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8日

[井贤]Puppy Love

1

杨修贤看上了小他一届的井然,和室友打赌三个月之内必定把高岭之花追到手。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了三个月,险些真要输掉全部身家,万幸井然在最后一天红着脸答应他试一试恋爱。他皮肤白,又覆着细细的绒毛,昏暗路灯下看上去像个粉嘟嘟的桃子。杨修贤心里高兴,扑上去亲了桃子一大口。

井然被他吓一跳:你怎么可以这样?

杨修贤说:亲自己男朋友也不行吗?

井然说:不行,我们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是什么地步,牵手行吗,拥抱行吗,接吻行吗?

都不行,井然说,你太得寸进尺了。

杨修贤没来得及再占点便宜,井然转身就回了宿舍楼。

啊——原来总是冷冰冰的井然也会脸红会害羞,会因为被亲了一口吓一跳,原来高岭之花谈起恋爱来是这副模样。

杨修贤心里想,这赌打得太值了。

2

交井然这个男朋友也太值了,杨修贤再一次发出感慨,温柔漂亮不黏人,还会做饭。他尝过一次井然装饭盒里带来学校的炸虾,味道不比馆子差。他刚放进嘴里,井然给了他一拳:你怎么可以用我的筷子?

杨修贤捂着胳膊嗷嗷叫唤:疼!

井然说:我没用劲。

杨修贤说:那也疼!你哪儿来那么大劲?

井然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可还是说:以后不准用我的筷子。

杨修贤点头答应,一边趁井然不注意用手拈了只炸虾放进嘴里。

也不准用手!井然说,你脏不脏?

那你让我怎么办?杨修贤耍无赖,不准用筷子也不准用手,我用嘴叼?

井然说:你别吃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下星期从家里回来的时候,还是多带了双筷子。

杨修贤笑眯眯地:谢谢男朋友!我男朋友真好!

井然说:我又不是为了你才带的。

杨修贤心里明白他是口是心非,也不拆穿他,只说:那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多带一双筷子,让我能占上这个便宜。

他压低了声音在井然耳边说话:我什么时候能占点别的便宜?

井然把饭盒一扣,站起来就要走。

哎,哎,你别走啊!我错了行不行?

3

杨修贤原本以为井然这样洁癖又害羞,要同他接上吻怎么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结果这一天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

两个人去天台看夜景,他嘴里嚼着井然给他带的口香糖,妄图吹出泡泡糖的效果,显然没有成功。一块口香糖嚼至没味也没吹出一个泡。

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杨修贤说,我看你一直怪紧张的。

井然心不在焉,听了他这话才勉强回神:没有……

杨修贤忽然想起什么,心头警铃大作:你不会是要和我分手吧?

哎呀,不是!

肯定是。杨修贤说,要不然你好端端非看什么夜景?你肯定是后悔了,回过劲来了,觉得是自己那时候一时冲动,现在就想……唔!

井然的睫毛又长又密,此刻离他近在咫尺。杨修贤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没反应过来。

两个人的嘴唇短暂地相触了一会儿,很快就分开了。井然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他偏过脸去,没有再看杨修贤。

你刚刚那是……

你别说话。

你刚刚亲了我?

你别说话!

杨修贤摸了把自己的嘴唇,笑起来。

我操,跟做梦似的。

又问井然:不是,这就完了?就亲这么一下,咱们俩那口香糖不白嚼了吗?

见井然一直沉默,杨修贤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味来:井然,你是不是不会接吻?

井然没说话。

这有什么。杨修贤忍住笑,抓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我教你嘛。

杨修贤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教你,好不好?

井然红着脸,点了点头。

4

杨修贤在一段关系里惯常是被黏的那一方,到了他的小男朋友这里却变成了他黏井然。没办法,井然太好玩,他总想逗一逗。

他在微信里骚扰井然:男朋友在不在?晚上通电话?

晚上上课,井然回他:我们今天不是见面了吗?

见面了就不能通电话了?杨修贤回他,有你这么谈恋爱的吗?

微信那头正在输入中了一会儿,发过来这么一条:

你生气了吗?

得,灵魂直男发问。屏幕前要是个姑娘,这会儿能气晕过去。

可惜杨修贤不是个姑娘,还比直男更了解直男,不仅不生气,还能游刃有余地发嗲。

伤心了。杨修贤回,附图流泪猫猫头若干。

等我下课回宿舍。井然发完,又觉得语气太生硬,补充两个字:

好吗?

杨修贤那头沉默良久,发过来这么一条:

不用了,忙你的吧。

自此再不给他发信息。

井然直揪头发,想不明白杨修贤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抑或是真的伤心了。

寝室长端着茶杯从他身边经过。

揪自己头发做什么,寝室长说,嫌自己头发多不想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室长,井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就,如果你……女朋友跟你说不用了,忙你的吧,是生气了吗?

这还用说?

生、生气了?

你女朋友跟你说这个了?

也不是……井然纠结了一会儿,也……差不多。

那你可完了。寝室长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生了大气了。

第二天晚上见面的时候,井然又带了饭盒,这次比从前的大一倍。杨修贤掀开盖一看,又合上了。

井然很紧张:怎么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杨修贤说,你拧我一下,我再开一次。

井然这才松了口气,低头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就随便做了几样,摆了点样子,也不是很特别。

你那特别得多特别啊……

井然说:你尝一下?

