一番逻辑严密、前景光明的说辞,让他导师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现在手上的文章也得赶快写好投稿,免得导师不肯放人。

整个炎炎酷暑的八月,白宇都在埋头写文章、改模型,同时追踪着国际上各大宇宙射线研究组的最新进展。升入研二后终于不用再隔天值一个夜班,他现在固定每周二周五夜班,其余白班和组里工作时间外,基本就泡在他哥宿舍里。博士生宿舍有中央空调,勉勉强强可以吹点凉风,他师哥所里有几台制冰机,每年夏天大家抢着拿来冰西瓜、冰饮料,当然冰西瓜冰饮料是不会带回来给他师弟吃的,他就每天挖回一大袋冰,装在脸盆里用电风扇吹。风扇还特地固定在了柜子顶上,免得他师弟一时贪凉对着吹,回头又要说肚子疼。

朱一龙那边呢,激酶K的抗体还真误打误撞地杂交出了一条带。实验有了苗头,朱一龙迅速克隆了那段基因序列,交给做抗体的公司,让他们加急做出这个蛋白的特异性抗体。

特异抗体鉴定蛋白表达,才是有效证据。

同时,他把那段基因转进了冬小麦,今年秋天正好种一茬。假如那就是他们在寻找的抗冻基因,这些冬小麦即将为他提供决定性证据。

公司的抗体很快送到了,不到两个月,能花钱解决的问题就是好。朱一龙研磨好了-80°C冰箱里保存的最后一份南极发草样品,蛋白电泳western blot,白宇下了白班来找他的时候,他正洗到第三遍二抗,准备去暗房看结果。

“想不想看蛋白发光?”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秘基因?”

“嗯,希望能杂出来。”

朱一龙拎来一只筐,看起来是超市用的那种购物筐,里面摆满了胶片、镊子、显影液,再把珍贵的样品装进去。

“走咯~”

洗胶片的暗房在顶楼,钥匙开门后反锁上,再拉好双层门帘,密不透光。朱一龙打开红光灯箱,就着昏暗的红光开始操作。两只方形搪瓷盘一左一右摆在桌上,左边倒满显影液,右边倒定影液。Western杂交的薄膜取出来,一张底片压上去,曝光1分钟。

白宇好奇地看他哥用镊子夹住胶片,浸入显影液,泡一会就夹起来对着红光看一会。淡蓝底片上,一道道黑色的条带逐渐显现出来。

朱一龙全神贯注盯着看,白宇见他哥半晌不说话,紧张地搓手:“是这个吗?”

“……是。” 水珠甩掉,胶片泡进定影液,朱一龙回过头,星眸含笑。

“……48kD,就是这条带!”

白宇张开两臂扑过来,简直比他自己有了重大发现还兴奋。他哥被撞得后退半步,随即抱起那人,白宇双腿夹着人的腰,他哥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勒着那截细腰,仰起头接上他弟滚烫柔软的唇。这次他弟没有咬,就小口地啄,鼻尖蹭着鼻尖,故意不偏头。暗房里的光刚好睁开眼,他们在遥远星系般的微芒中探寻着彼此眼中的吻意,越吻越黏糊。最后白宇喘着气松开,环视了一圈小小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子上扔着系门帘的两条布带。

简陋了点,但是……

应该挺刺激。

他哥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说:“这里的桌椅不干净,回去再……”

嗯,桌椅布带什么的,宿舍里也不是没有。

出了暗房,走廊尽头就是通往屋顶的楼梯。两人提了筐爬上屋顶,刚在暗房里呆过,视觉对微光格外敏锐,夏夜的银河铺在头顶,细密的星子银珠网织一般,不可思议地好似近在眼前。他们并排躺在星河下,风吹过试验田簌簌地响,把植物的香气吹得很远。

九月,那些冬小麦种进了试验田,抗冻基因的寻找即将填上拼图的最后一块。朱一龙给那个基因取了名字,叫做WHITE. 他把这个名字写进了实验记录本,每天做实验,都会写上很多遍。

生工所每周三下午有个coffee time,借鉴国外研究所大家边喝咖啡边交流学术问题的传统。所里还特地买了台咖啡机,每个周三下午香气四溢,有空的学生三五成群坐在一层会议室里闲聊学术,旨在碰撞出灵感的火花。

朱一龙不常去,他做的植物表达体系跟其他组并没太多可以交流之处。其实周三下午的常客多半是所长和副所长的学生,其他时间那台咖啡机也不得闲,成了大家没日没夜赶实验时的提神必备。这天朱一龙配完一批培养基,PCR还有20分钟,正好去打杯咖啡。

会议室门推开,里面热闹仿佛学校课间。朱一龙直接走到咖啡机边按下“一杯浓缩”键,咖啡豆哗啦哗啦地磨着,另一个人刚好也端了个空杯,走到他旁边。

“朱博,最近实验顺吗,你们那个抗冻机理搞得怎么样?”

“马博,哦,我还在找呢。”

“是找到关键基因了吗?”

“还没最终确定,差不多吧。”

今年三月从南极回来后,已经出院的马博士拄着拐杖特地来道谢,说多亏了朱博你,要不我这项目搞不好就要拖到明年,听我导说样品送了杜老师一部分,你们想研究抗冻机制,祝顺利哈。

朱一龙并不知道导师跟郭副所长那番不甚愉快友好的谈话。导师把样品拿回来时,仍然是平时那副踌躇满志的语气:“郭所同意了,他就留下藻类样品,其他的就给咱们了。我就说嘛,他一个搞藻类生态的,胃口那么大干什么。小朱,你好好搞,抗冻基因找到了那可是大发现!”

导师踌躇满志,学生就充满机遇和挑战。原来的植物因子项目和抗冻基因两个课题同时进行,朱一龙更加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做完PCR,又去大棚照顾了小麦苗们,再钻进细胞间给细胞换个液……反正今天白宇夜班,他不用早回去。等到全部忙完,脱下实验服坐在生活区桌边时,已经凌晨3点多,他打开抽屉准备拿出实验记录本写今天的实验记录。

……咦?抽屉里的东西似乎被人动过。两本实验记录本看着还放在原处,但细节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不会放这么不整齐的,也不会把本子上的那支圆珠笔别歪。

这个点实验室里只有他自己,整个大楼恐怕也没别的学生了。去大棚时还有两个师弟师妹在,也不知是谁最后走的,没锁生活区的门。

朱一龙看了看生活区里的其他物品,除了大家的抽屉柜子,就只有那台微波炉和一个公用架子了,架子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貌似也没少什么。

第二天大家来了纷纷检查自己的抽屉,没有人丢失东西。或许……是个不知道科研人除了丰富的精神世界别无所有的贼。

——————

照旧科普一小下:现实世界里,抗冻蛋白最早是在南极鱼类中发现的,植物中的发现要晚一些,起源也复杂很多。

位于南极点上的冰立方中微子实验室是真实存在的,290TeV中微子的故事曾经登上2018年Science的封面。

第十三章 山雨

十一月底,白宇的文章经过编辑反复折磨,revision了三次终于审稿通过。可喜可贺,导师给他的第一个项目总算有了交差。而他自己的黑洞喷流模型也完成得差不多,在他的预测中,星系中心的大质量黑洞会由于吸积物质坠落和高速旋转而产生强大的相对论喷流,环绕黑洞的吸积盘有如台风风暴,又像一台宇宙发电机,不断将物质向外吹,在黑洞两极形成强烈喷流。

这种喷流有它自己的特征,会辐射TeV级别的超高能量伽马射线、中微子,还会辐射强烈的X射线与红外波。

在某次与他哥灵感碰撞的被窝学术交流中,朱一龙问他:“宇宙里星系不可计数,太远的不算,就算离银河系近的那些,每个中心都有黑洞,按理说都会喷流,那为什么只观察到那两次高能辐射呢?”

白宇在他胸口上划圈圈,说:“比方说这就是个黑洞吧,喷流只会从黑洞的两极,也就是这个方向喷发,和地球的南北极一样……” 朱一龙缩了下,捉住他弟的手指头摸他的指甲。

“只有在喷流的方向朝向地球的时候,才能被地面上的望远镜捕捉到。”

茫茫宇宙四维上下,能碰到刚好对着地球方向的星系核黑洞喷发,那和两只漂流瓶在大海上相遇的概率差不多。

白宇换了只手继续在他哥胸上戳戳点点:“幸亏要精确对准地球的机会渺茫,否则附近的黑洞喷发一下,地球上所有生物都要灭绝了。”

哎,这人动不动就指着宿舍中央的空气,或者戳着他胸口说“比如这有个黑洞”的毛病啥时候能改。

这个理论上无懈可击、实验上有明确观察目标的模型终于说服了白宇的导师,批准他去“天眼”FAST驻站两个月。导师雷厉风行,这边文章审稿一通过,那边合作项目马上就开始,十二月初就打发白宇动身去贵州。

天眼坐落于贵州平塘的大山里,借助巨大的天然喀斯特洼坑而建,四周群山环绕,从贵阳下了火车,还要再坐3个多小时的汽车上山。

十二月平塘的山里比庐州更冷,走的时候他哥帮他准备行李,热得快保温桶保暖衣裤装了大半箱,白宇蹲在地上,往箱子另一半装着挂面、零食和他哥做的拌面酱。经过“可以连续一个月顿顿吃面”的白同学鉴定,小朱牌拌面酱吃上一个月也不会腻。

山中岁月没有外卖和快递,还经常没有手机信号。比起以前忙忙碌碌三班倒的生活,白同学现在仿若出家,反正冷清的宿舍和值班室也差不多,他干脆搬了被褥来,几乎每天24小时住在值班室里。环绕着500米巨大望远镜,有一圈白色钢架组成的步行道,周长1.6公里。有时他实在太闷,就出去沿着步行道走一圈,看一看FAST闪着银光的一片片反射面,再看一看黔南似乎永远那样苍翠的远山。

朱一龙也几乎住在了实验室里,抗冻基因的项目接近收官,那批冬小麦不负期待,显微镜下的叶片细胞在零下五度仍旧形态如常,没有冰晶形成。一年前南极海岸上的灵光乍现,历尽千辛万苦后终在他眼前揭开谜底,WHITE基因编码抗冻蛋白,而这种抗冻蛋白拥有抑制冰晶形成的结构,能够在低温下保持细胞鲜活不冻。

文章开始投稿,导师说就投《Nature》,这绝对是《Nature》封面级别的论文。朱一龙还想着接近年尾,文章审稿会不会因为西方圣诞假期而延后,然而三天后,他收到了主编的邮件:

“Are you aware of Dr. Ma’s work?”

邮件里还附了个链接,点进去,是今天早晨刚刚出炉的本期生物学顶级期刊《Cell》:

The Discovery of Anti-freeze Gene in Antarctic Algae(南极藻类抗冻基因的发现)

什么??

朱一龙彻底呆住。那篇文章的第一作者,是马博士。

鼠标滚轮不停地向下滚动浏览,朱一龙却好像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然而何须看懂一行行的词句,他无数个日夜烂熟于心的故事,只要扫一眼那些图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整篇文章的构架和逻辑,和他寻找WHITE基因的历程一模一样。

最让人如鲠在喉的,是这篇文章里的基因也叫WHITE,直接抄袭,让他百口莫辩。

“啪”地一声,导师办公室里那只踌躇满志的紫砂壶被摔了个粉碎。

“走,找郭所和马博去!这事必须说清楚!”

副所长办公室里,朱一龙摊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十个月追寻的点点滴滴呈堂对质。杜老板猛拍桌子:“你们这是无耻的剽窃!小朱的工作前脚做出来,你们的文章后脚就发,什么什么都他妈一样的!就把发草改成了藻类,怎么,看完我们找到的基因序列以后,在藻类里面照搬挺快的是不是?我告诉你,小朱的实验记录在这,你造不了假,明天我就举报给学术委员会!”

郭副所长也不恼,笑着听朱一龙的导师说完,然后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

“我这儿呢,也有两本实验记录。马博士,你来给杜老师讲讲,你在藻类里的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又有没有抄袭他们。”

那两本实验记录翻开,竟然是从3月南极回来时候的日期开始的,每个时间节点和过程都跟朱一龙的实验记录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记录的不是南极发草,而是他们组自己留下的藻类样品。

发草和藻类的抗冻基因高度同源,找到了一个,就相当于找到了另一个。首次发现抗冻基因是突破性工作,而第二个第三个,就失去了开创意义,充其量只能发个三流期刊。

“前几个月,我发现我的实验记录本被人动过。” 朱一龙死死盯着马博士。

“你有证据吗?我还没说我的实验记录本被人动过呢。”

“对呀,杜老师,这事是谁抄谁,还不好说呢。”

“你——”

马博士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我敢打赌,你的实验记录本上没有我的指纹。而我的记录本上呢,肯定有你的指纹。”

刚才郭副所长拿出那两册本子时,朱一龙和他导师都翻看了。

而当时偷看他的实验记录本的人,戴双手套再容易不过。

事情在学术委员会吵闹了一星期,最后所长拍板,说我相信郭副所长和他学生的人品。至于杜老师和小朱同学呢,也没有他们抄袭剽窃的直接证据,就算两个研究组分别研究独立发现吧。

科学文章这种东西,谁先发表了就算谁的。

“去你大爷的!分别研究独立发现?哪家的分别研究独立发现连名字都能取成一样的?”

会议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所长关了门冷下脸:“杜老师,学界都知道郭副所长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他的南极藻类项目十年前就开始了,怎么,你的学生采了一次样就异军突起做出重大发现?今天的结果不是你们剽窃郭副所长组的工作,已经很给你留面子了。你还要在所里呆下去,对吧?”

“所里不行我去院里告,我就不信全天下都是你的势力范围!” 杜老板丢下这句话,摔门离去。

巴士盘山而上,冷雨敲在窗上。朱一龙靠窗坐着,巴士里只有他一个乘客。还有两天就是元旦,基本没人会在这个时候上山。

一朵伞花开在巴士站,白宇撑着把彩虹色大伞等在那里。这把漂亮的伞,是庐州的雨季时和他哥一起买的,一人一把,白宇说阴雨连绵的天气太沉闷,就买这个最活泼的颜色,老天看到彩虹说不定还能晴得快些。

朱一龙一下巴士,行李箱就被他弟抢过去,人被拉进一个羽羽绒绒的软乎怀抱。冰凉的脸颊贴着,手臂勒进衣服里,那人在他耳边叫了声哥,两人就这么抱着,半晌没有说话。

冰雨沿着彩虹的每道颜色滴下来,远山沉默,天地间只有稠密的雨声。

好半天后,白宇才伏在他哥脖子那里闷闷地说:“你自己一个人不吃饭的吗,怎么这么瘦。”

朱一龙接过伞,左手打着,右手握了他弟的手,白宇有点执拗地非要帮他拿着行李,好像不肯让他此刻再负重一分一毫。巴士站到射电天文台的路要走十几分钟,他们在雨里默默地走,白宇身上是他哥那件黑羽绒服,来的时候他要的,说我穿上你的就不冷了。朱一龙穿了他那件白的,之前鼓鼓囊囊,他弟说挺可爱的像只大白兔,现在刚好合身,白宇心想,真的是瘦多了。

因为他哥要来,白宇特地把值班室收拾了一番,枕头被子都抱回宿舍,堆满书本文献的小沙发也整理一空,端端正正地摆上两只靠垫。朱一龙进屋看了看,脸上就泛起柔软的笑,这一看就是他弟临时抱佛脚,柜子塞到快爆炸,还有本薄薄的小书夹在沙发垫子的空隙里。

他的声音也很软,仿佛整个人都是温柔的:“你就住这儿啊?”

