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31日

【井贤】风月关(未完)

Inspiration comes from黄诗扶《人间不值得》,

“喝完大酒撑条船,说今生不靠岸”,今生不靠岸,说的不就是贤哥吗。

武林部分设定借鉴剑网三,井贤双蓬莱。

<序>

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御弟玄奘自天竺归,携回梵文佛经凡六百五十七部,于弘福寺译经。

帝亲统六军从洛阳北上征伐高丽,未果,刹羽归。

吴郡营造世家井氏少东家于扬州出海,东渡仙岛蓬莱学鬼谷一脉遗技,是年方十五岁有余。

<跋>

凡十年弹指而逝。

唐永徽六年,中土长安,朝中为后位废立沸反盈天,武氏势渐隆。

中原武林仍为老九门所分踞,蓬莱弟子绝少行走中土。

六月间,却有浪子剑一柄,渡海西来,先上武当,再登青城山,自言是蓬莱门下,愿与中土诸杰讲武谈英;

又于切磋往来中力克诸青年俊彦,一时风头无两。

斯人名唤杨修贤,有短剑一柄,名浪子剑,常收于伞中不轻易出鞘,曾说此剑由东瀛浪人所锻,由此而名。

有目睹者称其出剑快极,莫测如繁花,归时如弱柳,制人于无形之间。

同年,井氏一族大当家病卒,井少东家获信,自蓬莱东渡而归。

<起>

“少东家”

“少东家”

“少东家安好”

百工之中营造为长,江南道苏州吴郡,井氏铺舍含水带烟,阁帘层递,过往仆俾尽都住了脚,次第躬身向井然问安。

井然一一颔首,令他们起去,亡父丧仪方毕一月,他仍着玄色衣裳,正要去向母亲问安。

只是他自十岁上迁居,都是住在别院,若要见母亲,总得穿过整个铺舍去,一路免不得诸人问好。

他方才归来一月,又憾亡父春秋不盛,如今无论何如,对母亲总是晨昏定省。

贴身僮儿疾行而来,递来短短一笺字纸:“燕堂有信。”

井然伸指接来,片刻阅览毕,拢在袖袋中,与僮儿吩咐:“与他的信,我夜里一回去便要写来,与我安排下信鸽,速速递出。”

僮儿自是无有不应,跟从少东家这许久,甚而大了胆子问道:“仍是与杨少侠?”

井然扭了头,瞥一眼僮仆,只是不应声,时已近晚,太湖澜起,扑在主仆二人耳间。

僮儿自知不必再问,又躬身道:“信鸽俱已预备下了。”

井然颔首,道:“好。”

帘外暮云平。

<承>

“再一杯!”

洞庭之上,楚郡辖下,又一夜暮云凝碧,郡守公子雇下船来,相邀浪子剑,言不醉不归。

美人名士总堪结交,况浪子剑正当青春,又有一副天生好皮囊,所见之人无不为之心折。

便如此刻,座中美人作胡旋舞,眼瞧着便落于杨修贤怀内,

郡守公子且笑且叹:“阿柠,你见也见了,便如此罢?”

领头舞者娇娆有加,眼波横散,一曲终了,倒不去主宾身傍,只旋身倒在主位郡守公子臂膀上:“兄长!不是说好了!”

郡守公子唤来仆僮,片刻后拿着一盅醒酒散喂给妹子:“那怎地一样!你今夜吃了这许多酒。”

一边擎起手中蕉石杯来:与主宾笑着寒暄:“杨少侠见谅,舍妹酒后失仪……”

杨修贤面上瞧不出一分讶然,双手举杯:“令妹憨态可掬,何谈失仪?便烦李公子明日待她醒了,替我谢过妙舞如许。”

郡守公子颔首,饮下一杯,想想又道:“舍妹却是头回如此,求告到我这里来,便是想再瞧瞧你。”

杨修贤咽下喉间酒液,讶道:“我只当是李公子相请,这才依约而赴。”

郡守公子眼角一动,别了别脸掩去动容,唤婢子近前扶了妹子去后头歇息,方才转回脸来,一只木鸟扑面而至。

他不及反应,把木鸟捉在手心,一瞧之下,见这木鸟极为精巧,在他掌中仍双翼不停,振翅欲飞,背上有机括隐隐而行。

“送你的。”

郡守公子闻声抬头,杨修贤笑吟吟举杯瞧他,不等他抬手便已将杯儿往口中一倾,微绿酒液自唇畔溢出些许,衬得这副口唇水光嫣然:

“上回你对我那雕儿赞不绝口,可牠随我日久,是我知心知情的友伴,便仿着牠,做个蓬莱的小玩意儿送你。”

郡守公子这回真个眼眶微颤:“杨少侠,我无意夺人所爱,况这几句话你也记得,还做了这般精巧的……”

“噫——————!”

话未说完,叫舷窗外清清越越一声雕鸣打断。

杨修贤大笑,自案上拿了随身青伞,起身信步出舱,立在船头,海雕苍羽正在月下盘旋不已,瞧见主人出舱,低睨一眼。

如此凉风如此月,杨修贤长笑一声,足点船头,拔地而起,纵跃一段,苍羽俯冲而下,叫杨修贤在背上轻点借力,再冲高一段,旋身开伞。

郡守公子追出来,只见浪子剑迎月凌空,一手执伞飘摇,一手背在身后,带了笑微低头瞧他,带几分鬈曲的发梢为风所动,恰在杨修贤脸旁飘来荡去,勾缠动人心。

一瞬竟似一年长。

实则不过一眼,杨修贤便旋身下行,苍羽飞来再与他借上一截气力,他便御风蹈海,袍袖舒展,长吟道:

“每叹——芳菲四时厌!

不知开落——有春风!”

待郡守公子回过神来,船头微微一沉,杨修贤已落回船头合伞,笑道:“痛快!”

神仙落地,美不胜收。

不待他反应,杨修贤又已走回舱中。

郡守公子快步跟回舱中,杨修贤已又自斟了杯酒,抬眼瞧住他,边喝边慢慢道:

“初八过午,君山之上,繁花宴,李公子可来?”

郡守公子心中怦然,拱手:“定如约而至。”

<转>

七月初八,乞巧方过,君山之上红拂千条尚未摘了去,便又堆满那雪肤鸦鬓、锦衣短褛,君山本幽独,惟翠竹万柄驰名楚地,一日内却竟云集潇湘隽彦。

细看来往男女,无不是佩了随身兵器的,同城中文人雅集殊有不同。

郡守公子来得晚些,船将行至君山,细目一瞧,却未见旁的贵胄子弟,对岸正有人远远摆手,不要舟子渡他,自岸边折过一柄竹杆,分劲震成几段,提气纵跃而出。

眼见着那人要往水中坠去时,他却出手掷竹于水,木片纤飘,那人身形却更轻灵,借力起落后又掷出下一片,如此往复,一忽儿便到得这方岸边。

岸上有人拊掌大笑:“龙兄,好俊的一手一苇渡江!”

那龙兄落地,稳稳扎住下盘,拱手回礼:“杨少侠,我为燕堂白氏来赴约。”

杨修贤笑声不止,在龙兄缚膊上轻拍:“你来正好!只是见过几回,龙兄仍如此拘谨,可是修贤前几回有何处怠慢了?”

那龙兄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闻言不知如何应对,将抱拳双手垂了下去,白净面皮急出层浅红:“杨少侠千万莫这样说!你待人极周到的。”

杨修贤也知他性子,笑意不改拍拍他肩:“随意些。” 扭头快步来迎郡守公子。

大半宾客既至,繁花宴开。

因地制宜,案是青竹案,席是蒲草团,酒却是好酒,杨修贤立在空处,执起杯来,清声吐字,不绝入耳:“修贤初来不久,幸得结识诸位于此,今日诸位不必拘泥,便各自尽兴罢!”说罢一仰头,先饮下一杯,便有人鼓起掌来:“好!”

在座男男女女多是与杨修贤年纪相仿,谈笑无忌些,再喝两杯,有一生得粗豪的汉子便开腔:“修贤,你每到一处开宴都以繁花为名,如今却已是暮夏,怎地还用这个名头?”

杨修贤循声瞧去,先笑着招呼一句:“闻铸兄。”

而后宛如脑后长了眼珠般,往后一跃,卧在竹案上,支颐慢言:“君见繁花正妍,转眼黄叶又坠,变迁万端。繁花非花,叶亦可成花,闻铸兄若有兴致,可愿与我共造繁花一场?”

汉子长笑:“方才说过不附庸那劳什子风雅!罢了罢了,兄弟,接招!”手中链刃一展,直取杨修贤而来。

杨修贤一个鹞子翻身,自案上拔地而起,苍羽飞来,毫不客气,叼了杨修贤后领往斜刺里去,

杨修贤由得海雕动作,足间一点到旁侧翠竹枝头,便再度借力跃至空中,手中青伞一开,凌空飘摇。

闻铸知他滑溜,一击不成,老老实实在竹间纵跃,边笑骂:“你下来!”

杨修贤大笑:“闻铸兄,你上来!上头风景更佳!”

几个起落闻铸上得竹梢,又是一招攻来,鞭影重重间,杨修贤矮身斜飞,再定睛一看,已不知用何法门到了另一簇竹冠。

便这么一个守一个攻,转眼已绕场一匝,激起漫天竹叶纷飞,链刃屡击不得,气劲绞得这些青翠尽都迸为数爿,

湖光山色间,直如下了青翠翠一场花雨。

纷纷扬扬间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于长笑间纵跃而下,还归原座。

闻铸收起链刃,直呼:“痛快!”

杨修贤拾起酒囊,为自己再斟一杯,定睛一瞧,杯中有竹叶数点,不由莞尔,伸颈饮下。

这时旁侧又一声娇喝:“偏你二人能比试!我也要与杨少侠比试一二!”

声未落地,一着紫少女站起身来,正是霸刀这一代弟子中年齿最幼的灵璧刀柳沅沅。

杨修贤放下瓷杯,笑笑道:“上回已在沅沅女侠手下领教过一二‘雪絮金屏’心法之威,怎么,沅沅女侠仍想再打过?”

柳沅沅到底年纪小,面皮仍薄,见座中诸人眼光尽投了过来,少女柔嫩双颊红了些,仍然扬声朗朗:“上回那一记‘醉斩白蛇’我是攻你不备,占了先手,岂非失了公平?再比一回罢?”

便有好事者鼓噪道:“柳女侠尚未婚许,杨少侠也是英雄少年,便趁着今日比武招亲罢?”

