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6日

[三哥x小远] 天堂路48号

——一个有关生老病死、爱与人间的故事。

  • 天堂路48号(一)

“19床家属?来一下。”

主治医生推开病房门,向靠门那张床边颓然坐着的年轻人招了下手。

上午9点半,不是例行查房时间。这个点要特地叫家属出来交待的事情,通常不是什么好事情。床边的年轻人站起来,眼神蒙着尘,整个脸上也像蒙着尘,看不出情绪。他下意识地拉了拉白T恤下摆,那T恤竟像套在空荡的衣架上,看上去无限削薄。棉布长裤是皱的,拖鞋里的脚是浮肿的,这是每个住院陪床的家属都逃不过的憔悴。

年轻人跟着医生的白大褂往前走,走到住院医值班室,医生在电脑桌前坐下,年轻人轻手关了门,转过身来,缓慢地朝医生那边挪了一步。

“家属过来,陪护证先看一下。” 医生啪啪敲键盘,调出19床的病历。

一只手递过去,医生对了小卡片上的照片和站着的年轻人,说:“章远,对吧?章xx是你父亲?”

年轻人点点头,医生就开说了:“CT结果出来了,应该是转移灶出血导致的昏迷。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开颅手术,尽量切除肿瘤并清除血块,病人有可能醒过来,也有可能醒不过来;第二,姑息观察,用一些支持治疗手段。”

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头颅的CT片。肿瘤已经到了脑转移的地步,手术成功恐怕也延缓不了多久。而支持治疗,意思就是等待自然死亡。

值班室里一时沉默得凝固。医生没说话,等待家属从这沉重噩耗的打击中缓过一口气,再问他问题。

“医生……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这个不能保证,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切除。说实话,这个肿瘤的位置不太好,靠近脑干,病人还能恢复意识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你也要有点心理准备。”

“……那……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手术顺利,就看之后病情发展的情况了,几个月到半年,乐观的话更长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手术风险很高,你父亲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或者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

“不手术呢?”

医生掂量着,送走过太多病人,肿瘤科里每个医生几乎都有准确估计末期病人剩余时间的冷酷能力,而要如何跟家属交代病情,是比医学更复杂的艺术。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第一次手术进来陪护,前前后后打过几次交道,算是客观理智也不爱惹麻烦的类型。

那么,话可以说得直白一点:“几星期吧,如果再次出血,最坏也可能就是今天晚上。” 医生早已练就生离死别不动心的本领,然而看着一张白纸般无声立在屋里的年轻人,他还是叹了口气,该说的话还得接着说:“赶紧去楼下续费,已经欠费了,明早就开不出药了。病人现在脑水肿很严重,降颅压的药续不上,立马就会要命的。”

降颅压的甘露醇31块钱一瓶。现在章远手里所有的银行卡上还有28块,兜里还剩一张10元纸钞。可惜那28块钱ATM取不出来。

他靠着病房走廊的墙,无声地缓缓滑下去。就像空中有只无形的手从他头顶压下来,生生把他压扁,压到垂头蹲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

“喂,让一下让一下!”

走廊里急匆匆走过大短裤黑白花衬衫,抬着一具一次性棺材,后边跟着小弟。206病房里已经哭开了,“爹你不能走啊”和“爸你就放心去吧”的喊声此起彼伏。

棺材卡在走廊转角,莫三鼻有点不耐烦,这里偏蹲着一个小孩崽子,害他转不过弯来。

“听见没?你……”

蹲在地上的人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莫三鼻一愣。还真是个小孩崽子。头发乱糟糟,胡子没刮,估计脸也没洗,不过他愣是看出嫩生生的白净模样,那张脸上如果不是这副表情,应该挺好看的。

……还是中学生吧。他看不得小崽子这副模样,虽然他看得多了,几乎天天看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是一个乖巧干净的人无声绝望的样子,他看不下去。

“那个,你走开一点,挡我路了。”

蹲在地上的人动了,撑着膝盖,好像肩上负着生老病死,重得脚步有点踉跄。莫三鼻的棺材一路抬进206,围作一团的家属见了更加大放悲声,女儿扑到遗体床边,痛哭着不让抬走,一边的医生护士撤走心电监护、拉上帘子。莫三鼻摸着耳朵上的烟,这儿不让抽,他咬了口烟屁股又别回去,走到病房外面消停着——一般家属都得哭会,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章远走回病房时,就差点撞上门口的莫三鼻。

“进去干啥?不是你家属吧?” 莫三鼻见这小子置若罔闻地还要开病房门,就伸手一拦。

对,这小子。刚才叫他小崽子是自己没看仔细。谁叫他蹲在地上那么小一团,现在站正了面对面平视,好像还比自己高了那么一丢丢。

“我靠门那床的。”

原来这小子是19床的家属。死的是靠里的18床,莫三鼻知道,这个科206-209几个两人间,一般都给时候不多的病人住,去世时惊扰的人能少点。刚才他在里面瞅了一眼19床,以他常年来人民路医院抬人的经验,约摸也就十天半月光景。

“你放手,我爸在里面,我得进去。”

莫三鼻铁钳似的握在球锁上的大手一松,行吧,也不避讳,这小子吓大的。门一开章远走进去,里面18床的家属也出来了,示意莫三鼻可以进去抬人了。

刚才医生拉上的帘子又被拉开,一套寿衣摆在床头柜上,床底的尿垫便盆、手纸脸盆、简易吸痰器、陪床人的零七八碎……一并清出来满地狼藉地扔着,仿佛兵荒马乱草草收场的一生。很快,这些物品将被扫进医院垃圾桶,遗体过了明早的出殡仪式,也将变成一捧灰。一个人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很快将被彻底抹去。

莫三鼻看了一眼坐在门口的章远。盯着输液器滴答的液体的目光穿过来,仿佛没有焦点,穿过19床上昏迷不醒的父亲,和18床上蒙了白被单的另一个人的父亲。莫三鼻唰地拉上帘子,把生死两个世界严实隔开。他掀开白被单,抖开床头那套寿衣。

  • 天堂路48号(二)

人民路医院后面那条巷子,叫做不老巷。然而这里每个人都被生老病死煎着,每个病患家庭都有说不尽的苦水。便宜旅店、月租房、摆着十几张塑料凳子的小饭馆,黑糊糊油腻角落里堆着的泡沫垫子……所有人脸上都是愁容,有的是还撑着一口气未被压垮的愁容,有的是已在泥潭中滚到麻木的愁容。

莫三鼻很少在这吃饭,吃不下,还不如他的殡葬一条街舒坦。可是今天没办法,早上的18床拉回去,立马又有一单人民路医院的,他急三火四开了车赶过来,结果一群家属说长子还没到,说什么也不让拉走。打电话一问,好家伙,长子还在火车上,说是个把小时就到站,让他等着。这会儿回去也不是,在医院干站着也不是,莫三鼻抽完最后一口烟,凉拖狠狠摩擦两下,将烟头踩灭在颜色混沌晦暗的地上。眼前这家叫“幸福餐厅”,行,就这了。

“老板!打卤面一碗!”

蒙着塑料布的折叠桌上粘着张油渍斑斑的菜单,莫三鼻两手插兜坐在塑料板凳上,朝那菜单瞄了两眼。桌上贴着各色小广告,有xx神药包治各种绝症的,有救护车千里送人回老家的,当然也少不了他的同行,寿衣墓地骨灰盒,统统被油渍泡得模糊,红红绿绿地印在那层劣质塑料布上。莫三鼻摸着裤兜,殡葬一条街名声响亮的三哥靠的自然不是小广告,然而他也是有名片的,裤兜里就常年揣着一打,刚才在医院走廊桌上那堆广告里别了几张,不老巷相熟的老板也都随时拿得出他的名片,给这条街上流水般来来去去的需要者。

面端上来,灰乎乎的卤子里不知是茄子土豆还是什么,味道除了咸就是一坨混沌。这些店胜在量大实惠,他掰开一双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吃得飞快,好不好吃也无所谓。牢里养成的习惯,这种时候就相当实用。

一碗面扒拉到大半,莫三鼻抬头擦汗,却一眼瞥见那件白T恤,白晃晃地立在“幸福”两个大字底下。肿瘤科病房里胆敢开他拉着的房门的小子,他抽了张纸巾边擦边看。这纸巾特么超薄无感还是触手即化,擦了一脑门碎纸渣渣的莫三鼻低头暗骂,哗哗哗又连抽几张。

章远递过十元纸钞,点了一个饼一碗粥。莫三鼻见他把窗口递出的粥又推回去,跟老板娘说了句什么,就拎着塑料袋里的饼坐在了跟他隔张桌子的斜对面。

……果然是中学生。他见那人咬了一口饼,塑料袋往桌上一搁,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慢慢翻开看,好像拿书本下饭一样。莫三鼻摇摇头,这种念着书独自陪床的,八成是单亲家庭,而且亲戚关系还不怎么样。

小板凳上逐渐坐满从医院里出来吃午饭的病患家属们,病房下午两点半才让陪护进,这中间漫长的三个小时,就靠不老巷饭馆慷慨的小板凳打发,亦有占领了角落里泡沫垫的幸运儿借机打盹。章远手里的《线性代数》还没翻两页,手机震动起来,他一看来电号码立刻按掉,继续啃饼读书。可是对方十分执着,刚按掉的手机没一秒又震起来,章远直接按了关机键,下一秒,对面就坐下来一个人。

来者面色不善,脸上坑坑洼洼,嘴角一道刀疤,张口说话的表情显得尤其邪性。他拿手机敲了三下桌面,道:“下午三点,最后期限。”

章远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把那本《线性代数》卷着握紧,尽量不露怯色,说:“不是下周一么?”

“下周一?周末最后期限,今天星期五,明天就是周末,你说呢?”

跟这些人没有道理可讲。章远胸口起伏着,思考着脱身之计,对方却早就给他设好了退路,板凳往他转身的方向一挪,歪嘴咧着笑:“凑不齐也成,让十个点。不是都帮你想好了吗,这是老板好心帮你……”

“不卖。” 章远冷然道。

“不识抬举的玩意……” 刀疤嘴话音未落,“砰!”地一声,一口碗墩在了自己眼皮底下。碗底灰不溜秋的汤卤四溅,刀疤嘴斜眼看去,那拿碗的胳膊穿着黑白花短袖,再一瞧脸,不认识。哪来的卤蛋头,还挺拽,眼神根本没看他,拿脚勾过板凳一屁股坐下,一双筷子横在碗上。

“长不长眼,啊?”

卧槽,还特么笑了。两排整齐的白牙露出一线,语气带点不屑:“我乐意坐这吃饭,有意见?”

刀疤嘴不认识莫三鼻,可莫三鼻认识他。催债的,年少无知那几年,他自己也干过这个。当年城南城北平分秋色,老跟他们作对的那帮人里,就有这么个刀疤嘴。

都是进去之前的事了。十几年过去,当年那拨做小弟的,死的死没的没,即便有人还在,恐怕也认不出那个扫把头白净脸眼神带点忧郁的莫小三,竟是眼前这活像刚从中东海滩美黑回来的青皮壮汉。当然,记不得莫小三不要紧,而眼下就在人民路医院门口,不认得殡葬一条街的莫三哥,那就是这位刀疤小弟不长眼了。

十年了还干催债的,除了自己行当那一亩三分地之外毫无政治敏感性,难怪还是这副孙子样。莫三鼻暗骂,嘴上只唏哩呼噜地吃面,三两下吸溜完剩的那半碗面,又朝窗口那边喊一嗓门:“可乐!冰的!”

刀疤嘴打量了一会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干饭刺头,再看章远脸上表情,绝对不像是认识这人。这条街出去就是不老巷派出所,在这干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刀疤嘴站起身,反正他今天是来传话的,话已经传到了,至于这小子要是不听话之后的事,那不是他管的。他临走又敲两下桌面,对章远歪嘴一笑:“记住了,十个点。”

莫三鼻喝着冰可乐,瞟着对面章远手里的教材封面。线、性、代、数。四个字他都认识,合一块不知道啥意思。上头一行小字是“‘十二五’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国家级规划教材”,敢情还是他看走眼,不是中学生,这小子是个大学生。

他就喜欢文化人。当然迂腐的不行话太多的也不行,最好就是这样一眼看去干干净净性子还有点倔的。

刚才老板娘一提六瓶可乐拎过来,问他要几瓶,他拿出一瓶放章远面前,自己又拿一瓶。章远把瓶子放回去,说:“谢谢,不用。”

“打开打开。” 莫三鼻捞出瓶子伸给老板娘,连着自己那瓶一并让她开了,想了想又拿根吸管插好,给章远递过去。

“别客气,搁你这桌挤个座位,应该的。”

正是午休高峰时间,放眼望去一片折叠桌边全都坐满了人,还就章远旁边这块能挤一张凳子。章远默默接了可乐,说,谢谢你刚才帮忙。

“谢啥,念大学呢?”

“嗯。”

“大几了?”

“大一。”

“………”

莫三鼻从脑袋后面撸了一把自己刚剃的青皮,嗐,又把天聊死了。接下来聊啥?总不能问人家在哪个学校家住哪手机号微信加一下?他不会这样聊天。平时见人直接递名片,开口说话不是交待流程就是遇上惹事的了,当然,遇上惹事的也基本是拳头说话。问人家怎么招惹上这群催债的?那就更加不能问。还能怎么惹上的,不论借钱看病还是家遭变故,不老巷里的事,假若人不主动说,不问就是基本的体面。

于是两瓶可乐在沉默中喝到了底,莫三鼻手机响起,那家长子赶到了,他得去干活了。时钟指到下午两点一刻,老板娘拿了个塑料袋过来给章远,他一看里面是颜色灰白的糊状物,又想起章远递回去的那碗粥,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不老巷每家饭馆都有的便民服务,插鼻饲管的患者需要严格打成糊状的食物,带米粒的粥也不行,会堵管子。这家老板娘热情,五毛钱的粥也给免费打,章远每次都来找她。两个人走到巷口分开两路,章远说,我去那边买点东西。他看着黑白花衬衫消失在马路对面,拿起手机,翻开通话记录里的“二叔”,再次按下了拨号。

  • 天堂路48号(三)

医院作息规律,早七点起床查房晚九点熄灯睡觉。每晚九点整,三三两两的陪护家属就从住院部大门晃荡出来,不老巷日租房正等待他们回归。章远拎着一包换洗衣物,最便宜的日租房也要三十,他只在老爸手术当晚住过一次,以防要随叫随到时赶不过来。其余时候他就回家去,好在家也离着不远,5路车坐四站,再走个几百米,就到了。

中午那通电话好歹解了燃眉之急,二叔打过来七百块,住院费存进去六百,剩下一百取出来,放在身上应急。4瓶甘露醇2支地塞米松,复方电解质加上一袋脂肪乳,就算不做任何治疗,每天维持生命的基本用药需要286块5毛。存进去的六百只够维持两天,之后怎么办,他不知道。还接他电话的就剩两个叔叔,二叔肯借他钱,是因为他写了借条,等房子卖掉了,连着之前那八万,不找零,直接还给他十万。

也不能怪人不讲亲情。这事是他爹坑了自己亲兄弟在先。当时以为是天大的赚钱机会,为了发展下线把自己两个弟弟忽悠下水,每人投了小十万。结果分了两次红后老板不知所踪,后来公安局定性,这是非法集资。老板卷了上千万跑到东南亚,警方把章父等几个不知内情的小上线带走调查,所幸最后人又给放了回来,只是钱追不回来了。不光自己家底套进去,为了凑够“四级领航人”所需投资的五十万,章父还不知从哪借了十几万。一系列打击之下人就病倒了,一查竟是肿瘤,半年内手术化疗折磨得不成人样,章远课没上几天,东奔西走地借钱,催债的找上门,他就出去躲两天。然而现在也没处躲了,这学期为了省下五百块的住宿费,他把学校宿舍退了。

只是父亲的病情仍旧急转直下。脑转移,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他在黑夜里茫然地走着,做不做手术?医药费又怎么凑?房子已经挂出去两个月了,有那帮人盯着,几次有意交易的买主都被恐吓走,难道只能降十个点卖给他们?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家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市值六十万,因为急卖,他只挂了五十万。那些人还要让他再降十个点,明摆着一边催债,一边逼他低价把房子卖给他们。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卖房的五十万刚好够还债,从此他就无家可归别无长物。可是这些人连这条活路都不给他。

钥匙捅了几下,插不进门锁。章远拿手机照着看,锁眼被堵死了。大门上触目惊心地泼了红漆,泼出个大大的叉。手机惨白的光照着,章远被刺得呼吸一滞。不对。走廊里有声音。他来不及细想,凭着躲债练出的直觉就发足狂奔,几步跳下楼梯,朝着单元门外没有路灯的深重夜色跑了出去。

然而今天这伙人不是普通来吓唬吓唬他了事的。章远没命地跑,拐过不知几个弯,现在跑在哪条街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嗓子里溢出铁锈味,体力早到极限,他在医院没吃晚饭,中午那个饼带来的血糖早就消耗殆尽,身后追着的脚步声却速度不减,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这片街区实在不繁华,隔不远就是一段黑灯瞎火,他尽量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冲出这条小巷子,远处就有一片豁然灯火。正对面那栋建筑上,亮堂堂地点着三个霓虹大字:上天堂。

然而他没能跑到天堂霓虹的台阶上。脚底踩上建筑垃圾绊倒,他重重地摔了出去。

没等他能爬起来,身后两人已经追上,一个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另一个塑料袋往他头上一罩,随后脸就被捂进了一团破布里。

黑暗与窒息同时降临,章远手脚并用地拼命反抗,然而背上踩着一只脚,头被死死摁住,缺氧带来的意识模糊很快让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鞋尖踢在身上,他觉不出疼,眼前的黑暗里似有千般色彩,万花筒般旋转着打开一条隧道。

人在临终前会看到隧道,会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那些在濒死体验贴子里看来的话漫进脑海,他想,或许自己就要死了。过电影还没开始,能不能掐掉。

窒息的痛苦在达到顶峰后消退,他只觉得漂浮在黑暗里很舒服,拼死抓在叫做“活下去”的石头上的手缓缓松开,他想原谅这一切了。突然,头却又被人拉起,糊在脸上的塑料布一扯,一股鲜甜的空气涌进肺里。他边咳边呛着拼命呼吸,眼泪呛出来,他顾不得,活着的本能让他除了眼下这口气,狼狈得什么都顾不得。

“操,你掐的表!刚跑完的人能捂这么长时间吗?整死了咋整?”

