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4日

[齐力]一个失忆故事

1

伯力醒来的时候,只见一个汉人打扮的男人守在他榻边。那人见他醒了,又惊又喜。

“你醒了?”那人和他说话,又忙转过头去叫人,“快来人,大单于醒了!”

那汉人生得十分英俊,面皮白净,浓眉大眼,身上有股书卷气,望着他的眼睛关切又担心。

他是谁?他的朋友,还是部下?为什么又管他叫大单于?

见他挣扎着要起身,那汉人连忙俯下身扶着他坐起来。

“多谢。”他说,又问那汉人:“我这是在哪儿?”

那汉人有些讶异,像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话似的。

没等他回答,他望见戈尔带着几个大夫进来了。看见熟面孔,他十分高兴:“戈尔!”这一声叫完了,肋骨便隐隐作痛。

那汉人柔声对他说:“你现在还不能大声说话。”

戈尔反应了一会,笑着道:“您怎么叫起我的旧名字来了。”

“什么旧名字,这不就是你的名字么!”

他这话说完,那汉人和戈尔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听了戈尔的话,他才知道,如今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大单于,也就是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他那两个讨人厌的弟弟也都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他是这草原上的大单于。戈尔改了个汉人名字,叫郑宓,说是他给取的。

他兴奋极了,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的事。他一个不受宠的大王子,睁开眼就坐上了王位。他连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他十分高兴,又问改了名的戈尔,也就是郑宓:“我成亲没有?怎么不见我的阏氏来?”

他少年时便梦想着娶个举世无双的美人为妻,也不知道这个梦实现没有。若是他还养了别的美人,一会都来了,围在他的榻边嘤嘤哭泣,他可怎么办好,哎呀。

郑宓沉默了一会,道:“您的大阏氏……就在这儿坐着呢。”

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并不曾看见有女子在场。

郑宓的眉头跳了跳,终是忍不住指了指那坐在榻边的汉人男子。

伯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娶了个男人?!”

“您亲自向汉人皇帝求娶来的。”

刚刚那一声儿吼得太大,胸口疼得他嘶嘶直喘气。他不甘心地抓住了郑宓的手腕:“我的妾室们呢?我养着的歌姬舞妓呢?”

郑宓道:“您与大阏氏感情甚笃,并不曾有过妾室,也没有养过歌姬舞妓。”

伯力倒在榻上,双眼失了神采。

完了,完了完了。他举世无双的大阏氏,他嘤嘤哭泣的美人们,全没了。他娶了个汉人男子当老婆,还成了妻管严。

他突然觉得这大单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当头。

2

郑宓带来的大夫替他诊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道他恢复得很好。

那个汉人男子——若真如郑宓所说,也就是他的大阏氏轻声问道:“既然这样,怎么会什么都记不得?”

大夫摇了摇头:“您也知道,这一仗十分凶险。大单于断了两根肋骨,腿骨也折了,还失了那样多的血,能救回来已是上苍保佑。至于忘了事情……或许是从马上堕下时,伤及头部,才会失去许多记忆。”

“您不必太过担心。”另一位大夫开口道,“大单于正值壮年,身体强壮,总能够恢复过来的。”

他的大阏氏紧跟着问道:“不知他的记忆,要多久才能恢复?”

大夫道:“短则月余,长则……”

大夫停顿了许久,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大阏氏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了。”

他随着几位大夫出去了,边走边听几位大夫嘱咐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一时只剩下他和郑宓两个人。

伯力咬着牙问道:“我真娶了个男人?”

郑宓道:“我哪敢骗您。”

伯力又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我怎么会娶了个男人……”

“这就要问您自己了。”郑宓道,“不过您现在失忆了,或许想不起来。”

伯力抓着他的手问道:“是不是那汉人皇帝故意将他赐给我做大阏氏,以此羞辱于我?”

“您可别这么说!”郑宓慌忙抬起头张望了两眼,见那人还没有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让大阏氏听见了伤了心,您将来后悔也来不及。”

伯力冷哼了一声。

“我方才也说了,并没有骗您。大阏氏确是您亲自去中原求娶来的。他是齐国公的嫡子,身份也不能算不尊贵,人又生得清俊,很有才气。若真要说,您去求娶他的时候,汉人还觉得您羞辱了他们呢。”

伯力道:“他要是个姑娘也就算了。可他是个男人啊,我怎么会看上一个男人呢?”

“我也不知道。”郑宓道,“不过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您看上他,也很正常。”

“你要是喜欢,给你得了,我可受不起……你挤眉弄眼作什么?”

郑宓恭恭敬敬道:“您来了。”

他的大阏氏在一旁坐下:“嗯。”

伯力有些心虚,没有说话。那郑宓更是如坐针毡,没过一会就起身告辞。留下伯力和他的大阏氏独坐。

3

伯力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大阏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齐衡。”

“哦,齐衡。”伯力又问,“你是汉人?”

“嗯。”

“你是个男人吧?”

“……嗯。”

“你真是我的大阏氏?”

齐衡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对。”

“我刚刚说的话,你听了也别生气,我就顺嘴那么一说。”

齐衡嗯了一声,看上去并不生气。

“你的伤还没有好,坐起来的时候要小心。也不要大声说话,伤口会疼。”

伯力点点头:“我知道了。”

齐衡问他:“你饿不饿?”

伯力还没有回答,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你先躺着,我去厨房督着他们做着。你大病初愈,该吃些清淡好克化的。”

伯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原来他的大阏氏还蛮贤惠的么。

4

齐衡坐在伯力的榻边看书,伯力扫了一眼,又问他:

“你在看什么?”

齐衡道:“游记。”

“什么游记?”

“临晏居士的山行录。”

“哦。”

他其实没有听懂,可也不好意思再问。两人又一时无话。

齐衡是个很安静的人,话并不多。看书的时候更是十分专注,一声不响。伯力躺着,也没有事情做,索性盯着他看。

齐衡翻过一页书,并没有看他,却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你看我做什么。”

伯力不假思索:“你好看。”

齐衡嘴角勾了勾,像是笑了一下。

“但,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

“你说。”齐衡道,“我不生气。”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哦。”齐衡的反应很平淡,“你喜欢什么样的?”

“自然是美人。”

齐衡又问:“什么样的美人?”

伯力愣了一下,这他倒没想过。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才开口道:“我喜欢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很甜,又温柔小意,会照顾人的。”

齐衡这才放下书,看了他一眼。

他又连忙补充:“……得是个姑娘。”

“那我确实不是。”齐衡说完,又看起了他的游记。

5

卧床休养的这些日子,伯力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自己来”。

小到吃饭穿衣,大到他大病初愈,还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齐衡都是亲自过问。他却不习惯被人伺候,何况现在的齐衡于他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就更加让他不适应。

就比如这时候,齐衡端来他每天都要喝的汤药,问他:“你拿不拿得住,需不需要我喂你?”

伯力道:“这有什么,我断的是腿又不是手,自己来就行。”

齐衡嗯了一声,又吹了吹,才将药端给他:“烫得很,你小心些。”

他接过那碗药,皱着眉头慢慢地喝完了。

齐衡看着他喝药,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实在很好看,像须臾之间花开的春天。

伯力却有些不痛快:“你笑什么。”

“没什么。”齐衡接过碗,“想起些从前的事。”

伯力有个毛病,怕喝药。彼时他们刚刚新婚,伯力生病需得喝药,他不肯喝。齐衡亲自给他把药端来,他也苦着脸:“不喝行不行?”

“不行。”

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妥协,条件是要齐衡喂他。齐衡也没办法,舀起一勺,吹凉了喂给他。

如此喝了半碗,伯力苦得实在是受不了,才端过碗一气儿喝个精光。喝罢,表情十分精彩,五官都挤到一起。

“苦死了。”他说,“我得吃块蜜饯甜甜嘴儿。”

齐衡站起来要给他拿蜜饯,被伯力拉住了,捧着脸亲了半天。

亲完了,笑嘻嘻地问他:“苦不苦?”

齐衡脸通红,没有说话。

“那再亲一个?再亲一个就不苦了。”

齐衡没有理他,走了,留他一个在原地傻笑。

自那以后许多年,伯力但凡要喝药,总是得齐衡亲自端来了才肯喝。就是端来了也不爽利,总是磨磨蹭蹭半天。等终于喝完了,像是完成一件大事似的长出一口气,连连问齐衡,我的蜜饯呢?这时候齐衡会俯下身,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他才会满意,肯放他走。

现下看来,他原也是会好好喝药的。那样苦的一碗药喝下去,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也不知从前哪来的那么多毛病。

伯力吐了吐舌头:“真苦。有蜜饯没有?”

齐衡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如今怕是已经不爱吃了。”

“这有什么爱不爱的,你拿来便是。”

齐衡摇摇头。

不过等齐衡走了,还是派人给他送了碟蜜饯来。

他拿了一颗含在嘴里,酸酸甜甜,滋味很好。可他吃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呢,他想了很久,始终没有想起来。

6

伯力又躺了些日子,恢复得很好,是该起来处理政务了。他昏迷了许多天,又躺了许多天,万幸的是几位心腹替他稳住了秩序,才没有出大乱子。

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样样事情要从头学起。而教他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齐衡。他把草原盘根错节的形势理得很清楚,又将众多的人名与身份一一对应了,悉数说给他听。

伯力记得头都大了。他一边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怎么是你来教我……”

齐衡听见了,淡淡道:“不然呢,你想要谁来教。”

“我不是那个意思。”伯力硬着头皮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我从前一定很信任你,才会连这些最要紧的事情都告诉你,有什么事都同你商量……”

齐衡道:“不然你把我娶回来做什么,放在家里当摆设看着?”

伯力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把你娶回来,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齐衡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伯力说完,接着闭眼默记。

7

齐衡做老师的时候,是个严师,丝毫没有温柔可言。伯力苦头吃够,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好容易熬到齐衡走了,伯力把郑宓找来,问他:“我问你,我和齐衡的感情到底怎样?”

郑宓说:“您要听我说真话?”

伯力一听,以为真有个中隐情,忙竖起耳朵:“你说真话。”

郑宓清了清嗓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比寻常夫妻还要恩爱得多。”

“……那你刚才说什么真话不真话?”

郑宓一摊手:“我要是直接就说了,您肯定得问我真的假的,还不如提前说了,免得您问。”

“你这张嘴可真是这么多年没变过。”伯力咬牙切齿,又问,“我从前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郑宓说:“您为什么看上小公爷……”

“你说谁?”

“就是您的阏氏。”郑宓说,“他是齐国公的嫡子,在中原的时候,人人都管他叫小公爷,我也是这么叫的,叫得习惯了,也一直没有改口。”

伯力一摆手:“行行我知道了,你接着说。”

“您为什么看上小公爷,我真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千真万确是您看上的人家,没有谁强逼于您。那时候您在中原做质子……”

“我还在中原做过质子?”

“对,”郑宓说,“我还一块儿跟去了。汉人皇帝让您去学堂里,跟着那些世家子弟一块儿读书。在那儿,您遇见了小公爷。您头一回看见他,道都走不动了,回去以后,好几天没睡着。”

伯力纳闷:“我有那么没出息吗?”

“您要听真话?”

“……你说吧。”

郑宓道:“还真就是那么没出息。”

伯力沉默了一会,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这是您让我说的!”

伯力微微一笑:“郑宓,你迟早死在你这张嘴上。”

8

郑宓又再三确认自己不会遭到一些贬谪或流放,这才接着说。

“后来您主动与他交好,他也很愿意与您来往,两个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朋友……或许也没有很久。有一回您和小公爷喝酒的时候,袒露了心意。您高高兴兴地去,一声不响地回来。自那天起,您俩不再说话了。”

“后来呢?”

“再后来,您回了草原。也没有再提起过小公爷,我还以为您已经将他忘了。可有一回您喝醉了酒,流着眼泪说胡话,说什么想他,离不开他。我说您回都回来了,还说什么又是想又是离不开的,要真是离不开,早把人娶回来了。”

“我该不会……”

郑宓对上他的眼神,点了点头:“您第二天就准备起了彩礼。”

9

伯力听他说完了,就把他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发了会呆。

原来他从前真的这样喜欢齐衡。喜欢到吃不下,睡不着。压在心里无从言说,只有在醉后偷偷流一流眼泪,才能讲出自己怎样思念他。

他听郑宓讲了许许多多,如同在听别人的故事。可那些压抑的情丝和痛苦,却又像能感同身受。

他心里很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齐衡呢?伯力忽然想,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齐衡,他又是怎样想的呢?他从郑宓嘴里听来的故事,只有他的经历。毕竟那时郑宓是他的随从,也不能再了解更多。

他听郑宓说他们“感情甚笃”,比“寻常夫妻还要恩爱”,那他应该也是喜欢他的。他们也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可自己袒露心意以后,两个人却又不再说话。直到他重新回到草原,也不曾再有过往来。他是怎样娶到了他,他们又是怎样变成了郑宓口中所说的模样,这其中应当有一些很重要的环节才对。

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去回忆,始终没办法回忆起来。

这让他很沮丧。

10

伯力学了许多天,除了齐衡,也有他的几位心腹精心教授。他学得人都瘦了一圈,总算是有了些样子。

回鹘的使者前两日便已到了。他用身子尚未好全拖了两天,这天终于设宴款待了两位使者。

宴席十分丰盛隆重。伯力言笑晏晏,与他们打着机锋,也不曾露出什么错处。叫席上唯一几位知晓内情的心腹们都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气氛也愈发热络。回鹘使者喝得面红耳赤,似是有了几分醉意。

“我们此次前来,还为大单于带了件礼物。”

伯力喝了盏酒,笑道:“是什么礼物?”

回鹘使者击了两下掌,丝竹乐声响起,从帐外袅袅婷婷地走入几个盛装的妙龄少女来。

少女们随着乐声起舞,十分袅娜。若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几个少女俱都是难得的好颜色。尤其是其中蒙着面纱的那一位,头发乌黑,皮肤像牛乳一样白,一双眼睛妩媚多情,轻轻看上你一眼,能叫人身子都酥了。

一曲舞闭,伯力叫了声好。

回鹘使者问道:“大单于觉得怎么样?”

伯力道:“自然很好。几位姑娘都是绝色,舞姿也都十分曼妙。”

使者笑道:“这便是我们回鹘送给您的礼物,不知您喜不喜欢?”

一阵风吹来,将那位少女的面纱吹落了。座上一时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光都情不自禁地凝在那位少女身上。

郑宓一边忍不住拿眼睛去看,一边在心里骂道:杀千刀的回鹘人,好死不死在这时候送什么美人!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从前伯力没有失忆的时候,再来十个美人他也看不见。至于现在……

伯力笑道:“自然喜欢。”

郑宓心一沉,甚至已经盘算起了回去如何向齐衡交代,却又听得伯力道:“不过我的大阏氏素来不喜欢我弄这些个事情,我恐怕……不能收下。”

11

回去的时候,伯力遇见了齐衡。春寒料峭,风大得很,他外头披了件大氅,清俊苍白的脸藏在一圈白色的狐狸毛里。伯力远远地看见他,齐衡也看见他了,却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伯力走到他身前,齐衡仍旧没有同他说话。还是他先开了口:“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齐衡说:“你有什么事?”

“我哪有什么事。”

“既然无事,自然用不着我来找你。”齐衡道,“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用不着我天天看着。”

“哦。”伯力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踢开了粒小石子。

齐衡方才便咳了两声,他拿出帕子掩着,咳得愈发厉害起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两抹潮红。

伯力道:“你,你生病了?”

“一点风寒。”齐衡道,“没什么要紧的。”

“那还站在风里做什么!”伯力急了,几乎是推着他回去。

12

他让齐衡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

他看了一眼,问齐衡:“你这是茶?”

齐衡道:“嗯。”

伯力问他:“风寒能不能喝茶?”

齐衡听了,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极浅,几乎看不出来,可仍然是一个笑。

“不碍事。”他接过伯力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

“你,你喝药了吗?”

齐衡说:“吃了。”

“哦。”伯力道,眼睛不自觉落到齐衡握着杯子的手上。那是握笔写字的手,手指白皙修长,指尖泛着淡淡的红。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上次送来的蜜饯,我那里还有,一会我拿来给你。药要是苦,你就吃一颗。”

伯力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怪傻的。那蜜饯是齐衡送来的,哪里用得着他再送给他。可齐衡也没有什么反应。既没有笑他,也没有动容。仍然只是淡淡地道了声“嗯”。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齐衡端着杯子不紧不慢地喝茶,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于是又是伯力开口了:“今天席上的时候,回鹘要送我美人,我没有答应。”

齐衡仍然道:“嗯。”

伯力急了:“你怎么总是嗯来嗯去的,就不能多说两句话吗?”

齐衡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口了:“为什么不要,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添几个妾室,再养几个歌姬舞妓吗?”

“我什么时候想过这个了!”

“你醒来那天,”齐衡看着他,“自己说的。”

伯力道:“我说过吗?”

齐衡挑了挑眉毛。

“那就是我脑子糊涂,胡说的,算不了数。”他气鼓鼓的,语气倒是仍然十分镇静。

“左不过是几个美人。”齐衡道,“你要是喜欢,收了也没什么。”

伯力道:“回鹘在试探我,我看出来了。”

齐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哦?”

“我醒来那天郑宓就说过,我们感情甚笃,这么多年我都不曾有过妾室,更不曾养过歌姬舞妓。再者说,我的大阏氏是男子,他们送我美女干什么?”

齐衡道:“嗯,怕是下一次就该给你送漂亮少年。”

“我的意思是!”伯力提高了音量,“怕是我失忆的事情有风声漏出去,他们正试探于我。”

齐衡道:“看来你从马上摔下来,忘了许多事,脑子倒是没有变傻。”

“我已经让他们细细地去查了。”伯力道,“我睡的日子太久,有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齐衡听了点点头。两人又一时无话。

伯力看着他,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怨尤:“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齐衡道:“没有。”

伯力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好好养病。”

齐衡眼看着他走了出去,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杯子。

他垂下眼帘,喝干净了杯中的最后一点茶水。

13

前些日子,伯力每天眼睛睁也是齐衡,闭也是齐衡。几乎已经看得习惯了。躺在床上的时候,该有一个人坐在床边垂着眼睛看书。吃饭的时候,该有个人坐在旁边给他夹菜。冷了渴了难受了,只需要叫一声“齐衡”,就会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问他“怎么了”。

齐衡也有不好的时候,比如前些天他教他的时候,他总是记不住,刚想偷懒,就看见齐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并不说什么,却让他心虚的要命。齐衡知书识礼,素来温和,说话的口气也很柔软,叫人觉得他是脾气很好的一个人。可敛下脸的时候却近乎有威严。他沉默不语,周身的气场也跟着沉下来,让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伯力被他的沉默压得心惊,只有投降:“我记我记我记!我记就是了。”

那时候他看见齐衡就怕,巴不得他赶紧教完走了。可这人真走了,他反而不习惯。一天两天还好,三天四天他就开始想:齐衡怎么还不来?他不是他的大阏氏吗?每日见上一面,总该要的吧?他越想越觉得,该不是郑宓这小子骗他,其实他们俩感情相当之淡薄吧?

可想起前些日子齐衡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又不那么觉得了。

齐衡心细,许多他想不到的事情,他都能替他想到。饭菜的口味,茶水的温度,衣物的增添,即便不是他亲手做的,也必定是他亲自过问的。细细想来,他躺在榻上那段日子,除了伤口还没长好,有些难熬外,其他的地方竟是无一处不妥帖,每日过的是再舒心不过了。

那既然这样,齐衡这些天为什么不来找他呢。他失了记忆,他难道不该再殷勤些,好让他赶紧回忆起那些他忘了的事才对吗?