柳沅沅听得这一句,跺跺双足,便要拿眼刀去剜那好事者。

杨修贤双眉微不可见一皱,立起身来,满斟一杯酒遥遥举手祝向霸刀山庄来客,直视柳沅沅:“沅沅女侠,上回便是你不占先手,修贤亦难取胜,雪絮金屏一路心法刚猛灵活,借力打力,确是我碧海缥缈掌法劲敌,不必再比,修贤心服,只是如许佳人邀战,不应确是不该,修贤便自罚三杯。”

三杯酒下肚,柳沅沅已自那边案前迎了来,小声:“杨大哥,你功夫这样好,怎地不同我再比来?”

杨修贤侧首瞧她,笑意融融:“上回我应了你甚么来着?若再赢我一回,那应诺的轻身功夫可不教你了?”

少女听了,当即发急:“那可不成!”

杨修贤又凑近些:“再者,沅沅女侠只想与我在功夫上分出个高低来?”

少女愣愣地:“阿?”

杨修贤:“你可飞过?”

趁少女应变不及,杨修贤捞起武器,左手蓄力向地,身形冲天,气旋自地上返至,激起碎竹翻飞,

便于半空中,杨修贤向柳沅沅隔空挥出一记缥缈掌,又借苍羽之力后退。

柳沅沅功夫扎实,虽不知为何乍然开打,仍是飞速用出一招松烟竹雾腿法,往前纵跃。

这一招正中杨修贤下怀,下一掌便接着前一掌,气旋剧烈,裹着柳沅沅直直向上,正是蓬莱招式澹然若海。

杨修贤挥伞鞣身向前,托了柳沅沅小臂一道浮空,小声同少女说:“瞧东南方,那岛可像个猴儿?”

少女心性纯然,虽身在空中,也依言去瞧,扑哧笑道:“像。”

霸刀身法走刚猛一路,大开大阖,她头一回飞在空中赏景,洞庭水平如镜,青山点碧,身侧少年侠客亦令她心中怦然。

不过片刻,杨修贤托了她再度跃下,木落雁归,唯余竹枝簌簌。

座中诸人笑道:“瞧着确是打了个平手。霸刀本代子弟卧虎藏龙。”

送柳沅沅归席,再推杯换盏一回,杨修贤扬声:“近日修贤有一事不解。”

众人:“愿闻其详。”

杨修贤:“我闻得朝中武后因立后前谏议,屡屡见怪先皇后长孙一族,又闻得长孙相爷欲调玄甲军回还?”

便有人笑道:“确有此事,杨少侠欲寻玄甲军切磋?还是趁早作罢,玄甲军长年踞于雁门关,功夫最是滴水不漏。”

杨修贤应:“西域路远,我且不去寻他们,只不过偶然听得,这玄甲军武学怎地便滴水不漏?”

那豪客答:“我早年行走关内外,偶有误会,与他们动起手来,只觉难攻难守,他们所用的盾刀由极西处采来晶铁铸就,坚硬难破,盾牌边缘又极为锋锐,真个打起来,一把盾便罩住了全身要害,冷不防再递来两刀,不留神便要挂彩。好在他们规矩也严,轻易不同江湖中人动手,后来不打不相识,我还摸过那玄甲弟兄的盾,雁门关常年积雪不化,那盾刀却触手生温。”

杨修贤显出些兴味盎然:“听了倒真想去讨教一二,只是不知护国天策军与这玄甲军若在功夫上一决上下,谁能占个机先。”

座中人纷纷笑他:“杨少侠只是醉心武学,却不知兵家输赢不止手头功夫。”

杨修贤笑眯眯斟酒自饮,举起空杯示意,而后话锋一转:“我又闻听,衍天宗袁天罡算出秘谶“女武代唐”,隐隐传开后,武后正以巫蛊之祸,驱衍天门人于陇右,可有此事?”

又有一人执杯笑道:“袁老爷子准了一辈子,这回却无人信他。这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他也不知从何算来的,想是不齿今武后以巫蛊之名构陷先皇后罢。”

座中诸人纷纷附和。

杨修贤亦举杯:“许是传得玄乎了,诸位再饮一杯!”

宴已过半,众人三三两两,游散于竹间,郡守公子来寻杨修贤:“杨少侠,再过十日,还来一聚否?”

杨修贤正背手站在山石旁,闻言扭头:“李公子,繁花宴散,我便要去下一处了,怕是不能赴约。”

郡守公子心中不舍,却也只道:“珍重。”

此时有信鸽一羽,越湖直向杨修贤而来,苍羽振翅俯冲,一把将信鸽擒于爪下。

杨修贤拍拍海雕右翼,将鸽子解出来,掏出信筒内祔书,展来一瞧,面上竟显出些似嗔似喜的变幻神情来,喃喃道:

“又送这劳什子破信来!”

远处有人兴之所至,正开腔唱来几句《柳毅传》,此时将将唱到:“多谢人间传书客,清光阁里宾主欢。”

杨修贤发恼,将信攒作一团,片刻后瞧上一眼,又觉不舍,将信纸展平,掖进袖袋。

纸张不大,上面字迹密密,落款处两个小字:“阿郎。”

<石中火>

汉中燕堂,屋舍依秦岭山势悬空而建,少主白氏正扶栏远眺,身侧幕帘一动,有人落在他身旁。

来者正是几日前繁花宴上掷竹渡江的龙兄,白少主知是他归来,没头没脑地问:“可瞧出‘他’的功夫还有旁的路数么?”

那龙兄倒也知白少主指的是谁,说道:“瞧不出,他使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蓬莱招式,却叫破我用的少林轻功。”

白少主眼一眯:“寻常仙岛子弟,自小在东海上学艺,怎地能对中原武学有这般眼力?”

又瞧瞧阿龙:“你觉着,此人如何?”

阿龙想想,老老实实应了:“此人极好相与,令人如沐春风。”

白少主正摘下穿帘燕腿上携来的新‘燕报’,闻言磨磨臼齿:“与我相较呢,又如何?”

阿龙脸上又浮出些红晕来:“既已翦除仇敌,我便决意效力于你,决不见异思迁。况我一见他那般周到的便只想着慎言慎行,一见你这般有话直言,心里头便舒坦。”

白少主扭头,阿龙一双翦水瞳仁中只得自己,映得满满地,于是他忽又问出一句:“你修的那少林童子功,共得几年?”

阿龙不解,却仍答了:“自三岁,要修上一十八年,如今仍有一年才得功成。少主忽然问这个作甚?”

白少主放了燕子瞪阿龙:“不为何,馋肉了!”

阿龙认真:“这个好办,我去山下包一份烧鹿炙上来与你,立时便回了。”

白少主笑骂:“呆子,去罢!”

<隙中驹>

千里之外,太湖畔井氏屋舍,白氏支颐浅寐,井然挥退僮儿,亲自为母亲摇扇,待众人尽退了去,白氏却睁了眼。

井然关切:“可是暑热扰了娘清梦?”

白氏摆摆手:“水阁里清凉得很,只是我心里存着事,睡不安稳。”

井然:“可是铺舍里头的事?”

白氏:“如今大事小情,都有你接在手中打点,娘想的不是这个。”

“你爹去前,病势来得急,再三叮嘱我,须得瞧着你好好立业成家,如今你学成归来,诸般事务也都上了手,只欠成家这一桩。你爹与我早已为你相下我娘家侄女来,五儿聪慧伶俐,伴在你这个闷性子的身傍,也是一朵解语花。你舅母放心你才貌人品,说待你出了孝再议此事,你心中却不可没个计较,后日你舅父一家动身回洛阳,你送他们出城。”

母亲为人惯是说一不二,井然放下团扇,绕来母亲榻前,纳手便拜:

“母亲。”

“父亲身后不远,儿想潜心守孝,且儿心中,实已有了人了。”

白氏一愕之下,瞧向井然,只见儿子绷着背脊,脸孔隐在阴影中,瞧不见面上神情。

白氏只得:“既有了人,却是何方女郎?可是仙岛门人?从前书信中却不曾见你提起,娘同你说这个,实在是你爹的意思,他的托付,一桩一件,娘都挂在心上。”说着又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井然方绷起的背脊浑不着力地松了,连忙起身凑到近前,对着胡榻上的白氏应承:“娘,莫要再动心伤情,儿去送舅舅一家,自是应当,只是这婚姻之事,儿确不敢应,请娘与舅舅舅母修书言明。”

白氏放下帕子,抬头瞧儿子。

昔日在自己怀中绝少哭闹的孩童如今立在地中,长身修然,面容沈毅,再不是稚龄时牵起自己袖口的模样。

于是她平了平呼吸,开口:“此事由得你,只是这两年间,总要叫为娘见见你这心上人。”

那知儿子目视远方,脸上泛起的神情几近苦笑:“我不知他目下身在何方,一有消息,便设法相邀。”

白氏微讶:“这是个何等样人,行踪不定至此?”

井然收回目光直视娘亲:“惊才绝艳之人。”

“娘先休息,我有事寻百工园勘定坊诸匠。”

白氏应了,井然袍袖一带,踏廊台而去。

寻完工匠,井然回铺舍沙屋暂歇,方才站定,僮儿递来蜡封书信一支,井然信手拆开一瞧,眉目终于舒展。

他拈过笔,密密地回过几行,递与僮儿:“送至燕堂。”

一日后,燕堂中,白少主拆下燕信,愤愤:“井氏少东家罗唣如此!”

阿龙在侧问道:“如何?”

白少主:“下回你去繁花宴,还要留心瞧瞧那浪子剑是胖了瘦了,神态疲惫抑或精神焕发,身旁可有辗转追随的狂蜂浪蝶。”

阿龙应道:“这个容易。”

白少主将手中燕信掷出檐外:“你到说容易!他偏不自己去,非要一趟趟从我这买口信。”

阿龙:“你若是不卖他,他又当如何?”

白少主拍拍阿龙臂膀:“金银玉石,那里嫌多!燕堂广收天下财帛,也沽卖天下消息,没有开门不迎客之理。况……”

“况甚么?”

白少主扶额:“我这燕堂,地势如此,只他井氏有营造修缮一应图纸。”

<梦中身>

光阴寸深,如是再过一年有余,井然只一心守孝,侍奉母亲、经营铺舍,

却在燕信中读完浪子剑过荆州,过巴陵,每到一豪杰云集之处,都要设下繁花宴来,煮酒论剑、品评时事。

有此逸事,武林之中青年往往欣然而至,偶有女侠比武诉情、男郎醉里相邀,浪子剑从不当众驳去,一来二去,风流之名天下知。

每回燕堂少主收到繁花宴邀帖,便转手打发燕子送信来太湖边,

于是每回繁花宴上,浪子剑也总收到吴郡来书一封。

行到南浦时,杨修贤这一回终于喝得醉极了,跃上屋顶仰卧,巴蜀之地暮春清寒,苍羽飞来,静静落在他身侧。

星辰垂挂,杨修贤漫漫开口:“你说他怎地不来寻我——”

“信倒一封封地来——”说罢去怀中掏出一锦袋字纸来,欲借酒劲扬了,终究不舍,仍揣了回怀中,续道:

“他既不来,我便去瞧上他一瞧,可好?”