杨修贤尝了一口,转过脸就要亲井然。井然一个劲往后躲:你别闹!嘴都没擦!

那我擦完再亲。

擦完也不准……哎呀你先吃饭!

杨修贤笑眯眯的,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这才低头接着吃。

井然说:有那么开心?

杨修贤说:特别特别幸福。

嗯。井然说。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别别扭扭地说话:所以你可不可以……

杨修贤忙于进食,迷茫地抬起头来:啊?

井然到底脸皮薄,努力了很久也说不出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他憋了半天,最后才小声问:你不生气了吧?

杨修贤很迷茫: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就是昨天的时候,井然说,我语气不好,也不肯陪你。

杨修贤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这样纠结又做饭谢罪是为了什么,哑然失笑,腾出手来拧他的鼻子:怎么这么傻呀,我的男朋友。

我是认真的!

好,好,我知道了!杨修贤说,下回还给我做饭吗?

井然说: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做。

杨修贤笑眯眯地应:好,我记住啦。

5

杨修贤谈过那么多次恋爱,从来都是他哄别人,头一回有人哄他。虽然没讲什么好听的话,但态度温柔又诚恳,他很受用。

如果说最开始他追井然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这一刻却是真的走了心。他看得出井然是认真在同他恋爱,他也想好好与他谈。

认真该是双向的。

杨修贤出门从不带包,放兜里他又嫌硌,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往井然双肩包里扔。井然回宿舍收拾书包,从里头掏出一大堆杨修贤的东西——耳机、校园卡、课本、笔、吉他拨片,以及孤零零一片口香糖。井然叹了口气,把东西一样样规整好,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的绿箭,同其他的一块儿放进袋子里。

杨修贤在宿舍和室友开黑,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会儿正在漫长的复活时间里百无聊赖。井然在微信里问他:吃午饭了吗?

没呢。

杨修贤飞速打字。

天太热,不想出去。一会儿叫个外卖得了。

你吃了吗?

哦对了,我卡是不是在你那儿?

井然:嗯。

杨修贤刚想回,室友在后头叫:中单中单中单!

来了!别催!

室友不怀好意地问他:跟谁聊呢?井然?

蓝方中单很快倒下去。杨修贤端起手边的可乐喝了一口:我跟我男朋友聊天经地义,管得着吗你。

宿舍里响起一片暧昧不明的起哄声。

你是不是得谢谢我,室友说,要不是我跟你打赌,你能去追人家吗?

另一个室友说:不过杨修贤真挺牛的嘿,说三个月就三个月,一天不带多一天不带少。

杨修贤说:那当然,都是算好的。

随后在此起彼伏的“贤哥牛逼”中拱了拱手:行了行了,下回请吃饭。

算了吧,到时候又鸽我们。室友说完,又忍不住问他,你们俩到哪一步了?全垒打没有?

关你丫屁事。

哎,你们俩谈都谈了,不让人问啊?

没,杨修贤说,他害臊,不肯。

那肯定的,高岭之花嘛,没那么好搞。室友笑眯眯地起哄,到时候你可温柔点,别成了辣手摧花……

杨修贤刚想纠正他措辞,余光里看见个人影,扭头就看见方才热切议论的对象此刻就站在门口。

他心一沉。

宿舍其他人往门口望了一眼,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吓出来,眼观鼻鼻观心打游戏,大气儿不敢出。

我们出去说。杨修贤掩上门,这才说话,你怎么来了?

井然什么也没说,把手里两只袋子放到他手里。杨修贤低头去看,是他的一袋子零碎和一袋子吃的。再抬起头的时候,井然已经转身走了。

井然!

对方听见他叫,还是停了下来。

无论你刚才听见什么,都不要当真,好不好?杨修贤说,你相信我。

井然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

杨修贤的心揪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井然的反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可他就是感觉那一瞬间井然离他很远很远,好像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回头。

他眼睁睁望着井然离去,可他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整个人如同浸没深水。

6

令杨修贤诧异的是,井然第二天仍然答应与他见面。他高兴又忐忑,就怕井然不愿意原谅自己。

井然来的时候拎了一袋子东西。杨修贤问他:这是什么?

你的东西。井然说,还给你。

井然,杨修贤说,你别这样。

我只是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杨修贤低下头,喉结上下滑动: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好。井然道,你说。

井然始终很平静,可就是这种状态让杨修贤害怕。如果他难过或是愤怒,都很正常,可他只是那样平静。杨修贤艰难开口,润色整晚的稿子此刻却显得苍白僵硬。说来说去不过是自己虽因为赌约才追求了他,但对他的心意却从来没有作假。他终于说完,分明是发自肺腑的话,听上去却那样无力。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井然叹了口气。

我说过的,我们不合适,只是你不肯放手,我才答应你试一试。现在看来也没有试的必要了。

杨修贤看着他,叫他名字:井然……

杨修贤,井然说,我们分手吧。

杨修贤摇头,几乎说不出话。

别错下去了。井然说,那样没意思。

回去的时候,杨修贤想起了很多。想起昏黄灯光下井然发红的脸,想起他们共同吃过的每一顿饭,和天台上的第一个吻。井然性子冷,对喜欢的人却很温柔。他丢三落四,什么都随手往外扔。因为有井然在身边给他默默收起每一样东西,他再怎样不小心,东西也一样都不会丢。井然不太爱说话,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说话的时候居多,井然默默听着,不时应一声,如果他转过脸去看井然,能看到对方眼睛里有温柔的光。

杨修贤想,曾经有那么好的一个人喜欢自己他。

可他还是把那个人弄丢了。

7

杨修贤失恋日久,每天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吗干吗。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望着哪样东西发呆,谁叫都听不见。

舍友叫了他好几声,杨修贤这才悠悠回神,问怎么了。

你怎么了,魂儿丢了?叫你这么半天才应。看什么呢?

