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8日

[朱白] 星与穗 番外 云山彼端

(一)

什么东西……拂在脸上怪痒的……风却很舒服,让人不想动。

不远处好像有人在笑。笑什么,他们拍到了最大食分时的日冕层,在庆祝吗?

白宇在轻柔梦境包裹与脸上越来越痒的感觉中又斗争了一会,终于不情愿地张开眼。

风鼓起数不清的布匹,荡在头顶,拂过耳边。白宇一时恍惚,难不成现在睁着眼才是在做梦?他环顾四周,满院蓝白间错,像个染坊。空气里满是夏天的气息,院子一角摆着长桌,那蓝色布匹从桌上铺下,几个小姑娘和阿姨围着叽叽喳喳地做活。

这哪儿啊……太阳斜挂天上,一点也没有日食的迹象。而且,我龙哥呢?观测小组的人呢?阳光照在廊前,他自己就躺在廊下一只竹躺椅里。不管是梦还是什么,此刻他显然已经不在观测地点。他伸伸胳膊动动腿,身上穿的……嗯?自己有这么一件格子衫吗?裤子也不对,短裤变成了蓝布长裤,摸摸裤兜手机还在,面容识别解锁,好在自己的手机还能刷开。

不,这也不是自己的手机。

锁屏的不是竹岭云山,里面也没有他哥的侧脸。微信聊天置顶的“哥哥”不见了,前排几个群的名字都不熟悉,什么“蓝天白宇工作群”、“618喜洲生活集市”……他有点慌地往下翻,翻了几行出现的“龙哥”两个字让忐忑狂跳的心稍微落了地。对话框点开,里面最近一条消息是昨天19:34分,他龙哥发的:

【那你明天下午过来吧,咱们一起吃晚饭,商量一下集市怎么弄。】

啥集市?白宇点开他龙哥的头像看,是个夕阳下侧颜的剪影。他自己的头像也变成了文艺风,一束光照在脸上,深色背景中唯一的白。嗯,挺帅的,而且和他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好。不,这根本不是重点……白宇狠掐了一下大腿,靠,好疼!如果不是在做梦,他想,那眼前这情形就一点也不科学。

“老板~boss白!” 头戴蓝染渔夫帽的小姑娘在他眼前挥着手:“老板你睡醒了还是没睡醒?今晚你去龙哥那吃饭对吧,那我让阿姨少做一份面而且多放辣咯!”

“哦,好……”

“咱们店这季的一些打样,前两天你让我准备的。” 小姑娘放下一个筐,院子里的姐妹喊着“收布了”,她忙喊回去“就来啦!”,扭头就跑进了那片微风荡起的蓝海。白宇翻翻筐里,一摞色彩温柔的布料叠着,不只有深蓝浅蓝,还有樱粉、明黄、浅绿和淡咖啡色,样式有围巾、T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好吧。白老板要去龙哥那吃晚饭。可是白老板不知道地址。他按下微信语音通话,紧张地等着那人接听——虽然现在紧张的缘故不同,可等待着那声好听的“喂”的心跳,仿佛还和他们悄悄彼此喜欢的那时一样。

“喂,小、老…小白,是你吗?”

太好了……看来这个是真的龙哥。啊不,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宇宙的那个龙哥。

“哥哥……你在哪啊。” 这一声叫得委屈。然而朱一龙也委屈:“我也不知道我在哪。”

“那啥,发个定位给我,你周围都有什么?我去找你。”

“现在周围……有一棵凤凰树,我坐在树底下,旁边有两大袋蘑菇蔬菜什么的。我刚才醒过来就在这了,你呢,你在哪?”

“我在……红山路408号。” 白宇挎着筐出了院门,看向镶在红砖墙上的金属门牌号,仰头见自家招牌被下午的阳光照得正是明媚:

蓝天白宇·蓝染体验馆

大门边的红墙上还挂了两块金灿灿的匾: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与体验中心、喜洲镇文化艺术教育基地。

他哥发来的定位距离只有800米,他一路小跑过去,远远只见一团火红,是巨大的凤凰树开满花,待他跑近了,那丹凤似的艳红花朵就朝着他吹落。树下的人快步迎上来,两人对面站定,白宇捏捏他哥的胳膊,朱一龙摸一把他弟的下巴,手感真实鉴定无误。

“咱俩这是穿越了不成,平行宇宙?”

“我刚才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感觉很真实,应该不是幻觉。”朱一龙又摸摸白宇的格子衫,说:“搞不好真是你说的那样……你也是一恍惚睁开眼睛就到了这?刚才你在日晷那圈光晕里消失了,我跑过去拉你,伸手的一瞬间就好像没了意识,再醒来就坐在这棵树底下了。”

白宇低头看手机上的日期:2017年6月13日。时间差了整整三年多。

2020年6月21日,他们本来在云南云龙县的一个镇子上观测日环食。

白宇的项目跟日食并没多大关系,这次出差机会是他特地跟导师申请的。国家台跟云南天文台每年有交流访问,他做为热心博士生加入了6.21云南日环食观测队伍。当然,更多是因为,他哥已经在云南出差了两个多月,实在想念心切。

T大植物分子生物学研究室在搞一个大项目,植物基因组进化,旨在阐明庞大植物界的进化起源及演化规律,并着眼未来为生态多样性保护及遗传育种提供理论支持。如此大项目,自然需要种类繁多的样本。朱老师进研究组时,项目已经进展了一年多,还有一百多个重要样本有待收集。2020年,T大与中科院西双版纳植物园合作,植物园的热带雨林中保有一万多种植物,几乎可以完美覆盖缺少的样本。于是,野外经验丰富的朱老师被派到西双版纳出差采样。生日赶不及过,出发前一天两人煮了两碗长寿面,说折个中算咱俩一起过了。

眼下到了六月中旬,雨林里的朱老师终于工作接近尾声。远在北京的白博士就呆不住了,请了几天假先跑去西双版纳看植物园,说是要接他哥重返人类文明社会。他到那天朱老师还有最后几个样本要采,于是小白博士当仁不让地挎上相机跟他哥深入雨林。

采集样本的区域不在平时向游客开放的那片园区内,每天清早先要徒步一小时才能到达工作区。白宇惊叹地看着千奇百怪的热带植物,都是没见过的,生命肆意挤满这里的每寸土地,俯仰之间满是艳色。朱老师照旧一只手牵着他,认真讲解道,这个是喜马拉雅红豆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那边几株是桫椤,一种长得像树的巨型蕨类,你脚边这些是跳舞草,听到声波会动的……哎,你小心,观察拍照要停下来,地上全是苔藓,边走边东张西望容易滑倒的……

“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哎,真会跳舞诶!” 白师弟谨遵教诲,停止了边走边哼歌,在那丛跳舞草旁蹲下来专心朝它发送声波。那株草大概从未听过人类的声音,细长叶片卡壳般抖了两下,随即上下款款摆动起来。

白宇来了劲,相机按下录像:“无处躲避,总是让人,始料不及——哎朱老师,你看它还懂节奏。” 朱一龙正拿着手机录他给一株草唱歌的傻样,白宇朝他扬起脸,珊瑚豆似的嘴唇在屏幕里放大:“跳得比你好。”

朱老师舔了下后槽牙,表示我不跟你计较。

背包搁在一小块空地上,朱一龙取出标本箱、活页夹。这背包看着比去南极时那只还大,除了占去大半空间的标本箱,里面还有水杯、雨衣、急救包等一堆野外必备品。白宇好奇凑过去看,活页夹里第一页是张A4大小的表格:

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采集证。

申请单位:北京xx大学

采集地点: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植物园、原始热带雨林

采集目的:科学研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xx号)

采集期限:2020年4月12日起,至2020年6月20日止。

采集数量:……

底下是一大堆的签字盖章。白博士乍舌,说还要采集证呀,怎么就是一张纸,好歹也给个证。朱老师说,就这一张纸系里办了一个月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植物保护条例》,无证采集保护植物属于违法行为,最高可以判七年。白宇立刻缩回摸在旁边树干上的手,搓搓指尖沾着的碎屑:呼,这什么条例,比狂野的大自然还危险。

他又翻翻后面几张:《野生植物采集规范》,每个样本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各要采集多少、记录哪些野外数据、编号规则……密密麻麻的字,用橙黄荧光笔划了重点。朱老师接过他手里的活页夹,翻开一页空白表格写上:Moringa oleifera Lam. 辣木科,辣木属。

白宇跟着他指的方向拍照,那乔木约摸两层楼高,先拍全体再拍细节,椭圆形的小叶子有点像槐树叶,靠近他的小树枝上盖了层白绒毛,最惊人的是枝上垂下的巨大荚果,白宇比了比,和他指尖到手肘差不多长。

“这个不是保护植物吧?”

“不是。”

白宇放心地伸手摸那层绒毛,又摸圆鼓鼓的绿色果荚。朱一龙埋头记录:小枝覆柔毛、三回羽状复叶、荚果长40-60cm……

标本袋打开,果荚掰开,种子骨碌碌地滚进去。叶片、小枝分别装进另外的标本袋。白宇问这树为什么叫辣木,哪里辣?朱老师封好第四只袋子:“据说树根尝起来是辣的。别笑,这个树在很多地方真是食物,叶子和果实营养丰富,在缺少粮食的热带国家能解决饥荒。” 白宇将那些贴好标签的小口袋整齐装入标本箱,悄悄摘了片叶子放进嘴里。

甜的,带点辛香,像水萝卜。

朱老师打开油纸包的三明治,雨衣当餐垫铺在落叶层叠的腐殖土上,两只保温杯压住角,神奇的背包再掏一掏,摸出两个苹果。这么一摆,就有了野餐的味道。白宇照例先拍照,他哥做的三明治色香诱人,早晨买了园区食堂的煎蛋跟全麦面包,配两片火腿一层芝士。全天在外作业,午饭乃至晚饭都要带好。朱一龙自己常是饼干凑合了事,读博时就常被他弟耳提面命,说满分的厨艺都哪里去了,我不在你就恨不得靠光合作用活着。

今天不算凑合:保温杯里是早起灌的苦荞茶,园区食堂免费提供。倒不是为了喝热水,是环保热心人士朱老师觉得,一次性矿泉水瓶对生态不太友好。他的保温杯是白色,白宇那只是洒着银星星的红色,去年生日时一起买的。白宇咬一口三明治,再咬一口苹果,面包碎屑落下来,立即有一队蚂蚁闻讯赶来,爬上脚边的雨衣,颤巍巍地搬起面包粒。

啊……刚放下的苹果也被爬上了。

朱一龙把自己手里的苹果塞给他弟,凑近去看那队蚂蚁大军。雨林里蚂蚁种类繁多,这一队个头很大,钳状口器绕一圈,一块果肉就切了下来,再用两条前腿举着……前面的蚂蚁已经爬上了辣木树干,后面还有一条蚁线源源不断地赶来。

白宇摇摇头,苹果叼在嘴里,两手端起相机:他哥看着一群蚂蚁笑得这么温柔,这副傻样必须得记录下来。

晚间回到园区实验室,朱老师把每种样本都分成几份:冷冻干燥保存的、液氮研磨提取DNA的……试验台上一排挤着一排的试管架看得白宇发晕,朱一龙说,已经寄回北京两批了,这些是剩下的1/3,我打包带着。白宇拖来两个纸箱,飞机托运最大尺寸那种,朱一龙往里垒样本,他把实验室能找到的泡沫填进空隙。泡沫很快用完了,环保能手朱老师说,等一下。

一个贴着“学术垃圾回收”的大号垃圾桶抱了过来,朱老师掀开盖子,里面打印的论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有个印了“青年学术骨干集合处”的泡沫牌子,前些天园区活动弄的。朱老师捡出那牌子一折两半,立在纸箱里正好夹住两排样品。白宇将论文团成纸球,那些纸张曾在研究生们的灯下或讨论会上研究员们的手中贡献无数idea,现在它们服帖地填进犄角旮旯的空隙,发挥余热。

朱老师两个月连轴转,换得几天补休假期。接下来两天,他带着小白博士在版纳痛快地玩了一番,随后搭上飞往昆明的飞机,准备与日食观测小队会合,由他的小白博士带他去看日食。

云南天文台隶属中科院,由昆明市郊的凤凰山园区、抚仙湖畔的太阳观测站,和丽江高美古观测站等三个站点组成。白宇带着他哥先到凤凰山主园区报道,观测小队将在这里出发。日环食的观测条件比日全食更加苛刻,环食带本就极窄,还要尽量靠近环食带的正中心,才能观测到食甚时月影不偏不倚地遮住太阳中心,露出一圈均匀的金边。

本次日食的环食带只有20千米。抚仙湖太阳观测站虽有一米新真空太阳望远镜等高级设备,却不在环食带上。观测小队开了两辆越野车,载着设备,从昆明奔赴550公里外的云龙县白石镇。环食带正好穿过这个小镇,而这珍贵的20千米的正中,在镇上唯一一所小学的操场上。学校是两年前新建起来的,叫做蔚蓝希望小学。

6月21日是星期天,没有学生上学,一行人在操场上调试设备,给望远镜装上巴德膜。这次日环食的食分达到0.994,是世纪难遇的“金边日食”——由于食分接近于1,食甚时的环极细,月影几乎可以遮挡住全部的太阳光球层,能直接观测到色球甚至日冕层。天文台与时俱进要搞观测直播,白宇跟台里的老师架好摄像机,朱一龙在一旁帮忙测试,用自己的手机点进直播。

“嗯,能看见望远镜,你过去动一下,我看画面卡不卡。”

白宇走进画面,在望远镜边上向他哥招手。

“挺好的,不卡。”朱一龙往操场另一头走,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声的距离,朝白宇举起右手。这是测试声音的意思。白主播清清嗓子:“各位观众大家好,这里是中国科学院云南天文台621日环食直播现场……”

朱一龙挥挥手,表示效果不错。屏幕里的白宇就笑得弯起眼,突然贴近镜头,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朱一龙吓得后退一步,差点用手去捂屏幕。

嘴唇都要贴镜头上了。那么红,和熟透的羊奶果一样。

不过他读出来了,是“哥哥”两个字。

那边的白宇坐在地上捶腿狂笑,朱一龙跑回来,手机往他背上一拍:“你干什么啊。”

“直播间没开呢,就你一个观众。” 白宇拉他坐下来,给不玩直播的朱老师科普:按小星星可以送礼物,哦,我们这次不收礼物,每点21个赞天文台就会给扶贫基金捐21分钱。关注就点右上角,不迷路。

直播还有个问答抽奖环节,准备送出621张数字天文馆门票。观测小组的老师们正在准备问题:“太阳光到地球要多长时间?”

“这题估计不行,太简单了。我儿子小学刚学了,回来跟我说498秒,约等于8.3分钟……”

“那,一个沙罗周期是多少天?”

“这个差不多。来,白博士朱博士,你们也贡献两道题。”

白宇想了两秒,说:“日全食的理论最长时间是多少?”

台里老师在手机上记着问题:“嗯,多少来着,7分多少秒?还真把我问住了,年纪大咯。”

“7分31秒。”白宇说:“以前考试时我就记‘7月有31天’,这才背下来的。”

朱一龙笑,当年他也是这么记的。“……嗯,我出的题是,10亿年后的地球上还能不能看到日全食。”

小时候去天文馆时,他记得有段介绍说,月球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每年远离地球。在6亿年后,它将远离到在地面上看起来太小,不足以完全遮住太阳。如果届时人类还存在,他们将不会再看到日全食。同样,在许多亿年前,月球的圆面比现在大上一圈,那时的生物们也看不到日环食。

时间长河中的重重巧合,造就此刻一场相逢。

14:43分,初亏准时来临,月影开始切入日面。直播间开放,白博士堪比专业主播的开场介绍瞬间吸引一波热度,领队老师看着不断攀升的赞,回想了一下台里批的经费数目,及时把白博士换了下来。白宇得以专心观测,从初亏到金环出现的食既有漫长的一个多小时,他跟台里老师记录数据,又设定好望远镜自动跟踪拍照,每隔几分钟拍一张,最后合成出来,就是新闻里看到的,从初亏到复圆的一长串漂亮照片。

朱一龙看了一会望远镜,白宇在背后拿了张卡片捅他:“哥,看这个。” 他弟摆弄好一堆先进科研设备后,玩起了儿时游戏,白纸卡上钻几列小孔,对着太阳让光斑投下来。平时那光斑是圆形,这会太阳已被天狗咬成弯弯一牙,照在地上的竟是整整齐齐的几列弯月斑。

“好玩吧,树叶照下来的光斑也会变成月牙。” 操场南边有几棵树,两人说着就跑过去看。结果那树太高,阳光穿下来已散成一片,寻不到什么形状。白宇有点遗憾地又往旁边那丛矮灌木里看。咦,那有个……日晷?