海雕张喙,细细啾鸣着应他,一面低下头来,为杨修贤理顺发丝。

杨修贤醉得痴了,恍恍惚只当井然在侧,拨掌笑道:

“莫再闹了,放我睡个安生觉罢,好阿郎……”

海雕吃了推拒,振翼飞起,翼下生风,吹去些杨修贤面上酒气,

睁眼一瞧,井然未至,头顶星河却仍倒悬。

<一念生>

又两月间,井然出了孝期,却再未能接得燕堂消息,憋上几日,还是去了封信相询。

回信来得快极,上头白少堂主只说不曾再收过繁花宴邀帖,江湖上亦不闻浪子剑何往,倒似凭空不见。

井母白氏近来总见儿子出神片刻,问他却也不答,只道母亲不必挂心。

盛夏正浓,太湖烟波浩淼不尽,这日午后,有竹筏一排,穿荷打叶驶来,艄公头上盖了片翠绿荷叶,携了一搭裢,一柄伞,一“渔鹰”。

竹筏驶到井氏铺舍,接引的僮儿边偷眼瞧那极硕大威猛的“渔鹰”,边问艄公要名帖。

艄公捏下荷叶,原是个风流俊俏的儿郎,只见他与僮儿软语相商:“出来得急,不曾带名帖,去与你家主人说杨修贤来了,便可。”

奈何僮儿年幼,固执非常,左右只是不肯通传。

杨修贤遭了冷遇,却丝毫不急,竹竿一点,将筏子荡回荷丛,向后一倒,竟是躺在了竹筏上,又伸手摘来一片新荷叶,覆在面上。

“渔鹰”瞧主人一眼,两翼一掀,直冲半空,去井氏屋苑顶盘旋,高声嘹唳。

不过一盏茶工夫,门口僮儿便见少东家自大门疾步而出,张望片刻,便牢牢盯住荷丛。

铺舍门口有扁舟数叶,井然跳上一艘,船桨一动,也荡向湖中。

天光正好,波声不绝,近看杨修贤身随舟摇,俨然等得久了、方入好梦。

念了这许久的人于寻常午后忽而现身,数千日夜、万般渴慕凝在心头,井然住了桨,一时竟不知如何,只不够地瞧着。

苍羽收翅而落,毫不客气搧起一捧水花,溅上杨修贤面上荷叶,水珠肆意争流。

雕儿自来顽皮,杨修贤不去掀面上叶片,笑语先自下头透出来:“来了?”

“来了。”

于笑语晏晏中,杨修贤出掌一拍竹筏,翻身而起,荷叶应声而落。

时隔两年,井然终于再瞧见心上人面容,清瘦了些,面上也带着风霜之色,眉眼轮廓却是清宵之中几回魂梦所牵。

甫重逢,杨修贤先上下将井然周身瞧了好几匝,眼中微微闪动:“阿郎。”

一声所隔,何止万水千山。

井然一时间茫茫问道:“今日怎得这般美梦?”

杨修贤笑得打跌:“呆子。”

足下轻点间,两舟相错,杨修贤抬手相邀:“来。”

井然移步,攥紧杨修贤手掌,为他所拥,二人旋身相依,立在竹筏上。

苍羽自来不待见井然,翅膀一振,去湖心觅食。

便是岸边不知几双眼瞧着,井然拥在杨修贤腰间一双臂膀仍是不曾放开,不知先瞧何处是好,杨修贤瞧他眼波在自己脸上流转不已,又叫逗乐了。

这万里路行来,杨修贤仍是一见井然,便觉开怀。

终是杨修贤先开口:“我来寻你一问,这两年不厌其烦放了这许多信鸽,所为何来?”

井然敛目:“你游冶于山水之间,风物奇瑰,说不得便将我忘了。”

杨修贤收不住笑:“偏把自己与大好山川风物相竞,若你争不过,又待如何?”

井然不语,揽着杨修贤,一双眼盈盈如湖心波:“若果是我争不过,你又何以在此?”

杨修贤仰面大笑,酣然淋漓:“晏成,好你个晏成。”

笑完又问:“人言浪子剑多情,你可也信了?”

井然摇摇头:“若真是多情,怎地蓬莱岛上那许多俊秀人物,也不见你处处留情?反倒一得闲,便来我这盘桓。”

杨修贤:“你不信,那怎地每回燕堂来人赴我繁花宴,总盯我得紧,偏地那人不知掩藏,又与你长得七分相仿,被他盯着,就如你在不住瞧我。”

井然歉然:“不见回信来,我总疑心你恼我日深,白氏一族消息灵通,我只欲问问你可好?”

杨修贤叹:“我何曾恼你?”

井然不开口,只瞧着杨修贤,双睫懵腾。

杨修贤再叹:“当年一别,我止同你说山高水远、地北天南,你我各有要事须务,可也未曾说,就此断了这情缠?”

井然:“……你同我说,人伦之情不可不顾,便是我母亲欲计议婚姻事,亦不可一味忤逆。”

杨修贤:“偏说是我恼你,分明你恼我至今。同你说不可一味忤逆,是知你性子拗直,令堂素有心疾,说不得再引她动气。”

歇口气又道:“你逢着事,素来闭门谢客,自行推敲寻思,这副脾气旁人哪里受得。我道为何只见信,不见人?你那信中又尽是些清平事,不见相思之言,我回他作甚?”

井然一紧臂膀软语:“当日离岛,我走得急。又犯了狗脾气,你可也恼够了?”

杨修贤被搂得身形微晃,无奈道:“我二人计较之事,直如渔家小儿女一般。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地一别两年,你这脾气丝毫未改?若非知你信你,我何以来此?三千余日夜,非是虚度。”

舟板漾碎一圈涟漪,散于太湖之上。

井然:“当年究竟我招惹你在先。”

杨修贤头痛:“若要从头算,是我翻墙去了你院中。”

眼瞧井然还欲言语,杨修贤先下手为强,下颏往井然肩上一搭,全身气力也陡然一放:

“阿郎,我饿。”

苍羽盘旋高空,陡然瞧见杨修贤举动,嫌弃非常,发出长长一声清唳。

二人说这许久的体己话儿,湖间岚雾分毫未散。

竹竿轻点,人行画中,井氏门僮瞠目而立,瞧着少东家自撑了筏子渡人而归,领人进了门,又紧着吩咐厨下进些吃食。

初初入夏,院中花痕湿重,杨修贤执伞而行,随井然直入工房。

室内偌大一个沙盘凌乱,柜橱上书卷却码得严整,杨修贤头回来,四下瞧瞧,一屁股坐上窗边矮榻:“与你蓬莱岛上居所无甚分别。”

井然随他落座榻桌另一侧:“岛上局促,我起居与工房尽在一室之中,家中到底不同些。此处是别院,与我母亲起居之处隔着铺舍。”

杨修贤向窗棂外张望:“那你卧房又在何处?”

一回头井然面上已晕出红色:“青天白日……”

杨修贤眨眼:“左不过问你一句,你想到甚么去了?”

复又压低声音凑近:“路途疲累,我且不欲白日宣淫,莫慌。”

井然十年中已遭杨修贤调戏得熟了,只是去捏他手:“你这促狭也半点不改。”

杨修贤由着井然执过手去,耳边听得:“你曾言,此去一别,须得奔走三年五载,方有全功之机,若有不成,可也是殒命之险。此番,你族中机密之务可有眉目了?”

便是纵隔千里,四海八荒之内,也只得井然最知杨修贤。

杨修贤一整脸容,抬目直视井然:“兹事已有八九分把握,我方才来寻你,不枉我这许久奔波。想是你也猜个囫囵。”

湖风缦至,井然目光却分毫不移,良久,面上笑意如波纹,愈泛愈深:“是。”

两相对望间,仆俾捧了食盘近前,布下盘盏,杨修贤再不客气,拈筷进食,偏还要点评一二:“你家中厨子倒手巧。”

井然仍拢着杨修贤左手摩挲,闻言应道:“江南物产富饶,厨下也好施为。”

杨修贤抬眼:“怪道你这面容丰润了些。”

井然只是笑:“你若住下,我教他日日与你做些新鲜吃食。”

这一说,杨修贤却又垂了眼,瞧着眼前朱红碟儿。

井然脸上笑意渐隐:“待你一应事务尽了了再议,吃罢。”

此时廊下转进来一仆俾,向井、贤二人拱手为礼:“少东家,这位郎君,老夫人知少东家有故旧来访,相邀郎君一见。”

杨修贤和悦应道:“老夫人盛情,修贤明日定备礼前来。”

仆俾得了信,再一拱手,躬身告退。

杨修贤抬眼一瞧之下,忍俊不禁,井然眉头已自皱出个“川”字,于是撂了筷去抚井然眉间:“这是做甚!”

边细抚边又道:“令堂害心疾,我可也是记着,莫皱眉,仔细皱出纹路。”

井然自来对杨修贤说不出个“不”字,闻言又静了静,道:“明日我与你一同过去。”

杨修贤放下手来,也不再去动筷,只凝目在井然面上瞧个不休。

十许年来井然一直如此,深居简出,偶有杨修贤闯了祸抑或他左右放心不下之事,也不多言,左右只一句:“我与你同去。”

<万里客>

江湖风波未曾已,斯人万里系旧心。

少时杨修贤性子更为跳脱,深夜偏要去岛上禁地九辨馆“探奇”,又心急取道井然所居邻院土墙,惊动了新住客。

彼时杨修贤脸皮尚未如城墙一般,见泠泠月色下一个皎皎少年负手瞧着自己,一时脸热,只得挨过去细陈自己是谁、深夜翻墙所为何来。

对答两句杨修贤便问得少年名字,吴郡井氏,单名然,人瞧着寡言,性子实则淳和。闻听杨修贤欲去九辨馆,只攒了攒眉,四平八稳相劝:“夜中是静思时、练功时、休憩时,师兄真个要去,也早归为宜。”

杨修贤是个闲不住的,也并不真个非要夜游。瞧见井然背后偌大一个沙盘,登时将九辩馆抛去爪哇,拉了井然细问沙盘怎生用,又拉井然演示。

这一结缘,便是经年。虽二人所学殊异,井然每每妙手偶得,总唤了杨修贤,问他一句如何。杨修贤本于营造之术一窍不通,却因与井然交好,竟也能品评一二,每每瞧出井然凝于手稿中之形意,越发叫井然引为知己。

蓬莱岛本家弟子连同登岛者,学艺者共得数十,杨修贤仗义疏财、上下结交,端地是左右逢源,他却独爱同井然一道行止坐卧,一来二去,井然使人在相邻院墙上破了道一人许宽的栅门,叫他不必再翻墙。杨修贤自是得意。

一日午后,井然问他:“怎地独独爱在我这盘桓?”