“啊?我……” 明明收拾得很干净,怎么还是被他哥发现了。

朱一龙拿起书架上装了牙刷牙膏的水杯,早晨的水迹还没干。白宇抓着他的手又把水杯放回去:“不是你不在么,我自己呆在宿舍和这也差不多,还省得来回走。”

“那你也不能天天就闷在值班室里。”

“没~有!外边那个绕着望远镜一周的步道,看见没,”他一指窗外:“我每天跑一圈。”

朱一龙摇头,他弟什么时候能主动出门跑步,那一定是屋子里的黑洞发威要吃人了。他也不拆穿,只把人拉过来抱着,捏他细瘦的胳膊和薄薄的腰。

只是元旦几天假期,朱一龙却带了只大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带给他弟的吃的用的。白宇一边往宿舍桌上摆,一边唠叨说哥哥诶我又不是到了月球,自己下山买就好了,朱一龙说一个月了也没听你说你下过山,每次视频里就跟我数星星。他弟立即表示:“谁说的,现在咱们就下山,带你去天文小镇看看。”

平塘县的克度镇是去天眼的必经之路,这里被开发成天文科技旅游景区,原先的小镇建设一新,有天文体验馆、天文时空塔、球幕飞行影院和天幕街等一系列主题游览设施。从天文台下来到小镇有二十公里,到了镇上雨已停了,一丝冬日阳光破云洒落。朱一龙去售票窗口买票,白宇刷工作证免费进入景区。

门口的检票员说:“您是工作人员?可以带一个家属免费参观的。”

“哎,哥——!”

白宇拉过折返回来的朱一龙,对检票员说:“我家属。”

“啊……啊?” 检票员开了门后才一脸懵地回头看那两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可能是兄弟俩吧。

这边兄弟俩还没吃午饭,天幕街上各色餐馆一家家看过去。

“哥,想吃啥?酸汤鱼火锅牛肉米粉豆花面……” 白宇边看餐馆招牌,边对着百度“贵州特色美食”报了一串菜名。

“都听你的。”

他哥这样子,就特别乖,换了平时他又要忍不住想逗。然而今天白师弟一点也不皮,他哥说听他的,他就翻着大众点评认真找了一家店。

那家店叫“大宇宙烙锅”,卖的是贵州特色干火锅,陶土烧的平底火锅状如飞碟,菜籽油倒入锅底,蔬菜肉类铺上去,煎熟后香气诱人。白宇去调料自助区端来两碟蘸料,大红的辣椒干碟给他哥,微辣的五香碟放自己跟前。折耳根蘸水和烧青椒蘸水也端上来,碱豆腐烙熟后两面金黄,过遍蘸水再到干碟里点一点,热辣地吃上几口,全身湿冷的雨气都被蒸发掉。烙锅的点睛之笔是菜籽油,刚来庐州时白宇不习惯,后来就开始喜欢它的特殊香气。他哥有一次说过,在他家乡,家家户户都会自己种油菜榨菜油。

不知他梦里的那片油菜田,是不是他哥家门口的那一片。

吃完饭,他们去看了天文体验馆,入口有个深蓝色喇叭状的隧道,写着“黑洞之旅”。白宇想起小时候去北京,别的记忆不深,特别印象深刻的是北京天文馆的入口,也是这么个隧道。讲解员说那是通往异世界的虫洞,当时他还真以为进去后会到另一个宇宙。

不知道如果真有平行时空的话,那里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哥,我们进去吧。”

走进去,糟糕的事情会被它吸走,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如果真有平行时空,每个芥子之中都纳着须弥的话,或许我在每一个世界里都是和现在一样平凡的人,做着平凡无奇的事,有向往也有挫败。

但愿,我能在每一个世界里遇见你。

话痨的白讲解员今天话格外地少,只悄悄地把手伸进他哥的羽绒服兜里牵着那人,和他穿过一片片星区。游客不多,他们走到球幕飞行影院时,放映厅最中间的位子还空着。两人坐过去,等着电影开场。

这个时间段放的影片叫《时间飞行》。从宇宙大爆炸开始,讲到各种基本粒子和恒星、星系的起源。观众化身为轻盈的光子,从最初的光辉灿烂中诞生,随着初生宇宙的暴涨瞬间穿越无穷时空,再飞过茫茫星海,身边时而是璀璨星系,时而是暗淡星云和宇宙尘埃……

最后,这粒小小光子抵达了太阳系,落在第三颗美丽的蓝色行星上。

地面上恰好有人类在仰望星空,这粒光子落入那人的眼睛。于是,他看见了星光。

“我一直在这里,而你也没放弃。

……跨越时间,

一起飞行。”

片尾曲响起,一行行字幕在深蓝的夜空中亮起:

“我们看到的每一颗星星的光,都来自千万年前,

它跨越了千万光年的茫茫宇宙空间来到地球。

每当你仰望星空,你即看到了空间,也看到了时间。

…………

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个分子,都曾是宇宙中的尘埃。

每个人都来自神圣的源头,也终会回到那里。

…………”

朱一龙的手覆在白宇手上,一起按在白宇腿上十指交叠。片尾曲播完,放映厅光线亮起,白宇哼着刚才记下的旋律:“我一直在这里,而你也没放弃……” 他的嗓音很好听,朱一龙想,如果他弟在某个平行宇宙里当了歌手或主播,自己只是听着这声音,也要披荆斩棘穿越记忆的时空找到他。

影院外天已黑下来,广场上的天文时空塔灯光亮起。一旁的简介上说,23米的塔基寓意FAST望远镜从开始规划、选址直到落成启用,整整历时23年。白宇望着塔身变幻的灯光,说:“FAST项目开始时,我们才刚出生没多久。国家天文台的南仁东老师是天眼的总工程师,当年和我老板的导师是同学,后来又是同事。老板调我来这驻站时,给我看过一张他在国家台读研时候和台里老师们的合影,里面有南老师,还有天体物理学元老王绶琯院士……那时候他们都还挺年轻。”

2016年9月25日,历经23年的FAST终于完工,启动仪式上,南老师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大学时候王院士有一次来我们学校,我去听他的报告,就是那时候决心要来科学院的。上大学时刚选了这个专业,可能是以前科幻小说看多了,老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发现。后来逐渐明白了,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真理,每个前辈都是在这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探索,大部分人一生默默无闻。我那时候的物理老师说,如果你不热爱这一行,那看到的可能都是困难和坎坷,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觉得做不下去了,后来他说还是舍不下,因为星空就在那里……”

“哥,你那件事,一定会真相大白的。所里不行就去院里,实验记录能造假,我就不信别的证据他们也都能造假,要是你老板告不倒他,我就把事情经过写篇长文曝光到网上,反正我不是干这一行的,谁怕谁!哥你千万别为这事就不想做研究了……”

“小白。”朱一龙开了口:“谁说我不想做研究了?”

不知是不是半晌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带了点哑。白宇那双含着光的黑眼睛追上来,朱一龙就笑了,像他弟每次在值班室跳脚说你怎么又凌晨3点来给我惊喜时那样,很轻柔很好看的笑。

“别瞎想,小白,我没事。上星期我心里很难过,可能跟你说了些比较消沉的话,不是说我想放弃的意思……这条路还很长,可能比23年还要长。一篇文章没有那么重要,就是……”

“我明白。”白宇在羽绒服兜里捏紧了他的手。自南极冰雪上的灵光乍现开始,他哥怎样历尽辛苦地上下求索,怎样在一次次挫败和惊喜中抽丝剥茧,那么多盛满了回忆的独特经历,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岂容他人窃取。

而且,朱一龙想,那个灵感是他的小白给他的。看着WHITE顶着剽窃者的名字被发表,感觉像是心上最珍贵的一捧泉水被玷污,比他自己的工作被窃取还要不能容忍。

那几天默默消化的时候,他自嘲过自己这个想法:这件事是他和郭副所长组之间的恩怨,干嘛自己难过还要把他弟扯进来呢……剽窃者图的是利益,一码归一码。而他和小白经历过的那些,谁也拿不走。

“明天就辞旧岁了,咱们回去放个烟花,去去晦气,这些破事都早点滚蛋。”白宇说着,忽然又想起来射电天文台里哪有烟花,有也不能放。“这镇上好像没有买烟花的,没事,你回科学岛的时候补上,给我拍张照。”

朱一龙突然说:“小白,咱们……一起回家过元旦吧。”

“啥?”白宇被这猝不及防的邀请弄得有点懵。

“嗯,回我奶奶家,我跟她说过你,她那时候就说,什么时候一起回家来看看。”

“啊?你,你怎么说的?”

“就说你是我男朋友啊,她挺高兴,看了你的照片还说俊呢。”

“你什么时候……不是,你们山里思想都这么开放的吗?”

“对呀,我们那有风雨神和谷神的传说,就是一对少年郎,祈求五谷丰登都要拜他们。”

“…………”白宇觉得,他哥长大的那片土地一定是片神奇的土地,钟灵毓秀,诸神庇佑。

朱一龙见他不说话,那个“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对”的劲又来了:“要是你不……”

“停——我说我不愿意了吗?怎么,你睡都睡了还想走人啊,我这不就是有点突然,那啥……”

“等五一十一什么的也行,不急。”

“别,就这次,赶快买票,咱们明天就走。”

朱一龙笑着打开12306:“好,那我买票了。”

——————

属于小朱的WHITE怎能被别人抢走~虽然我可能要多写几章。

中国“天眼之父”南仁东研究员,1993年时科学家们讨论下一代射电望远镜,他说“咱们也建一个吧”,从此开始了半生的浪漫冒险。2016年天眼落成启动时,南先生已经罹患肺癌,拖着病体参加了启用仪式。2017年9月15日,距离天眼落成一周年还有10天,南先生逝世。

2021年初,南仁东当年在中科院的导师,中国天文学和现代天体物理学的奠基人王绶琯院士也离世了。现在天上有两颗星星,是我国发现命名的小行星,一颗叫王绶琯星,一颗叫南仁东星。

第十四章

这是唯一没有搞科研的一章,写点比较治愈的山间日常,竟啰嗦了7k+

元旦回家对两人都是临时计划,白宇在路上买了贵州米粉、布依灰粽等一堆大包小包,说第一次见面什么都没有准备,这实在草率了点,以后再补上。朱一龙说你从家里走的时候行李肯定比现在还多,奶奶特别会做吃的,我们那从一月就开始准备年货零食,回去保证你胖三斤。

两人凌晨起床,赶清早的第一班巴士下山到贵阳,贵阳到徽南市有高铁,下了高铁再搭上徽南前往竹岭镇的长途汽车,之后的路就靠电动三轮车了,等终于到达竹岭乡的山脚下,已经晚上7点多。朱一龙说还好还好,今天衔接得都挺顺利,晚一点老乡都收摊了找不到三轮车,就要在镇里住一晚了。他一手提行李,一手牵着白宇,两人一前一后借着手电光上山。

“前两年山路修过,现在有台阶,雨天路不会塌掉了。不过你还是小心,山里潮湿,台阶上有青苔,踩着会滑。”

“你上中学那会,每天都这样上山下山的走?”

“嗯,竹岭镇就一所中学,不能住校。我们乡不算远的,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远一点的尖杉乡桐岭乡那边的学生每天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很多人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你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下雨下雪都怎么办?”他哥清晨夜晚走着山路去上学时,自己还是不知人间辛苦、皮到要被教导主任请家长的叛逆少年。而那人也不是自幼习惯山中生活,他生在徽南市,一夜间失去父母、远离过去的朋友和生活,白宇光是想着,就心疼得恨不得穿越回去每天跟他哥一起走山路,一起读书,一起种那片金灿灿的油菜田。

“哦,这边很少下雪的,下雨就早点走呗,路冲垮了就请假。”他哥的回答倒好像“饥来吃饭,困来睡觉”那么稀松平常:“高中想过要回徽南念的,我父母原先的房子还在。后来那两年爷爷身体一直不好,我想着要是以后上了大学更没有机会陪他们,再加上也习惯了这边的生活,挺安静的,山里特别美,明天天亮了你就看见了。”

“你还考上了K大,安徽省录取分最高的学校,在我们那边K大录取线和清华北大都差不多。”

朱一龙笑笑:“本省好考一点嘛,别看竹岭镇小,竹岭高中其实挺好的,老师都特别好。今天没来得及去,回去时候我带你去转转。”

“你的照片是不是挂在历届优秀毕业生榜上?”

他哥就乐,说都多少年了,应该撤下来了吧,每年都有人考出去,可别小瞧我们镇中学。

山路蜿蜒而上,好似通向幽幽竹海顶上晚云半遮的月宫,他们走进村子,穿过冬天里寂静的田埂,竹子做的院门推开,借着月光,白宇依稀见那几间是粉墙黛瓦,有人提着竹笼灯打开屋门。

“奶奶,我回来了!”

“我家小龙回来啦!哎哟,这就是小宇?”

“奶奶好。”白宇被他哥牵着,竹灯笼出一片圆形的暖色光晕。奶奶端详着白宇就跟朱一龙说:“真人比照片俊多了,咋给你拐来家的?”

拜托,白宇被这评价捧得有点找不着北,我咋还成了需要打着灯笼端详的俊男了,难道您孙子在您眼中只是普通好看吗?

“叫你在镇上住一晚,你俩这大黑天的上山,哪摸得清路,你猴儿似的跑惯了,也不怕小宇摔着。”

白宇一听乐了,还有人说他哥像猴儿,他跟他哥比了个孙悟空远眺的动作,手还是反着弯过来的,跟他聊视频时反手摸下巴有的一拼。他哥嫌弃地薅下那只手,说奶奶我牵着他呢,摔不着。

“我家小龙呀,看着好乖一只,实际给他根竹竿他能当金箍棒。”

“不就跟同学拍照那次吗,我还什么时候骑过竹竿了?奶奶你不能翻我黑历史——”

白宇看这祖孙二人欢乐的相处模式,心放下来不少,看来他哥的中学时期和寻常少年没有太多不同,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悲苦。

院子里是三间房,正中一间住人,左右现在闲置着。建筑虽旧,里面并没有老房子的那种晦暗味道,反倒有草木的香味。朱一龙说,家里前年装修过,墙壁是重新粉刷的,家具布置也按现代生活习惯来的。白宇见屋里仍保留了清一色的木头老家具,但不显呆板,正厅摆了张长木案,案上有茶具,两边的不是太师椅,而是看着很舒服的布沙发。矮木柜上铺着蓝染布,充当电视柜,旁边陶瓶里插了一大把麦穗。

“今晚你们住小龙屋里,电暖气开着,热水袋刚灌的,我都拿你们屋去了。”

奶奶赶他俩快去休息,白宇一看表才十点,正是一天科研工作头脑最清醒的时间,看来他早已跟自然健康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不过经过一整天的舟车劳顿,两人也确实累了,朱一龙先脱掉外衣外裤倒在床上,从被子里摸出一个热水袋。热水袋是奶黄色的,上面印着一只草绿小恐龙,他把小青龙热水袋抱在肚子前面,又去摸白宇被窝里的,另一只居然是kitty猫。朱一龙盒盒盒地傻笑,说我都不记得有这么个热水袋了,奶奶从哪翻出来的。他见白宇仍傻站在地中间不动,就把猫水袋朝他一递:
“你冷不冷,快上来,怎么了,还不好意思?”

白宇坐过去,接过那只kitty猫热水袋抱着。山中夜晚和他在FAST驻站的那座山上一样冷,可这间屋走进来就热气扑面,电暖气提前开的,还没暖和过来的手指尖贴上热水袋,也热乎起来。朱一龙带他去洗漱,他们的房间旁边就是洗手间,毛巾是两条,牙刷牙杯也是两个。白宇轻手轻脚,朱一龙说没事,奶奶的卧室自己带洗手间,这间是咱们的,隔着天井呢,你吵一点也听不见。白宇看他一眼,洗好了脸去开淋浴喷头洗脚,把洗脸池让给朱一龙。淋浴房和热水器看起来是崭新的,白宇问:“这都是新装修的?”

“是,本来没打算弄我这屋的,我也不经常回来住。装修队非说卫浴套餐买一赠一,不要也不打折。”

“那你以前住的时候啥样啊,能洗热水澡吗?”

