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台湾的三月已经是春天了,那些冻得人直不起腰的寒意随之褪去了不少。软糯的风带了些潮湿温润的气息,能把人的骨头都吹酥了,闲暇时就只想窝在舒服的躺椅里,就着琳琅满目的春光,忙里偷闲地眯一会眼。
迟瑞身体不好,都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比常人要怕冷一些,他正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迷蒙的雨景出神,不自主地把怀里的汤婆子捂得更紧了一些。
雨下了半日,他便在窗前看了半日。
小家伙最讨厌这种天气了,他性子一向好动,闲下来一刻半刻对于他而言都像是受了酷刑那样,雨天不能出门,指不定家里要闹腾成什么样子呢。
回忆起故人,迟瑞的眉目也不自觉温柔了几分。
已过耳顺之年,迟瑞很明显地发现自己的记性变得糟糕了许多,人也变得爱忘事,到院子浇花时,邻居随口问他一句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他都得费劲地回想。但是那些久远的事情呢,却记得无比清晰。
就好像昨天刚经历过那样。
迟瑞在淅沥的雨声里慢慢地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会,感受到身上落了一层柔软的重量。
柔软而妥帖,带着让人舒心的气息。
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意识渐渐迷糊,安安静静地做起了一场再熟悉不过的好梦。
2.
1940年,冬。
当冯庸经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海面颠簸后终于背着背包拿着行李箱踩在上海的土地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大上海比教科书里描述得还要更繁华,也不是回到陆地上的感觉有多好,而是南方的冬天怎么会比北方的冬天还要冷上几分——
那种几乎能一直冻到骨头的缝隙里的冷气,哪怕你已经做了充足准备,裹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裸露的皮肤,风还是会狡猾地找到百密一疏漏掉的那一点,迅速地钻进去,在身体里喧嚣霸道地占据高地。
咄咄逼人,又无孔不入。
不过在经历了整整五年的纯英文的环境之后,忽然一下子回到了一片吴侬软语的环境里,尽管不是熟悉的乡音,冯庸才终于有【到家了】的实感。
冯庸提起手里的行李箱,扬手招了一辆得空的黄包车,报了个地址——那是季澄在他回国前一个礼拜突然给他打电报千叮万嘱让他回国之后直接去的,说是冯老爷子的命令。
冯庸把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左手随意地搭在箱子上。黄包车终于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融进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往目的地奔去。
愚园路的地段在上海这块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段了。这条路的两侧整齐地分布着一幢幢极具西洋特色的小洋楼,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子里栽种的植物也各不相同,在寒风里惬意地休眠,耐心地等着来年的春风过来把它们唤醒。
冯庸坐在黄包车里,好奇地看着沿路的景色,从车来车往的街道,看到外观漂亮的小洋楼,以及每家一户的小院子,恍惚间有种还在伦敦的错觉。
冯家世世代代扎根在奉天,冯老爷子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他最爱的战友与国家。冯庸自小便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九岁便开始就摸枪。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只需要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往前走,替父亲守好他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便好。
乱世里能安稳快乐地过完一生,应该也是每个普通人最大的心愿了吧。
赶在战事一触即发之前,冯老爷子动用了手头上明里暗里的各种关系,辗转联系上当年那位身无分文地流落到奉天,被冯家好心收留,之后还在冯家当了几年家庭医生的外国人,二话不说就把当时刚满十二岁的小少爷送到了大洋彼岸的英格兰。
冯德麟从来不担心自家那个心智都还没成熟的小少爷能不能照顾好自己——那小子可是老冯家的人,冯家人最擅长的,就是绝处逢生。
“先生。”喊声打断了冯庸的思绪。
“嗯?”冯庸回过神来,对上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车夫又笑着提醒道:“迟公馆到了,先生。”
冯庸这才发现车夫的年纪应该比他大不上多少,不过长期在户外的奔走使得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而粗糙,眉目间透着几分为生活奔波的疲惫。
“到了吗?”冯庸望过去,一幢跟方才过来看到的并无二致的白色洋楼赫然矗立在他眼前。他拎起箱子迈步下车,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早就准备好的三块大洋递过去,“这里就是迟公馆吗?”
“不不不,先生,不用那么多的。”年轻的车夫脸上的神色瞬间变了,黝黑的脸上显出几分羞赧,他在上海滩拉黄包车已经拉了快十年了,出手阔绰的客人他当然见过——但那都是在日本佬还没有打过来,上海还是那个歌舞升平的大都市的时候了。眼下战事吃紧,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的钱包里塞满钱币,这样就能尽快逃离这座城市。
怎么会还有人,随便打赏就是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呢。
“都拿着吧。”冯庸把三块大洋都塞到车夫的手里,语气活泼轻快,没有一丝居于上位者的自视甚高,“你可是我在上海认识第一个人,咱多有缘呀。你的车拉得很稳,多的那些就当我给你的小费好了。”
车夫一脸受宠若惊,伸出的双手微微颤抖:“谢谢,谢谢先生。”
冯庸摆了摆手,笑着说了声再见,在门口警卫那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身影消失在雕花铁门的后面。
也罢,随遇而安吧。
车夫把那三块大洋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转身把车子拉走。
能住在这个路段的世家公子们,大抵都是不差这几个钱的。
冯庸抬手敲了几下那扇花纹简洁大气的木门,低头整理了一下因为坐黄包车而起了皱褶的西服下摆。
屋里很快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来了来了,稍等一下。”
冯庸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扇门便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伶俐的丫头,看到他的时候脸上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您好,这位先生,请问您找哪位?”