其时杨修贤正翻阅兵法书:“你院中清净。”

井然笑音低低:“又拿话哄我,你院子便在隔壁,偏说我这清净。”

杨修贤扔了书,凑近来唤井然表字:“那里哄你?我院中不时有人来访,可不比你。晏成,晏成,我搬了来与你抵足而眠可好?”

井然正打磨手中斗栱木样,闻言抬头瞧瞧他:“从前乏了,你在我这歇下也是有的,那里就差你一副被褥,困了直说。”

杨修贤嘴上没个把门的,接着调笑道:“不妥不妥,怎好无名无分地便宿下了?”

井然叹气道:“你这脾气,每日里只是诨说个没边,还要我敲锣打鼓自隔壁抬了你来才成?”

杨修贤顺着话头,再诌:“若是要敲锣打鼓地,我那好只带一卷铺盖?说不得要将全副家当搬了来,晏成这屋中可放不下,索性将院墙一并敲了去罢了!”

井然拿他无法:“你自去寻吹打班子罢!”

杨修贤:“寻了来,晏成可要去凿了院墙?若我真个将全副家当搬了来……”

井然打断道:“我必也筑金屋以迎。”

杨修贤一怔,抬眼去瞧,井然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一时室内只闻砂轮梭梭,细瞧之下,却见井然手背青筋毕现,胸口翕动急骤。

杨修贤心下一片缱绻,他素来文墨不挂心,但也知井然言下之意。

昔有陈氏归汉武,椒房窈窕连金屋。

是他糊涂,未觉七八年间,两人在这世外仙岛比邻而居,交心知意,是好弟兄,亦如瑶台鸾侣。除却他所负之大任,旁的他与井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井然行止间,也尽然对他挂心,岂止一蔬一饭、一啄一饮,说如胶似漆也当得。他二人间,已是万缕千丝,离不得了。便是杨修贤初闻云雨事,亦是寻了井然阖门试来。井然对他意动情生,也是天然。

左右二人在一处,从前诸事也不曾细究,若非杨修贤调笑间言及名分,二人这囫囵日子便也是这般过着。

念头转罢,杨修贤去握井然手背,人亦偎过去:“好阿郎,那金屋可有图样子?”

终日劈桃穰 ,仁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二人院落外,仙岛烟水茫茫、海碧天青。

<卷惊涛>

翌日杨修贤果然一早携了礼再登门,井然押着他用了早饭,方才一同穿廊过湖,去往主宅。

前后无人时,杨修贤作随意状,问井然:“你那院中,令堂拨与你用的共几人?”

井然:“除去随我登岛学艺的,十之五六是母亲使来的。”

杨修贤颔首,拖了长音:“哦——十之五六。”

井然再道:“素日我都在工坊中,整日与百工匠人、样式匠人在一处,与他们倒亲厚些。”

杨修贤回身与井然整一整里衣衬领,笑道:“无甚,夸你院中的伶俐罢了。”

井然抬眼:“院墙不固,该当修葺一二。”

杨修贤笑笑不应。

片刻二人便到主屋,立时有引路的前来,道井母已早早起身,正在水阁中等他二人。

引路仆俾细述:“可也巧,清早来了个伎人,是去往姑苏投亲的,自言唱得好曲儿。路过太湖,盘缠已散尽,便上门来问主人可听戏,我们想着,老夫人许久不曾听曲儿了,今日又有客来,没个消遣的,便引了去与她解闷儿。”

井然平平应道:“知道了。”

水阁片刻就至,待井然拜毕母亲,杨修贤步前,奉过赠礼,长揖到地自陈姓名。他今日装饰齐整,长身玉立,见之可亲,加之人又乖觉,对答几句,井母不住夸他面善。

唤他二人于矮席中坐了,井母唤婢子引唱曲伎人来,那伎人作女子妆,满面铅饰,瞧不出模样,携了月琴近前来一行礼。井母一指稍远处:“去唱罢。”,仍转了脸来瞧杨修贤。

伎人唱起一出楚地时兴的柳毅传书,倒与满目湖光相应。井母只细细问杨修贤,蓬莱岛上学艺时可严苛,吃用上可匮乏,杨修贤答得细,话又俏皮,将井母逗得开怀。

一盏茶毕,伎人将将唱到:“愿君子人间早得知心侣,比目同心永相聚——”

红日半悬于湖,烟波桨声已泛了上来,井母听着曲儿,笑吟吟开口:“我却想起,阿然年前同我说过,他心上人也是出身仙岛,却为武林中人,行踪不定,杨少侠可知此事?“

左右无旁人,杨修贤瞥过井然一眼,朗笑道:“确有此事,只是这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各家弟子俱有要紧之事,少不得奔走。”

井母:“老身省得,只是这究竟是个何等样女郎,令我儿魂牵梦萦,竟同我说出此人是惊才绝艳之人。”

杨修贤一挑眉,再去看井然,那一张白净净面皮已染了熟红色。

收回目光,杨修贤面色丝毫未动,应道:“此人非方、尹、康东海三姓子弟,却五年而成方家凌海诀,尤胜于本家习武者。又师从姜氏一脉,习得兵家经略之术。”

井母讶道:“倒是个巾帼英雄。”又向儿子道:“杨少侠不与我说,我到不知你竟稀罕这般人物。”

说罢再问杨修贤:“这人目下在何方,杨少侠方自外头来,可有头绪?我儿这二三年,独力撑着一家上下,我只盼着他那心上人不拘什么模样,早些来了,伴在他身侧,我也放心。”

杨修贤将茶杯撂回案几,笑意未散:“多则三五年,少则几月间罢,伯母想晏成早日开枝散叶?“

井母:“吴郡井氏一族人丁兴旺,倒不拘着这个,为人母亲,只盼我儿有个知冷热的人在侧,倒叫杨少侠见笑了。”

杨修贤将面前一盏茶饮尽:“伯母折煞修贤了,舐犊之心,人间至情,修贤感佩。”

井母说罢,再续追问:“杨少侠可有此人消息?老身好奇得紧。”

井然方才默然半晌,此刻却截了话头:“母亲真个不拘形貌,都随我心意?”

井母:“自然,母亲也不忍逆了你心意。”

井然推杯,抬面直视母亲:“母亲既如此说,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修贤激灵灵打个寒战,堆起笑来欲要说两句场面话圆过去,瞧见井然眼神,只得垂下脸来,长长叹息。

井母面上犹馀笑意未散,初时只当儿子胡乱说嘴,待瞧见座中竟无一人再言语,只余唱曲儿的乐声袅袅,终于显出些失措来,双目渐渐圆睁,眼眶也红了,抬手指向井然眉间:

“你……你们……”

句未成句,井母后背一软,捂向胸口,向后跌坐在榻间。

井然使动步法,片刻已在母亲身后,护住她心脉,又扭头喊杨修贤:“阿贤!”

杨修贤暗骂一句冤家,身形却快,瞬时便上前来,道一句:“得罪。”伸掌与井然一同吐劲,回护井母心脉。

天边一声长唳,苍羽掠低,衔伞而至,松口后又一振羽翼,在三人周身绽出一道气旋,为杨修贤护法。

心脉窒碍不过片刻之事,气旋散尽,井母已无碍,井然就手喂她盏中茶水,垂目道:“母亲,儿不孝。”

井母缓过来,抬眼去瞧儿子,又细瞧垂手立在一旁的杨修贤,一忽儿转回目光,再不去看二人,轻叹道:“你自来是个有主意的。”

又摇摇手:“杨少侠,我乏了,怕是不便招待了。”

杨修贤面色丝毫未变,仍绽出浅笑来:“如此,修贤先行告辞。”

长揖一记,杨修贤袍袖翻飞,飘然执伞离去。

稍远处,伎人兀自咿咿呀呀,正唱到:

“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

井然扶着母亲,目光却随杨修贤背影而动,见他走得意态风流,头也不曾回一回,绽出个苦笑。

将将行过那伎人,杨修贤倒有兴致,瞧着伎人,就着曲调子开嗓:“此心早该托明月~”

那伎人抬眼睨他,不明所以,但仍接上下一句唱词:“那便该早引明月照寒窗”

杨修贤匀一步靠近,续道:“碧海青天梦已断~”,身形一晃,竟劈手去夺伎人手中月琴。

此时变生肘腋。

那伎人一甩月琴,抽出一把三棱刃飞身而上,明晃晃直冲杨修贤咽喉而去。

艳阳高升,太湖浩淼烟波再起,更为沛然之气劲如潮而涌,月琴坠地摔出数道青烟,杨修贤身形已疾退向后,掌影与伞尖齐动,使出击水三千,一面口中唿哨,疾驱海雕。

苍羽转瞬飞临,羽翼一展,由侧卷出一道罡风,正是仙岛秘技振翅图南。青烟随风,直向半空,又卷入湖中,水阁中人视线为之一清。

杨修贤身法如电,此时已向阁外急遁三丈之远。伎人眼瞧着追之不及,自头面上卸下数支迷神钉来,漫天花雨般射将出去,钉上幽幽暗绿,应是淬了透骨之毒。

杨修贤以伞相格,脚下却踢上一物,暗道:“不好!”,立时将那物远远踢飞入水,人也向另一侧避过。

异物入水,闷响炸裂,激起一人余高白浪,杨修贤眯眼,心道:“蜀中唐氏子弟竟也请动了。”振伞而起,挥袖卷出逐波灵游气劲。

只是他方才腾空,水阁侧三个人影分水而出,穿着龙鱼水靠,手执短弩、机括,齐齐对准杨修贤与苍羽。

杀招原在此。

阁边四人齐齐抬臂,暴梨针如雨漫射,夹着弩箭劲风,又有腐肌弹、断魂砂密织,成就一张天罗大网。

水中不知埋伏几何,万万去不得,天上又没个落脚处,眼见杨修贤要被射成个筛子。

一切发生尽在几息间,井然轻身功夫不若杨修贤,此刻发足奔来,也是救之不及。情势间不容发,杨修贤瞧准强弩方位,隐于伞面后返身而下,人也随伞柄旋转如飞,气旋卷起数道罡风,毒砂来势尽颓,坠入水中。