他越想越郁闷。

宴席上,看着回鹘的少女们袅袅婷婷地起舞时,他十分高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愿意看漂亮姑娘跳舞呢,何况跳得又那样好。

其中有一位戴面纱的姑娘尤其出挑。端的是乌发雪肤,身姿窈窕。伯力一边看着,一边想:这姑娘好白的皮肤。齐衡也很白,不知道若和她站到一起,是哪个更白一些。

那姑娘有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细细长长,眼尾微微上挑。伯力看着,心里想,他还是更喜欢大眼睛,齐衡那样的就很好。睫毛长长的,眼皮褶像画上去的一样分明,卧蚕饱满,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很甜,叫人看了想让他多笑一笑。

他想着想着,慢慢地走了神。少女们一曲舞毕,他方才回过神来,做贼心虚似的鼓掌叫了一声好。

回鹘的使者要把那几个少女送给他,他第一反应就是,万不能要,就连这事最好都别让齐衡知道。成婚多年,他连个妾室都没有,想必这人醋劲儿一定很大。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这么多年不曾纳妾室,连个歌姬舞妓都不曾有。回鹘人不可能没有听说,怎么好端端的想起给他送美女来了?怕是他失忆的事有风声传出去,要借此试探于他。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婉拒了回鹘的好意,接着同两位使者喝酒谈笑,对几位少女的事避而不谈。

宴席结束,回去的时候,他遇见了齐衡。

他喝了几盏酒,脑子有些昏沉,吹了风才好一些。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熟悉又陌生。那个人身姿挺拔,站在风里,像一棵亭亭的松。他昏沉的脑子霎时便清醒了。可那人分明看见了他,却也并没有要过来和他交谈的意思。

他能怎么办呢,山不就我,只有我来就山。于是他走过去和齐衡说话,眼睛不住地打量他的脸,那人的五官深邃漂亮,脸孔却苍白没有血色,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问出这话着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他一直期盼着他能来找他似的。可这也确是他这几天一直想问的。

齐衡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很柔软,让人听了很舒服。即使这反应未免有些冷淡,也让他生不起气来。

他别别扭扭的,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是说:“我哪有什么事。”

“既然无事,自然用不着我来找你。”齐衡道,“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用不着我天天看着。”

“……哦。”

齐衡方才便咳了几声,这会又连着咳了许多声。他拿帕子掩着嘴,玉一样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颜色,是病态的潮红。

伯力吓了一跳。

原来齐衡生病了,他有些担忧,一边却又安下心来——所以他这些天来没有找自己,是有缘由的。

他送了齐衡回去。给他倒了杯茶,又坐在那儿和他没话找话了一会。他实在有满肚子的话要问,可总是说不出口。话到喉咙口,又只能咽下去。到最后,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事。

齐衡看上去不是那么想同他说话。始终只是淡淡地回应他。即使他把席上回鹘使者的事说出来,也只得到了一句嗯。他急了:“你怎么总是嗯来嗯去的,就不能多说两句话吗?”

齐衡看了他一眼,终于慢慢地开口了:“为什么不要,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添几个妾室,再养几个歌姬舞妓吗?”

“我什么时候想过这个了!”

“你醒来那天,”齐衡看着他,“自己说的。”

伯力这才反应过来,是那时候他刚刚醒来,还迷糊着的时候问郑宓的话。

这人怎么这样小气,连他随口一句话都记了这么久,果然醋劲大得很,还好席上他没收下那几个回鹘美女,要不然按齐衡这个小气劲儿,能记一辈子。

他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甜。齐衡在意他这个事实,无端地令他觉得很满足。

既已满足,即使齐衡仍然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也不能让他沮丧了。他和齐衡道了别,回去了。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送送我。”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走了。

14

齐衡咳了有些日子了,药喝了一碗又一碗,总是不见好。

丽依给他把药端来,看着他眼也不眨地把药喝了下去,半点多余的表情也无。

丽依问他:“您吃不吃蜜饯?”

齐衡只说不用。

丽依将空碗收起来,叹了口气:“大单于病完,您又病了。这一年真是不顺。”

齐衡笑了笑:“一点小毛病,很快就会好的。”

丽依道:“说起来,这两天也不见他来看您。”

“他大病初愈,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一时顾不上我,也是正常。”

“哪里正常!”丽依愤愤不平,“换了从前的时候,您咳了第一声他就该来了。您前段日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那么久,如今您病了,他就是再怎样忙,也总该来一趟吧?”

齐衡道:“他不来也好。”

丽依听了他这话,几乎不可思议:“您,您病糊涂了?”

“胡说什么呢,我好得很。”齐衡说,“你先出去吧,我休息一会。”

丽依看看他,摇了摇头,还是端着碗走了。

丽依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伯力救了她,她就死心塌地跟着伯力。伯力成婚后将她指派给了齐衡,她就转而照顾齐衡的衣食住行。如今在她那里,齐衡是最亲的人,恐怕连伯力也要向后靠。齐衡受了委屈,她自然不平,哪怕那个叫他受委屈的人就是伯力。而伯力失忆的事情,她并不知道。

这件事情,实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使是丽依,也只能瞒住了不让她晓得。

齐衡想,她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是徒添烦恼。他知道得最多,心里也最复杂。

他察觉得出来,伯力与他相处的时候十分别扭。如今他失去了许多记忆,脑海中剩下的那些,大体停留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齐衡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觉醒来,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成了他的妻子,还与他朝夕相对,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不适应。

可伯力不习惯,他又何尝会适应呢。把他当命宝贝着的那个人不见了,留下一个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

他想,或许现在的他与曾经的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不爱他。

15

他不来,也好。

齐衡想,如今他脑子里实在是太乱太乱了。是该什么都不想,自己呆一阵子。

或许等这一阵子过去,他就能想明白了。

16

他没想过遇见伯力。

按理,此时他应该在接待回鹘使者的宴上。可他却站在风里,远远地看见了他。齐衡看见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听郑宓说,伯力已经开始着手处理积攒的政务。如今他刚刚上手,一件事情往往要花两倍的精力去做。处理不完,便每日挑灯到半夜,熬得眼睛发红。他想告诉他,不要熬得那么狠,他大病初愈,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一天设宴招待回鹘使者,免不了饮酒。他想叮嘱他,莫要贪杯,能喝得少些就喝得少些。除了这些,药不知每日有没有规规矩矩在喝,上次的蜜饯也不知吃完没有。这些天春寒料峭,该叫他穿得厚些,别再跟他一样染了风寒……

他明明有这样多的话要说,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远远地看见他,就想要逃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伯力没有给他逃开的机会。他走到他面前来,不那么高兴地问齐衡,这些天为什么不来找他。

齐衡心想,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果然这个人失不失忆,都是一样的不讲道理。

你有什么事?

我哪有什么事。

既然无事,自然用不着我来找你。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用不着我天天看着。

伯力回了声哦,低着头。

或许是忘了许多事的缘故,如今他的举止和习惯,有时变得很像他少年时的样子。听见他咳嗽,他慌里慌张地送他回去。等坐下了,又开始和他没话找话。见他不怎么肯说话,还要跟他急眼。是一个十足的,莽撞又可爱的年轻人。

回鹘借舞姬一事试探于他,倒也被他看出来了。只是他如今毕竟幼稚了些,处理得还是不那么好。怕是已经被回鹘看出了端倪。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归有解决的办法,说他干嘛呢。齐衡于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逗了他几句。

伯力见他始终不如何愿意说话,十分幽怨地走了。

他走了,齐衡握着那杯他倒的茶,慢慢地走了神。

17

丽依给齐衡端来了今天的药。

“今天我可看见了,是大单于亲自送您回来的。”她笑意盈盈,显然很高兴,“您怎么也不多留他坐一会儿。”

“他大病初愈,身体还虚得很。”齐衡道,“留在我这儿,再过了病气。”

丽依还想说些什么,见他心不在焉,像是始终在想些什么,也就没有开口,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喝完了药。

齐衡拿出帕子,揩掉了嘴边的一点药汁。忽听得丽依道:“我差点给忘了!”

“什么?”

丽依进进出出,端了碟蜜饯来。

“大单于派人送来的,您吃一颗吧?”

齐衡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

“刚走没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他说,特意要了上回您送的那一种。说是那一种他吃了,觉得口味很好。如今您病了要吃药,也吃几粒甜甜嘴儿。”

“……你上次送来的蜜饯,我那里还有,一会我拿来给你。药要是苦,你就吃一颗。”

“苦死了,我得吃块蜜饯甜甜嘴儿。”

“那再亲一个?再亲一个就不苦了。”

“我的蜜饯呢?”

“好苦,有蜜饯没有?”

好傻。

真的是好傻的一个人。

一直都那么傻,从来没变过。

18

齐衡看着一碟蜜饯,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睛。

19

齐衡来的时候,伯力正伏在案上打瞌睡。

他醒来这么久,最深的感触就是——这个位置不好坐。他不过躺了几天,便有如山的事务堆着等他过问。即便有几位心腹替他分忧,也不是件件都能交给他们。伯力没办法,只能每天挑灯夜战,任劳任怨熬到深夜。今天过完了,还有明天的事。他倒是想偷懒,明天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万幸他脑子够用,也有齐衡并着几位心腹倾力教导,或许也有曾经的记忆的缘故。如今他已经能一个人处理那些事务,不必他人再替他操心。

处理的越多,想起的也就越多。那些人名和身份不再是他死记硬背下的字眼儿,而是脑子里鲜活的记忆。面孔,个性,身份,好恶,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种种情况该怎样应对,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可除了这些,他再没想起别的。

他其余的记忆,仍然停留在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大王子,两个讨人厌的弟弟在他头上压着,成天明争暗斗。父亲看不到他,他也不在意,乐得自在。

他不是没想过要是当上大单于了该怎么样。憋闷的日子过久了,自然想过逍遥自在谁也管不着的生活。可他要是想谁也管不着,那就得当上大单于。

行吧,那就做做白日梦,想想自己要是成了大单于该做些什么吧。

他叼着根草茎,双手枕在脑后,四仰八叉地躺在绒毯似的草皮上。马儿在他身边低着头温驯地吃草,草茎折断散出奇异的芳香,绕着他的鼻尖转。他举目望去,满眼是无边无际的天,青绿的草色压成一线,蔚蓝天空上的云如漂浮着的岛一般缓慢地移动。他幕天席地,云影作毯子。拢上双眼,放任自己沉进白日梦里。

他要是成了大单于……自由自在,没人能管着他。父亲也好,两个弟弟也好,统统让他们见鬼去。朋友不必太多,两三个就好,就算知道他的身份,仍然能同他喝酒谈笑。最后,再娶一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

他闭着眼睛,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美人要有倾世的风姿,不俗的见识,即便如此,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这话要是说出去,别人听了恐怕都要笑,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吗?可他却想,一定有的。只要让他遇见了,就是天上的神仙他也要娶回来。

阳光照得他浑身暖洋洋,就像真有什么东西笼着他似的。他打了个哈欠,慢慢地沉入了黑甜乡。

他醒来的时候,灯还燃着,将四周照得昏黄一片。他伏在案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件大氅。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做梦,梦里回到了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躺在草上晒太阳,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要是成了大单于要做些什么。

谁想得到,眼睛一睁,梦中梦就成了真。

齐衡正坐在他身旁看书,他垂着眼睛,十分专注。他从没发觉这人的睫毛有这么长,又黑又密,看上去竟是毛绒绒的。

齐衡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合上了书,问他:“你醒了?”

“嗯。”他有些苦恼地挠挠脑袋,“我睡了多久了?”

“有一会了。”齐衡道,“我来的时候你便睡着。我不忍心叫醒你,就坐这儿看了会书。”

伯力一看,那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前几天叫人寻来的游记,同齐衡的那本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见齐衡常常拿着本游记在手里看,便起了好奇,叫人找了本一模一样的来,想看看能叫齐衡看得那样津津有味的到底是什么。游记用的皆是汉人的文字,他一翻开,密密匝匝的方块字把他吓一跳。心里不禁打起了鼓——他能看懂吗?

最后还是看懂了。起先还有些晕,后来越看越有味道,索性搁在案上,时常拿起来看一看。

如今这书拿在齐衡手里,叫他有些心虚。就好像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被他揭开了,搁在正午的阳光底下照着似的。

齐衡拿着书,嘴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问他:“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

伯力道:“我……就看看。”

齐衡又问:“你看得懂?”

伯力听了这话,不高兴了:“我当然看得懂!你看不起我不成?”

“我哪敢看不起您。”

他的声音很轻,是柔软的气声。羽毛一样落在他心尖上。更不提那人还带着笑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里愈发温润柔和。

他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心怦怦地跳得很快。

“我起先……看得是有些晕。”他轻声道,“那些字我每一个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便看不懂了。多读了几次,慢慢的也能猜出一句话的意思,再多读几次,就能看懂了。”

“嗯,看来当初你那两年学并没有白上。”齐衡道,“从前在京中上学的事,你还记得吗?”

他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但我听郑宓说过。”

齐衡没说什么,把那本游记放回了桌上。

“你从前也很喜欢看游记。”他说,“我那本还是从你那里拿来的。”

“我问你为什么喜欢看游记,你说,人之一生,太不自由。想做的事情不能做,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见的人,也往往见不到。”齐衡看着那本游记,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可看书的时候,你是自由的。你能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这是你的寄托。”

齐衡看着他,轻声问他:“你记得吗?”

伯力摇摇头。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呢……”他说,“怪深沉的,都不像我了。”

“是不像你。”齐衡道,“可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样子了。总是心事重重,不那么开心的样子。也不喜欢笑。脾气差得很,谁欺负你,你就揍谁。”

伯力忍不住插嘴:“这点还是像我的。”

齐衡笑了,问他:“是吗?”

“我也就这点自由了。”伯力说,“最起码我揍谁,父亲是不管的。”

“那怪不得。”齐衡道,“不过慢慢的你就不这么干了。”

“你读了书,识了礼,变得很温文。几乎是严苛地要求自己,行为举止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那时候你书读得很好,即使发蒙比谁都晚,仍然是许多人比不上的。也怪不得你什么都忘了,学过的那些倒是没有忘记。”

这是齐衡头一回在他面前提起从前的事。他嘴里的那个人,孤傲又倔强,满身的刺,却又学着把自己的那些刺悉数收起来,用礼数和教养将自己苛求成一个温文知礼的君子。

那人像他,也不像他。他是个散漫而又少计较的人,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在乎的事。可齐衡嘴里的那个他不一样,聪明好学又要强,温文是外表,骨子里是压抑,连齐衡都说他“几乎是严苛地要求自己”。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到中原做了质子吗?

这或许是其中的一部分缘故,但不该是全部。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是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没有欲望的人也不会争,有欲望的人才压抑自己。

20

伯力刚想张口,被进来的丽依打断了。丽依慌忙向他俩道歉。齐衡笑了笑说没关系,又问她有什么事。

原来是夜色已深,眼见得已经子时,丽依有些吃不准,便进来问齐衡今夜是住下还是回去。若要住下,她得去准备被褥。

伯力听见住下两个字,心怦地一跳,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齐衡却道:“马上便回去了,再等我一会。”

伯力长出了一口气,心头却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伯力问他:“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来看我?”

齐衡笑道:“不是你说的吗,埋怨我前些天不来看你。你倒是精明得很,我不来,你也不去。”

“我去了的!”伯力急了,“午间的时候我去找过你,你不在。丽依说汉人的使者要来了,你提前去准备些东西。你的咳嗽还没有好,怎么就这样要紧,要你亲自去了。”

“已经大好了。”齐衡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的蜜饯。”

他站起身:“好了,我该走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还得迎接中原的使者。”

伯力点点头,也站起身,送他到了门口。

月华如洗,齐衡站在其中,回过头来冲着他笑:“你回去吧,拢共这么两步路,有什么可送的。”

伯力点点头,对他说:“你也早些休息。”又站在那儿,看着他慢慢地远去了。

21

丽依忍不住在心里想,也才几个时辰不能见面,倒弄得像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似的。既然这样舍不得,何不住下算了,又要回去。

这夫妻间的事,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22

伯力目送着齐衡走远了,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时他才发现,齐衡方才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大氅还放在案上。原是自己醒来时,觉得有些热,便解下了随手搁在案上,后来便只顾着同齐衡说话,竟忘了叫他走的时候带上。

这可怎么办?

他有些苦恼,将那衣服拿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做好。

这会子功夫,齐衡怕是已经到了。横竖明日也要见面的,不如明日再拿给他。他这样想着,便又坐了下来。

那大氅颜色很素,上头的暗纹不知是用什么绣成的,对着光的时候,隐隐有光华流转。领口有一圈雪白的狐狸毛。他伸手摸了摸,想起这正是前几天他遇到齐衡的时候他穿着的那一件。

果然是齐衡喜欢的样式,素得很。不过他穿着也确实好看。

他又想起那天的时候,齐衡苍白俊美的脸藏在一圈白色的狐狸毛里,远远地朝他投来的那一眼。

自他醒来后,齐衡就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他还从未这样远远地看过他。在他那里,齐衡始终是温文体贴的。他是他的阏氏,也做过他几天的老师。可无论哪一个角色,总是在一个紧密亲近的位置上。那一眼却忽然叫他明白了在旁人眼里齐衡是什么样的。

他站在那里,是格格不入的景,就好像草原上突兀地生出一棵松柏。他一身素色,脸孔也苍白冷淡,似是冰雪凝成一般。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任何地方。游历人间的小神仙,停留在这里,也下一刻就回到天上去。

那样的他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分明从未见过,却又好似曾经千万遍在心中偷偷描摹过。

那一眼他一直都忘不了。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呼吸一滞,心口泛出许多酥麻来。

这让他脑子乱成一锅浆糊,耳根发热,头脑也发热,只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一头就扎进了那件大氅里。

大氅用的是上好的料子,柔软又厚实,他把脸埋进去,鼻尖隐隐约约有股香气。

他的脑子迟钝地运转了一会,才让他想起来——那是齐衡身上的味道。极清淡的香气,又轻又远,只有凑得极近时才能闻见。他曾在齐衡伸手试他额头温度时在他袖口闻见过,也在他俯下身教他改一个字的时候在他颈侧闻见过。那些久远的,亲密的接触,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烧灼着他,叫他被针扎了似的弹开。

那件大氅变得不像是一件大氅了,而是一个他碰不得却也处理不得的大麻烦。它变得有温度,甚至有呼吸。它是什么人的投射,或许也真留着它主人身上的温度。叫他甚至不敢用指尖碰一碰。

可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大氅收了起来。仔仔细细,生怕留下一点褶皱。

明天他还要把它还给齐衡的。他这样想。

23

第二天早上,齐衡天不亮便起来了。伯力还未醒来,他已经收拾停当坐到了他榻边。

伯力迷迷糊糊感觉身边有人,睁开眼发现是齐衡,慌忙要坐起来:“我,我睡过了?”