“夏天冲凉,冬天想洗就烧热水,以前都是用浴桶的,去年我想拿那个桶栽花,结果没找到,可能已经扔了。”

哦,白宇觉得有点遗憾。

两人洗完钻进被窝,床铺得很厚,被子也松软得像新晒过,整套床单被套是绣球花那样轻柔的蓝色,不像市面上买的蓝床单那种没有生命的蓝。白宇摸着自己的被子,和他哥宿舍里常用的那套差不多,想来也是奶奶染的。

屋里是落地灯,用竹篾编了只斗笠般的灯罩,照在墙上山影连绵。白宇比了几个手影,兔子在山坡上跳跃,鹰隼盘旋空中。朱一龙也照着比了一个,他弟问这什么,小青龙吗?朱一龙无语地说这明明是斑马,白宇一脸嫌弃地掰着他的手:“斑马的头哪有这么大?”

“你才头大。”

“你几岁了,还跟我争谁头大。”

“你还知道自己幼稚。”

“你才幼稚。”

两人在被窝里开始推推搡搡,一场酝酿中的幼稚园例行互殴在白宇的谦让中提早收场,他是头一回来他龙哥家还有些拘谨,他哥是即便占了上风也会自动退一步让他打过来那种,于是两人之间停在一拳间隔的距离上,互相盯着大(mei)眼(mu)瞪(chuan)小(qing)眼,30秒后,他哥把灯一关:“睡觉。”

白宇把热水袋蹬到脚底,床铺舒服得让人沾了枕头就要迷糊过去,他迷糊了几分钟,感觉中好像在无梦的云端躺了很久,可能是云深露重,他一介肉体凡胎,莫名地躺得有些发冷。他蜷起来又把热水袋踢上来抱着,侧躺着看他哥的睡脸。这人睡相一向很好,不打呼也不会乱踢人,山里的月光很亮,穿林打叶地照下来,还能隐约映出一点睫毛的影子,白宇数着他哥的睫毛当作数羊,一根,两根……不行,羊群挤得太密了,他忍不住打哈欠。那一群羊哗地跑开,露出湖水潋滟,里面好像盛着月光。

白宇甚至忘了闭眼装睡,就这么直直地跟他哥对视,几秒后才开始眨眼,像被催眠了一样。

“睡不着吗?”

白宇摇摇头。一只手伸进他被子里搂他的背,白宇往他哥那边靠了靠,又悄悄把脚尖探过去,明显那边比较暖和。他从善如流地钻进了他哥的被窝,两人贴着抱上,才感觉对了劲。仙宫里有了人气,梦着也不再孤零零地发冷。

第二天醒来时,白宇背面被他哥抱着,自己那床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踢到地上去了,两人躺在床中央。他看一眼屋里挂着的表,八点半,想必奶奶已经起床了。他去摇身后还睡得正香的人,那人揉揉眼睛,只揉开了一只,就半睁着一只眼看他,也没什么起床气,像只没睡醒的奶狗。

“没事儿,不用早起。”

话虽这么说,白宇赶忙爬起来换了衣服,洗漱了出来。屋里都是早点的香味,朱一龙领了他往厨房走。房子是传统徽派建筑格局,中间有个长方形小天井,天光照下来的地方,筑有一方水池,池水绿得油润温柔,里面游着几尾大红金鱼。奶奶正在厨房熬粥,见两个小辈来了直说你俩咋不多睡会,蒸锅揭开,扑出来的香气就融进了清早的云气。哥俩端了蒸红薯蒸芋头摆上四方餐桌,奶奶从腌菜坛里夹出几样小菜,萝卜芜菁葫芦条,白宇尝了块,直夸这什么神仙手艺,龙哥的厨艺是跟奶奶学的吧?

“村里家家做的吃食,哪有什么手艺。”奶奶见白宇美食主播般认真干饭的样子,高兴地给碟里添了腌菜又给他添粥。“也没教过小龙,我干活他在一边帮忙就会了。这孩子从小就爱学东西,什么都要学一点,我讲他学这些农活做啥,长大了又用不上……”

白宇边喝粥边抬眼瞄他哥,那人正在低头剥芋头,神情柔和像远山上的云雾。可能是回到了养他的一方山水里,人更显得肤如粉墙眉似黛瓦,平日里有点紧绷的沉默也完全松下来,整个人冒出一种活泼的少年气。这样的他哥反倒让白宇感觉更熟悉,他认知里真实的他哥,或者说是那人不常露出的一部分子人格,正是这个样子。现在更安静的反而是白宇,自打昨晚上了山,这小孩嘻嘻哈哈的下一秒,可能就是沉默看风景,要么就像现在一样,不声不响地端着个碗吃粥。朱一龙把剥好的芋头在白糖里滚着蘸了一圈,奶奶碗里放一个,他弟手里塞一个。白宇啃着甜度满分的芋头,上唇的小胡茬底下沾了细雪似的白糖。朱一龙想起第一个十一他们一起在步行街上逛那次,那人吃了满嘴的酥皮点心,白雪红唇地在阳光底下晃个不停。

那时候自己就喜欢他的。

在FAST站里和科学岛上胡乱度日的两人将粥和芋头小菜一扫而空,白宇抢着洗碗,朱一龙哪肯让他洗,塞给他一盆红果,赶他去和奶奶串糖葫芦。

红果一颗颗擦干去籽,在竹棍上穿好,每根六颗,红红火火。白宇拿了把小刀笨拙地挖籽,朱一龙洗好碗擦了手过来,见他这效率,说我来,你负责串就行。锅里的冰糖熬到金黄色,白宇深吸了几口甜蜜糖香,看他哥熟练地把红果往锅里转圈一蘸,再拍到洒了冷水的竹菜板上,奶奶问小宇爱吃芝麻不?白宇点头,于是那些糖葫芦趁热又在白芝麻里打个滚,红白可爱。

山里的零食年货全靠自己做,满满一板糖葫芦蘸完,奶奶又端出栗子、花生和一堆晒的果干,白宇往那柜子里瞧,琳琅满目百宝箱似的,不禁向他哥投去羡慕的眼神。

“看什么,我小时候一年就做一回。” 他哥抱了栗子筐往院子里走:“现在有的是,多烤点你带着。”

院子里有个砖砌的烤炉,板栗铺开放进去,朱一龙添了几根柴火,拿铁钳拨了两下火,关上炉门。那烤炉边有水缸,旁边一畦菜地,朱一龙说开春了这里种辣椒、茄子和西红柿,对面有竹架子的种扁豆跟黄瓜,外面几块地主要种油菜,以前他在家能帮忙时,还会种玉米和麦子。奶奶提了两筐东西过来,白宇忙来接,一筐是炒好的花生核桃,一筐里是碗碟石臼之类。竹筐放在院里小桌上,白宇和奶奶在桌边坐下对面剥起花生,朱一龙正把墙边散着的柴火捆成捆,说多放点核桃,收拾完柴火我就来。

“我家小龙看着好乖,实际上他认准了什么事啊,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从小这孩子就爱念书,来这上了中学还是一门心思念书,没见他中意过什么人。他跟我说你的时候呀,我就看出他认定你了。”

“奶奶,我……”白宇抬头,风吹起花生的红衣,满院翠竹凤尾龙吟,一切美好得让他几乎怯场。

“您真不介意?我是男的,我知道这种事在很多地方人们都不能接受,邻里也会……”这话不说,他更忐忑。

“咋,你们城里人还在意这个?我们这村子里讲,人和人是一男配一女,那天上的神仙呐,两个少年郎有什么稀奇。神仙都这么过,人哪有闲话讲?”

白宇瞠目结舌,原来他哥没唬他。很多事上,还真是山里人过得豁达。

“孩子,你莫奇怪,当年奶奶年轻那会儿,就是跟他爷爷从家里跑出来的。他爷爷是文化人,我问他你看上我什么,他给我说过一段话,我到老都记得:恋爱是由情生出来的,不分男女,不分万物,凡一方面发出情来,那一方能感应的,就可以算作恋爱……”

一双手搭上白宇的肩膀:“奶奶的传奇事可多,奶奶,你再讲讲神仙庙的事。”

“长大了知道逗我开心了,没小时候乖咯!”

朱一龙笑着坐下,接过核桃用锤子敲。奶奶把石臼推给白宇,让他把核桃仁花生仁捣碎,自己去厨房取了前一天做好的枣泥。院里小火炉上热起平底锅,枣泥、核桃和麦芽糖倒进去拌匀,白宇这才搞明白是要做红枣核桃糖。平底锅里水分渐渐蒸干,枣香四溢,整块糖糕倒出来包上油纸,朱一龙拿了擀面杖把它擀成饼。那边花生仁做成花生牛轧糖,朱一龙说,等会凉了咱俩切块包糖纸。

烤炉里的板栗也熟了,取出来凉着,奶奶又把肉干铺进去烤。白宇捏了个板栗,烫得直吹手,他哥伸手接过栗子剥了给他,说:“带你去后院看看。”

后院里绿竹成荫,朱一龙掀开墙边的缸给他弟看:“以前不是问我那些蓝布怎么染的吗,这就是蓝染缸。过去都染了自家用,这几年乡里搞脱贫攻坚,这个是传统手艺,现在家家都在做,山下竹岭镇里还开了个植物染体验馆。吴阿娘给我发过网店链接,我一看好贵……”

千竿翠竹中央,种了棵挺拔玉立的柏树。白宇走过去看,树剪得很漂亮,苍绿的叶片间藏着旧年的柏子。

“这棵树是我出生那年爷爷奶奶种的。小时候每年来过年,他们就比是我长得快还是树长得快。一开始是树长得快,中间有几年变成我比树高,后来我不长了,树还是越长越高,现在都比我高出这么多了。”

白宇一听,把这树上下摸了个遍,揪了片树叶说要留作纪念,又踮着脚伸长手臂去够树尖。他哥摸了一把他头顶,他立刻把脚踮得更高摸回去。

“小龙,一会把后院的米酒搬出来!”

“好!”

那米酒坛就在柏树底下,白宇抱着坛子,不知这里是不是还埋着他哥出生那年的女儿红。

晚饭是朱一龙下厨,白天烤的栗子花生给邻居送去一袋,邻居给了条自家塘里的鱼,新年鱼要做红烧的,再炒个土鸡蛋蒜苗、白菜豆腐、小炒腊肉,去年晒的笋干切了烧汤。一会工夫四菜一汤忙活好,白宇给大家倒上米酒,三人围着小炉碰杯,暖意融融。吃完饭哥俩去东边闲置那间房子找烟花来放,那屋子成了仓库,里外间全堆满杂物,大部分物件白宇都没见过,都是村里务农做活用的东西。他哥翻找了一会,从架子上的一大捆仙女棒里抽出一把递给他弟。白宇乍舌,这里连烟花都这么量大实惠。

“诶?浴桶在这儿啊,我还以为扔了。”朱一龙把几个簸箕搬开,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只大木桶:“小白,咱俩给搬回去。”

“哥你不会要拿回去泡吧?”

“对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晚上冷,泡个澡再睡暖和。”

木桶搬到院子里冲干净,他哥在小火炉上烧水。白宇仰头看天,山里的天很低,好像伸手就能抓到星星。一泓竹影森森中间,星子密得像碗底的银沙,或许九天瑶池之中,郁罗箫台之上,仙人们都是饮光而生的。他们指间漏下天宇间的秘密,坠到地上,有时是望远镜里的一个信号,有时是即将铺遍山野的一粒麦子。

开水烫过了桶,白宇差点以为他哥就要在院子里用银河水泡澡,好在朱一龙还没这么泼辣,木桶搬回洗手间的浴房里,热水放满,撒了几大把不知什么品种晒干的草药,说是祛湿驱寒,味道挺好闻。白宇慢慢没入热水里,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靠着木桶壁。他感觉很奇妙,没有热水器的很多个冬天里,他哥就这样在这只木桶里洗澡,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世上有科学岛,还有个叫竹岭的人间仙境。

哗啦。水花泼过来,他哥钻进桶里,白宇撩了热水就往人身上浇,他哥一副“你就是欠收拾”的表情,别过脸去躲。白宇用气音笑,朱一龙捉住他两只手,使坏地朝他耳朵吹气。那人像水底的鱼一样扑腾,直说哥哥别闹,水都洒出来了。

哥哥不闹,哥哥从来都是直接动真的。白宇趴在桶沿上,耳垂被人含住,捏着胸前乳珠的手稍一用力,他禁不住弓起背,可是小小的浴桶里哪有地方可躲,往后逃的结果就是后穴里的手指更深了一寸。他啊地出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你别叫太大声。”他哥想了想:“如果和平时一样的话,外边应该听不见。”

“我平时……怎么样了……”白宇气闷,腰被他哥掐着,背对着人往下坐。许久没做,这个姿势又特别要命,他小口地嘶气,手指在桶沿上掐得发白。咬合的地方火辣地带着一丝痛感,他哥的东西一点点推进去,他感觉自己像桶里的水一样要满到溢出来,一只手伸到水底摸,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截没吃进去。他摇着头说不行了哥哥你到底多大,他哥今天也不知解锁了什么荤话新技能,贴着他耳朵说都这么多次了你还不知道么,我还没开始呢,不许说不行。

浴室里雾气缭绕,白宇泪眼朦胧地被人箍在怀里一下下贯穿。开始由他来主动,没一会他哥见他实在不行,软绵绵地直往自己身上靠,索性就抱了他自己用力。这人本来就轻,水中更似没有重量一样,他哥吮着他薄薄的背和竹岭斜峰般的蝴蝶骨,一边把人用力往下按,仿佛怕他借着月光羽化成蝶,就要从自己怀里飞走了似的。热流喷洒进水里,白宇晕晕乎乎地向后朝他哥身上倒,随即又被抱起转了个身。他低头去够那人的唇,舌尖缠绕,吻势渐深,他双腿分开缠上他哥的腰,颤抖的身子再次含进那根滚烫坚硬。这个姿势没法进得很深,他卡着狭窄的桶壁小幅地动,水波荡漾着溢出去,淋浴喷头洒下新的热水,身体里的温度也好似源源不绝地引着他们去往瑶草琪花深处,那泓让人喝了便永不再渴的泉水。

“哥哥……我们回屋里?”

“好。”此刻他们竟默契地谁也不急,互相仔细擦干头发,好让情意再绵长一刻,填满小别前所有的时光。

屋里月光遍地,白宇走到窗边,从这里能看见那棵柏树。他哥从身后覆上来,搂过他的腰,雪白的臀峰在月色下分外诱人,白宇撑在窗台上,让半轮弯月和一整个宇宙的星芒从他身上披洒下来。他哥握着那两半盈盈满月深顶进去,等待着的渴望被填满,他往人胸口去贴,心跳和身体里的搏动同步,他哥就这么停在深处,白宇回过头去,唇边痣蹭过人的嘴边。“哥哥?”他叫完又舔了下自己的唇,小舌头没缩回去就被人逮住了。新一轮的攻城略地开始,身后的东西偏往他最受不住的地方顶,他缩在人怀里求饶,可这样好像更会刺激他哥,最后他只好捂着自己的嘴伏在窗台上,尽量不发出声音。腿早已软得站不住,腰上肯定又被撑着他的两只手掐出不少印子。他想,最好再用力点掐,等他们再见又是一个多月以后了,痕迹能多留几天是几天。

待他们从窗边又做到床上,他才想起来:“没戴套。”

“……有套吗,你带了么?”

“没带。”

“我也没带。这儿……没有卖的。没事,我不弄进去。”

“谁说不让你射进来了?快点儿,我想要。”

“你想快点?哪种?”