“干,我又没捂过学生仔!什么东西,不耐操。”

两个小混混一个操着东北腔,一个台湾腔,拎着章远的那个见他缓过气来,立马换了副威胁口气:“下午三点,忘了是吧?老子告诉你,今天十个点你不卖,以后让你永远卖不出去!” 说完塑料袋一扎两手往下一按,又要把他按回破布里。章远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刚刚的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生理本能般让他想要屈服,最后一点尊严卡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可那两个人没那么轻易放过他,老大吩咐了,对付这种性子硬的人,得捂上三回,让他生不如死三次,才能认命。

死亡之手再次钳住他,他坠入那片混沌。

嘭!嘭!消音一般的世界里忽地传来几声钝响。压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恍惚中翻过身,塑料袋被人一把扯走,几道人影在他头顶的天堂霓虹里晃过,没看清。刚才的缺氧太过强烈,他躺着又迷糊了过去。

等到他能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墙边的时候,那边的事似乎已经结束了。

有人手提一条长棍,黑色剪影印在“上天堂”的粉红霓虹光里。墙体遮挡着他看不见的角落那边,东北腔和台湾腔骂骂咧咧地渐骂渐远。

两个小混混捂着脑袋跑,今晚特么活见鬼。本来是单轻松活,捂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不怎么挣扎也不叫唤,好整得很。谁道这半夜没人的小巷口,忽然一棍拍在自己脑袋上,紧接着就被人一脚踹出去,地上滚了几滚爬起来,手底滑溜溜,抓的竟是张黄纸钱。抬眼再一看,操,整条街白惨惨亮堂堂,两边花圈夹道相迎,小风一吹挽联飘动纸钱飞起,全往自个身上糊。两个小混混忙不迭地扑噜,莫三鼻抄起棍子就打,那棍子是他随手从寿材店门口拿的遮魂伞,塑料做的,打不死人。

打不死那就往死里打。小混混哪是莫三哥的对手,一个打俩绰绰有余,两人边跑边骂“你等着”,莫三鼻冷笑着把伞一丢:“老子等着!一条龙服务,等你来!”

俩孙子,王八蛋。他朝巷口的男孩走过去,半明的光照在那侧脸上,蒙上一层毛边,好像冬天水面结的那层脆弱的冰。莫三鼻捏了捏拳头,他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十个。章远好像还不怎么清醒,眼睛半张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昂,我……刚下班。” 他摸摸头,今晚那家有点麻烦,八点钟好不容易拉回来,明天一早还有个要出殡,规格全要最高的,花圈要摆满天堂路,从1号摆到49号,他忙活一晚上,这才把场面布置好,最后俩花圈搬出来,就碰上那两个在他地盘门口闹事的王八蛋。

章远“哦”了一声,也是,今早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莫三鼻。肿瘤科里三天两头有人走,这位殡葬大哥,他在半年的医院生涯里也算见着过不少次。不过这样近在咫尺的面对面,还是头一次。

或者说,他真正打量起人的长相,还是头一次。印象里有点凶神恶煞的一颗光头,这么近看着竟然……还挺温柔?鼻梁是好看的那种峻峭,眉眼很深,收进阴影里的下颌线甚至得用精致来形容。总之,远看是个痞汉,近看……一座宝藏。宝藏大哥伸手扶他起来,他没劲,就不客气地往人胳膊上一搭。

……还真是实打实地结实。章远稳住脚步站好,说了声谢谢,又说,你没事吧?

“没事。哎,你——” 莫三鼻那句同步的“你没事吧”还没出口,章远就倒了下来。

“喂!喂!醒醒!” 莫三鼻按上男孩单薄的胸口,还好,呼吸心跳都在,他又去摇晃人的头,章远给他晃得烦,又悠悠张开眼睛,说:“别晃,没事,我就有点晕……”

话一说完,他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你上医院。”

“不用不用,你快放下,我不去……”

“别瞎逞强,我陪你去。”

这帮孙子。捂塑料袋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脑缺氧什么的后遗症,他在医院不是没见过,他不敢想,抱着人跑得飞快,出去打车太慢了,他一手拉开面包车副驾驶的门,说:“你别嫌晦气啊,这车我天天开,你坐副驾驶,副驾驶都是活人坐的。”

章远“嗯”了一声,软软地歪在座位里,莫三鼻拉过安全带给人扣上,两步又跑到车前头,把黑带黑花扯下来,然后自己跳进驾驶座。车子大灯打开,照亮一路纸钱花圈,莫三鼻狠踩一脚油门,右拐出了天堂路,向人民路医院疾驰而去。

  • 天堂路48号(四)

人民路医院急诊部。两个人都没料到,自己今天会第三次踏进这家医院。和住院部每天卷帙浩繁的忙碌不同,急诊大厅如同战场,躺在一张加床上的章远被推到大厅角落,莫三鼻抱着台心电监护跟着,护士把线接好就急匆匆跑走——这属于没啥生命危险的,搁这观察就行了。

旁边刚送进来一起车祸的,血糊拉的两个,其中一个已经不行了,另一个还有救,无奈急诊手术室都没空出来,几个医护就地围上去抢救。这儿没有帘子,莫三鼻把板凳挪挪,身子挡住章远视线,章远歪着头朝他笑笑,又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正面躺好。

哎……笑了。莫三鼻盯着那张睡脸上苍白的嘴唇,浅浅的弧度还挂在嘴角,像个极淡的笑,又好像是要哭。他看着心里堵,就低头抠手,抠了一会看两眼监护屏幕,再看看点滴,又接着抠。

CT刚拍了,一堆验血指标也出来了,医生说,应该没啥事,晕倒可能是因为低血糖,唰唰几行写完病历,给开了一瓶葡萄糖。他拿着缴费单刚要说人身上那么多擦伤不得处理一下吗,就有护士冲过来嚷:“5床大出血,快!” 医生噌地站起来就跑,他四周看看,所有的白大褂全在跑,满大厅家属病患又嚎又喊。这场面晃得他头疼,行吧,没人理就说明他们的情况确实不要紧。

章远的身份证还捏在他手里。进来时候登记患者信息,他才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人叫什么名字。趴在他背上的人半昏半醒,一只手去掏裤袋。他反应过来,反手够过去,屁股后面的口袋上有颗扣子,他摸索半天给扯开,掏出那张身份证。

莫三鼻指甲短短的拇指摩挲过小卡片,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阳光灿烂,看衣服样式还是校服。十六岁办身份证时候照的吧,他反复看着那行出生年月,现在也不到二十岁,那么小。比他整整小一轮。床上的人好像真睡着了,呼吸又浅又匀,眼眶底下明显两团长期休息不好的青色。莫三鼻站起身,身后那个抢救的已经推手术室去了,他摸着兜里的烟走到门外,大红色的“急诊”把门前那块水泥地照得活像过年大红灯笼,又像警车闪灯底下。他在侧边台阶的阴影里蹲下来,叼着烟狠吸了几口,又狠狠吐出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才算舒坦了些。

十分钟后,莫三鼻提着一袋零食饮料走回床边,章远已经醒了,自己靠着枕头半坐起来。莫三鼻拆开一袋豆沙面包,又拿个酸奶插上吸管递给他。章远伸手接,右手食指上夹着血氧监测的小夹子,莫三鼻见了给他摘下来,护士嘱咐来着,不能可着一个手指头夹,章远又乖乖伸过左手,让莫三鼻帮他换到了左手食指上。

兵荒马乱一天的两人都没吃晚饭,这会都饿得狠了。豆沙面包你一个我一个,再拆开火腿肠、豆腐干,袋子底下还有罐八宝粥,莫三鼻拉开杯盖,说,这个热乎的,你喝。

一袋吃的一扫而空。章远喝完最后一勺八宝粥,舔了下嘴唇,把罐子塞进莫三鼻手里的垃圾袋。莫三鼻眼睛不眨地盯着看,挺好……嘴唇总算有点红润血色了。一瓶葡萄糖也挂完了,护士过来拔掉针头,撤掉监护仪,瞅瞅两人手里的垃圾袋,说,医生刚说了,没事了,要是没什么不舒服你俩就可以走了。

“哎,等等。” 莫三鼻叫住护士,指了指章远的裤子。长裤膝盖的位置渗出几点暗红色,护士瞧一眼,从小推车里拿出一包消毒棉球,说:“自己擦一下。”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奔赴战场去了。

章远皱着眉扯裤脚,布料给干掉的血液粘在伤口上,他用力扯一下,扯开了,新的血又流出来,裤腿一边挽起来,血就顺着小腿往下淌。莫三鼻也皱着眉。他什么场面没见过,换了他自己,断根骨头也没有皱眉这个选项。可是眼下这白生生的小腿划开一道红,他看着忒刺眼。消毒棉球小心翼翼地沾上去,巷口那跤摔得不轻,人又在地上挣扎,章远身上好几处擦伤,手肘手腕都没能幸免。他坐在床边,把两个膝盖都交给莫三鼻处理,自己默默低头擦手肘。

“那个……你一会……有地方去吗?”

“………” 章远动作停滞,发愣地看着莫三鼻。

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地方去。

本来他打算好了,如果这位大哥问,就说自己路遇抢劫家里钥匙掉了,然后去不老巷日租房住一晚。兜里还有一百块钱。他在裤子侧兜上按了一下,好似为了确认那点最后的安全感。

可是,那里空空如也。那一百块钱不知什么时候被小混混们摸走了。

他的手机,放在换洗衣物的包里,此时也早就不知去向。

沉默之间,一切的狼狈仿佛都无所遁形。自己遭人追债、险些命丧天堂路,现在身无分文地躺在医院里,甚至,他连急诊的医药费都没法付给莫三鼻。

“不是,我就瞎猜的,看这半天你也没联系家人什么的……” 莫三鼻急出一脑门汗,他不知道这话要怎么往下接,才能不伤到人的自尊。他更没有办法说,自己对追债那些恶心手段再了解不过,看今晚这状况,最近恐怕你都回不了家了。

“没事儿。” 章远看他捏着自己裤腿的局促模样,很轻地笑了笑。莫三鼻抬头,就对上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明明装满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人间疲惫,可那还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藏在这个世界的尘埃底下,那点亮光。莫三鼻没敢再多看,那亮光比方才白净小腿上的血迹更刺目,他捏着棉球,力气大得仿佛要把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在他手中捏碎,沾在章远的手腕上,却比雪落下来还要轻。

章远看看擦好的那只手,似乎挺满意,另一只雪白的腕子也伸给他,说:“还没问呢,怎么称呼你?”

“莫三鼻。”

“啊?” 章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三个字,眼前这位花衬衫大哥就掏掏口袋,摸出一张名片。还没待章远接,那名片又缩了回去,莫三鼻“嗐”了一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干啥呢你,给人递这玩意儿干什么,职业病啊?他又往裤兜里面摸摸,这回摸出来的,是张身份证。

章远笑了,接过身份证,另一只手捏着名片不放,也给抢了过来。

这名片印得言简意赅,只有三行大号字体:

天堂路·殡葬一条龙服务

莫三哥

139xxxxxxxx

章远对着身份证上的名字看,说,你叫莫三鼻,别人都叫你莫三哥?

“昂,你就……叫我三哥吧。”

或许互换身份证是项能够迅速拉近距离的举动,章远又看着“住址”那两行,问道:“天堂路48号,你就住在那条街上吗?”

小卡片翻过来,签发日期是3年前的4月8日,和章远自己那张,是同一天。

“嗯。有住人的,不都是店面。”

“那我能不能住?店面也行,住一晚上。”

“能。你要是不嫌……”

章远晃悠着小腿:“不嫌,就是住宿费得欠着你的,今晚看急诊的钱也得欠着。”

莫三鼻乐了:“我不收住宿费,医药费啥的,你随便欠。”

“那走吧。”

“走!回哥那儿去。”

Tbc.

  • 天堂路48号(五)

天堂路这名字,改革开放前就有了。从前这一片人称“小西天”,城南帮的“群英堂”就在现在的一条街后头。有句顺口溜就是“群英荟萃小西天,不服送你上天堂”。不过,那都是章远还没出生时的城南往事了。随着九十年代严打和城区改造的铲车尘土飞扬,昔日小西天如今成了殡葬服务一条街。最西边的天堂路1号是殡仪馆,莫三哥的车从东边路口左转进去,49号门脸空着,对面的48号,就是他家。

章远进了门,打量着这间小屋。屋里比他想象中整洁,一室一厅,水泥地,白墙面。厅很小,连着充当厨房的半个阳台,摆了些碗架锅灶,莫三鼻把窗帘一拉,遮住了外面一条街上白花花的景色。门帘后面的一室约摸八九坪,摆着一张单人床,对面一副桌椅一个三斗柜,顶上放了台老式电扇。莫三鼻先把桌子横过九十度,椅子拉出来让章远坐着,自己将三斗柜搬进客厅,又搬进来一张折叠床。

折叠床是他刚从店面里扛回来的,章远不肯麻烦人,说是自己就睡店里就成,三哥两下卷了被褥扛起折叠床:“要睡店里也是我睡。这被褥都不干净,回家我给你铺新的。”

于是这会章远坐在椅子上,边摆弄手机边看莫三鼻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去够床底箱子里的被褥。那包衣物连着他的手机,刚才在巷子里捡了回来,他对着名片上的号码存进通讯录,输入“三哥”两个字,按下保存。

三哥穿了条黑色中裤,趴在地上后面撑得反光。纸箱捞出来打开,章远跟他一人一边扯着褥子床单铺好。箱子底下是床小凉被,三哥给抖抖铺开,见章远盯着那粉嫩配色跟吐泡泡小人鱼印花看,赶紧又展了素色被套给套上。这小凉被是超市买东西送的,他也不是故意的。

“呃,枕头我这没有多出来的。” 莫三鼻拎起自己床上那只枕头一角,拎起又放下,放下又拎起,表情十分纠结。待他回过头,章远已经枕了自己那包衣服躺了,说:“不用,这样就挺好的。”

“啊,那你睡吧。不是,你洗不洗?”

屋子虽小,洗手间是有的,拉上浴帘还能冲澡。只是章远包里除了几件脏衣服再无他物,三哥翻翻柜子,牙刷毛巾上次打折买的加量装,还有新的,干净衣服……他拿了件自己不常穿的带领半袖,裤子就没办法了,即使人家肯穿,那薄薄的身板也肯定挂不住他的裤腰。

章远洗了脸刷了牙,坐在床上,洗手间里的人正在哗哗冲澡,他脱掉自己那件和了汗水灰土的T恤,解开手里半袖棉衫领口一颗扣,慢慢往头上套。棉衫是经典的蓝白条老头款,左边胸前几个不甚精细的刺绣字母“Long”,领口很新,带着股压箱底的洗衣粉香味。章远躺下,慢慢地拉了凉被,把自己整个裹起来。屋里日光灯刚才三哥随手关了,留着桌上一盏台灯,他在那柔黄灯光里闭上眼。

这一天像太过漫长的噩梦。半年来的每个早晨,他醒来的瞬间都会有种错愕感,仿佛自己拿错了剧本、走错了片场,有时要适应好一阵,才能想起来今天要去做什么、昨天又发生过什么。而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这一刻,就成了每天唯一的安慰。虽然他常睡不踏实,但那几个小时里,惊醒了也可以再放任自己摊平手脚,等待着再次投入睡梦的黑沉。他不想醒来。

没人跟他说话、也望不见出路的长夜开端,偶尔有闪过脑海的念头,他想,要是能这么睡过去,就好了。第二天早上,如果他再想起来,就像挥掉其他昨日一样挥掉这危险的念头,打起精神来,跑到医院去跟父亲说“早啊”、“再坚持一下,我推你去楼下转一圈”、“医生说这个疗程效果还不错,再住一周咱们可能就出院了”……

而就在两天前,他连这些话,也再也说不出去了。

天堂路那个巷口,他失去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时,他曾想,一切就这么轰然倒塌吧。

对不起。只是,实在对不起。

而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天堂霓虹背景下,那个手提长棍的黑色侧影。后来,他在找手机时发现了丢在路口的长棍,那是一把遮魂伞。可以挡风挡雨,也可以,送漂荡人间的游子回家。

莫三鼻洗完澡出来,轻手轻脚关掉台灯,坐在黑暗里,借着窗帘透出那点亮,看着对面章远的脸。

章远面朝他躺着,下颏藏进凉被里,攥着被子的拇指尖露出来,手在底下蜷着,整个人也微微蜷着。他想,真像个孩子。还像只小动物,松鼠还是小猫,那一类又软又毛的。他脑海中好像并没存着小猫和松鼠的图像,浮现出来的,是一只毛刺短短的刺猬,蜷缩在脏污大桥底下,背景的天总是黑的,警车红蓝闪灯在天宇中刺目地回旋。

他光脚踩着水泥地,蹑手蹑脚地又走出去,把阳台窗开条小缝,点起一根烟。

床上的章远张了张眼,复又闭起,保持着这个姿势沉睡过去。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面朝墙,弓起后背抵御随时可能降临的噩运。今晚他躺在这跨越生死之门的街上,躺在一个才算正式认识了一天的人的床上,心里却莫名地踏实。

次日清早,章远被闹钟叫起时,发现自己破天荒地睡了个没有中途醒来的好觉。莫三哥已经出门去了,桌上给他留了早点,还有一张纸条,黑色水笔字迹不甚整齐,带点小学生般的棱角:

小远:

上午街上有工作,你出门往后走,右转出去就是5路车站。有事叫我。

落款是“三哥”,好似不放心般,又写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号码,旁边放了两百现金。

章远微微翘起嘴看那“小远”两个字,“小”字写得很小,第一笔头上洇着墨水,看样是斟酌了半天才写下去。他折起纸条连着那两百现金揣进口袋,钱是眼下急需,只能一并先欠着了。

推开房门,章远一愣,昨晚零星开路的纸钱,此时已经密密一层铺满了天堂路,整条街黄黄白白延伸不尽。出殡队伍看来是从东头进来,摔破的瓦盆还在路口,一群白色人影和高举着的引魂幡已到了街西殡仪馆那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远去,一路撒下无数纸钱。章远踮起脚寻找那个花衬衫的身影,并没寻到,转念又想,他今天想必没穿那一身。

此刻莫三鼻正站在殡仪馆大院正中。他上下一身黑,手势一挥,白衣戴孝的出殡队伍就浩浩荡荡走进大院。最前面长子扛幡,幡是红黄白绿的彩色,是喜丧,左右两个次子抱着遗像和灵位,身后一队孝男孝女。文明殡葬的精神之下,不再有抬棺十里长棚路祭的场面,一切都被压缩在这条短短的天堂路上,极尽哀荣。抬着各式纸扎的小弟们个个披麻戴孝,八名殡仪馆工作人员抬棺出门,停灵院中。

“绕灵三匝——”

莫三鼻指挥着逝者亲朋,每人手持纸扎,围着棺木左右各绕三周。这是传统落葬前的绕墓仪式,现在火化之前在殡仪馆院中简化举行。随后,众人默哀,目送工作人员将棺木抬入告别厅,莫三鼻再指挥着人群按序而入,进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遗体被缓缓送入火化炉。火化这块不归莫三哥管,现在殡仪馆设备先进,一键自动模式,还有专人负责。他管的是前前后后的殡仪,无论家属要简要繁、要传统要现代,还是有什么特别的需求,莫三哥都能搞定。

火焰在看不见的地方烧,生前种种,随着火花爆起,复随灰烬落下。

有风吹过天堂路,章远合上门,迎着风,走向后街方向的公交车站。

莫三鼻手持遮魂伞等在火化区门口,朝东边起风的方向望了一眼。阴翳的云层后,有朝阳高高升起。

Tbc.