“没有,时候还早,你还能再睡一会。”齐衡按着他的肩让他躺下,“你躺着就行。我想着有些事情忘了嘱咐你,得说给你听。”

齐衡这天穿了正式场合才穿的礼服,是深重的绛红色。伯力头一次见他穿红,竟比他穿素色更好看,衬得他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如雪一般。

他的视线凝在他身上离不开,魂儿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齐衡说了半天,发现这人眼神木木呆呆,正盯着他不知在看什么,一时也有些生气:“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听着,听着。”伯力道,他有些心虚,忙把自己零零碎碎听进耳朵里的一些话悉数说出来,“这次汉人的使者不同寻常,是位小王爷,身份尊贵的很……”

“好了,不用说了,你听着就好。”齐衡道,给他掖了掖被子,“你昨晚睡得迟,现在再睡一会。到了该起的时候,我再让人来叫你。”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说完便走了。留下伯力独自躺在榻上。可他哪里还睡得着?又干躺了一会,实在躺不下去,于是翻身起来,也洗漱去了。

迎接汉人使团的事是齐衡一手操持,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见得他进进出出,不断有人进来问他的意见。他一一都答复,又嘱咐他们去做别的事情。

“怎么就这样忙?”伯力问他,“一早上了,就没见你歇过。”

齐衡一边把清点完毕的单子拿给丽依,边道:“我放不下心,总得自己亲自过问了才安心。”

伯力实在看不下去,强按着让他坐了一会,齐衡喝了半盏茶,又站起来了。

“怕是快到了,我先去等着。”

伯力却不肯让他去。

“若是来了,自有人来通传。”伯力道,“何苦站到外头吹那冷风去呢。”

齐衡道:“我实在坐不住,想出去透透气。若是使团来了,我也好迎接。”

伯力拿他没办法,只有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没有让你一个人等着的道理。”

这一日天晴,风依旧十分大。伯力让人拿来了那件大氅,自己亲手给他披上。

齐衡十分讶异,正要说话,只听得伯力道:“你昨天落在我那里的,我正要还给你。你的咳嗽刚好,别吹了风再咳起来。”

他心里一暖。没有说话,只是垂目一笑,握住了伯力拢在袖里的手。他做得熟稔自然,另一个却整个人都僵硬。他强压下心头巨跳,一边不动声色地回握回去。齐衡察觉到他这点小动作,也没有说出来,嘴角微微上扬,接着举目远眺。

伯力的心仍然跳得很快。他想,或许他们从前握过许多次的手,数也数不清。可于他却是第一次。有那样多的人站在他们身后,或许都在留心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他们不必忌惮任何一束目光,尽管相握。也没有人会因此诧异,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

24

快到午间时,终于有人来报,中原的使团快要到了。

伯力点点头,赏了那人,让他回去了。

齐衡的手将他握得更紧了一些。伯力转头去看,见他面色如常,手心却出了薄汗。

他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似乎从早上起,他便一直隐隐紧张着,期待着什么,以至于非要做些什么不可,才那样停不下来地转。

原来齐衡那样稳妥庄重的人也是会紧张的。他想。

他轻声同他说话:“你别紧张。”

齐衡笑了一下,自己的紧张被这人发现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好,我不紧张。”

25

中原使团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出现了。

待近了伯力才发现,领头的竟是位锦衣华服的小郎君。他骑着匹雪白的骏马,当仁不让地行在最前头。

小郎君翻身下马,笑意盈盈地向他们行礼:“见过大单于,见过大阏氏。”

他们以草原的礼节回应了。小郎君见了,连连摆手:“这样客气做甚,我可受不起。”

齐衡笑道:“您是王爷,如何受不起。”

“别别别,”小郎君忙道,“怎么对我还用起您了?这么久不见,还真生分了不成?”

齐衡道:“今时不同往日,自然要生分些。”

小郎君听了,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伯力在心里诧异,这人怎么这样轻浮?

一旁的齐衡却并不诧异,仿佛已经习惯他那样的反应,仍然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官家竟真的同意让你来?起先信里你这样说时,我还以为你是寻我的开心。”

“我自然要来!”小郎君道,“要是我不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当初说好了每一年回来省亲,今年忽然来信说不回来了。你可不知道,国公与郡主收到你的信时有多难过。”

小郎君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伯力,那眼神怎么看都有些怨忿。

齐衡垂了垂眼帘,神色也有些黯然,还是笑着道:“不说这个了。难得见面,你又是第一次来草原,我们定要好好款待你。”

小郎君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是自然!”

26

这位小郎君自然就是齐衡说的那位小王爷。伯力知道他年纪很小,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小。或许也由得他生得面嫩的缘故,看着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旁人见了,还以为他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少年郎竟是位王爷。

小王爷说是使者,其实也就是空挂了个名头。他来草原就是来玩的,一切事项自有随行的官员交接。

中原的使团前来,自然要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这次的宴席盛况空前,阵仗比哪一回都大,灸羊肉的香气飘满了草原。席上众人推杯换盏,面酣耳热,气氛十分热烈。

齐衡也很高兴,连着喝了许多盏,却不准那位小王爷多喝。

“差不多得了,我的王爷。”齐衡见他还要再喝,忙道,“到时候喝得酩酊大醉,再让官家和太后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伯力在旁边听了,一言不发,闷声喝掉了一整盏。

“你也别多喝。”齐衡伏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你的伤才刚好。”

“这有什么!”伯力反而朗声道,“今日这样高兴,自然得喝到尽兴为止。来,王爷,我敬您一盏。”

说着,便与小王爷互敬了一盏。

草原的美酒最是醉人,便是那最能喝的汉子,也有被美酒放倒的时候,何况在座的许多人酒量并不如何。一场接风宴吃到最后,个个醉得东倒西歪。

齐衡虽多喝了几盏,脸也红了,神智倒还是清醒的。反倒是他身边两个,个个醉得神智不清。伯力倒在他身上起不来,没骨头似的黏着他。小王爷醉眼朦胧,说起了胡话。

“你!”他指着伯力道,“我说的就是你!若是你敢对二哥哥不好,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齐衡吓得连忙要去捂他的嘴,奈何身上那个已经醉得坐不住,他一走开便直挺挺地倒下去,他只有又坐回去,让他靠着自己。

齐衡恨铁不成钢道:“别胡说八道!”

小王爷委屈极了:“二哥哥,你还护着他!”

“你叫谁二哥哥呢。”伯力醉得眼睛都睁不开,声儿倒是挺大,“你叫谁?”

“哼,”小王爷冷哼一声,“我叫二哥哥的时候,你在草原上还连马都不会骑呢。”

“我不准你这么叫!”

“你凭什么不准!”

伯力几乎是喊了一声:“他是我的!”

齐衡整个人呆愣住了。

另一边,两个醉鬼还在吵架。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呸!”

“他就是我的!我明媒正娶回来的!”

“狗屁的明媒正娶!若不是你使那些下作手段娶了二哥哥,他哪至于上你这破地方吃这许多的苦!”

眼见得他越说越不像话,齐衡厉声道:“王爷,您自重!”

小王爷被他凶了一句,眼泪汪汪:“二哥哥,你凶我?你为了他凶我?”

伯力在旁边哈哈大笑。

小王爷又气又恼,哭着跑了。齐衡示意手下人将他追回来:“等追到了,就将王爷送回他的住处去,别让他再回席上了。”手下人会意,立马动身去了。

伯力仍然靠着齐衡,连姿势都没变过。

“解气!真解气!”他说着,倚着齐衡撒娇似的蹭了蹭,“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你也是。”齐衡脑袋都疼了,“跟个孩子计较个什么劲。”

伯力睁圆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你凶我?你为了他凶我?”

“别学他说话。”

“我才不稀罕学呢。”伯力冷哼一声,“他为什么叫你二哥哥?他不是金枝玉叶的王爷吗,怎么又成了你的弟弟?”

齐衡知道和一个醉鬼讲不通道理,只能顺着毛捋:“我以后不准他叫了。”

伯力又道:“别人也不准叫。”

齐衡道:“好,谁也不准叫。”

伯力很满意地点点头:“只准我叫。”

27

饮酒肆意,宿醉却难熬。伯力醒来时,只觉头疼得要命,又昏又涨,动一动便想吐。他勉强睁开眼睛,发觉齐衡坐在他身边,身上的衣服是平时惯常穿的一身,已不是那套绛红的礼服。

齐衡的语气淡淡的:“醒了?”

“嗯……”他慢慢地坐起来——不能不慢,要是起猛了,怕是要吐。

齐衡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了?”

“早上了。”

伯力有些诧异,小声嘀咕道:“我睡了这么久?”

齐衡听见了,也没有回答,使人淘涣了块巾子来,让他擦了把脸。眼见得他擦完了,才把一旁早放着的一碗汤水端给他。

“这是什么?”

“醒酒的。”

伯力嗯了一声,端过汤乖乖地喝完了。

他把空碗搁到案几上,又接着乖乖坐着。他刚刚醒来,人还晕着,聚不起神,气势弱了不少。像个霜打了的茄子。又或者是个什么小动物,闯完了祸,知道自己逃不过一顿打,就蹲在你脚边,嗓子里呜呜两声,等着你教训,又蔫又怂。

他垂着脑袋,抬起眼睛看了齐衡一眼,又很快地收回去。

齐衡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记得昨晚上的事吗?”

伯力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就一点。”他斟酌着开口,“我好像醉了,和谁吵架来着。”

齐衡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坐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叹气。

“……罢了。”

伯力见他起身,忙道:“你去哪儿?”

“去看看那个小的。”齐衡没有转身,“你躺着吧。”

28

伯力进来的时候,小王爷正坐着向齐衡诉苦。

“我脑袋疼死了……”他一边用指节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说话,“从来没那么疼过。”

“你活该。”齐衡道,“喝酒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今天倒知道脑袋疼了。”

“我哪儿知道那酒后劲儿那么大呀,”他理直气壮,“就是您的大单于,后来不也被放倒了么。”

伯力站在门口,不知道进来好还是不进来好。

还是那位小王爷先看见了他,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您来了?”

“嗯。”他硬着头皮走进来,又客客气气地同他说话,“您今天怎么样?”

“草原的美酒后劲儿可太大了。”小王爷笑道,“我现在脑袋还疼呢。”

“既然这样,您不如多休息一会。”

“这可不行。早上还有行程呢,怎么能因为我一个耽误了大家?”

齐衡吹了吹杯里的茶叶,喝了一口。

昨晚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放出话来要砍对方的脑袋,第二天早上起来醒了酒,就又您来您去地客气起来。他看了实在想笑,只能忍着。

29

不过一会,就有人来通传,说是使团已经在等着了。

小王爷笑道:“光顾着聊天,差点耽误了行程,咱们赶紧走吧?”

齐衡点点头。

伯力大病初愈,精力不如从前,人容易疲惫,中原使团的行程便大多由齐衡作陪,这是他们早先就已商量好的。齐衡与小王爷收拾停当,与他告别,并肩走了。

分明是早安排好的事。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反而坐不住。他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三圈,才坐下来。刚想把郑宓叫来,又想起这天的行程郑宓也一同去了。

行吧,个个都去了,留下他孤家寡人一个。

他坐着生了一会闷气,终于把另一根救命稻草想起来——丽依还在呢!于是忙使人把丽依叫了来。

丽依原本正在厨房试新菜,忽然来了人说单于有事寻她。她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跟那人来了。

伯力见到她,长松了一口气,让她坐下。

“我还坐什么呀!”丽依一心以为有什么急事,忙道,“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赶紧说吧,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必然会帮您。”

伯力说:“这不急,你先坐下。”

丽依一头雾水地坐下了。

伯力道:“我问你,昨天席上我喝醉以后,都做什么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丽依道:“这我不大清楚,昨天席上我不在,唯一知道的那点,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就把你知道的说了。”

丽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伯力见了忙道:“我不怪你,你尽管说。”

丽依这才说话,她小心翼翼道:“我听人说……您昨天醉后,同那位中原来的王爷吵架来着。”

“我们都吵什么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伯力叹口气,怪不得齐衡早上脸色那样差。怕是也没有想到他喝醉了还撒起疯来。若是得罪了那位小王爷,确实是不好收场的。

“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那位王爷也醉得厉害,不知怎么哭着回去了。我听说昨天席上醉的人多,失态的也不止您两位。”

丽依又道:“不过,您昨天喝醉了,可苦了您的阏氏。您喝醉了,又是闹着要喝水,又是头晕要吐,还不许让旁人来,只要他陪着。如此闹到后半夜,才睡下了。他不过睡了一会,又得起来准备诸多事宜,又嘱咐厨房做了醒酒汤,给昨晚每位喝醉的都端了去。您和那位中原王爷的,还是他亲自端去的。”

伯力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丽依刚刚站起来,他又叫住了她。

“等一等。”

他蹙着眉头,最后还是开了口:“齐衡从前在中原的时候,同那位小王爷是什么关系,你可知道?”

丽依摇摇头:“您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伯力也没有再追问:“多谢你。今天我找过你的事,也希望你……不要同齐衡说。”

丽依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30

临近午间,使团及一同前去的人俱都回来了。伯力根本坐不住,听了便到齐衡那里找他,却不想在他那里又见到了那位小王爷。

齐衡坐在桌前写字,小王爷则坐在桌上,手里拿着块新买的点心吃着。他玩了半个早上,精神倒依旧很好,一边吃着,一边兴致盎然地同齐衡说话。

伯力的后槽牙紧了紧。

果然轻浮!

他本要进去,心下一转,便又只是在门口站着,要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齐衡不知在写些什么,或许是信,落笔极快,一会功夫便写完一张,抽出张新的纸接着写。

小王爷自己吃着还不够,又把点心递到齐衡嘴边,问他:“你吃不吃?”

齐衡摇摇头:“你自已吃。”

小王爷一撇嘴,收回点心自己咬了一口。

“你还要在我桌上坐到什么时候?”齐衡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小王爷晃荡了两下腿,不甚在意,仍然坐在桌上吃点心。

两人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有早上的见闻,也有些中原的旧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伯力正要进去,又听得小王爷话锋一转,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说实话,你与那位大单于是不是感情不太好?”

齐衡连头都没有抬:“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小王爷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了盘子里,“我可听说了,你们俩晚上都是分开住的。若是感情好,哪有分开住的道理。”

“那是他前段时间受了些、伤,晚上不便与我同住……”齐衡说完了,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算了吧,要找借口还不容易。”小王爷压根没把齐衡的话当回事,“真不知道那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护着他。”

小王爷放宽了声音,又道:“二哥哥,他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都是男人,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我看他也不比旁人多两块肉。那时候京城里那么多大家闺秀爱慕你,你都看不上,最后反倒嫁了这么个人?”

他说着,冷哼了一声,“哼,粗鲁。”

他用余光看着,见门口的那个影子听完这话,十分黯然地离去了。

齐衡没有注意到,仍然在与他说话:“说人家粗鲁,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昨天喝醉以后放出话来要砍人脑袋的,是不是你?”

小王爷红了脸:“你提这个干嘛!”

齐衡道:“您可真是好大的威风,砍的还不是别人,专挑我家那位的脑袋,我看您是盼着我做鳏夫。”

“你你你你你怎么连这样的话都说!”小王爷涨红了脸,“粗鲁!”

“那粗鲁的自然愿意和粗鲁的待在一起,要不然我怎么不选别人,光嫁给这么个人呢。”齐衡面不红心不跳,仍然十分平静,“您既然文雅,就别在我桌上坐着,下去。”

小王爷这才从桌上跳下去,坐到一边。

“现在想想,我早该看出来这人对你图谋不轨的!”小王爷咬牙切齿,“只恨我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事,光觉得这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要是早明白了,同你说了,你也不用嫁到草原来了。”

“也对,那就该是我娶他了。”齐衡道,“指不定还能早两年成亲,这倒是件美事,我还得谢谢你。”

小王爷被齐衡气得说不出话,点心也不吃了,甩袖走了。

31

这一天过得很快。齐衡除了要陪着中原使团,应付小王爷那个小麻烦精,还抽出空来写了封信。等这一天忙完,终于得出空来去寻伯力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已经吹了灯躺在榻上了。

他看了哭笑不得,在他榻边坐下,问他:“月亮刚升起来,你就困了?”

伯力用背对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头疼。”

齐衡道:“这都一天了,怎么头还疼,我看看?”

伯力没有说话,只当自己睡着了。

“不愿意和我说话?”

“……”

“睡着了?”

“……”

齐衡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同那位小王爷是什么关系?”

伯力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果然不能指望丽依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就知道你那天早上没听进去。”齐衡道,“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我就再说一次,你若是睡着了没听见,也不能怪我。”

他故意这样说。伯力仍然拿背冲着他,耳朵却悄悄地竖起来听着。

“他是先帝的遗腹子。出生的时候,大相国寺的普济大师说他命里有一劫,若要化解,幼时便不能养在宫中。”齐衡道,“这其中还有许多缘由,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他小时候,曾在国公府住过一段日子,随着同辈的人管我叫二哥哥。后来回了宫里,他私底下也还是这么叫。说起来,我是看着他长起来的……转眼间,他也有这么大了。”

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不由得笑了笑,神情很温柔。

“你是不记得了。他从小黏我,那时候我和你一同出游,他也要跟去。你为了堵上他的嘴,不知道给他买了多少点心。他那时候毕竟小,好糊弄,不过是些稀奇些的点心,便真把他的嘴堵上了,让他眼看着你把他的二哥哥哄了去。他现在想起来都后悔,直道自己嘴馋误事,若是早知道,半块点心也不吃你的。”

他摇摇头:“光知道这么说,中午吃的那盘点心还不是你的。”

伯力的耳朵根悄悄的红了。

齐衡只当没看见,仍然说:“怎么还不同我说话?怕是真睡着了。”

“今天他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咱们有日子没一块儿睡过了。眼看着你伤也好的全了,我是时候回来睡了。”他说着,给他掖了掖被子,“今天你睡着了,我也不来烦你。这些事情明日再说吧。”

说完,站起身走了。

榻上的人并没有反应,许久,才慢慢地,一点点地缩进了被子里。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

32

他这是在哪儿?

他抬起手看了看,又低下头,发现自己一身汉人打扮。郑宓在他身后候着,一旁的齐衡正和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纠缠不清。

小团子抱着齐衡的腿,直叫:“二哥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

“胡闹!”此时的齐衡年纪很轻,约莫只有十几岁光景,还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人,就是板起脸也不吓人。他一边摆出严厉的口吻,一边向他偷偷投来求助的眼光。

他心下一动,不由自主地跨出一步,说道:“让他和我们一块儿去吧。”

郑宓手里提着一食盒的点心,他隐隐约约地知道,那是他买来哄齐衡高兴的。

他让郑宓打开食盒,自己取出一块点心放到团子手心里。

团子捧起点心尝了一口,又咬了一大口。一边鼓着腮帮子咀嚼着,一边用大眼睛困顿地看着他,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和我们一块儿去,可以,但你得听你二哥哥的话,也不准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团子看看他,又看看齐衡,再看了看手里的点心,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要是听话,我这食盒里头还有的是点心,每一样都是这汴京城里最好的,你尽管吃。你要是不听话……”

齐衡道:“那我们也不去了,改送你回去。”

团子忙道:“我一定听话!”

说着,拉上齐衡的手,乖乖站着。又问他:“还有没有,我还想吃。”

他便让郑宓又给他拿了一块。团子接过那块小酥饼,随着他们边走边吃,乖顺极了。

齐衡右手拉着团子,左边与他并肩,很愧疚地同他说话: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会跟来,本来说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这又不是你的错,同我道歉做什么。”他说,“真要道歉,也是我道歉。那一盒点心,原本是我买来给你的。”

他瞥了一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团子,轻声道:“现在看来,怕是要被他吃光了……”

齐衡被他逗笑了,凑到他耳边和他说话:“没关系,我们也吃,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们多吃两块。”

团子望见他们两个在说悄悄话,不高兴了。

“你们俩在说什么呀?”

齐衡若无其事地站直了:“没什么。”

他看着,只是笑,笑意从眉梢眼角止不住地流露出来。

原来少年时的齐衡这样可爱,还会说这样的话。

他忍不住打量着他,近乎贪婪地想要多看上几眼。

这是少年时的齐衡啊,还没有长开,棱角也不分明,但仍然是一个英俊的小郎君。是走在道上,会引得旁人多看一眼的那一种。眉目间没有一丝半点的愁绪,五官也更加柔和。像一朵生在枝头树梢的将放未放的花。人人都爱他,连春风雨露都照拂着他。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生得温和漂亮,身上却有掩不住的锐利的光。少年人还不懂什么叫藏露,初生的棱角峥嵘,已经从柔软的壳子里挣出来。

他太矛盾,也太美好。既羞涩,又骄傲。有工笔勾勒的美丽的皮相,也有折不断的铮铮的骨。

他想,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那时候第一眼……就动了心。

少年齐衡见他一直看着他,笑着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33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好容易同齐衡两人一块儿出游。竟就是找了个风景如画的野塘垂钓。

怪不得带了一食盒的点心,一坐一整天,还不得饿死。

齐衡垂钓的时候极认真,垂着眼睛,视线凝在水面上,再没有其他的动作,更没有半个字。

小团子坐在他们身边窸窸窣窣地吃糕饼,像个大号老鼠。几次有鱼要上钩,都被他的响动给吓跑了。他忍了半天,忍无可忍。

他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小点声?”