舍友伸头去看,杨修贤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支还没开封的口香糖。

杨修贤把那支口香糖重新放回抽屉里。

没什么。

8

井然有洁癖,接吻前双方刷牙最好,至少也要都嚼过口香糖。杨修贤有时候跟他耍无赖,说你这条件也太无理了。

哪里无理,井然说,我又没让你随身带牙刷。

那你说我要是一时情之所至,控制不住怎么办?

他还想搞突然袭击,被井然躲开了。

你干什么?

杨修贤一脸无辜:情之所至。

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杨修贤说,难道你就不会有哪个时候,突然就特别想亲我?

没有。井然说,你没刷过牙我就不想亲你。

俨然一位没有感情的洁癖。可他还真的偷偷亲过,杨修贤知道。

那时候他和井然坐校车去另一个校区给社团文件盖章,漫长的车程晃得人昏昏欲睡,几乎整车人都睡着了,杨修贤也靠着井然肩膀睡过去。中途有一段他一直在做梦,稀里糊涂就醒过来,可还是闭着眼。

耳机里悠悠唱着“dreams are my reality, the only kind of fantasy”,杨修贤靠着身边人的肩膀听着歌,迷迷糊糊有点犯困,马上又要睡着了。

他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他的额头。

那鼻息停留了好一阵,终于落下来。两片唇瓣柔柔地,轻轻地,就那样印在他的额头上,隐隐有薄荷气味。

[1] 【……llusions are a common thing

I try to live in dreams

It seems as it’s meant to be】

杨修贤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人生中初次坠入爱河似的,心跳得特别快。

其实他大可把这事拿出来取笑井然,可他还是没有。井然以为他睡着了,偷偷亲他,这一瞬间像一个温柔的秘密,被他珍藏在心底,永远不会讲出来,哪怕对方是井然,也一样。

井然总是买同一个牌子的口香糖,薄荷味。杨修贤从前不喜欢薄荷味,天长日久也习惯了那味道。甚至每一次把那薄薄一片放进嘴里时,都会想起他们交换过的每一个吻。

分手时,井然把他落下的东西悉数找出来还给他。耳机、校园卡、吉他拨片……零零碎碎装了一整袋。里头还有一支未拆封的口香糖,他不知道是不是井然不小心落在里头的。杨修贤不可能有口香糖,即便有也是井然给的。井然把他宠坏了,甚至不需要他去买,想要时就从井然那里拿片口香糖,嚼完以后就拥有亲吻他的权力。

分手以后,杨修贤再也没吃过薄荷味的口香糖,却把那一支收在抽屉里。有的时候他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攥一会儿,也还是没有拆,又放了回去。

[2] 【Dreams are my reality,

a different kind of reality,

I dream of loving in the night,

and loving seems alright,

although it’s only fantasy.】

9

文化节算是每个社团一年中的大事。随便出个节目滥竽充数的少,削尖了脑袋要拔得头筹的多,譬如音乐社。乐团合奏是每届文化节默认保留项目,每每压轴。台底下观众即便睡过去,听见下一个节目是乐团合奏也会醒来鼓掌。

杨修贤有个室友是前任音乐社社长,琴弹得不算最好,但人缘好,还特别会来事儿。都是去音乐社混日子的,杨修贤混了一年就毕业,人家硬是混上个社长当当。如今一年过去,他从社长位置上顺理成章地退休,还会时不时跑到排练室看看听听,一副退休老干部做派,俨然一位编外成员。

室友回来时,杨修贤正坐阳台上练吉他,听上去并不如何专心,断断续续,有一段没一段的。

室友从阳台门背后冒了个头:“弹着呢?”

杨修贤低着头应了一声,垂着眼睛拨弦,没抬头。

“他俩呢?怎么就你一个?”

“约会的还没回,还有一个在图书馆。”

室友开了盒柠檬茶叼在嘴里,又问他:“乐团这两天开始排了,你去不去看?”

杨修贤漫不经心道:“我去干吗?”

“就看看啊,指导指导,提提意见什么的。”室友说,“人都念你。我一去就问我:学长,修贤学长今天来不来?整得我跟你经纪人似的。”

杨修贤笑了一下,没说话。

“哎,你去看看也是好的嘛。这学期新来那几个小学妹可漂亮了,有一个还特别喜欢你,每回问我那堆人里头总有她一个。”

“没兴趣。”

室友又劝了几句,杨修贤兴趣缺缺,到后来甚至懒得再开口,自顾自拨着弦。

室友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谁今年也在。”

吉他声停了。

杨修贤说:“谁?”

“你说谁。”室友说,“你们俩到底怎么样了?还有联络没有?”