  • 天堂路48号(六)

“不行的!药已经用到最大量了,一小时后才能推下一支。”

“我看不了他这样,你们想办法……”

两个护士艰难地压着18床上癫痫大发作的患者,用束缚带把手脚捆在栏杆上。护士长跟着医生匆匆跑进门,医生边对手里的核磁报告边查看状况,说:“地西泮还可以再上10毫克,再控制不住就很难办了,让放疗科紧急安排脑部照射,全脑剂量到顶了就照局部,争取缓解一下。” 护士长架住哭天抢地的患者妻子,扶到门外劝解。没有办法,扩散病灶引起脑部异常放电,导致常规用药无法控制的癫痫,手术几乎没有可能,连暂缓痛苦的方法都越来越有限。

这是每个终末患者和家人最怕面临的状况。有时,连祈求解脱快些降临,也不可得。

新来的18床是外地赶来就医,脑胶质瘤四级,复发后当地医院不收了,好容易在人民路医院肿瘤科等到一张床位,主任看过后,就直接给安排到了206. 护士长把医生写好的纸条交给还在抽泣的中年女人,嘱咐道:“赶快去旁边楼,一楼放疗科,拿这个条子找刘主任加号。”

最后加上去的那10毫克地西泮起了作用,床上的人渐渐停止了抽搐。女人朝屋里望一眼,抹着眼泪去了。护士把挣脱掉的监护仪接好,病房里暂归平静。

章远安静地看着父亲。昏迷的人与睡着了并不一样。睡着的人是活的。而深度昏迷的病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的灵魂已不在这具躯体之中。章远两手交握着,已经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坏消息总是滚雪球般,今早神外主任来会诊,又看了一遍那张CT片,上面的转移灶,不止一个。除了脑干附近那个明显的亮影,前额叶和颞叶位置也有零星小点。

“那……还能手术么?” 问完的瞬间章远就后悔了。

希望,哪怕多一时也好。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着急。

神外主任看着年轻人的表情。他明白,有太多病例是医学不能给出满意答复的。尤其在这个科室,治愈总是少数,而希望,有时才是活下去的最后那点动力。他也见过太多病患和家属,从盼着康复,到把目标放在“度过这一年”,再到“度过这一关”。而最后的最后,哪怕是从无止境的痛苦中缓解一点,都是那一天的庆幸。

他斟酌着语句对年轻人说:“切除这个大的肿瘤,手术本身可以做。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可以在不伤及脑干的情况下尽量剥离瘤体。但是这两个位置还有两个小的转移灶,距离都太远,没法同时切到。如果你希望手术,我们就切除大的,再用放疗控制这两个小病灶,尽量延缓进展。”

“延缓进展的意思是……”

主任翻看之前手术的病理,这个肿瘤在转移之前,Ki67就已经高达85%. Ki67是衡量细胞增殖程度的指标,值越高,说明肿瘤生长得越快,恶性越高。而肿瘤一旦开始转移,逃过了人体正常的免疫屏障,就像种子一样在体液循环中四处漂流,现在CT上能看到的小亮点会迅速增大,而且,还可能有更多的病灶出现。

“脑部放疗的总耐受剂量是有限的,照到了那个剂量以后就没法再照。能控制多久现在并不好说,总的预后……” 他抬头看章远,这个年轻人似乎太过冷静了。“应该你已经知道……不会非常理想。”

或许,就让人在无知无觉中走向终点,是最仁慈的选项。章远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去水房打来热水,给父亲擦洗、翻身,按摩肌肉萎缩的双腿。他不知道此刻要想什么,也不想用什么理由劝慰自己。18床的妻子羡慕他,不必目睹最惨烈的一幕,肿瘤侵袭造成的脑部肿胀和剧痛,任何止痛药都无法有效缓解。

但是放弃治疗,每个做了这样决定的家属,都将背负着亲人没能走完的那段未知长短的生命,在内疚中独行很多年。

他不能想象自己就这么坐在旁边,那些小亮点里的细胞正在分裂,无声地吞噬掉父亲的生命。

午间休息,病房来清人了。章远端了水盆去倒掉,整理好床头的物品,带上门离开。

他没有胃口去吃午饭,就直接坐上5路车回家,在车上给开锁公司打了电话。附近有业务员,没等几分钟就上了门,摆弄两下那门锁,开了。

“先生,您家这锁已经被撬过才堵死的,我这拍照记录了,麻烦您签个字。”

“多少钱?”

业务员说:“开锁就不收您钱了,您看看家里东西少没少,该报警报警。还有换新锁,咱这儿有A级锁有B级锁……”

“谢谢,先不用了。”

“诶?您这旧锁已经不能用了……”

“知道,谢了。”

业务员摇着头转身下楼,这人什么毛病,家里锁给撬了一点不着急,还不肯换新的,看样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家门打开,章远饶是做了心理建设,仍被刺得一阵窒息。满地满墙,目光所及,都被泼满了红油漆。鲜红痕迹犹如凶杀现场,沙发、卧室、洗手间……无一幸免。家里的东西倒是没有少,也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打开床底箱子,衣物里夹着的证件都还在,想必作案者没有兴趣去翻这家徒四壁的屋里有什么值钱玩意,尽兴泼完了油漆就走,空桶扔在卧室角落,吐出一滩红色。

……报警?起初被威胁那会,他没少去派出所做笔录。人也真的抓到过,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拘留几天就得放出来,对那些蹲号子如同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这都是小打小闹。

房子变成这样,一半时是不可能让人上门看房了,他得跟中介说一声。至于自己怎么住,他卷了床上刺目的床单被罩,团作一团堆在地上。昨晚的两个小混混被三哥教训,不知他们会不会去找人麻烦……他拉开衣柜,还好,里面还有没被泼上油漆的被罩,如果不去想屋里的模样,关掉灯也不是不能睡……哦,门锁还没换。章远颓然地坐在那堆床单被罩上。两百块钱不够换个防盗锁,何况,那些人还可以再来。

不管怎样,晚上的事晚上再想。他现在要去不老巷,找幸福餐厅的老板娘买一碗粥,一份饼。

今天莫三哥没有人民路医院的活,下午收工回来,他就坐在店铺里看店。这家寿衣花圈店是他前年租下来的,平时雇人看着,并不是他的主营生意,主要是在外面跑活之余,得在天堂路上有个正式门面。这会店里没顾客,街上两个小青年边走边朝两边店铺内张望。莫三哥一扫那俩小青年,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八成还是来找茬的。

他没料错,一分钟后,两个人就站在了他柜台前。后边那个留着黄毛形容猥琐,正是昨晚的小混混之一;前面的活像火鸡养殖场跑出来的战斗鸡,两侧光头锃亮,中央一溜玫红色给发胶固定着直直竖起,乍看以为谁家扫把放倒了。

“陈兄,就系他。” 台湾腔小黄毛指认道。

“哟,我还以为谁呢!大名鼎鼎给阎王爷送人的莫三哥!咋的,进去那几年给感化得不赖,还会见义勇为了?”

莫三鼻按着柜台站起:“买货说话,不买就走。”

“哎我说莫三鼻,不会好好说话是吧?” 火鸡头翻个白眼,把腰里别着的家伙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拍:“我陈四爷给三哥面子不!这要换了别人打的,现在早JB趴外边了。”

莫三鼻掏出烟盒一让,火鸡头就不客气地抽出一根,拿自己的火机给两人点上。莫三鼻问:“他欠了多少?”

“啥?” 火鸡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歪头打量他:“不是吧,你看上人家了?”

莫三鼻也不接话,就盯着他那头红毛继续问:“我是说,他问你们借了多少钱。”

“也不是他借的,他那倒霉老子借的,十五万。老板没多要,就按规矩还三十,他家有套房子挂着,还特么不肯卖,没眼见。”

莫三鼻一听就明白了,十五万,一年滚到三十万,还不上就拿房产抵债,往往还要设法逼人低价卖,再让自己人买入倒手。

“你就别特么瞎管了,他老子搁医院躺着呢,癌症晚期,家里除了一屁股债就是一堆麻烦,你图个毛啊。”

“他老子欠的,现在人都要死了。” 莫三鼻从柜台里随手抽出一叠票子,火鸡头一看,竟是一沓冥币。那面值也十分奇葩,每张三十万,莫三鼻眯着眼叼着烟,边数边说:“你们追着人家孩子不放,半夜就不怕鬼敲门?”火鸡头这回连白眼都不知往哪边翻,瞅着那花花绿绿的玉皇大帝,脸皱得如同便秘。

莫三鼻“嗤”地喷出一口带着烟雾的笑:“没真让你带回去交差。怎么,活现在交你手里了?期限?”

“仨礼拜。”

“行。” 一叠纸币按在柜台上,推到火鸡头眼皮底下。不是冥币,是真钱。

“让你底下人先歇歇。”

“不是,你还真看上那小子了?”

莫三鼻两根手指头夹着烟,眯眼抽烟像是笑而不语。火鸡头摇摇头,这俩人,脾气还真特么像。像就搞一块去吧反正不干他事。他领着黄毛小弟推门离去,丢下一句话:“你搞快点!就仨礼拜!”

晚上九点,章远走出住院部大门,莫三哥站在两级台阶底下,靠着墙等他。今儿个他换了件带色的大花衬衫,两手抱肘,右手里夹着根没点的烟。章远愣着看了片刻,走过去说,你怎么来了啊,我回家就行了。

莫三哥把那根烟往耳朵上一别,冲他笑了,露出一线好看的白牙:“你还欠我医药费呢,我怕你跑了啊。” 他见章远站那不动也不说话,忙又去拍人肩膀:“哎,我不是那意思……”

章远盯着他,开口时带了点笑意:“你是不是来要医药费的,我还看不出来啊。” 虽然莫三哥即使不说这句话,也挺像收保护费的。他猜不透人以前是干什么的,还是殡葬从业者都有这气质。不过,这人对着他一点狠劲也没有,反倒带着股因为不习惯如何安置而显得笨拙的软。

“晚饭吃了没?”

“吃了。”

“冷不冷?”

入了六月的晚上,谁还能冷。

莫三哥没开他那辆面包车,两人走着去坐公交。章远走在他旁边,低着头看路,半晌说了句:“我老住你那,你可能会有麻烦。”

“不麻烦。”

Tbc.

  • 天堂路48号(七)

回到那间小屋,卧室里的折叠床原样摆在那,上面还添了只新枕头,铺着浅蓝色枕巾。章远去冲澡,两天来身上几层汗水灰土,再不洗实在说不过去。莫三鼻在三斗柜里翻了半天,找出条抽绳运动裤,让他当睡裤穿。

莫三鼻站在窗边,这晚的天堂路很黯淡,白天的布置收了,两边店铺黑着灯。他有个有点疯狂的想法,三星期后怎么办,他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而且还不止一种办法。可是,这不是他的事,这是章远的事。除了萍水相逢这不知几晚的收留缘分,他们的人生还会不会有交集,而他这样的人,又凭什么介入人家的生活……莫三鼻抹了把脸,下意识去摸烟,才想起今晚出去前洗了澡新换了身衣服,兜里没揣烟。耳朵上别着的那根,刚才进卧室前也给搁在了外头。

淋浴声停下有一会了,不见人出来,洗手间里隐约有咳声。莫三鼻喊了一嗓子:“小远?章远?没事吧?”

此时章远正撑在洗手池边,不住地干呕。这一天他都很平静,直到刚才洗完澡,好像都没什么事。他擦干身体,套上三哥那条运动裤,三哥人高腿长,运动裤除了腰上的抽绳要使劲抽紧,别的都很合身。他又拿毛巾揉着头发,准备出去前,往洗手池上的小方镜子里习惯性地扫了一眼。

扫到自己的瞬间,他就撑不住了。无数压抑的死亡情绪,带着毁灭性的黑焰翻江倒海般涌上来。他扶着洗手台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吐出来,麻木的胃却好像应激休克了一样,不肯配合整个身体的反应。他吐不出东西,只能不停地发抖和干呕。整个头也是麻的,前一晚上的窒息感从脑仁里蔓延开来。

他颤抖着手伸向门锁,门却啪嗒一声开了,紧接着他被架进两条结实的臂膀之间。

洗手间门锁是坏的。莫三鼻在问完一连串的“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之后,没来由地解释了一句。此时章远靠着他站在卧室正中,人已经不怎么抖了,嘟囔着说了句,我冷。

他只穿了那条运动裤。白莹莹的上身光着,靠在莫三鼻的黑色背心和青色纹身的膀子上。

“啊。” 莫三鼻拿过T恤给他。他浅色衣服少,半袖就这么件白的,刚才他在三斗柜里看见,觉得这件还算合适章远穿。半湿的脑袋从T恤领口钻出来,章远突然跟他说:我决定放弃了。

莫三鼻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放弃”,指的是什么意思。

话堵在胸口,他想劝点什么,比如“这不叫放弃”、“这种事没办法,不怪你”、“治也是活受罪”……可是这种时候,什么宽慰的语言都说不出口。

生死之前,什么宽慰的借口,都像沉进大桥底下黑漆的夜。

“没……” 章远一句“没事儿”刚开口,眼泪就直直掉了下来。他好像无知无觉般地说下去:“我一直骗他说能好,其实他心里肯定早明白……”

莫三鼻手抬在半空,没去擦对面人满脸的泪,他把人狠命抱进了怀里。

三哥的体温好似高他半度,隔了层衣服勒紧贴着,烫得他冻住的眼泪从那个撕开的裂口不住地涌出。他哭得喘不过气,三哥也不松手,就知道死死抱着。他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人的背心上,背心就那么窄窄一条带,蹭完了再往前襟上蹭,莫三哥这才反应过来要递纸巾,够过桌上的卷纸扯了,塞他手里一团。章远边擦边喘气边咳,说你哪来这么大力气,抱没抱过人啊。莫三哥怔住,一手还勒在人的腰上,他松开点,章远就又开始掉眼泪。

唉。

“给我吧。” 他从章远手心里拿了揉成一球的纸巾,朝屋角垃圾桶一丢,正中目标。那卷手纸索性扯了一头过来,给章远拿着。

“哭吧,哭完能好受点。那么多事儿压在心里,人要憋出病的。”

不少癌症长跑的陪护者在亲人过世后,自己也大病一场。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会转瞬成熟,中年人会老上许多岁,而老人们,会一夜之间枯萎下去。莫三哥收过的一些老人,转了年,另一个也去了。

章远揉着纸巾抽抽嗒嗒地哭,刚才激烈的情绪爆发过后,他整个人像是倒空了,本来有无数说不出去的话想倒出来,现在什么都想不起。莫三哥一手仍抱在他腰上,另一手按在背心往下一点,没用劲,这人实在太瘦了,薄薄的一片,背上都能摸出肋骨。他说,没事,明天我去医院陪你一会,你得多吃点饭,这样下去自己要先倒了。章远点头,又说,忙你的吧,不用特地来。莫三哥拍拍他的背,说,好。章远像是哭累了,剩下半卷的纸松开,两手往三哥身上一挂,闭着眼睛,下巴搭在人的脖子那。

“我没事了,睡吧。”

莫三哥扶着他的肩膀,让人在身后的床上坐下来。他倒来一杯温水,章远接了就喝,喝完往床铺里一倒,整个过程好像都没怎么睁眼睛。

直到莫三哥脱了外裤打算上床,才发现是什么不对。章远倒的是他的床。

叫人起来是不可能叫了,他轻手关了灯爬上折叠床。还好,今天铺这边的新枕巾时把自己的也顺带换了。他去买枕头,问店家要一条枕巾,人家说没有卖一条的,枕巾都是论对卖。

章远睡到半夜醒来,摸索着去厕所。他看了眼手机,是凌晨3点。这半晚睡得似乎很解乏,眼睛还浮肿着,头也疼,但往常半夜醒了,他被无边的黑蔓缠着,是爬不起来的。

他在那个小水池边洗了脸,回到屋里时,三哥正坐在床沿上。

“我也上个厕所。” 三哥出去,章远才发觉什么不对。三哥坐的是进门那边的折叠床,自己这半晚上,都睡在人家的床上。

“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等莫三哥放完水进屋,就见章远坐在那折叠床上,鞋子一脱两条长腿往凉被里一钻:“你过去睡吧,我睡这。” 折叠床又窄又短,再说,哪有上门借宿睡在主人床上的道理。

“没事,哪都一样。” 莫三哥躺下,枕头被子里有他香皂的味道,还有类似春夏长出来的青草的香味。他想,还是个小孩儿啊。

对面的章远裹进床铺里还热乎的体温,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一丝不妥。

——算了,管他那么多呢。

他捂好被子蜷起来。被窝里有常年抽烟的人身上轻微的焦油味,有肥皂香味,还有大概是每个人微妙差别的体味,总之不难闻,闻多了还可能上瘾那种。

第二天还是莫三哥起得早些,这些年写进身体里的生物钟,不用闹铃也准时醒,睡不着。他边往锅里下面片边接电话,对方说,昨晚开始自主呼吸就越来越弱了,估计就这几个小时的事,让他准备着随叫随到。末了特地叮嘱,是个十五岁孩子,仪式怎么办,等他到了商量。

莫三哥边捞面片边应着知道了,章远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半句“肿瘤科207对吧,电话联系。” 莫三哥搬过卧室那把椅子给章远坐,自己坐了灶台边的塑料高脚凳。两碗面片卧着鸡蛋,切了几把菜叶,章远尝一口,还挺鲜,好像三鲜伊面的调料包。两人埋头吃到一半,章远问:“你一会去工作?”

“嗯,人民路……就你们旁边那个病房的。”

章远没应声,默默捧着碗继续吃。莫三鼻把锅往他跟前一凑,他摇头,剩下的面片汤就都倒进了莫三鼻自己碗里。章远放下碗筷看他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了半碗面汤,问:“那一块走吗?”

“……你先过去吧。我去早了不合适。”

章远并没到太久,早晨查房一阵忙完,他提着水瓶出门一转,就看见了莫三哥。207门口一早就陆陆续续开始站了些人,有低头抹泪的,有靠在窗台上枯坐的,都很安静。章远隔着人群,和莫三鼻快速对望了一眼。病房门这时开了,护士长搀着位面容憔悴的女士出来,她头发仍盘得整齐,浅色针织上衣、花朵半裙,身后的人看似是孩子父亲了,灰西装三件套,若不看两人神情,倒像是来接孩子出院的。走在最后的医生关上门,朝门口站着的一位眼镜男士点点头。

眼镜男士把莫三哥叫到一边,说:“我是孩子的老师,是我给您打的电话。孩子父母也是学校的老师……” 身后忽地传出一声嚎啕,花朵裙子的母亲额头抵着墙角跪下来,那声撕心裂肺过后,她的喉咙仿佛被悲哀割断,跪在墙边号哭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流不出眼泪。

“您等等,等一会再动遗体。” 眼镜老师忙走进那群搀扶安慰的人里,莫三鼻主动离远了些,靠墙等着。章远站在他身边,低着头说,是我中学那个学校。莫三鼻睫毛微动,问,认识吗?

章远摇摇头:“初中部的。我都毕业几年了。不是教过我的老师,应该也不认识我。”

“去打水吧,别在这站着了。”

眼镜老师忙了一阵回来,说:“你这边再等一下吧。哦,刚才说都是学校的老师,我跟孩子父母沟通过殡仪方面的想法……”

Tbc.