小团子十分不平:“我一个字都没有说!”

“得了吧,就你那吃饼的响动,有八百条鱼也给你吓跑了。”

“饼的酥皮那样脆,咬下去没有声音才怪!”

“你就不能少吃两块?”

“我就是要吃!”小团子说着,拿起饼又咬了一大口,他满嘴里塞着东西,说话也含糊不清,“是你说的只要听话点心就任我吃……”

“你这叫听话?”

“我哪里不听话!”

齐衡忍无可忍:“你俩说够没有?”

霎时便没有人说话了。小团子小心翼翼地吃着饼,吃得静悄悄。

34

日头一点点往下沉,齐衡钓了几条小鱼,悉数都放了。至于他,心思压根没放在鱼上,自然也没有钓上来。一食盒的点心悉数让小团子给吃完了,撑得他肚子溜圆。

伯力看着他糯米团子似的肉嘟嘟的脸,实在没忍住,还是掐了一把。

小团子出离愤怒:“你居然敢掐我的脸??”

是哦,他长得再小再可爱,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的王爷,换作平时,确实没有人敢掐他的脸。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弯下腰,十分无耻地回怼:“我就掐了,怎么样?你还能砍我脑袋不成?”

“你你你你你你!”小团子拿短短的手指指着他,涨得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二哥哥!”他一跺脚,冲齐衡告起了状,“他欺负我!”

“好了好了。”齐衡道,“你俩别吵了。”

分明是他欺人太甚在先,齐衡却让他俩别吵了,显然是拉偏架。他得到偏心,十分满意。趁着齐衡不注意,又向那团子似的小王爷做了个鬼脸。

齐衡侧过身,和他说话:“谢谢你今天带我来,我很喜欢这里。”

他说:“你喜欢就好。”

“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他溜出来这么久,保不齐已经被发现了,我得赶紧送他回去。”

他点点头。

“那我们明天学堂见?”

“嗯。”

齐衡笑了一下,牵起小团子的手,正要走了。他却心下一动,叫住了他。

“齐衡!”

“怎么了?”

他看着齐衡稚嫩的脸,和阳光下脸上淡淡的一层绒毛。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走近了,轻轻地凑了上去。

35

伯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室黑暗。

他怅然若失,又有些恼恨。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亲上去了。梦都做了,就不能让他称心如意点吗?

他翻了个身,想起梦里的少年齐衡,觉得心里无端地又暖又甜。遂将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傻笑了起来。

36

伯力进来的时候,齐衡刚刚洗完脸。旁边侍候着丽依见他进来,一脸明了的笑意,低着头出去了。

齐衡看见他,很高兴,问他:“怎么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话,凑近了,盯着齐衡一直瞧,把他看得几乎不适应。

齐衡无奈道:“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很柔软,和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

齐衡的眼睛一下亮起来:“真的?”

他说:“我也不知道,只有一些片段,很真,不像是梦。我们从前一起垂钓过吗?”

齐衡点点头:“有一次。”

“是不是我们俩和那位小王爷一同去的?原本只有我们两个,他偷偷溜出来,非要和我们一起去。”

“是。”齐衡忙问他,“可还想起别的没有?”

他又问:“你是不是喜欢吃甜点心?像是酥饼或是澄沙团子?”

齐衡愣了一下,还是道:“从前喜欢,长大以后自然不比小时候那样爱甜。”

他有些遗憾,梦里齐衡没能吃上他买的点心,如今想再哄他开心,他却已经不爱吃了。

“还有别的吗?”

伯力摇摇头:“没有了,我就记起了那一天的事。许是你昨晚上提了一句,我听了进去,晚上做梦的时候便想起来了。”

“那我以后多和你说些从前的事。”齐衡道,“你也好早些想起来。”

他点点头,又想起了梦境结束时的情景:“对了,垂钓那一天你走的时候,我有没有……”

“什么?”

伯力见他一脸困顿,心里便明白了。看来是没有,现实里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怪不得他只是动了动念头,便醒了。

太可惜了。少年齐衡的脸看上去那样软,他却没有亲成,便是在梦里也没有。

唉。

“算了,没什么要紧的。”他问齐衡,“早上有什么安排?”

“王爷闹着要骑马去。”他叹口气,“还得要我陪着一块去。”

“他来的时候没骑够?还要骑?”他冷哼一声,“我看他就是吃多了撑的。”

“我哪知道他想什么。”齐衡也无奈,“想一出是一出。”

他见伯力脸色很臭,像是生着什么气似的。便伸手轻轻地掐了一下这人的脸:“你这是什么表情?”

伯力道:“我都还没和你一块儿骑过马呢!”

齐衡失笑:“这样的事也要计较?有过的,许许多多次,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我不记得了就是没有。”

“哎呀……”齐衡仍然是软软的,无可奈何的语气,“等你恢复得再好些,哪一天拨出空来,我们一起去就是了。”

“我得走了。”他说,“厨房的点心师傅,是从前你特意请来专给我做点心的。今天让他多做一些,等我和小王爷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吃。”

37

伯力让厨房做了些点心,自己尝了一块,又让郑宓也尝。

“怎么样?”他问郑宓。

“自然很好。”

郑宓将那块点心细细地吃了,又与伯力说话:“您是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您为了请这位点心师傅,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开了大价钱不说,又将他的家人都接过来,一概妥善安置了,人家才愿意来。请来了也不用人家再做别的,就专给小公爷做点心。要说您对他,可真是没得挑的。”

伯力听了,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酸痛。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像愧怍,也像自责。

他垂下眼睛,喉头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句话来:“哪有什么没得挑不挑……我把他娶来,已经是我造孽。他远离家乡,必定有诸多不适应。尽我所能对他好些,他也能高兴些。”

郑宓惊道:“您都想起来了?”

伯力还沉在心头那股酸疼里,猛一听见郑宓这样说,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这话您从前也说过。”郑宓道,“一个字也不差。”

伯力自己也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

“忘得再多,终归还是同一个人。有些心境是不会变的。”

从前的他,正与现在的他一点点重合起来。齐衡是一把钥匙,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伯力抬起眼帘,道:“我想起一些,不是很多。昨晚上迷迷糊糊地做梦,梦到些从前在中原时的事情。”

郑宓道:“这是好事!您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和齐衡去垂钓,你也在,替我拿着一食盒点心。哦,还有那位小王爷,从宫里溜出来,非要跟着我们一块去。一食盒点心被他吃个精光。”

郑宓道:“是了,我也记得这一回。那位小王爷点心吃得太多,回去以后积了食。您和小公爷因为这事还挨了一顿训。”

伯力一时无言,心想,果真是个害人精。

他想起那位小王爷便郁闷,于是问郑宓:“说起来,我从前是不是得罪过这位王爷?我怎么觉得这人总是有意无意给我脸色看。”

郑宓听了他这话,脸上有一瞬间的忍俊不禁,被他很快地收了回去。

“这您可怪不得人家。”

伯力奇怪道:“我真得罪过他?”

“您还记得我说过的吧?有一回您同小公爷出去吃酒,坦白了心意,回来以后,您俩就不再说话了。”

伯力点点头:“我记得。”

郑宓道:“那以后,您还是隔三差五给小公爷送东西,他一概没有收,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您有时便托那位小王爷替您送些吃食。他并不知道您俩怎么了,以为只是些小别扭,便痛快答应了。要真说起来,您俩最后能终成眷属,可有小王爷这位青鸟每日里殷勤探看的功劳。他一心以为自己为一对知己解开心结,结果竟给您俩牵上了红线……这可真是,”

郑宓停顿了一下,还是诚实道:

“……将他气了个半死。”

伯力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一时心情微妙,不知说什么好。他咬了口点心,若有所思。又对郑宓道:“你也吃。今天做的多了,吃不完。”

郑宓苦着脸道:“您都让我吃了半盘了。”

“让你吃东西还苦了你了!”

“我哪儿敢呢。”郑宓忙道,“只是您叫我来,不会真只为了让我吃点心吧?”

“嗯。”伯力咽下口点心,“你倒也机灵。”

他抬起眼皮,问郑宓:“有眉目了?”

“是,有消息,还吃不准。”郑宓低声道,“说是有人曾在回鹘见过一人,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傍上回鹘了,”他挑了挑眉毛,“难怪能藏得这样好。”

郑宓道:“这消息若不差,从前还当真小看了回鹘。一面同我们交好,一面又庇护着那人,两边都不得罪,指不定还能收渔翁之利……”

伯力轻笑一声,“是挺精明,只可惜眼皮子浅了些。”

“接着查。”他对郑宓道,“这回若是真的,我亲自去。”

郑宓低头称是,又忍不住道:“您的伤才刚好……”

“碍不了什么事。”伯力道,“金蝉脱壳的法子能让他使上一回,还能让他使上第二回不成。”

郑宓见他心意已决,也就没有再劝。退下前,又问道:“此事可要知应小公爷一声?”

伯力沉默了一会:“……不用。等真确认下来那日,我自会告诉他。”

38

这一天风晴日暖,正是骑马的好日子。小王爷同齐衡一道出去跑了半早上的马,觉得十分痛快。回来时都还在与齐衡谈论个不停。

“你的白夜倒真是匹良驹,我原以为我的那匹已是万里无一的宝马了,可还是比不上你的白夜。”

齐衡眼里噙着笑,没有回答。

小王爷抬手掀开帘子,正要接着说,却见伯力端端正正坐在里头,把他吓了一跳。在心里嘀咕道,这人怎么来了?

齐衡倒是全然不意外,施施然走了进去,笑着问他:“你来了?”

“嗯。”伯力的眼睛跟着他转,直到那人在旁坐下才定住,“我让厨房把点心做来了,你尝一尝?”

又转头看他,和蔼道:“您也尝一尝。”

小王爷面上与他客气了一会,心里却在想:可了不得,这人转性了?这会倒慈眉善目的像个菩萨。

齐衡捻了块酥饼尝了一尝。伯力在旁边看着,又问他:“好不好?”

齐衡点点头,道:“好。”

伯力这才看着他笑:“你喜欢就好。”

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齐衡身上,转也不转。齐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睫毛笑了笑:“总看着我做什么,你也吃。”

伯力嘴里答应着,这才拿起块酥饼。

小王爷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浑身起腻。这两人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比前两天还要黏糊。他心想,齐衡这都嫁过来多少年了,还没有腻歪够?要腻歪能不能找个没旁人的地方腻歪,非在他眼前头。何止是肉麻,他骨头都快麻了……

齐衡吃了两块酥饼,没有再吃。伯力更是只顾着盯着他和他说话。那一碟子酥饼最后尽是小王爷一人吃完的。眼见着碟子里吃了个净,伯力这才拨出一点神来关注他。

“厨房里还有,用不用让他们端来?”

小王爷刚想说话,没顶住打了个嗝。

“……不用,我饱了。”

39

小王爷吃得多了,又腻得厉害,索性借着这个由头出去散步消食。一时只剩下伯力与齐衡两个人。

伯力回头看了一眼,又问齐衡:“这酥饼真有这样腻?”

齐衡说:“也还好。用的油多,皮子才酥。他吃了那许多,腻也是正常。”

伯力把桌上的茶盏推过去:“你喝些解解腻。”

齐衡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伯力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嗓子问他:“你晚上真要来?”

“什么?”

“就是你昨晚上说的。”他别别扭扭地开口,“说晚上要搬回来……睡。”

齐衡心里明白,又故意问他:“昨晚上不是睡着了吗,又从哪里听来我说的话?”

伯力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看他:“你这人心眼忒坏。”

“我好冤枉。”齐衡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呀。”

“懒得理你!”

伯力站起身,走了。

齐衡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哎呀……这人怕不是,害羞了?

40

丽依吃过晚饭就来了,她抱来了新的被褥,放在榻上,弯着腰收拾起来。

伯力看着她收拾了一会,又问她:“齐衡呢?”

“在屋里看书呢。”

伯力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问她:“他晚上真要来?”

“瞧您这话说的。”丽依道,“这被子都抱来了,还能再有旁人与您同睡不成。”

伯力叹了口气,知道是自己傻了。心里却又很甜,为事实得到佐证而甜。

他说:“你回去吧,屋里得有人侍候着。”

丽依道了声好,又将榻上的两个枕头摆齐,这才出去了。

伯力走到榻边坐下,就那么坐着看了一会儿。

成双成对的,挺好。

说起来,这是自他醒来以后,齐衡头一回与他同睡。

或许也不是头一次,他想。他还不能自己下床的时候,齐衡常常整夜守着他。有时他半夜伤口疼醒了来,发觉齐衡伏在榻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心底隐隐有些疼。

齐衡自己也是在簪缨诗礼之家千娇百宠着长大的,何时照顾过别人?却为了他,衣不解带地整夜守着。

他叹了口气。

他那何止是温柔小意……是将整片心捧了出来,只要他好。

41

他守到半夜,仍然不见齐衡来。有些坐不住,便使了人去问。去的人很快就回来,道阏氏仍在看书,说过一会便来了。

他点点头让那人出去了,心里有些生气。嘴里不禁嘀咕道:“什么书这样好看?看到半夜也停不下来,他不要睡,别人还要睡呢。”

想了一会,又摇摇头。算了,不与他置气。从前他守了他那么多夜,如今他等他一回,也不吃亏。

他伏在桌上,打了个哈欠。一灯如豆,摇摇晃晃地照在他脸上。齐衡到底什么时候来?他再不来,他可真要睡着了。

42

齐衡来的时候,就见那个人伏在桌上,已经睡熟了。他走到他身旁,正要叫醒他,却听见那人睡得迷迷瞪瞪的,嘴里还嘀咕了一句:“齐衡……”

他红润的嘴唇又动了两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睡得很熟,或许是在做梦,也不知梦见了些怎样的好事情。他叫完他的名字,又迷迷糊糊地笑起来。

43

晨光熹微,伯力睁开眼睛,见身旁的齐衡还睡着。

昨晚齐衡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得很熟,齐衡把他叫醒的时候,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齐衡同他说话,听在他耳里像是隔着湖水飘来似的:“……别在这睡,去榻上睡吧。”

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勉强走了两步,倒在榻上睡了。

齐衡哭笑不得:“衣服都不解?”

于是把他搂起来,替他解了衣服。

他跟没骨头似的由着那人折腾。闭着眼睛,下巴搁在那人肩上:“……你也睡。”

“嗯。”

他感受到脸颊上有一点暖融融的温度,又很快地离开了。可他实在很困,没脑子思考那是什么,眨眼的功夫便又睡了过去。

这是很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他连骨头缝都懒洋洋的,只觉得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他舒舒服服地往那人身上靠了靠,想再睡一会,却听见那人说话:“拱我做什么。”

原来齐衡也醒了。他笑了一声,闭着眼睛道:“就拱。”

他靠着齐衡躺了一会,忍不住道:“你身上好香。”

“嗯,洗了个澡。”齐衡道,“跑马出了一身汗,怪不爽利,便烧了水洗了澡,耽搁得晚了些。”

他双手搭在被子上,想了会事情,又问伯力:“使团马上就要走了,该处理和交接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伯力嗓子里嗯了一声:“自然。”

他又问了几句贸易上的事,伯力一一都告诉了他。说完了,又不满道:“这样好的早晨,你就同我说这些?哪有夫妻俩大清早起来说这个的。”

齐衡笑了笑:“我这人本来就无趣,没办法的。”又道:“你也别怪我多此一举。我有时实在是安不下心,总怕你忘了。”

“怎么会,”伯力道,“我记性好着呢。”

“那就好。”齐衡抬起手,拂开他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丝,“看来还没有把你的脑子跌坏。”

他看着齐衡,那人也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短短地相汇了一阵。这一瞬间忽然变得很长,从一个人的心里,又到另一个人的心里去。

“我不会再忘记了,你放心。”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该记住的事情,有关你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忘了。”

“好。”齐衡的手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很珍惜地抚过他的脸颊,“你答应了我,就不准反悔。”

他看着齐衡,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你这样子,”齐衡笑着道,“像小猫。”

他皱了皱鼻子,不满道:“怎么能说我是猫。”

“猫不好吗?”齐衡道,“你若是有猫耳朵和尾巴,我比现在还要喜欢你。”

“谁稀罕!”他拨开齐衡的手,一骨碌卷到榻的另一边去了。

44

“怎么他也跟来了?”小王爷看了一眼后头的伯力,压低声音问齐衡。

“他有什么不能跟来的。”

齐衡倒是浑不在意,随手拿起摊上搁着的器具看了看。摊主见他一身异族装扮,便只是随口招呼了几句,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却不想齐衡很流利地应了,还与他攀谈了几句。小王爷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见齐衡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忙跟上去,又问他:“你们说什么了?”

“我问了句价钱,他说了,我说不甚合适,算了吧。他说便宜些也无妨,又问我是哪里人。我随口安了个地方。”

他看了小王爷一眼:“你什么也听不懂,来这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看看不行?再说了,这地方又不是没有汉人,自己的话,我总是听得懂的吧?”

他们在的地方,正是边境一个四方客商云集的集市,大到马匹布料,香料珠宝,小到日常器具,古籍残本,无所不有。若真要说,这地方于法并不合,算是灰色地带。却也没人想着要整治。一则边境百姓多靠此生存,骤然整治,必然生乱。二则各方势力云集于此,盘根错节,若轻举妄动,谁也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与其引火烧身,倒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王爷对这地方好奇已久,好容易来草原一趟,自然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来软磨硬泡,要让齐衡带他前去。眼见得使团即将返回中原,他又哄又求,还当着齐衡的面掉了几滴眼泪,这才总算让他同意了。

小王爷美滋滋地备好了乔装的行头,等到了这一天,却发现与他们一同前去的还多了一个。那人汉人打扮,身量高挑。他不免心里嘀咕,不是说好乔装以免暴露身份吗,这人怎么连衣服都不换。再者,使团里有这号人物吗?怎么看着眼生,又觉得像是见过……

那人转过来,把小王爷惊得目瞪口呆:“伯,伯力?”

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人作汉人打扮了,从前他在中原的时候倒是天天见。只是如今再看,却又像是与从前不一样了。或许是年岁渐长,这人的五官比从前深了不少,即便做了汉人打扮,也能隐约看得出他并非汉人。

这人五官深邃,眉目凛然有冷意,唇却生得多情,唇峰尖尖,下唇红润饱满。这便冲淡了他眉目间的冷意,反而将他一张脸衬得生动起来。如今这身书生打扮,虽有些违和,却又平添了几分斯文俊秀。

伯力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让您见笑了。”

齐衡却道:“好看!”

又走到他身边去,和他说话:“好久没见你这样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再换上这身衣服,竟也不见你有什么变化。”

伯力看着他:“你可别骗我,我真信。”

“骗你做什么。”齐衡道,“就是从前不蓄须,现在蓄就是了。”

这两个人说话时,总是说着说着便看不到旁边人,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分明是三人同行,小王爷站在旁边,无端地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郁闷了半路,终于等到伯力驻足停了一会,便拉着齐衡多走了两步。这才换得和齐衡单独说话的机会。却不想齐衡心不在焉,驻足随便看了看,没过一会便又往后头走了回去。

“你又往回走做什么?”

齐衡道:“他还在后头。”

小王爷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和气模样:“我们就和他差了这么几步路,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齐衡微笑道:“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要不是怕你丢,我可不会带着你。”

小王爷终于憋不住了,气得直跳脚:“你这人不讲道理!”