“……”

“真把我给急死,”室友说,“不让你说的时候说个不停,这会儿又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了。”

杨修贤叹了口气:“没有。”

“为什么啊?”室友说,“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你们俩为什么分。你背着我们给人井然戴绿帽了?”

“别放屁。”

“真因为我们几个那天说的话?”室友说,“要真这样,我明天就跟他道歉去。”

“和你没多大关系。”

“那为什么?”

杨修贤没说话。

“我是真想不明白,”室友说,“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说分就分,你们俩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矛盾?”

10

到底有什么矛盾,杨修贤也说不清楚。井然对杨修贤总是包容,即便嘴上说不行、不可以、胡闹,哪回也没真生气。唯一的发火是杨修贤人还在教学楼,骗他说已经快到约会地点,被井然抓了个现行。杨修贤看见他还想说两句好话糊弄过去,却不想井然转身就走,无论杨修贤说什么都没有回头,甚至不说一个字。杨修贤平时以试探井然底线为乐,变着法儿地逗他脸红,可井然真生气了他反而慌了神。

他追上去拉井然的手,被甩开了。他又拉了第二次,这回是两只手握着对方手腕,井然没甩开。

井然说:放开。

不放。杨修贤说,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真知道了。

井然终于肯回头,停下来看着他。

那好,井然说,错在哪儿?

杨修贤嘴上漂亮话多,几乎成了既定模版,不用过脑子就可往外冒。井然真这样问他,他反而蒙了一刻。

我……他脑子很快转起来,我不该迟到的。

井然看着他,那双眼仍然那样漂亮,眼里的情绪却很冷:为什么撒谎?

我这不是怕你急吗……杨修贤说,下次不敢了。

这是第一次。井然说,我可以原谅你。但不会有下一次。

回去的路上,井然仍然不说话。杨修贤跟在他后面,跟了很久,才悄悄去勾井然的手。小心翼翼地,故意做出些可怜相来。

井然一言不发,毫无反应,但至少没有甩开他。杨修贤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下一刻井然就反手牵住他。

杨修贤立马顺杆往上爬,从跟在他后头改和他并肩。又可怜巴巴地问他:还去不去吃饭了?我好饿。

井然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就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杨修贤小声哼哼:真的饿。

井然叹了口气。

这是杨修贤认识井然以来,井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气。从前哪怕他说错话、睡过头,甚至忘了答应井然的某件事,道个歉撒撒娇耍耍赖,最后总能混过去。更严重的错他不是没犯过,井然一概都原谅,却为这样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生了最大的一次气。

因为他撒了谎。

井然爱干净,太爱干净,一点点脏都不愿意受。感情上同样如此,容不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欺骗。

人都有底线,有不容涉足的禁区。井然可以包容他的所有过失,只有欺骗不能容忍。可他们的关系偏偏建立在一个玩笑般的赌约上。现在井然原谅了他,以后呢?被特赦的人庆幸又惶恐,庆幸的是自己不必因小罪被处以极刑,惶恐的是只有他知道自己曾犯下怎样的过错,只是那罪行尚未暴露在天光底下。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该怎么办?

然而井然实在太温柔,给了他太多偏爱。别扭又小心翼翼的道歉,偷偷落在他额头上的吻,每一次回头时井然凝望着他的眼神,都是实证。井然从前没有试过爱着什么人,只有笨拙而努力地学着去爱他。他或许真的做到了,也让被偏爱的逐渐忘记惶恐,有恃无恐起来,错以为自己永远会被喜欢,永远会被偏爱。

直到那一刻,井然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他。他张不开嘴,说不出话。一颗心如坠冰窖。他们分明离得那样近,咫尺之间,却有跨不过的银河。

他没能拥有第二次赦免。

11

“你到底还喜不喜欢他?”室友问他。

“喜欢。”杨修贤说,声音很轻,但毫不犹豫。

“那不就得了,喜欢就去追啊,哦,分了就不能复合了?一天天的在寝室演痴情种子有什么用。”室友说,“你说你吧,平时招猫逗狗拈花惹草,什么都干得出来,怎么真到了这种时候就这样,非得别人推你一把,要不就动不了。

“以前我特别庆幸那时候跟你打赌,现在想想还是后悔。就该让你小子犹豫不决喜欢人又不敢下手,等那人被人追走了让你后悔去。

“你自己想想明白,”室友说,“你到底是因为那个赌追的他,还是因为喜欢才追的他。”

杨修贤始终没说话。室友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阳台门,只留下他一个。

陆陆续续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时才停,满天云翳虚虚遮着一轮月亮,那光朦胧晦暗,照不分明。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滴雨打在吉他的琴弦上,很快就流下去,不见了。

12

这天的合奏排演到第四遍,成员都有些兴趣缺缺,练不起来。指挥直叹气:“咱要是这样,指定赶不上进度,晚会那天就等着抓瞎吧。”

前社长一直在旁边听着,眼看着指挥急了,忙出来打圆场:“大家今天都累了,指挥也是,不如休息一会儿。正好一会儿杨修贤要来,给你们都带了吃的。”

杨修贤这个名字一出来,成员们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修贤学长要来呀?”

“他都好久没来了。”

“什么吃的啊,有奶茶吗?”