  • 天堂路48号(八)

莫三鼻送走过很多人,这样年轻的,也有一些。没成年的一般不办什么仪式,一切从简,火化了装进盒子,往往也不进墓地。他听这位学校老师讲完,心想,提这要求的,大概是头一份。

要租一个小告别厅,现场按开party布置。不放哀乐,要放唱片,亲戚和儿子生前要好的朋友同学办一场诗歌朗诵会。纸扎花圈也一概不要,鲜花不要白的,要摆满红玫瑰,用最热烈的颜色和最好听的诗歌送孩子远游。

“都能办。来多少人?”

“亲属到了五六个,同学的话估摸十几二十人,加上学校的几个老师……”

“那最小的告别厅就够了。一会遗体先送殡仪馆寄存,要普通冰柜还是豪华单间?单间一天贵一百二,有单独的玻璃柜。”

“等会我问一问孩子父亲……” 说着孩子父亲就来了,说不用在意钱,要单间。又说,师傅你过去吧。

莫三鼻进了病房,屋里竟有歌声。一部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播着歌,歌他没听过,词也听不大清,好像有“天地”有“旅行”,旋律还挺轻快。摆在那的衣服是一套校服,一双运动鞋。

他刚拿起衣服,身后有个女声说:“我来吧。” 他一回头,孩子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进的病房,头发仍旧整齐,嘴上还补了口红,显然是在外面收拾过的。他道不清这是什么心情,人已经死了,她仍当他活着一样来见面,要收拾得体体面面。莫三鼻垂下眼,说:“没有亲属给穿的,您回避一下吧。”

“……我怕你们不知道怎么弄。”

一起抬着纸棺进来的小弟就有点不高兴了,莫三鼻眼神制止,自己拉开了那扇白色帘子。

白被单底下的身体,没有右腿。

“……这种我们有经验,不用担心。” 两个黑衣男人用背影摆出“请回避”的姿势,帘子拉起,生死的世界再次隔开。

中午遗体运回殡仪馆,莫三鼻回家冲了个澡,把冰箱里剩的面片和青菜煮了一锅,草草吃完后,坐下挨个打电话:确定告别厅时间、让店里的老王把孩子爹妈选的寿盒准备好,还有订花材,常订的鲜花批发商没有那么多红玫瑰,说这又不是情人节不是520的,再说你那不是都要菊花百合吗,咋还订红玫瑰呢?莫三哥说别管了,给我进五十捆,后天一早要。

几通电话打完,他起身洗了碗,挑了件深翡翠绿衬衫罩在背心外面,出了门。下午本来还有单中心医院的,让弟兄去了,这会他要去人民路,去看看章远。

他走进206病房时,下午时段的忙碌正开始。章远在给父亲翻身,见莫三哥进门,换了套有颜色的衣服,手里提着兜桃子。

“不是说不用特地来,下午没活?”

“没有。要帮忙吗?” 他伸手要帮章远,伸到半空又缩回去。章远就说,没事儿,你帮我把床摇起来一点吧。莫三哥闻言蹲下,摸到床底的把手,摇了几圈,章远说行了,三哥你拿一下枕头。莫三鼻抽走病人头底下的枕头,章远扶着父亲在床上靠好,又熟练地够出床底的1.5L纯净水瓶,把尿袋里的液体放干净。

床边只有一个马扎,章远让他坐着,自己提了暖水壶、拿了那只纯净水瓶出去。

学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后天要放的音乐挑好了,又交代了一遍,千万别布置成灵堂,要按同学聚会的样子布置。花材批发的也给他发了条消息,说五十捆没问题,让他后天早上五点来取。

这一单的要求虽然特别,但并不难办,只是他没整过这些文艺的。按同学聚会的样子布置,到底是什么样合适?鲜花、诗歌、同学聚会,这些事物从未在他的生活轨迹里出现过。他坐在马扎上翻着手机查,不是气球就是吃的玩的,似乎都不大对劲。章远推门进来,莫三哥就拉着他问:“小远,你们同学聚会都咋布置?”

“同学聚会……我没怎么参加过。就打游戏吧,要不就吃饭。”

“打游戏吃饭不行,还有没有……” 莫三哥忽然闭了嘴,这话他不该问。章远却好像猜到了他为什么问:“怎么了?是那个要布置成这样的?” 莫三鼻点点头,章远在床边坐下来,凑过去看他的手机。

“气球我觉得行,你再弄两个易拉宝吧,上面打印些照片,还可以准备个纪念册什么的。”

莫三哥联系人去安排这些,这时,病房门开了,做完放疗的18床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轮椅上的人头朝一边偏着,因为肿瘤压迫,半边身体都瘫痪着,只靠他妻子一个人搬不到病床上。章远站起来去搭手,不料人刚从轮椅上下来,就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搐。两个人搀扶不及,莫三鼻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人架住,章远拼命按铃呼叫护士。三人勉强将病人控制在床上,中年女人看了一眼旁边的莫三鼻,当即“啊——”地一声尖叫。

“你干什么!你别碰!” 她仿佛见了瘟神,又踢又搡地让人滚开,见莫三鼻还压着她丈夫的一边胳膊,就抄起床底的拖鞋打他。

莫三哥脸色一绷,女人吓得一顿,退后两步喊得更凶:“滚!滚远点!谁叫你过来的!”

两个人一松手,就苦了章远,幸好这时护士也冲了进来,迅速上了束缚带和镇定剂。中年女人还在不依不饶,直往外赶莫三鼻。他不能跟一个中年妇女动手,就沉着脸往病房门口退。中年女人往19床上看了好几眼,又拿眼睛去瞄章远,好像在问“人瞅着还在呀”。

“阿姨,他不是来工作的。他是我三哥。”

见那女人一脸迷惑表情,章远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我哥。” 说完他走到莫三哥身后,把他推回马扎上坐下,说,三哥你坐这。

于是一整个下午,中年女人都在护士站跟医生值班室闹,要求换病房。肿瘤科哪有那么多空床,最后护士长协调,说那您换到207吧。

“我不去!那屋早上刚走过人,你们就不能让别的患者搬到207,再给我们找张床位吗?”

“如果您不换,207明早就会住进其他人,这里也没有别的床位。”

章远冷眼听着,心想你前两天搬过来的18床也是刚走过人的,生死轮回之地,哪张病床不是。最后中年女人去207磨蹭一圈回来,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协调,大包小包地开始搬。章远将帘子一拉,眼不见心不烦,莫三哥坐在马扎上给他削桃子。中年女人临走将帘子狠命一拽,朝里面嚷了句:“拉什么帘子!嫌不嫌晦气!”

“我们好得很,不晦气,您走好。” 章远冷眼注目送她出门,回过头咬住莫三哥递过来的桃子。他正拆着一包尿垫,两手都占着。

“挺甜的,你也吃。”

莫三鼻默默地削剩下的桃子,章远说:“你以前也经常遇着这样的?”

“啊,正常。这种就喊喊,闹不出什么事。” 莫三哥把余下半个桃子塞进嘴里,擦了手,接过章远手里的尿垫,章远把父亲的身体搬成侧卧,莫三哥抽走身下的旧垫子,铺上新的。这一系列的动作太过自然,莫三哥卷了尿垫和床头的垃圾袋要去扔掉,章远才忙说我来。

“三哥你照顾过人?你这么……” 章远忽地停住,好像说错话地眼神瞟瞟脚尖,拿过垃圾袋转身就走。莫三鼻看着他后背笑笑,说,没有。

父亲没有用他照顾过就走了,他去认尸时,根本认不出那是自己的父亲。母亲也没让他照顾过,甚至没留给他太多记忆。

他目光跟着单薄的白T恤背影,看章远推开病房门,右转消失在走廊那边。这个人,连开门关门每次都那么小心,好像默认着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又或者,经历过相似不幸的人自然会留下一种敏锐,有时候不用问,就知道对面的人心里有什么样的残破缺口。莫三哥嘴角仍旧勾着那个笑,他想,真的是个小孩儿。三哥不是你,你应该回到玫瑰花、球场和同学会里去。

医院食堂送餐的小推车在走廊播起音乐铃,一间间病房里的家属到点上下班般走出房间,在走廊里排起长队。章远没订晚餐,床头柜抽屉里还有馒头和榨菜。

“三哥,你回去吃饭吧。我一会晚上回去。”

“你也得吃晚饭。你吃什么?” 莫三哥去小推车边转了一圈,见那炖得一团浆糊的病号餐,又转了回来,说:“我出去买点,你等着。”

不老巷的另一个方向,坐一站公交就有所中学,附近自然少不了小吃餐馆。他不知道章远爱吃什么,就进了家里面挤着最多校服身影的,照着前面一拨学生点的跟服务员说:“一份炒面一份鸡肉云吞,再来一笼虾饺,都打包。喝的都有啥?要热的。”

“豆浆米浆牛奶热巧克力。”

“米浆吧,再要一杯巧克力。”

三十分钟后,公交外卖三哥提着袋子回来,章远正坐在床边看书。“来,吃饭。” 莫三哥把塑料盒在小桌上排开,掰了双筷子给章远:“你拉下不少课吧,考试能跟上么?”

“期末考还有大半个月,应该没事,留不了级。” 复习所有科目是不可能有精力的,章远打算把自己强项的几门准备一下,全靠死记硬背的马哲等考前一晚再突击,剩下的就裸考,就算全部挂掉也才三门,不至于留级。书合上塞在枕头边,是一本《汇编语言》,三哥挠头,也是四个字都认识,但他完全搞不明白什么意思。床头桌被暖瓶纸巾等占去大半,剩下的空间两人几乎头碰头挤着,莫三哥端着炒面盒子扒拉,章远低头吃云吞。云吞个个捏得紧实,馅料饱满,他又夹了只虾饺,这肯定不是不老巷的餐馆,也不知三哥去哪买的。吃完饭,莫三哥把地上的饮料打包袋拎过来,两杯都放到章远面前,说,巧克力给你的,米浆我看着买的,不知道行不行。

章远揭开盖子看一眼,说行,又扣上放回桌上,等它凉到体温。

“……谢谢。” 章远两手捂在热巧克力杯子上,轻抿了一口。三哥笑着收拾餐盒,早上那位老师打来电话,说照片都选好了,他说成,半小时后打印店碰面。

“我去干点活,回来正好接你。”

章远点头看他拎着塑料袋离开,那卖巧克力的一定是家良心店铺,糖放得特别多,甜得他张不开嘴。

Tbc.

  • 天堂路48号(九

18床当晚搬进来个老头,和眼神里满是任命运摆布的无望的一众萎靡病患不同,这老爷子精神头还不错,脾气也不小。早晨来换止痛贴的护士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你们搞么斯撒!老子按一晚上铃,说痛死了痛死了,这药屁用都不管!就给我拿片安定来,让等早上大夫来,么样啊?要死的还得等你们过早撒?大夫呢?!

大夫说着就来了,说现在您用着的芬太尼贴已经是效果最强副作用最小的了,不行的话吗啡缓释片每十二小时再多吃一片,昨晚的那片吃了吗?老头听了更为暴躁:“吃了冇吃了冇,老子吃上就吐!晕神成个鬼样子,么事都做不得!你给我吃一片试试撒?你们都冇得别的药了吗?”

“要不我给您开羟考酮,但副作用都是类似的,现在咱们只能尽量缓解不适……”

老头连连摆手:“出去出去!明儿个出院!不中神了,早点死掉算了……” 小护士职业微笑劝慰,也被老大爷给赶了出去。

出院自然是气话,老头身边无儿无女,现在这样出了院一天也不能自理。护工雇过好几个,都被老人一阵脾气上来给赶走了。

这会老大爷靠在床头,一边哼哼一边骂脏话,章远刚坐下来翻开书,被拉着聊了几句读几年级了学的么斯家人得了么样病,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便又背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骂脏话。章远心想,看样是身边没人陪的,老人精神状态还不算太糟,身上管子也不多,若能在家度过最后时日,总归好过孤零零地在医院。

他给父亲擦了脸和头,之前掉光的头发刚刚细碎零星地长出来,看着格外荒芜。他想,自己也算不得是个好儿子,起初瞒着人说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化疗了几个疗程,再怎么也瞒不住,人到网上一查,什么都知道。于是他又骗他说发现得早、医生说切除就没事了,化疗是常规预防复发的……后来转移的迹象很明显了,父亲整夜低烧、胸骨疼、看东西有重影,他就劝慰是药物的副作用,都会好的。他无比后悔地想,其实他们早都知道,不会好的,最终离别不知哪天就会到来。

现在父亲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他们再没机会交流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一路瞒着,倒像自己一厢情愿地鸵鸟埋头,自己只不过是要面对想象中的死亡,而要去面临真实死亡的父亲,没有人可以交流,只能在极度孤独里,一个人走向终点。

他怕他说“我要走了”,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可这里的哪个人不是无能为力呢。世上有些事,人是无能为力的。共同撕开苦难的面纱,总好过各自在无望里独行。

章远站起身,强迫自己迈出这些不自觉就会陷入的消沉,帮叫唤他的老大爷去拿了尿壶。

易拉宝和一只纸箱送到了莫三哥的店里。他拿钥匙划开胶带,里边是他订的白色杯蜡烛,一盒40只,10盒整齐码着,大袋装的气球是蓝白两色。附赠的打气筒没用两下就坏了,莫三鼻骂了句“个斑马”,将那玩意丢进垃圾桶,自己在柜台后边坐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吹起了气球。

中午来接班的老王进店时,柜台后和开着门的储物间里,已经全部塞满蓝白气球。

“哟嚯这新鲜呐,改办婚庆了。”

“莫得办法,告别厅明早才进得去,都现搞么样来得及。”

莫三哥手里还捏着只白气球,中间吹起来的地方几近透明,不禁令人为其质量担忧。他揪住气球的蒂使劲一扯,绕了两圈打个结,随手往柜台后面一弹,把凳子让给老王:“我走了,隔壁套子快卖完了,进点货。”

那晚莫三哥只开了寿衣店这边的灯,从黑灯瞎火的隔壁抱出来那张折叠床。用他的话说,那是“莫得办法”,哪能让小远看这满墙满柜台的乱七八糟玩意儿。

他这也算天堂路独一家,左边寿衣花圈,右边成人保健。莫三哥表示,不是他要搞事情,而是他家乡的花圈店向来与成人用品店比邻而居,哦不,本是一家。这边的殡葬店铺竟然不卖情趣用品,这种弯管子店铺开个么斯,他莫三哥要开就开地道的,从生到死一站承包。想不到,生意还不错,成人保健的那半尤其不错。附近学校的学生胆子大的都知道,有需要来敲“上天堂”的门,校园门口买不到的,这全有。

进货倒没那么急,莫三鼻回家烧水下米,一早买的菜炒两个,鸡蛋角瓜片,醋溜土豆片,菜炒好粥也熟了,不锈钢饭盒一装。早上他跟章远说了,中午等他吃饭。

不老巷某家餐馆里,莫三哥跟章远在窗边小桌对坐,饭盒打开,为了表示座位不白坐,三哥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个花卷一份鸭脖。服务员穿着粉白细条纹上衣系着白围裙,这大概是不老巷唯一一家有工作服的店,因为人家是连锁店,外面牌子红底白字“UFO啃得鸭”,菜单上从山寨炸鸡到包子拌面鸭脖卤味各种都有,丝毫不按常理出牌。来吃饭的人也不都是病患家属,偶尔来探视一次两次的人,若赶不及去别处吃饭,往往就会选这家店,因为瞧着多少比别家贴近正常生活氛围一点。

“要是哪天我得了这种病,我才不治呢,治不好还活受罪。” “对,要是我就背上背包去游山玩水,走到哪算哪,不比躺在医院里边强。” 旁边一桌两个年轻女孩边等菜边叽叽喳喳地慷慨吐槽。吃着饭的章远和三哥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无奈苦笑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干饭。

要是能游山玩水,谁还会躺在医院里呢。藐视疾病固然精神可嘉,可现实中的病人往往吃着止痛药坐着轮椅,从五百米外的出租房移动到医院都要精疲力竭。不老巷的月租房价精确体现了这一点,每近一百米房价涨一截,没电梯的老楼从一层到顶层,更是天差地别。

两人回到病房时,走廊里飘着火锅香。18床的老爷子支起床上小桌,上面正是一盒麻辣火锅汤底,带自热的那种,老爷子倚着枕头,心满意足地看着小护士一样样把菜品摆上桌。

章远一愣,这老人床头卡上可写着“禁食”呢。医院呆得久了,看人也能约摸猜出什么病。老人带着引流腹水的管子,四肢瘦得皮包骨,只有腹部病态地鼓胀着。不论是哪个脏器原发的,现在的状况估计是晚期加腹腔转移,止痛药用到最高级别,不到不得已一般不会引流的腹水现在每天要靠引流管放,说实话,摆火锅的小护士也挺惊讶,通常这样的病人早就没有了张罗吃食的精神,隔壁的隔壁那个,别说自个儿点外卖了,光是看到别人吃东西都要呕吐不止。

老头好像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说道:“趁恶心劲没上来摆着看看撒,当老子还能苕吃哈胀不成!”

莫三哥一听老人的口音,不禁抬眉朝那边看了一眼。一桌正摆好,老先生十分满意,欣赏着桌上美食:“婊子养的,就差个酒了。” 说罢他盯住莫三鼻,两根手指做了个夹烟的动作,道:“帅锅,有烟莫得?” 今天莫三哥耳朵上没夹烟。但他晓得这老头为啥问他借烟。

同一条道上混过的人,气场里留下的印记彼此一眼就认得出。他掏出兜里半包烟,走过去递给老者一根。老人如获至宝地深吸两口,在这点烟是不可能点的,不过,聊以解馋也够了。

半个下午莫三哥都在跟章远忙活,去租了一个防褥疮的充气床垫铺在底下,再给父亲擦澡、换上干净床单被套。趁着章远出门倒水的功夫,18床的老人叫住莫三哥。

“以前奏么斯撒(做什么)?”

“撮短水(临时工作讨生活)。”

老头眯眼瞧他,又问:“在里头呆了几年?” 莫三哥没答,老头就自顾自地张开一只手掌,说:“这个数吧?” 莫三哥坐在小板凳上,两肘撑膝,眼光从下往上盯着那一桌火锅,一边嘴角勾勾,说:“我姓莫,么样称呼您昂?”

“小莫。” 老头对着莫三哥,冲开门进屋的章远努了努嘴,说:“伢子蛮正。” 接着又说:“我姓秦。”

“秦大伯。” 莫三哥这一叫,老头就不开心了:你苕吧,叫道上前辈大伯。结果章远在三哥旁边坐下,叫了句更亲切的:“秦爷爷。”

“叫秦爷。” 老头摆摆手,表示我累了不想被你们称呼了。每天下午短暂的舒适时刻随着药效消退而结束,老人按铃叫护士来收走桌上东西,自己撑着腹部歪着倒下,面朝窗子眯着打盹,眯一阵骂一阵。莫三哥背对他坐着,耳中听着多年没有听人说过的那些家乡脏话,对面是安静翻书的章远。

Tbc.