“我要是不讲道理,早两天就该把你这事捅出去……是了,我回去再说也不迟。反正山长水远,我又到这许多年,你家里人是管不着我了,要管只能管别人去。”

小王爷的火登时就给浇灭了,委屈道:“那本来就是咱俩先说好的,你非把他也带来……”

“你现在倒是知道了。”齐衡道,“从前我和他一块儿出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死皮赖脸非跟着。那时候他可没嫌过,还请人家吃了许多点心。”

小王爷想说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怅然望天,心知从前那个温柔害羞的二哥哥是真的已经不在了,要不怎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现在看来,男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说不过你,”他幽幽道,“随你吧。”

齐衡见他停了脚步,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你去吧,我就站这儿等你,丢不了。”小王爷道,“你俩凑一块儿,必定又有许多肉麻话,我实在是不想听,等你俩说完了再过来找我。”

“肉麻吗?”

“骨头都麻!”小王爷看也懒得看,挥挥手,“快走吧你。”

45

肉麻吗?齐衡心想,他与伯力也不过说些最寻常不过的话,哪里肉麻了。话虽如此,小王爷始终不愿意来,他也没办法,只有自己朝伯力走去。

伯力驻足的原是个珠宝摊子。摆在明面上的不过是些寻常首饰,真正宝贝的悉数收在摊主的暗匣里。伯力却既不问也不打听,就单看那几件寻常首饰看得认真。

齐衡走到摊边,也看了几眼。又道:“不知仁兄在为哪个美人挑拣首饰?挑得这样认真。”

伯力抬起头,见是齐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我妻子。”

齐衡挑了挑眉毛:“是吗?”

摊主听不出这两人话里的机锋,也没看出这两人的身份,还以为伯力真就是个想挑件首饰哄自家妻子开心的寻常汉人,便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说道:“有这样体贴的夫君,尊夫人好福气。”

伯力下意识地看了齐衡一眼,见他虽没什么表情,眉梢眼角却流露出些止不住的笑意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齐衡正色道:“看我做什么?”表情实在天衣无缝,就好像真的十分莫名其妙。

伯力勾了勾唇角,道:“没什么。”

摊主道:“既然是为尊夫人挑首饰,不如看一看这只嵌了红宝石的。”

他一双手伸进伸出,似戏法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手里便多出一只簪子来。他两手一伸,把放在手心里的簪子托给伯力看:“您瞧,最正的红色。给尊夫人用再合适不过了。您若是给侧室买,我这有几只嵌了碧玺的也不错。”

伯力摇了摇头:“我没有侧室。”

摊主道:“这可少见,看您衣着打扮也不似寻常人家,年岁也已不小,却不想竟没有侧室。”

伯力笑道:“我家那位醋劲太大,不敢纳。”

一旁的齐衡正拿起一根簪子看着,状似随意道:“仁兄这样品貌双全,也该是个风流人物。只可惜家有悍妇,管教甚严,竟连个侧室都不让纳。想必仁兄心中定有诸多不甘,是不是?”

伯力正要开口,却听得摊主道:“您这话说的,男人若真要纳侧室,哪是大房管得住的。我看这位郎君也不是不敢,只是与夫人感情深厚,不想纳罢了。”

伯力看向齐衡,道:“听见没有?”又对摊主道:“您倒真是个妙人,看人看得这样准。”

“哪有什么准不准。”见伯力的确无意,摊主将那只簪子又像变戏法似的收了回去,“不过是见得人多了,能猜出些一二罢了。”

伯力道:“我实在有心在您这为我妻子买件首饰,只是她素来不喜打扮,也不爱那些红啊绿啊的,您这可有素些,雅致些的?”

“自然。”

说着,摊主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来。他树皮一般粗粝的手指轻轻将那锦盒打开,这才露出那件宝贝的真面目——原是只白玉簪,半丝纹饰也无,却通体莹润,触手生温,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伯力眼睛一亮,接过锦盒细细地看了一阵,又伸手摸了摸,十分满意。转头问齐衡:“怎么样?”

齐衡看了一眼,淡淡道:“尚可。”

“便要这一只了。”

“您莫要看这只簪素,”摊主合上锦盒,“用的却是难得的好料。”

“我知道您的意思。”伯力笑道,“您尽管包起来。只要我妻子喜欢,我乐意掏钱。”

离开没有两步,伯力握着锦盒的手一伸:“拿着吧。”

齐衡没有接,道:“做什么?”

“给你的。”

齐衡轻轻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给哪个美人的?”

“我哪里还有别的美人。”

伯力捉住齐衡的手,把那只锦盒放进了他的手心,语气像无奈,又像骄傲:“就拿着吧,我的大美人。”

46

齐衡把那只锦盒拢进了袖里,又问他:“你买它做什么?”

集市中人潮拥挤,两人并肩而行,几乎是肩膀叠着肩膀。伯力不动声色地侧了一下脸,在他耳旁说话:“……丈夫哄妻子高兴,天经地义的事情。”

齐衡似笑非笑地斜乜了他一眼。

他撇了撇嘴,袖底下的手轻轻握了一下那人的手,似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分开了。

在一片喧嚷之中,他看见齐衡轻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那口型分明是:“……我记住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记住了什么,又要还回去什么,没有人知道。好像一只锦盒,也等着哪天另一个来打开。

47

回去的这几步路似乎比原来更为拥挤。两人走了几步,察觉出不对来。忙拨开人群走进去,见小王爷正与几个胡商打扮的男子纠缠不清。

齐衡在心里叹气,果然不能指望这个小的给他省心。半刻不看着,怕是又惹出祸来了。

“怎么回事?”齐衡与伯力一同走上前去,小王爷见了齐衡,更是如见了靠山:“二哥哥,你来得正好。这几个人要寻我的麻烦!”

还不等齐衡说话,伯力突然开口:“人家好端端的,要寻你的麻烦做甚!”他疾言厉色,是从没有过的严厉口吻。小王爷呆了一呆,一时竟忘了说话。

伯力满脸恨铁不成钢,扭头叹了口气,又朝那几个胡商打扮的男子道歉:“真是对不住,我这个弟弟自小被他母亲宠坏了,骄纵得很。在家里便没人管得住他,出来更是惹祸生事。只是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让您几位这样生气?”

胡商中领头的男子满面虬须,生得一副凶相。脾气倒不如看上去那样凶悍。听了伯力这一番话下来,气已消了一半,直道:“你这个哥哥倒是识礼数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有一个这样的弟弟。”

“你!”小王爷气急,正要说话,被齐衡按住了。他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领头的胡商男子又道:“方才他撞了我弟弟,我们不过是气急多问了几句,他便变了脸色,你说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啊!”伯力点一点他,又放下手,道,“还不快向人家道歉?撞了人家还不道歉,反了你了。”

小王爷满脸通红:“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道歉!”

一旁沉默不语的齐衡突然开口:“若是你已经诚心诚意道了歉,人家又何苦纠缠于你。”

“我……”

“你说的我不信。”齐衡道,“要听了人家说的我才信。”

领头的胡商男子听了,正要开口,胡商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却忍无可忍道:“就少说两句吧,还嫌我丢的脸不够多!”

那少年方才便已拉了半天的架,只是他人生得瘦削,声音也细,一群人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人顾得上他。许是憋闷得久了,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少年说完,狠狠剜了领头的胡商一眼。说也奇怪,那少年削肩窄腰,整个人瘦得像一根削挺的竹子,那满面虬须的大汉却被他这一眼剜得不敢开口。

少年拱了拱手,道:“小郎君方才确实道了歉,态度也很诚恳。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意外,方才人潮拥挤,小郎君不慎撞了我一把。只是家兄护我心切,便与小郎君口头上争了起来。”

“你看!”小王爷朝着齐衡和伯力道,“我当时撞了他,立马便道了歉。可他那几个哥哥,二话不说便恶声恶气地质问起我来,就差揪住我的领子朝我挥拳头了!”

小王爷这样的身份,自小又是被捧着长大的,不出去欺男霸女已很难得,况论被人恶声恶气的质问?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自然与人争了起来。

少年道:“若真要说,我这几个哥哥也该道歉。说话这样鲁莽,是人听了就要不高兴。”

几个胡商刚要开口,被那少年瞪了一眼:“被撞的那个是我还是你?我说没有事就是没有事,要你们几个出的哪门子的头?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那几个胡商听了,竟也没有生气,反而垂着脑袋,个个似霜打了的茄子。

“是我们刚才鲁莽了,对不住。”

小王爷这才扬眉吐了气。齐衡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肘,意思是莫要得理不饶人。小王爷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也道:“我刚才的口气也冲了些。撞了人,本就是我不对。”说罢,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那少年立马也用自己的礼数还了。

话说通了,胡商一行人也没有久留,自顾自去了。周遭几个看热闹的闲人也悉数散了。一时路旁便又一切如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伯力看了一眼胡商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回过头道:“你撞了人哪里?”

小王爷还在生气,并不回答。齐衡温声道:“人家问你话。”

他这才肯给齐衡一点面子,勉勉强强道:“我怎么记得。当时人那样多,他们一行人从我旁边过,我一侧身,胳膊肘撞了人一下。”

“难怪。”伯力摇摇头,笑着往前走去。

“难怪什么?”

小王爷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反观齐衡,却又像是已经会意。小王爷见他也要往前走,忙拽住齐衡的袖子:“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齐衡道:“你呀你,当真是傻得可以。”

“什么?”

齐衡实在是看不下去,摇摇头,留下句话,自顾自前去了。

“……你可看出来,方才你撞的,是个姑娘?”

姑娘?难怪那几个胡商生得身形高大,那少年却那样瘦削,声音也细声细气。若是个姑娘,便都说得通了。这样说来,她那几个哥哥那样生气,莫不是他刚才一时不防,撞上了人家什么要紧的位置……

这又不能怪我!小王爷心想,人潮那样拥挤,他也是不小心才撞上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哪里。何况那姑娘又作男子打扮,他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碰不得……

他这样想着,耳朵和脸颊却还是诚实地红了起来。

48

集市中心自是最热闹的地方。这地方最不缺的便是宝物,能在此处占得一席之地的,更是万里无一的珍奇。三人在人群中走了一阵,权当看个热闹。

只见那人群中,有那为一匹宝驹竞相叫价,争得面红耳赤的,也有那为一颗自己相中的夜明珠反被他人求得,急得几欲落泪的。世间百态,嬉笑怒骂,浓缩在巴掌大的地方。身处其中的人觉不出,只有带着颗闲心来瞧的,才能觉出其中的苦涩与滑稽。可话又说回来了,能来这地方的,又有几个是能有闲情逸致的呢?这三人行走其中,反而是几个异类。

小王爷问齐衡:“二哥哥可有看中的宝贝?”

齐衡摇了摇头。

伯力道:“若是有看中的,尽管说出来。”

小王爷冷笑一声:“这话还用不着你说。为二哥哥添两样东西,我还是添得起的。”

齐衡无奈,也没说什么,看了伯力一眼,伯力感受到他的眼神,袖底下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小王爷心想,又在眉来眼去了。这两个人真是没完没了。他白眼一翻,又自顾自向前走去。

三人在一个汉人打扮的老者旁头多停了一阵。老者貌不惊人,拿出来的却都是十分难得的珍奇。他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只让人看几眼,便让开价,价高者得。一时之间,有不少人都似他们一般聚在了老者周围。

伯力轻声问齐衡:“有喜欢的没有?”

齐衡道:“左不看个热闹罢了,怎么还非得买一样不可。”

“你要是真有喜欢的,可不用憋着。”伯力轻笑了一声,“我和那个小的,怕都抢着要为你掏钱。”

“用不着。”齐衡道,“我自己买。”

两人正说着,不知老者掏出了些什么,周遭围着的人群都止不住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一块黑石头?这有什么可宝贝的。”

“我看那样子,倒像是汉人的砚台。”

“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来。”

齐衡见了,却眼睛一亮。原来那老者手里拿着的,正是块难得的徽山砚。

伯力看不出什么,便问齐衡:“是宝贝吗?”

“离得远了,看不太清。”齐衡侧脸,在他耳旁说道,“只这样看,成色很好。”

老者脾气古怪,拿出来的宝贝俱都只在手里托着,不多展示。却也耐不住他的宝贝供不应求。那块徽山砚只短短地亮了相,便就又被他收回去。老者脸上浮出一个更像哭的笑,报出一个数。周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齐衡道:“贵了。”

伯力看了齐衡一眼,见他虽这样说,眼神却始终留在那块砚台上,心下便了然了。

他一抬手,朗声道:“我要了。”

老者朝他微微颔首:“您不必急。先听听其他人开的价钱吧。”

在场的汉人不多,识货的也不多。见有人打算要,也纷纷跟着开价——管它是什么东西,横竖是件宝贝不是。一会功夫,又有几人开了价钱。伯力粗粗扫了一眼,发现方才撞见的胡商一行人也在。那瘦削少年正侧身与那领头的胡商耳语,领头的大汉点点头,也开口报了个价钱。

齐衡一听那价钱,摇摇头,轻声道:“过了。”伯力正要叫价,被他按住了手:“算了吧。”

伯力道:“难得你喜欢。”

齐衡道:“也没有那么喜欢,这样的价钱,买两块也有余。再者,徽山砚在这儿算是个稀罕物,若在中原,也不是寻不得。我若真喜欢,托人留心去寻便是。何苦在这儿花这个冤枉价钱。”

伯力听着,眼神仍在那砚台上多停了一会。

齐衡见了,又轻轻在他耳旁说话:“礼物一件就够了。最宝贝的那件,我收着呢。”

“嗯。”

两人偷偷牵了一会手,怕被人看见,很快又分开了。

伯力心里很甜。齐衡总是这样好,他想,难怪他当初千辛万苦也要把他娶回来。

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还要好的人了。

49

老者的眼光在开价的客商身上转了一圈,又停留在伯力身上,伯力微笑着摇了摇头。老者会意,微微颔首,又朝着胡商一行人笑道:“那这块徽山砚……”

一旁的小王爷冷声道:“两倍。”

老者迟疑了一瞬,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小王爷道,“我开两倍的价钱。”

围看的人群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老者点了点头,又问那领头的胡商:“您的意思呢?”

胡商与少年耳语了一阵,点点头,开口道:“我们出三倍。”

小王爷面无表情,几乎是下一刻就开口:“四倍。”

胡商每开一次价,小王爷都会紧跟着报出一个更高的价钱。不过一会功夫,那砚台的价钱便翻着番儿涨了上去。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天价。

小王爷的神情也不若开始时那样的风轻云淡,他气红了一双眼,几乎是咬牙切齿。他已开不出更高的价钱,可看那架势,很有要豁出去了的意思。方才小王爷与那胡商争那砚台时,齐衡始终没有开口,可这会也不得不说话。

“见好就收。”齐衡轻声道,“我们现在是乔装在外,若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便麻烦了。”

他这一句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小王爷发烫的头脑上,叫他冷静了些许。

老者托着那砚台,又转向小王爷,问他:“您呢?”

小王爷气得要死,可想起齐衡的话,也只能咬着牙道:“不要了!”

老者道:“好,可还有旁人要开价?”

自然没有人出声。那块砚台最后还是进了胡商一行人的囊中。

徽山砚是老者拿出的最后一件宝贝。见再没有宝贝,围着的人群自然很快散开,各寻别的货物去了。

小王爷一直背着身,没有说话。齐衡走到他身边,他便一扭头,不肯看他。

“这是怎么了?”齐衡哭笑不得,“怎么还同我生起气了,你就真的这样想要那块砚台?”

“我是自己想要吗!”小王爷一甩袖子,眼睛红得厉害,“我还不是见你喜欢,才想买下送给你!”

“还有你!”他又一指伯力,“嘴上说得千般好万般好,真到了这种时候,连块砚台也不舍得买!”

伯力倒是没有生气,他点点头:“怪我。”

他这样一句,反倒把小王爷噎得说不出话。小王爷又气又恼,一时竟落下几滴泪来。他背过身去,又不再说话了。

“好了。”齐衡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高兴,这份心意我领了,便好了。再有别的,也都是身外之物,不如你这份心意来的贵重。”

他轻轻笑了一下:“你这次能来,已经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了。我久居草原,你却还一直记挂着我,总是想方设法托人送些什么来。如今只是遇见块砚台,你也千方百计地要买下送给我。这样一想,也不枉我从前被你糟蹋了那么多笔墨纸砚。”

“你还记得没有?”齐衡道,“从前你住在府里的时候,还不到我膝盖那么高。我写字,你便在一旁捣蛋,乱涂乱画算是好的,折了笔,磕坏了砚台也是常有的事。不过现在想想,你长大了以后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算是够本了。”

小王爷终于破涕为笑。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垂着脸,勉勉强强道:“你来了这地方以后,说话是越来做不庄重了。”

“我要那么庄重做什么。”齐衡道,“草原上民风如此,我耳濡目染,自然免不了说话直接些。如今在这里,我是最自由不过的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再没人管着我,万事皆凭我自己高兴,哪还顾得上什么庄重不庄重。”

小王爷一指伯力:“他呢?”

“他?”齐衡看了一眼伯力,笑道,“他哪管得了我。”

“我可真是冤枉。”伯力道,“真要说,被管着的那个人分明是我。”

小王爷哼了一声:“你最好是这样!”

齐衡拿出帕子,放在小王爷手里,让他自己拿着擦一擦。小王爷摇摇头,嘟囔道:“我自己有。”

他便又把帕子收了回去。对小王爷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没放下过心,总怕我过得不好,或是在这里被人欺负了去,天长路远,无处诉苦。”

小王爷沉默了一会,道:“……我是真怕你后悔。”

“怎么会。”齐衡说着,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我从来没后悔过。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这是我自己选定了的事,再怎样难,我也甘之如饴。”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伯力,“我现在过得很好。”

齐衡与伯力站在一起,仍然是从前在中原时的打扮。小王爷看着,恍惚之间,觉得似乎与多年之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就好像又是哪一次,伯力偷偷带着齐衡出去,被他黏上同去。只是这两个人看向彼此的时候,不再是偷偷地望对方一眼,又很快地收回去。而是彼此凝视,更温柔,也更坚定。

他心上的积郁忽然在这一刻尽数消散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他早该明白的,甚至该是最早明白的那一个。只是他进了死胡同,这么多年也没有绕出来,反倒成了最迟的那一个。

他的几位皇兄,俱都大了他太多,比起兄长,倒更像是长辈。唯有齐衡一个,虽没有血缘,却是真正看着他长大,细心照顾过他的哥哥。他自小被娇宠着长大,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也从未经历过离散。齐衡的婚事使他蜜罐里泡大的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苦的滋味——原来爱他的人是不会永远陪在他身旁的。他们会选择,会离开,去过自己的人生。

尝惯了甜的人,半点苦也受不住。更何况这事又这样荒唐——他的哥哥和他的好友。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稀里糊涂好到了一起去。他辛辛苦苦为一对好友化解矛盾,到头来竟成了给一对痴侣重牵红线。

皇兄为得诸多考量,同意了这门荒唐亲事。而齐衡更是铁了心前去。他骂过,也劝过,甚至妄图绝食让他们回心转意。到最后,他已经不知是在为齐衡而争,还是在为违抗逃脱不了的命运而争。

他终于发觉自己原是那样无力。

齐衡远嫁后,他曾经赌气想与他就这么断了往来,到最后也还是舍不得。想他在那里举目无亲,必定有诸多苦处,即便如此,也无处去诉。想到这里,心头愈发悔恨,只恨自己当初没早些看出那人居心叵测,若是看出来了,也不会让齐衡落得这么个去处。

当初伯力来求亲时,念及齐衡的思乡之情,答应了每一年都回来省亲。他们成婚这些年,齐衡每一年都回来,有时他也陪同。这一年却出了意外。匈奴战事方平,小王爷在京中担惊受怕了有些日子,终于等到了齐衡的信。他在信中道一切都好,只是战事方平,近日忙碌,今年便不回来了。

小王爷听了这消息,再也忍不住。恰逢月余后,中原使团即将前去,他便百般恳求皇兄,让他随使团一同前去,这于礼不合,却也耐不住他百般恳求,总还是准了他去了。

去时小王爷心里也吃不准。匈奴内乱,连京中议论声也不绝于耳。有说这一战叫匈奴元气大伤的,也有说这一战中伯力堕马重伤的,更有甚者,说这一战是由争夺一个异域美人而起的……可谓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到底天长路远,没人知道那头到底怎么样。

去了以后便发现,一切皆是井井有条。牧民休养生息,草原上牛羊成群。一派和谐安定。他这才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还是吊着——谁也不知道齐衡与伯力的感情如今怎么样。当初来求亲时说的倒是情意深重,谁知道他会不会变心?就算没有变心,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收下些美人,添几个妾室,若不是,那异域美人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等他见了齐衡与伯力,见两人仍然十分恩爱,也渐渐地放下心来。只是心里到底还是对伯力有怨,总觉得是他害得齐衡多吃了许多苦头。毕竟再怎么好的日子,远离家乡,亲人不在身旁,又怎么如意得起来。

如今齐衡这一番话,终于将他最后一点积郁也解开了。

说到底,人人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苦与乐。

他若是不喜欢,未离桑梓也只如身处樊篱,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若是喜欢,穷山恶水也是心下桃源,粗衣粝食也作甘之如饴,旁人再怎样不理解,也是他的心甘。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好意难平的呢。

“你要开心。”小王爷垂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他小声对齐衡道,“你一定要开心。若是有谁叫你不开心了,我也让他不开心。”

齐衡失笑,道:“好,有您护着,谁敢让我不开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好不好?”