“少废话,你今天是不是特别欠收拾……啊不是,唔……”

不管欠收拾的是谁,最后浑身散架一样的必然是他。白宇迷糊地躺在落月的柔辉里,千山环绕,他想,地上有那么多不知名的山,天上有那么多看不见的星。他从小就想飞向那里去,走得远了,有时又会梦到,自己还记不记得来时的路。

但是此刻,所有的星光仿佛百川归海,汇入这间小小院落。

他就躺在家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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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恋爱是由情生出来的,不分男女,不分万物,凡一方面发出情来,那一方能感应的,就可以算作恋爱……” 出自周恩来总理的书信。

2. 原本以为这章不用查资料了,结果写到一半去研究了徽派民居和蓝染怎么做……虽然后来没用上2333

第十五章 ZB933

元旦三天假期太短暂,回到站里的白宇又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工作状态。他是心中暗自着急,导师只给了他两个月时间,如果FAST这次不能发现人马座方向存在黑洞的证据,他那个猜想的验证很可能将要遥遥无期。

他哥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半夜看数据看得实在脑子不转,白宇点开科学院学术道德委员会的网站,一个一个名字地看过去。生物口的他都不认识,那倒霉所长的名字怎么也在上面,他心头火起,冷静、要冷静……这事需要有一举扳倒对方的证据,还需要正确的人接手调查。他这个人证不知能不能算数,日期无法作伪的物证又有什么……

胡思乱想着迷糊了一觉,天也亮了,一条“早安”的消息发过去,千里之外那人回了个“加油”的emoji. 白宇这心思快拧成了麻花绳,他哥怎么还能每天朝6晚10地专心做实验,好像这些事已经影响不到他。实际他的日子要怎么过,所里那些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以他哥的性格肯定要沉默成一座山了。

被心思细腻的小孩惦念着的人,在庐州冬季的冷雨中打了个喷嚏,自行车停在所门口,彩虹伞一收,他拎了包子迅速跑进实验楼。无论抗冻基因的事情结果如何,他硕博五年制预期明年夏天毕业,那今年春季就要参加毕业资格考核。还有三个月,如果到时调查没有结论,他就必须要用之前植物表达细胞因子的课题准备毕业。最关键的验证工作还没有完成,他实在没有消沉的时间。

自从马博士那篇Cell一发,整个组的学生都与副所长组势不两立,去楼上细胞间绕着走,路上碰见了互递白眼。有一次两组人在大棚狭路相逢,险些大打出手,后来是朱一龙把双方拉开的,说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事情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师弟气呼呼地回了实验室,筐往地上一扔,说:“师兄你能忍,我们都不能忍!如果学术界就是这样,那不如早点退学算了,搞研究搞得这么憋气,图什么!”

“谁要退学了?”

导师办公室门一开,杜老板出来,眼刀把几个学生挨个扫了一遍。

“该干嘛都干嘛去,都没事做了吗?该是你的成果,迟早是你的。没信心的趁早退学,我随时欢迎。”

屋里顿时噤声。杜老板朝朱一龙点头:“小朱,你过来。”

办公室门再次关上,一叠资料放在桌上。朱一龙一看,是自己这些天整理的各种证据:测序公司的测序报告、带有日期的发票、做抗体公司的合同……最上面几张,是他去年在暗房里洗的western胶片。他有个习惯,每次洗胶片会在侧边夹上当天的日期。

“这件事院里的学术道德委员会已经介入调查了。我下周去北京,就把这些资料带过去,顺便再找老朋友喝喝茶。你的笔记本电脑备好份,从现在起不要删除或编辑任何相关文档,到时会有调查组的人来取证。”

朱一龙点点头。导师看着他又说:“发生这样的事,任谁都会心情受到影响。你之前的课题因为要赶这个项目也耽搁不少,今年春季的毕业资格考核,你能准备好吗?要不然我跟所里申请,先延期到秋季。”

“不用。杜老师,细胞系我已经快建好了,按计划下月就能开始验证功效,资格考核之前会有初步结果。”

“什么都是卡着死线计划的,要是万一结果不理想呢?资格考核你还能临时不参加了?”

朱一龙不露表情地咬紧了牙。他听明白了,导师这是委婉地劝他延期。经过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圈子里的许多事他不评论也不掺和,但不表示他不明白。

能干的学生,哪个老板不想多留几年。生物方向的几个所延期成风,文章压着不给第一作者发的,毕业资格考核种种理由不让人参加的,若是谁能五年准时毕业,那不是强得无可反驳,就是实在烂到导师想趁早送走这烫手山芋。

“杜老师,我不会临时不参加的。”朱一龙盯着导师一字一句地说:“剩下的时间也不是卡着死线,我可以保证,不论结果是不是十足理想,这肯定是一个完整的科学故事,能够达到博士毕业工作量的那种。”

朱一龙双手垂着握着拳头,导师按着那叠资料。两人神情都有些阴沉地对峙了片刻。之后,杜老板往椅背上一靠,哈哈地爽朗笑了两声:

“可以啊小朱,这几届学生就你主意最硬。那好,你去参加,通过了我保证按时让你毕业。不过你肯定了解,资格考核是五名学术委员匿名投票,任何人投反对票你都没法通过,你的故事能不能说服所有人,抓紧时间准备吧。”

食堂的电视屏幕里播着春运抢票的新闻,朱一龙看了一眼,打包了盖浇饭就走。春节离开就要冻存好不容易建系起来的细胞,回来再复苏、传代,里外里至少耽误两星期。

可是去年春节就没有回家。那时候在科考路上,心想下个春节一定多请几天假陪奶奶。他摸着手机屏幕,几次想点开那个app——去徽南的车虽然多,两小时能到的高铁只有一班,买不到的话当天就赶不到家里。他纠结地吃完盖浇饭,又洗好了饭盒,最后决定买除夕当天的票,初二再赶回来。来回三天,细胞可以勉强撑着不用冻存。

FAST站里的白宇则正在被爹妈轮番轰炸,说项目结束了早点买票回家,明年硕士就毕业了,要去哪得尽早计划,趁着春节再带你去拜会拜会你吴叔……白宇听得头大如斗,连忙说我毕业了去哪不用二老操心,您再提这茬我就不回去了。

“你不回家还能回哪?去年跑到南极去,今年又跑大山里,地球这么大不够你折腾了?”

“不~劳~您~操~心,行了我不说了,项目还有两周结束,我再回趟所里,除夕前一两天到家吧。”

好歹得到了儿子的回家保证,爹妈挂了电话。白宇慢慢往值班室走,山岭如墨如画。不回家还能回哪?前些天他还真回了个美妙的地方。走回去的这二十分钟里,他决定了,这次春节回家就和爸妈摊牌。

“白宇!你快来看!”见他走回来,站里的老师打开值班室的门就开喊:“快看,这是不是你在找的东西!”

白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屏幕前,原始数据经过傅里叶变换转换成频谱,虽然还没有那片天区的图像模拟,他看着这一张张频谱就已经认出,这就是人马座方向的特征X射线!

太好了……老天眷顾,一个半月的搜索,在项目接近尾声时终于不负期望地有了消息。他立即开始噪声处理、信号比对……遥远黑洞的面纱逐渐揭开:

人马座A星方向,相当于613万倍太阳质量,距离地球7.25亿光年。

因为太过遥远,它几乎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干扰信号之中。若不是白宇和项目组里的老师一个毫秒都不放过的仔细搜寻,可能根本捞不到这颗指间漏过的星。

7.25亿光年。这些射电波7.25亿年前从人马座方向那个神秘星系发出的时候,地球上还没有生命。它穿过浩瀚宇宙抵达此地,地球已经沧海桑田。

山脊自海洋中隆起,生命繁荣了又灭绝,而后终于有高级智慧生物用一口银碗认出了它,它还是当年的模样,忠实记录着离家一刻,它的母星系中心发生的事。

两周后,白宇回到科学岛时,导师已经联系上了科学院天文中心所属的大型观测设备,同时,数家国际单位也加入进来:南极冰立方中微子实验室、大西洋MAGIC大气切伦科夫望远镜、阿根廷极高能宇宙线观测站……猜想还是八字没一撇的猜想的时候,白宇的全部资源几乎就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所里射电台的数据山海中寻觅线索。如今模型已然完整,初步证据也浮出水面,那道激动人心的高能宇宙射线很可能就来自白宇的模型中的黑洞喷流。黑洞不仅吞噬光,也会迸发出巨大能量,星系生死轮回以它为中心,白宇的理论将为星系演化画出全新景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资源一下涌来。导师给力时是真给力,不仅国内最好的资源就位了,通过国家台几位大佬还联系到了国际领先的三家高能宇宙线观测站。

计划迅速拟定:只要任何一家观测站再次观察到人马座A星方向的高能射线,就立即通过联网自动预警系统通知所有其他站点,十几台射电、光学、伽玛望远镜同时捕捉信号,致力于确认不同波段的特征辐射,锁定证据。

FAST处理后的图像也传了回来,一片繁星中人马座A星附近发生了形变,四朵花瓣状的引力透镜清晰可辨。这是最高放大倍数,FAST的处理能力比之前的望远镜强10倍,这个微小的引力透镜被辨认出来,成为了黑洞存在的有力佐证。

现在,只等着这神秘黑洞再次爆发出指向地球方向的高能辐射信号。

“人马座A星方向的未知星系中心的黑洞”,这称呼不够响亮。项目组需要一个专属于它的名字。白宇趴在他哥宿舍床上写邮件,手边一个纸袋,里面是他俩在家时和奶奶一块做的烤肉干,旁边桌上热水杯里泡了几颗他从他哥的出生纪念柏树上薅的柏子。朱一龙刚洗了澡出来,披着蓝浴巾穿着蓝睡裤坐过来,垂下长睫毛看着白宇的屏幕。

To: 全体项目组成员

I decide to name it ZB933. I believe this name will bring us fortune and grit.

朱一龙两手自然搭在白宇肩上,白宇敲下句号点了“发送”,就转过脸来看他哥,眼里带了笑。他伸手拨弄朱一龙湿漉漉的刘海玩,这人可能是没空理发,头发已经长到他俩认识以来的历史极值,一绺刘海垂下来可以荡秋千。

朱一龙整个人带着温柔的水汽,可能被“除了你还是你”的土味情话魔力加持了,很配合地让他弟玩,既没有平时的嫌弃表情也没演变成喵喵拳互殴。

邮箱叮叮咚咚,瞬间收进一大叠未读邮件,有回复“thanks for the lucky name”的老外,有回“收到,共同努力”的国家台老师,导师给项目组正式更名为”ZB933”,群发邮件变成了”To all – ZB933”.

小孟用Skype敲了句给白宇:为啥叫ZB933呀?

白宇回:你猜。

小孟:Z是宙斯Zeus,B是Blackhole?933……难道是科学岛的那趟公交车?

白宇:孟老师厉害,差不多了!等项目大功告成时候我告诉你(呲牙笑)。

朱一龙神情有点复杂地看着白宇。白宇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坐起来正对着他哥:“想啥呢,我彻底从宿舍搬走的时候,室友问我要搬哪去,我就告诉他:搬我爱人那去。那哥们眼睛瞪得有望远镜那么大,说你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快给我看看照片是岛上哪尊女神。我说,是男朋友,咱科学岛上最靓的仔。”

那天陈宏第二次惊掉下巴,花了五分钟时间才消化这几句信息量过大的话。之后他捂着嘴反应过来那位“最靓的仔”是谁:“跟你一起吃早饭的那个……生工所的,明信片上那个,朱……”

好在科学家不仅有聪明的大脑,还有坚韧的神经。陈大科学家在白宇打包完剩下的物品时已经对这消息适应良好,一边感叹自己迟钝,在所门口碰见不下十次竟没看出这浓郁的恋爱气息,而且完全没看出来你喜欢男人啊?

“认识他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白宇擦了擦桌上的双子星奖杯,放进包里:“不是,可能应该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就是恰好碰上那个人,跟他是什么性别没有关系。”

陈宏感慨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吗?突然间说这么感人……我说白师弟,你可以啊,有理想有魄力还有行动力,不仅敢爱还敢做,去趟南极回来,就把帅哥搞定了……”

白宇踹了陈宏一脚:“行了吧陈大科学家,还越说越离谱了。”

不是他搞定了帅哥,被搞的是他。

……不过,灵魂伴侣,或许是吧。而且,敢爱还敢做,这话他喜欢。谁搞谁又有什么要紧。

“我走了啊,钥匙给你。”

钥匙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抛到陈宏手里。白宇哼着歌提了行李下楼,楼外一线热烈的阳光穿过绿叶如盖,岛上的盛夏即将到来。

朱一龙听完白宇辞别室友这番经过,笑了一下说:“你室友挺开明。”白宇往枕头上一靠,说:“是啊,我还真没想过他会有啥反应,以为他要像看异类一样看我呢。没想到21世纪岛上的科研人才,思想进步程度赶超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

朱一龙跟他并排躺下:“你俩是一个组的,你不怕导师知道?”

“怕什么。咱靠实力吃饭,只要项目做好了,老板没事不会揪着学生个人生活不放。”白宇说完突然停顿了一下:“你导师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他没问过我,我就当他不管这些事了。”

朱一龙组里的同学倒是都知道的。自从白宇常来吃面那时起,大家就知道他有个来自隔壁所的亲胜同门的师弟,喜欢八卦的小师妹一开始还问,他俩是不是大学同学。朱一龙回答不是,小师妹又问,那难道是高中同学?是……发小?朱一龙摇摇头:就是我师弟。

后来不知哪一天,小师妹才恍然大悟。漂亮师兄跟帅气师弟骑着车子绝尘而去,夏天那么美好,自己手里的雪碧打开,冒出的全是寂寞。人间不直的。小师妹那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朱一龙误以为她失了恋。后来,全实验室的同学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心照不宣,有天白宇来时大师姐还没走,遂代表全组同学定下基调:“小白师弟又来了啊,欢迎你常来。”

至于导师知不知道,他忙得脚不沾地连学生的论文都没有功夫改,如果还为了这些事跟自己的得意门生过不去,那一定是吃饱了撑的。

床头的台灯关掉,朱一龙自然地伸出一只手臂,白宇钻进他怀里。数不清的冰凉雨夜此刻都抛在脑后,眼前的梦乡软乎温热令人迷恋。

“睡吧。你明天九点半的火车?”

“嗯……”白宇有些口齿不清,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以后也带你……回我家乡。”

——————

人马座A其实是宇宙中的一个大型射电源,实际上它距离地球只有2.6万光年。如果人眼能看到射电波,那它将比20个满月还亮。文中写远一些,为了给发现增加难度。一开始没查它的具体资料,只是想致敬《飞向人马座》,后来一看,还真有个超大质量黑洞。

613万个太阳质量,7.25亿光年,纪念镇魂。

第十六章 小揪

永宁门脚下人山人海,西安老城墙的新春花灯会已在夜幕下亮起,飞天衣袂流光溢彩,京剧脸谱灯影变幻。白宇和姐姐一人一个喜羊羊气球拴在包上,这样挤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见。

现在,其中一只喜羊羊正在竹岭山中另一个人的手机屏幕里晃。

“怎么样,哥,热闹吧?晚上还有火舞表演,诶,你看,那边有条龙——”

气宇轩昂的龙灯摄入屏幕,朱一龙笑:“还挺漂亮的,小白,你头上戴的什么?”

“啊?哪有?”白宇摸了摸自己头上,喜羊羊气球摇摇晃晃地傻笑,他一把拽下气球:“哎呀这个是防走丢用的,我说买小贱贱吧,我姐说那个不够醒目,结果买了俩喜羊羊……”

朱一龙穿了件枣红色毛衣,站在自己家院子里,身后屋檐下挂了两个大红灯笼和一面墙的红辣椒,奶奶走进画框,白宇连忙打招呼拜年,老人家穿着暗玫红花的棉坎肩,整个画面十分喜庆。

“奶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小宇也健康、快乐!”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姐姐不见白宇的气球,连声喊着“小白菜!”白宇赶忙捂了话筒,他哥还是听见了,笑成一朵花。白宇勒令他不准笑:“笑什么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名,毛猴!”白导游拉远手机屏幕,一副“来互相伤害呀”的欠揍模样,在永宁门前跟他哥mua地飞吻道别。

姐姐终于穿过人群找到他身边:“白菜你跑哪去了,刚才这跟谁视频呢?”