“肯定有,他上回答应我请我喝来着。”

“哦——”

前社长笑中带泪,他天天陪着排练也没见有什么用,杨修贤就送回吃的就全记挂着他,自己还能说啥,人比人真不能比,要不非气死。

杨修贤提着袋冰激凌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成员都围了上去。杨修贤都快被一声声“修贤学长”给叫晕了。

“好好好,差不多得了。”杨修贤说,“有那么想我吗?”

“想呀!”有个女生说,“肖学长天天来,你一天都不来,我们都多久没见你了。”

前社长肖毅哭了:“怎么的,我天天来,烦着姐几个了?”

“你天天来都不带修贤学长来,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哎,那是他不来,叫我可是早叫过了啊。”

“好了好了,”杨修贤说,“冰激凌都化了,一人一个,自己拿啊。”

一袋冰激凌很快见底。有个男生翻了几下,又问他:“学长,有梦龙没有啊,刚我好像看见了。”

杨修贤笑眯眯地道:“有,不给。”

“为什么啊?”

“自留的。”

“学长你不是咖啡因过敏吗,巧克力最好也别吃吧,你给我,我不过敏。”

“哪儿那么多讲究,吃你的可爱多去。”

男生没办法,拿了个巧克力味的可爱多走了。

有个拉大提琴的男生正在翻谱,杨修贤拎着袋子走到他身边去。

男生仰脸看他,笑着叫了他一声“学长”。

“我记得你肠胃不好不能吃冰的,给你买了水。”

男生受宠若惊,忙两只手接过水:“谢谢学长!”

“井然呢,”杨修贤状似无意道,“怎么好像没看见他?”

男生拧开水喝了一口:“哦,他今天请假了。”

“他……”杨修贤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他怎么了?”

“好像感冒了,我看他脸挺红的,发烧了也说不定,他非说没有,睡一觉就好了。”男生一扬下巴,“我还特意给他买了点感冒药,想着一会儿排练完了给他带过去。”

“我给他带回去吧,正好我要回宿舍。”杨修贤把手里的梦龙往他怀里一塞,“这送你了。”

“哎,学长,”男生冲着远去的杨修贤说,“我吃不了冰的啊!”

“你送人吧!”

13

杨修贤敲了一会儿门,始终没有人应。

他拧了拧门把手,发现门没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宿舍里拉着窗帘,也没开灯。其他人好像都不在,只有一张床的下铺上睡着个人。

“井然?”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

他拉开窗帘,床上的人睡得很熟,什么反应都没有,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

杨修贤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甚至不用再放到自己额头上比一比,光是手背上的温度就烫得惊人。

“你疯了是不是,”杨修贤又气又急,“发烧了逞什么能,还睡一觉就好了,睡你个头!”

井然迷迷糊糊睁开眼,可能是太过疲惫,一双眼半拢不拢地看着他:“阿贤……”

杨修贤翻了翻手里的袋子,只有感冒药,没有退烧药。他叹了口气,起身从桌上拿了杯子,又拧了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给井然冲了冲剂。

“你先喝了,这个就着冲剂吃了,我去给你买退烧药。”

井然可能是烧晕了,起身都费劲。杨修贤扶着他坐起来,让井然就着他的手喝了冲剂,又吃了感冒药。

杨修贤刚从他手里接过杯子,井然忽然伸出手搂住了他,脸埋进他脖子里。

杨修贤僵硬了一刻,还是伸手抚了抚井然的后脑勺。

“是不是难受?”

“嗯。”井然低低应了一声,滚烫的鼻息洒在他颈子上,“晕,热。”

“我去给你弄块湿毛巾,”杨修贤说,“你毛巾是哪块?”

井然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杨修贤问他:“你说什么?”

“再过一会儿。”井然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声音又低又哑,“就一会儿。”

14

他烧得糊涂,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上一秒他还在他的梦里,下一秒就从梦里远远走出来,说的话却始终叫他听不清。

他迷茫地睁着眼去看,望见杨修贤穿了件深蓝的T恤,上头是蔚蓝的浪与帆,坐下时海波流转。这才叫井然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梦里还要穿长外套的初春了。

15

大学的社团招新都一副模样,百花齐放,群魔乱舞。井然喜静,也对社团活动没兴趣,去招新的地界不过是为了找室友借寝室的钥匙。

音乐声震耳欲聋,路旁设着电影社的相机拍延时。充满好奇心的大一新生来来去去,不断有奇装异服的人往他手里递宣传单,他道谢,一概放进包里,并不多看一眼。

人群密集时,人的视线往往下意识地会落在与众不同者身上。何况杨修贤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把吉他。

抱着吉他的青年消瘦又英俊,正式的演出还没开始,他垂着眼睛有一段没一段地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唱谱。微卷的额发被春风掀开,露出锐利眉眼。似是察觉到视线,他抬起头来,冲着井然笑了一下。

井然是实用主义者,不相信任何注定与重来,却在遇见杨修贤以后无数次忆及那个古怪的日子。他记忆力很好,从来不出错,钥匙却偏偏在那一天毫无理由地消失不见。他打不通其他室友的电话,反而是在社团招新的室友在嘈杂喧闹里接起电话,欣然答应让他来取。他出现在了一个自己本不该出现的场合,遇见了一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