小王爷点点头。齐衡回头冲伯力道:“我们回去吧。”

伯力应了一声:“嗯。”

50

三人正要回去,却见后头站着那个胡商打扮的少年。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又听进去了多少。那少年孤身一人站着,身旁并没有她那几个哥哥跟着。小王爷看见她,还是不高兴。冷哼了一声,便要从她身旁走过。

那少年开口叫住了他:“喂!”

小王爷不耐烦道:“你叫谁喂呢?”

少年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就真的这样想要那块砚?”

她的声音有些沙,是一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沙。听着不叫人难受,反叫人觉得很可爱。

小王爷没有理他,转身要走,那少年道:“我都看见你掉眼泪了!”

“胡说八道!”小王爷没想到自己气急流泪的丢人模样竟被这人看见了,一时连脖子都红了,“你才哭了呢!”

“我可没有哭。”那少年说着,走到他面前,“倒是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你若是真的想要,我送给你就是了。”

她背在身后的手一伸,细白的手指攥着的,正是刚才那块拍出了天价的徽山砚。

“我才不要!”

少年撇了撇嘴:“你爱要不要。一块破石头而已,只有你们汉人才当宝。你若不要,我就丢在地上,爱让谁捡就让谁捡了去。”

少年见他始终不肯接,抓住了他的手,硬是把那块砚放进了他的手里。那细白的手攥住手腕的一瞬间,把小王爷整个人惊得整个人一缩。可那手看着细,力道却大得惊人。他挣了两下,竟挣不开。

少年把砚台放进小王爷手里,也就松开了手。

“拿着吧,我走了。”

“你,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小王爷面红耳赤,“方才同我争着好玩吗?花了天价拍下来,又拿来给我,你是故意来气我的不成!”

“我气你干嘛。”少年说,“我见你喜欢这破石头,本来就想着买下来送你的。谁知你非要同我争,白叫我多花了那许多银两。”

“你送我做什么!”

少年歪头想了一会:“……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看你生得好看。”

小王爷万没想到那少年会说出这话来,一时也呆住了。

“我哥哥在叫我了,我得走了。”少年一扬下巴,“这破石头,你要是愿意留着就留着,要是又不喜欢了,就丢了吧。”说完,转身便走了。

徒留小王爷站在原地发呆,看了看手里的砚台,又看了看齐衡。

“人家送你的,我可不收。”齐衡说完,拉着伯力便走了。

这到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王爷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快炸了。

51

“王爷今天出去没有?”

门口侍应着的答应道:“没呢,在屋里头待了一天了。”

伯力点点头,自顾自进去了。

屋里头,小王爷正揣着块砚台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人都站在他眼前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砚台拢进袖子。抬起头见是伯力,这才松了半口气,道:“你来干嘛!”

语气可真是不善,比不得前几日初来草原的时候,张口是您闭口也是您。可伯力知道这才是他真正卸下了心防的模样。

他不慌不忙地在小王爷身旁的位置坐下,道:“使团明日就要走了,再来见见您。顺带送您件东西。”

小王爷半信半疑道:“送我东西,什么?”

伯力笑道:“您是王爷,金枝玉叶的人物,自然什么都不缺,不过总有些东西是您想要也寻不得的。”

小王爷道:“我倒想知道,有什么是我寻不得的?”

伯力道:“您可还记得齐衡的那匹白夜?”

小王爷愣了半刻:“你,你要把白夜送给我?”

伯力摇摇头:“这倒不是。齐衡的东西,我哪做得了主。”

小王爷轻哼一声:“我不信。”

“家教甚严,我也没办法。”伯力笑了笑,道,“不过我要送您的,比起白夜也不差。这匹马名唤停云,是那白夜一母同胞的兄弟,同样是万里无一的宝马。”

小王爷一听,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你说真的?”

“自然。”伯力道,“我哪儿敢骗您。”

小王爷又惊又喜,只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那停云生得什么模样。

他情不自禁地喜笑颜开了一会,又板起脸来:“你这样讨好我,别是存了什么坏心。”

伯力无奈:“我可太冤枉了。”

“先说好,”小王爷道,“我不管你存了什么坏心,你把停云送给我,那便是我的了。可你要是想借我对二哥哥做什么坏事,别说停云了,你把两匹马儿一并送给我也没用。”

伯力道:“别说是我要借您对齐衡做什么坏事了,就是我对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好,您能饶了我?”

小王爷听了这话,很满意:“你知道就好。”

“我送您停云,是想谢谢您。”伯力垂了垂眼睛,道:“齐衡久居草原,不在京中,平日里国公府多亏了您照应。”

“我一个闲散王爷,有什么照应不照应的。”小王爷道,“不过是得了空的时候,多去几趟国公府罢了。有人陪着,也好叫国公他们少些寂寞。”

“不管怎么样,您有这份心,我就该谢。”

小王爷道:“停云我收下了。不过你可别以为这就完事儿了,你若真有心,明年就别拦着齐衡不让他回去。”

伯力道:“我会带他回去的,一定。”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王爷伸手一指,“你这话我可记住了。”

“我决不食言。”

52

第二日,使团启程。

小王爷依依不舍,同齐衡道了许久的别,直到使团遣人一再来催,才只有回头。临走时,又对伯力道:“你若是敢对齐衡不好,我便……”

伯力抢先道:“您便砍了我的脑袋。”

他一说这话,三人都笑了。

伯力笑道:“您就放心吧,就是为了我这颗项上人头,我也不敢对齐衡不好。”

小王爷道:“你知道便好!”

使团至此踏上了归途。小王爷虽难过,可新得了爱驹,又忍不住想赶紧骑上一试。如此一来,离愁别绪竟也被冲淡不少。他回首望了一眼,见两人仍在原地。

“我走了!”小王爷朗声道,“下一年,换你们来看我!”

那两人都点了点头。

他笑着回头,一夹马腹,停云四蹄驰骋,箭一般远去了。

53

回去的路上,两人十指相扣,那动作似做过千遍万遍一般,无比熟稔。

“你倒真这样舍得。”齐衡道,“连停云都肯给了他。”

伯力道:“停云虽好,性子却烈。他若真想叫停云服了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也是。”齐衡道,“他性子到底太浮,正好叫停云磨一磨他。”

伯力点点头,又道:“再者,王爷什么都不缺,除了停云,我还真不知道送什么能让他高兴。”

齐衡突然道:“那块砚台,我看他就挺喜欢的。”

“那不一样。”伯力道,“送的人不同不是?”

两人视线相会,都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若有心,自然会的。”

尘缘如弦,细密不可察。无人知那人心至情,又在其中占了多少。或许极微弱,只似雨打梧桐叶。又或许强改命谱,万里相会,也只在一念之差。

就像他们,曾相聚过,也离散过。他原以为终此一生,他们都无法再相见。可故事的最后,那个人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而他握住了。

54

齐衡是被拱醒的。

他睡得正熟,朦朦胧胧觉得颈窝处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着,痒得厉害。他睁开一只眼睛,见伯力已经穿戴整齐,却又不知为何,摸到榻上缩在他怀里,脑袋蹭着他颈窝。

他刚刚醒来,嗓子还沙哑着。语气却仍然一如往常,又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你做什么呀……”

他摸摸那人的脑袋,那人就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嘴里嘟囔道:“外头太冷了,真不想起来……”

“不行,还是得起来。”他一翻身坐起来,又隔着被子拍拍他,“你也快起来,换身轻便些的衣服。”

齐衡躺在榻上看他:“做什么?”

“咱们骑马去。”伯力道,“没有别人,就咱们俩。”

齐衡愣了半刻,才想起前些天他说过的话,闭着眼睛笑了:“你的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你说过的话,我句句都记得的。”

“你这也太早了些。”齐衡道,“我实在起不来。”

“起来吧。”伯力倒在他身边,同他眼睛对着眼睛,“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能反悔呀。好不好,齐衡?”

语气实在很娇,即便是在从前,这人也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

“好——”齐衡没有办法,只有妥协,“我起来了,你别压着被子。”

那人高高兴兴地站起来:“你可快些,我样样都备好了,就差你了!”

55

天光刚刚亮起来,地平线上几缕云彩压着金光。连空气都还凉浸浸的,呼吸之间,肺腑都沁进凉意里。

二人小小心心收拾停当,没惊动任何人。这一路实在安静,走到马厩边时,连素常守着的人也不见。齐衡有些讶异,转身问伯力:“是不是你捣的鬼?”

“嘘。”伯力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些。”

齐衡鬼使神差一般,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又问他:“人呢?”

“我前几日便打了招呼,让他们每日早些回去休息,不必守着。”

齐衡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还不能让别人看见不成?”

“当然不能。”伯力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齐衡以为他真有什么秘密,侧身附耳去听。却不想脸颊被人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伯力趁他还在原地发愣,翻身上马,笑着对他道:

“咱们私奔去!”

56

伯力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纵马过,骑在马背上像是驾着风。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他感到畅快,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呼吸。心跃得很高,想大喊,也想大笑。什么也不能束缚住他,他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个。天际和草色一概模糊得失了颜色,只有同行那人的脸孔仍然叫他看得分明。

他笑着叫他的名字:“齐衡!”

齐衡也跟着他笑:“你别以为我追不上你!”

他说着,俯下身摸了摸白夜的耳朵,那马也似会了主人的心意似的,真比原来又快了几分。

伯力半点不怕,朗声道:“我等着!”

他们没有行程,没有计划,甚至没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只是纵马驰骋,到哪里就算哪里。真的好像是两个相爱的少年人,只望得见彼此,再看不见其他人。终于在某一日,寻一个众人尚未醒来的清晨,携手向天涯海角逃亡。

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只要天也安静,地也安静,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你就好。

57

天全然放晴了。湛蓝的天际边浮着云,几乎直连着草色。叫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好像只要自己行得足够久,足够远,就真能伸手够着天边上的云彩似的。

他们行得实在太久,再好的良驹也跑累了。两人终于停下来,将马停在一边,自己则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们看看彼此,都笑起来。

这实在是不像样子,不成体统……可到这时候,哪里还有其他人再来管他们成不成体统。

齐衡的指尖刚好能够着身旁那人的发梢。

“拢一拢头发,”他提醒他,“都快散了。”

伯力不以为意:“散了就散了。”

齐衡道:“你这样子,披头散发的,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他挑了挑眉毛:“你欺负我?”

他忽然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到齐衡身上,又跟他作对似的,抬手一抽发带,满头鬈发打着卷儿地散下来。

“要欺负也是我欺负你!”

他逆着光,倨傲漂亮的脸孔隐在暗处,眼里却像是隐隐有着光亮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齐衡笑了一下,问他:“你要怎么欺负我?”

伯力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风吹着半缕草茎花叶带过,空气里满是草茎折断散出的奇异芬芳。天光太亮,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闭着眼,密匝的长睫毛颤了颤,心跳得越来越快。

“齐衡。”

他听见那个人叫他,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人的长发就先垂下来,拂过他的脸颊。

他低下头,吻了他。

58

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吻,只知道笨拙地用嘴唇触碰他的嘴唇,小兽一样舔舐。齐衡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该是什么样?他确实不知道。

这或许可以算作他的第一个吻,由他的阏氏亲自教他。教他怎样唇齿交缠,又怎样用吻来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

这个吻热烈又漫长。到最后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去舔吻齐衡修长白皙的脖颈。

齐衡伸手推他,嗓子因为漫长的亲吻发哑:“别在这儿。”

他轻轻咬了一下齐衡的颈子,留下半个齿印。这才终于舍得分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我们回去好不好?齐衡,我想要你。”

“你可真是……”他说着,从胸膛里滚出低沉温柔的笑来。

“好不好,”他亲了亲他,又问他,“好不好?”

齐衡只是笑,良久才扣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来,好让自己吻了吻他的额头:“……好。”

59

温柔的人也会不温柔。亲吻有时近乎于撕咬,唇齿在一身皮肉上流连,留下齿痕和青紫——交媾和进食总是相似。同样是欲,从血肉之躯里长出来,开放出隐秘的花朵。艳红的花湿润饱涨,颤颤巍巍,自茎叶处流下乳白的汁水。

他眼前天花乱坠,什么都看不清。恍惚间如同溺水,呼不进半点空气,无从抗拒地往更深处坠堕。他拥抱着湖水,湖水也拥抱他。严丝合缝,将每一处都填满。

太多了,实在太多。湖水充斥着他,涨得叫他痛苦,内心却又隐秘地渴盼着更深处的满。

他喘息,也求饶,什么也救不了他,或许只有一个吻可渡他过苦海。所以他无穷无尽地索要,祈求一点爱怜。他唯一的神袛慈悲,将吻落在他的唇上。这便可叫他心甘情愿,况论往更深处沉沦。

只要有他,只要是他。

60

“我要走了。”

他额头抵着齐衡的胸膛,闷声说道。

“……我知道。”齐衡叹了口气,道:“你瞒不过我。”

他轻轻笑了一声:“是,我早该知道的。可我还是不舍得告诉你。”

失踪已久的二王子的踪迹有了眉目,他必须去将他带回来。这是埋藏已久的隐患,他一日不解决,草原就一日不得安生。

他多不舍得。他还没将齐衡完全想起来,千般的甜,他还只尝了两分。还有那样多的事,他没有同他做过。可他不能不去。他身上背负着的,永远不止是他一个人。

“你傻不傻?”齐衡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发丝,“有什么可不舍得的,难道这回你去了,就再不回来了不成。”

“怎么可能!”

“那不就得了。”齐衡道,“你只管去,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我舍不得你。”他握着齐衡的手,小声道,“好日子都还没过够呢。”

“又说傻话。”齐衡也握住他的手,“说得像是日子过完了就没了似的。”

伯力委委屈屈的,又问他:“要不然呢?”

齐衡察觉出不对来,笑着道:“你是不是非得哄我说些好话才开心?”

眼看着装乖卖惨被拆穿,伯力轻轻哼了一声:“你就说你说不说吧。”

“好——”

齐衡伸手与他十指紧扣,道:“我们还会有许多这样的日子的。”

“有多久?”

“很久。”齐衡轻声道,“有一辈子那么久。”

61

伯力启程那日,齐衡亲去送他,又亲手扶他上马。两人本该有千言万语要说,到了此刻却都默默无言,始终不忍开口。

伯力骑在马上,神情冷肃,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已收拾齐整,只待启程。一旁的郑宓也低声道:“该出发了。”

他略一点头。又垂了垂眼帘,轻声叫他:“齐衡。”

“嗯。”齐衡仰着脸看他,冲他笑了笑。阳光映照得他棕褐的瞳仁似琉璃珠子一般剔透。

他伸手,指尖很珍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齐衡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人的指腹细细地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伯力实在想说些好听的话,越动人的越好。可越是到这种时候,他就越说不出话。齐衡盈盈地望着他,叫他把一切都忘了。他搜肠刮肚,仍然无言。过了许久才找出半句话来。

“等我回来。”

齐衡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应道:“嗯。”

他俯下身,珍而重之地吻了他。两人的嘴唇柔软地相触了一瞬间,又很快地分开了。

伯力想,这个吻可以叫他记很久。当他想念他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分别时刻的这个吻。齐衡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气息也短短地乱了一瞬,急促地拂过他的唇尖。

他的齐衡。

他的爱人。

62

夜色茫茫,一轮新月如钩,悬在深蓝的天幕上。四下里极静,甚至连风声鸟鸣也无。浓重的静凝下来,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伯力翻身下马,几个持炬的属下早已在此候着。领头的郑宓走到他身旁,俯在他耳旁道:“他要见您。”

伯力远远地望了那营帐一眼,里头的人正燃着灯候着,毡布之间的缝隙隐隐透出姜黄色的光来,几只蝇蛾绕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打转,去了又回,始终不肯离去。

“我恐其中有诈,还没有答应。”郑宓轻声道,“您看如何?”

“见。”伯力道,“我们两兄弟这么久没见,是该叙叙旧。”

郑宓见他神色笃定,想必心中自有打算,也就没有再阻拦,只道:“好,您多加小心。”他说着,侧身给伯力让出道来。

伯力挑开帘。帐内昏黄,各类摆设一色皆无,独在正中摆了张矮几,几旁有人席地而坐。那人散着发,衣襟半敞,正仰头将一碗酒饮尽。他喝得囫囵,酒液顺着脖颈直流进半敞的衣襟,那人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喉结上下滑动,将碗中酒喝了个净。

那人喝完酒,长出了口气,将酒碗随手掷到矮几上。见了门口站着的伯力,那人笑着道:“兄长来了?”他也略读过些经史子集,不过学艺不精,言谈之间总是有些不伦不类。

伯力径直在他面前坐下,同样也是席地而坐。

那失踪已久的二王子笑眯眯的,直道:“我们兄弟久未见面,弟弟却只能这样招待您,实在惭愧。”

他掂了掂酒坛:“所剩不多,刚够我们兄弟俩喝上一碗。”说罢,将坛中的酒悉数倒进了碗里。又推到伯力面前:“请。”

伯力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并没有动作。

“我还不至于卑劣至此。”二王子道,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若是这样好的美酒也要下毒,岂不是暴殄天物?”

伯力这才接过碗,仰起头一气喝了个净。

二王子素来嗜酒,且非上品不饮。这酒倒是对得起他嗜酒的名声。入口清冽,滑至喉中才隐隐烧起来,似一把尖刀剖开喉管,呛辣无比。待真的滑入肚里,却又只留幽香满喉。

伯力不由得赞道:“确实是好酒。”

“这是我的珍藏,仅此一坛。”二王子眨了眨眼睛,悄声道,“多年前我去中原的时候,在一户农人家里借宿。那户人家有个小女儿,只有四五岁,生得玉雪可爱。我见她生得可爱,要把她接回来享福。她家里人却不答应,真是叫我头疼……”

伯力神色不变,只道:“然后呢?”