“我哥。”

姐姐一下没反应过来,爹妈啥时候还给他们生了个哥?再一看白宇微信聊天置顶的“哥哥”,内心一百个问号。

车子沿着顺城南路开,快到家的时候,姐姐已经听白宇讲完了他即将跟父母坦白的故事梗概,百感交集地半晌没说话。白宇刷开微信翻消息,他手机主屏幕是竹岭翠峰下朱一龙的侧脸,早晨有雾时拍的,五官刀削斧凿,神色却很轻柔,云雾那边有天光照来,给他笼罩上一层仙气。姐姐默默叹气,人是真的好看,配得上我家小白菜了。不,这根本并不是重点……

白宇按下锁屏。锁屏的画面只有一片云山如画。平时他看似大大咧咧地慷慨分享,心里真正在意的东西,是绝不会放在轻易示人之处的。

“小白菜,你不愿意回来工作的事,这快两年过去了,看出来咱爸本质上还是支持你的。毕竟你有自己事业上的理想……不过这件事的话,还真说不好爸和妈谁更难接受一些。”

“嗯,我没期待他们能很快接受。这次不行就慢慢来,曲线救国呗。他们实在不能理解也行,家人之间,也不是必须什么事都互相理解和同意的。”

天大地大,他能像有用不完的勇气一样独自去闯,或许要拜这份洒脱所赐。白宇想,其实不是他洒脱,是他心里明白,即便彼此对生活有不同的理解,自己也没有走上他们设想中的路,家人之间的爱仍像底色一样已经铺进了他的人生里。

两人到家时,白母已经和好了面拌好了馅,白父摆上盖帘,准备包饺子。白宇和姐姐赶忙洗手加入进来。每次东倒西歪地包几个、意思到了就等菜上桌的白宇今天特别认真勤奋,又是擀皮又是跟老妈学怎么捏饺子边,西红柿炒鸡蛋是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鸡蛋也弄明白了。白母感慨菜心儿长大了,可别跟你老爸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家务样样不精。白父说我哪样不比你精,我那是高手轻易不下场而已……不过小宇别学我啊,年轻人要有踏实做事的态度,何况现在年轻人的家庭,都让女孩做家务是要被时代唾弃的。

白宇听着乐,这话肯定是姐姐吹的耳边风。爹妈与时俱进了三分钟不到,仍旧回归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看家本事上:

“菜心儿啊,你明年夏天就毕业了,怎么打算现在该想了。说你不要念这个专业吧,你看看,之前给你谈的那个岗位,人家还不招硕士博士,只要本科生。年前你爸跟吴叔打好招呼了,可以专门给你开一个口,但你得早点定下来。千万别读什么博士了,念完更找不着工作,国考的网站我都看了,根本没几个岗招博士,去年咱们市就一个什么市公安局法医招博士,1个岗好几千人报,我就说哪来那么多博士呀,到头来不还是被社会的大浪淘汰……”

“妈,我早是成年人了,自己选的路自己心里有数。”

“你心里能有什么数?高考的时候让你报工程专业,咱这交大就业前景多好,现在你同学都月薪过万小日子过得好着呢,孩子都会跑了。给你介绍女朋友你还不见,说什么不喜欢的人没法凑合谈,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不喜欢?你不见也行,下次自己领一个回来……”

“小宇,知道你不爱听这些,爹妈没别的长处,也就趁着没退休的时候帮你一把,以后想帮也帮不上了。”

“爸,妈,你们说的这些我都懂。”白宇深吸一口气,用力把那勺馅塞进手里的饺子皮。饺子塞得快撑破,被他狠狠捏上。

“可是,人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这辈子就白活了。”他没有给爹妈仔细琢磨后半句话的时间,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有自己喜欢的事,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因为梦想头脑发热就跑去搞天文物理。在岛上这一年半,说实话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也怀疑过自己的理想,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想过……现在我还是喜欢科研,是知道了它的真实样子之后,能够坚持一辈子的那种喜欢。而且……我也有喜欢的人了。他是我师兄,学生物的,特别好、特别厉害的一个人。”

屋里沉默了一分钟。之后白父才反应过来那个语气自然得几乎让人错过去的词:“你……师兄?”

“对。”

白宇在火车上斟酌了一路要怎么说,最后决定不解释,只表达自己的决心。

“你们可能理解不了这些,男人跟男人的感情什么的。和天体物理一样,遇见之前我也没想过。后来遇见了,就知道这辈子非他莫属……你们要是一时接受不了,就慢慢了解……反正我自己是已经想好了的。”

白父白母沉默地对视了一眼。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一旦说出“我已经想好了”,就说明他真的想好了。任你严厉威慑,还是用无数让他心软的理由逼迫他,他会把自己的心肠拧成千千结,但那个想好了的事,他想尽办法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坚持下去。

最后是姐姐打破了尴尬气氛:“我能理解小宇。感情这种事骗不了自己,跟你最合适的那个人可能世界上只有一个,遇不上也就平淡一生这么过了,可一旦遇上了,就再也过不了违心的生活。”

“你们……谈多久了?你跟你……师兄。”

“上岛就认识了,正式开始是一年前。我……见过他家人,他家里人很好……”

“那人家家人怎么看?两个男人能结婚吗?你们将来怎么生活?社会能接受你们吗?” 摊牌带来的冲击力过后,白母拾回了她处处从现实着想的头脑,连珠炮似的把她方才受到的冲击化作一连串问题倒了出来。

然而,她没有说“这是心理问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也没有说“我盼着你怎么样”。

她问的都是“你这样子,以后要怎么办”。

似乎白宇方才那番陈述在稠密的时空中划出一道裂口,他决然地站在他的岛上。白母很少见到这样的儿子。震惊没有让她本能地伸手控制,那一串的现实问题,更像是已经接受了“决定不可改变”之后的讨价还价。

这是多少家庭一辈子不会明白、也不会想去明白的道理。白宇想,他真的很幸运。父母苦口婆心要给他的生活指一条明路的那些年,究其根本是怕他将来艰辛又无人理解,并非在说“我瞧不上你”,或者“你要满足我的需求”。

从小到大,他一直保留着自己心中的岛。父母对他那些或许天才或许有点胡闹的兴趣,多半是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曾经是因为忙,后来是因为跟不上儿子的思路,而且,这皮小子突然有一天就不再皮了,成绩一路上升稳坐前十。然而,这“儿子一夜之间懂事”的表象只不过暂时遮蔽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高考后白母兴冲冲地跟交大招生老师聊完天,回来就发现儿子已经填报完了志愿交了上去:北京T大,物理系。

“你刚够往年录取线还敢报?上不去怎么办?”

“反正物理系分低啊,搭上录取线就够了。万一没录上,第二志愿你不是让我填本省工大么,正好,学挖掘机。”

实际上,白宇交上去的那张志愿表根本没有填第二志愿。第一志愿那栏,也只填了“物理”这一个专业。

“学挖掘机也比学物理强。”白母翻着白宇递给她的T大院系简介:“本校物理系创立于1926年,拥有天体物理、凝聚态物理、高温高压等多个国家重点学科……这玩意毕业了能干什么?高温高压,崩爆米花?”

白宇乐了:“不用您老发愁,找不着工作我大不了回来继承家业呗。”

于是,这“继承家业”的拉锯战就从大学持续到了研究生即将毕业。当年确有一腔热血的少年意气,他想,不能怪爹妈,是他自己没有成熟到让他们信服这是一种可行的人生选择。

而今,少年心仍在,他已经清楚,自己可以坚定地一路走下去,和他的双子星一起,投奔宇宙中心的光辉奇迹。

那天的那顿饺子,在姐姐的插科打诨和电视机气氛烘托之下,吃得还不算十分尴尬。既然问的都是现实问题,那就好办,见招拆招便是。之后一家人照例走亲访友,一个年过得忙忙碌碌,白父白母谁也没再主动提这茬。

白宇初六晚上的火车,他往行李箱里潦草塞着衣服,白母拿了一堆零食土产走上楼来,和每次一样大包小包地往他箱子里装。

“你和爸爸多保重身体,我……”

“知道了。”白母装完狗头枣腊肉苹果那一堆,又拿出个圆形饭盒:“妈做的甜碗,你带着。” 白宇忽然有些眼睛发酸。陕西人的甜碗,是年桌上一家人一起吃的。没出正月十五还是年。他告诉了姐姐,他们现在住在一起。看来,老妈也知道了。白父站在他房门口,看母子俩把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又努力拉上拉链。

“白宇。”父亲叫他的大名。白宇站起身,灯把他的影子投在门上,立在父亲身边。

“你选的这条路,做为父母,我不同意。但你是个可以为自己人生负责的成年人了。你执意要做的事,我尊重你的选择。无论怎样,我和你妈妈还是希望你过得开心……”

白宇走上前去,拥抱父亲。没掉下的眼泪沿着胸口渗进心里,沉甸甸的一颗。

大年初二夜里,朱一龙赶回所里,没顾得回宿舍就直奔实验室去看细胞。然而刚一开门,满地的冰水就溢了出来。这三天不知下了多少冻雨,墙灰斑驳脱落,整个室内积水至少5厘米。

来不及一点点收拾了。幸好现在外面下的已经是雪,渗水速度明显减慢,明早再擦也问题不大。他狠下心踩进冰水里,细胞间可以照紫外,没关系,应该不会污染。可是偏偏祸不单行,他摁下通风开关,发现细胞间的层流设备竟然坏掉了。

维修工人回来至少得正月十五之后。整个房间的负压没有了,只能靠把超净台的通风开到最大,多照一会紫外,再凭借朱博士高超的无菌操作技巧,寄望那些珍贵的细胞不会污染。

细胞转染reporter基因用的是腺病毒载体,朱一龙打开设备柜,绝望地发现防护服也用完了。年前明明订了一批的……算了,现在打电话也没有人会接。好在N95口罩还有最后一盒存货。

超净台的风呼呼朝脸上吹,朱一龙有点紧张地扣紧口罩,打开了装满病毒液体的EP管。三天没照顾的几十皿细胞都已经铺满了,换液传代加转染,他把冰桶搬过来准备持久战。培养皿盖子多在酒精灯火焰上过一会,吸过液体的枪头丢进装了漂白剂的废液缸灭活……护目镜起了雾,坚持了一会实在是看不清。没人送货的假期里,手套也是紧俏物资,双层手套外面那层小心摘下来,里面一层应该还是干净的,抽张纸巾沾上酒精,擦掉水雾继续奋战。

冰桶里的冰渐渐融化,所有细胞都操作完毕时,墙上的钟已走到6点30分。泡在冰水里的脚早就没知觉,朱一龙靠在椅背上,连续八小时的呼吸不畅,他下意识地想摘口罩,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双手和全身现在都是污染区。

这样子出去肯定不行。消毒液冲澡恐怕也不是什么现实的选项。根本没人给他送消毒液。他想了想,关掉了细胞间的日光灯,打开紫外灯,自己拉了两张椅子仰面躺下照。屋里四台超净台配了四个timer,全部拿过来,金属椅子一条腿上吸一个,20分钟后四面铃声齐奏。要不万一开着紫外睡过去了,明天就得掉层皮。

研究生光明正大地没有暑假,名义上的寒假到了正月初七就被一场组会热乎乎地截断。披着雪的科学岛重新忙碌起来,各所学僧归位,食堂大师傅不情不愿地掌起勺来,直到正月结束的饭菜往往都让人感到红尘无可眷恋。白宇每天拿着两张饭卡,天体所跟生工所食堂各寻觅一遍,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就自己鼓捣——他们组也是有微波炉的。总之,不能让昏天黑地赶实验的他哥还要抽空做饭,更不能让人顿顿吃包子。白店长有朝一日真地解锁了厨艺技能,可见,只要肯逼迫,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刚回来那天他看见他哥的脸差点炸毛,说这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他哥帅气的脸上一道红痕,鼻梁和脸颊结了痂又磨破,整张脸也似乎晒黑了好几个色号。而且,并不是健康的小麦色,原本冷白的肤色暗淡下来,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就……我后来记得涂防晒了,那个紫外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能把人晒黑。”

白宇气得跳脚:“朱博士你有没有科学常识!消毒用的紫外灯是短波UV-C,防晒霜只能防UV-A和UV-B,你这不是晒黑是晒伤,再敬业也不能这么豁了命地折腾自己吧!”

朱一龙好脾气地喝着白宇递过来的热水,白宇倒了一把维生素C什么的塞他手里:“快吃,虽然没多大用,亡羊补牢总比不补强。”

“没事了,防护设备这两天就到了。”朱一龙乖乖吞掉那把药片,空杯递给他弟:“再给我倒点,好噎。”

“不给,噎死算了。”他弟丢来一个白眼,手上还是倒了一杯,递过去时,他哥的指头就覆上来。

身体的反应永远更快于头脑。交叠的十指迅速寻摸着渴望,白宇凑过去亲吻,看到他哥晒脱皮的嘴唇心里又是一堵。他凶狠地啃上去,落在唇上却很软,朱一龙扣着他后脑,手指伸进他乌亮的发丝里。这人的头发也有些长了,朱一龙捧着他吻,两手拢着那头发,就拢出一个小揪来。白宇呜咽着抗议,他哥哪肯放开他,白宇仰着头,伸手上去一通乱抓,也给他哥抓了个小揪。

两个幼稚鬼,互相揪着头发谁都不肯先放手。

“哥你这样还挺帅,有皮筋没,扎上。”

“没有,要扎也是你。”

“谁家岛上的博士,跟个摇滚巨星似的。”

“你回家爹妈就没说你像个不良少年吗?”

“我们那正月不理发。”

“我们那正月也不理发。”

完了。今天才正月初七。两人同时沉默,四只手滑落下来。

看来,真的需要找一捆皮筋了。

“那个……我告诉他们了。”白宇突然说。

“你……”朱一龙眉毛动了一下,眼睛略微张大。

“挺好的,他们说了,儿子大了管不了了,只要我喜欢就行。”

“嗯……”朱一龙用眼神接上白宇没说出口的那些细密情绪。

“那我以后多管管你。”

第十七章 转折

毕业资格考核安排在三月中旬,岛上桃花玉兰铺了一地粉白,丁香海棠次第接上。朱一龙脸上的晒伤终于养好,白宇买的不知什么品种的油油涂上去,梨花白透点桃花粉,俨然又是科学岛上最靓的仔。遗憾的是小青龙的尾巴在二月二剪掉了,还剪得特别短,比他学生卡上那张寸头照长不了许多。

朱博士建起的细胞系不负众望地蓬勃生长,那一小瓶神奇的因子从寂寞的-80度冰箱取出,融化进培养基,reporter基因绿色荧光亮起,因损伤而萎缩退化的神经突触缓慢地从细胞上再次伸展出去。

朱一龙闭上眼睛陷进荧光显微镜前边的转椅里。三个月泰山压顶般地拼命赶实验,植物表达体系那三年多漫长的起承转合曾无数次走到山穷水尽,又一次次被他辟出一条新路。故事总算在此刻步入光明,他在大棚里培养的马铃薯油菜们,真的携带着能够修复神经损伤的细胞因子,这些因子经历千辛万苦的纯化,在培养皿里本色不改,完美地修复着TAT细胞断开的突触。

毕业资格考核答辩会上,一页页PPT展示着植物培养、蛋白表达、细胞荧光显微照片……突触长度的统计是前一晚连夜赶出来的,三个剂量组,轴突再生剂量反应关系明确。

台下五个委员,所长和自己导师是必须有的,另外三位请了所里为数不多的做植物的博导。其中一位问,番茄、南瓜、马铃薯和油菜这四种植物中,马铃薯的表达量最高,后来你为什么选了油菜做为主要纯化对象呢?