那伞奇巧,便是牛毛细针、蚀肌之弹打在上头,亦是分毫不曾裂损,避过弩箭来势,杨修贤片刻已至人前,此时苍羽敛翅下冲,对执弩机之人当头便是一喙,俯冲之势快极加之鸟喙锋锐如刀,此人登时开颅破脑。

井然也已奔至,掷出来一尊八尺大瓷瓶,瓶身挟劲风呼啸而来,叫刺客腹背受敌。

一人转身连击数弹炸碎瓷瓶,却遭杨修贤瞄见个空当,收伞向前一递,伞尖弹出机括扑地入肉。劲力一错,那人心脉俱碎,立仆于地。

余下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着水靠的便要纵身遁入太湖,而那戏子反倒不向门边遁逃,身形如鬼魅,竟直取井母。

杨修贤头脸染血,风流不再,眉眼含煞,袍袖自地上卷起数块瓷片,点点激射,直取戏子背心。手中浪子剑湛然在握,却将伞鞘反手扔与了井然,自己纵身追向湖中。

生死关头,他二人未有只言片语,却似心有灵犀。井然探手执伞,催动内劲去拦戏子,虽左支右拙,到底绊住了人。

那边潜人杀手半身入水,暗自窃喜,方要再行下潜,后心已是一凉。

杨修贤力贯于刃,闪电般将人捅个对穿,又借力一蹬,徒留一具尸身缓缓沉入湖中,水面泛起血色。

待杨修贤再穿身入阁,戏子已仗着轻身功夫,与井然缠斗至井母数丈开内,杨修贤再顾不得旁的,飞也似奔向井然,二人身形交错间,眼神相触,井然手中伞面一开,立时有杨修贤一掌抵在他后心助力,伞面气韵流转间急速飞旋,再生怒涛拍案之音,气墙有形有质一般,护住伞后三人。

戏子心知挟人无望,再度飞退,杨修贤自井然手中捞过伞来,提剑便追,终将人毙命在院墙边。

井然在母亲身侧相护,心知眨眼间四条人命断送,母亲该当惊惧,却未见母亲心疾发作之兆。

正忐忑间,母亲抬头望来,神色奇异。

母亲待他慈爱有加、细致周全,井然从未见母亲脸上有过如许神情,竟似想起了什么来,追忆不休。

<有所思>

此时杨修贤提剑而返,虽血溅满身、肃杀之气未去,仍拱手行礼:“因修贤的缘故,惊扰了伯母,给伯母赔礼了。那人已毙命,世间再无人知你井氏一门与我有这等瓜葛,伯母放心。”

井母直起脊梁:“还要谢杨少侠与我儿一同回护老身。”

井然偏头低声:“伤着了么?”

杨修贤一摇头:“不曾。”

井然轻轻颔首,解下外袍与袖巾递与杨修贤:“先换我的·,等我一等,引你去更衣。”

待杨修贤去湖边唤下海雕细察,井然拂下杯盘,矮身坐定在母亲身前桌几上。一地狼藉,他却似全然不觉:

“母亲,您可惊着了?”

井母神色尤恍然,应道:“不曾,只是想起些往事来。”

井然细瞧母亲面色,确实未有不妥,便要去扶母亲起身离开,却被白氏按住:

“我出阁前,也会些功夫。”

井氏不在江湖之中,又与江湖一日不曾断了牵扯。自小井然就瞧见形形色色江湖人士行走铺舍中,但父亲从未与人动过手,母亲也如寻常妇人,只是爱莳弄些花草。家中人口不杂,一应事务却井井有条。

待井然懂事,父母都已三十有许,往昔偶然提及少年事,也只寥寥数语。

“我长在洛阳,年轻时曾因治圃有方,在东都城内略有些薄名。城外北邙山驻有天策军,骑射之术精绝。白氏与天策府有些渊源,是以我也略通一二。”

天苍苍,野茫茫,千乘万骑走北邙。

武德四年,时太祖力克王世充、窦建德军于洛阳城西,获封天策上将,立府东都,掌事者均为其嫡系,自此天策门人现身江湖。武氏起势后,天策府似趋避其锋,少见在外行走,洛阳城民却多会上三招两式天策功夫。

再说这洛阳城中,白家善蓄奇花异草,自前朝起已是陪都一绝,上一代共得四个子女,井母行三,做女儿时闺名菽风,一手堂花、治圃之术尽得白家精妙,十三岁上,所治花斗便随家中递呈御览,又因其松萝披拂、柔曼之态得贵人赏。一时白三娘之名,洛阳两市百工皆闻。

白家与天策府有些渊源,白三娘也略通游龙骑法,出入爱着骑装,乘白马,偶然风掀冪离,便见马上三娘明眸顾盼。至于在洛阳行宫营造时,与井父情意暗生,又力排父母之议,千里南嫁,均是后话。

数年辗转,井母说来不过寥寥数语,井然细品母亲话中之意,一时怅然难解。他将目光投向杨修贤。

杨修贤似有所觉,蓦地转头,抚着雕翼冲井然一笑,云开雾释。

井然报以浅笑,收回目光,低头问母亲:“母亲是忙着抚育我,因而不曾得空再钻研治花之术么?”

井母嗔道:“那里是为你,一是江南气候水土殊异,再者,井氏一族,人多口杂,最初我与你父亲单出来过,大事小事,均有非议。我便想着,莫因我再叫你父亲为难。远嫁之女这些苦处,你外祖一早与我说过,我都省得。”

井然听完,垂下眼来,再问母亲:“若有机缘,母亲还愿如闺中一般,再务花事否?”

井母只当他替自己抱憾:“若有机缘,再好不过。回去罢。”

说罢起身,不要井然相扶,蹚过一地狼藉,向后院去,先前遭遣远的僮儿赶忙上前,随侍身侧。

井然见自己院中僮仆也在探头探脑,挥袖教他退去,一面走向杨修贤。

苍羽偏头斜睨井然,杨修贤只觉好笑,在雕背上一拍:“去罢!”

海雕展翼飞起,自去太湖上觅食。

井然也不说话,深深一吐息,去拉杨修贤的手,要擎他起身。

杨修贤卸了力,由得爱侣拉他起来,井然却不放手,拉他穿廊而去,径回住处。

杨修贤略讶,挑挑眉,由得井然一言不发拉他回去,而后青天白日地紧闭门窗,将他上衣剥个干净。

便是在蓬莱岛上,井然也少有这般举动,杨修贤一面竖着耳朵听苍羽是否示警,一面举着双臂任井然查看,嘴上偏要诨说:“人言久别胜新婚,我原是不信……”

井然扶着杨修贤裤沿,细瞧他后腰:“我俩尚未完婚,何来胜新婚一说?”

左右无人瞧见,杨修贤把眼翻得半白:“好,好,好。从你这讨些口舌便宜,怎地这般难!”

方才一同历经生死关头,他二人却直如孩童般斗嘴。

井然蹲下身去捞起杨修贤一条裤脚,杨修贤终于忍无可忍,手上施力,扯了井然起身:“我毫发无损。”

一瞥之下却见井然紧抿双唇,两片花朵也似唇瓣几近血色全无。

杨修贤心中叹气,便这般赤着上身,去捧井然颊面:“晏成,晏成。”

眼见唤不回这人的魂儿,又使出另一招,凑在井然耳畔:“阿郎,我冷。”

此刻若是有熟人在侧定要惊掉下巴,井然却从来都信杨修贤鬼话,四下一瞧,去床边拽过一条薄毯,便要抖开给杨修贤裹上。

只是井然面向床铺,却忽听得耳后有风声微动,下意识错步一让。

杨修贤嘴里骂娘,摔进床铺,也不忘找补,将只着里衣的井然一并拉倒在床。

滚作一团,井然终于动了动眼神,瞧向咫尺间的爱侣。

四目相交,杨修贤伸臂搭上井然后颈,笑:“舍得回魂了?我便在此,你又想些甚么去了?”

井然长睫微动,微红了脸急道:“我心里没有旁人,只是在想娘的话。”

杨修贤:“你娘可是要你与我断了来往?”

井然微微摇头:“娘不曾提起,便是提了,我也不应。她与爹的婚事也是自行做主,我只是不知,她原是洛阳城中远近闻名莳花好手。”

杨修贤再凑近些:“你问她可愿重拾此技?”

井然:“你听了?”

杨修贤:“不曾,我不过……知你甚深。”

知你醉心营造之术,也不愿至亲存憾。

眼见井然失笑道歉,杨修贤揽紧臂膀,先行叫二人唇舌厮磨一番,再于喘息间道:“阿郎,再有一年,一旦我族中事毕,便来寻你。”

井然一日内心神激荡,任由盘旋心中许久之言溜出口:“仍是分毫不肯说与我?”

杨修贤苦笑:“干系太深,恐你有性命之忧。”

井然又问:“那今日狙杀背后又是何人?”

杨修贤:“……亦不能说于你。”

井然再不应,拿指腹去摹杨修贤眉眼,日常摆弄沙盘模具,井然指甲削得短极。

杨修贤偏要捉下这秃指甲轻吻一遍:“你只当我贪恋湖山,不曾耍够。若我事败殒身……”

立时得了井然一瞪,便又改口:“若我不来寻你,你便只当我变了心罢。”

话音未落,井然潋滟眉眼又含煞瞧来。

杨修贤只得告饶:“横竖不叫你白白挂心。”

喘息未歇,二人又搅在一块,井然喃喃:“我也知你甚深。”

<归旅人>

到底二人未曾温存太久。

杨修贤未曾明言,经了一番变故,井然却已知他身侧险象环峙,自己高堂犹在,万万不可冒险,便亲手下厨,与杨修贤调了一碗蘸水面瞧着他吃了,再目送他出府去。

两人步入中庭,一时尽都默然,将将行了两步,杨修贤驻脚旋身,面上带笑:“就送到这罢。”

井然也停下,院中翠竹荫深,花叶簌簌,便如他此刻长睫颤动,再抬起时也只余欢颜:“嗯。”

杨修贤举步向前,只觉足上缚有千斤,临到院门前,终于回身去望井然一眼。

一望之下,井然背手立在原地,一步不曾近前,眼神却直直对上杨修贤,片刻间歪头曼然一笑,只作唇语:“等你。” 风里发尾翻飞。

不能再看,杨修贤一整衣袂,踏出井氏地盘,门僮这回瞧着扁舟如离弦之箭飞也似驶远,再度瞠目。

湖上钟声动客心,声声都是别离情。

十余日间,井然对母亲仍是晨昏定省,白氏却听见信儿,知儿子与各处日常往来陡然密了许多,又不知所为何事。

随后某日,井然却忽然携了母亲去往书房。

那处为井然幼年读书时所辟,如今已不常用,井母便知儿子意欲长谈,笑道:“我儿引我来此处,却是作甚?”