“然后?”二王子道,“我便将那户人家屠了个干净呀。唯独留下那小女儿一个,还有她出生时那户人家埋下的一坛女儿红,哦,便是你刚才喝的那一坛。”

他撑着下巴,欣然一笑,露出森然的一口白牙:“是不是甘美无比?”

“自然甘美。”伯力道,“只是沾了血的东西喝进肚里,到底让人反胃。”

“这就是你不懂享受了。”二王子直起腰,“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便是沾了血,也是好的……你不是最该知道这一点吗,我的兄长。”

伯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与二王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模样却并不相似。他肖似母亲,二王子却酷似他们的父亲,只是眉宇间更多了一份阴鸷。

他语气轻松,脸上的神情却几乎可称得上狰狞:“这些年,你在那沾了血的位置上坐得可还舒服?”

“权斗之争何时不曾流血。”伯力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能用鲜血换来长宁久安,我问心无愧。”

二王子紧盯着他,紧缩着的眉头忽地松开了。

“你这满嘴仁义道德的模样,倒是和那些汉人学了个十成十。”他挑了挑眉毛:“难怪要娶个汉人呢。啊,说起你的那位阏氏,从前他在中原还是小公爷的时候,我也见过一面。看着倒是清正,只是私底下不知道又有多少勾人的手段,才能把你的魂勾了去……”

颈子被猛地扼住,二王子嗓子里嘶了两声,面色渐渐赤红。

“你不用急着动手……”他气若游丝,仍然挤出一个笑来,看上去比哭还要难看,“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恐怕会更想掐我的脖子……”

伯力手上忽地卸了力道,叫二王子一下瘫软在地上。他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喘得太急,几乎咳嗽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他脸上的神情森然如阎罗,“我今天非也叫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63

齐衡放下笔,觉得眼睛有些酸痛。略合了合眼皮,更是酸得几乎泛下泪来。

他写了半宿的字,不曾歇过一刻。又是在灯下写字,难免有些伤眼。他也想停,只是一放下笔,心头便不住地想起那人来。

他揉了揉眼睛,总算好过了些。又见漫桌书页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他捡起手边的一张,见上头潦乱地写了几句诗——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他看着那几句诗,摇摇头,笑着叹了口气。

痴人。

他放下那张纸,略收了收满桌纷乱。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起来,这一晚都不见丽依进来。若在平时,她怎么也要进来三四趟,不是为他添茶,就是劝他早些睡。今晚却一趟也不曾来。

他这样想着,抬起头叫了一声:“丽依?”

没有人应。

他心下有些奇怪,站起来往门口走去。还未等他走到门口,门帘一掀,走进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来。

齐衡冷声道:“你是谁。”

“小公爷没有见过我,我却是见过您的。”老者枯槁的脸上浮着层笑意,“从前我随着主人去中原的时候,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你是二王子的人。”

“是。”老者道,“您果然是聪明人。”

齐衡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回鹘竟真的答应出兵?”

老者没有想到他已想到这份上,一时也有些愕然,旋即笑道:“我说您是聪明人,果然不假。换了旁人,这会怕是还在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戒备森严,寻常人轻易混不进来。”齐衡道,“更不提你年岁已高,难以乔装打扮。你若要进来,便只有一种可能。大军压境,又与这里头里应外合,遣一支先锋队,极快地将里头控制住。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施施然走进来,却没有任何人提前知应我。”

老者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又问:“您又是如何想到回鹘上的?”

“失踪已久的二王子有了踪迹,且是在回鹘发现的。若说他与回鹘没有联系,才是怪事。再者,常人只以为回鹘居安一侧,却不知回鹘的胃口实际上大得很,只是轻易不肯动手罢了。”齐衡说到这,蹙了眉头,“我是真不明白,他一个穷途末路的王子,到底是怎么说动回鹘的。”

老者听他说到这,终于开了口:“时机难得,条件又优厚,自然不愁说不动。”

又笑着对他说:“您说是不是?大单于重伤初愈,却不想跌坏了脑子,万事都忘了个干净,连自己的大阏氏都想不起来。爱将又领兵在外……这是好时机。”

“二王子以自己做饵,诱大单于领兵前去,当然不指望自己能活着回来,若是真能将这块肥肉吞下,便悉数赠给回鹘。这是好条件。您瞧,这样好的事情放在眼前,谁不动心呢?”

老者说完,又道:“一切都不曾出主人所料。只是您这样聪明,却恐怕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看着齐衡,颇为叹惋:“您这样的人物,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本该大有成就。这般委身于人下,真是可惜了。”

齐衡并不恼,反而问他:“你觉得为什么?”

“若要问我,我便斗胆一猜。”老者道,“您愿意以男子之身委身匈奴做这个大阏氏,自是为了权势。”

齐衡听了这话,挑了挑眉毛,露出点感兴趣的神情:“哦?”

“您虽是个人物,在中原却施展不开。您既有见地,也有才华,在世家子弟中也算是顶出挑的人物,却未必能得了重用。即便得了用,皇帝也必定忌惮于您,免不了打压。到底他是君,您是臣。臣子惊才绝艳,于他未必是件好事。”

“在这草原却不一样了。您做了匈奴的大阏氏,几乎与大单于平起平坐。大单于又对您痴心一片,事事都与您商量。您虽是大阏氏,倒也胜似坐了半个位置。岂不比在中原快活得多?”

齐衡只是笑,并不说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道理,您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老者道,“如今大局已定,您倒不如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您在草原这许多年,中原是回不去了。倒不如另择良主。换了个位置,虽比不得从前肆意,却也不愁您的好才华无处施展。”

齐衡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对。”

老者点点头:“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这样的道理,聪明人都该明白。”齐衡走到他身边,道,“我希望您也明白。”

忽听得外头一片兵戎之声。老者愕然转身,齐衡的神色却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过。

门帘被人掀开,账外竟密密麻麻列着数百位持矩的甲士。火光摇曳,直映在齐衡玉雕般的容颜上。而那掀开门帘的,正是伯力的爱将,老者口中那位本该领兵在外的小将军。

那位小将军向齐衡行了礼,满目愧色:“大阏氏,我来迟了。”

“不打紧。”齐衡笑道,“不过是多费些口舌,与这位老人家聊上一会罢了。”

老者已被两位甲士押住。齐衡转身对他道:“还多亏了您愿意与我聊上一聊。若是让我一个人说上那么久,我恐怕还要担心露出马脚。”

老者两只臂膀皆被押着,神色倒仍然很从容:“到底是小瞧了您。”

“不止小瞧了我,也小瞧了伯力。”齐衡道,“他能坐到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只是一介莽夫。便是失了许多记忆,也不会成了毫无算计的傻子。”

二王子穷途末路,不惜借回鹘之手也要拼死一博。却不想另一边,齐力二人也想借此釜底抽薪,换一换军中的水。

齐衡初听得二王子现身的消息时,便恐其中有诈,写了封信给领兵在外的小将军,命其近日留心。若他再寄信去,便即刻领兵前来。又与伯力商量再三,决定这一次将计就计。既可除了二王子,又可将身旁埋藏已久的异心人悉数揪出来。如此釜底抽薪的一举,实在可算一步险棋。万幸事态发展不出二人所料。可叹那二王子机关算尽,最后还是算差了一步。

或许不止一步。他既没有算得齐衡的韬略和敏觉,也没有算得伯力即便失了记忆,也仍然头脑如常,更没有算得二人始终同心同德,亲密无间,并不曾因为意外而变。

老者仰天长叹,直道:“罢,罢。”

说罢,便被两个甲士押了出去。齐衡看着老者被押解出去,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已满是冷汗,几乎浸透了衣衫。

他轻声问:“那边怎么样?”

小将军望着齐衡,犹疑了半瞬。

齐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窖。

只听得小将军道:“……我被回鹘的后续兵力拖住了脚步。大单于担忧您的安危,急于赶回来,路上……中了埋伏。”

64

另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

齐衡看见伯力被人抬着回来,面如金纸,腰腹间尚有半支箭羽,暗红的血染红了盔甲与衣衫,一时间呼吸一滞,几乎要坐到地上。还是身旁的丽依扶住了他,忙问他:“您有没有事?”

齐衡没有说话,紧紧攥住了丽依的胳膊。已是初夏,他的手却冷得像冰,没有半点温度。他的嘴唇动了动,隐约透出几个字来,声音轻得几不可察。

丽依急道:“您说什么?”

齐衡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终于勉强能叫人听清:“……扶我过去。”

丽依忙扶着他过去。抬着伯力的甲士见二人过来,忙轻手轻脚地将担架放到地上。

“……松开。”他对丽依说。

“可是您现在根本站不住……”

“松开。”

丽依没有办法,只有慢慢松开手。她看见齐衡晃了晃,几乎站不住,可还是没有倒下。他极慢又极坚定地跪在了伯力身旁,伸出手去抚他的脸。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齐衡。

那样温文平和,再庄重不过的一个人,这一刻却跪坐在地上,弓着身,珍而重之地用自己的手将那个人脸上的血和灰一点点擦去。他紧紧盯着那个人,睫毛颤动不停,几乎落下泪来,脸上却露出一个笑。

就像是孩童,寻回了他世上最珍爱的宝贝。

65

伯力本就大病初愈,又失血过多。险些没有熬过去。他虽活下来,却仍然昏迷不醒,竟比上一次昏迷的日子还要久。大夫只道,他若醒来,便是熬过去了。

郑宓气得大骂:“要是没有醒来,就由着他这么睡过去?件件事要靠受伤的人自己,要你们有什么用!”

齐衡低声斥道:“郑宓!”

郑宓这才恢复了半点理智。他也在埋伏中受了伤,现下吊着一只胳膊,吼完了人,伤口疼得他嘶嘶喘气。

齐衡十分客气地将几位大夫请出去,又重在伯力榻边坐下。郑宓垂着头,只道:“我方才鲁莽了。”

“你知道就好。”齐衡道,“一会出去了,向几位大夫道歉去。”

郑宓喏喏答应:“是。”

“我知道你心急。”他轻声道,“我比你更急。可这事急不得……这是他的命数。”

齐衡俯下身,捉住伯力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他会熬过去的。”他望着他,眼神温柔,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让我等他回来,如今我就在这里等着。早一天也好,迟一天也好,他总会回来的。”

“他答应过我,就不会食言。”

66

伯力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无尽的草原,骑在马背上像是驾着风,马蹄践碎了雨后水洼里倒映的天空。正中靶心的箭矢,母亲柔软的发梢,篝火飞扬的火星,笑声四溢的人群……一切都是鲜活的,跳跃的。

然后一切变得很安静。小巷里旁出的梅枝,满城纷飞的大雪,屋顶薄薄一层雪上覆着一串猫脚印儿。有个人坐在他旁侧的桌前,垂着眼睛写字,侧脸浸在窗透进来的光里。像是感受到目光,那个人抬起眼睛,同他对视了极短暂的一瞬。

他想同那个人说话,却忽然感受到手上一阵温热湿黏,他低下头,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窗外的雪还在飘,那个人还在写字,学堂里不知是谁正轻轻翻动书页。他却清楚的听见了大火燃烧的声音,孩童哭泣的声音,有个女人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让他“快走”。

他忽然就想起来了,那是——

那是母亲的鲜血。

梦境至此开始支离破碎。父亲漠然的眼光,兄弟的嘲弄和欺辱,汉人鄙弃的低语……他分明在人群里,却始终孤身一人,像是在走一条很长的路,怎么走也走不完。可他还是不停地走着,不知在追寻什么。

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他才终于走到路的尽头,那是扇紧闭的大门。

“……你走吧,我不会再见你。”

伯力静坐在路的尽头。

果然,无论他走再怎样久,再怎样远的路,都是不会有改变的。他仍然孤身一人,始终孤身一人。

真的太累了……

他慢慢闭上眼。

该休息一会了。

67

日子一天天的过。齐衡有时恍惚觉得,现在的日子和几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这个人昏迷不醒,同样是他照顾他。只是这一次的日子久了些,这个人又重蹈覆辙,叫他没有办法。

这一日他正在给伯力擦拭手臂,恰好撞上郑宓前来。他在一旁坐下,沉默不语。

齐衡给伯力擦拭完了左手,又擦拭右手。又仔细给他按摩手腕,疏通经络。他做的克制又小心,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似的。

待这些都做完,齐衡将巾子丢进一旁的水盆,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您……”

齐衡冷声道:“有什么事是不能叫我知道的?”

郑宓犹豫再三,只有开口:

“……族里的几位长辈都说,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要大家一同商量商量,推举几位候选的继任人出来……”

“人还没死呢,就想着这样的事情。”齐衡冷笑道,“去告诉他们,想这样的事,等我死了再说!”

齐衡素来温文,少有这样的厉色。郑宓知道他是真的发了怒,忙道:“您莫要生气,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必定是拦着的。”

齐衡沉默了一会,只道:“你先出去吧,让我同他单独待会。”

郑宓没有再说什么,垂着头出去了。

齐衡俯下身,把脸埋进伯力手心里。

“你听见没有,”他轻声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你快回来好不好,伯力,我很想你。”

“……我好想你。”

他把脸埋进伯力的手心里,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68

下雨了。

伯力抬头看了看天,雨不断地落下来,落在他脸颊,也落在他的身上和手上。唯独只有落在他手心里的那一滴发烫,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发着烫的一滴雨。

门终于打开了,他抬起头,那是个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撑着伞,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不用赶我,我马上就走。”他说,话像是自己从他嘴里冒出来似的,“明天我就回去,以后就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我别的什么也不求,只求今后你偶尔再想起我的时候,还是把我当朋友。”

“……你走吧。”白衣少年轻声道。

他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在雨里慢慢地往前走去。雨打在他身上,慢慢地将他的衣衫浸湿了。

“回你该去的地方。”身后的人突然道,“有人在等你。”

伯力愣住了,再转过身,门里的白衣少年却已不见。

他能去哪儿呢?这世上又哪里还会有一个人在等他呢?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额间忽然剧痛无比。他捂着额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许许多多破碎的影像一瞬间纷踏而至。

他看见同一个人不同的模样。先是穿着大红的喜服,红着脸,握着他的手,始终说不出话来。下一刻,又捧着碗黑涩的药汁坐在他榻边,无奈地看着他。那个人吃糕点的时候,总是鼓了一边腮帮子,嘴边沾了些许碎屑,他伸出手替他揩掉,那个人看着他,羞涩地笑了笑。

他似乎总是在看书,只要是在看书的时候,便垂着眼睛,再看不到别的东西。他倚着他,含含糊糊地抱怨,那人一边说他胡闹,一边又还是放下书,轻轻在他额头吻一记。

冬天里的时候,那个人的手冷得像冰。他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暖着。那个人对他说,没关系的。他仍然不肯松手,嘱人灌了汤婆子来,又怪他穿得太少。

我回去就添衣服。那个人说,都听你的。

他看见了那么多,春夏秋冬,四季流转,都是同一个人。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转过,最后停在这样的一瞬间——

他坐在马上,俯下身去吻他。那人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气息短短地乱了一瞬,急促地拂过他的唇尖。

他珍而重之地吻过的,他的爱人。

69

伯力醒来的时候,见有个人伏在他榻边。

那人一身汉人打扮,长发束起,用支白玉簪子绾着。他眉目如画,实在很好看,只是太瘦,脸颊几乎都凹进去,显得很憔悴。

他看着,不由得动了动手指。

70

齐衡哭得累了,伏在榻边睡过去。忽然感觉脸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触着他的脸。他猛地惊醒了过来,见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他。

他刚要张口,却听见那人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71

人在一瞬间真的能想过许多事情。

齐衡想,他不记得了,他又不记得了。

之前是一次,这次又是一次。脑袋那么金贵的地方,哪里经得起磕碰。恐怕他这一次不止记不得事情,可能还会变成一个傻子。

可不记得也好,变成傻子也好,他都不在乎。

不记得,他就把从前的事一件一件全部告诉他。变成傻子,他就把事情一件一件的教。再不济,他还能养着他,让他就这么傻着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只要有他就好。

72

齐衡甚至已经想到要怎么带他回国公府养着。却见伯力看着他,又问他:“怎么不回答我,你是谁啊?”

“我……”

“你长得真好看,”伯力笑嘻嘻的,又道,“可曾许了人家?若没有,嫁给我,当我的阏氏好不好?”

齐衡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他看上去很伤心,“你不愿意吗?”

齐衡道:“我已经许了人家。”

“许给了谁?”

“许给了……天底下最坏的人。”

“既然坏,你嫁他做甚。”伯力拉着他的手,“嫁给我吧,我一定对你好。”

齐衡看着他,轻声道:“……骗子。”

“我没骗人。”伯力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到自己脸上。

“阿衡,嫁给我好不好?”

番外·玉楼春

平行世界番外

记不记得阿衡那时候对小王爷说什么?

“也对,那就该是我娶他了。”齐衡道,“指不定还能早两年成亲,这倒是件美事,我还得谢谢你。”

圆他一个梦,赐婚安排上了。

1

伯力进京做质子第一天就因为打架出了名。

那可是在樊楼,他与位锦衣华服的小郎君一言不合,说打起来就打起来。

自古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何况伯力一身异族打扮,看那小郎君衣着也不似寻常人家,哪个也不好惹,一时之间谁也不敢来拉架。两人如困兽角斗,叫周遭人看了好一通热闹。待开封府的衙役赶到,小郎君已然不知所踪,唯余青了半边眼圈的伯力尚在原地,气喘吁吁,话都还说不明白。

领头的衙役见了,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又不能不管,只能硬着头皮道:“烦请小郎君随我们去一趟开封府衙吧。”

可怜这小质子初入中原,花花世界尚未见得,先来了个开封府一日游。

2

伯力晚上回了质子府,见墙头上骑了个人,冷声道:

“胆子倒是大,夜间擅闯质子府,以为没人抓你不成?”

“嚯,你这汉话说得倒是不错。”

那人说着,从墙头上跳下来,正是那位白日里同伯力打架的小郎君。

伯力道:“你是什么人?”

小郎君道:“我是什么人,你先别管。我这是来谢你的。想不到你这人虽鲁莽了些,倒也仗义,进了一趟开封府也没把我供出来。”

伯力冷哼一声:“汉人诸多规矩,连人打架也要管,真是笑话。我虽看不过你,与你打过一架也就算完了。哪里还有那么多事端可生。”

小郎君道:“你这人真是有趣。咱们虽打过一架,像你说的,打完也就完了,再无愁怨。倒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伯力道:“名字也不肯说,交什么朋友。”

“你唤我衍之便可。”小郎君道,“我是……齐国公府家的小儿子。你呢?”

伯力见他坦荡,也就不再计较,大大方方报了名字,两人就此一笑泯恩仇。

3

匈奴质子初入中原便进了开封府,实在是闹了大笑话。官家当夜知道后,命伯力在质子府闭门思过,想明白了再出来。

伯力每日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实在是闲极无聊。幸好齐小公爷有时候还翻墙进来,给他带些吃食,讲些见闻,倒也让他没那么无聊。

如此待了两个月,好容易盼得外头来的消息。没成想,这消息竟是官家要给他赐婚,遣人来问他可有中意的人选。

伯力不由得咬牙:这汉人皇帝真是阴险!他虽来中原做质子,终归也是要回去的。给他说门亲事算是怎么一回事?唯恐礼乐教化不了他,还要找个人来管着他。更可恨的是如今他寄人篱下,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只能答应。

4

晚上齐小公爷照常翻墙进来看他。见了他便幸灾乐祸道:“听说官家要给你赐婚?怎么,有中意的没有?你报了哪家贵女的名字上去?”

伯力微微一笑:“你的。”

齐小公爷大惊失色:“你疯了?报我的名字做甚?我是男人!”

伯力道:“我知道,我也不喜欢男人。只是娶个姑娘太麻烦,我也怕污了人家名声,耽误人家一生。倒不如嫁个男人,等将来我走了,他再娶就是了。横竖是个做样子的大娘子,做别人的不如做你的。你人仗义,我们也说得上话,进了你府上,总比进其他地方好。”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点着点着,忽然觉察出些不对来,“等等,你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伯力说,“我说我属意齐国公府的齐小公爷。这还不够明白?”