很好,这是送分题。朱一龙答:“因为马铃薯含有的大量淀粉会导致蛋白纯化的一系列困难,油菜纯化步骤相对简单,这对未来生产应用很有利。”

所长接着问:“谈到未来应用,你对因子活性的临床验证有什么打算?”

这只是时间问题。朱一龙想了一下,回答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表。所长说,可是你明年就毕业了吧?

毕业了可以由师弟师妹接着做。这问题本该由杜老板回答,可朱一龙看向台下自己导师,杜老板低头抿了一口茶,竟没半点接话的意思。

朱一龙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会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工作。”

所长笑笑,说,还有人有其他问题吗?另外三位博导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答辩会准时结束。

三天后,资格考核结果公布。朱一龙打开邮件,向下一点点翻到自己的名字。

评审结果那一栏,却赫然写着:未通过。

四票同意,一票否决。

是谁投了匿名的那一票,是所长?抑或,他有些阴暗地想,是他自己的导师。然而此刻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他有一个月时间回答评委会就“不通过”提出的问题,如果回答结果令人满意,可以重新评审,否则,毕业将要延期。

而那个问题是:该因子仅在细胞系中进行了活性验证,临床效果未知。建议至少在动物实验验证之后再进行答辩。

朱一龙低头把脸埋进双手之间,呼吸困难,并拢的四指按在额头上绷得发白。

一个月?这是什么玩笑。动物实验光是基本给药周期就三个月起步。也对,提这个问题的人压根就没想让他通过。

Timer在这时嘀嘀嘀地响起。朱一龙按掉这恼人的玩意,起身一把拎起western blot的塑料筐。实验到点了,不能不做。

暗室里他和往常一样,把一瓶瓶显影液定影液倒进瓷盘。今天的片子不知怎么了,抗体弥漫整张膜,曝光出来一片漆黑。朱一龙盯着那张黑糊糊的片子,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空掉的三角瓶攥在手里,掐在瓶颈上的手压抑不住地抖。他想,再这么用力下去他就会把薄薄的瓶颈掐碎。于是他松开,试图把那只瓶子放回去。

然而手上做出的动作,却是直直将三角瓶砸在了墙上。

砰!无数次装满又空掉的瓶子终于厌倦了它的使命,痛快地粉碎一地。

砰!第二只瓶子飞到墙上。胳膊肘碰翻了搪瓷盘,暗室地上水流成河,河水里都是晶莹的碎片。朱一龙喘着气靠在桌边,一只手解着白大褂扣子。这褂子上溅满有毒有害液体,他又不是真的傻,干嘛还要穿在身上。

油菜花开满的大棚后面,白宇等来了他哥。来人裤脚是湿的,上身一件打底的半袖,早晨穿的衬衫不知哪里去了。花房门口有几个草垛,朱一龙坐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漫无焦点地望着那片新绿嫩黄。

“没事。就是延期一年。大不了毕业以后不干了,或者去哪当个实验员,也挺好的。”

他哥的眼眶是红的。白宇抿紧了几次唇,咬到嘴边的字又咽了回去。他扯着朱一龙的领子把人拉起来:

“朱一龙,那帮人混蛋,你不能遂了他们的意。肯定有办法的,咱们一起再想办法……”

哪里有办法……一个月回答评委会的问题无异于天方夜谭。元旦后提交到院里的申诉也杳无回音,过完年的时候导师说了句,还需要时间。

杜老板肯定不遗余力要争回WHITE基因的发现,但是早一个月还是晚一个月,如果他不想让自己赶上这次毕业资格考核,晚一点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大不了从头再来”, PhD生涯过山车般的许多个谷底,他想,他尽力努力过了,无论才能不够还是命里没这段缘分,他没什么遗憾。没曾想讽刺的是,待他真正披荆斩棘交出一份自己满意的结果时,才发现这个科研界,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些。

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那样,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放不下想要追光的人,是要以身燃灯的。

阴天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白宇唰地拉开外套拉链,脱下自己衣服就要往人身上披:“你衣服呢?” 朱一龙按了他的手又把那件浅绿外套穿回去:“我不冷。刚才在暗室摔碎了两个瓶子,衣服弄脏了。”

白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还有吗?这些呢,能踹吗?”

瓶子是没有了。不过花房的草垛随便踹。白宇一脚踢飞一个,花房大门打开,里面堆到天花板摇摇欲坠的花盆轰然倒下,他抡起一只就摔在墙上,连着泥土砸个粉碎。另一只草垛被朱一龙踹了过来,他哥用力过猛,草垛散开来,铺了一地仿佛晒场。两人站在那摞花盆边,你一个我一个地朝墙上扔,方才没发泄出去的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得了出口,生工所的陈年花盆皆得解脱,纷纷奔赴彼岸。

呼……白宇站在那满地的瓦片正中,风把茅草卷过来,滚过他的裤脚,忽忽悠悠地滚向那油菜田去了。自己方才踹飞的草垛正在几米开外,卡在田埂上。这边还剩一个完好的草垛,朱一龙飞起一脚送它去跟那一垛作伴。白宇拉着他,两人趟着遍地狼藉走进田里,金色花朵开得正盛,他们倒在草垛上,头顶一片金海无边。

没有路可以走。没有路可以退。唯有死不悔改的一颗心,在身边人攥紧的手心里,以同样的频率跳动。

ZB933项目组待命以来,白宇组织了几次讨论,然而黑洞喷发的高能辐射何时再出现,不是他们所能左右。导师说,等待的功夫说不定要多久,你得有其他产出。于是,他又接手了一个脉冲星的项目。这项目和导师的导师那边一脉相承,三月底,老院士来庐州参加会议,开完会就上了科学岛,跟自己徒弟谈完后,专门指名要跟白宇聊聊。

陆老院士就是给ZB933项目联系上国际研究机构的人。白宇进了屋先道谢,陆老一摆手,说那是你的模型有想法,要不光凭我说,人家也不会愿意加入进来。

两个人铺开数篇文献和一沓记录纸,白宇把脉冲星项目的几个关键点画出来。这项目三年前他们组的师兄做过,做到一半进展不下去。现在导师又给捡起来,估计是借着今年学界的脉冲星发现热潮,想再冲一把热度。

“这几颗脉冲星的自旋周期太快了,只有1点几毫秒,它们的质量又几乎接近黑洞的临界质量。如果按照经典中子星的结构来理解,就很难解释某些辐射区段的观测结果。”

“没错,矛盾就在这里,可它们又不是黑洞。”

“这几年的文献我读了一些,提出的假设很多,比如这些星体内部已经不是中子星,而是夸克。这样的话X射线观测的极冠半径能够符合,但存在别的问题,例如……”

陆院士欣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自己的学生做了研究员后,没怎么发扬光大师门传统,不是追着热度跑,就是靠早年建立起来的一套体系吃老本。但他这学生是个可造之才。虽然老院士不搞黑洞研究,看到白宇的理论之后仍是眼前一亮,现在看来,这位徒孙不仅擅长在一团未知中开辟新领域,老板塞给他的死路课题也能不骄不躁,理出个大致方向。

“就是这几个点,能突破任何一个,都能解决现有理论中的矛盾。”

陆院士说:“你不可能同时去搞所有问题。以我这个老头的一点经验,从强相互作用力入手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大一点。”

一老一少又讨论了半个下午,最后陆院士说:“逻辑上都通顺了,按照这个思路走,应该能探索出来一点东西。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陆老师……我有一个和这个项目没有关系的不情之请。”

白宇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仅凭初次见面的好感度,他确实在冒险。何况这位是导师的导师,还是他主要项目的幕后支持者。

但是没有时间了。他决定要冒这个险。

陆院士是科学院学术道德委员会的副主任。

“我有一位师兄在生物工程所,他的论文遭到同所人员剽窃,在所里申诉无果,年初资料已经递交到院里审查……”

“你说的是生物工程所杜老师组,南极植物那件事?”

“对,就是这件事。陆老师您知道?”

“提交到院里的每个案子,都会经过整个学术道德委员会讨论一次,所以我有所了解。这件事情的主要调查是生物口的几个专家委员做的,怎么,你跟那位师兄很熟吗?你想替他问什么?”

“我……很了解他,他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做出的研究成果,这件事是千古奇冤。”白宇深吸一口气:再冷静点,白宇,抛开个人感情,你只要把重点陈述明白……

“陆老师,我相信院里一定会得出公正的调查结论。这次冒昧问您,是因为……赶上毕业资格考核,时间上真的有些来不及。”

陆院士回忆了一下:“三月初的会上,我看过委员们调查的资料。这个案子的主要证据已经可以做出结论了,叫你师兄放心,这事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你说的时间来不及,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从陆老师口中听到了确定的答案。揪紧了三个月的心一松,那里装着的酸涩就要往眼中涌。白宇赶忙眨了眨眼压下去,说:“他明年就要毕业了,这次毕业资格考核,遇到些意外状况没有通过。还有两星期……如果没法在两星期内真相大白,就只能延期毕业了。”

白宇说得委婉,陆院士已大致听懂了是怎么回事。某些所为了让学生延期使用的手段,也曾经闹到过他们学术委员会。当时那个学生举着泡酸用的重铬酸钾桶,冲到导师办公室,说,熬了七年我熬不下去了,全家人都等着我工作养家,今天再不让我毕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后来派出所把人带走了。危险化学品未经报备,顺便也给没收了。

而眼下这个案件,本来三月初就可以结案公示的。难怪拖了这么久。

“……我了解了。四月初有全体委员会的会议,我会督促这件事。如果确实应该结案,那就没有道理要拖着。”

“谢谢……谢谢陆老师。”

桌上的纸张收起,陆院士站起身来,临走时用那卷文献拍了一下白宇的肩:“告诉你师兄,别灰心。我们工作的职责,就是杜绝这样的事件在科研界继续发生。”

同一个下午,马博士那篇Cell再次在朱一龙的电脑屏幕上打开。其实,他从来没有仔细读完过这篇文章。

太不是滋味,咽不下去。

然而现在,泰山崩塌在他的谷底,扎在身上的刀子多了,起初那把也就没那么疼。

这个坎,无论怎么过,他迟早要过。即便往后真的离开这个领域,刀子不能留在心里带着。

图表一张张向下翻,看着好似也不算多么刺眼。只是,他想,这文章真的写得很烂。最后一张蛋白结构末位几个氨基酸都弄错了,原本完美的8个螺旋只剩7个半。

那串氨基酸序列应该是什么来着。他有点自嘲地摇摇头,自己竟然忘记了。几个月没碰的结构预测软件打开,那朵折叠的花仍旧开在默认界面上。上下4片花瓣扣在一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纵贯微观与宏观世界,每一半都像他曾在白宇电脑上看过的,ZB933的引力透镜。

朱一龙出神地盯着,他太过熟悉这段结构了,此前按照序列搜索不到同源蛋白,可是如果把缠绕的花朵拆成两半……每一半,都活像一个月前他才刚刚加进TAT细胞的神经生长因子。

或许,这才是WHITE基因的隐藏功能!

眼前的屏幕有些模糊,一切似乎都有些迟来。他不住地眨眼,任那些苦涩的液体流下。

不管怎样。他想,不管怎样。毕业不过是早晚的事,而那是他的故事,他要把它讲完。

桌上的手机亮起,是他的小白。

“你那边收工了?嗯,还等我吃饭啊,你着急就先……”

“着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食堂二楼,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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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形状的引力透镜和抗冻蛋白,是有真实参考的,lofter每章后面的小图,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

第十八章 盛开

冬小麦在万物赶着结果时播下,在大地蛰伏时悄悄出苗分蘖,再经历漫长的越冬期,于春光争艳处不惹眼地拔节、抽穗。六月,那片带着WHITE基因的冬小麦灌浆成熟,金黄一片。远望过去,岛上芳草如茵,好似所有阳光都落在了那圈唯一的金黄里。

朱一龙戴了顶草帽在试验田里收麦,他深蓝格子衫敞开两颗扣子,里面搭了件十分老头风的背心。白宇偷拍了一张,看得连连摇头: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庄稼汉。朱一龙在田里朝他挥手,白宇踩着田埂走过去,他哥摘下草帽擦汗,湿漉漉的睫毛刷开大蜀山夏日的烟波,白宇就有点恍惚。上岛的第一天,他傻乎乎地抱着半个西瓜,就是被这摘掉草帽的一笼春光迷离了眼,从此走进了他的麦田和花海。

麦子捆成捆码进三轮车,照例给他留出一小溜空间,他哥说:“小白,上来。”

六月的风吹过耳边,车轮压过红土路。白宇举着把蒲扇遮阳,举一会,又朝他哥那边扇扇风。

WHITE冬小麦卓越的抗冻能力已在上个冬天里得到证实。数月前那个有如科幻的想法,在初步实验中爆了个意外之喜,WHITE修复损伤的能力比神经生长因子更强——这还只是混合了很多杂质的粗提物。眼下,朱一龙正在纯化麦穗里的WHITE蛋白,准备系统性的验证工作。

两个月前,院学术道德委员会全体会议上,卷宗翻开,一条条证据再次经全体审议,委员会主任提议结案。坐在角落的生工所所长暗中松了一口气——杜老板那方的人除了要为WHITE的发现正名,还要借此扳倒做为幕后推手的他。

然而,所长似乎错误地估计了杜老板的人脉。一位调查委员举手发言:“此事为何当年在生物工程所内的调查得出了‘分别独立发现’的结论,其中大有蹊跷。不仅副所长剽窃造假,还涉及其他有关领导徇私舞弊。相关细节还需要继续调查,我认为现在结案为时过早。”

底下立即有人附和要继续彻查,也有委员说,这我们当时已经调查过了,没有证据。这显然是所长一方的势力。

一群专家争论不休,秘书奋笔疾书写到手抽筋。此时,忽然有人敲响了桌上的铃。

乌泱泱的会议室安静下来。

陆院士打开自己面前的话筒,说道:“可能诸位都已经忘了,谁才是这个案件真正的中心人物。不是我们这些坐在会议室里的研究员,也不是学阀斗争里的双方势力,而是这位做出优秀成果却面临没有文章、毕不了业的博士生。本案‘调查马xx《Cell》文章涉嫌剽窃’的任务已经完成,WHITE基因的发现属于朱一龙同学,我提议结案!之后有关生物工程所所长等其他调查,应重组调查组,另立一案。”

“同意。公正迟来太久,就会变成遗憾。” 委员会主任缓缓合上记录本,看向生工所所长和那几位调查委员:“就这样,其余的事另立一案,彻查到底。”

会议四月一日结束,一周后的四月八日,调查报告就盖章公布。内网上的通知发出来时,白宇正在一堆文献里跟脉冲星死磕。他遵循健康工作守则,每看40分钟就站起来蹦跶两下,揉揉眼睛权当眼保健操。忽然,他如有灵犀地刷新了一下“院内公告”那个页面,一条标着“新”的红色标题就赫然跳进眼帘……

接到白宇电话时,朱一龙正在科学岛大门口收外卖,那外卖员第一次来岛上,硬是找不着他们所。

白宇说完后,两个人一时谁都没有讲话。

车铃声伴着一串年轻的欢声笑语,一阵风似的吹进科学岛的大门,吹过手中的听筒。

“喂——前面八系的!往左还是往右?”