  • 天堂路48号(十)

殡仪馆的小告别厅里播放着不知名的钢琴曲。蓝白气球装饰墙上,彩色照片、投影和烛光营造的氛围堪称温暖,少年躺在数不清的红玫瑰中,仪容是莫三哥拜托过殡仪馆入殓师的,没有涂脂施粉得过于失真,现在,从遗体告别的距离上看去,他好像在闭目听着同学朋友们读诗。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我是吹拂而过的千缕之风

是璀璨如钻的雪花

…………

我是夜晚中闪耀柔光的星子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儿,我没有逝去

…………”

同学和老师接力朗读着一首又一首的诗歌,没有人在现场痛哭出声,实在要哭的,莫三哥就给领到门外休息区,哭完了再回来。那位喜欢花朵的母亲今天穿了身碎花裙子,仍旧是亮色的。她站在不远不近处,目光仿佛一瞬不瞬地看着儿子,不言语也不上前。

再怎么精心修饰的遗容也不会似生前,呼吸心跳停止的刹那,支撑面颊的生命被抽走,你就知道,亲爱的人已不在这具躯体中了。

她又无法不去看。过了今天,就再看不到了。

莫三哥起初站在她身后,告别仪式上如果亲属出现什么情况,他得第一时间上前。但站了没一会,他实在觉得难受,就走到十步开外的侧边站着去了,这个角度对着侧脸,盯着还算方便。

她身上散发出无光深海般的巨大悲伤。莫三鼻这样做惯这一行的糙人,走近她身边都会呼吸不畅。悲痛欲绝的亲属从前不是没见过,通常他会直接屏蔽这些情绪的影响。今天这个母亲大概是哪点触动了他的神经,要么就是这满屋子的校服看着扎眼。横幅上还偏要写“送xxx同学远行送别会”,他想,或许这些会听音乐会念诗歌的孩子,可以把死想象成一趟远行。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做最后告别,将红玫瑰放在遗体上。莫三哥把摆在一边的两束鲜花也拿过来,平时装点花圈的位置,他让人做了两大束鲜花,飘带上的话一束是孩子父母写的“愿爱子在天堂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另一束是老师同学写的“愿xxx永远自由自在、扬帆远航”。殡仪馆员工将遗体推走送去火化,莫三哥一直盯着告别的人群,这个时候容易出现过激状况,有的亲人会扑过去追。但是今天都没有,论流程的话今天格外顺利省心,所有环节几乎都是老师同学们自发的,没用他组织,直到捡完骨灰送走所有亲眷,一点状况都没出。他走出殡仪馆大门,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比平常沉,还比平常敞亮。

中午章远坐了公交回到家时,莫三哥已经炒好了菜,两双筷子正摆上桌。青椒土豆片,腊鸭藕块,西红柿鸡蛋汤。腊鸭是昨天那家“UFO啃得鸭”打包的。满满一碗米饭盛上来,两人之间也不必客气什么,坐下直接开吃。盛汤小碗这种精致东西自然没有,两个人就都拿自己的勺子就着大碗喝。夏天中午热汤下肚,鼻尖额头就都冒了汗,章远拿手背去擦,莫三哥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买了可乐,在冰箱里。” 说着站起身去拿,章远忙说不用,三哥你也等会吧,出了汗马上喝冰的对身体不好。

“天热时候不喝,那你什么时候喝?等大冬天的?” 三哥打开一瓶,似乎这养生言论和小姑娘晴天出门要打伞一样,他把瓶口往章远跟前一伸:“不要?”

“要。” 章远夺过来喝了一口,冰爽沁人,的确舒坦。然而三哥已经把瓶子又夺了回去:“行了,剩下我的。” 说罢咕咚咕咚灌下半瓶,继续夹菜吃饭。

“上午怎么样,挺顺利的?”

“嗯,蛮好的。” 章远发现,莫三哥在自言自语、或偶尔对着他说话时,比如现在这样放松的日常交流时刻,会流露出一点方言的口音。昨天听18床的老人连呼带骂了一整日,他听出那可不就是三哥家乡话的调调。只是三哥说起来嗓音润上许多,也不会连珠炮似的嚷个不停。他想象不出三哥若是把这老人口中的脏话都说上一遍是什么场面。嗯,他觉得如果是三哥的话,不用脏话助威,往那一站就够了。

两人吃完,三哥问他要不要午睡一会,章远说不了,我复习会功课吧。莫三鼻看他在桌边坐下来,自己在外间三斗柜里拿出条中裤换了,上午葬礼穿的长裤,他热得发慌。

“我去拉活,得走了,备用钥匙给你搁这,晚上你要是先回来就自己开门进来。” 章远点点头,三哥又说,水我烧好了晾在水壶里,你要喝自己倒。

三哥出了门,章远看了十来页书,去厨房倒了杯水来边看边喝。不料低头看书伸手拿水就会歪,一没留神杯子碰倒,全洒了。他忙扯了手纸擦,满桌的水顺着桌沿流进抽屉缝,他拉开抽屉清理,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看人抽屉里的东西的,可是这白纸黑字大号字体的进货表格实在过于醒目。

日立-超薄10只装 …………50盒

日立-凸点10只装…………40盒

三枪-舒爽润滑12只…………40盒

相思鸟-量贩24只装…………30盒

相思鸟-持久润滑油…………50瓶

………………

进货清单上还有长长一串貌似是各种玩具的东西,章远边读那些名字边猜测都是干什么用的,越看脸越红,这个莫三哥,不是做殡葬生意的么?他拿了那叠纸扇风,刚才洒的水把“超薄”到“持久润滑”都弄湿了……

于是,连轴忙到晚上回来的莫三哥,吃到了章远煮的挂面,还收到了小远的道歉。

“我碰洒了一杯水,把你抽屉里的文件都弄湿了,啊我都给晾干了已经。”

“…………” 三哥正低头咬着一筷子面,目光抬起,顿住看着章远。他昨天本来没打算进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玩意的,厂家新品促销,打包塞给他一堆情趣内衣和玩具,说什么您回去试试,卖得好再来拿。试试?试你个鬼咧!老子看着像个变态撒?要试女式三点?

“小远,那个其实……” 三哥咽下那口面,抹了下嘴角,把筷子一搁开始说。两个成年男人嘛,这事倒也没多尴尬,章远笑着听,说你家乡那边原来是这样,下次我去你店里好好研究研究。

“昂,平时也不是我在那卖,你别去了,想研究啥我拿回来给你看。不是,你研究个啥啊?” 章远噗嗤笑了,两手支着下巴,朝三哥凑过去了几公分。然后,那个笑换做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三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昂?” 莫三鼻可能不知道自己装傻的样子像个憨憨,更不知道往后的章远就爱趁着他露出憨厚软乎神态的时候使劲逗。想蒙混过关?章远才不买账。

“你别想着蒙我。自打遇上你那天开始,那帮人再没找过我,你可别说是你把他们都打服了。”

“怎么,打服的不行?”

“切,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大概你已经知道我家里的事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他们不找我的。就是,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这事可能会给你招麻烦。”

“小远。” 莫三哥打断他:“我管了,就说明这事给我还招不来麻烦。你别多想,那两个小痞子的头头,我以前跑活认识,卖我个面子。” 他想了想又告诉章远:“他手上有仨礼拜,月底前应该没人会找你。以后咋办有以后的法子,再想办法,你先顾好你的事。”

“三哥……” 他想问,你当我什么人,对我这么好。可是不知为何他问不出口。

“小远,你要是想知道我的事,” 三哥把耳朵上别着的烟拿在手里转,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像是在下一个决心:“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Tbc.

  • 天堂路48号(十一)

末期病人的状态一天一个样。变着花样点外卖的18床老人这两天不再点外卖,也不跟医生护士闹着要出院了。除了独自躺着时不绝于口的汉骂,秦爷的话似乎少了很多。父亲第一次手术之后,医生说结果不乐观,那时起章远就悄悄看过不少有关临终关怀的资料。人在生命最后阶段,会进入一种类似沉默内省的状态,不再有兴趣与外界交流,人世生活的种种会逐渐从他们的精神世界中剥落,为踏上另一趟旅程做准备。

眼下的秦爷似乎即将进入这一阶段。老人喜欢跟别人絮叨他们的过去,几天前时秦爷也不例外,拉着莫三鼻讲他叱咤风云的江湖往事,起初在章远不在的时候讲,后来章远在场他也讲。莫三鼻一般只是听,不时用家乡话应两句,章远听不大懂他们的家乡话,只猜个大概,却也听出了这老人以前是什么人。

城南群英堂的遗址被铲车推倒那年,莫三鼻刚刚来到这座城市,而秦爷刚刚开始他的第二段牢狱生涯。第一回是年轻斗狠,故意伤害罪判了三年。这次是走私,判了五年。用秦爷的话讲,冇坐过牢的男人算么斯男人,一辈子坐两回牢,再结两回婚,那才够排面。然而排面归排面,等到秦爷第二次出狱时,女人已经跟别人跑了。第一段婚姻留给他一个女儿,从小见他回家就要骑到脖子上亲的女儿长大后跟他划清界限,跟着母亲去了国外读大学。他出来后还想着姑娘伢该毕业了,照着那个电子邮箱发邮件,却从来没有回复。第二年前妻回了趟国内,约他见了一面,见面的地方,是富安公墓。

她说,我原本想着在那边买块墓地,但想来想去,还是把她送回来吧。立碑的时间是两年前,女儿刚毕业的那一年。前妻始终没有看他一眼,语气冷若冰霜,说是你的好女儿啊,找的男朋友个个不是酒鬼就是盲流,这个是毒驾,墨西哥人,撞完车警察找到我,我才知道她跟一个毒鬼同居在一块。

打那以后,他没再见过前妻,听说在国外又找了个老头作伴,而女儿孤零零的墓,等他终于下了决心再去看时,已经被这座城市的灰尘蒙得看不出大理石原本的颜色。

讲完这段旧事,秦爷就不再开口。仿佛一生风光和憾事已说尽,余下什么,便只有他自己放在肚子里琢磨了。老人从不当着章远的面问莫三鼻的事,那天章远去学校找同学复印期末划重点的笔记,老人就说起了城南监狱。莫三鼻说,咱俩算前后脚,你出来那年,我刚进去,打架闹出人命,六年。

“闹人命你六年出得来?”

“人不是我捅的,两个拎草鞋的发癫,一个死缓一个无期。”

“现在奏么斯撒?”

“天堂路。” 莫三鼻说罢,秦爷就哈哈笑起来,肚子里疼着没法开怀笑,皱在脸上的表情没有了笑声陪衬,便分不清是笑是哭。他拉过莫三哥说:“烧过人莫得?”

“以前烧过。现在殡仪馆改制了,有专人烧。”

秦爷拉开病号服一边领子,说:“这个可烧得化?” 耸起的锁骨下方,一层蜡黄的皮肤包裹着突兀的半球形状。莫三哥认得,肿瘤科病患几乎人人都有,埋在手臂上的叫PICC,埋锁骨下的叫输液港,说是化疗药会烧坏血管,得埋这么个东西连在深静脉上。他说烧得化,烧完骨灰里找不到的。秦爷放心了,说烧不化我得让医生给取出来,老子不想带着这么个东西走。

秦爷示意莫三鼻去拿他的柜子里的皮包,又叫他打开,拿出夹层里的一个绿色小本本。莫三鼻摸出一个角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小本本的封面上,烫金印着“墓地使用证”,里面的墓穴地址,是富安公墓x区x排x号。

“姑娘伢隔壁。老子不晓得还有几天了,身后事劳务你,冇问题撒?”

莫三哥看了老者半晌,说:“冇得问题。你想搞么样的?”

秦爷说,我还能搞么样,搞个告别仪式都不晓得谁来。就你们店里最风光的寿盒跟纸扎,天堂路上给老子送一程。

莫三哥说,好。

“伢不晓得你的事撒?” 秦爷指指桌上章远留下的那本《汇编语言》。莫三哥说,不晓得,他屋里事还管不过来,不晓得的好。又说,我这样人跟他不得一路的,晓得了能么样。

“个聪明伢,你莫当他看不清白。” 秦爷看莫三哥那样,又皱起像笑的表情,撑着身子慢慢往枕头里歪。莫三哥扶着他,秦爷就指着他说:“个斑马,坐牢坐得稀烂。屁大点事,叫你讲出这多道理!不得一路的你天天来做么斯撒?岔巴子啊?” 老人歪进两个枕头里,舒服了点,仰面接着说:“我一个要入土的人比你看得清白,想做么斯就去搞!你那样人么样了?坐过牢么样了?又不是做了太监!”

“秦爷你莫瞎款,人家对我冇得那个想法。”

“你么晓得人家冇得撒?不信换个人来,你看看伢对人还是不是一样态度?”

莫三鼻心想他可不想换个人来招呼章远。秦爷见他不言语,以为是自己激将还不够,又扯了嗓门说:“喜欢人家还不去搞,这算搞么斯撒,不如赶紧回去洗了睡。” 正说着,章远就进了门。

于是紧接着几分钟的画风,变成了秦爷歪着哼哼,莫三哥跟章远解释,“洗了睡”在他家乡话里,不是洗了上床睡觉,而是表示“完蛋”、“赶快歇着吧”。

“哦。” 章远说,又学着那调调小声问他:“你要搞么斯撒?”

莫三鼻呆住,看看章远表情认真,好像在关心他。看来小远只听见了后半,没听到“喜欢人家还不去搞”那半。三哥只好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事,我们刚才在说以前的事呢。

两天前这幕过后,章远便不学莫三哥的家乡话说他“你莫得事情做撒”、“你上班去,我忙得过来”了,莫三哥把活计给弟兄揽了,自己和章远全天呆在病房里,一起照顾他父亲,也照顾秦爷。秦爷被一场突发的腹腔大出血送进了手术室,九死一生出来,医生说出血点总算找到了,血管也结扎了,这回是老爷子命硬。章远看着被单底下仍旧鼓起的腹部,问医生,既然都开腹了,肿瘤是不是……至少能切除一部分?医生摇头,能切早切了,满腹腔都是,现在切啥都没意义。

命硬的秦爷当晚就醒了过来,话还说不清楚,看见眼前晃悠的人影就骂:“板马日的,阎王当差的闹眼子撒,老子都,见着姑娘伢了……哪个给老子遣回来的……” 章远忙蹲过去问“秦爷你么样撒?” 秦爷也不领情,闭了眼睛断断续续地接着念叨:叫你屋里的,送老子,回去……

章远抬眼看莫三鼻。“屋里的”,他在病房聊天中学会过这个词,说的是“家里那口子”。莫三哥扳过章远的肩膀,自己在秦爷床边蹲下朝人吼道:阎王冇让老子收人!你莫给我翻!

医生进来,见人醒了,扫了眼监护上的数值,又看看床上的病人,说:“麻醉刚醒,一开始可能都会说胡话,你们观察着,有情况按铃。” 说罢又取出两张24小时陪护证明给两人,这是特批给危重病人家属的,收到这张特别陪护证,就说明,人随时可能离世。

当晚三哥去住院部门口租了一张行军床和一卷泡沫垫。靠门的地方宽敞些,可以摆下行军床,靠里边两张病床中间,凑合着能铺泡沫垫。他把行军床跟泡沫垫收好立在屋角,跟章远说,你回家去睡,今晚我陪这。章远哪里答应,莫三哥把他推出病房门:“咱俩不能都熬着,你听我话,回去。”

章远这一晚睡得不安稳,梦境中似乎总有什么催促着他醒来。迷糊到凌晨四点,电话响了,是莫三哥。他霎时心提到嗓子眼,接起来叫了声“三哥”就紧张得说不出下句。莫三哥的嗓音很稳,说,远,你莫慌,现在人没事,你照我说的做。

昨晚章远走后,莫三哥把泡沫垫铺在两张病床中间的地上,盘腿坐在那,靠着床头柜。秦爷一会功夫清醒过来,不再喊着要回那边去,只叫莫三哥按铃让医生来加止痛药。到了这个阶段已不用考虑副作用之类的问题,能上多少上多少,止吐药镇定剂一并加上,病人能睡上一觉,就是幸运。前半夜就这么过得还算有惊无险,后半夜秦爷的状况稳定下来,莫三哥刚打算躺下眯一会,19床章远父亲的监护器就嘀嘀嘀地叫了起来。

血压骤降。心律失常。值班医生跑进来,心三联呼三联的抢救药物立马推上,护士提着除颤仪也跑了进来,医生边看着监护上波动的数字边评估:“先不用除颤,中枢性的……没事这会升上来了,行,脂肪乳先别滴了。” 他示意护士把输液架上的大白袋子撤下来:“副肾洛贝林阿托品,换普通生理盐水。” 又对站在一边的莫三鼻说:“通知家属都赶快过来吧。”

章远带着莫三哥的手机充电线和抽屉里的银行卡出现在病房时,监护上的曲线正在缓慢滴注的心跳呼吸刺激药物下艰难地稳定着。他想象过很多种最后的可能,眼前似乎是他曾不敢奢望的,最为平静的一种。他看着那三条仿佛在颤动的曲线,倏地红了眼圈。他想,父亲一定很累了,却还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莫三哥在背后握着他的胳膊,说没事小远,现在用着药,医生说一半日应该还行。章远慢慢转过身,三哥就把他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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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堂路48号(十二)

早晨主治医生上了班,来看过18、19两床,在病房门外跟莫三鼻说,老大爷情况不算乐观,看这关能不能闯过去了。又说,19床也跟你交代一下?莫三哥点头,章远开了门出来,站在他旁边,对着主治医生,说,我在这,您说吧。

医生看了看面前这两人,说道:“CT还没查,但是患者目前的情况应该是肿瘤压迫和水肿形成脑疝。你们需要有心理准备,刚才检查瞳孔对光反射已经没有了。”

这是最终必然会出现的状况。章远看过神外教科书上的描述,给自己做过很多心理建设。只是此刻听到医生宣判,好像罩在梦里,充满了不真实感。他分不清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说,不用查CT了,别折腾他了。

“可能就是随时的事。还有亲戚朋友要通知的赶紧通知,衣服什么的,都准备一下。”

没有要通知的了。一早章远给两个叔叔打了电话,他们都说不来了,等火化的时候通知一声就行了。医生又问,抢救的药还续不续?患者随时可能呼吸骤停,心肺复苏和有创抢救做不做?