井然奉母亲落座主位:“有事要秉母亲。”

井母探身倾耳,井然便直言:“母亲,洛阳白马寺欲兴土木,大修诸殿宇,儿获同门师兄相邀,与他一道,整缮藏经阁、法宝阁地宫。”

井母讶然:“白马寺……白马寺实为中原第一寺,若有何差池,你这身上,可要担些干系?”

见母亲面上浮出担忧之情,井然掀袍坐在下首,抬眉向着母亲,手掌轻轻拍拍母亲袖边:“母亲,儿与师兄书信相商半月,已有八成把握,方来禀过母亲。儿欲携百工园诸匠往。”

井母呼出半口气来,背脊稍软了些,靠向座侧:“想去便去,我儿大了,自己定夺罢。娘在江南等你。”

那知井然摇头道:“母亲,我欲携您同去洛阳。”

话音一落,井母撑了撑方才松下去的背脊:“那像甚么话?”

井然:“母亲方才说过,尽由我定夺。”

“儿愿奉母一同回乡,有何不妥?”说罢眼皮一掀,去瞧母亲面色。

儿子十年不在身侧,面上待人虽较幼时更软和,主意却硬了不少。井母一叹:“阿然,当年我嫁来吴郡,是同你外祖他们几番争执过的,这些年虽惯常也走动,到底经年相隔,娘实在近乡情怯。”

井然眼神微动,垂下长睫:“娘,年前舅父一家来时,与我说过,娘尽与他说些儿时事,还说定要寻机重游,如今娘又作如是语,儿竟不知当不当信。”

井母:“儿啊,你外祖父母过身后,我幼时所居处已是你舅父家,我们再上门去,便是叨扰。一两旬住得,你这桩营造工事,却要大半年,如何使得?”

“儿俱已打点停当。”

井然抬头:“儿在洛阳南城使了些银钱,已置下一处民宅,便是在修业坊中。”

“儿孤身而往,亦无人照应,母亲……”

杨修贤曾打趣道,井然求人时,若将那未竟之言隐去,只一双眼瞧着人,便是神仙也要应他。

如今井母也叹气连连:“便依你。”

此事议定,井然却仍有话。

“还有,十日前之事,母亲为何不问儿子?”

提起此事,井母平静道:“你往蓬莱学艺十年,想是岛上女儿家少见,一时觉得你那友人举止可亲,也是有的,再过得一两载,自然歇了心思,我却问你作甚?”

井然失笑:“那这十日间,母亲为何使人在我院中探问不休,兼之向燕堂去信,询问阿贤是何许人?”

井母面上神情仍然未动:“他燕堂竟连此事都相告与你。”

井然:“我与白氏少主议定,若有人出钱买阿贤消息,他须得将探问之人名姓卖与我。”

不等井母再开口,井然又问:“我院中,常明、高谊、何大,并随我登岛学艺的灵秋,常将我院中事与母亲通消息罢?”

井母一挑眉:“娘自然派知根底的人与你使,怎地,为一个杨氏,我儿要见怪为娘?”

井然缓缓摇头:“非也,与他无干。母亲欲知何事,只管来问儿子,儿子待母亲,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母亲却为何如此?”

井母将背佝起些,瞧向儿子,眉心攒聚又舒:“娘这许多年如此,已是惯了。”

井母才嫁来吴郡时,院中几人尽是婆母使来的,洛阳城中百工都要道一句“三娘”的白菽风也不免吃些磋磨,那时她年纪浅,不知人心幽微,井氏虽非高门大户,却也颇多计较,兼之白菽风上有嫂,下有姑,几年不曾诞育后,各方均盘算着向她院中塞人。便是井父心意坚决,与她另择近旁居处,仍不乏往来传信之人,她院中一应大小事体,婆母一清二楚。

井然甫降生,白菽风打叠起精神,整肃院墙,直把家中管得铁桶一般。

洛阳城中昔日白马女郎,如今已是吴郡滴水不漏一宅之主。

儿子叫她护得很好,平平安安长大,如今正坐在她面前作质询之语。

白菽风神情一空,去瞧窗棂外天高云平。

数十年艰辛之处,到嘴旁却只一句“惯了”。她不愿再一一细数,亦不知从何叙起。

那知井然细瞧母亲面上神情,却忽然上前,伏在母亲膝头。

白菽风急道:“作甚!起来,此处许久未曾清理,地上脏。”

井然摇头,十数年来未与母亲如此亲近,他收着力气,不敢将上身重量全部倚上母亲膝头:“不起。”

又道:“如今家宅安宁,全靠娘料理,此中难处却从未曾与儿子说过,可是往昔在这上头吃过亏,方才大事小情均要过问?”

儿子作出这般姿态,白菽风心软得棉花一般,伸手去顺儿子鬓发:“种种事端,均为过往,如今都好了。”

又问:“那些家宅中事,都不曾与你说过,我儿怎地猜着了?”

井然垂眸:“阿贤提点我几句,我想了两日,又叫家中老人来问了些话,约略知道了些,母亲方才如此讲,儿便知了。”

说来说去,偏绕不开这人,白菽风叹气,掌下儿子鬓发丰盈,同幼时圆滚滚一个团子殊异。她开口:“阿然,你大了,此去洛阳,你院中事娘再不过问。”

井然:“娘有何事,只管问儿子。”

良久,白菽风:“嗳。”

井然听出母亲退让之意,缓缓抬头,眼神晶亮:

“娘可记得,昔年就在此处,您逐句教儿念,‘木兰不要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儿不孝,却也愿驰千里之足,送娘归乡。”

白菽风瞧着儿子面庞,一时竟热泪盈眶。

<赴东都>

三月后,洛阳城。

秋雨暂歇,井然携了伞欲出门,廊檐下母亲声音也传了来:“蓑衣也莫忘了!”

井然回头笑笑:“娘,我去对面寻他们瞧些图纸,数十步就到。”

白菽风不理儿子,叫人把蓑衣拿来,挂在僮儿背架上:“万一你转道去白马寺,可也用得着?”

井然应和:“还是娘思虑周到。”

月余之前,井然便已携母到得洛阳,扬帆循古运河顺风而上,一路倒也不曾太过劳顿。稍事整饬,井然便去寻师兄,二人日日往来白马寺。

除却勘定地势、测量尺距,他师兄弟二人还须围桌议事。此来之人不乏都城营造名匠,难免于构梁造檐之术上多有歧见。偶有争执不下,便要耽了工期,眼见得八月十五已近了。

洛阳宅邸较太湖大宅局促些,井然所居侧院和母亲相隔不过百步,白菽风也真个不在他院中放人,母子之间反倒比昔时亲近不少。井然特意在院中置了块花圃,下头铺设地龙,上头搭了架子覆着油纸。花草置于其中,经冬不凋。

恰逢月将重圆,白菽风兴致较儿子高出许多。得了幼弟家中送来的桂酒,便紧着打发人回赠些糕饼果子去。瞧见儿子出门,又不忘多叮咛两句。

<度芳年>

城中老一辈仍多有其人记得白三娘。

一代莳花好手归城,坊间茶余饭后议论毕,有年长一辈者便使人递了银钱礼物,来求旧日冠绝东都的花色。

其中不乏故人,白菽风不好推拒,一时间中庭往往嘈杂非常。

佳节在即,井然来主院一回,往往踏进门来。先瞧见流水一般往内递条子的僮儿,再有便是白氏本家花圃来送花材的,又时不时有捧了花器、去后门交予各家下人领回的俾仆。

给母亲问过安,井然打趣道:“母亲镇日里可比我忙上许多,儿子下回先使人来求见。”

白菽风手上正在为一盆翠柏点桂,闻言抬头横儿子一眼,手上仍然稳当。

不等母亲发作,井然再道:“母亲于方寸间造景之术,浑然天成,我只是不愿母亲多劳累,节前求了来的恁地多,该当回掉些。“

白菽风插好最后一簇金桂,拿起巾子拭手:“还是这样顽皮!偏拿为娘的寻开心。娘每日不过莳弄四五盆,旁的都劝去别处了。”

井然笑道:“正当如此。”

一面瞧见桌上竹篾里数枝桂子,便拈起一簇来,示意婢子为母亲别在鬓间。

井母似嗔又笑,一扶鬓角,扭头使个眼色,几个俾仆便出了门。

待室内只得母子二人,井母又开口:“这两日去你舅舅家中,可瞧见五儿了?上回我去了一回,五儿可也出落得越发俊了。”

井然眉心又蹙,嘴上只是应道:“娘知我心意坚决,五妹妹也正相看她中意的郎君,娘何苦再提。”

井母悠悠一叹:“虽知你心中自有计较,可瞧见五儿,我这心中,仍旧抱憾。”

母亲如此姿态,井然最难招架,只得先行告退。

木樨香浅浅深深,萦绕一室。

<登北邙>

次日,满城金桂飘香中,师兄来寻井然。

法宝阁地宫本次修缮时,欲增设三丈见方祭坛一座。师兄得宫中贵人所示,一应营造事项,均须与天策府通过气才好行事。

天策府自先帝时始立,拱卫洛阳城至今。祭坛既为天家秘用,天策军必领护法之责,少不得好生计较。只是天策军尽都驻在城北三十里北邙山,一日来回稍显奔波,师兄同井然议定,中秋过了便同登北邙,在天策府中盘桓一日。

佳节自是满堂欢愉,白日里井然奉着母亲去舅公家用了一回家宴,白菽风兴致好,一同小酌了几杯,回时坐在车中,叫摩肩接踵的街坊诸人堵个水泄不通,于是一迭声叫着从人套马,欲驰骑而归。

井然无法,只得哄着母亲:“母亲,吃过酒骑马,控缰易失了准头。”

白菽风不过略有酒意,思索片刻,与儿子说:“有理,走回去便是了。”

说罢,命人停了车,自向街边踱去。

井然跟在母亲身侧。秋意漫散,洛阳城中已是澄黄满地,总角小儿擎着冰糖葫芦追逐顽闹,稚子无忧无虑,井然瞧着,不免失神片刻。

往昔蓬莱岛上,杨修贤往往贪吃些甜物,中秋前后,往往三岛商船驶归,携来些蜜枣子、团圆饼,若不是他留心,说不得那人便要积食。

若瞧见这糖葫芦,杨修贤定然欢喜。

一旁白菽风瞧见儿子目光,笑他:“娘幼时总要溜出门来买他,不想我儿这样大了,竟也馋这个。”