一座石雕遮掩在灌木中,看模样有些年代,估计是建校前就在这里。此刻,石雕光滑的圆盘晷面正对太阳方向,那晷面上没有子丑寅卯的刻度,只有一圈窄窄的圆环凹槽。晷针的形状也有些诡异,顶端有个针孔似的结构,弯折过来正对着太阳。

那个针孔,此刻也投下了细细的一牙日影,就在晷面的圆环凹槽左边一点。

太阳的强光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影,只剩极细的一线。那一线随着月影移至正中,金亮的光霎时暗下来,露出一圈玫瑰色的辉光。那是平时隐没在强光中看不到的色球层。

16:10,食甚。白宇面前日晷上的光斑此时变为一个圆环,完美地镶进了那圈环状凹槽。

整个晷面发出美丽的玫瑰色辉光,白宇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再回头看那笼罩在奇异流光里的石雕,卧槽,这是开启了什么灵异装置。他朝那辉光伸出手指,身后的朱一龙大喊一句:“别碰!”

朱老师的话音还未落地,白宇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

手指碰上光罩的瞬间,他的身体变得透明,就像3D投影按掉了开关一样,“嗖”地消失了。

那透明的格子袖口拖出一道残影,是他哥的手抓在上面。朱一龙根本没等到视网膜上他弟的残影消退,就扑进了那圈玫瑰光环。

(二)

现在,两个人坐在一株比玫瑰更红的树下大眼瞪小眼,面前一只竹筐、两袋蘑菇青菜。

“你怎么那么虎,还伸手拉我。”

“你都不见了我怎么还能——”朱一龙瞪大眼睛,随即又垂下睫毛叹了口气:“你怎么那么皮,什么都敢碰。”

白宇心虚低头,说到底还是他冒失在先。眼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去,只有先探索这个世界,慢慢寻找头绪。

“咱俩貌似只有记忆和意识来自原先那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白宇和朱一龙,看来是生活在这个叫什么,喜洲镇的……额,我好像是红山路408号那家‘蓝天白宇’蓝染店的店主,你的身份还没来得及研究……总之,我龙哥,今晚要请我吃饭。你家在哪,你知道不?”

朱一龙戳着手机地图:“……离你那挺近的,昂,好像就斜对面。” 白宇凑过来挨着他哥,手指划着屏幕,放大去看地图定位的小红点:

晴耕雨读·花园餐吧

地址,是白云街416号。

“我在自己的网店收货地址里找到的。”朱一龙说着就去瞄他弟,眉毛扬了扬,意思是“我厉害吧”。

“你来之前,我研究了这个手机上的微信微博还有相册,我在这儿好像也是个店主,就这个餐厅,晴耕雨读。”

那……走吧。他哥提起沉甸甸的两只布袋子,或许这个世界的朱老师也热心环保,买菜会带布包。他弟拎着筐跟在身后,我好好的科学家设定呢,让我哥做饭他会,可是让我染布我不会啊。

喜洲镇位于大理市北边十几公里,没有大理熙熙攘攘的游客,一座古城枕着苍山洱海,明清以降的白族庭院藏在深巷,平日里悠闲恬静。有来玩的人,也多是来自云南省内,知道它有那些旅游胜地之外的美妙之处。

白云街与红山路的交叉口是棵不知长了几百年的樟树,如墨如盖,给一圈红线围着,低一点的树枝上还系着数不清的祈福红结,有些日晒雨淋得已看不清上面的字。从这里右转过去,是“蓝天白宇”,一直走,就是“晴耕雨读”。

朱一龙用膝盖推开矮矮的竹栅栏,小院里翠竹成荫,一方水池中卧着睡莲,草地上铺了条石板路,新剪过的青草香里夹着一丝花香。白宇边走边数,一共二十四块石板,门口的花他认识,茉莉花,只是这棵茉莉大了点,比他都高。店是二层小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晴耕雨读”的招牌就从那浓密绿色的空隙里露出来。一楼门前大丛的紫阳花簇拥着一块小木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了一行大字:

吃饭·读书·看花

……就,还挺符合他哥的风格。

“老板回来啦!” 风铃响起,前台的小姑娘忙朝后厨喊话,一位系着围裙的阿姨就从厨房迎出来,接了那两袋菜。

“菌子买回来啦,鸡快炖好了,就等菌子了。”

“哎。” 朱一龙把各色菌子和蔬菜放进水盆里洗。虽对这里的生活没有印象,身体的记忆似乎还在,豪无违和感地指引他进行一项项日常。灶上的砂锅盖掀开,香气瞬间弥漫厨房,新鲜竹荪、灰树花和羊肚菌放进去,压上锅盖继续炖。牛肝菌要用青蒜爆炒,小麦瓜自然是配上油鸡枞。袋子里的小番茄有朱红、嫩黄和紫苏色的,纷纷一切两半,丢进另一边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酸汤鱼。最后捞出水盆的是折耳根,鲜嫩地切成段,阿姨准备好的蘸水浇上去,掉进包里的一朵凤凰花点缀上,漂漂亮亮地端上桌。

那边白宇已经把一楼转了个遍,“花园餐吧”名副其实,室内布置得跟个植物园似的,随处一坐都有绿茵在手。他叫得上名字的,地上有一人多高的橡皮树和海芋,架子上垂下来的是瀑布般的绿萝,木头餐桌上摆着一盆盆多肉,粉绿可爱。靠里的长桌铺了条蓝染桌旗,他走过去看,染的是氤氲磅礴山海相连,桌旗一角绣了“蓝天白宇”四个字。

“开饭了开饭了!” 阿姨用毛巾垫着砂锅端过来,朱一龙收了那桌旗,叠起时也见角上四个字,抬眼朝白宇一笑。

这个时间还没什么顾客,店里的五个人就在长桌边坐下,朱一龙挨着白宇坐在一边,阿姨和两个年轻女孩坐另一边。他看了看那两人衣服上别的名牌:前台小姑娘姓杨,服务生姓赵,刚才有人唤阿姨叫“李姨”,好了,店里员工都认齐全了,希望他这个老板一顿饭的功夫还不至于穿帮。

朱老板热心地给大家盛米饭,小赵忙说我来我来,小杨就朝她直眨眼:宇哥来了,老板开心呀,不能剥夺老板亲手给宇哥盛饭的机会。

生物系学霸能将自然界一切材料做成适合它们的样子,面对满厨房不熟悉的云南食材,朱老师全凭直觉搭配的这几道菜维系了跨越两界的水准。白宇直夸菜好吃,夸完就埋头吃,大伙跟宇哥好像都挺熟,他这“冒牌”宇哥不敢乱开口。李姨取来梅子酒,说小宇尝尝,老板酿的酒,梅子今早捞了煮酸汤鱼,酒说是要等你来了一块喝。焦糖色的酒倒进琉璃小杯,五个人碰了杯,白宇抿一口,夏天汽水一样甜润爽口。就让人觉得,抿一小口怎解得了渴,也要像喝汽水一样一口气喝掉半瓶才算过瘾。

让人想起他哥家乡的甜米酒。

喝起来软,喝下去才觉得攻势十足。何况这一碗,是去年院里的青梅给朗姆酒萃取了整个秋冬春夏,里面酝着苍山顶上的雪,和洱海边上的风。白宇把聊天记录翻到过顶,他哥在这边也是一个憨样,穿透屏幕的全是喜欢,可他俩竟然还没搞上。

“老板,你前几天说的那个想法,材料我都买好了。咱们是餐馆,菜又没法拿到集市上去卖,烤甜点方便携带,还能做成礼盒卖给游客。怎么让礼盒更有创意,就看你和宇哥的了。” 吃完饭,小杨跟小赵搬出低筋面粉、大块黄油大盒牛奶,冰箱打开,里面整齐码着朱老板前些天做好的玫瑰花酱。

油皮裹上油酥团成小团擀成薄皮,再卷起来重新擀薄,重复卷过几次,就成了层次细腻的油酥皮。玫瑰馅包进去,“晴耕雨读”的章蘸了嫩红的甜菜汁印上去,一盘玫瑰鲜花饼摆进烤箱。朱老师按下25分钟定时,又开始准备下一种点心。

618喜洲生活集市,他俩刚刚在那个微信群里补了一番课:为促进喜洲镇文化生活及旅游消费,6月18日将在喜洲古镇百年街上举办生活集市,主题吃喝玩乐。朱店主和白店主早早报了名,合租了一个摊位。今天这番拜访,应该是要商量怎么摆摊。

白宇刚捏坏了一个塔皮,说哥我还是帮你切水果吧。好。他哥立刻把手里的芒果推给他:你来你来,我正觉得有点残忍呢。

芒果满满填进铺了奶酪的塔皮,晶莹地淋上糖液,点上薄荷叶,再筛上雪白糖霜。朱老师咬一口,酸甜适度,果馅柔软塔皮酥脆。剩下的被他弟抢了去:你不是觉得残忍么,那给我吃。水果塔适合现场售卖,还要试做一些能装礼盒的甜品,朱老师说做点鲜花饼干,白宇想起来:咱俩合租的摊位,是不是要搞个合体礼盒?

朱一龙打开小杨小赵买来的纸质礼盒,里面三个格子。左边上下两个方格,嗯,可以放一罐饼干一盒鲜花饼。右边长条格子,白宇挑出一条蓝染围巾卷起来,正好填进那个格子。

饼干……就做个蓝染主题的。朱一龙翻翻柜子,里面有罐晒干的蝶豆花。他倒出一把泡进水里,蓝色丝丝缕缕从舒展的花朵渗出来。

白宇盯着那杯逐渐变为蔚蓝的水,看他哥打发鸡蛋和黄油。糖粉倒进去,面粉筛进去,面团分两半,一半加牛奶揉成原色,一半加杯中深蓝液体,揉成美丽的海蓝色。

“这么神奇,真能吃?”

“能吃,热带地区这个花用来泡茶喝的。你看,它还能变色。”说着朱老师往剩下的蓝色花水里扔了一块柠檬,翠雀蓝立刻变作藤萝紫。

“哇哦,酸碱指示剂?”

“嗯,中性的时候是蓝色,遇酸变紫。”

真漂亮,和门前那丛紫阳花一样。他哥又把蓝白两色面团变了花样地揉来揉去,最后擀成一薄片。白宇惊叹地张开嘴巴,深深浅浅的蓝混进白,在眼前铺开一片山海相连。

这哪里舍得切。白宇拿着饼干模子,半天不知从何下手。朱一龙手起刀落,几下把那一片饼切成小方块,塞进烤箱。

黄油在烤箱里滋滋地溢出香气,长木桌上,白宇把自己从店里带来的那只筐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店员贴心地放了几本宣传册,他打开看,自己的照片就在第一页。蓝布鹏鸟翅膀般地翻飞,他被一束阳光照着,站在那羽翼中央,笑得灿烂。

“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手工植物染第四代传人,大学毕业后决心回家乡传承手艺,将一度面临关店的蓝染体验馆发扬光大……嚯,我在这边还挺厉害。” 白宇跟他哥一人一本宣传册,认真学习白老板的光辉事迹和“蓝天白宇”的历史。

“有你的就只写了一页啊。”他哥看完有点意犹未尽,后边全是各种植物染的介绍,粉红色的是苏木染,淡茶色的是核桃皮染,灰绿的是艾草染,明黄的是密蒙花染……

“又不是白老板写真,重点是介绍非遗。” 白宇合上册子,那些天蓝海蓝、明黄浅粉的茶垫、围巾、钱包和T恤们铺陈桌上,色彩柔和如有生命,看着确实舒服。筐里还有一只小布老虎,身上浅黄与褐色花纹交织,额头一个姜黄染的“王”字,憨态可掬。白宇把小布老虎往他哥脸边一比:“像不像你,呆头呆脑。”

“你才呆。”他哥拿过那只小老虎在手里捏,好像揉面还没揉够。

可这人的手劲简直像在搞破坏。

“哎,别捏坏了。”白宇见状就要抢回来,朱一龙不给:“你说我呆。”

“朱老师你幼不幼稚。” 白宇伸长了手去够,他哥把小布老虎举起来,他就偷袭人胁下的痒痒肉。

“走开。”朱一龙边躲边笑出奶音:“幼稚会传染,我肯定是被你传染的。”

白宇把人追到了墙角,小老虎没拿着,鼻尖却碰上了他哥的鼻尖。

瞬间两人都是一愣。

……他哥的长睫毛就贴着自己眼皮眨。

……他弟甜润的嘴唇就在一厘米远处。

盛夏蒸腾的体温萦绕成想念的味道。白宇有点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说:“这个世界里的咱俩,好像……还没在一块?”

“昂,聊天记录我也看了。就……可能也快了吧。” 朱一龙飞速在那莹亮的唇上亲了一口。真是的,这两个人比邻而居快三年,怎么还在互相喜欢都不自知。

……算了。过来人的眼光旁观者清,自己当年不也是一样。

“说到底,我们穿越到了这,那这里原本的咱们去了哪儿呢?”

“呃,是不是穿越到咱们那边,替我们搞研究呢。”

不,这就太可怕了。白宇突然感到寻找回归办法的紧迫性。否则,等他们回去,即使没发生什么炸掉实验室的重大事故,估计也早被学校开除了。

“我是碰了发光的日晷掉进来的,要回去的话,可能找到那个日晷是关键。” 白宇咬着刚出炉的蓝饼干,手指敲着桌子。

“可是,这边的时间是2017年。”

蔚蓝希望小学还要差不多两年才能建成。如果这里也有一所蔚蓝希望小学的话。

“不管怎么样,先过去找找吧。”

白宇记得日环食观测的那个地理坐标:东经99°33′,北纬26°24′。他在地图上输入搜索,还好,云龙县白石镇,这个地名还在。他们世界里蔚蓝希望小学的地点,现在是白石镇松水村边上的一块空地。

有了目标,两人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可是今晚要睡哪,白老板翻着自己手机发愁:“我的收货地址都设置的店里,可店里就一张躺椅,没有床。我家到底在哪……”

“睡我这儿吧。” 朱一龙收起桌上的东西,这会已经关店了,一楼只有他俩坐着的长桌顶上灯还亮着。他把包好的几个试做礼盒放进厨房,带着白宇上了二楼。

店铺一楼吃饭看花,二楼隔成两半,一半从左边楼梯上去,是看花读书,布袋沙发散落在三面书墙底下,俨然一间花园图书馆。另一半从右边楼梯上去,写着“客人止步”,是朱老板的家。朱一龙摸出钥匙串试了两把,打开房门。

米白墙纸柚木地板,是整齐的两居室,屋里除了几样必要的家具什么都没有,桌面上也干干净净空无一物。还真像他哥一贯的风格。白宇走进里间,床铺上是一面温柔的蓝,他踩掉鞋子就倒上去。

……呼,枕头可真软。上边的洗发水香味也有点熟悉。他把枕套的角揪出来看,果然,那里也绣了一个小小的“宇”字。想着这副景象他就乐了,他一个糙老爷们,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会绣花。不,绣花应该并不会,这字绣得实在有点糙,或许洗得次数多了,棉线已经起了一层毛。

总之,他越想越乐得停不下来。

这两个人,都送了床单枕套了,他哥天天睡着,竟然都没想到要睡一睡他本人吗?要不今晚就替平行宇宙里不争气的自己把事办了,他哥在这边看着好像很乖还没开窍,说不定……

于是他哥洗漱出来,就见他弟捂脸在枕头里笑得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 朱一龙伸手扒拉他弟:“诶,没事吧?”

白宇翻个身从枕头里露出脸:“没事儿,就是觉得,咱俩怎么这么傻。”

他在灯光底下看他哥的脸,鼻梁上那个小驼峰的弧度、有点不对称的双眼皮的褶皱和眼里的烟波……脸颊和脖子上的几颗小痣都在原来的位置,耳朵后面那颗也在。或许因为没有那么多的风吹日晒和熬夜工作,这人比在自己那边更嫩上几分,笑起来眼角堆起的细小纹路也浅上很多。他抬起手去摸那道漂亮的浓眉,眉骨上没有那个花盆砸出来的疤,再去摸手腕、指头……他们世界给他留下的大小伤痕在这儿都不存在,他整个光滑完美得像从神之秘境走来。

他珍惜地摸着,这人可真好看。自己宇宙里那个带了许多细碎痕迹的朱老师,更是刻进心坎里的好看。

他哥也在看他。从刚一见面朱一龙就在看了,这里的他弟外表上更像个少年。齐刘海略微带点卷,没留胡子,浅蓝格子衫里搭件白T,整个人都奶白奶白的。不说话的时候就像夏天静止的风,轻盈的热烈的,似乎还没有那边黑白分明的沉默。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人的衣服,嗯……身材也稍微结实一点,可能蓝染店经常需要体力劳动,不像整天熬夜值班的小白博士那么瘦。他捏了两把那柔韧的腰,还是那么薄薄一片,因为有点肌肉手感更加好摸。白宇痒得去拍他的手,他就一路摸上去,胸口光滑的,他用拇指仔细分辨,又掀开衣服看了看:没有那道手术留下的疤痕。白宇自己也低头看:“可能这里空气好,我还热爱锻炼身体强健,没得过气胸……”

“等回去了,每天早上跟我去东操跑三圈。”

“……” 这跑步计划他哥每重申一次,大约能坚持一个星期。上次好不容易跑了十来天,这不,他哥又出差了。

天蓝色被子搬出来,两人钻进被子对面躺下。一样的蓝染四件套,就像科学岛上的研究生宿舍,和现在的T大教工宿舍。每天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自己,是同一空间不同时间中重叠的蝉蜕。而两个平行宇宙里28岁的他,又似乎在此刻重合。这种感觉就十分奇妙,好像他迈进他哥从小洗澡用的那只木桶时,一刹那也迈入了有涯之身原本无法进入的无限。他习惯性地朝他哥那边蹭,他哥也习惯性地伸过手臂搂住他。

“……你说,咱俩要是现在穿越回来了,是惊喜还是惊吓?”