白日晴空,人群热闹喧嚷,沉醉于狂欢,可井然的世界很安静,静到只有两个人。

他自己,和杨修贤。

自那以后他见过杨修贤许多次。星期三上午的那节选修课,杨修贤就在他隔壁教室上。所以有时他们会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擦身而过,杨修贤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脑后一缕头发弯弯卷卷向外翘着,叫人看了想伸手给他按下去。井然出教室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往隔壁教室门口看一眼。

他偶尔也会在学校的超市里遇见杨修贤。他俯身在冰柜前,像猫趴金鱼缸,挑挑拣拣犹豫不决,往往要花漫长时间才拣出一根,撕开包装把冰棍叼嘴里咬着,再拎着包装袋去收银台结账。

井然皱眉头,心想,他怎么能这样。但又没有哪里是真的说不过去,他连上去指摘一句的理由都没有。

井然运动神经不那么发达,去图书馆的时候总比去篮球场的时候更多。但篮球场离图书馆很近,有时他路过,能看见杨修贤和人打篮球。杨修贤瘦且高,惯常是懒洋洋而倦怠的模样,球风却很凶,偏偏反应极快,少有人拦得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扬手投出一个三分球。他浑身是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刘海湿淋淋黏着额头,有些狼狈,姿态却始终从容,年轻的汗湿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着亮。

井然就那样看着,胸膛里一颗心忽然古怪地跳动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让他有些透不过气,又像跃得很高。

井然有个室友在音乐社,总想把他也一块儿拉去,劝过他许许多多回。井然每次都推脱:招新都结束了,我现在去算什么?室友说不要紧,你小提琴拉得那么好,肯定能破格录取。井然摇摇头说算了,没那个必要。

直到这一天,室友高高兴兴回来,说乐团有个小提琴手退社了,也不打算再在乐团待。社里一时也找不出拉小提琴的,井然这时候去肯定能成。井然无奈道:我也没说过我想进音乐社啊。舍友很困惑:没有吗?我怎么记得你挺喜欢音乐社的,招新那天你不还站那儿看了很久,要不是我来找你,你连找我拿钥匙都忘了。哎,你就去嘛,社里氛围真的特别好。学长学姐都很照顾人,从来不摆架子。

室友说这话的时候,井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天抱着吉他的杨修贤。他见井然盯着自己看,也不窘迫,只是看着他笑,反而让井然紧张起来,几乎不敢看他。而他却偏偏在这时候站起,朝着井然的方向走过来。井然僵硬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呼吸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

杨修贤,哎,杨修贤!上台了!

有人叫他。杨修贤转过头去应了一声“知道了”,又看了他一眼,还是回头往舞台的方向去了。室友在身后拍他肩膀,问他为什么发呆,不是要借钥匙吗。井然说:刚刚在看音乐社的人弹琴。

怎么样,室友又在催他,就试一试嘛,去社团也能多认识些人啊。

井然犹豫了一会儿,想了许多,又想起了抱着吉他的杨修贤,到最后,还是点了头。

恰好文化节在即,乐团当真破格录了井然。他很快就同其他成员一道投入到乐团的排练当中去。每天吃完晚饭急匆匆地去,月亮升起来才结束,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生活也难能可贵地充实起来。

唯一的遗憾是,没见到杨修贤。

杨修贤并非乐团成员,不过偶尔能从其他成员的嘴里听到。总有人问社长:学长,修贤学长今天来不来?

他这几天泡画室呢,晚上又兼职,来不了。

哦……

提问者闻言,露出点遗憾神情来。

井然不着痕迹地问室友:修贤学长是谁?

啊?舍友反应了一瞬,哦,就是杨修贤,社长室友,以前也是音乐社的,有的时候也来看看排练。

哦。井然说,他好像挺受欢迎的?

对啊,长得帅嘛,又会弹吉他,人家都说他是艺术院的院草。不过就是……

什么?

室友左右四顾了一下,悄悄跟他说小话:

就是花嘛。他们艺术院的男生都这样,长得帅的尤其。

花?

这还要我和你说啊?室友压低声音道,花心。开学几个月女朋友都换了俩了,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哦。

之前退社那个,就是他前女友。两人掰了,女生就不肯在乐团待了,他也不来看排练了。之前的时候,每天都来……

修贤学长!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所有人纷纷回头去看。

看我干吗?门口的杨修贤笑眯眯地道,排练啊。

哪儿有人听他的,七嘴八舌地问他为什么不来,又问他为什么来。

哎,就兼职嘛。辞了没事干就来了。杨修贤笑着说,来看你们排练还不好啊?

那你明天还来吗?

这怎么就明天的事了。杨修贤一本正经道,要珍惜每一天的我。

其他人都跟着笑。

杨修贤从井然身边经过,忽然停下来问他:新同学?

社长说:井然,前几天刚来的。

我说呢,这么帅我不可能没印象的。我叫杨修贤。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香糖来。

吃吗?刚超市买东西送的。

我也要吃!

那你们自己拿着分吧。杨修贤说着,把那支口香糖放进他手心里。

其他人都到井然这儿来拿,又有人问杨修贤:学长你不吃?

薄荷味的,不爱吃。

我爱吃啊,社长愤愤,你怎么不给我留一片?