八系的,看来是母校K大的学弟学妹们,一个个背着包穿着运动装,来岛上踏青的。八系,是K大的生物系。后面几个学生T恤上印着004,四系,是近代物理系。

“小白……”

“不许说见外的话啊——”

“小白。”朱一龙望着那群背影隐没在垂杨柳的小路上,阳光照着远处的湖水,仿佛盛着光。

“这不是见外的话。小白,谢谢你。”

不仅为了这件事。还有很多很多个时刻,你予我灵感,让我看见天光。

这不是见外的话。我想说给你,我想说给头顶的天空。那一定是个神奇的宇宙,创造了一个你,创造你我一场相逢。

那天晚上,外卖盒子拿回宿舍,朱一龙说,寿星你拆。

白宇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硕大的一碗面……形状的蛋糕。面碗点缀小花,看样像只花盆,浅黄奶油挤成的荞麦面细细盛满,顶上铺着两个荷包蛋,居然还有个翻糖做的银色小宇航员高举双手在面海沉浮。

敢情他的宇宙飞船降落在了面条星球上。

他哥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束花,紫的白的,好像岛上某处薅来的,叶子没剪,生机勃勃地嫩绿点缀。白宇拿过桌上的烧杯把花装进去,摆在蛋糕后面煞是好看。

金色蜡烛点起来,盈盈烛火眼前跳跃,小寿星低头许愿。

愿望不多,有你有我,有星辰宇宙,有人间岁月。

吹了蜡烛自然就是吃面,真面也是有的,朱一龙说其他的面我平时也常给你煮,今天搞点创新。于是一盘黑乎乎不知什么成分的面条端了出来。白宇满脸疑惑“这东西能吃吗”,一边接过筷子,直接夹起一大口——他哥做的菜啥时候错过,而且,就算配方是黑洞和暗物质,他也要先吃再说。

……嗯,这盘黑暗物质的味道竟然非常不错。大海的咸鲜配着奶油白汁的甜,没用什么配菜就自成融洽圆满的一味。

“好吃,什么做的啊?”

“我在网上买的墨鱼面,就是用墨鱼汁做成的意大利面。据说当地餐馆里连意面酱也是用墨鱼汁调的,会吃得满嘴黑。”

白宇边乐边吃,有没有满嘴黑自己是看不到,抹他哥一脸白还是可以的。奶油抓一把朝他哥脸上糊,朱一龙躲闪迅速,只沾到了头发丝,白宇紧追不舍,最后把他哥堵在床角,给那张帅气的脸上左右各画了三道才心满意足。画完还攥起拳头做了个小猫伸爪的动作:“朱大猫,来,喵喵喵喵喵~”

“你自己喵。”朱一龙心想,反正是自己让着他。随后,他就目睹了他弟在他面前把沾了奶油的手指放进嘴里,粉红舌尖舔掉奶油,舔完一根手指又翻过手来舔另一根。

白小猫舔爪。他突然就有点痒,食指擦了擦自己脸上的奶油,是面碗边上那块粉红色的。白宇竟低下头,从善如流地含住他的手指,舌头又湿又软地扫过一圈,之后坏心眼地咬了一下他的指肚。

没关系,蛋糕上的奶油还有足够多,他今晚有的是机会找补回来。

这时,Skype上突然有人发起了ZB933项目组team call. 这个时间点没有事先预约组会,白宇跳到屏幕前,两行消息让他瞬间屏住呼吸:

FAST-Alex Liu: FAST观测到408 TeV伽马射线!方向:ZB933!

MAGIC-John: 412 TeV neutrino captured! (捕获412TeV中微子)

白宇立即戴上耳机,指挥各台待机人员,立刻启动观测。联网系统将FAST定位的坐标毫秒不差地传给十几台射电和光学望远镜,4分钟后,屏幕上一行行信息亮起:

紫金山天文台:捕获到目标方向信号!

阿根廷极高能宇宙线观测站:424 TeV gamma ray, we got it!

费米卫星:it’s shining! ZB933!

南极冰立方中微子实验室:Bai, we got two neutrinos, oh, three!

…………

项目组群内不断刷屏,大家激动地更新着观测数据,一边@白宇说congratulations! 后来也不知谁带头喊了句Boss Bai, 于是刷屏就变成了“Congratulations Boss Bai”. 导师也不在乎,保持队形,下场跟着欢。小孟送上一碗面,接下来的“Congratulations Boss Bai”就都带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白宇手中的thank you打了一半,眼泪就掉在键盘上。

一年前的4月16日,他追逐着那个闪亮的伽马辐射极值,开启人马座黑洞的未知探险,在无数个沉寂的夜晚仰望那片天区,用手中的喷流理论模型不断接近它……

已经快整整一年了。

这么快又这么漫长。

宇宙的时光以亿年计,他想,自己何其幸运,在有生之年就等到了。

射电图上ZB933方向宛如烟花,不断爆发着峰值辐射。眼泪掉下来就停不住,他拿袖子擦,越擦反而越汹涌。身后温暖的怀抱环住他,朱一龙扳过他的脸,手掌覆上滚烫的泪。

“真是的,哭什么。”

白宇越过他哥的肩抱上去,两人都拼命收紧了手臂把对方嵌进怀里,仿佛要合成同一片宇宙。

“因为你的事高兴已经满分了,再加上这个,我就过载了,你得负责。”

“好。我也双倍满分了,溢出到你这行不行。”

“来啊。”

反正他哥又不会哭,白宇想,若能为他略为表达一二这共通的情感,也挺好。

我来时不曾想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旅程。老天知我爱冒险,也知我会怕黑,为我安排了一个你。在晦暗深谷和灿烂山巅上,有人携手一起跳。

希望我做得还不错,给你原本已经强大并自洽的宇宙带来了一点惊喜。

“哥……”

“嗯。”

“我爱你。”

夏日里两个人都在写论文。《Cell》撤稿神速,朱一龙写得更神速,早已熟悉在心的文章不到一周就跃然纸上。白宇瞪着他哥人形打字机般的速度不可思议,平时一页PPT背后要斟酌半小时的人,现在劈里啪啦敲字都不带查文献的。朱一龙说,我早在心里写了无数遍。

文章按照最初的计划投给《Nature》,同在一个领域的编辑已从《Cell》撤稿一事知道了来龙去脉,连minor revision都没提就直接接收,只给了一个“小小的建议”:本杂志版面费不菲,第一张图是南极发草的照片,其实没有必要放。

朱一龙回复说:no, thanks. This is the most important figure in my script.

那张照片,是南极海岸上白宇拿着照相机拍的。

他还记得那人拍完照摘了手套,去摸那丛毛茸茸的小草,随后毛茸茸的脑袋擦上自己的鼻尖:“龙哥,这草为什么这么抗冻?它们在零下怎么不结冰呢?”

那是他故事的开始。

白宇的文章投给《Science》,封面图选了FAST拍的ZB933. 编辑说你的黑洞喷流模拟图不酷吗,导师想了想也表示,难道你不想在封面上留下“BY model”的光辉大名?

那样确实酷,但……星空在那里,我只是看到了它的人。

他回复给编辑:no, thanks. The universe is there, more important than me, who is lucky enough to see his eternal shine.

HIS eternal shine.

那也是他故事的开始。

2018年7月,院网的“科研成果”页面被当月《Nature》和《Science》的封面文章霸屏。

左边是《Nature》封面上盛开着八朵螺旋的WHITE蛋白,右边是《Science》封面上幽深星海中心,四朵花瓣一样的ZB933引力透镜。

我院生物工程所博士生发现极地植物抗冻秘密——WHITE的神秘起源与双重身份

我院天体物理所研究生揭开超高能宇宙射线奥秘——黑洞喷流与星系之前世今生

两条新闻点击量迅速破万,泱泱科院CNS不少有,然而业内人士一眼即知,这么有分量的CNS,几年也碰不上一回。CCTV10的记者来岛上采访,白宇刚洗了头,顶着一头乱毛手忙脚乱地找梳子。

“你说这采访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早知道我好理个发……”

“我老板也是昨晚接到的电话。” 朱一龙急中生智,扒拉了一遍实验室架子上的高分子聚合物,这瓶药典级的,安全没问题。粉末倒进乙醇和水一融,磁力转子飞速搅拌,快手发胶三分钟出炉。Tony手指化炸毛为时尚,把他弟来不及剪的长发抓成绺,竟给打理出了一头十分性感不羁的朋克风。得,胡子也不用刮了,配上米色长裤蓝衬衫,又甜又乖又狂野,绝对刷新全国人民对科学工作者的认知。

两辆自行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吧,机车少年。”

——————

《Science》和《Nature》是自然科学领域的两本经典顶级期刊。前面有一章提过,南极冰立方290 TeV中微子的故事,曾经登上过2018年《Science》的封面。很巧,就是2018年7月刊。

本文里选这个时间点的原因,2018.7,想来大家能猜到,是镇魂播完那个月,默默磨练演技多年的他们站在人海之巅,从此被更多观众看到。

而2018.7的《Nature》封面呢,也有点巧,是一个蛋白质的结构。虽然不是抗冻蛋白啦,是GABA受体,也是上下两半扣在一起,很漂亮。

第十九章

记者刚采访完两人的导师,差点被走进来的一对帅哥晃瞎了眼。而且,两位导师互相不认识,可他们的学生看起来……很熟?

长条沙发躺着不舒服吗,这两个人为什么都快把对方挤到墙上去了?

“那……先从朱博士开始?我想很多人可能都会好奇,这是一个抗冻基因,如果按照一般命名习惯,它应该会叫AFG (Anti-freeze gene)一类的名字。为什么你给它取名为WHITE呢?”

“嗯……首先是因为,它的灵感来自南极。南极的冰雪是纯白的。” 朱博士看向身边的白师弟,他白师弟也恰好默契地转过头,目光对上,两人相视一笑,好像在打什么哑谜。

记者困惑地记着小本本。这俩男的,为什么看起来好配……

“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WHITE,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人的名字。”

…………

这期节目播出时,白宇正在家里切葱花。家乡的油泼面,一向是白母自己和面扯面,今天白母没动手,站那直说朱一龙手艺好,面扯得又匀又薄,都不带断的。

白父坐在沙发上换着台,姐姐抢过遥控器:“是10台科教频道啦,哎呀19:33分,都到点了……”

电视调到CCTV10科教频道,主持人刚好开始节目介绍。

“今天就让我们走进科学岛,揭开保暖又治愈的WHITE基因的秘密,再共同探索黑洞在星系起源中的重要作用……”

白宇吐槽道,这一点也不严谨,抗冻和保暖能随便互换吗,还有,修复神经损伤,什么时候就变成了治愈……算了,这是给普通大众看的,别太离谱就得了。科学岛上的翠山碧湖和生工所那漏水的大楼在电视画面里,倒是比实物光鲜了许多,直追旅游风景宣传片。

记者功课做得细致,特地去拍了他哥那片试验田,拍了他们的射电望远镜,甚至还播了FAST的镜头。白父白母看得认真,说岛上很漂亮嘛,白菜你就是用那个望远镜发现的黑洞?

“差不多吧,黑洞没法直接看到,第一个辐射信号是科学岛上那台望远镜发现的。”

白宇扯开朱一龙的围裙,拉了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白父白母身边空着一块地方,白宇挨着白母坐,朱一龙在他和扶手之间挤一挤,完美贴合。

“小朱,那么大一块试验田,都是你自己种?”

“昂,是。其实也不大……”

“我和你伯母下过乡,巴掌大的地种起来简直都要累死人。”白父表示年轻人可以嘛,朴实刚健还有科学思想:“而且作物不见得按照你的意思长,能种什么活什么,都是学问。”

“嗯,就……做研究需要会的东西也比较杂,平时什么都学一点,就习惯了。”

节目播到双人采访,及时拯救了这场随时要把天聊死的谈话。姐姐睁大眼睛在电视机和小白菜真人之间来回看:“你做造型了?这么帅,你俩往那一坐,不知道的得以为是电影频道吧!”

“宇哥帅不帅,怎么样,我龙哥是不是更帅?”

白宇在那眉飞色舞彩虹屁,朱一龙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采访实在是没眼看。他俩有靠得这么近来着?而且,原来自己看白宇的眼神这么……好像在舔人。舔完下一秒就要把人按沙发上那种。

他自己都要捂脸看同时给CCTV10发个“请撤回”,何况今天在人家一家人面前公开处刑。简直是……他暗自发誓往后“什么都学一点”的清单上必须加上一条:科学工作者的表情管理,特指在某位科学工作者面前的表情失控。

而且自己都在采访里说了什么。

“……WHITE,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人的名字。”

“那么,朱博士是想用这项发现送给这位你生命中重要的人吗?”

“送给我们和科学的未来吧。就……未来可期。”

“好,未来可期。感谢朱博士。下一个话题想和两位聊聊,你们对科研的热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有没有那种小时候想当科学家的梦想之类的?”

白宇先接了话:“小时候喜欢看科幻小说,没事还喜欢看星星,那时候爸妈给我买了个简易望远镜,我家住在顶楼,我就天天去楼顶观星……想当科学家那是后来的事了。最开始只是单纯的喜欢,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时候没有任何功利和负担的喜欢,后来在现实里支持我走了这么远。”

朱一龙笑了:“我小时候就更没有想当科学家的梦想了。最早印象深刻的应该是上小学的时候,徽南市有个很小的天文馆,那年土星冲日,光环又正好转到地球上能看到的最大点,天文馆就把望远镜支到广场上,免费让市民看土星环。我特别兴奋地看完又去排了一次队,还问工作人员下次光环最大要什么时候,他们说要等15年……”

“很巧,两位的爱好最早都是从天文开始的。”

“嗯,是挺巧的。现在我的梦想里也一直有一片星空。”

朱一龙都不知道自己哪天怎么流畅地说出了那么多平时根本不可能说的话。说到后面记者似乎都被两人之间的气氛带跑了,cue朱一龙让他用三个关键词形容一下自己梦想中的星空。

“……活泼、大气,还有……”

记者尚未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用活泼来形容星空,敏锐的白宇立刻接了话,总结陈词升华主题,以免他哥再说出“可爱”或是“帅气”之类的糟糕形容词:

“从宏观宇宙到微观世界,再到二者之间的我们的生活,我觉得这个贯穿始终的热情,本质上都是相通的。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了一生的热爱。希望我能用这份热爱,多做出一点有意义的科学发现,也希望这些发现能给人一些鼓舞……”

节目组竟然一点没剪地播完了这段长长的对话。白母看得热泪盈眶,说菜心儿出息了,像个科学家的样了,以前不让你干这行是爹妈不够了解,现在了解一点了,一百个支持你。

采访那天记者还问了朱一龙的文章遭到剽窃那段经过,播出时剪掉了,留下了朱一龙最后几句收尾的话:“刚开始做研究时想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出留名教科书那样的成果,要是一辈子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又怎么办。后来就不会想这些了。教我植物学的老师说,发而不中反求诸己,多思考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再后来,让我坚持下来的,我想还是热爱。不仅是我对科研的热爱,还有生命中给予我热爱的那些人。”

“在当今追逐热度、急功近利的社会里,这份静水流深的坚持显得尤为可贵。特别感谢一龙和白宇,今天跟我们聊了这么多。除了令人瞩目的科学发现,我想这次访谈中能让观众记住更久的,是你们身上的珍贵品质。最后我想放一段一龙当时在南极拍的视频,哦,这个视频其实是白宇拍的对吗?”记者边说边跟哥俩确认:“希望南极冰雪大地上的生命之花和灿烂星空,带给观众有关科学、以及有关我们人类自身的遐想。也祝福你们,一龙和白宇,希望今后常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我的天。这会连白宇都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小猫捂脸地想,当时怎么一点没觉得,这记者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祝福你们、希望今后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这东西能播出来吗?科学频道难道没有求生欲吗?