“你是惊喜吧。” 朱一龙一秒回答,至于他自己的话……

“你肯定是惊吓。” 他弟替他说了。

“不可能。” 他较真地扳他弟的肩膀:“我最多惊讶十秒钟。”

“你当我是棵白菜吗?一大活人躺你床上,你惊讶十秒钟就完事了?” 白宇拽着他睡衣衣领上那粒扣子使劲晃,以表抗议。

“没完事。” 他哥扣住那只手,眼神盯住他,从眉毛到嘴唇来回地看。

白宇就觉得事情有点大条。

不想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个漂亮到发光的他哥,他还没从头到脚摸上一遍呢。只是……要再做什么别的,就有点在用别人身体的负罪感。

“那什么……”

他哥看他复杂又矛盾的神情,就抿嘴笑了一下,松开那只手,轻轻搭在他背上。

“睡吧。”

两人是想到了一块去。拆礼物的快乐,还是留给这个世界原本的他们比较好。

Tbc.

——————

喜洲镇很美,如果去大理的话值得顺路去一次。红山路与白云街是虚构的,哥俩的店,参考了在喜洲时遇到的一家有趣的蓝染铺。

蝶豆花泡水确实可以做蓝色食物,加点酸性物质就会变紫。去网上搜一下,有许多蝶豆花做的夏日和宇宙银河的美丽甜品。

(三)

白石镇和喜洲镇同属大理白族自治州,然而云南地界辽阔,两地之间还有200多公里的车程。白老板那辆挂着“云L·YZ125”车牌的赭红色越野车就停在蓝染店的院子里,兜里还有货真价实的驾照。他钻进驾驶室鼓捣半天,过够了车瘾,又被坐在副驾驶的他哥薅了出来。

“还是坐巴士去吧,不是一天就能练熟的。”

“就在附近开着爽爽嘛,我也没打算真开到白石镇去。” 小孩下了车,恋恋不舍地熄火锁车,还念叨着:“等我也工作了,咱俩就攒钱买辆车,放假开着出去玩,想去哪就去哪……”

说归说,先不论科研工作者的薪水几时能存够买车的钱,他俩啥时候能有空考驾照都不一定。

小白博士想完“但是”后面的内容,拎起背包吹了个口哨:“走了龙哥~”

朱一龙看着透亮的阳光照在他侧脸,细小绒毛闪着一层金边。多少辛苦现实落在他身上,像石子投进清亮深沉的北冥水,而这人是化出羽翼的鸟,一心向往乘着海天之风飞往南冥。

好像总是那么天真,永远都不难过。

因为他离天空那么近。那双羽翼负着星辰,永远不说要停下。

……他的小白,从来不是池中物。朱一龙伸手在他背后一揽,仿佛抚摸那双不存在的翅膀。两张笑脸迎着大理六月灿烂的光,他搭上他的肩膀,说:“走吧。”

高铁网络尚未覆盖大理州的城乡村镇,两人坐了巴士先到下关客运站,搭上长途客车,再辗转换乘当地的小面包。最后,一辆热心的农用运输车把哥俩送到了白石镇松水村内,东经99°33′,北纬26°24′那个地理坐标。

白宇对着手机指南针四处寻找,可这里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空地,什么也没有。附近不远处有块菜地,再远点有几间民房……两人循着土路地毯式搜索,遇到村民就拿出画好的图片问,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石雕?然而顶着大太阳找了一下午,又找到太阳落山,小小的松水村已被他们走了个遍,并没寻到有关日晷的任何踪迹。

晚间镇上招待所的小茶桌上,朱一龙拆着方便面调料包:“看来这个世界跟我们那边比起来,细微偏差很多。日晷大概不在这儿。”

要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一时间没有头绪。而且两边店员已在群里哀嚎起来:集市在即,老板不能丢下我们跑路啊,说好的一百个礼盒还没做呢!

……好吧。不知朱老板和白老板在他们那边把研究搞得怎么样,他俩做为来自2020年的朱博士和白博士,好歹也要给这边哥俩的第一次CP营业撑起门面。

【别急,我和小白明晚就回。你们先买好材料:低筋粉20公斤、鸡蛋150个、全脂牛奶一箱、樱桃杏子草莓什么的水果每样买几斤……】

【先清点一下存货,围巾桌旗茶垫这些总共需要100条,其他小件有七八十件估计够了。不够的等我回去安排,我跟龙哥明晚就到。】

两家员工得了指示各自开工,一面心下好奇:咱就问老板哪天回,老板说他跟小白/龙哥回。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找了镇里的司机师傅,带他们到附近的白石村和双龙村搜寻一番,仍旧一无所获,这才死心地坐上回程的巴士。

白宇瘫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捶着两天之内走了十几小时路酸涨的腿,一边叹气:“要是一半时回不去了,咱俩就在这边种田吧,你做饭,我染布,好像还挺惬意。”

……嗯,好像是挺惬意。

每天清早是蓝天白宇,苍山有雾洱海微风,没有赶不完的死线跟做不完的实验,就悠闲地做一道菜、用心染一匹布,晴耕雨读,恬然相伴。

说得他都不舍得回去了。

“……哥,你理想中的科研生活是什么样?”

“嗯?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我是说形式上。时间和课题什么的你说了算、不用天天赶着发文章写项目报告,就按你最喜欢的方式做的话。”

“把年假都用掉吗?” 朱一龙笑起来,又想了一会,说:“可能是一年做一个项目吧,每段时间就专注做一件事。而且就像你那天说的,有时候一直做实验反而没有灵感,得有输入才有输出。我想着,半年做实验,另外半年就读读书、看看文献,再跟你去很多地方……你教我滑雪,就去你家乡那个滑雪场,住上一个月,滑够了咱们再去潜水,找个漂亮的海边住一个月……”

白宇靠在他身上眯着,声音有点黏糊:“我还想看极光,还想看雨林里的大象。”

“南极有点远,咱们可以去北极,冰岛挪威芬兰,听说也没有那么冷……雨林的话,你想来版纳,回去以后我们还可以经常来。”

“行啊,反正那个什么环保组织不是看上朱老师了吗,还要跟你签合作呢。”

朱一龙笑笑:“那个还得跟学校商量。要是成了我就签,下次他们去哪拍,你想去就跟我一块去。”

去观测日食之前,他们在版纳闲逛了一天,第二天被植物园的老师带去野象谷,参加一个国际环保组织的公益宣传片拍摄。这公益项目接洽的时候,朱老师刚来版纳植物园客座,按照惯例在园区做了一场学术报告,以表交流学习之意。项目负责的老师见他专业能力超群加上颜值能打,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说什么都要拉他参与这个宣传片拍摄。何况朱老师又是科学院毕业,做为校友友情出镜,为环保事业出一份力,岂不美哉。

于是,当天朱老师带着另一位科学院校友,坐上摄制组的车子,奔赴西双版纳西北方向的野象谷。植物园的老师见了小白博士,上下打量一番:“我的天,你就是朱老师那位师弟吧?”

“诶?” 白宇心想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看过你俩当年那个电视采访……” 老师激动得差点就要掏出本子请两人签名:“朱博士白博士,那年的Nature和Science封面,当时我就佩服得不得了。这次朱老师来,我一开始竟然没反应过来他就是科学岛采访里的朱博士,后来认出来了,还想问他那时候的白师弟在哪儿呢,哈哈,这不,就见着真人了。”

一行人路上聊天,植物园的老师说,她把WHITE系列的4篇Nature都反复看过好几遍,打印出来放办公桌抽屉里,激励自己见贤思齐。

“那段时间我刚从昆明植物所调到版纳,原先的项目撤了,这边很多事又不适应。总之,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觉得课题也做不下去,这寂寞野外也呆不下去……就那时候看到的你俩的采访,看完反省了好几个晚上,想着你们还在读研读博都能那么厉害,再想想自己都在干什么……两位别笑话我啊,我这人一感慨就话多。白博士的大作也在我抽屉里呢,可惜看不太懂,我一做这个方向的朋友说,你那一篇硕士毕业论文,其实都够好几个博士毕业的。”

白宇有点不好意思,说前辈实在过奖了。老师又说起,这次算是知道什么叫劳模,朱老师来后就没歇过一天,白天出野外晚上回来处理样品做实验,大伙都说你周末咋不出去逛逛,他说逛不逛都一样,反正工作也是在外面。你说能一样吗,他实在太拼了,得有个人管管他。

白宇的眼神盯过去,朱一龙就低头抱住车上的靠垫,露出一个软乎的笑。

他弟一把抽了那靠垫:别以为装乖就能蒙混过关。他哥悄悄凑过去说:“那你管管我。”

切。白宇在靠垫后面朝他腿上掐一把,朱一龙一抖,迅速捏住那只手。两人还要较劲,前排的老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问道:“白博士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国家天文台?”

“对啊,我从天体所硕士毕业之后,就去国家台读博了。”

“那你也在北京呀,你和朱老师……原来你们一直都在一起。这么好……”

啊?白宇有点懵,这个意思好像怎么理解都可以:你和朱老师在一个城市,一直是相互启发学术灵感的好伙伴。又或者是……他挠挠头,科学工作者的火眼金睛不可小觑,莫非他俩早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了柜。

有风吹进车窗,是热带植物的气息。他和朱一龙对视一眼,又似那眼神太过烫人,粘上几秒,便像小时候看糖人师傅扯断麦芽糖似地分开。他笑着去看窗外风景,他哥低头翻起了拍摄文案。格子衫贴着白T恤,他想,或许夏天有种魔力,回忆里的冰天雪地和千百个长夜,竟都带着这热烈的光芒。

野象谷内有几千米供游人漫步参观的木栈道,摄制组在栈道上取了几个景后,就向下深入更低洼处的雨林内部,以便能够更近距离地拍摄野生大象。

“大象很聪明,有游人栈道的地方它们都不会来。大家拿好地图,咱们今天的路线是沿着河往北,走到这个标记红点的位置再返回,路上打叉的几处就是踩过点的拍摄地点。”

一行七八个人沿着穿过谷中的河流走,河边不时可以见到几串大象的脚印。能否遇到象群需要运气,队伍里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说,有时连续蹲点几天什么都见不到,也是常事。

河水拐弯处有块相对空旷的平地,领队说,就在这拍第一段。摄影师取了个景,远景雨林茂密,近景流水淙淙,朱老师走进取景框里,白T恤牛仔裤,干净自然地融进一派风光。

摄影师打个手势:“Action!”

镜头里的朱老师却好像有点发懵,大眼睛眨个不停,半天没说出一句词。对面的小白师弟挥着那张文案,朝他一个劲地比划。

不行,这就更懵了。

30秒后,大号人形立牌朱老师被摄影师叫下来,说没事没事,别紧张,先拿上台本念一遍,你就当我们都不存在。领队老师兼职化妆师,隔离霜被汗水弄花了,拿出小粉扑补补妆,再拍拍朱老师衣服上的褶,拍完左边拍右边,好像要把人形立牌拍成一只蓬松的大抱枕。

被一群人围着照顾一番,朱·不知所措·依旧忘词·老师表示,怎么才能当你们不存在。他弟把文案往他手里一塞,说:“昨晚对着我练得不是挺好嘛,来,咱俩再对个戏。”

白宇站到摄像机后面,他哥扫一眼台词,刚要念,抬头只见那人一手拿根竹竿,另一手反着弯过来,搭在前额比了个孙猴子“敢问路在何方”。

噗……朱老师这台词算是笑到说不出来了。小白师弟金箍棒转几圈,比着口型朝他喊“毛猴”。好了,他哥也顾不得形象,走过来就要没收金箍棒收拾小屁孩。这回轮到摄制组其余五个人站成人形立牌,目瞪口呆地看这对T大青年教师和国家台博士幼稚园互殴。白师弟躲得飞快,一边勾勾手说“来啊”,一边踮脚把竹竿举得老高:“不许跳。” 朱老师卷起台本就要揍人,扬到跟前又停了手,两人互相盯,一个格子衫笑成晶格振动,一个表情丰富得像年三十桌上饺子蘸了醋。

最后朱老师抿着笑回到画框里:“对不起对不起,再接着录吧。”

反正最后还是我让你。

本子还回去,文稿昨晚早已背熟了,现在得了契机再开口,词句就像雨林间的河水那么流畅好听地念出来。

“这里是云南的西双版纳,亚洲象在的中国唯一栖息地……它们曾经在长江流域以南广泛分布,又随着气候环境的恶化不断迁徙。如今,我们只能在西双版纳的雨林中一窥亚洲象的踪影……”

摄影师拉近镜头,画面里的人浓眉星目,注视着镜头的眼神又专业又诚挚,效果十分之好。录完一段他竖个大拇指:“Cut! 下一条,英文的。”

片子准备出中英双语,一段中文讲述说完,朱老师又回到起始的姿态,用英文说一遍同样的内容。白宇不常听他哥说英语,只知道这人其实很厉害,今天听了才知道到底多厉害。他拿手机录,后来朱一龙说你录什么啊,宣传片做好了看就行了啊。他弟说那怎么能一样,我这叫独家珍藏花絮。

沿河再向北走,林木愈加茂密,领队老师看着一串还没渗进河水的脚印,说:“这些脚印很新鲜,象群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附近巨大芭蕉树簇拥处有汪泉眼,摄影机架上,这是取景点之一。

虽说是无人的雨林深处,却有一方石台,泉水汩汩流出,正流进台上的凹槽。朱老师问这为什么会有个石台,队里老师说,我问过所里的老研究员,他们也不知道。当地的向导说,自打他爷爷辈小时候,石台就在这儿了,老人们都把这眼泉叫做山神水。

这条要拍的就是水源地保护。朱老师拿上白色保温杯,走过去接了泉水,侧脸朝向镜头,打开杯盖啜了一口。

……露出了小舌头。

白宇看着屏幕里一闪过去的粉红,心想不行不行,这镜最好剪掉。

拍完这一段,朱一龙把保温杯给他弟,说你尝,这水特别甜。白宇接过来,他哥又转身去看回放,画面里自己背靠石台,绿色遮蔽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个石雕状的东西露了半边。他好奇地走过去,掏出手机刚拍了张照,领队就喊了起来:“大象!快看那边!”

逆着水迎着光,一队大象自密叶林中现出身影。

一、二、三、四……总共四头成年亚洲象,还带着一头象宝宝。

向导带了大家走到安全观察距离上,隔着河岸十来米,摄影机装上长焦紧密跟随,捕捉野生亚洲象在自然栖息地中最天性展露的姿态。领头的那头没有外露的象牙,队里老师说,那是一头雌象,象群首领通常由年长的雌象担任,她带领象群觅食、休息和安排每天活动的路线。而后面那两头露牙的是雄象,他们的职责是保卫安全。摄影师让朱一龙站在河水边,对岸的象群悠闲自他身后走过。忽然,那头小象注意到这群人类的活动,甩甩鼻子涉水踱来。

领队连忙招呼朱老师回来,朱一龙有点舍不得似的,目光追着那头小象跟它对视。向导作个手势道,没事,别高声喊,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又跟朱老师说,你慢慢走回来。

那小象似乎很喜欢朱一龙,见他要往回走,就朝着他又趟了几步水,长鼻子伸过来,睫毛忽闪地,眼睛里满是好奇。朱一龙站在原地转身,向小象伸出手,那长鼻尖就卷上来,跟他轻轻握了一下。摄影机记录下的这一刻,后来成了宣传片的封面。阳光自画外洒下,坠在河水面,拂在小象芭蕉扇般的睫毛上,镜头拉近,身穿白色棉衫的朱老师神色极是温柔,两弯笑眼里盛满光。宣传片上线当天,就刷爆了该环保组织系列短片的历史最高浏览量,版纳植物园被艾特无数次,项目负责老师默默关掉微博通知,给朱一龙发了条消息:学校那边商量得怎么样了?你快点签吧,朱老师不留名出镜,我们承蒙错爱很惶恐啊!