那他们都分完了嘛,我有什么办法……

井然看了一眼手里最后的口香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拆开了放进嘴里。

薄荷味的,很凉,像阵干净又愉悦的风。

16

那阵风就这样吹过来了。

从梦里,吹到他的身边。

17

“再过一会儿。”井然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声音又低又哑,“就一会儿。”

杨修贤心内又酸又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良久,也只是把手搁在他后颈上,安抚似的顺了顺。井然有段日子没理过头发了,后颈摸上去茸茸的,像只小动物。

小动物趴在他肩上吸了吸鼻子。杨修贤自己眼圈也是红的,还问他:“要不要纸?”井然轻轻应了一声。杨修贤便起身从桌上拿了抽纸递给他,坐在床边看着他擤鼻子。井然垂了眼,闷声道:“你别看我。”

杨修贤无奈,只有把脸偏开,又嘱咐他:“一会儿我去给你买退烧药,你就休息会儿。要是吃了药烧还不退,我带你去医院。”

井然的声音还是很轻:“……不要紧的。”

“那什么要紧?”杨修贤说,“等你肺炎了,住院了,人也烧傻了,这才算要紧?”

井然不说话了。杨修贤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晚上我来看你,要是烧还不退,咱们就去医院。”

退烧药确实起了效,然而夜里井然又烧了起来。杨修贤接了电话,匆匆披了衣服赶到校门口,到达时,病患已经握着手机在夜风里等他。这两天冷空气南下,夜里更深露重,几乎像秋天,井然却仍然是夏装打扮。杨修贤看了就蹙眉,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井然肩上。

井然说:“我不冷。”

“烧傻了当然不冷,”杨修贤说,“穿上。”

又伸手去探他额头,问他:“量过没有?”

“量了。”

“多少?”

井然说:“三十八度七。”

杨修贤叹口气,站井然身前替他把外套拉链也拉上:

“晚上估计得在医院过了。”

井然没回应,只是拿大眼睛盯着他看,神情很乖。他少有这样的神情,几乎像个听话的小朋友。杨修贤看了,无端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小朋友的脸。

最后还是忍住了。

夜间只能挂急诊。量体温,抽血,拿报告,做皮试,两人在医院里兜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输上液时已经十点半。井然一直没什么精神,打着蔫窝进椅子里输液。杨修贤知道他没吃晚饭,从医院门口买来碗小馄饨,端在手里供井然用没输液的右手舀着吃。馄饨清汤寡水,只滴了点香油。原本还有几粒葱花,然而他买时念着吃的人不碰葱,便连葱都免了。

“淡了点,你将就着吃。”杨修贤说,“太晚了,买不到什么别的。”

井然轻轻“嗯”了一声,舀了只馄饨要放进嘴里。杨修贤又嘱咐他:“很烫,你吹吹。”

井然便认认真真吹了一回,这才放进嘴里,又问他:“你吃了吗?”

“嗯。”杨修贤抬起眼问他,“给你加了醋,够不够?”

馄饨很烫,热气蒸得吃的人红了脸,吸了吸鼻子道:“还好。”

杨修贤从口袋里拿了餐巾纸递给他,心里想,那就是不够。井然惯来能吃醋,然而杨修贤怕他酸,还是加得少了些。

杨修贤看着井然慢慢地吃,又不着痕迹地坐得更近了一些,好让吃的人能更方便些。

或许是生着病胃口不好,井然只勉强吃了半碗便搁了勺子。杨修贤问他不再多吃点儿?他也只是摇摇头说吃不下。

井然看着他收拾餐盒,又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输完液,”杨修贤把一旁放温了的水拿来,看着井然把药吃了,“我和你一块儿回去。还喝不喝水?”

井然摇摇头。杨修贤便又把那水放到一旁。

井然的视线一直追着他转,过了许久才开口:“……我输完液都凌晨了。”

“对啊,”杨修贤说,“所以你就闭上眼,抓紧睡一觉。等醒了就能回去了。”

井然说:“你呢?”

“我?我得替你看着啊,该换吊瓶的时候给你叫护士。”

井然只是盯着他看。杨修贤在他身旁的座椅上坐下:“看我干吗,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的。”

杨修贤叹口气:“要真没关系你还在这儿?”

井然便不说话了,又流露出些许小孩子般的神态。杨修贤把脸倚在椅背上,同他四目相对,轻声道:“休息会儿吧,别想别的了,我陪着你呢。”

“……嗯。”

井然发着烧,原本就没什么精神,在医院转了许多圈更是累极,很快就闭着眼睡过去了。杨修贤却仍倚在椅背上看他,舍不得移开眼睛。从前他只能翻看旧照片,或是在人群里偷偷望他一眼,实在太久太久没这么近地看过他了。

头发比原来长了。杨修贤心里想,后脑勺的头发长得都能扎起来了。

眼圈有点青,晚上睡不好吗。

瘦了点,脸颊那一块从前还是鼓的,现在都快凹下去了。生了病,人也憔悴,但还是很好看。

杨修贤想,井然总是很好看。

他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人散下的额发,露出漂亮眉眼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却再不敢有多余动作。收了手,仍然只是看着。

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井然照顾他更多,几乎让他忘记井然比他小两岁,还是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小朋友。