说罢指了一指,立时有乖觉的女使上前买下一串。

井然不与母亲多分辩,噙着笑谢过。

归家后,白菽风打发女使将糖葫芦送了来。

红彤圆润的一串搁在工房窗棂前,井然支颐瞧着,良久拈起咬下一颗。

入口酸中带甜,沙糖甘美,雪蕻鲜艳,仍欠一味相思。

中秋一过,师兄果然来与井然会合,纵马驰往城北。

念在不过三十里路,二人便不带随侍独行,北地风物殊异,井然挥鞭之余,心情开阔不少。

极目而眺,秋草长天,流云无迹。

杨修贤不知何往,但于行踪杳然间,与他仍有一诺在身。

既爱之重之,也当信之不移。

两骑鞭梢卷动,翩翩直上北邙。

<大唐魂>

*长河落日将军冢,一枪定国平荒洪。

天策府伫立半山,厉兵秣马数十年,光是夯土墙外就挖下三丈宽一条沟堑来。

井然师兄弟递入文书名牒,等不多时,门将便着士卒引他两人入府门。府内地广,气象庄严,虎贲将士列队巡逻,行经二人也不曾侧目。

士卒引路至一偏殿,抱拳为礼,先行告退。天策府本代御敕护国军师身披软甲,已携徒相候。

祭坛图纸讲毕,军师细问祭坛各有几道关隘、又有何处可供布防。

此时殿门外有一串足音渐近。井然偶有所感,偏头去瞧,来人已行经殿门,所着布甲铁光一闪而逝。

井然微哂,杨修贤教他思之如狂,遇到之人有所肖似,往往得他侧目,便是足音相仿亦使他片刻分心。

护国军师此时却开口:“来者可是阿羡?洛阳城中有客来,所商之事与你之一部亦有干系,你可一道听来。”

廊下足音稍驻,一把嗓音带笑而起:“军师有令,莫敢不从。”转身入殿。未待瞧清楚殿内来客,已兜头抱拳行下礼来:“有客来此,某有礼了。”

护国军师与二人道:“此乃我天策府祭酒独子。”

“少祭酒,杨羡。”

自来人隔墙开口,井然如遭巨震。

耳鬓厮磨数年,他如何听不出,门外之人便是杨修贤。

这厢杨修贤行礼毕,直起身来方要说几句场面话,一瞥之下,也瞧见了井然。登时怔在原地。

井然圆睁双目,瞧着爱侣身披软甲立在地中,疑心自己白日发梦。

师兄早他两人十年出蓬莱,不识杨修贤,拱手与他见礼,打破一殿静寂:“少祭酒,某有礼了。我二人为白马寺修缮而来。”

半晌不见井然抬手,师兄侧头一瞧,顿觉讶然,井然面上神情变幻,鼻翼翕动。

军师低头细察图纸,不觉场中暗流涌动,抬手招呼杨修贤近前。

杨修贤只觉足上有千斤重,硬了头皮挨近来,心中只是一迭叫苦。

行走江湖所用名姓虽虚虚实实,他待井然尽都是一片情真。此时情形却不由得他分说。

幸而井然垂眼收了神通,与军师说起图纸上不曾表呈之关节。

一回说完,军师计较片刻,请托井然师兄弟将方才所述再行绘出,还道:

“天策军为天子亲兵,圣人如巡幸白马寺行祀事,为恐御前失仪,仍须少祭酒点起人马前去布防。”

杨修贤立在几步之远,冷不防遭点了名,强笑道:“……是。”

井然方才瞧着他目不敢瞬,此刻看也不看他,道:“制下图来,少祭酒处某也送去一份。”

他一开口,殿中为之一冷。

杨修贤乖觉,立时告辞:“军师,此事既议定,我这便去了,虎贲营判候了许久了。”

军师点点头:“你自去罢。”

杨修贤向井然师兄弟匆匆一礼,火烧屁股也似遁走了。直跑出了偏殿,叫日头一照,方才回过神来。

他这一跑,井然心中又该是何滋味?

殿中井然仍不曾回过神来。

杨修贤如风卷过这一遭,幻幻真真,正如南柯一梦,井然趁师兄发话,抵住舌根轻轻一咬。

片刻,痛处激得他清明过来,舌根处隐隐发苦。

人虽清明了,心头却更是混沌一片。

直至辞出殿来,井然依旧神思不属。

师兄只当他劳累,走到殿侧便开口劝井然今日早些歇息为要,明日晨起再行绘制。

殿后转出杨修贤来,与引路军士一抱拳,又与井然道:“借一步说话。”

师兄不知就里,道:“我先去帐中。”略施一礼,便随那军士去了,留他二人在地当中。

<蒿里行>

杨修贤将人截了来,一时也不知说何是好。素日伶牙俐齿,尽都搅作脑海中一团官司,只得咬咬牙,先向凌烟阁处举步。

两人默然前行十余步,倒是井然先平声开口:“十余年。”

杨修贤立定去瞧井然,北风卷地,蓬草高扬,井然面色不见喜怒,只盯住他:“方知你真名姓。”

“杨羡?好……好。”

杨修贤与井然相伴数年,自知他何所怒、何所忿,心下跌足不已。

回归中原后几年,他为图大计,辗转大江南北,耐足性子上下交游,难处不知凡几。唯有思及井然之时能得片刻快慰,却不想提前叫这人撞破身份。

一时间分辨之语与软话儿在杨修贤心头走马灯也似滚过,抬头一瞧,井然仍杵在后头,冷眼瞧着他。

杨修贤素知他这爱侣发起脾气来爱讲道理,往往要辩得他心服口服方肯罢休;又细想方才话语,知井然心结在这姓名上头,当下开口:“杨羡是我,杨修贤亦是我,羡为父母所赐之名,修贤为我自行择取之字,非是以假名隐瞒于你。”

井然逼近一步:“为何隐去本名?”

此等咄咄之态,杨修贤亦从未在井然处瞧见过。

杨修贤:“家父当年令我隐去名姓拜入蓬莱,是为便宜日后行走江湖……”

他惯会说道,此时却嘴上拌蒜。

天策府一套上阵杀敌的本事,无甚花巧,在武林中名声不显。门人以镇守一方为要,亦不常在外行走。杨修贤十岁丧母,十三岁叫送上岛去,无人知他来历。其时前朝秦、梁、燕、夏余孽横行,又有吐谷浑、高句丽所部虎视眈眈,杨父切切叮嘱他,盼他历练归来,成为天策府护佑两都之臂助,亦令庙堂中人有耳目在江湖之远。

自杨修贤上得到岛来,每逢中秋之时,随团圆饼同来的往往有家信,杨父为掩人耳目,只在信中写些寻常事,今年水草丰美,马驹子活得多,在外习武学兵法都须勤勉云云,杨修贤彼时年幼,实在想家了,便拿出信来瞧上一眼,再捂回枕下去。而后武氏自甘露寺归,渐夺皇后、淑妃之势,又有衍天秘谶“女武代唐”风声渐起,天策府便传讯于他,若谶语成真,他当即刻回归,随府中力保李唐皇室。

杨修贤一目十行瞧完密文府信后,神色如常将字纸掖入胸口,留苍羽独个儿觅食,自远游渡慢慢踱归。

这一路他走了平日两倍辰光,夕照时分,方才回到院外。

院墙低矮,屋中人坐在窗边,手中执着一卷图册皱眉思索,抬头见是杨修贤,展颜一笑,雨霁云开。

杨修贤魂灵发轻,只觉一路所想不足为虑,情不自禁,也报以一笑。

其时为永徽六年初春,距井然接信返家不过两月余,距杨修贤离岛也仅余四个月时光。

<难为情>

如今时隔三年,洛城已秋深。

北风卷了枯叶,直往人面颊上拍,杨修贤吃了一记碎叶巴掌,好容易醒过神来。

井然还立在后头,等他一句话。杨修贤心知,井然待他之心可昭日月,此刻揪着不放,不过是心神激荡,便是今日诨说一通遮过去,井然也不待与他计较。

就如从前数个晨昏,井然乌漆漆一双眼瞧着他,听他信口胡诌,再说一句:“偏你有理。”

那时杨修贤还爱回嘴:“若不是你爱讲理,我那须费这许多口舌?”

而今,口甜舌滑易,和盘托出难。

杨修贤再开口,嗓音滞涩:“我一早与你说明,我身负族中重责。”

“隐匿名姓一事,亦是离府前定下。便是你我今日重逢,也不过片刻,不日我又将离府,此去仍然凶险万分。”

“山河之重,甚于天策一府安危,何况区区?我与同袍不惜性命,拱卫大唐,说不得将殒身何处。到头来无论名姓籍贯,都归于北邙后山一畦青冢。”

说到此处,杨修贤回身逼近两步,倒叫井然立不住了:“如此,我却仍贪心不足,偏是想要你。”

井然未答此句,只问:“你说不日又将离府,何时动身?”

杨修贤:“两日后。”

井然又问:“去往何处?”

杨修贤苦笑:“府中密事,恕不能相告。且干系太深,恐你有性命之忧。”

他这头面露难色,井然瞧见,静默下来,片刻上前,闷头将人一把揽在怀中。

这一抱,杨修贤只觉腰间欲折,井然功夫粗浅不假,却有一身好力气,此刻越勒越紧,杨修贤抬手不得已,抬手捶他。

苍羽一直不远不近,缀在一旁,海雕不通人间情爱,此刻目露凶光,振翅向井然扑来。

杨修贤一个头两个大,先打起唿哨遣走海雕,再低声:“阿郎?”

井然不语,头仍埋在杨修贤肩甲处,手上劲力已然放松了。

杨修贤心腔中一片软和,溜出嘴边却是一句:“硌不硌?”

肩头闷声传来一句:“不硌。”

此地离凌烟阁不远,偶有府中人行经。井然此人,往日总守着他千奇百怪的条条框框,当着人前鲜少如此外放。杨修贤从来由得他去,此刻却忽觉,一别三年,他自己饱经风霜,井然亦多有际遇,拗脾气去了不少。

杨修贤摊拳成掌,抚着井然背心:“别使蛮劲了,你那些个不值钱的流水账,要叫你自个碾碎了。”

而后当心口掏出了井然打发鸽子送来的那叠字纸。

井然面上一红,又将杨修贤揽个严实。

杨修贤面上罕有地露出“拿你没法子”的神色来,支起一根手指来,对蹲在石头上虎视眈眈的海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天为盖>

听闻师弟意欲在天策府多留一日,师兄只道并无不可:“待回了,与令堂告个罪罢。”

井然微笑:“是。”

师兄又道:“既要多留一日,稍停我二人用些饭食便歇罢,今日赶路着实远了些。”

井然轻咳:“稍停我要与杨小郎……出去散散。”

师兄了然:“岛上学艺时,你与他想是有旧交。即如此,我先歇了。”

井然:“嗳。”

日暮时分,杨修贤点过一回兵,揣了一壶酥酪并几张夹饼,牵了马来寻井然。

两人并肩行过屋帐到凌烟阁后,杨修贤跨上马,向井然伸出手来,眼仁儿烁亮。

井然扣住爱侣掌心,飞身上了马背。

不待他坐稳,杨修贤就已驱开缰绳,井然不防这人促狭如此,一手捞住杨修贤窄腰,好容易稳住身形。

杨修贤得意,长笑一声,策马而去。

北邙前山地势平阔,是天策府青骓牧场所在之处,正值万马归营之时,风烟动地间马鬃如浪,西斜的日头里,军马脚步轻捷,带着他二人放蹄而奔。

井然只觉耳边风声烈烈,驱驰间身轻欲飞,前头杨修贤大声呼喝:“阿郎!”