拍摄完成已是傍晚,一行人歇脚在景区旁的木屋家庭酒店。摄制组慷慨地租了两间小木屋,大伙都不必开夜路赶回科学院园区,此刻就坐在芭蕉树下,看着院中篝火,品尝这家据说拥有米其林一星的酒店餐厅的美食。

菜式融合了东南亚风情和云南本地传统,且不说香姜香蓼水薄荷这些地域特色香料,便是其他地方常见的食材,竟也每道都让人刷新对此种食物的认知。

芒果盛在芭蕉叶上,左边青色果肉切条,搭配一碟调味汁,右半竟是蚝油炒的。朱老师见那青褐配色以为是盘蔬菜,一口咬下去酸甜柔韧,芒果香配上蚝油酱汁的鲜香,毫不违和,还碰撞出调色盘两端的反差美味。版纳的老师说,当地人都不等芒果熟软,青着时候摘下来,切了蘸酱油,这才是芒果的正确打开方式。

嘶,听着就更有些残忍。

青木瓜沙拉里的木瓜,也完全不同于超市里橘红软甜的那些水果木瓜。两者算近亲,这些青木瓜个头更大,小瓢似的果皮里盛着切成细丝的韧脆果肉,嫩白捎了点青绿,拌上红椒丝薄荷叶,用鱼露和柠檬汁调味。柠檬的酸铺开主旋律,红椒的辣零星点缀,青木瓜微甜带点苦,酸甜苦辣层次丰富地在舌尖绽开。小铜锅煮鱼端上来,也冒着水果香,服务生说,您点的西番莲煮鱼,小心烫。

白宇小口地啜着金橘色的汤汁,鲜甜的,雪白鱼肉入了味,加上西番莲果开胃的香气,更让人欲罢不能。朱老师边尝边分析烹调方法,香姜蒜片跟小米辣炒出锅底的香,应该还放了点番茄泥,西番莲果跟罗非鱼也不难买……旁边的小孩吃了一碗直喊辣,含了根吸管喝起茅根甘蔗水。嗯,小米辣少放点,爆锅多炒青花椒……服务生又端上舂鸡脚、松露包浆豆腐、焖洋芋蛋蛋和柠檬香茅烤鸡,篝火噼啪地响,有人在二楼打起手鼓,向导能歌善舞,跟着那节拍唱了段傣家调子。那手鼓停下又响起,不知坐在哪棵芭蕉树后的人拉开嗓子,唱的是彝族山歌,竟跟向导的傣家调子一唱一和,你一句我一句,悠扬辽阔。

桌上的菜吃到尾声,店家送了甜点,是当地有名的泡鲁达。这道点心既适合在街头巷尾买一碗端着吃,也登得大雅之堂,甚至连做法都十分多变,权看当季有什么材料,以及店家心情如何。铺底的水果无有定法,这碗里是芒果配了火龙果,浇在顶上的椰奶是保留曲目,香脆的面包干泡进去,讲究的店家还会撒点椰丝。米其林餐厅仪式感十足,甜品用花边玻璃碗盛着,红艳火龙果皮剪成杯边装饰,雪糯椰奶顶上还浮着半球香草冰淇淋,跟酥脆的面包干堪称绝配。白宇吃完他那碗,舔舔奶胡子,又去瞄他哥碗里的。

看什么,就剩椰奶了,要不要。

要。小孩接过仰头喝掉,奶胡子又印上一小圈。

“……给。” 一张纸巾递过来。知道你舌头灵,可是别舔了,擦一下就干净难道不省劲么。

小木屋是两层,哥俩住了顶上一层。夜里篝火熄了,周围小屋的灯光也纷纷灭了,正是新月,只有夏夜银河罩在头顶。两人拿了藤垫坐在露天阳台上,他哥抱只靠枕乖乖盘坐,他弟两条小腿伸到木栏杆外面晃荡。

“真不想回去啊——” 白宇伸长懒腰:“什么时候咱俩一起,再搞个来云南客座的项目。”

“行啊,你不是跟我说过,空间城项目用的射电望远镜就在云南天文台么,下次跟你老板说说。”

“那事还是高级机密呢。不过也说不定,等我手上的课题做完,项目组就能让博士生进了。”

我国的大型空间站,未来能让宇航员长期生活的天空之城,自打这项目去年悄悄启动,白宇就心向往之。严格而论,这一项目的理论部分跟他一直在做的领域相差颇远,即使陆院士支持,对他自己也是巨大的挑战。不过小孩眨眼仰望星空,表示向往的事就要去做,困难什么的,何时难得倒他。

倒是他哥,这人拼起来就不要命,必须得教育一番。

“哥,系里没说不让你休息吧,也不差早赶回来那几天,你干啥天天出野外啊,我跑一天都快累死了,劳逸结合懂不懂……”

确实,正常的节奏是出去采样一天,实验室处理样本一天,交替进行体力上不会那么透支。朱一龙也不知自己为何总是习惯不了“劳逸结合”这件事,尤其是独自出来工作时,恨不得睁开眼睛忙到黑,等个离心机的功夫,也要见缝插针读文献充实自己。

心里总有种,站上过巅峰,就一直要督促自己做到更好的紧绷感。

来到T大的时候,系里老师都说,朱老师,我看过你的Nature文章,佩服佩服,朱老师真是一代青年学子榜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他想,那些光环或许没多久就过去了。多少人也是默默十年,他曾有幸运之神眷顾,又何敢辜负这大好年华。何况,他还有那么多研究想要去做,有那么多未知想去了解。

“就……我从小没想过要当科学家,后来走上这条路,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天赋,相反,我可能是比较笨、比较慢热那种吧……” 他摆弄着白宇扣上来的手指,自己的指甲不好意思再咬,就揉搓他弟的解痒。

“读博那时候,遇见你之后,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偶尔就会想,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小白,你不说我都没意识到,我这个一心想着往前冲的背后,还有这些杂念。”

“……” 白宇把五指伸进他的指缝里扣紧,另一手也叠上来,两手将他哥厚实的手掌夹在中间。小猫爪尖刚才给捏疼了,他低头咬一口罪魁祸首圆润的指头,以示报复。

“哥,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觉得,你特别适合搞研究的么?”

“不知道。”

“那时候咱俩还没特别熟吧,就有一天晚上我值完班,说要给你拿什么我家里寄的吃的来着,你在光照培养间里挑马铃薯苗,我站那半天你愣没发现。”

朱一龙笑了下:“好像是,那天还挺冷的,你就在门口站着。”

“后来你给我看那两架子马铃薯苗,你知不知道,你看它们那眼神简直像老父亲看女儿,还跟我念叨这株长得不错那株整体发育不良估计转染浓度太大了什么的……当时我就想,要让我每天弄一百瓶幼苗,摆这么两架子,还能如数家珍似的每棵耐心观察……这得什么样的深情。”

“那时候想法挺简单的,就看它们也挺开心的。”

“我说龙哥啊,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过人之处吗?我看那些玩意都长一样,黄乎乎的培养基上一棵小绿苗。能看着开心是本事,能看出不一样来更是本事。”

“你看多了也能,就是经验,慢慢练就行。”

“不一样。” 白宇拉他哥仰面躺下,星幕笼罩,他眯眼望着,说:“以前教我看射电天图的那个老师,我问他得看多少张才能像他那么厉害,他说不是看多少张的问题,你可能看到一千张上,技术就已经熟练了,差的是能不能还保持一颗敏感的心。”

而这敏锐的心,需要额外的能量投注,还需要心无旁骛的坚定。因为灵敏的感官踩在荆棘路上,也会格外地疼。

“以后别那么莽了……一直泡在实验里反而可能灵感枯竭。生活嘛,得有输入才有输出。再说了,我龙哥那谁啊,我心目中的No.1,按你本来的样子去做就行了,肯定没问题的。”

“嗯。” 朱一龙转头看他的小白师弟,那人闭着眼睛,他安静看了片刻后,伸手摸了一下人的侧脸,说:

“你也一样。”

黑棋子一样的眼睛睁开,那漂亮的唇角就勾起来。

还真是,每次想体贴着哥哥,自己同时也被这人看透了。

毕业后他俩各自在灿烂顶峰下山,谁都没有继续吃老本。朱博士把抗冻蛋白项目余下的空白领域交给了师弟师妹,那本来是他自己开出的一块疆土,带着到T大也不为过的。植物界何其广大,抗冻蛋白基因的起源、进化、结构比对和机理细节……少说还有十篇CNS的工作可以去做。送他走时杜老板都有些感慨,说小朱啊,过去有些事是我不够开阔,对不住你。去了T大好好做,以后同在一个领域,有你这么个学生我很高兴。

白宇也没把黑洞理论的衍生工作带到国家台,陆院士说你要是想继续搞,我这边立个项,也不是什么难事。白宇说,我既然来了您这儿,自然是决定要做您组里的课题,基础理论怎么为空天科学服务,我一直都感兴趣,也愿意从头学。

都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不断敦促自己踏出舒适区,游进更广阔的天地。

“我想好了,以后每年咱们至少把年假用光。” 白宇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去没去过的地方玩,或者就回家呆着,谁也不许带电脑。”

“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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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板的车牌号倒过来读~ 后来两个人住一起后,白老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当初随机选的车牌,里面早就藏了一场奇遇。

我国探月工程的40米射电望远镜就坐落在云南天文台凤凰山园区,是嫦娥工程的重要一环。这里让它再披点空间城的光辉梦想。

还有,云南美食真是写不够。芒果蘸酱油,是当地师傅告诉我的吃法,去的时候满树芒果正青绿,师傅说你们爱吃熟芒果,我们都是趁着青的时候吃,熟的有什么吃头2333 西番莲煮鱼、青木瓜沙拉和泡鲁达,真想天天吃5555

(四)

巴士摇摇晃晃停进大理下关站,睡得正黏糊的白宇被他哥拎着下车,又迷糊地坐进出租车,待他顽强地在石板路的颠簸中睡到店门口,已经过了夜里十点。

晴耕雨读二楼朱老板的家,柔和地亮着灯。朱一龙有点困惑地望向那灯光:记得昨天走时灯都关了啊。待他摸了钥匙要开门,手上动作瞬间凝住。

“屋里有人。”

“啊?” 白宇这回清醒了。待他俩想着是破门而入还是直接报警,那门竟自己开了。

“进来吧。两位不用怕,我们不是什么坏人,是来帮忙的。”

进屋一看,客厅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男人。左边那个没个正形歪在沙发里,黑夹克牛仔裤,马丁靴就大剌剌地搭在朱老板的茶几上。右边那位蓝条纹西装工工整整,坐在那白玉雕似地煞是好看。

朱白两人皆是一愣。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莫非是又一个平行宇宙的他们来到了此地。

那浓密小胡子的男人把脚从茶几上拿下来,“啵”地拔出嘴里的棒棒糖,看向门口呆立的朱一龙和白宇,自我介绍道:“我叫赵云澜。”

“沈巍。” 他身边的人微微抬起眼,边框眼镜后面的目光投过来,竟好似玉龙山上万年雪,凝成一身温润玉。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那叫赵云澜的人指指对面沙发:“坐啊,我又不吃人。”

白宇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朱一龙挨着他挤挤,还打开茶几抽屉,拿出茶盘给两位客人倒了杯茶。

“你们那个世界偶然会有小范围的时空扰动,这次恰好你俩在附近,就被卷了进来。”

“我们当时在蔚蓝希望小学的操场上,你是说那个日晷?请问两位又是……”

“我和沈巍,用你们那边的话说,算是无数平行宇宙里的你们的‘本体’。” 赵云澜摆摆手:“我们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来告诉你们怎么回去。”

朱一龙和白宇顿时提起十二分精神:“怎么回去?”

“你们在操场上看到的日晷,本来是早该被回收的古代遗物,不知为什么当年漏掉了几个。好在它们平时也没有开启时空罅隙的能力,这次碰巧日食,把它残存的能量激发出来了。”

“那我们要回去,需要找到这个世界里的日晷,还要等待下一次日食?” 朱一龙感到这就有点不妙。

“不用那么麻烦。日月天地的规律,能激活石雕的不止日食这一种。离你们最近的,就是几天之后的夏至日,6月21号。” 赵云澜眼神向沈巍示意,沈巍手掌在空中画开,那里竟出现了一面投影。朱一龙跟白宇凑过去看,是张云南省地图。

“这边的日晷正好位于北回归线上。” 沈巍指着穿过地图中央的一条横线说:“夏至当天正午,北回归线太阳直射,那时日晷上将没有影子。正午十二点时,你们站在日晷旁边,触碰表盘,就能被送回原本那个世界。你们回去之后,我跟云澜将收回两个世界的日晷,以免再发生时空混乱。”

“那……这边的我们,是不是也能穿回来?”

赵云澜咬碎剩下的棒棒糖,把塑料棍往垃圾桶一丢,又陷回沙发里:“哦,那两个小店主呀。刚从他俩那边回来,放心吧你们,保证顺利衔接不出岔子。”

“他们把样本都送回学校了吧?” 朱一龙连忙问。

赵云澜愣三秒,反应过来,敢情这位朱老师还惦记着他的两箱样本。

“不是,他们穿越过去的时间线,不是你们过来的那一年。甭担心,我和小巍修正了时空扰动造成的世界线偏差,日晷会把你们送回原来那一刻,你们回去时,应该还在日环食观测现场。”

沈巍见对面的两人一时不说话,补充了一句:“朱店主和白店主回来时,也会在他们原先的时间点。你们在彼此世界里经历的这一段,算是时间的礼物。你们可能会忘记一部分,能记得多少,看你们的念力了。”

白宇搓着手里的茶杯:“你刚刚说,他们穿越过去的,不是我们世界里的同一年……那,他们在哪呢?”

“天机不可泄露。” 赵云澜手一摊,说:“用你们那个量子理论的话讲,观察者一旦进行了观察,就会对观察对象产生影响,你们世界里的现实可能就会因此改变。知道修正一次世界线多麻烦吗?我和小巍……”

“云澜。” 旁边的沈巍极轻地咳了下,说道:“没关系的。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可以告诉你们一点。”

“其实他们去的,是你们的未来。” 沈巍停顿片刻,朝朱一龙和白宇露出一个很浅淡的,春日融雪般的笑:“很多年以后的未来。”

话止于此,朱一龙神情微动,看向白宇。白宇低头,在茶几底下悄悄握上他的手。

赵云澜瞅着身边的沈巍,心想媳妇儿今天可真温柔。不过眼前这两个通着他们一缕神魂的小辈,他自己瞧着也挺顺眼。地图放大,云山峻岭之间,一个金色小点在九曲盘山路的终点闪着光。

“东经102°5′,北纬23°5′,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儿。”

朱一龙仔细记下坐标和底下那行字: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阿者科。

距离夏至还有几天,眼下集市即将开张,“蓝天白宇”和“晴耕雨读”忙得热火朝天。得了即将回去的确认,他们更觉这时间之外的几日偷闲尤其珍贵可爱。

白老板踩着扶手梯一条接一条地捞染缸里的布,刚出水的织物是水浅葱带点嫩绿的颜色,晾在绳上等它氧化变成薄蓝,再泡回缸里浸染下一遍。那些天蓝围巾是染三回的颜色,靛蓝牛仔裤要染五回。大木盆盛了清水摆在院里,染好的蓝布反复漂洗,店里保持着最传统的手工,白老板头戴渔夫帽,袖口挽到手肘,坐在小马扎上认真洗布。

白族阿婶和年轻女孩在廊下长桌上做着花样,先以粗棉线扎出精巧细节,再将布料反复折叠,用夹子皮筋固定,做出大片的抽象花纹。被扎紧的部分染料透不进,在蓝色背景中就会呈现白色。而那棉线扎得稍微松些,又会有淡蓝浸入,全凭手艺人一双巧手灵感发挥,幻化出百千种细腻蓝色和无数奇妙图案。

隔着几百米的晴耕雨读厨房内,朱老板也挽着袖口神情专注,仔细地看一炉鲜花饼的火候。码在纸箱里满满的面粉鸡蛋,此刻已变成裹了玫瑰花的酥皮饼、包着宣威火腿和冬蜂蜜的云腿小饼,还有刚切好的蝶豆花蓝染小饼干。

黄油打发筛进低筋粉,又筛进杏仁粉,蛋黄柔腻地拌进去,揉成一片光滑的塔皮。朱老板取来模子,卡出一只只花边圆饼的形状,再捏成小碗状的水果塔皮。烤箱预热了放进去,饼皮先烤八分熟,再挤进新鲜奶酪烤出脆皮。顶上的水果明早售卖前再码放,朱老板设计好了,芒果自然不能少,还要有应季的杏子塔、缀满蓝莓的乳酪塔,跟火龙果甜酒樱桃塔。

晚间八点半关店时,小杨小赵已经累得趴在桌子上,直呼“老板咱们点外卖吧”。莫问堂堂餐馆为何还要点外卖,从早到现在,除了准备甜品工程浩大,店内客人也络绎不绝,中午大家匆匆吃些炒饭应付,这会早已饥肠辘辘。

“好的。” 朱一龙拿起手机,他也实在不想再做饭。

【哥,吃了没?我店里阿姨做稀豆粉饵丝,来不来?】

小白老板真是大救星。

蓝染店的小餐厅里豆香弥漫。豌豆粉是自家磨的,调成不稠不淡一碗嫩黄汤底,浇在煮好的饵丝上,生抽和油辣子提味,再撒上一满层的肉末、酸菜、油条脆跟花生碎,一口喝下去,简直满足得让人热泪盈眶。

碗底的饵丝捞上来,不是机器轧的细丝丝,是饵块自家切了,样貌豪放如同陕北刀削面。米粉香裹着柔滑豆香,无比温存妥帖,好似不仅饥饿的胃得以抚慰,连整天的疲倦都消失不见。瓷罐罐里第二锅豆粉煮好了,大伙纷纷放了筷子伸过碗:再添一碗。

小白老板捧碗吃面的样子,在朱一龙眼中跟他那个天天吃面的小白博士重合上。不回想还没意识到,这人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比起来,还是一样阳光帅气爱留玫瑰花刺,好像哪哪都没变,可是气质上说不出地……泛出了一种娇白的奶意。

而眼前这个小白,正混合着从一株有刺神秘植物向一颗奶白菜转化的复杂气息。

……让人看了就想使劲捏。

清早微风里,933号摊位上两面布旗挂起,左边蓝底白字“蓝天白宇”,右边是苏木和甜菜根染的漂亮红底白字“晴耕雨读”。礼盒蓝白装饰,留白那角印着红章,里面装鲜花饼的是“长夏花路”,装小月饼的是“未来可期”。

九点整集市开门,小朱老板正从店里端出最后一批出炉的水果塔,返回摊位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整条百年街被昨夜小雨洗过,色彩愈显鲜明饱和。两边摊位创意目不暇接,入口的这家901卖的是手工饰品,旁边一家是传统服装,后面搭了个简易试衣间供人现场试穿拍照,再往前走,做果茶的女孩热情招呼:“点心跟我换一杯——”

朱一龙停下,女孩拿走他盘中一只草莓塔,问道:“想喝什么?”