……科学,一定是在说科学发现的意思。

他瞄了一眼他哥,那人这会已经淡定了,似乎很专注地看着电视里那段视频。于是他放下了小猫爪子,也去看电视。放在膝盖上的手挨着,小拇指无意中碰上,温热间有火花传递。

小穗花在南极冰原上迎风摇曳,皑皑白雪中一片生命的绿洲。镜头逐渐拉远,深蓝海岸线上冰川耸立,在阳光下反射着极度纯粹的蓝。那片湛蓝光辉溶解进无尽天宇,接上了南极巡天望远镜发来的,极夜里灿烂的星海。

白宇听出了背景配乐,不知是何方内行人士找来的,居然是他们在FAST天文小镇看过的那个电影片尾曲,《时间飞行》。

他想跟着哼两句,却发现胸中满溢的情感堵在喉口,一时忘了词。

桌上蒙着保鲜膜的面烧水下锅,白母拿出秘制的炒牛肉酱满满铺上,葱花蒜末和红椒粉撒上去,一碗微辣,三碗中辣,一碗大辣。热油在佐料上一泼,满屋香气四溢。

白父开了瓶红酒,两个小辈平时都不喝酒,就一人倒了小半杯。

“第一,恭喜你们取得重大科研进展。” 白父领导讲话般开了场,负责破坏气氛的白宇就开始笑场:“咋说得比我们所长还严肃呢,重大科研进展,现在算小意思吧,以后看我和龙哥得诺奖。”

“这第二呢,就是欢迎一龙来我们家。”

白宇这回不笑场了,笑意含成眼神里的光,沉在底下,银河似地流淌。他举了酒杯的手肘轻轻碰了碰他哥,这人还没喝,耳朵和脖子已经变成粉红色。父母正式欢迎,朱一龙不好意思地直说“谢谢”,五只酒杯碰在一起,热闹的干杯迅速融化了这小小的不知所措。胡辣汤端上来,白母道:“你们徽州人吃的是叫甜蛋酒还是甜米酒?明儿个我去买,今天尝尝我们陕北的胡辣汤。”

“小宇啊,往后我和你妈管不着你毕业去哪了,哪里有科研最高学府你就去哪。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过几年也要退休养老的,你现在反悔要继承家业还来得及。” 白父难得幽默一把,白宇笑着怼他:“要说家里有矿,我龙哥也有,一座大山呢,你俩就安心退休享受生活吧。”

“崽子翅膀硬了,管不了了。往后我们享受生活……你俩互相扶持。”

“叔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白。”

或许是被“互相扶持”这句话击中,身边坐着的人忽地就生出了天长地久的意味。白宇本来还想说“我也照顾你”,转瞬又觉得,这片刻永恒的氛围里,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热辣的油泼面和胡辣汤吃得人鼻尖冒汗。科学岛上的几百个晚上,他们也是这样鼻尖对着鼻尖吃一碗热乎的面,往后岁月,白宇心想,他也要学学怎么做面,扯不断的那种。

吃完饭的洗碗争夺大战以哥俩战败结束,姐姐围着围裙赶他们去看白宇小时候的东西:“他那些成绩单啊作业本啊都留着呢,还有以前写的作文。”

“你们合着寒碜我呢,让我在龙哥跟前晒成绩单?对了,以前那个望远镜搁哪儿了?”

“储物间里呢。” 白母说:“怎么,500米望远镜都看过了,你还稀罕那个?”

“当然稀罕,你们给我的童年梦想,怎么能不稀罕呢。”

“就知道贫,那台望远镜是拆了收起来的,你要看得自己再装上啊。”

“没问题。当年怎么装的,现在就怎么装呗。”

然而当年怎么装的,白科学家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说明书早不知丢到哪去,只剩盒子上几行俄文,连个图都没有。几包螺丝零件摊开,白科学家硬着头皮把镜筒支到三脚架上,凭直觉往上拧。

“这中间应该有三个垫片的。”朱一龙摆弄着地上的零部件,比着架子上的空隙。

“哦……”白宇接过垫片,果然,刚才拧不上的螺丝现在严丝合缝。论动手能力,他哥永远占上风。当然,那人非说这不是动手能力,是靠推理。那他是不服气的。

哥俩合力进度神速,不到15分钟那台年代久远的俄罗斯望远镜就漂漂亮亮地立在了房间里。白宇打开Star Walk app,很好,观测对象现在就在月亮附近。

“来吧龙哥,带你去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望远镜搬上屋顶,半弦月柔光洒下。白宇家这片小区离城中心远,光污染不大。他像童年时每次那样仰望夜空,昴星团里六颗主星颗颗分明,北斗勺柄上开阳星旁边那颗辅星,也清晰可见。

“哥,你看北斗勺把上倒数第二颗星,叫开阳星,它其实是个双星,旁边还有一颗小星的。古代军队用这个测士兵视力,我小时候每次都看自己还能不能看清这颗星,测试自己是不是近视了。”

怎么有这么傻的人,对一颗星星测视力的信心更胜于视力表。

而且傻的还不光他一个。

朱一龙眯着眼看了半天,说:“好像是有一颗……一眨又看不见了。呃,我近视了看不清。”

白宇摘了自己的挂绳眼镜给他,两人度数差不多,朱一龙戴上,那颗漂亮的小星就忽闪忽闪地在开阳旁边闪耀。

……挺像他弟的唇边痣。

“不是,咱俩有望远镜为啥不用。”白宇这才想起正题,摆弄着望远镜筒去对准月亮左边的某颗星星。

“你在采访里不是说,小时候去看的土星环么?我记得,那次土星环极大是2003年,这台望远镜那时候刚运到我家,把它装好之后我第一个看的就是土星环。”

白宇狡黠地朝他哥一眨眼:“15年一个周期,你当年等的下一次土星环极大,就是现在。”

月光落在朱一龙的眼睛里,好像盈着两汪水。刚才组装时,他就注意到镜筒底下有颗画得有点丑的土星,旁边涂了一个“白”字,是用当年那种涂改液画上去的。

他凑过去看他弟调好焦距的目镜里,少年记忆中唱片一样美丽的土星环就在视野中央,仿佛时光不曾流逝。忽然间他就有些控制不住,眼泪从摁在眼角的手指边缘溢出来,一颗又一颗。

就像那时身边的父母,此刻在天上看着他。

白宇刚才没有说出来。2003年,自己上小学四年级,那么他哥就是六年级。

他也不会说出来,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我父母就是你父母,这样肉麻的话。他们早已不是需要父母庇护的少年。往后路上乘风破浪,是他要保护他哥。

不,是互相扶持。

两个人都穿的短袖,掏掏短裤兜里,谁也没张纸巾。白宇卷起T恤下摆想给他哥擦眼泪,卷了一半就被他哥拉住放了下去。

“想着凉啊。”

“这大夏天的,我还热呢。”

“热也不行。” 朱一龙的眼睛还红着,这声“不行”听着又凶又奶。说着人就往白宇肩上靠过来,胡乱在人衣服上蹭了两下。这个行为不太像平时的他哥。白宇抓住大好机会把人搂过来顺毛,采访时精神的短发后来就一直没剪,现在又有些长了,还不到能抓出小揪的程度,白宇就把手指伸进发丝里梳,梳到耳朵,又沿着那个弧度摸到湿漉漉的鬓角。他弟的掌心很热,鬓角里那点没蹭干的眼泪被这热度抚摸,迅速蒸发进了夏夜的星空。楼下有草虫断断续续地鸣,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

“他们一定会祝福你。”

“……会的。”

朱一龙忽然想起那个四月夜晚,金光流淌的计算页面上,他们第一次得出黑洞喷流辐射的伽马射线能级,520 TeV. 那时他就想,如果宇宙的秘密有什么答案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一句。

后来白宇的模型优化了很多次,唯有这个预测结果,在每一版中岿然不变。也不知是这人故意的还是怎么,把笔记本电脑往朱博士面前一放,说:“帮我debug一下,调了这么多细节,别的预测值多少都有些变化,就这项运算结果为什么每次都不变呢?”

朱博士那天想也没想就打出一记直球。

“因为我爱你。”

两人回到岛上那天,正赶上新生入学。几辆巴士停在岛门口,各所横幅一拉,到处都是拉着行李的学生。出租车司机看这架势,说你俩下车吧,就剩几百米走走就到了。

大榕树下,哥俩看着热火朝天的报道场面。研办老师左手小红旗右手大喇叭,喊道:“核聚变所这边走,其他三个所走那条路,跟着打你们自己所旗子的老师走!还没领学生卡的同学这边登记!”

朱一龙忽然说:“你不是说过,要不是你早来了十几天,可能就不会认识我了。”

“嗯,怎么?你别想跑,咱俩该认识还得认识,可能就是晚几个月的事。”

“晚不了很多。其实你入学那年,我就是生工所那个打旗子的志愿者。报道那天我还特地去看了你们所的登记表,不过你好像已经把资料领走了。”

白宇想起来,新生集体报道那天,他已经开始了值班生涯,一早匆匆来报到处领了自己的资料就跑回值班室。早知道,该等着草帽师哥给自己登记的。

“那师兄现在带我去学生宿舍~”

“你哪个所的啊,叫什么名字?”

“天体物理所,白宇。”

“生物工程所,朱一龙。”

不知谁把一辆三轮车扔在了榕树底下,车上用红漆漆着“生工”两个字。朱一龙提起白宇的行李箱扔上车,回头笑得灿烂:“白师弟,上来吧。”

夏日里历久弥新的风吹过芦苇荡,车子绕着湖,他们的身影融进那群新上岛的年轻人里。有光迎面照来,好似这永恒的长夏不会凋谢,从他们的身后,一直铺进所有的未来。

——————

土星的赤道面和它的公转轨道之间有个倾角,从地球上看,土星光环会以15年左右的周期从几近消失到华丽的极盛来回变化。

甜蛋酒和胡辣汤的梗有点久远,是当年荣耀搞的城市美味记忆。

顺便给观星爱好者安利一下Star Walk,此app可以满足你足不出户实时观测任意一片天空的愿望。

尾声

九月的北京下了一场雨,暑热退去,T大校园里桂子飘香。朱一龙把自行车锁在教工宿舍楼下,那是一片小红楼,旁边大道上桂雨落下,铺了一层浅金。

一年一次的美景,自然要用走的。

白宇在前面踩着马路牙子,时隔三年重回母校,又走在他最喜欢的这条桂花大道上,小孩开心得张开手臂去接那些落花,接了就回头往人身上抛——从前是独自走,现在,他身后跟了一个人,一个会跟他在这条路上走很多很多次的人。

T大生物系数年只招海归,然而系主任看到朱一龙简历上那一长串灌水般的Nature,又跟年轻人聊了一场,当即决定破格聘入本系,植物分子生物学小组,正缺这么一个人才。

陆院士弄了个博士生保送名额把白宇招到国家天文台。国家台离T大不远,地铁半小时,白宇忙时住在台里的学生宿舍,平日就回他哥那。一室一厅的教工宿舍带个小厨房,日子过出烟火气,白博士还真学会了扯面,谁先回来就谁做饭。

今天周末,恰好两人下午都有空。这样下过雨的日子,最适合吃火锅。白宇指挥他哥道:“咱俩沿着桂花大道往南走,一会再拐个弯出了东校门,外面就有个菜市场,蔬菜涮肉一应俱全。”

朱一龙边走边看,校园里靠近东门这块他还没逛熟,理学院的主楼灰墙圆顶,配上左右两颗大梧桐,被雨一洗,顿时有了老电影胶片的感觉。后面那几栋好像是宿舍楼,阳台上衣裤挂得五花八门。

“小白,你以前的宿舍是在这一片吗?”

“想知道啊?”白宇朝他哥一勾手:“来,叫师兄。”

朱一龙一愣,大眼睛无辜地眨巴几下,那双眼里的光就化了笑意越来越浓——现在他可没有那么容易诓,叫师兄?他凑到他弟耳边说:

“叫老师。”

FIN.

讨论与致谢

嗯,就用科研论文写作里的Discussion and Acknowledgement来完成后记吧。

今年读了上下非禅太太的《烟与火》和火机的《克莱因蓝》,忽然也想写点什么留给这个爱了快三年的坑。也为纪念我人生里的一段星辰大海,和脚下泥土。

写的科研项目不是自己的专业方向,深夜秃头寻找科考资料、补课要写的专业知识,好像也走过了那些地方,经历了一次那些科研工作者们的惊心动魄与光辉梦想。中途下载的文献在文件夹里排了一长串,虽然后来特地找做这个方向的同学讨论,某些剧情在专业人士眼中还是挺扯的,哈哈。

小朱和小白的科研线是根据不同年代里许多前人的工作串起来的,曾想过完全写成科幻,可能会更好看,后来还是决定搞了现实向。有读者看到庐州时猜到了,确实,大学时我们系的保留项目,就是去科学岛烧烤。后来没有真的去岛上读研,不过,天天通宵做实验没见过室友、每天拎着几个包子解决三餐、没空就在厕所吃等趣事都是PhD生涯的真实经历。出海要把自己捆在船上、采样被海水浇透是基友的日常,开面馆的是我师兄,六七年毕不了业也是不少同行的现状。文中小朱遭遇的学术圈黑暗纯属虚构,没有现实依据,只是我为了剧情曲折的瞎编排。

问过一些同行,大部分人都有过不知如何坚持下去的压抑时期。或因为看不到希望,或是感到自己的研究没有什么价值。又或许,就是年近30没有收入、日常各种糟心琐事的消磨。PhD基本是最难熬的阶段,毕业后大家幸福指数直线上升,或是去做其他工作,而留在科研界的,要么是真爱,要么是以平常心态把它当作一份工作来做。

“天眼之父”南仁东说,美丽的宇宙太空召唤我们我们踏过平庸,进入它无垠的广袤。

大部分人或许一生默默无闻,科研和其他的工作也没什么两样,搬砖砌瓦,跋山涉水,更多时候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然而和世上所有事情一样,有幸热爱过,瞥见过遥远的星光,它就能带你摸索出一条路。会不会走到最初想象的地方不知道,最好不去想,这样比较快乐。哪天真的时机成熟,星河璀璨自天空洒下,有前辈说,能够承载巨大成功和荣耀的人,必是已经不把得失荣辱放在心上。

爱了他们这么久,其实早已和CP没多大关系。他俩各自都是历经时间越看越耐看的宝藏,热爱表演的他们,都是发着光的,每段表演总能让人发现新的面向。文里用了多少他们的梗自己数不清了,许多对话是来自他俩的访谈。从他们有关表演的一些谈话中,看得出两人皆在自己的热爱中触及过生命非常深刻的那个本质。旁人看来辛苦甚至会受到伤害的付出,对创作而言在所难免。创造是火焰之光亮,创造者是以身燃灯,不可能不痛苦的,而且,这条路其实很孤独。

所以,写了两个探索路上相互扶持、共同创造的人。他们在浩如星海的科研世界里,也在彼此的爱里,寻到生命和宇宙的奥秘。

《星与穗》到此完结,感谢读者们的一路陪伴。它原本只是个人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有人愿意读它,全是借了他们的美好。这个故事起初没有打算发出来,只想自己写着爽爽。我有点强迫症,无论多长的长篇,每个词句喜欢像短篇一样慢慢酝酿,每晚有空了就写几百字。写完一半时才找出这个ID开的连载。

说到同人写作的“为爱发电”,对我而言,写作是连接自己心中爱的源泉,这是“为爱”的含义。读其他太太的作品时,也会感受到她们视角下独特的故事世界,去了解一些平时不会想到和了解的东西,是一种享受。

圈子聚散有时,今年再回lof, 许多熟悉的人都离开了,lof也已氛围难再。虽道这是人生常态,难免仍会觉得,怕是自己执念太深,在烟火的余烬里不肯熄灭。仿佛那些粒子时空卷缩般隐藏,若有梦中笔,就能解锁出整个宇宙的光亮。

这个四月开始的时候,读了一篇前辈的文章,文章最后说:“所谓的‘苦之本际’,无非是于无常之世,生执着心,贪心,嗔心,痴心,还有一颗死不悔改的少年心。”

或许今生要合时宜已经太迟,就借着少年理想光辉照耀的乌托邦,在疲惫现实里存一片自留地。不用问它是否来过,量子世界里的观察者观察过它,它就在那个刹那被我们的意识照亮。

感谢看到最后的每个读者。愿你有梦想照耀,有勇气和毅力披荆斩棘,也有平凡生活里的烟火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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