小郎君沉默一会。

“伯力,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对不起我,所以这件事上,我们俩算扯平。”

伯力道:“你说什么?”

“我说了你不准打我。”

待他说完,伯力也沉默了。

“……你过来。”

“你要干嘛?你要打我是不是?你你你你别过来!啊!!质子打人啦!!”

5

原来,这与伯力交好的小郎君并不是什么齐国公的小儿子,而正是当朝最小的一位王爷。他是先帝的遗腹子,自小骄纵任性惯了,最恨被管着。仗着自己身手尚可,便时不时乔装出去玩耍。那一日他与伯力不打不相识,伯力问他名字时,他不好直说,怕伯力知道他是王爷便不肯与他结交,便假托了个齐国公小儿子的身份与他来往。两人来往日久,他也愈发欣赏对方的爽朗性子,只等着哪天寻个契机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谁知那天还没有到,便有了这档子事。

伯力:?我管你是不是王爷

他在质子府关了两个月,平日里全靠练身手打发时间,这回小王爷可打不过他了。伯力把他按在地上好好揍了一顿,这才消了一半的气。

“那齐国公府的齐小公爷又是谁?”

小王爷道:“你先别急,你先松手疼疼疼疼!”

伯力这才松了手。小王爷揉着半边胳膊,道:“你也不用太着急。幼时我曾在齐国公府寄养过一段日子,要不然也不会自称他家的小儿子。齐国公和平宁郡主的脾气我最清楚,一概都是好相与的。齐小公爷齐衡更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你若真嫁过去,与他好好说明白,他定不会为难于你。”

伯力仍在生气。小王爷见了便道:“别不高兴呀。我齐二哥哥是出了名的美人,等嫁过去你就知道了。唉,多少贵女想嫁他都不成……”

伯力咬牙道:“还说风凉话是不是?”

“我没说风凉话,真是大实话!哎,你怎么又打人!”

6

成婚当晚,伯力终于得见美人真容,对方果然浓眉大眼细皮嫩肉。伯力心想:京城第一美男也不过如此么,也不见得有多少男子气概。他一边这么想着,眼睛却黏在人家身上移不开。

齐衡察觉到他的视线,鹿一样的大眼睛朝他看过来。伯力慌忙把眼神收回去,清一清嗓子,正经道:“有些话,咱们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比较好。”

齐衡道:“你说。”

“我知道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愿意嫁你。不过是官家要赐婚,谁也没办法。既然这样,以后我们也不必花心思揣度对方怎么想。索性各过各的,两不相欠。实在不行的时候再演一演,把官家糊弄过去也就完了。”

齐衡垂下睫毛笑了一下:“……你倒是个爽快人。”

伯力道:“草原男儿自是如此。有什么话就说,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7

伯力年纪小,火气旺。恰逢汴京初夏将至,天气潮热,白日里闷得他发慌,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这一夜却睡得异常踏实,像是觅得了什么温凉妥帖的去处一般,睡得他一觉到天亮,半个梦也不曾做。

伯力睡得好,心情也好。心想到底是国公府的床,比质子府的好得不知道哪儿去。想罢,还抱着那被子蹭上一蹭。

“你醒了?”

伯力睁开眼,发觉齐衡仍闭着眼睛。这人连睡觉都睡得规规矩矩,仪容端方。反倒是自己,里衣掀起来露出半个白肚皮,四仰八叉地挂在人身上。

伯力:……

刚说完“各过各的两不相欠”,闭上眼就抱着人家睡得香,他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子上。

他沉默地收回自己不安分的胳膊和腿,也如齐衡一般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一时之间,房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雀儿一声声叫唤。

齐衡叹了口气:“晚上叫下人再抱一床被子来吧。”

“……嗯。”

8

伯力与齐衡成婚半月,彼此都看不过眼。齐衡天天生闷气,气急了晚上搬去书房睡,气消了再回来。伯力看他也烦,烦他规矩多,话弯弯绕绕只说一半,哪句话得罪了他便生闷气,总不肯说为什么。

这一夜齐衡正在灯下温书,伯力来敲书房门。

“齐衡,”伯力叫他,“你在不在?”

“在。”齐衡应道,“你进来罢。”

伯力推门进来,在他书桌旁坐下。齐衡眨巴一下眼睛看他,他撇了撇嘴:“别看我。”

齐衡还是看他,他便自己把眼睛移到别处去。

“……晚上回不回来。”

“什么?”

伯力没理他。

伯力心高气傲,向来不肯放下身段,这回却主动跑来找他。齐衡没来由地心情有些好,偷偷笑了一下。

伯力眼睛看着别处,没看见他笑,还以为他仍在生气,便道:“你生气就生气,要打要骂都是你的事,折磨自己做什么。一觉醒来骨头疼,你娘知道了,又要来训我。”

他总说自己直来直去,其实还是别扭。分明是关心他,又要推到别人头上。

齐衡心里明白,也没有拆穿他,只说:“那我回来。”

伯力道:“哎,这是你自己要,可没人求着你回来。”

“是,我自己要回来。”齐衡道,“委屈大王子了,晚上又要同我挤一张床。”

“你知道就好。”伯力道,“晚上睡规矩些,不准来挤我。”

齐衡哭笑不得。

9

晚上吹灯后伯力便缩在被子里。过了许久才轻轻叫他:“齐衡?”

齐衡也没有睡着,应了一声:“怎么了?”

伯力没有回话,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齐衡问他:“你不开心吗?”

“没有。”他说。

齐衡又问了两次,他才勉勉强强把缘由说出来:

“老头子今天说,他不教了。”

老头子是国公府里请来教伯力的先生,伯力不喜欢他,只管他叫老头子。

齐衡道:“好端端的,怎么就不教了?”

“不能怪我!”伯力说,“老头子今天讲诗三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非说是臣子追随君上,欺负我不懂?我和他争起来,他便说我顶撞他,气得要晕过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是他糊弄我在先?”

他虽这样说,又忍不住嘟囔:“可老头子不教了,我怎么办。”

齐衡道:“这样,我带你去寻先生,你向他道歉。他气消了,自然会回来。”

伯力:“不要!”

齐衡问:“为什么?”

伯力闷闷道:“我不喜欢他。”

齐衡早知道伯力不喜欢那位先生。每每学完回来,总是不开心,连人都要蔫一些,看了实在叫人不忍心。

齐衡想了想:“不如这样,正好这些日子我得空。明天我去同母亲商量,让我来教你。”

伯力很怀疑:“你?”

齐衡:……

“那我去把先生请回来吧。”

“别,别,”伯力道,“你挺好的。齐衡,齐先生,我全靠你了,明天你千万要去,不管怎么说都要让郡主娘娘同意,好不好?”

齐衡笑了一下,没回答。

“我求你你就开心了。”伯力哼了一声,“你这人,忒坏。”

10

伯力跟着齐衡读书识字,竟也十分认真。只是总不肯好好练字,一手字写得像狗爬。让他临完贴交上来,全是些鬼画符,齐衡看了直叹气,

“你有什么好叹气的,”伯力理直气壮,“我比昨天进步多了!”

“你这笔字,”齐衡伸手一点,“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齐国公府苛待于你,不肯给你请老师,自己也不肯好好教。”

伯力道:“是我自己学不好,关齐国公府什么事!”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齐衡也拿他没办法,只是看着他。

“……你别这样看我。”伯力被他看得心虚,“那,那你也不能只把字帖给我让我临,总要教一教我,是不是?”

“你想让我怎么教?”齐衡说,“难不成像教小孩子,握着手一笔一笔教?”

伯力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齐衡:……

11

伯力的字越来越好,只是越来越像齐衡的。

齐衡问他:“你是不是在临我的字?”

伯力理直气壮:“不行?”

齐衡道:“你刚开始学,自然要临大家的贴才是。有那么多好的字帖供你选,你不选,临我的做什么?”

“我想临谁的就临谁的,”伯力说,“临你的是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齐衡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12

这一日伯力正在临齐衡的字,听见有人走进书房,他做贼心虚,手忙脚乱把那字盖上。抬起头,却见是久未见面的小王爷。

“你还敢来找我,”伯力道,“不怕我揍你了?”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是高兴的。

小王爷笑道:“你先别急着打我,我前段日子新寻了个好地方,怎么样,去不去?”

伯力道:“什么地方?”

小王爷招招手:“你把耳朵靠过来。”

伯力道:“这又没有旁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哎呀你过来嘛!”

伯力嘴里嘟囔着:“神神秘秘……”一边还是把耳朵靠了过去。

小王爷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伯力侧过脸来看他:

“你说真的?”

“当然真了。”小王爷拿折扇一拍手心,“怎么样,去不去?”

“我不去。”伯力道,“齐衡知道我去这地方,非生我气不可。”

“你怕他做什么。”小王爷道,“难不成你俩是……”

“是什么?”

“没事,没事。”小王爷开扇摇了摇,“我能理解。我家二哥哥这样好,你喜欢上他也正常。哎,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二嫂……哎哟!”

伯力提起他耳朵一拧,拧得他连声叫唤:“你你你你松手!”

“你再胡说八道,”伯力怒道,“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我不说了不说了……”

伯力这才松手。小王爷捂着耳朵犯委屈:“不就开个玩笑,至于吗……”

伯力问他:“还去不去?”

小王爷捂着耳朵道:“你真去啊?”

“去!”伯力道,“有什么不能去的。”

“你不怕二哥哥生气?”

“我管他做什么。”伯力冷哼一声,“各过各的,两不相欠!”

13

丝竹声动,随风入耳。

“怎么样?”小王爷问伯力,“这温柔乡、销金窟——你可喜欢?”

伯力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身旁坐了位水红衣衫的小娘子,一双细白小手托了只酒盏到他眼前,温声道:“郎君请用。”

伯力谢过了她,接过酒盏饮了个尽。那酒甜滋滋的,饮至喉中又有些呛辣。伯力一时不防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身旁的小娘子忙为他抚背,又道:“郎君也饮得太急了些,佳酿醉人,不妨细品。”

伯力摆摆手,只道:“不碍事,不碍事。”

小王爷在旁看得哈哈笑:“你这酒量也忒差了些!是谁向我吹嘘自己千杯不醉来着?”

“什么千杯不醉,我来这以前就没拿杯喝过酒!”伯力道。说完了,终究是有些底气不足,“……不过是太久不喝,有些不习惯罢了。”

小王爷道:“这倒也是。二哥哥管你管得紧,你怕是一年半载没尝过酒滋味了。”

伯力冷哼一声:“他哪儿管得住我。”

“真的假的?”小王爷坏心眼道,“我怎么听说你对你家那位是言听计从,莫敢不遵……”

伯力撸胳膊挽袖子:“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

“我错了!”

小王爷被伯力揍过两回,心服口服,当即求饶:“我真错了!你看在二哥哥的份上……哦不不不,你看在小楚姑娘的份上,饶了我,行不行?”

伯力这才想起周遭还有旁人,遂把拳头收回,这才没有抡到小王爷身上。

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你叫小楚?”

“是,奴家名唤小楚。”小娘子垂眸轻笑,“两位郎君当真有趣。”

小王爷才要挨揍,这会倒不怕了,又凑到伯力身边去说话。他手里端着酒盏,嘴里神神秘秘道:“你觉不觉得这小楚姑娘长得颇有些神似……”

伯力道:“谁?”

“哎呀,”小王爷道,“就你家那位。”

伯力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楚姑娘:“哪里像了。”

“眼睛啊,”小王爷道,“都是大眼睛,水汪汪的。说起来,二哥哥从小眼睛就大。”

伯力没理他,只自顾自喝酒。

小王爷不满道:“也不同我说话,只知道自己喝酒,一会醉倒了,我可不送你回去!”

伯力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14

酒过三巡,小王爷卧在美人膝上稀里糊涂睡了过去。伯力一只手握着酒盏,另一只扶着额头,脸埋进手心里,许久没有说话。一旁的小楚姑娘见了,俯下身柔声问道:

“郎君可是醉了?”

伯力没有回答,想是已经醉了,哪里还听得进旁人说话。

小楚姑娘伸出手,想将那人手里握着的酒盏拿下来,免得醉鬼一会失手打了杯子。却不想他将杯盏握得死紧,她伸手去取,竟取不动。她略一侧目,只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盯着她瞧。

小楚姑娘吓了一跳,小心问道:“郎君醒了?”

伯力只是看着她,许久,才摇了摇头。

“……你不是他。”

小楚姑娘不解:“郎君说什么?”

伯力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又埋进手心里。

15

他睁眼的那一刻,望见那双眼睛,真有过一瞬间的恍惚。随即便很快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双眼睛像他,但不是他。小楚的眼睛美丽,总是柔柔地含着情,那双眼睛却总是清正平和的。黑亮澄澈,像天空,也像映照天空的湖水。

那双眼总是那样平静温和,唯独笑的时候微微弯起,连眼尾线条也忽然生动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笑意,愈发温柔明亮,叫人移不开眼。那种时候,他总不敢看,心砰砰跳得太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为什么呢,伯力想,自己来这里,分明是想躲着他,可恍然之间想起的,却全是那个人。

他把脸埋进手心里,心又酸又麻,说不出什么滋味。

16

齐衡看见伯力的时候,小王爷正架着他艰难前行,看见齐衡,像看见了救星。

“二哥哥!”

“您怎么又这样叫,”齐衡道,“这不合礼数……”

“哎呀,又没有旁人!”小王爷道,“我撑不住了,快把你家大娘子接过去。”

齐衡向前一步接住了伯力,那人身上软软的,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脸颊绯红,双眼迷迷糊糊地闭着。

“他这是……”

“醉了。”小王爷满头大汗,伸出手来给自己扇风,“酒量忒差。”

“您与他出去吃酒了?”齐衡道,“伯力何时出的府,我竟不知道。”

小王爷讪笑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很快便找个理由溜了个没影。留下齐衡扶着个醉鬼站在原地。

“伯力?”

齐衡轻声唤他。伯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也是软绵绵的,像只小猫。

因得离房中不远,他便也没有唤仆从,自己一人扶着伯力进了房。伯力醉得厉害,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他本想扶着他坐下,可伯力醉得坐也坐不住,直往下滑。齐衡没办法,只有扶着他去床上。

怎么就成这样了?齐衡想。

他家教严,从未有过饮酒无度乃至酩酊大醉的时候,自然也不知道怎样对付一个醉鬼。还没来得及将人扶到床上,那人到了床边,自己就是一个倒仰,连带着齐衡一块栽在床上。

齐衡一时不防,被他带了个正好,整个人压在伯力身上。他身下有这个人肉垫子,自然不觉痛,伯力却是扎扎实实摔在床上。齐衡顾不上自己,忙问他:“嗑着没有?”

他不问还好,一问,委屈全来了。

“……疼。”

伯力轻声道,一转头,将脸埋进他胸口里。

齐衡的脸登时便红了,手足无措,连说话都打起磕巴:“可,可是后脑嗑着了?”

伯力仍旧埋着脸,闷声应道:“嗯。”

齐衡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抚上他后脑。

“是这里吗?”

“嗯。”伯力在他怀里蹭了蹭脸,见他没有动作,又催道,“疼……”

“要不要紧?”齐衡说,“可要去请大夫?”

伯力摇摇头:“不要大夫。”

齐衡没来得及张口,便又听见伯力小声说:

“……要你。”

17

齐衡通红着脸,拿掌心揉了揉了他后脑,轻声问他:“还难受吗?”

伯力埋着脸,嘴里嘟囔:“难受。”

齐衡便又替他揉了一会,伯力像是被揉得舒服了,嘴里哼哼唧唧,发出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现在好点没有?”

伯力仍道:“难受。”

“脑袋还是疼?”齐衡问他。

伯力点点头,又摇摇头。

“下头难受。”

伯力说着,动了一动,下头不知何时起了势,硬邦邦顶将在他腿根。两人方才搂了半日,齐衡只顾着给他揉脑袋,竟没发觉。

齐衡连耳朵根都红了。

“你真是胡闹……”

他咬着牙道,松了手,要挣开他搂着他的胳膊,伯力却抱得更紧。

“你松开。”

“我不!”

两人在床上纠缠起来,伯力原想用蛮力抱住他不让走,却不想齐衡的力气远比他想得要大得多。眼看着齐衡就要挣脱桎梏,伯力眼圈一红,哭了。

“你欺负我。”

齐衡手足无措:“你别哭……哎呀,我,我哪里欺负你了?”

“管着我,什么也不让我做。和我吵架,一生气就不和我说话。成天罚我抄写,我抄得手都酸了也不肯放过我……”伯力吸了吸鼻子,“明明那么坏,又要对我好。”

齐衡哭笑不得:“对你好也是我的不对了?”

“就是你的不对!”伯力道,“你就是想让我喜欢你,离不开你!现在你心想事成了,你满意了吗!”

伯力说完,拿手遮住眼睛,努力想忍住,可还是抽噎个不住。

过了许久,才有一只手轻轻拿开他的。

“怎么就哭了呀,”对方拿帕子轻轻拭掉他脸上的泪,“平日里从不见你哭,原来眼泪这么多。”

“你,你管我呢,”伯力打了个哭嗝,“我就哭。”

“我不管你。”齐衡道,又问他,“你喜欢我?”

“呸!”伯力道,“鬼才喜欢你!”

齐衡道:“是哪个鬼方才自己说的?”

“我没说过!”

“好,好,你没说过。”齐衡又拿帕子一角点了点他眼角,“不哭了好不好?”

伯力没理他,还是有点抽抽噎噎的,哭得劲大了,一时收不住。

齐衡见他可爱,终于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伯力年纪小,脸也小小的,在国公府里养得胖了些,脸颊多了点肉。齐衡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哭完后又湿又软的脸颊,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分开了。

伯力呆愣住了。他到底是醉了,话也说不明白,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

“你欺负我……”

“这个不是欺负,”齐衡道,“我们拜过堂,成过亲,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事,天经地义的。”

18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伯力只觉得头疼欲裂,又昏又涨,难受得要命。

齐衡从外头走进来,见他坐着,便道:“你醒了?”

伯力看着齐衡,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他看着齐衡,那人分明与往日不曾有什么区别,在他眼里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醉后稀里糊涂哭了一场,又哭着说喜欢他。齐衡没笑他,还替他擦眼泪,亲了他一下。

他自知梦境荒唐,发生什么都算不得数。可看见齐衡的时候,还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醒了便好,”齐衡与他说话,口气还是一如往常,“母亲要见你,你快些去洗漱吧。”

“哦。”伯力应了一声,小心问道,“是不是我昨天出去……”

齐衡叹了口气:“你知道便好。”

伯力心想,完了完了,平宁郡主知道了这事,指定好不了。挨顿训算是好的,指不定还要去跪祠堂。

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伯力艰难地坐起来,脸皱得像苦瓜。

齐衡看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和母亲说,你出去的事同我说过,是我忘了交代。”他走到伯力身边轻声道,“一会你也别说和王爷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让母亲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伯力愣住了。

“你别怕。最坏也不过是让你去跪祠堂,母亲要真让你去,我陪你一起跪。”齐衡道,“但下次要还有这样的事,我便不管你了。”

伯力摇头:“我不会了!”

他看着他,总觉得他确实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齐衡?”

他轻声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

伯力看着他,许久,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起来了……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齐衡不明就里,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听他要说什么。却不想脸颊被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齐衡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伯力直直看着他,只道:“天经地义的事。”

齐衡看着他,过了许久,垂下眼睛笑了一下。

“快起来吧。”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轩窗外树影摇曳,有雀儿在枝头轻轻地叫。

番外完

感谢你喜欢这个故事

梨酒春风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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