朱一龙看看小黑板上的菜单,说:“椰子吧,两个。”

女孩闻言熟练撬开椰子,插上吸管,摆进朱老板端着的烤盘。啪,又撬开一只,拿起旁边的樱桃塔,再把椰子挤挤并排放好。夏天喝口椰子水,比含糖饮料更解渴。朱老板端着烤盘走回933桌前放下,两只椰子一左一右压好桌布,中间摆上金黄的芒果塔、橘褐色的核桃杏子塔、粉嫩的草莓塔,还有熟透艳红的火龙果跟甜酒樱桃塔……礼盒垒在后一层,店里的绿植搬来两盆陪衬点缀,白老板拉起两条绳子,挂上蓝染店各色小件,远看过去五彩旗般,让人忍不住想要走上近前一探究竟。

上午来逛的多是喜洲当地居民,两盘水果塔和散装的鲜花饼卖掉一半,小白老板挂着的围巾布包和小玩偶们也不断被人买走,再补上新的。旁边的摊主说,下午游客就多了,你们还不趁着现在吃点饭。

集市摊主们吃饭,是欢乐的社会主义大食堂。整条街上卖小吃饮品的店主们卖力多做几份,同僚们来吃,带一件自己摊位上的东西当做礼物,也不必算账付钱。小白老板拿渔夫帽装上茶巾饼干,向那一家家人头攒动的小吃摊逛过去。

……嗯,真教人选择困难。这家有煎得喷香诱人的石屏包浆豆腐,那边是小锅米线,转角还有菠萝饭烧饵块傣家烤串串……最后白老板渔夫帽里装了一只菠萝饭一把小串串一袋牛干巴,胳膊抱着夹在胸前,手里左边提了两杯酸角汁,右边捧着一碗麻辣洋芋条。

卖空的一小块桌面正好摆下这堆碗碟杯盏,两人头碰头,拿着小勺分吃菠萝饭。虽然是路边摆摊,这菠萝饭店主丝毫不肯降低标准,粒粒分明的糯米吸饱了菠萝汁,甜咸适度,里面的配料也不含糊,豌豆、玉米粒和小胡萝卜都是新鲜食材,吃到嘴里满是大自然的诚意,完全不同于餐馆常见的速冻蔬菜丁。火腿则极尽豪华地用了宣威火腿,油润咸鲜,配在晶莹的糯米粒中,口感层次更加丰富。朱老师照例边吃边在脑子里写好了菜谱,小白说的没错,要有输入才有输出。做饭也是,没有生活,看再多菜谱都想不到这许多异域风情,更体会不到,寻常中可以藏着这样多的美味。

一只菠萝见了底,再揭开麻辣洋芋的小碗盖。长在陕西的白宇对洋芋感情深厚,洋芋擦擦、洋芋抹抹、洋芋粑粑还有洋芋然然……他哥听过那串陕北民歌似的名字一脸困惑:洋芋擦擦、洋芋然然……这都是什么东西?白宇说我给你做一个呗,吃了不就知道了。后来洋芋然然端上桌,他哥说,原来是小白菜呀。

“然然是土豆泥的意思,然然菜,我们那习惯都放小白菜。”

“嗯,记住了,小白菜。”

后来他哥学了洋芋擦擦给他做,然而更常做的,还是这道主食蔬菜一并解决、绵软香甜的洋芋小白菜。

现在盒里的麻辣洋芋,貌似比陕北的洋芋们更加霸气。盒盖上贴了只呲牙咧嘴的灰太狼,写着“狼牙土豆”,里面的洋芋条条确实切出锯齿大波浪,可以冠上“狼牙”二字。辣子也不要钱般洒得豪迈,单山蘸水裹满每根洋芋条,连点缀的香菜都被红椒片和麻油热情覆盖,认不出那原本是一片蔬菜。白宇舔舔嘴唇,光看着,这嘴唇上好像就已经辣了起来。然而美味当前怎能退缩,小孩拿竹签扎起一根,边吃边嘶气,这洋芋条条可真带劲,吃完一根喝口酸角汁,缓缓再吃下一根。

“行了,一会打嗝了看你怎么办。”

“谁说的,我在这边经常锻炼身体,才不会打嗝。”

……嗝。

“………”

我就说会不会打嗝跟锻炼身体能有什么关系。他哥默默吐槽,给他抚着背顺气,一边把剩下半碗浸在密密辣椒海中的洋芋条条都吃掉。

下午的顾客果然更多了些,有各地口音的游客,精心打扮的女孩们纷纷要在别致的933号门前拍照。礼盒很快卖掉,桌子底下的最后一箱存货摆上来,看来不到傍晚关市就要卖没货。白老板拿出几摞昨天染好的毛巾帽子,说这还有一些。他哥说好,饼干我也再让店里送来些,咱们接着卖。两人相对笑得无牵无挂,这延伸入时间线里不会被带走的一天,或许也不会在小朱和小白老板的轨迹上重现,每一秒钟,都是只存在于此刻的创造。

就像所有际遇,都是只开一次的花。每天热烈朝阳升起,再到清辉朗月相对,皆是人间独一无二。

白宇看着他哥,心想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一场风来了就乘风起飞,雨打下来就听那雨声。

朱一龙不知他弟心里又在诗兴大发,不过他也分明感觉到,这盛夏的风要把他们身后的负重都吹化。心中透亮得好似最初一刹那,还是一颗星子的他看了一眼这世界,决定穿过云海群山,跳进一场奇遇。

两人的钱箱是一只大号哆啦A梦,收款二维码也是一个,保管在白老板的账户里。白宇看过转账记录,小白老板一直在资助一个儿童之家的项目,朱一龙也看过朱老板的,这人喜欢悄悄做公益,有过几笔数额比较大的,备注写了“签名簿不用了,如必须写,请帮忙写‘热心市民’”。

这次集市的收入,组织者发起了一个自愿捐助大理白族自治州贫困乡镇希望小学建设的活动。哥俩自然从善如流,白宇查看百度,说:“大理州的贫困乡镇……云龙县白石镇,列表前面的不就是这个么。说不定这个世界的两年之后,也有一所蔚蓝希望小学。”

“嗯。” 他哥凑过去看地图上还是一小块空地的那个坐标。

……真想能回来看看。

他弟摸摸小布老虎的头,放进包里。喧闹一天的集市静下来,水果糖似的一颗夕阳掉进莲雾和西番莲做的晚霞。小布老虎没舍得卖。他也带不走。喜洲的风他带不走,那两间小院里嬉闹的水花和炊烟他也带不走。

小朱老板和小白老板,我把你们留在这里。

哥哥,我能带走的,就是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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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元喜洲那家蓝染店叫“蓝续”,它的传承人恰好就叫小白。蓝续公众号里有它的故事。

(五)

阿者科五一的时候沿着龙哥拍WWF的路线走了一次,睡了他当时下榻的那家民宿。本章风物贴近写实。有空了我再总结一篇游记。

集市结束后的第二天,两人便动身启程,前往赵云澜指给他们的那个山中小村落阿者科。

白宇赖在被子卷里小猫捂脸,说让我再睡五分钟,这被子好香我还没睡够……

“一会赶不上飞机了,快起来。” 他哥拆不开那被子卷,刚洗过的凉丝丝的手就捂在人眼睛上。白宇给冰得清醒了,万般不舍地告别了被子。他穿上小白老板的蓝染T恤蓝长裤,戴上渔夫帽,裤兜里装进钱包手机,余的行李再没有了。如此一身轻松地去赶飞机,还是头一回。

走至楼梯口,再环顾一番这屋中摆设,叠得整齐的蓝染四件套,舒服的木衣柜木地板,奶白长沙发……我哥在哪都是这么有品位,以后我俩有了房,也如此这般布置一套……

小孩还在思忖,他哥已经去一楼厨房热了早饭。薄薄的饵块烙成两面微黄,刷上甜面酱,铺上酸菜和火腿丝,再拿油条一卷。豆浆机里的米浆也打好了,热乎地两杯倒出来,撒上几粒黑芝麻。清早六点,天色还是烟水蓝,整个喜洲还在梦乡,也唯有这么体贴胃口的早餐能让人情愿醒来。

飞机是早晨第一班,没办法,他俩研究明白了那个小村子要怎么走之后,发现唯有搭上早班的飞机,才能在赶在天黑之前、盘山路还不会太难走时到达。

航班在昆明降落,再转乘长途巴士一路向南。国道下来是省道,再往后,都是路窄弯急的盘山道。七个小时后,哐啷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的小巴士终于停在元阳镇上,一路晃得灵魂要与肉体分离的乘客们恍惚中下车,艳丽的火烧云正挂在天边。

远山如黛,大山与草木的气息混合着街边烧豆腐、烤饵块的香味。日头刚落,那火烧云瞬息万变,从春日晨曦般的橘红水粉,转眼熟成夏风中的玫瑰,买份烧豆腐的功夫,一抬眼又已变成霜秋的绛红。

哥俩一人一碗烧豆腐,站在路边,就着火烧云吃了。镇上到阿者科还有三十几公里,几个包车司机围上来,口音都听不大懂。朱一龙比划着问:“一百块?”

“一人五十,包车一百。”

行,这个师傅普通话交流还算顺畅。哥俩跟着上了车,方才那美不胜收的晚云已化作冬雪沉沉,隐入山谷去了。车子曲折盘绕,一个多小时后抵达阿者科,民宿的人打了手电等在路边,带着他们又不知绕了几段石板路,总算抵达歇脚处。

民宿位于村口,是这两年借着旅游发展新开的,一派野奢风格。夜色里只见花木丛深,一间间蘑菇顶小房挨着,十分可爱。哥俩对着钥匙牌找到了自己那间小屋“阿娜扎”,打开门后,白宇“哇哦”一声。宽敞的大开间布置极度简洁舒适,物件皆是呼吸感的棉布或藤编,loft二层挑空,窗外就是梯田万顷。窗边亦有浴缸,亦有隔间茶艺雅座,全都对着风景开阔处。风景这会是看不清,但闻水田蛙鸣,夏虫喓喓。

白宇在房间里边看边说,这也太奢侈了吧。朱一龙说,没关系,反正是免费升级的。

虽说这单向旅程节省全无必要,哥俩订房时并未考虑“阁楼露台家庭套房”,“豪华景观私享梯田”等五花八门的选项,就按平常习惯订了间最普通的房。方才办入住,被告知那房间水管出了故障,正在维修,给他们免费升了级。虽然店家有点肉疼,因为这时候还空着的只剩最贵的那间阿娜扎。

这间loft可供一家四口下榻,两层都有大床、洗手台和浴缸。白宇放着热水,一层的观景浴缸留待明日,二层的浴缸也在窗边,那阁楼窗是矮矮一溜,窗外正被一株大芭蕉遮住视线,晚间泡起来很有安全感。

……呼,好舒服。

白宇在浴缸里躺下,一整天的舟车劳顿后腰酸背疼,泡进热水,浑身筋骨都松开来,一动也不想动。阁楼的木门推开,他哥从露台上看天回来,见人已经放好了水,还一尾白鱼似地游在里面,听他开门就扭过头,湿漉漉地看着他。

“快进来呀,可舒服了。”

“……” 朱一龙就想,这个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的小白老板,是怎么得瑟到今天的。

难道是这个世界的自己不够行?

……这重大科学疑问可不能带回去,必须身体力行验证一番,这科学家才能当得踏实。

反正沈巍和赵云澜说了,他们这番短暂经历,不会留在小朱和小白老板的时间线上。

那就不管了。朱一龙锁了露台门,边走边脱T恤,他弟扒着浴缸沿欣赏他脱衣服的样子。白T恤剥掉,里面的人竟然更白上一个境界,好似荔枝剥了里边那层白皮子,露出玉色莹润的果肉。这边的他哥好像还有点腹肌,腰两边的线条、胸脯、再到肩膀……一眼望过去是润的,实际都有结实的肌肉,在拿浴巾、解裤带的动作中流动着蛰伏的力量。

运动裤落在了地上,朱一龙走过去,白宇本来跪在浴缸里看,现在脸就正对上他哥的……纯白内裤。他双手环上人的腰,再慢慢往下摸,两只手伸进四角裤里摸那两瓣紧实的臀。

他哥就更难受了。内裤今早随手拿的,弹性不怎么好,本来前面已撑得满满当当,他弟两手再往里一伸,勒着那形状几乎要让人直呼不人道。

这煽风点火的人还故意用鼻尖蹭,从底部一点点蹭到顶端,柔软的唇瓣隔着布料包上来,坏心眼地叼着。那不老实的舌头在顶部舔一下,嘴唇底下滚烫的勃起就猛地一跳。

他握着白宇的肩,薄唇抿成一线,闭着眼睛默默数数。五、四、三……再忍三秒钟,就把这猫一样蹭来蹭去的人推倒在浴缸里。

小猫好似嗅到危险气息,在他哥数到“二”时松了口。薄薄的束缚褪下,那东西几乎瞬间跳了出来,湿润地打在他脸上。水汽蒸腾中泛着粉的脸颊,立刻飞上春日晨曦的动人颜色。他怔住一瞬,那夏风玫瑰的双唇就热情地缠裹上来,一点点深入,含进霜秋的绛红。

……他哥的形状,每一处的弧度,和舌尖缠绕不及的、手掌贴握不尽的厚实硬度……一模一样的,是原装的他哥没错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人眼中,是怎么一副诱人模样。

火烧云下吃的那碗烧豆腐。他哥来不及想这人究竟是面条成精还是豆腐成了精,裹着咸味卤子和花式糙皮,吃过才知道里边又白又嫩地妙不可言。朱一龙手掌按在他后颈上,那块皮肤像奶豆腐一样柔白细腻。何止是后颈一块,随着嘴上的动作,他整个人都莹白地颤着,水纹跟着荡起,映在他身边奶皮子似的,让人忍不住张开手揉皱他,让一寸寸的肌肤从手指缝里溜过,留下一串粉红梯田似的印记。

白宇虽然瘦,腰力却不弱,又窄又薄的一片能做出许多样需要腹肌的姿势。

比如现在。他背靠浴缸壁,双腿分开挂在沿上,悬空的臀被他哥一手托着,另一只手从腰窝摸下去,贴合过美妙的臀线,再摸到前边。旅店送的蓝绿浴球在水面翻滚着冒泡,激烈地化出一片海。他看不清水下光景,只能仰着头感受他哥的手指伸进那片海藻,握住他在洋流里激荡。他呜咽着想射,这具未经人事的身子太过敏感,受不了他哥按着一贯的频率和力道摆弄。可是这人好像为了回报方才的一番对待,偏不让他痛快释放,地平线上海潮涌起,他哥竟松开手,那潮水又无辜地落下,落成虚空在身体里等待。手底下的人扭动着踹了他一脚,粉白的脚也不肯搭在浴缸上了。

“好累,哥哥你欺负我。”

蓝绿相间的美丽星球已化作一池春水。他哥捏着的小宝螺般的脚趾倏地滑出掌心,钻进水底,两条漂亮的长腿并拢,人鱼似地打起一个水花。

……哥哥欺负你?哥哥还没开始呢。

朱一龙俯身去吻他,唇上立即就被咬了一口。嘶,这咬人的毛病还是一样。朱老师通常不会咬回去,战斗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现在这一种,他逮住那条总爱往外伸的小舌头,用力吮住,一手再捏上他弟的下巴,拇指捻过玫瑰花刚冒出的小刺,又捻上饱满的下唇。白宇含混不清地叫,嘴巴也合不拢,气也喘不顺,被深吻到快窒息。待他像跃出水面的海豚一样挣开,下一回合,就是他跨在他哥身上。嘴唇已被吻肿了,浸饱了花汁一样艳,含着星光的双目在他哥脸上逡巡,落在嘴上。借着这居高临下的姿势,他用食指挑起他哥的下巴。

每次白宇这么挑逗他,朱一龙反倒没有了他自己主动时偶尔会露出的生涩神情。他好整以暇地半躺在浴缸里,配合白宇的手指微微扬起下巴,瞬间充满压迫性的眼神,在他弟凑过来时眨了眨,再睁开时竟变作白衬衫少年的春风含笑。不知白宇哪里摸痒了他,他又盒盒盒地攥着人的手腕躲,笑成朱·GIF。

白宇正对着这番突然冒傻气的场景恨铁不成钢,他哥止了笑,轻拉着他的手腕靠近。湿润的眼睫对上。白宇喉结滚动,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