输液室空调开得有些低,井然额头还有些热度,手却是冷的。杨修贤轻轻握住那只手,用掌心里的热度温着,像在焐一块不会化的冰。

而冰总是会融化的。浮云会散,春风会来,吹得冰河解冻,化作融融春水潺潺而流,流往更远处去。

18

输液的时间很漫长,待到终于结束时已是凌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谁都没有开口。

生病的人可以短暂获得脆弱的特权,一旦痊愈便失去,要重新做回犯不得错的正常人。而犯错的人短暂得到特赦,可以见一见喜欢的人,却也就只有这短暂的一夜时光。

杨修贤把井然送到了宿舍楼下,这才把手里一直拎着的药递给他。

“按时吃药,”他说,“回去多睡一会儿,要真累就请半天假,早上再睡一会儿,别委屈自己。”

井然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回去了。”杨修贤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井然没有说话,一双眼在昏黄的路灯下有湿润的光。杨修贤明知那不过是人困极时自然流出的泪,却也还是见不得那样的眼神,偏过脸,没有再看。

他只来得及走出了一步,下一步手腕就被攥住,呆愣着被那人拽进了怀里。少年人的怀抱汹涌滚烫,挟卷着凌晨的夜风,把他牢牢拥住。他闻得见那人身上还沾着医院的来苏水味,内里却仍然是洁净柔软的沐浴露香气。

有些东西积蓄得太久、太深、太重,终于止不住、拦不下,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阿贤,”井然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像个小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叫他,“阿贤……”

而他的阿贤红着眼捧起他的脸,吻了他。

原来一个吻可以这样苦而甜。井然脸颊濡湿,泪几乎模糊了视线。而他甚至不舍得停下来擦掉那点碍事的眼泪。一切都太好,像一个梦,只要他松开手就会轻飘飘地远去,再也握不住。

杨修贤在亲吻间隙吻他泪湿的脸颊,同他额头抵着额头。

“不哭,”他说,声音也是哑的,“不哭了啊。”

井然在一片黑暗里重新寻得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亲,在他嘴唇上尝到些许泪水的咸味,只是抿一抿,就又是软而甜的了。

19

两个人偷偷溜到天台,并肩坐着。十指相扣,一直没有分开。

井然生着病,有些疲态,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杨修贤肩膀上。杨修贤也就着他轻轻蹭了蹭脸。

漫长的孤寂时光在这一刻不翼而飞,仿佛他们始终都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从不曾分散过。

“我知道你不信我,”杨修贤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在夜风里听得很明晰,“但我确实是由始至终都喜欢你。我那时候只是……怕你不喜欢我,怕我追不到你,所以总是没勇气踏出那一步。直到肖毅看出来,和我打赌,我才终于有了借口,有了由头。我心里想,豁出去了,不就是厚皮厚脸一回吗,要是能把你换回来,三个月也值。要是你始终都不喜欢我,等三个月过了,我也就不再纠缠你。

“我知道错了。”他低声道,“这件事我不该瞒着你。我只是……心虚。你那么爱干净,眼睛里一点点脏东西都容不下,我怕你知道了就……”

井然似笑非笑地问:“就怎么样?”

“……就咱们俩之前那样。”

井然听完,真的笑了一下,又抬起眼睛看他:“你知不知道你有些时候很油腔滑调?”

杨修贤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你知道怎么说好听的话,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可我不是女孩子,你的那些甜言蜜语欲擒故纵我不是看不出来。”

井然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迟迟不愿意答应他。

杨修贤只能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有的是热情和爱意投入,也不缺人追。今天可以追我,明天也可以用同样的套路追另一个人。你随时都能放得下,可我不一定。

“我的热情和喜欢很少,”井然说,“不够再分给下一个人了。

“说到底,咱们俩都不够成熟,也不够信任彼此。”井然望着他,“我总以为你是闹着玩,你也总以为我是试试看。所以分开或许也是件好事……”

杨修贤委屈得要命:“不行!”

井然无奈:“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杨修贤还是委屈:“不能分手。”

“不分手。”井然说,“我的意思是,至少我们现在更了解彼此。矛盾在那里,迟早都是要爆发的,早些爆发出来也是好事。我们俩有时候也确实缺乏沟通……”

“那是你。”杨修贤说,“什么事都憋着,不肯说。问你八句你回一句。恨不得什么事都自己扛,就跟全天下所有人都是外人,没人帮得了你似的。”

“我知道啦,”井然说,“我尽量改,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

“嗯。”他轻声应,“我说的。”

“我知道我有时候是不着调,让你总不信我。我也尽量改。要是我以后再口上花花不靠谱,你骂我揍我都行,但就是别……”杨修贤说,“别不要我。”

井然叹了口气,分明知道这句话有故意示弱的成分在,可他说得那样委屈又可怜,像个被弄丢的小孩子。他听了,还是没办法不心软,只有抬起脸,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我不会的。”

杨修贤认真道:“不能随便分手,有什么矛盾咱们俩好好沟通。”

“嗯。”

“你也多信任信任我,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嗯。”

“嗯,嗯,你就知道嗯。”

井然笑:“那你让我说什么?”

“不用说话,”杨修贤说,“亲嘴儿会不会?用不用我再教你?”

井然垂了垂眼睫,抿着嘴笑。

夜风微凉又甜蜜,在暑气消逝的长夜里怅怅地吹,直吹起青年人的衣摆。

他凑上前去,轻轻地吻了对方。

20

夜风和吻里,都藏着薄荷味。


1 Comment

  • 一切都是这么美好,想到一句歌词: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都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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