章远嘴唇微微颤抖,说:不续、不做。

莫三鼻在身旁握住了他的手腕。三哥烫人的体温好像是这虚浮时空里唯一的真实。医生递过一张《放弃临终抢救知情同意书》给他签字,三哥接过来,拿在手上让章远看完,又让小远从他手里接过,签上了名字。

输液架上那瓶药水还有一半,三哥看了一眼,说,衣服什么的,我去准备吧。章远点头,想了想,拿出家里钥匙,写了地址给他。

“主卧衣柜里挂的,应该是最左边有套深色西装,他喜欢那套。帽子在底下抽屉里,拿一顶黑色毛呢的吧。”

头发没有来得及长出来。父亲连住院下楼散心,也是要戴帽子的。

“那个……我家里现在有点乱,你进门小心点,别踩上了。”

莫三哥接了钥匙,章远才想起来,说,我忘了,家里门锁是坏的,你拧一下应该就开了。

莫三鼻先回店里开了他那辆面包车。其实他听章远说“别踩上了”,就明白家里是怎么回事。打开房门看到那番景象,他沉着脸走进屋,心里早把那群人的祖宗问候了十八遍。章远说的东西不难找,他拿大塑料袋把西装皮鞋和帽子装好,犹豫了片刻,又打开了对面次卧的门。

就看一眼,他想。小远的房间。可惜,屋里明面上看不到任何跟章远有关的物品。地板上堆着大团床单被罩,墙面除了刺眼的红之外空空如也,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和几本书,都糊满了红油漆。他狠命一脚,把墙角那只空桶踹瘪在踢脚线上,关门离开。这个点小区里没人遛娃,否则,小孩看到他的表情一定会被吓哭。

回到病房时,章远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边。莫三哥双手捏着他肩膀,说小远你这样不行,你得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

“嗯。” 莫三哥在楼下买了两袋包子,两人沉默地吃,秦爷醒着时也不骂了,病房里一时安静极了。三哥倒了杯热水给章远,他不知道开口要说什么,他晓得如何处理各种情况,就是不晓得怎样安慰家属。那瓶液体静止般滴完了最后一滴,护士来收走瓶子,章远说,麻烦您把管子都拔了吧。

他又打来水,跟三哥一起给父亲擦洗干净,监护仪上的数字往下跳了几位,暂时又稳在那,等待机体自然关闭所有生命过程,有的人可能是几小时,有的会是半天一天。

章远说,三哥你睡会吧,昨晚你没休息。“我不困。” 三哥说着就出门去倒水扔垃圾,等他回来,章远已经把行军床铺好了。“有事我叫你。” 章远说着塞了条被单给他,三哥只好躺上去,团了团那被单垫在脑袋底下。

这一天格外漫长。章远坐在马扎上,他不忍去盯着监护屏幕,书在手里卷着,他强迫自己看了几页,后来莫三哥起来,收走了他那本书。

“我是跟我爸长大的。” 他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跟莫三哥说起家里的事。只是此刻,人实在需要说点什么。“上小学的时候他俩离的婚,我妈去南方了,后来我没再见过她。我爸也没再找,平时他就喜欢打牌喝酒,不怎么管我,但是其实他很好……” 莫三哥只是听,说了一会章远不说了,他就倒水给他喝。

“三哥,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在老家呆着也没事做呗。在那边混了几年,老屋的房子遭拆迁了,就跟几个同乡出来这边混。你呢?你咋不考出去?”

“……我没考好。原先是想过离开家,现在看来,可能没出去还好点。”

“没有的事。你想去哪,以后都有机会去。”

“嗯。” 他想,人在有家时会想要离开家去闯荡,如果没了牵挂的家人,那“离开家”这个词或许就不再适用,在哪都差不多。

晚间九点病房统一熄了灯,莫三哥把他塞到行军床那边,说:“你不睡也躺一会,在这一样能看见。” 他自己复又铺了泡沫垫坐在18和19床中间,帮秦爷看着引流管和输液袋,一会再看看两个监护屏。一夜谁都没合眼,半夜时章远去厕所,人民路的橘黄路灯透过黯淡小窗上的黑点照进来,他心中就忽地警铃大作,顾不得掖好衬衫就飞奔过走廊,206室内监护的尖锐报警声和他心里那个声音重叠,待他冲到病房门口,莫三哥开着门在等他,接住他说了句小远别怕。

夜班医生和护士也到了,监护上的血压心率都降到了40以下,章远冲到床边,乱作一团的心反而空下来。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护士闻言把贴在病人身上的电极都摘下来,一路下降的曲线被关机键中途切断,躺在病床上的人摆脱了医学仪器的束缚,复归自由。签完那张知情同意书后,静脉通道的PICC管也拔掉了,生病以来,父亲第一次身上清清爽爽,一根管线都没有。

莫三哥蹲在章远身边。他看过无数家属,有感情深厚也有不深厚的,如果是前者,往往在这时候都会在亲人耳边喊些道别的话,父母子女、夫妻眷属,握手不放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小远一句话也没有说,没碰父亲的身体,也没有哭。他在一些资料里读到,人在临终时并非无知无觉,如果亲人哭闹挽留,他们会走得不痛快。

医生走后,两人又在房间里呆了一会,之后章远站起来,说,我去外面等着。

走廊里还没透出天光,时钟指在凌晨三点。再过两三个小时,这座城市一天的阴阳交接即将开始,楼下的马路即将忙碌起来。这层楼上的许多病患,也会挪动到走廊窗边,隔着陈年雨水和灰尘的痕迹看向人民路的车水马龙,再远一点,还能看见公园和商业街。而其中一些人,这扇窗子,将是外面世界留给他们的最后印象。

莫三哥到门外打电话叫人,章远说不用了,就咱俩吧。三哥也不拗着他,这种时候,把人拦在事外反而是看不起他。两人去找医生开了证明,到殡仪馆存放遗体,回来时医院到了正式上班的点,又把剩下的一堆手续办完。章远拿着厚厚一叠收费明细和各种报告,把剩下的住院押金给了莫三哥:“用了多少我都记着了。”

“别想这些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都等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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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堂路48号(十三)

章远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醒来第一个念头是该去医院了,随后才想起,他不需要再去了。他有些错愕地坐起来,胸口像被挖去一块。桌上透明文件袋里就是那叠出院报告,过去24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不是假的。他的世界,从此再也不会一样了。

三哥在厨房煮东西,听见他起来,就喊着小远你醒了,来吃点面吧。不想吃也得吃点,明天还有的忙。锅里是清汤挂面洒葱花,适合没胃口的人吃。三哥关掉火进屋,见章远呆坐着,叫他两声也没反应,上前就扳着人的肩膀一顿晃:“你莫要这么不说话,要不你哭一会,你骂我两句也行。”

“……我骂你干嘛啊。” 人总算是开了口:“别晃,晕。”

三哥面对他坐着,章远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一只手搭上三哥还按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上。裸露的皮肤贴着,三哥才意识到,他在发烧。

体温计家里没有,三哥又是贴额头又是摸后背,好在不算烫得吓人,但肯定比他热。 章远软软地靠着他,被这番摆弄得更加发晕,只好抓住人的手,说:“就比你热点,没什么事。” 三哥差点说出“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幸好他没说出口。医院这个地方,恐怕很久小远都不会愿意再想起。靠在他身上的小远倒先安排起来:“咱俩先吃饭,吃完饭你去买一盒退烧药,你店里有体温计的话拿一个回来。一般吃了药我就好了。”

三哥答应着,心想我店里哪有体温计,“上天堂”跟药店唯一的交集就是避孕套。他又把人塞回被子里,说:“我十分钟就回来。”

天堂路路口拐过去就有一家药店,三哥回来时,锅里的面还没彻底坨掉。章远站在阳台上盛面,见他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抱了个西瓜跑着回来,就说,你急个什么。三哥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接过两碗面,塑料袋往章远手里一塞:“你不难受吗?也不好好躺着,先吃药。” 章远打开塑料袋,里面一盒对乙酰氨基酚、一支体温计,还有两瓶黄桃罐头。

“昂,就药店顺带买的。” 莫三哥将西瓜切开两半,一半放进冰箱,一半用纱网罩上。带有“医保定点”的药店近两年纷纷兼备起了超市业务,这家从洗发水到黄桃罐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列水果货架。圆胖可爱的玻璃瓶拧开,章远拿了两双干净筷子两只饭碗。不知道三哥的童年是否也有过黄桃罐头的记忆,他没问,把瓶里的甜汤与黄桃平分倒进了两个碗。

火化当天两个叔叔婶婶、还有一个表妹都来了,大家在火化区门口简单进行了遗体告别,就都回到长凳上等待。章远发过那半晚上烧之后,整个人的状态松下来许多,之前罩在他身上让人喘不过气的那些东西似乎随之烧掉了。前天夜里莫三哥去摸他体温,忽然就想,自己见到章远的样子不是危难就是生病,都不晓得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看着眼角皱起来时候的小纹路和这么好看的嘴唇,说不定,人应该挺爱笑的。

叔叔婶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章远父亲生前的事,二叔说兄弟里就属他脾气倔,三婶说,当年我跟你三叔结婚的时候装修房子,他来了发现包工头偷工减料,就跟人吵,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还有许多章远知道或不知道的家常往事,他起初听着戳心,听了一会,也渐渐可以去想象曾经的父亲。他们的生活太久没有在正常的轨道上了。此时每个人都需要用这些家常聊天,让死亡的不可触碰与生者的生活有个接触点,也籍此释放自己心中有关逝者的回忆。

莫三哥自己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章远时不时朝他那边看两眼,三哥瞧见就摆摆手,意思是你们聊不用管我,我在工作。过了一会他拿了领骨灰的号码牌往门口走,章远见状起身,三哥按了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一会我回来叫你。”

烧过的骨灰并不是一捧灰,仍是形状可以辨认的一副骨架,大块的敲碎了才能放进骨灰盒。从前是直接通知家属来捡,后来在殡仪馆一系列改进之下,工作人员会把大部分事情料理好,细碎的装进寿盒,留下些成块的放在绒布上,让家属来走一下仪式。莫三鼻把号码牌跟殡仪馆工作人员对了,仔细看他们将遗骨收好,然后端了那只黑色绒布盘放在捡骨区的桌上,去叫了章远和叔叔婶婶。章远显然不知道还有这项仪式,脸上表情有些发懵。三哥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来一副同样的白手套。他缓慢接过戴在手上,三哥缓慢地打开了桌上的盒子。

殡仪馆后院有片专门的区域,足有半个操场那么大,里面砌了几只大砖窑,不分白天黑夜地冒烟。按照这边习俗,人在过世后,生前的衣物都要烧掉。送走叔叔婶婶后,章远回家收拾了父亲的衣服。印象里不多的东西,整理出来竟有几大袋,他跟三哥一前一后提着,走进了那片专门区域。

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章远以为走进了名为阴间的梦境。灰黑烟雾和无数碎纸屑遮天蔽日地,雪白纸扎正被火焰吞噬,不远处哭号震天,有人手持剪刀,在纸牛纸马上戳出眼睛,喊道:“开开眼,上天堂!”

底下人齐声和道:“开开眼,上天堂!”

“老牛老牛上西坡!清水你就走!浑水你就喝!”

“清水你就走!浑水你就喝……”

纸牛纸马被推进火堆,数不清的花圈、纸房纸车纷纷在冲天火焰中扑向想象中的天堂。章远被烟灰迷了眼,揉了几下,眼泪就越流越多。三哥点起火,烧了几叠纸钱引路,章远就蹲下来,一件件拿出那些旧衣物往火堆里放。

火苗子舔着记忆,那一小圈的空气很快就灼烫得无法上前。三哥把最后一叠东西盖在火上。无论外面晴天阴天,这片地方仿佛永远是灰黑和灼热的,地上永远是扫不尽的残纸,耸立的砖炉里还有他无数次送进天堂那些纸牛纸马的余烬。两人蹲得久了,三哥脱下自己的衬衫,往地上一铺,拉了章远坐下来。

眼前带着胶片颗粒感的画面,像是一场电影的尾声和序幕般印进章远心里。暗红火星在失色的天宇间盘旋,他和三哥彼此靠着,看这一场火慢慢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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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堂路48号(十四)

章远期末考完那天,也正好是头七。他跟三哥一早去烧了纸钱,之后他坐上公交去学校考试,三哥开了面包车开始一天的工作。下午考完最后一门汇编语言,他给三哥发了个饭碗的表情跟一个问号。这套极简符号不记得是谁开始用、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日常交流默契,一个饭碗,表示“回家吃饭”,再加一个问号,就表示“你回不回来吃饭?”

三哥迅速回了个“回”字,章远笑着按掉屏幕,上了停靠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一会提前一站下,先到菜市场买菜,再买半个西瓜。一般是他把菜洗好切好,放在案板上等着三哥回来炒。

他家的门锁前两天三哥找人给换了,新钥匙给了他。屋里的地板墙面还没空处理,中介打电话来问他,到底卖不卖啊还?一直不能看房我们就不给客户介绍这套了。章远说,卖,过几天我就收拾好,您先帮我挂着。要办的事还很多,那套房子还在父亲名下,他得先去公安局注销户籍,再去办理继承权公证,再到房产交易中心过户……之后这房子才能卖给别人。

晚间三哥进了门,问他考得怎么样。章远想了想说,专业课应该没问题,物理没来得及看,英语靠的老本,看运气吧。三哥说,你肯定没问题。他把罩衫一丢,照例先去冲澡,章远开了锅盖盛出米饭来凉着,西瓜切上几牙摆在盘里。洗手间的水声哗哗响了几分钟,章远边擦着饭桌,边想着这人的日子都是怎么个过法:每次他接着去洗,要先放热水,三哥根本都是在冲凉。连淋浴架上的洗发水还是他来了以后出现的,这个人就一块香皂从头洗到脚。

三哥穿了条大短裤出来,带着熟悉的香皂味和夏日的水汽,擦着上半身的水珠子。左边肩膀蜿蜒至前胸后背的纹身,随着肌肉线条在白炽灯光下流动。

那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龙。夏天里两人洗澡换衣并不特地避着对方,这片纹身几次被章远瞥见过全貌。此时灯光下,三哥皮肤上的水珠子亮晶晶地近在咫尺,背心印子里比手臂肩膀白上好几度,倒像那游龙扎进水面,飞鸿踏雪。章远也是第一次开口问起,说,你这条龙……好像差一点没有纹完。

龙身上漂亮的红色并未填满,而胸口的位置本该有龙爪锁定,现在那里,却是一块空白。

章远知道这样大面的纹身要分几次完成,三哥说,从前那个纹身师找不到了,也就没再想着补完。

等他出狱后物是人非,找不到的,又何止一个纹身师。

三哥罩上件干净背心,咬了两口西瓜,去阳台炒菜。坐在桌边的章远咬着另一块瓜,出神地看着那肩膀上的线条随着炒勺颠起而鼓动。

三哥的小屋里没有电视机,之前章远有了点时间都是在恶补功课,三哥解决完家务,在客厅空地上来几组俯卧撑,要么就去店里转一圈。今天两人吃过晚饭,功课也不用复习,盆里也没有衣服要洗,面对面坐着发呆。章远问,三哥,你平时有空了都干嘛啊?

“去店里,也没什么事,我平常睡得早。” 他养成了十点前睡觉、天亮就醒的作息习惯,工作又常常要四五点起来干活,说来倒是章远来的这段日子,他屋里台灯每天开到半夜。三哥兀自倒头就睡,章远自己看书,桌下点着电蚊香,小风扇转着,吹过章远的刘海,再摇过头把风送到三哥那边。

三哥今晚没去店里,两人早早躺下,长久以来谁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会沾了枕头,西瓜一样沁着甜的睡意就漫上来。章远说了句晚安,三哥“嗯”了一声。夏夜像船桨划过分分合合的水面,有梦穿过,梦与梦之间的水底,又是一片黑甜。

凌晨,三哥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章远迷糊着睁开眼问他时,他说,秦爷走了。

“我过去一趟,你接着睡吧。” 三哥起身披衣,章远不放心似地,下地给他打开台灯。夜半人慌马乱的医院,凌晨指到三点的时钟,206病房里他们听过无数次的家乡话,还有永久的沉寂。三哥揉了一把章远的头发,说回去吧,没事。

面包车大灯在墙上投出窗子的影,那影子斜斜拉长,拐出天堂路。章远抱膝坐在黑暗里。两三个星期来,他习惯了这间有三哥气息的小屋子,夜半醒来时对面有人,生死长路有那盏车灯一照,也就不复那么可怕。现在对面的床铺空着,风扇停了,竟有一丝骤雨欲来的凉意。他抓过被子裹在身上,不知怎地想起三哥那把遮魂伞。他想,三哥自己可能不知道,日复一日的生死奔波之间,他给人送去多少最后的安慰。别人或许不知道,只当他是摆脱不掉的过场中的晦气符号,可他知道,他特别好。

不晓得要怎样说出口的,在每天相处之中时刻都念在心里的那种好。

豆大的雨滴在几声炸雷后掉下来,劈里啪啦打在窗上。章远裹着听雨,心绪飘飞地想着往后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卖掉房子,摆脱了债务之后,他可以去找几份家教来做,翻译文章写程序什么的,他都能做,能够养活自己的。如果三哥愿意,他可以付些房租,两个人的日子他觉着挺好,三哥想来也不介意。要是住久了他嫌挤,对面的49号也空着呢,要么天堂路上别的出租屋也行……那样的话家教就不够了,他得争取拿到奖学金……这么胡乱想着,人又歪着睡过去。

再被一声炸雷吵醒时,章远摸出手机看表,已经是清早五点半。天色仍不见透亮,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他给三哥发过去一条消息,一把小雨伞,加一个问号。三哥回了条语音:快到家了。

三哥每天收工回来会把车停在楼后面,章远从窗户往外望,两道光柱穿透雨线,他拿起门口的伞就跑了出去。面包车停稳,莫三鼻开门看见半边湿透的章远,连声骂道“搞么斯撒,谁让你出来的”,风裹着雨直往身上砸,伞撑着根本不管用,莫三哥搂了章远,趟着水就往家里跑。

十几米的路,两人到家时已完全湿透了。三哥把上衣一扯丢进盆里,又把同样脱得光溜溜的章远塞进浴室,喷头打开放着热水。

“我也没想到外边雨这么大。你早就淋湿了吧,你快洗,要不感冒了。”

“我感冒不了,赶紧的。”

浴帘隔出的圆角空间里,章远拧掉短裤里的水,伸手将那团内裤放在水池边。三哥正把湿漉漉的黑色中裤往下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青色龙尾的一角甩进腰上松紧带下面的弧线里,他两脚交替一踩,腰上一动,那整条龙尾就跃出水面。湿成深褐色的内裤裹着前后饱满的弧度,章远突然心跳得厉害,收了手不敢再看。热水打在薄薄的浴帘上,他站在那喷头底下仰面闭眼,让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

第二天,这座城市的地面上已没有了雨水的痕迹。纸钱纷纷扬扬撒满天堂路,莫三哥和章远坐在等待区的长椅上。

三哥说,秦爷最后走得挺安详。

两天前章远在考试时,他去人民路医院看过一次。老人已不大能够说话,见了他仍比比划划地用气音一通大骂,骂痛快了,让莫三鼻把医生叫来,拿出自己早就写好的纸条:不要抢救、不要人工维持生命,完事了给小莫打电话,叫他来处理后事。莫三鼻说,冇问题,我一定来,风风光光送你走。秦爷放了心,末了问他,伢子还好?莫三哥笑笑,说,蛮好。

章远低头摆弄从三哥手里拿过的那块号码牌,摸过上面的数字凹槽。这或许是有形之身从生到死的最后一次排队。三哥又从他手中抽走那块牌子,问他,你喝水不喝,我去买两瓶。

于是,两人像第一天见面那时,默默坐在一起喝着可乐。章远忽然开口,说:

“三哥,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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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堂路48号(十五)