……就太tm犯规了。

这人的眨眼一定有催眠效果。他再次被吻得晕乎,又在水里被翻了个身时想,诱惑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如此。方才他哥不染情欲的眼神,看进他眼里,就像银河水落在心上,浇在他心里那汪永不会干涸的泉水上。无声之处,如有灵通。

现在他伏在温热的水中,刚才摸遍他全身的手指,探进他的海底秘境。他想起南极海面下的那些鲸鱼,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游过冰川狭窄的间隙,那里有不为人知的快乐。他太过熟悉身体里的渴望,又快忘记第一次被开拓的生涩,在本能地想邀人进得更深与感官的过载之间沉浮。

朱一龙盯着这人背面的曲线。他的小白在这边要略微结实些,背上摸着有层薄薄的肌肉,腰两侧也有,更显得那把细腰不可思议地收进去,翘起的臀就越加饱满诱人。他用膝盖顶着,卡进人的两腿之间,让那滚圆的两瓣再分开一些。海底峡谷的风光彻底暴露出来,手指按得更深,雪白的臀肉不受控地收缩。这人还是太紧了,只用水流似乎不行,还跪不住一般往浴缸沿上趴。朱一龙拉他起来,用浴巾裹了,他看着夜灯下白海豚似的人迈出那池浅蓝绿色的水,竟想起不知在哪听过的传说,热带海域新月的夜晚,人鱼会幻化出双腿,走到无人的礁石上唱歌。

这人迹罕至的小山村里,时间流逝的罅隙中,他的小白用新月般隐藏微光的眼神看向他。

他的灵魂已然成熟,他的身体正等待蜕变。

云朵似的床铺里,白宇伏在一只枕头上。这样趴着屁股可真翘,腰那里……还有两个浅窝。他哥用拇指摁进去,身子底下的人银鱼摆尾似地抗议。

“……你赶紧的。”

“好,那我等会儿再摸。”

凉丝丝的液体倒在那两个浅窝里,白宇抓着枕头,恨不得把这枕头当人来掐。让你赶紧就这么迅速直接上吗?两根指头径直捅到最深,润滑液从腰上往下一抹,也不知倒了多少,淅淅沥沥地流进臀缝,又滴到床上。臀瓣被捏着分开,手指在里面摸了一圈就退出来,换了分身抵上。

……这好歹是第一次,真能进来么。白宇还在想反悔来不来得及,他哥掐着他的胯骨,一挺身顶进来一截。他短促地啊地一声,身后入侵的巨物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一直顶到最深处,紧密地贴合上。

“你里面好湿。” 他哥俯到他耳边说。

废话,我刚从浴缸里出来。白宇心有吐槽的力气,身体却动不了。太涨了……好像所有感官知觉都集中到那个点,他张开口喘气,嘴唇又被人衔住。

“还行吗,疼不疼?”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哥仔细看他神情,应该是没有太多难受,就放了心,起身握上那段窄腰。

身后的攻势立刻似急雨落入池塘,起初是恰好润泽草木的小雨点,随后雨势渐大,柔韧的枝条被雨滴砸得颤抖,啪啪的撞击声听得人产生错觉,好似窗外真下起了雨。

不,他没产生错觉。他哥放缓了片刻,现在正抵在他敏感点那块磨蹭,敲在窗上的确有雨声。山雨带着雷电和草木的新鲜气息卷进窗缝,他哥长身过去关紧窗,下身就使劲往人身上靠,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

……靠,你当是穿着衣服可以随便挤吗。白宇呜咽一声,不受控制地弓起腰,紧紧夹住入侵者,不让人再往里一步。

可是这样也退不出去。“宝贝,别夹。” 他哥抚摸着他的背,身下的人不住地抖,好似刚才被操得狠了,这会委屈起来,就显得分外可怜。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他弟偏过头,湿润的眼睛,湿润的嘴唇。

“嗯。” 他哥沿着腰线抚摸下来,拇指再摁进那两个腰窝里:“想我怎么对你好?”

白宇像被按了开关一样又是一抖,哆嗦着用唇形说:“好哥哥,操我。”

后来的事情就不是他所能控制了。他不记得射了几次,窗外从雷雨倾盆到骤雨初歇,他连抬腿踢人的力气也提不起来,又被他的好哥哥按着正面进入。

“明天你自己起来找日晷去……”

“我们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呢,明早我先去找,中午再叫你。”

(六)

或许是民宿的床太过舒适,要么就是山中灵气让人加倍补满精神,第二天白宇并没有睡到日上三竿,反倒难得地自然醒,醒来时还十分神清气爽。

属于夜晚的灰蓝刚刚褪去,天边露出煎蛋饼般的柔黄。民宿老板说这里梯田的日出日落十分壮观,房间露台上就可以看。白宇看看手机,还不到六点,回笼觉可以再睡,日出错过了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来到此地再看。他伸长懒腰翻个身,他哥正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闭着眼,睡相好看极了。他轻轻拨弄那长睫毛,果然,眼角皱起来了,眼皮抖动着就是不肯睁开,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捣乱的小猫爪子,塞回去继续睡。

他哥很少赖床,一旦赖起来就特别好逗。白宇伸出另一只小猫爪,又去摆弄人的眉毛。他哥痒得睡不着,蹙起眉要抓人手腕,他弟这回躲得飞快,没抓着,他哥也不追了,把手盖在眼睛上保护阵地,捍卫赖床人即便睡不着也绝不能睁眼的宝贵五分钟。

真乖。清早被人搅和也从来都不恼。白宇趴着看,呼吸就离那嘴唇几公分。这漂亮的唇白天会下意识地抿着,现在才露出自然饱满的弧线。下唇被他昨晚咬破了,好似温柔远山的线条上多了一棵开满花的树,融融的粉中一点惊人的红。他看得出神,不自觉就往前凑,他哥却噗地笑开了,笑得整个人在枕头里颤。

“太痒了你走开点……” 遮着眼睛的手也不保卫阵地了,笑着就去推白宇。

“这就痒啊,本玫瑰花刺还没扎你呢!” 说着这场清早互殴就演变成了PK谁的胡茬更扎,他弟虽然是朵茂密的玫瑰花,每回口头上喊着自己赢,实情却连着花瓣一起被蹂躏个够。

“哥哥……看日出去呀。” 玫瑰花瓣沾满了晶莹露水,蹭着他哥说。

“好,去看。”

昨夜身在此山中,只听得雨声蛙鸣。此时推开露台门,连绵远山和整片山坳中壮美的梯田就在晨光中扑面而来。人似蜉蝣于天地间,上有苍天温润寂寥,下有万顷稻田,记载着哈尼族人与脚下土地共处的一千三百年。

他们并立在露台上,半晌无言。天际线上涌动着宇宙花园里月季们开出的杏黄与蜜橙,珊瑚冻与茜草红,那光晕又转为更加雀跃的金黄,渐渐向小半个天空扩散。昨晚的水汽化成平野上的薄云,一团团游荡着变幻神态,在阳光蒸发掉它们之前,尽情在柔软的稻田上游行。

山中早晚温差很大,只穿了一身夏装的两人裹着旅店的浴袍,白宇双手捧着呵气,仿佛手中也捧起了一小团云,轻轻一吹,就化在香槟色的天空里。他哥的侧脸逆着光,眼神温柔地垂在睫毛下。忽地,那睫毛被烫上玫瑰金的光彩,夺目的一抹金芒,在那个刹那跃出了深青远山。

整个大地的神采立刻变了。一切事物都活了,热闹起来,水田灌满碎光,远处哈尼村落的蘑菇房顶毛栗子般闪闪发亮,狗子叫起来,早起劳作的人们穿上连身橡皮裤,开始下田干活。民宿餐厅传来早点的香气,朱一龙拉了白宇下楼,他俩的房间是2-3层,底下整个一楼就是餐厅,四面玻璃门窗,美景一览无余。厨房阿婶问,米线米粉卷粉,想吃哪一种?我给你们煮。

“卷粉吧。”

“我也要卷粉。”

哈尼梯田里种的水稻是古老的红米品种,生长很慢,虽在四季如春的云南,一年也只收得一季。阿婶端来两小碗红米粥,两杯咖啡,和一只盛了草包鸭蛋的盘子。红米煮得开花,赭红米皮给米汤染上粉色,舀起一勺,就好像舀起了朝阳下的稻田。鸭蛋也是水田里自产的,哈尼族人在梯田中蓄水,养鱼养鸭,与稻田共生。鸭蛋用少量盐腌过,既去了腥味还保留着软嫩鲜美,两人像剥煮鸡蛋一样剥出一整个来,就着红米粥,简直是一日田园生活的完美开端。红米粉卷粉也煮好了,鲜汤薄粉点了油辣子,再配上院里随手摘的几叶菜蔬,让人吃起来就不想停,埋着头直到把一碗都吃完。

咖啡留到最后慢慢品尝,靠窗的小桌正被阳光照着,两人悠闲靠着椅背,看院中花木在太阳下一点点舒展,又看对面爱人投来含光的眼神。待两杯咖啡喝到底,餐厅里人也多起来,他们起身,在一个如花的早晨并肩走过人群。

睡回笼觉也不是不可,不过这会谁都没有困意,就踏着铺往村庄的石板路,先去探一探日晷的所在。

古村落至今未通公路,昨晚从下车的路边走到旅店,现在从旅店门前再走一小段石板路,就到了巨木掩映的村庄入口。穿着民族服装的小女孩坐在树下,朝他俩一张手:“门票。”

啥?还要门票?小女孩熟练地推过桌上的二维码,伸出三个手指头:一张三十。朱一龙正要掏出手机扫码,旁边小屋里钻出个年轻姑娘,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说,小九去玩吧,姐姐来值班。那姑娘向两人解释道,她是在这里做文化保护项目的研究生,哦,门票不是诓你们的,这是正规收费用于当地基础建设……如果两位住村口那家民宿可以免票,已经包含在房费里啦。

朱一龙拿出钥匙牌,换了两张蘑菇房门票。他问女研究生:“请问村子里是有一个日晷吗?”

“日晷……印象中这里没有日晷。” 她思索片刻又说:“要不你们去祭祀台看看,那有些石头物件,可能有你们要找的东西。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走,看到箭头标志左转上坡,就能找到祭祀台了。村里老人只讲哈尼语,你俩要问路的话就问孩子。”

阿者科村并不大,仍居住在这里的,只有几十户人家,多是老人孩子的组合。和许多乡村一样,年轻父母们外出务工,留下田埂上你追我赶的孩子,坐在台阶上抽烟袋的阿公,和门前缝衣煮水的阿婆。白宇打量着蘑菇房粗朴的砖块和茅草屋顶,这些不知经过多少时光侵蚀的建筑,原始又迷人。他哥就没那么轻松惬意了,这里几乎家家都养鸡,可不,眼前三只神气十足的大公鸡就大摇大摆踱着步横穿石板路,他哥后退一步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犹如AI. 白宇憋着笑等那队大公鸡不紧不慢地晃过去,这人怎么这么可爱,连怕鸡都这么可爱。他走近一步搂上他哥,说哥哥我们走那边,又说快看前面有只小猪躺在路边晒太阳。

朱一龙任他搂着,两人迈着相同的步伐,阳光柔软地照下来,石板路一旁,是潺潺不息的水流,自哀牢山上四季不绝地流下,流过村庄,再流进稻田。白宇蹲下来摸那小黑猪的头顶,小猪开心得翻起肚皮,变着花样继续求摸。穿民族服装的小女孩砰砰砰从楼上跑下来,把小猪身后的栅栏一开,叱道:“又跑出来做啥?快回去啦!” 两人一看,是方才村口那叫小九的女孩,她也认出哥俩,说,它爱晒太阳,还人来疯,别见怪。说完小九又一溜烟跑上了楼。朱一龙向楼上一望,她在二楼对着门口的桌前坐定翻开书本,朝楼底的哥俩挥手笑笑,就埋头写起了作业。

哈尼族民居一楼是养动物的地方,二楼才住人,而蘑菇顶下的三层阁楼,则用来储物。走过十几栋蘑菇房,石板路右侧视野开阔起来,只见远山梯田,和对面民宿遥遥相望。这时已出了村子中心,左手边的路标上,就写着“祭祀台”。

两人走上坡,坡顶一片平整的土地,并不大。树木森然耸立,木雕图腾搭成天门的形状,对着俯瞰的开阔田野。除此之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物品。旁边有间破了顶的小屋,哥俩走进去,里面是一台古老的石磨,显然已经多年无人使用,沟槽被蛛网糊满,磨身上也不知积了多厚的灰。朱一龙又绕着小屋寻找一圈,除了碎石杂草,确实空无一物。

“看来就是这玩意了?” 白宇道。

朱一龙点点头。要把这石磨擦干净,得找些水和清扫工具来。哥俩折回小九家的楼下,问她借了抹布和水桶。村子中央就有一方水源,蓄了哀牢山上流下的水,小九说我们都叫它山神水,可以直接喝的。朱一龙捧着喝了一口,果然清凉甘美,水桶摆在那流水下接着,他弟两手扶在桶沿上,凑过来也要喝他哥手里的水。

真是的。朱一龙接满手中水,捧到他弟嘴边。白宇噙了笑低头就喝,像只扎进水源的小动物,嘴唇不时碰着人的手,末了还满足地舔一下他哥的手心。

鼻尖、嘴边一圈的小胡子都沾湿了。他哥用手背擦擦,他弟表示不用麻烦,直接在人衣服上蹭干了玫瑰花刺,又伸出小舌头舔一圈嘴唇。

……唉。这爱舔的毛病是改不过来了。朱一龙接过水桶,甘甜的山神水,盛来打扫祭台秘地连接两个世界的机关,应该挺合适的。

石磨顶上擦洗干净后,是一面光洁的圆盘,没有普通磨身上的坑洼,只有中央一圈细细凹槽,和他们在蔚蓝希望小学见过的日晷表盘如出一辙。日光自屋顶的破洞漏下,此时距离中午还有段时间,木头磨轴在表盘上投下一段阴影。白宇出神地看,科幻电影般不着调的念头就冒了出来。比如正午时分,这石磨光芒大作,将他们吸入了又一个奇妙的平行宇宙;又或者,原先那个世界才是游戏副本,从此他借着散落时空之中的日晷开始了真正的人生旅行……当然,那可要抓紧他的好哥哥,没有彼此的冒险旅途,怕是要一直流浪寻找下去。他想,或许那就是“不知一生所来为何”的感觉,即便那些世界里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那种好像最重要的东西不在心中的惶然,也会驱使他不断找下去。

朱一龙攥住他靠过来的手,身边的小孩不知又在想什么,看样子,不是在思考人生宇宙,就是眼前事物触景生情。他常能感觉到白宇那些细腻的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十分直男:“你担心回不去?”