井然亦提气喊:“怎地?”

杨修贤笑着喊:“今日便要绑你回去做个压寨郎君!”

井然:“都随你!”

杨修贤驱马直跑到一处避风地,岩块堆叠,一旁有胡乱垛了几尺的牧草若干,杨修贤抱了一捆去一旁喂马,又将吃食、伞剑依次卸了拿回来,拣块干净地方铺了些牧草,与井然席地而坐。

井然用布巾子为二人拭了拭手,接过一只夹饼,问道:“平日在府中,你爱吃这个?”

斗大日轮渐渐西隐,杨修贤浑不在意咬下一口:“这个好拿,在外头吃,讲究不了那许多。”

想了想又道:“才去岛上时,吃不惯鱼鲜,直至你来时才惯了。在府中也是大锅饭,实在粗疏些,不比你素来清洁精细。”

井然低头,咬一口夹饼,饼中胡乱夹了些肉馅瓜丝,确实粗疏新奇,且犹有馀温,能想见方出了锅就叫杨修贤拿了来。

井然咽下这一口,扬头冲杨修贤一笑:“这就很好”。

杨修贤于是也笑,拔下塞子递来酥酪:“吃慢些。”

那旁日头未曾尽落,这旁天幕上星毡将织未织。

井然将杨修贤揽在怀里,拭他指尖,抬头目中又是一迷。

夕阳之下,杨修贤唇上泛着些光亮,井然抬手去触,叫杨修贤偏头一闪,笑骂一句,回身叼住井然两片唇。

阳光热度犹存,两人心口处亦发热,青皮胡茬蹭挨,扎得紧,却都舍不得先松口。

杨修贤此番出来已卸了布甲,棉布衫子软和,井然已一手探进衫子前襟,隔着中衣捏住杨修贤腰肢:“倒不曾清减。”

杨修贤挑眉,去攥井然小臂:“小别数日,如此旷放?”

又说:“这几年东奔西跑,我倒是将身子骨打熬得壮健许多。”

井然抿了抿唇,不答话,杨修贤一叹:“你这爱操心的性子……”

边将另一只手往下,虚虚攥了一把,笑道:“还是这一处直来直往些。”

<地为庐>

昔年杨修贤素爱下黑手,井然不防,遂第无数次着道儿,又拿这下三路招式无法,双颊薄红、横了杨修贤一眼。

杨修贤倒来了兴致,一撩下摆,大大方方贴面坐上来,背脊映着夕阳,井然瞧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得:“阿郎……”

“……想不想?”最后一字吐息已在井然耳旁。

井然阖眼,老老实实:“想。”

杨修贤自己下身也已起立,偏要加意使坏,下颔贴着井然颈侧,边听耳畔喉间的吞咽声,边紧贴井然,挨挨蹭蹭。

他身披金光,所做之事却半点不正经。

此地在旷野之中,能做的到底有限,井然背靠岩堆叹气,隔衣揽紧杨修贤软弹弹一双肉丘捏圆搓扁,脑中忍不住想若他二人在此处……

念头止不住,杨修贤却已停了动作起身,这人也喘得厉害,衣衫乱作一团,眼中晶华灿烂:“阿郎,太阳落山了,回去罢,仔细着凉。”

井然失笑:“你…………”

杨修贤素爱如此,撩拨一回,便撒手要跑。井然将人一把拉回怀中,拥在腮侧。

暮色四合,二人静静偎在一块好一会儿,平了喘息,又略理了理衣衫,上马驰归。

路途不远,片刻即至,杨修贤送井然回屋,知他明日仍有图册要绘,小声叮咛:“明日再来寻你,我今明两日有行前诸事,须禀过将军、军师、我父。”

井然捏捏杨修贤腕子:“你去罢。”

杨修贤:“这一时半刻那里够,不舍与你或别。”

井然小声:“几岁的人了!明日我早些完工……”忍不住还是笑了,凑近来用气音:“等着你。”

杨修贤见已入夜左右无人,飞速在井然颊边偷个香:“走了。”翻身上马而去。

井然举步回屋,迈步过槛前,极轻快地笑了一句:“冤家!”

次日方才过午,杨修贤便来寻人,见井然尚未完工,一撩袖子,在一旁熟极而流地递工具、记尺寸,看得井然师兄亦称奇。

未几绘制毕,旁的字留与师兄缀补,他二人早跑个没影。

杨修贤引井然回自己屋里,府中居所无不平矮,杨修贤屋内也不过一床一帐、一榻一柜,并数个木箱。

榻上兵书已拢成一堆,井然径直走到榻边,足底一扫,数样杂物哗啦一声,尽叫他自榻底扫出来。

井然挑挑眉,瞧向杨修贤,后者脸一热,抢上来三两脚又把鸡零狗碎踢回榻下,拉井然同坐:“瞧那些扫兴的做什么!”

井然叹气:“你这邋遢劲,到哪也不改。”

一边四下打量,杨修贤屋中别无长物,临窗悬着一副女子像,下有供桌香炉,上头镇着一对光可鉴人的小铜狮子。

井然趋前,长揖过腰,直起身目视画像道:“伯母。”

杨修贤也走了来:“岛上不便,因而我只带了娘亲旧物,在府中时,我一早一晚,都要与她说说话。”

井然目视画像,开口:“杨家阿娘,我是井然,往后阿贤有我照拂。”

杨修贤瞧井然一眼,别过头抿了抿嘴。

落日时分杨修贤便要去校场,仅余数个时辰,杨修贤拉着井然坐在胡榻上,翻开一本兵书,却不去细读,只瞧着井然面庞。

井然笑道:“这是做什么?引了我来,便陪你读书?”

杨修贤支颐:“这数百日夜里,路上歇在那些破庙、草堂中时,我所思所想,尽是此刻。”

“盼着能太太平平,与你一同再瞧一回书。”

无人得知,平桥系马、画阁移舟间,浪子剑心中所想所念,竟是这般情景。

井然垂目,自榻桌上拉过杨修贤一只手来:“那你瞧书。”

看不过三五页,杨修贤又打起新主意,将书一抛,拉井然去床边:“歇个午觉。”

井然由着杨修贤摆布,外袍被扯开时又说了句:“我来。”

不多时二人双双身着中衣躺入床帐。

井然梳着杨修贤长发:“只歇午觉?”

杨修贤抬头,眸子晶亮:“只歇午觉。我方才归来不久,又要出远门,累得很。好阿郎,与我一同小寐片刻罢。”

井然拧他鼻尖:“还不睡?”

昔年岛上,他二人午后无事便小憩片刻,杨修贤拱拱蹭蹭,寻得熟悉位置,不多时便去见周公,井然在这全然陌生的床帐中,竟也心下宁定,阖眼睡去。

这一歇,二人直睡了半个时辰,再睁眼杨修贤已是神气完足:“阿郎。”

井然:“歇好了?”

杨修贤:“你在,做甚么都事半功倍。”说着捞起井然一只手来:“你甚么都会,可有法子,将自己变作巴掌大,叫我带你在身旁?”

井然失笑:“正巧,我有时想着,若你是鲁班尺化的,我也能时时与你在一处。”

杨修贤挪过井然手心贴上心口:“晏成。”

井然支颐低眼,帐中昏暗,唯余爱侣目中两点晶莹:“我这一去不知多久,你仍只当不曾见我罢。”

井然敛下眼角:“这话再也休提。”

“你去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去十年,我便等你十年。”

杨修贤一抿嘴,心知井然脾气拗,不待再劝,转眼去瞧他鬓边,却见乌云之中一丝晶亮,竟已是华发早生。不知这几年,他在江南,内外操持费去多少心力。

杨修贤一怔之下,不提防井然将耳廓贴上他心口:“你怎地心声如鼓噪?”

这人从前也总是这般,花前月下时,偶然便要不解风情。

杨修贤对着黑茸茸一个头顶大翻白眼,嘴里胡诔:“这两年奔波劳累,偶然心绪大起大落,便有此症……”

“原来如此,我还当由头是我。”

这人属实有些长进,床笫之间,竟学会了装傻充愣。

往日他二人帐中嬉闹,井然素来毫无还手之力,杨修贤觉着稀罕,刚想把人拎起来好生问问,井然抬眼一笑,复又低下头去,齿间叼开了杨修贤中衣前襟。

睡过一觉,二人腰间系带早已松松垮垮,此刻散开也是轻而易举,杨修贤意外片刻,便抬脚由着井然把他剥个干净,嘴上也不停:“在你身侧,我那有一刻不是心动神驰?”

换来井然凝目:“我听听。”

杨修贤已是赤条条地,却见井然又伏在他心口,一时捉摸不透,只当人又犯了呆气,唤人起来:“阿郎,阿郎,这有甚好听……呃。”

最后一声变了调子,井然已摸上杨修贤要害处,动作起来。

杨修贤当即噤声,高高低低喘出气音,井然还要品评:“心音快了两分。”

杨修贤旷了许久,受不得如此,三两下便交代得一干二净,井然捻了捻手中白浊,还要故作惊讶:“心音怎地又重了?”

杨修贤喘匀气儿,把人一掀,仰面坐将上去。

他二人都知时间不宽裕,杨修贤拿井然无法,只得居高临下舔过齿列:“倒会消遣我了?”

井然处在下风纹丝不乱:“不过听听你动心之声。”

杨修贤笑笑:“我也听听。”一俯身,掐着腕子,舔上井然耳廓。

帐中水声、喘息不绝,井然交代得也快,好歹叫杨修贤平了平气。

二人起身濯换过衣裳,又依偎一歇儿,校场号声便起。

杨修贤三两下披挂上软甲,深深瞧一眼爱侣,便欲离去。

井然上前几步,拥人入怀。

千里龙城万里沙,片刻温存,也能叫征人宽慰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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