莫三鼻十七岁来的这座城市,那拨同乡里他最大,大伙叫他莫三哥。在那些撮虾子的这个帮那个派里,他的辈分都是莫小三。几个同乡在四美路上合租过一阵房子,对门也是个老乡,比他们早来几年,人称三姐。三姐在街角的“四美发廊”上班,几个毛痞小子爱趁人少的时候去洗头,莫三鼻也给他们拉着去过,发廊门口是老式的红白蓝三条,三姐倚在柜台后面嗑瓜子,见他们来了把嘴里瓜子皮一吐:“要关门了撒,要洗自己克洗。”

“就等你关门呢。” 左边阿桥抖两下衣服领子,冲三姐嬉皮笑脸道:“新款,杉吧?” 右边小斌把莫三哥推过去:“我们自己洗,拐子得你洗。”

三姐朝阿桥那件新款丢个白眼:“杉断你的胯子。” 又瞧瞧莫三鼻,把他往躺椅那领,回头冲小斌喊:“莫在我座位上板沙!我就洗一个,洗完回克!” 小斌笑嘻嘻地拿了瓜子就吃,边说道:“莫要回撒,五讲街老地方,啤酒烤串,一碗都是我的。”

莫三鼻十分不自在地躺在那,被三姐揉了一脑袋的泡沫。三姐问你跟他们一块来的,也是武昌的?他说哦。三姐又问要不要按按肩?他说不要。温水浇下来,三姐问水温可好,他说好。

于是后来大家拿这事涮了不知多少回:总共没说超过五个字的莫三哥,让三姐念念不忘吩咐“下次来”。那晚阿桥小斌边开啤酒边说这不行,三姐你都没跟我们说过下次来。三姐酒杯一挡,道:“遣远点,有本事你莫要来。”

那几年的时光混得很快,四美发廊下班后几个人喝酒撸串天南地北地扯,大家没少撮合他跟三姐。莫三哥没跟别人说过,但三姐晓得,他不喜欢女的。

五讲街的烤串随着摊主更替价格一路飞涨,三姐的穿着打扮也日渐时髦起来。不知几时起,三姐下班得早了,阿桥小斌也不再去找她。阿桥先搬了出去,离着不算远,说要搞点正经事情做。几天后大家过去一看,所谓的正经事情是一间棋牌室。反正比他们四处混饭正经多了,小斌摸着台球桌直说“蛮扎实”,又跟莫三鼻说,三哥,明个咱俩就去二平说那地方瞧瞧。

二平介绍他俩去的地方,是家催债公司。莫三鼻话术不行,但是能打,狠起来不要命。一般的老赖用不着怎么动手,吓唬几次就成了,就怕真遇上发起癫来要同归于尽的。让莫三鼻站稳脚跟的是年底破厂房一战。那老板走投无路,躲到郊区废厂房里,几人找过去时,偌大个地方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领头的踹开仓库门,静悄悄一堆破铜烂铁后边就呼啦一下窜出四个打手,个个手持钢管,没命地就朝他们夯。老板站在几个煤气罐中间,一手拧阀门,一手举着个打火机作势要点。莫三鼻心想,你要死还找什么打手。他猫腰从那堆荒货里抽了根钢筋,先飞到老板背面朝他手上一抡,打火机远远飞了出去,领头冲过来制住老板,那四个打手见状纷纷围将上来。刚来没几天的小弟几乎吓尿,指着煤气罐喊:头儿!要不要报警?!

“报你大爷!你俩一块进去!” 那老板大概属狗,两手被扭着就咬人。于是催债公司四人组里,领头跟老板撕打,一个吓尿的小弟蹲墙角,另一个上场五分钟就被打趴下,最后靠莫三鼻一人挑了四个。后来那老板怎么想通还了钱,他不清楚,他去医院处理完回家躺了三天,之后他拿到了他那份分成,往后但凡估摸着有仗要打,必少不了他出马。

这些旧事在莫三哥自己叙述起来,就变成一句毫无惊险的“反正就是打架,要么就是唬人。” 章远半晌没说话,莫三鼻说,你晓得我为什么知道你的事了吧,以前我就是这样人,没做过什么好事。

“别乱讲,谁说你没做过什么好事。” 三哥不言语,点了根烟垂着眼吸。他平时不当着章远的面抽烟,章远盯着他烟头上的火光明灭和那扇长睫毛底下晴暗不定的眼神,突然伸手就夺了烟。

莫三鼻一怔,只见章远把那半截烟含进嘴里,学了他的样子眯起眼吸一口,忙不迭地又咳着将烟雾吐出来。他一手夺回来,在章远背上捶了两下,没好气地说:“别学这个。”

可章远犟起来才不听,把他耳朵上那根也拿下来,咬在嘴里说:“你学的时候还没我大吧,怎么了,当我小孩啊。”

两人心里都像烧着烟头上的火。此时的三哥还没习惯被这小孩噎,半截烟晾在手里。烟灰啪嗒掉在脚上,他索性也不抽了,往地上一扔,跺脚碾灭。

“我没当你是小孩。”

他继续讲下去。

几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吃饭,是在新建的金曦塔顶层全景餐厅,三姐请的客。她早不在四美发廊上班,两月前那间对门的房子也退了租,屋里东西能用的,她送了莫三鼻几件,其余都让收荒货的给拉走,自己什么也没带走。阿桥边咧咧着这念“金义”塔还是“金我”塔,小斌说爱念么斯念么斯,反正今天不用在门口挂眼科,咱们也进去看看撒。

全景餐厅窗边俯瞰整座城市。那天是阴天,从88层往下看,灰黄空气底下密密麻麻的火柴盒,莫三鼻当时不知用什么形容,后来他再回忆起那幅景象,才觉得那像什么。

那些低矮灰蒙的火柴盒,就像一排排无名纸棺。高一点有头有脸的,就像墓碑。

当天大家倒是兴致颇高,指着往东延伸的那排说这里是四美路那里是你那棋牌室……三姐开了瓶洋酒,照例让莫三鼻随意,其他人满上。

“小莫,我看你来年莫再做那些了,卖命又不得好。”

“三姐也不晓得疼我撒。” 小斌说。三姐就把刚上来的蟹往他碗里一塞:“渥涩地吃堵不上你的嘴,你又不瓦架。”

“不瓦架也莫得钱赚撒。”

“你也莫做了,你那得螺屁股,合该撮虾子。” 三姐的钱虽不需要自己赚,但她运气蛮好,这两年拿着男人给的钱炒股,着实小赚了一笔。饭桌很快变成了股票普及现场,买哪只怎么买什么时候抛,几个人听得两眼放光,一番吵吵嚷嚷过后小斌说去唱K继续搞撒,一碗都是我的。

“说得像你明天起篓子一样。”

“不服周?信不信我就起篓子?”

“信了你的邪,敢赌不敢?”

赌最后怎样打的谁也不记得了,第二天酒醒过来,小斌和莫三鼻银行卡上的钱,都各自兑换成了两只股票。莫三鼻一数,九百三十股,很好,他老屋拆迁加上这几年存下的几万块钱,现在卡上就剩了八百块。

昨晚还说了什么来着?哦,断片之前阿桥嚷,说这等淘神事情做不来,晓得天堂路撒?一条街,听说生意好做得很,半条街店面都空着呢。三姐说那是冇得人愿意做,搞么事?你镇得住场子撒?阿桥嚷道个斑马,那算莫斯撒,又去推莫三鼻:谁镇不住场子我拐子肯定镇得住……

炒股票还的确不是他们这样人做得来的淘神事。小斌鼓捣了两个月就一股脑抛了,说赔得老子打挑瓜。莫三鼻的那九百三十股倒是稳中小涨,他几次想着卖掉了事,又因没什么事要用钱而搁在了那。

转年棋牌室倒闭,阿桥回了老家。小斌说,拿完这月工钱他也不做了,回去挖地脑壳,也好过在这扳命。莫三鼻替他干了最后一单,去催收一个屡次卖惨后人间蒸发的老赖。据说这回人给找到了,躲在一家内衣店里。

莫三鼻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三姐。

最后他也没问过小斌,到底知不知道那老赖跟三姐在一块。那天小斌让自己手底下两个小弟跟着莫三鼻,外加一个擅长话术的。四个人本想着吓吓人就解决了,一个小弟说,之前见过那肥老杆,亏他是个男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得比谁都造业。另一个说,你猜让他穿奶罩他会不会穿?一行人闯进内衣店,那男人哭丧着脸被从洗手间揪出来,连声求饶道我家里有老母底下娃儿还上学,这不想着办法吗你们不能不给人活路呀,你看那谁谁家拿了我的货还没付帐,要不你们找他去……

“莫在这扯野棉花!” 一小弟把满墙挂着的女式内衣一扯,塑料壳子稀里哗啦纷纷落地,他拾了件大号胸衣一晃:“穿这个在屋里爬三圈,老子今天就饶过你。”

“这我穿不得……” 话还没说完,男人腿弯就被踢了一脚,朝前一栽跪在地上,奶罩在他眼前晃:“不穿?不穿就叫你小老婆出来穿。”

“你他妈……” 男人被人用墙角扫把的钢管抵着腰,颤巍巍脱掉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肥肉。那件大号女式内衣扣不上,一群人大笑起哄,又把地上的蕾丝内裤捡了往他头上一罩:

“爬一圈抵一天的,要不让你女人来爬,爷几个高兴了,就下礼拜再来。”

砰地一声,里间的门开了。

女人披着发走出来,踩过那一地狼藉。她在几人面前站定,一颗颗地开始解纽扣。

莫三鼻目瞪口呆。可三姐仿佛不认得他一般,上衣扣子解完往地上一丢,冷冷环视众人:“抵几天?说啊。”

“小梅你干什么,你给我穿上,回去!”

小梅,是三姐的小名。莫三鼻听到这便晓得,三姐对这男人是动了真心的。他朝三姐喊了句“回克”,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地上那男人忽地暴起,抽了藏在柜台里的西瓜刀就朝他扑上来。他一个闪身,两个小弟已经冲进店面后边的厨房抄了武器:“板马日的!动真家伙!” “六角亭出来发癫,老子乎不死你的!”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男人疯了般见人就砍,三姐从背后死抱着他又被甩开。莫三鼻捡了那笤帚把人扫倒,朝人下巴连出重拳,想将人打晕再说,不料方才被砍了一刀的小弟冲上来夺了西瓜刀,照着男人的胸口就是一刀。

“你疯了撒!!”

捅完人的小弟也发了懵,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地上的身体像垂死的鱼般跳动。三姐捡了被他丢在地上的刀,像要坠落悬崖般整个人扑过来,莫三鼻没来得及制住她,另一个人手里的菜刀已经落了下去。

可能那天所有人都疯了。莫三鼻在大桥底下被警察拷走时,他想,来得还挺快,省得他跑了。他也压根没想着跑,荷花大桥距离四美路他住的地方,只有不到五公里。

后来他在看守所里交代情况时,抱着一丝希望问,那女的救活了没有。对面的警官抬头看他一眼,说,两条人命。你最好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Tbc.

  • 天堂路48号(十六)

出狱后莫三鼻找过小斌,当年的手机号早打不通,他辗转打听到消息,却得知人早已不在了。那件事后小斌离开催债公司,后来跟人去跑物流,在一次大货车事故中车毁人亡。三姐葬在哪,甚至有没有人给她收葬,也没有人再知道。

他仍留在了这座城市。老家早没什么人,无论哪座城市,对他都变得陌生。他阴差阳错地在天堂路跑起营生,应了当年说的“镇得住场子”,莫三哥的名字渐渐在天堂路响亮起来,他也习惯了在这条生死路上来回奔波。而差点快被遗忘的那九百三十股股票,在七年间水涨船高,竟翻了数倍。来到天堂路48号的第二年,房东要卖房,他用那九百三十股换得的二十万买了下来。事后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没犹豫就买了。一个无所谓家的人,更无所谓这间小房子卖到二十万的缘由——从天霞路到天宁路都是城南重点中学的学区,而天堂路夹在中间,除了店面,那些小破房若是空着,很可能是被人买了进学区,当然,住是没人真来住的。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就像他买下那些股票一样。房子过户后,他没添置什么家具,也没重新装修,还跟往常一样住着,好像这一切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也不属于他。他仍是孑然一身的过客,在这偌大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间独自奔忙。

没得烟抽,莫三鼻捏着手中的可乐瓶,讲完了自己的牢狱生涯。末了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做这行?从那样地方出来,你再看太阳底下的世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欠下的事回不去,太阳照样天天东升西落,可是你再也走不到那头去。

“太阳底下的世界怎么了。” 章远手上也用了劲,可乐瓶被应声捏扁。“人模狗样走在街上那些,太阳光照不透的人心丑恶多了去。”

“你跟秦爷聊天那会,我就猜得差不多了……要说一年前,你的世界可能离我挺遥远。现在不是了。” 若说章远没有心惊那是假的,猜得“差不多”也至多是五六成。但是这些都不要紧,他跳过自己内心的海浪翻涌,径直说下去:“我不觉得人和人之间,要因为什么而划条线。不光是因为你救过我,还那样帮我,你不知道你……”

他慢慢转向莫三鼻:“三哥,回不去,那就从头来吧。”

“………” 莫三鼻沉默半晌,说,我这不是从头来了。

章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莫三鼻看那眼神就是在说“你没有”。但章远没有讲出来,直接跳到重点:

“……总之,你别想着事情结束了就赶我走。”

莫三鼻顿在那里。他无奈地想,这小崽子是怎么把自己拿捏得这么准的。真是捡了个冤家回来。他对准墙边的垃圾桶,将可乐瓶精准抛了进去。他不能输给一个小崽子不是。

“小远。跟你说这些,我就没打算要赶你走。” 莫三哥转头跟他对视:“我是把路摆你跟前了,你选。”

章远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明亮。他拍了一把莫三哥的肩膀,又攥起他拿着号码牌的那只手,说:“那我选好了,走啊。”

两人去领了骨灰,寄存在骨灰堂。莫三哥给刻墓碑的打了电话,两人开着面包车回家,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把沾了烧纸香灰的两套泡进水盆。章远拎起兜子,说:饿死了,买菜去。

下过雨后暑气更盛,西瓜肚子里是热的,买回来的茄子土豆,也都是热的。莫三哥罩了件宽松跨栏背心,电扇搬进厨房来对着吹,章远在水池边上挨个刷土豆,三哥接过来削皮。

“土豆丝还是土豆片?”

“你会不会做别的啊。”

“你说做啥。”

章远想了想,他也不会别的。那就……土豆片吧,别放青椒。

“没买青椒。” 莫三哥握着那只土豆,忽然说,远,你的路还长着,往后你要是……

哗啦一声,章远丢下一盆土豆,湿手就把三哥推在了冰箱上:“么样?你怂了啊?”

三哥眼里火光明灭,那半截烟的热度灼在心尖,两人都抿紧了唇,目光在对方脸上逡巡。章远凑上去,三哥就抓过他手腕,反手将人按在冰箱上,嘴唇重重压了下来。

这时候的章远算不得经验丰富,没想到三哥比他技术还差。一个劲地碾着他的两瓣嘴唇吮吸也就罢了,用那么大力气干嘛,章远发出含糊的喉音抗议,五个手指头去掐他膀子上的龙鳞。三哥松了口,饱满的下唇已被他吮得微肿起来,挂着层莹亮的水光。章远伸出舌尖舔舔,小声抱怨了一句。三哥问他,你说啥?

“没说啥。” 章远搂上他的脖子,软乎的舌尖送进他嘴里。

最后两人喘着气分开,章远嘴唇里外和舌头都是麻的。他想,不亏,比他想的还特么带劲。三哥两个指头捻了一下他饱满得不像话的下唇,他就一口咬了上去。三哥的指头很厚实,短短的指甲盖前端舔过去不怎么光滑,他边咬边抬眉盯着人看,线条清晰的前胸和肩膀上,那条龙带着盛夏的云气,冒了细小的汗珠。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舔了一口。

两个浑身是汗的男人站在电扇底下,章远也说不清那气息里到底有什么教人上瘾的东西,他舔完还不够,又在那肩膀上结实地咬了个牙印。三哥对他的又啃又咬照单全收,末了再捏着他的下巴亲上去。这回倒是温柔得多,两个人小火炖肉般越亲越黏,谁都舍不得松嘴。

那天的土豆片炒好后,章远磨蹭着把锅底的米饭刮进碗里。嘴巴和脸上还烫着,电扇送来的仿若热风。水龙头拧开,哗啦啦接了小半盆凉水,他把西瓜放进去浸着,比放冰箱里凉得快。三哥像是显得心情格外好,章远就着那凉水撩了把脸,瞄他一眼。

笑什么笑。章远满手的水就朝他甩,三哥笑着躲,阳台转身大点地方,他退了两步就退进死角,被章远按着抹了满脸满脖子的水,末了还用他的背心擦了手。

……他笑开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章远端了米饭上桌,心想,和他平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而且,怎么就这么帅。

“那什么,夸人长得好看、身材也好,用你家乡话怎么说?”

三哥夹起一筷子米饭:“脉子蛮正,条子也蛮正。”

章远学着他的调子说:“脉子蛮正……”

三哥筷子敲他手上:“说你的。”

吃过晚饭,三哥端来下午泡的那盆衣服,站在水池边洗。洗手间的门开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章远擦了桌子扫了地,坐在桌边看学校BBS兼职版块,等三哥的衣服洗完,一整个暑假要怎么安排,他也大致有了谱。

“三哥,生活费啥的,咱俩平分吧。” 三哥的房子是他自己的,不可能问他要房租,他在这白吃白住,实在觉着过不去。

“添双筷子吃饭,你要跟我算这个?” 三哥擦了手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要算也行。”

他说,小远,你要是愿意的话,把房子卖给我吧。

章远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明白过来三哥这话背后的意思。

随着几年间房价节节攀升,当初二十万买下的天堂路48号,现在市值是三十七万。加上三哥自己手里的存款,他说,抱歉小远,剩下的我得欠着你。

谁欠谁的更多,又是谁给了谁更多。往后的日子里,他想他俩是算不清了。

章远眼眶里有泪盈上,他问,三哥,你都是什么时候搞的这些事情。三哥笑了下,说我还没签呢,你考试那几天中介带人来看的房,现在有一家确定要买了,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去签。

章远沉默了一会,最后说出的是一句:“我跟你……”

“我晓得。” 三哥没让他接着说下去。这场让他们生活轨迹交缠的风浪太过猛烈,以至于他们的彼此交付,一上来就要倾尽全部。

他的小远都没在怕的。莫三哥想,他自己也是时候,真正从头来了。

Tbc.