“………” 当然不是。白诗人·科学家从感慨人生宇宙切换回了吐槽朱老师模式,拾起小抹布,拎起小水桶,牵了他哥一步一跳地就往山下走。哥哥你那么着急要回去?回不去也挺好的呀,这边风景多美,咱们两家店还可以喜结连理,传承云南美食美物生活文化……你要是乐意读书呢,咱俩就去参加成人高考,这回我报生物系你报物理系……

“……呃,高考就不用了吧。” 朱一龙想了想,说,养两只狗倒是可以,一只叫面条,一只叫中微子。早晨我带你跑步遛狗,回来在晴耕雨读吃早饭,中午我再去你那蹭午饭。

两人有说有笑地又给晴耕雨读设计了下个季度的菜单,还遐想了一场蓝天白宇院里的双人直播。明天夏至的正午来临之前,这里就是他们的世界。回到村口时,研究民族文化的研究生小姐姐热情地推荐了附近梯田的捉鱼徒步等项目,又指了几处看梯田的观景台。

“喏,这个视野特别好,一般没有游客知道。” 她在地图上画着小圈圈:“看日落的话,坝达和大瓦遮都不错,找车子问你们民宿老板就可以了。”

谢过研究生小姐姐,朱一龙说,祝你研究项目顺利。小姐姐好像听到了比什么都贴心的祝福,笑嘻嘻地说,谢谢谢谢,这个项目做得特别开心,其实下个月我就要结题啦,之后导师派我去非洲,欢迎你们也来玩。

这个语气……好像她已将遥远的非洲大地认作另一个家。青春正好的年纪,风吹日晒地在各个艰苦地区漂泊。世界上总有这样丰富的灵魂,在人迹罕至处探寻造物藏下的谜底。

若非深爱,不能至此。

他在心里补了句,加油,同路人。

民宿后面的水田就可以捉鱼,穿上橡胶连体裤踩进凉丝丝的水里,戴上斗笠,白宇笑着指他哥,说科学岛上的庄稼汉跑到这当渔夫了。他哥抬眼看他的功夫,刚捉到手里的一条鱼就挣了几下,弹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扑通一声回归稻田。鱼儿甩了新手渔夫满脸的水,两人顾着说笑打闹,鱼是没捉住一条,最后顶着摘下斗笠后湿漉漉的乱毛和T恤上的泥点子,去归还了渔具。

好在即使自己捉不到,餐厅里也有梯田鱼可以点来吃。酸汤配上豆豉,鱼肉的鲜甜被完美衬托出来。哈尼梯田保留着古老传承的智慧,鱼、鸭、水稻和农田里的微生物系统构成生态小循环,水稻不需化肥,鱼也无需额外投喂饲料,靠着田中杂草虫类生长,自给自足。

白宇盛了碗鱼汤连说好吃,又说哥哥你回去也研究一下,现代农业能不能实现生态平衡。朱一龙也添了碗汤,说那必须的,植物基因组进化项目的真正目标,就是阐明大自然演化的规律,以及人类活动如何与之和谐共生。朱老师魅力上线,在T大的晚间课堂上,有时就会看到小白博士坐在教室后面,戴个眼镜认真欣赏。

朱老师带了两门课,一门是生物系专业基础植物学,一门是公共选修课,叫做“诺贝尔奖中的科学奥妙”,由生物系、物理系和化学系三位青年教师轮流主讲。去云南出差前的那一期,正讲到1947年生理学医学奖得主的夫妻档Carl Cori和Gerty Cori. 小白博士去听了那堂课,回来感叹这段浪漫因缘,两人在布拉格校园相识,共勉共学,曾被战火分开又终得团聚……而且,他总算知道了教科书中令人无比头疼的Cori循环出自何方神圣。

“哥哥,你咋不给咱俩养的狗取名叫诺贝尔。”

“嗯……” 他哥想了一下,五年前的自己可能还真会这么取。现在呢,经历许多波折和瞩目之后,反而不再想把这些放在心上。既有自由穿越星际的中微子,又有柴米油盐的一碗面,多好。说着餐厅阿婶就端来了面,哦不,是红米米粉,一半泡进鱼汤里,一半拌上蘑菇碎、牛肉末和树花炒的酱。两人聊完科学理想继续埋头干饭,鱼汤喝完,香酥的蘑菇酱也舍不得浪费,用米粉擦擦碗底,完美实践光盘。

吃过午饭,他俩回房间吹干了头发,换了身干净上衣。白宇走时完全没带行李,朱一龙随手帮他多装了件T恤衫。小朱老板在穿着搭配上也是个图省事的,衣柜里款式随意不说,还有不少是两件重样的,估计是喜欢的单品可以不动脑子换着穿,跟某人能连续一个月吃同一款面一个道理。

现在这两件就是一模一样的白T恤,胸前绣着金色字母:THE WAY HOME. 白宇接过套上,说还挺应景,咱们这不就准备回家了。他又看看朱一龙身上那件,往他胸口上一摸,摸过那行字母,说:我替小白老板摸过了。

想想那张床上亲手绣着“白”的四件套,满柜子的情侣衫也准备好了,此时他俩真想给小朱小白老板留张纸条,写上“这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祝福,提前祝福你俩百年好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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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下午民宿老板找来司机,带他们去地图上画圈圈的几处看梯田。阿者科在海拔两千米的山上,整个哀牢山环抱的广阔山谷,全都是梯田。一条窄窄的盘山公路五里一村,十里一乡,每一处的梯田都不一样。旁边爱春村的梯田是盈满天光的蓝,鹅黄和蒸栗色的房屋错落田间,一眼略过那鲜明彩色,活脱脱一幅博物馆中的油画。另一个方向上的老鹰嘴梯田中生有红色水藻,于是层层叠叠的碧绿稻苗间,就夹了一条条霁红色的蓄水带,仿佛抹茶卷中夹着红豆沙。最后两人到大瓦遮观景台上等待日落,这里视线开阔,从左至右望不尽的上千级台阶,伴着逐渐转为绚丽的天空,染上一层胭脂色。

和竹岭的温润奇秀不同,元阳的梯田辽阔且变幻多姿。相同的,是千百年来村庄与大山共生的默契安宁。落日耀眼的光芒被云层吸进去,化出满天银红,和堆在天边准备给诸神烧起庆祝一天结束的篝火的石榴、大繎和柿子红。朝霞是瞬息万状的轻盈,落霞是转眼沉睡的美人。最后一缕紫红给山影吞了去,两人在苍蓝如无边宝石的天色中钻进一家哈尼火塘烧烤餐厅。餐厅里三三两两等位的人多,索性就跟着店家指引,坐在了中央的大火塘边,菜品自助,炭火拼桌,其乐融融。

火塘是哈尼文化中的圣物,也是一日三餐所在。而滇式烧烤万物皆可烤,传统的牛羊肉串自不消说,盘中摆着的西葫芦、茄子、韭菜、乳饼、糯米藕、酿苦瓜、包浆豆腐、各色菌子……直教人怀疑自己之前从未吃过烧烤。蘸水的花样更是新鲜,腐乳汁拌上小米辣、花椒油、蒜水和折耳根,再根据个人口味添加芫荽或辣椒粉。而眼下正值杨梅青梅等一票水果成熟,于是甜品单上又有了杨梅蘸水、青梅蘸水、菠萝蘸水和芒果蘸水……杨梅蘸水先盛来开胃,水果过于嘹亮的酸味给辛香调料们交响乐般地一搭,神奇地和谐起来。而那些滋滋冒着油星的五花肉、缠着香茅草的鸡爪鸡翅、小沙包般鼓起的金黄豆腐块……若少了蘸水中的水果芳香点睛,就像阳春面没有缀葱花、蒸芋头没有蘸白糖一样,失却了最让人心动的那点灵气。肉类穿成串在火上滚着翻面,蔬菜、豆腐和菌子就直接摊在铁丝网上。小伞一样的青头菌伞柄朝上,一颗颗被火苗舔得皱起,最鲜美的菌子无需别的调味,只要撒些盐巴,那些小伞帽里就会慢慢积起一汪汁水,这时再用筷子小心夹起,等它凉下来,连汤带肉一口吃掉。

店家端来一只大托盘,里面满满十来碗哈尼人家自酿的紫米酒,桌上客人每人送一碗。托盘传到哥俩这边,朱一龙端了一碗,见这碗满得实在豪爽,说,小白咱俩喝一碗吧。

“好,你尝尝,好喝吗?”

碗里是极酽的紫,比平常见的糯米酒既稠且厚。他哥在碗边抿一口,上唇就染了一层艳色。不似他家乡甜米酒泛舟湖水的那种轻柔,火边民族的米酒也是烈的,入口就是浓郁的紫米香,和直要把人撂倒的劲道。

白宇就着他哥手里的碗喝了两口,舔舔嘴唇,脸上本被火塘映红,这会又添一层酡色,看在他哥眼里姚红魏紫,比这两天的朝霞落日还要美艳无双。朱一龙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白宇眼里也是一朵娇花,他弟边往碟里夹蔬菜,边说哥哥你怎么这么粉,太热了么?给,吃块苦瓜吧。

……不是互补色吃下去就能中和变白的。朱一龙默默夹起盘中的酿苦瓜,啪叽,里面的肉馅掉了出来,筷子上只剩下一圈苦瓜环。他弟眼疾手快夹走肉馅,朱一龙心中叹气,把那圈苦瓜在蘸水里一捞,又滚上满满的干辣碟,看着苦瓜变辣瓜,方才满意吃掉。

为这许多个性鲜明的食物收尾的,是小陶锅炖的米布。一切色彩都能与纯白搭配,一切强烈的滋味,也都能被温敦绵滑的米布包容。店家深谙这点,于是这碗米布不放糖也不摆花哨配料,只用米浆加了牛奶慢慢炖煮。等火候足了,盛在粗陶碗里放凝,吃时用小勺一挖,细密层叠,胜似蓝天白宇竹窗下,那叠等待染色的又厚又软的白棉布。

回到旅店时,苍蓝如宝石的天,已成了矿脉里看不透的群青色。观景茶座的拉门打开,白宇躺在窗边小沙发上,歪头望向夜色中的梯田。他哥盘膝坐在藤垫上,手臂搭上沙发扶手,手指贴着白宇的耳朵,轻捻着人的耳垂。

科学工作平时总在用逻辑思考,他习惯了思维的、理性的存在方式。但也有那么一些短暂瞬间,掌管他的忙碌理性止息了,余下开阔深远的空间。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边际,像一滴水汇进神秘的海。比如他和白宇并肩立于南极海岸的那一刻,又比如,眼前这一刻。

他们就这么一个歪着一个倚着,水塘中的蛙鸣仿佛近在耳旁,时作时歇地鼓噪,游鱼搅碎水面的繁星,在心上甩起小小的雀跃。宇宙万物像是琴弦,有无形的手拨弄,他在寂静里听。

白宇给他讲过当代物理学中的弦理论:一切基本粒子皆是振动的弦,当它们以不同的形式振动时,人们观察到不同粒子的特征,而当振动止息,万物伏藏在它们未生前的状态,而那一部分世界的本质,就像“宇宙大爆炸奇点”的问题一样,尚不能被科学解释。那天哥俩讨论的结果,是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谦逊:科学未必能够解释一切,宇宙中还有更为深远的东西,甚至在人类认知所及之外。科学或许也只是人类漫长历史上的一个阶段、一种认知工具,而人类最终能否抵达真理的所在,届时这颗星球又是什么模样……他倚在某个平行世界中一间乡野民宿的沙发扶手上时,忽然觉得,这让有涯之身显得如此渺小的问题,此刻也不那么重大了。手指间他弟温凉的耳垂,远处哀牢山上泉水流过森林的声音,他在冥冥中似乎有了一种了解。这无穷天地间有着数不尽的可能性,无数平行宇宙中的他或许用许多种方式接近着生命的本质……就像一条条线编织成画,所有轨迹在时间的终点,可能就会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而此时此刻的他,在这个瞬间,为下个瞬间做出选择的他,也是那无穷可能性背后拨动自己生命琴弦的手。

他凑近去闻白宇头发里太阳和稻田的味道,还有烧烤店里带回的烟火味。他弟猫伸懒腰般地在小沙发里翻了个身,说,哥哥,去放洗澡水。

“……哎。”

浴缸旁边的小竹盘里贴心地摆着水果和一只蓝绿色浴球,抽屉里的情侣套装也送了新的,还慷慨地送了双份。朱一龙撕着其中一只的包装,心想反正明天上午不出门了,就在屋里喝茶看景,全用掉也不是不可以……嗯,还是看小白的吧。

结果小白抢走他手里那只花花绿绿的包装,说,还用啥啊,不想零距离体验一下吗。

……行。既然你说了。

浴球欢快地冒起泡,跳进水里的两人零距离贴上,浴缸的花样昨晚玩了个遍,大多对膝盖并不友好,于是这会只专心洗澡,反正这间loft大得很,可以发挥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互相搓了满头的泡沫,再用喷头冲掉,蓝绿海水里就叠起一层雪白浪花的沫。朱一龙钻进泡沫底下,像小时候玩的藏进柴草堆的游戏,他常喜欢这样躲在背景里,自在地观察他眼中的世界。白宇侧身挤在他身边,也把自己藏进泡沫里。水下的手指从对方皮肤上滑过去,这是他俩常在被窝里玩的游戏:闭着眼睛找对方身上的痣。他弟曾发起PK要比谁找到的小痣多一些,他哥说要找的话肯定我赢啊,你有多少我能找多少。他弟坏笑着说我打赌朱老师你身上的痣比较多,找到最后肯定还是我赢。这场PK几次都没能分出胜负,因为没有一次能数到最后,第二天谁也不记得数到几了。

这会朱一龙摸到他弟腿根上的那一颗,他喜欢叫它“旅人蕉”。因为他心中那棵庞大的植物界进化树上,旅人蕉科大约就在这个位置。同理,他弟的唇边痣叫做“桃金娘”,而藏在唇红里的那一小颗,就叫“无患子”。他弟用星图给他取名,脖子上那一系列是小熊座,耳朵后边的叫“船帆γ”,因为他说这个位置属于南天球的星座……

浴巾包裹住所有的星辰,与地上所有的生灵。它们在彼此的注视中,将要展开一场美妙的相遇。

屋里有张木桌,浴巾铺开在桌面上,白宇勾着他哥的脖子,仰面躺下去。屋里的灯关了,纱帘在身后被风鼓起,带着水田的气息,一时竟有幕天席地之感。

他闭上眼睛,双腿缠住他哥的腰。他哥站在桌边俯身吻他。他舔过那温柔远山的线条,轻吮他留下的小小破口,他哥的手在桌下抚过他峻峭的臀峰,用手掌反复捏着,让幽深山谷和隐秘的泉水贴近自己,再贴近自己。

舌尖缠上舌尖,白宇动情地勾紧双腿把身子凑上去,他哥就借着这个姿势挤进去。昨天过度开发的身体里面分外柔软,挤进的头部像陷进最细腻的海滩,被一阵潮水般的收缩紧握和亲吻着。他不等这阵紧缩过去,压着白宇的一条腿深插到底。晶亮的液体从穴口被挤出来,他哥用手抹了几下,全都抹在他臀上。他滑溜溜地像条鱼被抱着撞来撞去,两瓣翘臀悬在空中,给他哥握在手里,他被捏得想射,身体里的东西又一下下往他受不住的地方撞。他扭动着想躲开那一点,可是昨晚被里里外外开垦个遍,现在这身子无一处不敏感,无一处不在战栗和渴望。他哑声叫着,脚趾去夹他哥的腰,说哥哥你慢点,你停一下……

这种求饶往往没有任何效果,只能惹得他哥更加发狠干他。朱一龙握住那不断蹭他腰际的脚踝,把他的两条长腿压在自己肩上。白宇的呻吟立刻变成喘叫,这个姿势不仅进得更深,角度也畅通无阻,平时在床上还不觉得,现在自己躺平桌面,简直和摆在砧板上没有什么区别。他哥闭着眼神情投入,肉刃在他身体里快速进出,那炽热的甬道深处好似有磁力一般,每次抽出小半,就被吸着重重地再插回去。白宇泪流了满脸,边用手去徒劳地推着他哥的胸,边骂朱一龙你混蛋你快停下……

……哎,看来是真哭了。他哥停下来,手掌松开去擦他淌进鬓角的泪。白宇被那汗湿的睫毛和盯着他的迷恋眼神蛊惑,差点又鬼使神差地说哥哥继续。他吸吸鼻子,闭了几下眼重拾士气,发号施令道:不准动。又拉过他哥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翘起的分身上:“摸我。”

那里吐出的清液早把小腹弄得一片晶莹,他哥带点薄茧的指肚摸上去,把粘液上下抹了个遍,用手掌包裹着抚弄。指尖摸过顶端的小口,再来回抚摸那形状漂亮的伞帽和底下的沟。白宇难耐地仰头喘息,他哥停在他身体里面,填满他细致心思的角角落落,那双手掌握着节奏抚摸他,摸得他越来越心痒,不住地扭腰去感受身体里的形状。可这些微小的擦蹭根本解不了渴,他哥也当真不动,垂着睫毛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继续手活。

……这个人是有多爱他。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停下来,刚才猛虎叼食般恨不得吃了他,现在又纯情专注得像在朝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在这个霎那完全静下来。欲望仿佛被漩涡吸走,那些毛躁的、按捺不住想动的不满足,突然被眼前降临的巨大安宁包裹住。

身体和心灵的边界刹那溶解,他哥的手指像光之暖流,在他看不见的弦上拨弄。他好似退回了一切的背景之中,柔软得像清早开放的玫瑰。他慢慢地抬起手,自己也变成了光,穿过凉丝丝的空气,穿过蝉和叮咚泉水的夜晚。朱一龙如有所感,接住了那只手,停下所有动作看着他。

那低沉好听的声音在他心里念起,像是来自宇宙中心看不见的海。

他说,小白,小白……

无边海潮在满月的召唤下涨起,他霎时泪如泉涌。

在某些独对星空的时刻,他有过与这宇宙万物契合的感觉,那很难用语言描述,就像观察者与观察对象合而为一,体验者成了体验本身。而他自己,在那一刻就是宇宙的琴弦。

他没有跟朱一龙形容过这些看似玄妙的东西,朱一龙也没讲过他自己的。然而他俩又好像都觉得已经讲过了,在那个浩渺无垠的维度中,他们蜻蜓点水般地相遇过。

朱一龙吻着他脸上的泪,滚烫地,他勾了一下指尖,说,哥哥。

吻就铺天盖地般落下来,情欲的火花刹那点燃,他从创世的爱之海洋中落回自己的肉体,带着初生的敏锐,带着想要给予和想要求索一样多的热望。玫瑰花枝攀上他哥的背,又被弯折起来,在狂风暴雨中簌簌颤抖。好似是怜惜这勾起粉嫩趾头哆嗦的玫瑰花根,他哥埋头苦干一会,就停下来亲吻他的脚踝。

……这人的嘴唇那么软,干起人来却这么狠。

白宇这次说,哥哥不要停,我里面舒服么你说他俩是不是特别亏不对咱俩为什么没早点认识……他哥“啪”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白宇一怔,刚要用更多胡言乱语抗议,他哥就低头咬上他的嘴,舌尖被捉住,手指在花茎吐着露水的尖端一捻,他就射了。

他哥本来要把他在桌面上翻过来,白宇却凑人耳边说,去露台上啊,我要看银河。

“外边凉。”

“不凉~这不有浴袍么。” 这旅店的浴袍还真是厚实。白宇塞给他哥一件,自己穿上一件,把腰带绕了两圈系紧,说,这下肯定不冷。朱一龙从背后扣着那腰带把人推了出去,直接推到露台扶手上。

哥哥这么辣的吗,浴袍从身后掀起,凉润晚风拂过,火热的形状就抵了上来。

朱一龙盯着那两团耀眼的白,在天地间无数种声音里,听着身下人唇边溢出的嘶气声。盈盈脂白被他捏出几个柔软的凹陷,雪窝似的,中间插进去那处,连着他自己的身体隐没进蘑菇屋顶投下的暗影。他轻轻退出些,再缓缓地埋进去,紧窄的身子融雪般破开,抓着露台扶手的人想叫又不敢出声,脖子扬起一条漂亮的弧线。

他哥顺着那弧线摸下去,玫瑰花萼上绵延的一片小刺被反复撸着,长进脖子里那片连着脆弱的喉结一并交到人掌心,腰也被一把捞起,方才磨人的轻吞慢吐变成深深浅浅的要命节奏,他站不稳,身前是露台玻璃下漆黑的稻田,仰头是万顷银河。天上河水流进地上梯田,清脆潺湲,日夜不息地从阿者科村前流过。朱一龙抬起他的一条腿,他的小白可真软,这样站着,膝盖能轻易搭在扶手上。眼前景色实在犯规,朱一龙低头看了一会自己插在那两瓣中间,觉得不能再看下去,就一口咬上人后颈,闭了眼睛专心干活。露台上有把躺椅,中午时候他们来躺过一会,现在他哥斜斜躺在上面,他弟跨坐其上。这姿势不比站着省劲,白宇一会哆嗦着说哥哥你别顶了,一会又跪不住地软绵绵坐在人身上,让他哥趁机握住那两片雪白按得更深。

夜晚的山聚起了云雾,两人回到房间。他弟说,再做一次,榻榻米还是沙发?