  • 天堂路48号(十七)

各项手续都办完已是两周后。章远找人重新刷了家里的墙,地板是瓷砖,铲了半天也算基本恢复原貌。沙发是没法处理了,反正已经旧得很,他索性让收废品的给收走,客厅收拾一番后,空荡整洁得像新房一样。

最后成交价写的四十二万。除掉那三十万,两个叔叔的借条每人还了六万,他说剩下的我慢慢还。一切清零后整个人异常轻松,他办了张新的银行卡,跟三哥说,你手里留着应急那点不要动,往后我赚了钱有结余的,就存在这上面。三哥说好,那你收着,我有了也存在里面。

搬家那天三哥用几个编织袋打包了自己的东西,他屋里那张床放进了客厅,两人默契地谁也没去搬主卧里的东西。章远说你不用这样的,现在这是你家了。

“说什么呢,也是你家。”

其实父亲的物品也没留下什么,章远打开那扇门,余下的纪念被他装在一只整理箱里,床铺、衣柜和床头柜,安静空荡地洒着阳光。

“过段时间……重新布置一下,用我那屋当卧室也行。”

“嗯。” 三哥揽了他一把,关上门。两间起居室差不多大,章远跟他把客厅里那张床也搬进了自己屋,衣橱拿到外面,书桌转个角靠在墙边,布置成三哥那间小屋的格局。锅碗瓢盆填进太过空旷的厨房,电源接上,家电重新运转,房子里总算有了人气。章远烧水煮面,三哥洗着一摞久未使用的碗碟,锅里挂面浮上来,他就递给他两只擦干的碗。

煮面的调料还是莫三哥厨房里那瓶,三鲜伊面的味道。鸡蛋打了两个,冰箱里有盒没过期的午餐肉,切片豪华地铺在顶上。两人搬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相对坐下,呼噜呼噜地埋头吃面。章远满足地咬一口荷包蛋,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那时,他就是这么坐在那间小屋的饭桌上,吃着一碗卧了荷包蛋的三鲜伊面味的面片。

吃过饭,章远拿出书桌里的影集给三哥看,抽屉里还有一叠自己小时候美术课画的画、写的试卷、同学送的贺卡……薄薄的没有多少张,都是小学三年级以前的。后来便没人有心思替他收着这些,他自己随手丢掉,也没在意。三哥一张张慢慢地翻,看了好半天,看到哪张就戳他问,这是你多大的时候?章远哪能全都记得,一会说五岁,一会又说六岁吧,照片看着看着,他忽地问:你小时候的照片……还留着吗?

三哥的长睫毛眨着,当然留着啊,你三哥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到那几袋没拆包的行李中找找,拿过一只铁皮盒子来。

盒子是从前那种巧克力饼干的红底白字,拼音字母描着金边。三哥开了盒盖,里面有老式手机、钥匙、几个小本本……底下的照相馆纸袋子抽出打开,倒出十来张大小不一的照片。章远捏起剪着花边的黑白照,上边是一对年轻夫妇,底下一行小字“1984摄于立中堂照相馆”。大些的5寸彩照里,漂亮的小男孩被母亲抱着坐在怀里,父亲站在椅子后,是那个年代的经典构图。他往影集前面翻翻,自己也有一张类似的,他拿了三哥那张比着看,他三哥小时候可真好看,眼睛那么大,刘海似乎还带点卷。章远对着真人瞧了又瞧,三哥忍不住说了句:你望莫斯撒。

“望这蛮正的伢到哪里克鸟。”

……长歪了呗。三哥摸了把头,前段时间莫得空理,青皮颇有向毛寸发展的趋势。昨天总算想起这事,他找张报纸往水池里一铺,自己低了头,拿推子从下往上推了一遍。等章远开门进屋时,难得长到比睫毛长的头发已经纷纷落纸,三哥正抖着那张报纸往厕所里冲。

于是章远的手摸到三哥后脑勺上。他要把昨天没逮着机会做的事好好做一做。这颗新剃的猕猴桃手感一看就好得很,章远抿着笑来回摸,刺刺的手感叫人格外上瘾,他三哥哪里都好摸得很,又厚实又带感。三哥给他撸得脸直皱,唬了他一句“莫要闹”,章远就笑开了。

“我屋里的,摸摸有么问题撒?”

“你得罗个莫名堂。”

章远心想,我就得意么样啊,我三哥,我屋里的。

一小沓5寸照片后面几张里,大多只有三哥自己,章远看着,最后面一张,他翻过背面日期,是他三哥十一岁的时候。纸袋里还有几张一寸小照,各个时期都有。两人摊了一桌的影集照片,台灯投下暖黄的光,这一幕就有了些奇妙的意味。他们于浮萍大海上相遇,于此刻此间,摊开自己人生的来路。

来路不可追。他想,往后还可以好好走。

当晚两人仍像在天堂路时那样,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莫三鼻在黑暗里睁眼看了看天花板,听见章远叫他。

“哥。”

“嗯。”

对面的人没有应声,蹑手蹑脚走过来,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

莫三哥搂住他,章远使劲往他怀里钻了几下,鼻子蹭着他下巴的胡茬,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摸。摸了几个来回,又伸进衣服里贴着结实的胸脯,一点点往里蹭,最后停在心口上那只空白龙爪的位置。

长夜有尽,游子归家。

莫三哥的大手顺着他的脊背,从腰窝烫到后颈,最后贴在背心上。

两人这么相拥而眠,半夜谁踢了被子,谁又四仰八叉地压在对方腿上,总之第二天清早醒来,毛巾被变成一窄条,章远一条腿压着莫三哥,胳膊还搭在人家肚子上。他伸手去捞毛巾被,手背擦过一个鼓胀硬挺的东西。

热度隔着短裤透过来,章远红了脸,蒙进被子里偷偷看,用眼睛丈量一圈后,又默默钻出来。

……不管了。反正人他是一定要睡的。

不管怎么睡,他就不信这个邪,还能莫得办法睡。

三哥翻过身,手臂一环把他从背面箍住。章远紧张得直眨眼,那滚烫的东西几乎就抵在他后腰。可是三哥好像并没醒,均匀的鼻息洒在他脖子上。章远悄悄握上他的手,在清早的晨光里闭眼眯着。

章远找了好几份家教,今天上下午各有一家。工资是每周一结,下午他拿了薪水,给三哥发的消息带了一串小笑脸:在忙呢?啥时候回?三哥回:在店里,一会就忙完。

三哥弄了台自动售货机,准备摆在“上天堂”成人用品那边。无人售卖成了行业潮流,顾客免于尴尬,销量还能更好。这会他正按着面板上的数字鼓捣机器,门铃响起,有人进门道:“老板,营业吗?”

三哥擦擦脑门上的汗,看着来人笑得眯起的眼睛和饱满上翘的唇角:营业,你要么样的?

“你有么样的,介绍一下子撒?”

介绍?你要么样我就能搞么样的。三哥敲着自动售货机的玻璃冲章远抬起眉,章远跑过来看,这满柜子花花绿绿的视觉冲击还蛮带劲。曾经出现在那张进货单上的各色套子整齐排列,矩阵似的摆了闪耀夺目的一整面。底下是五花八门的辅助用具:润滑液、震动环、清洁用的……柜子另一边更是堪称限制级画面,他心跳过速地看了一遍,嗯,刺激归刺激,可是这充气娃娃的脸实在粗糙了点,空洞的大眼睛印在煞白脸孔上,和隔壁的纸扎倒像一对姐妹花。还有那排仿真按摩棒,他如同看茄子黄瓜般地浏览一遍,一面对这些塑胶制品无感,一面却想起了清早毛巾被里的风光。

不好。不能想。他两手挡在前面,稍微弯了腰,假装平静地继续研究售货机。三哥见他那认真的模样和红透的耳朵尖,笑着在面板上戳,底下的取货口哗啦哗啦掉出一堆东西,他拿塑料袋装了,说,回家研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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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堂路48号(十八)

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羊肉片、青菜和豌豆尖下进去。电磁炉跟不锈钢锅是昨天收拾厨房发现的,柜子抽屉拉不开,三哥伸手进去一拽,夹缝里竟卡着一包调料。章远拿过来看,是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番茄火锅底料,还没过期。于是就有了今晚这顿火锅。

工资到手,章远拉着三哥在超市东转西转,买了满满两大袋。家里空空如也的冰箱总算填满了食材,章远十分有成就感地把羊肉、里脊、速冻水饺整齐地摆进冷冻室,那几袋水饺三哥说太贵,并且及时制止了章远拿速冻葱油饼的手。

“饼我会做撒,莫要买这个了,蛮贵。”

“那饺子你会吗?”

“……不会。”

三哥想了想,补充了句:“也能学。” 章远笑得十分灿烂:“那过早的热干面、豆皮、面窝、糊汤粉……哦,还有甜蛋酒,你都能学会撒?”

“我呼你两哈的。” 三哥大手一扬,佯作要揍人,落在章远后颈皮上,像捏小猫似的捏了两把。章远边乐边往他身边蹭,三哥便想,你得罗个莫名堂。

要说“得罗个莫名堂”,三哥自己也得有一份。这会他隔了火锅的热气看对面小远红扑扑的脸蛋,越看越觉得顺眼,这样子逐渐活泼起来的小远,原来比他想象的还可爱。人不仅爱笑,鬼点子还蛮多,没事就爱闹他。

家中没有酒,一瓶可乐平分倒进两只玻璃杯,两人碰了一下杯。话不用多说,各自干了可乐,三哥夹了一筷子羊肉给他,章远尝了说“蛮鲜”,又把鱼丸蘑菇纷纷下进锅里。三哥的电风扇搬了来,火锅的香气热气腾腾地吹开又升起,隔断柜顶上挂着的一串小灯笼拉花的穗子摆动着,番茄锅红红火火,章远蓦地想起许多年前过年的场景。似乎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吃完饭三哥洗碗,章远打开下午从店里拿回的那只塑料袋。他三哥还真是……仗着自己开店么,也不用拿这么多吧。章远数着小方盒子,超薄的凸点的螺纹的……他这是把售货机菜单从上到下都点了一遍么,而且全是大号的。他再摸摸袋子底下,还好,就是清洗用的东西和两管润滑液,他三哥暂且没拿什么奇怪的玩意回来。

嗯,以后也不是不能拿回来试试。他心情大好地去冲澡,洗了半天出来,上身罩着件三哥的大花衬衫。那衬衫是土黄底黑花,印了一身椰子树。章远嫌热,底下只穿了条三角内裤,遮在密密丛丛的椰子树后面。三哥移不开眼地看着自己的衬衫挂在这人身上,那么薄一片,瘦白的胳膊,两条又细又直的长腿,和衣架模特也差不多……

“望么斯撒。” 章远把他推进浴室:“香皂我拿了新的,在台子上搁着呢。”

三哥站在淋浴喷头底下,温凉的水浇下来,夏天里他还是不习惯洗热水澡。不过,这样也挺好。他拿起那块香皂闻,是他常买的那种,檀香味的。

等到带着一身檀香皂味的三哥披了毛巾出来,章远还罩着那件椰子树衬衫,坐在床上翻书。见三哥过来,他就一把扯了人的毛巾,前前后后把那条漂亮的龙又看了一遍。手指慢慢摸过去,从龙尾到龙身,摸过他肩膀的线条,再到胸前。随后,他缓慢地脱掉了罩衫。

眼前光景让三哥一时忘记了呼吸。章远雪白的胸口上,纹着一只张开的龙爪。灯光底下那墨色亮闪闪的,是刚刺进去的颜色,周围一圈皮肤发着红。

三哥眉头微皱,章远兀自用手指在他身上比划着,小声说:“虽然不是一个纹身师,但是挺像的,效果还不错吧……”

“你苕啊。” 章远还没说完,就被用力拉进对面人的怀抱。两个人的心口贴上,龙爪严丝合缝地嵌在龙身之上。十年前未能完成、未曾在人间落脚的龙,在此刻寻得了它唯一的互补,在两个人重叠的心跳声里,第一次完整。

章远被抱得喘不过气,三哥也不松手,热流穿过胸膛流淌进彼此的胸膛,仿佛那条龙要腾空而云雨,驰骋出一片天地。章远按着三哥的肩去寻摸他的嘴唇,三哥的手指穿插进他的头发丝里,他就瞥见那长睫毛上挂了一点亮光。

转瞬即逝,夏日夜晚的流星一样。章远仰头想用嘴唇贴上去,三哥却已经借着他唇瓣微张的机会入侵,卷住了他的舌头。

他想,这样也好。他悄悄看见就好。

两人的吻技经过这两星期的实践突飞猛进,平日里亲上二十分钟不带停下来换气。章远勾着三哥往床上倒,身上最后一点布料扯下来。三哥扣着他的腰,翘起的性器互相贴上,章远似乎被烫到一样“嗯”了一声,缠着的舌尖就被牢牢吮住,一只大手顺着腰线摸下去。

这薄成纸片的人屁股还蛮翘。三哥逮住了便不放手地又捏又揉,软滑弹手的两团,感觉比想的还好。章远嘴巴合不拢,没法骂他,就伸脚蹬人表示抗议。可是屁股被手掌握着一掐,脚上就卸了力气,挨着三哥的腰蹭过去,倒像在缠人。三哥的长睫毛抖动,遮在后边的眼睛里像翻涌着骤雨将至的墨云。章远出神地看进那双眼里,这人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连这摄人魂魄般完美的五官,远看都毫不显眼。而他有幸靠得足够近。那雨帘似的睫毛后面是不见底的深潭水,有游龙跃出水面,他跳上龙背,挥手为他化出云霞,同他一起跳入云海。

章远趴在被子里,莫三哥想,是不是自己还太客气了,他还有功夫边掐枕头边说“我看你柜台不是有那个,扩张用的,从小到大的一串……啊!”

“我想摸你么样了。” 三哥的两根手指头在里面转着圈,摸到某个角度一按,章远就软了腰。“我不摸我怎么知道一会往哪顶。” 说着又使劲一按,章远哆嗦着要躲,屁股蛋子就“啪”地挨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听得人脸上发烧,落在他屁股上的那只手又捏着臀肉分开,另一根手指塞了进来。章远这回没有了胡说八道的心思,把脸埋进枕头里。他三哥欺负起人来这么流氓的么。一连串埋怨人的话涌到嘴边,他忽地又不想说了。那些话都飞到九霄云外,三哥在他身体里摸着,后穴撑得又麻又痒,适应了一会竟然有点上瘾。他三哥也很有分寸,自始至终没怎么弄疼他,这会见他不作声,手上动作就慢下来。

“难受?”

“没……好像,挺爽的。” 章远回过头,神情有些迷离,三哥就见那丰润的嘴唇吐出几个字:行了,你快进来。

套子撕开,竟然是一只凸点的。章远心想上来就搞这么刺激的,而且这大号的为什么也套得如此艰难。三哥额上冒了汗,卷边勒着一点点往下卷,凸点什么的,他被章远的手指捏着,自己先感受了一回。

“你店里就没有加大号的么?”

“加大号的不好卖,我没进货。”

“……你自己要用也得进货啊。”

“……我平时用不着。先凑合撒,下次进。”

卷边好不容易卷到底,章远竟一把将人仰面推倒,三哥惊讶地看他欺身跨坐上来,勾着嘴角说,那你下次多进点。

三哥此刻乖乖躺着也不是,起身反扑也不是,脸上表情倒像他是被小远欺负的那一个。章远得逞地按着他胸口,一手握上那些小凸点,扶着往下坐。莫三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真是捡了个小冤家回来。刚认识那会又乖又安静的伢崽,原来狠气起来跟他一个样。不过,甜的时候还是真甜的。

只是他又甜又乖的小冤家好像低估了眼前形势。凸点滑溜溜地蹭了半天,怎么也进不去。三哥叹气,想要抬起上半身把人放躺,可是小远手掌按着他,力气未必用了多少,就像小猫爪子一样踩在他心口上,让他整个心里软塌下来。泛起粉红的胸口上那只龙爪愈显鲜明,三哥心想,此时就算让他躺平被章远上,他都心甘情愿。他托着身上人滑溜的屁股,手指再次伸进穴口帮他放松,章远低头吻他,借着三哥掐他腰的力气狠心往下一坐,怒张的性器就挤进一截。

相缠的唇舌绞紧,三哥两手握着他饱满浑圆的臀瓣,退出一步再深入两步,一点点把他草开。章远根本搞不清哪里是所谓的敏感点,他整个被撑满,身体里密密匝匝地又麻又爽,他三哥雨云似的浓眉和颤动的睫毛就在眼皮底下,像他许多年前看过的夜色中的海,和一路上群山静默的轮廓,无边又汹涌。三哥整根进到底,鼻尖蹭过章远鼻尖上的汗珠,他小幅地动,握在手里的人好似在颤抖,看向他的神情也没了刚才的气焰。没来由地,他想起记忆里的家乡,珞珈山下春雪融化,来自他几乎忘记的地方,流进心里的一汪泉水。

章远摸摸自己眼角,他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三哥像有种自己在流泪的错觉。他想说,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啊,为什么你才找到我。三哥捏着他薄薄的腰,让他仰面躺下,枕头垫在身下。这个姿势可以攥他的脚腕,进得深了,他也没处躲藏,只能仰起漂亮的颈线喘叫。后来莫三哥才尝试出来,他的小远很会叫,有些时候还爱哭。眼下的人只是红了眼圈缠着他的腰,他不敢使劲欺负,小冤家就拿脚趾头勾他,还嚣张地用脚背蹭他屁股。

三哥攥住那只不老实的脚,章远就用他家乡话说:我想摸你么样了。

他三哥的屁股又紧又翘,厚实地特别好摸,他一早就想摸。

——好,那随你摸。后来章远被翻过去后入,才晓得摸老虎屁股是有代价的。凸点的套子打了结丢进垃圾桶,三哥换了只超薄的,这回好似贴得更密,章远晕乎地说,你长这么帅那个还这么大,又体贴又能干,让人怎么活。

“我怎么……体贴能干了。” 三哥边干他边说。章远被撞得话也讲不出完整的一句,他想,体贴这个词偶尔得收回,能干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章远按掉了前两个闹铃,被第三个不情愿地叫起来。体贴的三哥已经煮好了粥煎好了鸡蛋馒头片。小米粥黏糊地结着一层皮,馒头片香酥金黄,章远满足地咬下一口,他三哥的确是宝藏,只要他用起心来,饭也做得好吃生活也打理得利落,这么好一人,反正,以后他得保护好他三哥。

三哥瞧着他生动的神情,不晓得伢崽又在动么心思,反正,他的小远以后他要保护好,不能给人欺负了去。

“我一会出门,捎你去家教那?”

“成啊。”

面包车窗两边开着,有盛夏的风灌进来。章远坐在副驾驶,和三哥对视一眼。两人转过头各自笑开,他看着笔直的前路,他望着窗外风景。

Fin.

  • 后记

开这篇连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天堂路48号这个名字,也是当时随手取的。后来写下去,发现一切故事自有它的安排。天堂路48号,承载着三哥的过去和来自故人的情谊,在十年后命运的再一次巧合下,传递给小远。他们在彼此交付中完成了各自的过去,擦亮新生的火焰。

选择这个题材,对我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去打破一贯“美感”的面具。上半年的20w字里,《星与穗》是向理想世界趋近的尝试,去构造美的东西,而它倾注的情感是“燃烧”的,因为那不是平常时候我所在的能量状态,理想主义的完美路径也没有太多余地。《天堂路48号》相反,抛弃了我熟悉的语言习惯,但情感表达更松快自然。开篇时完全没想后续剧情,也没有大纲,算是非常不符合个人习惯的一次写作了。

最后,感谢读者们的陪伴。生老病死,是个比较沉重的题材,原本想着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读它,连载中收到不少留言,很开心这个故事带来过一点温暖或治愈。

再次感谢。如有下一个故事,我们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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