“一层的床还没睡呢,你看洗手台那边也不错。”

“不行!就一次,只能选一个。”

“那……抓阄吧。”

“怎么抓?”

他哥想了想,把那两盒情侣套装里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倒出来混在一起,魔术师似的拿了白宇的渔夫帽一盖:“你来抓,摸到蓝色的就榻榻米,紫色的就沙发……”

“………” 白宇满脸嫌弃地把手伸进渔夫帽,结果摸出来一只荧光黄。

哦,荧光黄是吧台。

反正后来他俩回去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白宇都不想再看见吧台了。

Tbc.

——————

尾声

621日环食观测圆满结束,观测小队在学校操场上击掌欢庆,随后,大伙将设备装车,开赴几十公里外的云龙天池。出发前台里的老师就准备了露营装备,大家打算好了,在第二天赶回所里之前,要尽情在自然保护区的森林环抱中放松一晚。

帐篷搭在距离管护所不远的一片松林里,幽蓝恬静的天池水随着天光一点点变为神秘的宝蓝和靛蓝,五宝山下暮色四合,帐篷里的人枕着松针细微的响声入眠。

朱老师本还想着小白博士会不会睡不习惯,结果这人钻进睡袋就见周公,比他还快。他按野外工作养成的习惯又检查了一遍周围环境,拉好帐篷关掉手电。山和湖水独有的气息,像喜洲的苍山洱海和阿者科的林下稻田,又不一样。那段奇妙经历像悠长的梦,被压缩进须弥芥子之中,转瞬醒来时,食甚的玫瑰金色圆环还当空挂在头顶。

可那又不是一场梦。他跟小白博士跑回望远镜那边去观测拍照,记录数据,后来还被台里老师拉着上了一会直播。忙忙碌碌的半个下午,记忆从芥子中抽丝剥茧,俨然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没有遗失掉一丝细节。工作间隙里他碰碰白宇,问你都记得吗?小白博士两眼一眯:记得啥?记得你摸完熊猫说你毛好糙结果熊猫打了你一巴掌?还是你在飞机上睡醒了说我要吃竹子?朱老师愣在当场:不是吧,你……

白宇绷不住笑,在他哥差点要拎他衣领时用螳螂拳挡住,说哥哥别闹我是真的别把我塞回日晷里退货……咦?日晷真的不见了。

两人望向空空如也的灌木丛中。不是梦。

彩虹一样,雨后即逝,他怅然地想,就像童年时数不清的秘密。

可你跟我一起看过,那个秘密,就真地存在。

松针沙沙作响,踩着可真治愈……白宇仿佛走在一条没有边界的路上,树木苍翠成荫,像他最爱的校园步道,脚下露出的塑胶跑道的颜色,又像蔚蓝希望小学的操场。有人为他打开大门,他走进去,是个学校礼堂一样的地方。这礼堂建得还挺有意思,不见一排排严肃的暗色椅子,倒跟个植物园似的,玻璃屋顶绿植参天,中央围成个乐池形状,底下听众席上学生环绕。主持人走上来,光线变换,玻璃房顶暗下来,投影成一片星空。整个礼堂像漂浮在茫茫宇宙中的一颗星球。柔光打在台上,吹起一片麦浪。主持人说:“同学们猜到了吗,今天来访的神秘嘉宾是谁?”

“空间城!!”

立刻有学生喊了出来。听众席上瞬间沸腾,喊着“白院士”和“朱院士”的声音此起彼伏。

正是少年逐梦的年纪。梦里如有高维视角,白宇似乎不仅是坐在听众席上的自己,还是科学岛上掀开他哥帽檐的小白硕士,是大学时代两节大课中间,拿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给全系同学放神舟飞船发射直播的白班长……

有人在那片柔光之中走上台。才一只西服衣袖伸进灯光里,白宇的眼泪就唰地下来。

他闭上眼睛也能描出无数遍的线条,脖子那里没再那么挺拔,走路的姿态也不大一样了……他在心里念着,哥哥,哥哥。时间刻下胶片的颗粒,记忆里总是比他还显小的哥哥,什么时候就成了众人瞩目的朱老院士。

朱一龙走至一半笑着回头,台下有人在喊他,他停顿片刻,听清了那人喊的是“朱院士你好帅”。他弯起眼笑得似乎不好意思,那神情又堪称慈祥。

……和以前一模一样。白宇心想,他一早就想用“慈祥”二字吐槽他哥这经典表情,可人家那么帅,还是留着老一点之后再用吧。

不,现在老了也特别帅。我龙哥,这气质样貌哪是年轻皮相能说得尽的……白宇心中早给喊“朱院士你好帅”的同学免费打了五百字的应援稿,职业的。

他哥就乖乖坐在那,听主持人介绍了一长串“著名植物分子生物学家、两院院士、我国空间城生态系统建设奠基人……” 话筒递到朱一龙手上,他抿了抿嘴唇,说:“谢谢……今天很高兴又来到这儿,其实我一直特别喜欢云南,就这所学校,很多年前最早叫蔚蓝希望小学的时候,我和小白院士来这看过日食……”

他哥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音质几乎一点没变,仿佛他开口的瞬间,一切都青春不老。

朱一龙的目光投向场下,就落在白宇坐着的第一排。主持人表情暗示,意思是还没到白院士上台的惊喜时刻,您再说几句。

于是朱老师继续营业:“后来我们进了空间城项目,在云南的地面基地出差的时间,加起来也能有好几年。这次应邀再来,看到云龙又有了很多变化,学校也办得更好了,尤其是你们,特别有朝气。”

主持人说,在座的同学可能不知道,朱院士是当年蔚蓝希望小学扩建的资助人之一。那年云龙县有了第一所小学初中部联合的学校,后来又有了蔚蓝高中。她按下投影,空中屏幕上滚动着学生们的实时提问。

“对,这次主办方说,给我准备了不少问题。” 朱一龙望了几秒飞速滚动的投影,眼睛眨着看向主持人。主持人指指他旁边的按钮,比了个stop的手势。

老院士有点可爱怎么办。

“这个问题是……您投身空间城建设的契机是什么?” 朱一龙按停了第一个问题。

“这个说来可能会比较话长,上大学我选的农业方向,希望那时候的偏远地区能尽早实现农业现代化。读研读博期间,遇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发现,可能那段经历真正激起我对分子生物学的兴趣,后来这个火花,就一直推动我去做之前没做过的事……空间城正好就需要分子生物学与现代农业、生态学的整合,而且这个项目还能上天,所以我立刻申请参加了啊。”

白宇在笑声和掌声中上台,说道:“朱老师诓你们呢,他去空间城是为了追我。”

朱一龙含笑看着白宇走近,坐进自己旁边的椅子里。主持人见朱院士也不说话,这是默认的意思吗,下一句往这个方向接成不成?而且这椅子好像摆得不太合人心意,朱院士一个劲往白院士那边挪,椅子腿都碰上了,额……现在去搬个沙发来不来得及?

“来,下一题我来。” 白宇接过按钮抢答般按停一题,结果那题问的是:“很想知道两位老师相识相爱的历史,又,您们不在同一学科,空间城之前也是学术密友吗?”

“谁问的这题?” 白宇指着台下这群好奇听众,于是就真有一位瘦高的男生站了起来,勇敢地表示是我问的,还表示两位老师的传说有多种版本,比如谁先表白的、相传最早的《Nature》《Science》系列就是彼此灵感启发、还有空间站送戒指是真的吗?

这位同学你的问题太多了……白宇瞧一眼他龙哥,他哥眼神表示“你先说”。

“首先,戒指是真的。” 白宇抬起左手,传说中白院士手上这枚来自太空的戒指,在头顶银河的柔光下闪闪发亮。“他太狡猾了,第一次去空间城,每个人只能带一件个人物品,他就带了这个,藏在48号试验田里。回来说给我留了个礼物,让我下次上去找。”

“那朱院士手上的戒指,也有这么一段浪漫来历?”

“他做了一对,一个用的是试验舱穹顶的材料,一个是地面结构的材料。我回来说你的不能随便就这么戴上,我还没开过光呢。那段时间我正在攻关仪器信号扰动的问题,发现在芯片表面进行原子排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大家知道,第一代原子排列技术写了三个字母,用了22小时。我跟项目组里纳米所的老师改进了AFM激光操纵系统,最后我们能在一小时内刻完一张芯片……”

“所以他就玩上瘾了。” 朱一龙说:“他把空间城最终版的小麦基因组刻在了戒指里。”

“然后他告诉我,还缺一点。” 白宇与他哥相互吐槽得十分积极。

主持人好奇道:“缺点什么?”

朱院士看向小白院士,说:“缺点你。我说你看着办,他就在戒指另一面刻了张银河星图,也让我自己去找。”

“那您是怎么找到的呢?”

“他跟纳米所老师串通好了,把原子力显微镜的照片都拷走了不给我看。后来我交了不少‘学费’,学会了怎么看那台显微镜……”

戒指上的银河星海茫茫,在第三旋臂靠近星系边缘的位置,有颗经纬纵横的小小星球,空间城像颗漂亮的小痣般在太空相伴,那颗星球底下,有几行单原子排列的小字:

In the end of rivers and hills

In the eternity of heaven and earth

——在每个山穷水尽处,和天长地久时。

主持人关掉了随机滚动,直接把现场呼声最高的问题投在投影上。于是他们又聊了“空间城项目初期解密”、“为什么两位院士科研戏路这么宽”等话题。

“我龙哥戏路宽,我一直都在科学院系统。”

“我后来也回科学院了啊,是我比较专一,你看从始至终的项目都有一脉相承。大家都叫你剧抛脸科学家,搞一个项目突破一次学术边界。”

“没有没有。” 白院士摆摆手:“其实我龙哥也一样。是有人问过我深度和广度是否矛盾、放弃以前的研究领域是否可惜之类的问题。其实在我自己心目中,我热爱的东西一直都没变。浩渺星辰,宇宙的终极奥秘是什么、人类的目光所及,又能走到什么地方。这个过程中我做过基础理论研究,后来转向应用、又因为空间城项目的实际需要搞过跨学科合作……现在退居二线,再回到自己喜欢的基础天文领域。” 他拍拍胸脯:“所有经历背后的这个我,一直都没变。”

“有人形容这种热情是‘火花’,一旦点燃过,就是一生的追寻。” 主持人说。

白院士笑得眯起眼,跟他龙哥做了个借火的姿势:“你带火机莫得?”

那是我的台词。朱一龙想,老白抢了这句词,那他只能说另一句了。

“说是我为了追他也没错……年轻时候想的是怎么向外扩展自己的领域,到了某个阶段,你会觉得人类很渺小,地球上的一切也很脆弱。那个时候想的不会是征服自然,而是怎么去了解自然,让地球上这些古老珍贵的东西借着我的手流传并得以保护……所以他要去建空间城的时候,我想一定要把那建成一个真正的家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有人去那里,他看到不仅是人类科技的神乎其神,也会看到我们唯一的家园。”

“空间城完美契合自然规律的生态循环系统,来自您对人类未来生活环境的理想,其实也是您当年想给白老师的一个家?”

“……对。不管他飞多远,我想用那个生态系统的设计表达,我在原地。我一直在。”

当年的解密资料里,有一段朱工和总设计师的意见分歧。为体现科学技术无所不能,生态系统部分曾被要求设计为“无土壤、无地面物种、全基因组编辑”,理由很充分:现有物种的特性无法保证生态系统在小型封闭环境中长期稳定,它们需要的条件太过精细复杂……朱工说,其实不复杂,只是你还不了解它们,给我两年时间做,我保证完成prototype. 当然朱工的保证并未得到组织认可,他一度被调离生态系统设计总工程师岗位,当时白宇正在一边为空间定位系统做最终调试、一边加紧训练准备首飞,两人在云南的小家数月无人能抽空回去,连绿萝和仙人掌都养死了。于是一直以拼命著称的朱工退而反思,干脆接了版纳植物园抛来的橄榄枝,去西双版纳种子基因保存库做了两年客座项目,同时照顾现在真是在拼命的白宇。也是在这段时期,朱老师在浩如烟海的种子基因库中得到启发,想出了空间城生态系统的解决方案。

“无土壤、无地面物种、全基因组编辑”的想法终被一场基因编辑引发的事故终止,生态总工程师引咎辞职。上级又把种子库里韬光养晦的朱老师找了回来,说:六个月,能做吗?核心区块计划年底发射。站在办公室里的朱老师花衬衫大拖鞋,摸摸猕猴桃一样的脑袋,说:没问题。

迎接朱工回来的总设计师被这发型吓了一跳,以为社会大哥要来复仇了。然而社会大哥领回口令卡后,温温柔柔地擦了自己的办公桌,启动电脑,设置了一张屏保:有人蹲在苏铁树下,远处是夕阳映照的发射塔。他再仔细一看,那树下的人不是白工么?原来如此……白工为训练理了个贴着头皮的毛寸,敢情朱工牺牲美貌是为了陪爱侣。

两小时的座谈,最后谈到“如何寻找热爱的方向”,有学生问,我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该怎么办。

“回想起来,我没去‘寻找’过自己究竟热爱什么。”

“我也没找过。” 台上的两人对视,几乎同时开口。

“以前我觉得,是自己有幸遇到了天体物理。也想过如果没遇见它,自己这辈子会干什么。我也问过龙哥,他也说他不知道,如果没搞科研,那可能就是开饭馆吧。读博的时候我们偶然去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突然明白那个热爱的领域是什么并不重要,种子会在合适的土壤上发芽,适合你的东西总会找到你。重要的是,自己要存有一颗赤子之心。”

朱一龙摸摸话筒,老白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主持人说,那朱院士说一句想送给学子们的话吧。

“那就,未来可期。送给人类科技的未来,和你们的未来。”

白宇坐在台上,照亮他们的星星四面飞散,如同初始时的光辉灿烂。整个礼堂仿佛在他心中,连同一段没有讲出的峥嵘往昔,他们走过大好河山,又在太空中回望过这颗美丽星球。

醒来时泪痕犹在脸上,他伸手摸向身边的人,那人竟也醒着,一把抓过他就拼命往怀里勒。

“你也梦见了么……”

“……嗯。你干嘛……留一圈白胡茬,还问我借火机。”

“你干嘛认识我快十年才送戒指……明天回去你就送。”

“可是我现在没有空间城的材料,普通点的你嫌不嫌弃?”

白宇就把手指凑到人嘴边,说:“快点,给我盖个章。现在就要。”

礼堂里的星星余烬闪烁,或许,那是另一个平行宇宙。又或者是刚刚回去喜洲的那个他们,留在这个时空中的礼物。这么想着的功夫,梦里光景已像掉粉的磁带一样,细节纷纷散去。

——观察者若观察了自己的未来,事物发展的轨迹也会受到扰动。看来这段梦境注定要从现在的他们记忆中抹去,白宇心想,那样也好。谁会想提前知道未来呢。深谙不确定性原理的他知晓,若是未来没被观察,就还有无数种可能性可以展开。

他们在黑暗里相拥,梦境瓦解,落进宇宙幽深的背景之中。惆怅,期待与想念,也溶解入万物阒静的清晨。帐篷小窗上天光透出了蓝,松树的影子印在上面。

朱一龙望了眼那丝绒似的蓝,说,再睡会吧。

“嗯。” 刚才谁都舍不得睡,想在没有完全忘记之前多醒着一会。

“哥哥,回去咱俩做一对戒指吧。”

“??” 朱一龙有点奇怪他弟怎么突然想到这茬,转念又怪起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想到。

似乎早就无所谓这些外在的形式。然而这个提议,莫名地无比符合此刻的心情。

于是他回答:“好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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