“我叫冯庸。”冯庸笑着回答,“家父冯德麟,我之前给迟老夫人写过信,她老人家在家吗?”
绵绵恍然大悟:“您就是冯小公子啊,老夫人特意交代过我们,您约莫就是这几日到沪了,让我们好生留意着呢。”
“可是您来得不巧啦,老夫人每个月的十五都要到城隍庙里沐浴斋禁一日,明日下午才会回家呢。”
冯庸微微弓着腰以致谢,语气很温和:“是我叨扰了才对,前段日子不巧遇上风浪,船停了两日才能重新启程,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
绵绵把冯庸引进门:“您先坐,我去给您泡茶,还是您要……”
“绵绵,给冯小公子泡杯咖啡吧。”另一把温柔醇厚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的好听,“用上次洛斯咖啡馆送到家里的舶来咖啡豆,还记得怎么用的吗?”
绵绵应了声是,少爷,又朝那位陌生的客人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冯庸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迟家的装潢跟他之前见过的洋楼的布局有些不一样,正对着客厅的中间修缮了一道极宽的楼梯,楼梯到一个平台后便分开两头通往不同的房间——一个在东方并不很常见的的布局风格。
冯庸在伦敦念书时跟一个建筑系的师兄很是投缘,所以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建筑的基本原理——这种建筑布局的采光应该是极好的。
光线从正对着楼梯的天窗里透进来,柔柔和和地给楼梯镀上一层金光,却也因此使得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只看得到一个剪影的人显得格外神秘。冯庸眯着眼看,模糊的剪影在他面前逐渐变得清晰:先是一身剪裁合身的银灰色缎面长袍,然后是只看一眼便晓得是世家公子的洁白莹润的手,最后才是那双偷摘了整片星光的眼睛。
他梦里的那个人好像穿越了所有的迷雾,穿越了所有的晦暗,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走到了他眼前。
恍惚间,冯庸竟然有种只为了他而来的错觉。
冯庸有些出神,直到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浑然不觉,只听得那个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奶奶正巧不在,但她跟我交代过让我代为接待,请不要见怪。”
“麻烦你了,哦对了——”冯庸回过神,握住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鄙人姓迟,瑞雪落纷华的瑞。”
“冯庸。”
3.
1941年,春。
花园栏杆顶端的最后一点雪也消融化水时,春天总算到了。
春天来了,花园里那几株矜贵的被悉心养护的深紫色玫瑰也悄无声息地长出了新芽。
在迟家做工的佣人们都知道,自家少爷对这几株不好养活又娇贵的花可是钟爱非常。玫瑰是少爷的一位外国同学特别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作为少爷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却越过了少爷的手,直接送到了迟公馆里。
简单直白到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心思。
迟瑞的特殊取向在家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迟老夫人在刚得知的时候虽然也很不解,却没有多说什么。老年丧子的打击对她来讲是毁灭性的,自那件事之后,她对迟瑞唯一的要求就只有健康活着,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都会放手让他去做。
但是年幼便在迟家做工的绵绵却并不是很能理解:明明自家少爷长得也不糟糕,甚至是非常英俊的,而且自小便饱读诗书,骨子里便透着一种文人的清贵自矜,追求者理应不少,但偏偏追到家里来的却都是些同样挺拔俊秀的少年。
为什么呢?
这很明显不属于她能理解的情爱之事。
绵绵拿着小小的喷壶,给睡了一整个冬天的饱觉的玫瑰花浇水,一边止不住瑟缩地打了一个打喷嚏。
虽然已经是春季了,清晨的寒气还是很霸道的。
绵绵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棉服,决定回去添一件外套。
刚走到客厅,就听到了楼上传来了一阵每日清晨都会发生一次的熟悉的骚动。
迟瑞推开门,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床上那一团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的物体。
他看了一眼那团皱巴巴的被子,气定神闲地走到床头,熟练地掀开被子:“你该起床了,今日有早课,你再不起来,欧阳先生又该要罚你抄书了。”
床上那团被子翻了个身,十分自然地装聋。
迟瑞叹了一口气,把刚洗过冷水而且特地没有擦干的手伸进被窝里,准确地找到了温暖的后颈。
这个小家伙,怎么都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呢。
“啊啊啊啊啊!”床上的人一下子从被窝里弹了起来,抱着被子瑟缩到床角边上:“迟瑞!!你有没有人性啊!!!欧阳先生教你的尊老爱幼的道理你都忘了是不是!”
“欧阳先生教的我自然是没忘,包括那句‘无规矩不成方圆’。”迟瑞收起手,潮湿的手掌仿佛还残留着刚刚触及的温度,他不自觉地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虚虚地握着,徒劳地想留住些什么,“你可以选一选,是要现在起床,还是我现在下楼给冯老元帅挂个电话,把冯小公子已经连续几日迟到,被教书先生罚抄书的英勇事迹告诉他呢。”
“……就是开个玩笑嘛,迟少爷你看你,又认真了不是。”小家伙极其谄媚地笑了笑,把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小孩儿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下一刻,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便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冯庸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刚睡醒的眼睛还带着水汽,眼角嫣红。
换成三个月前,要是有人告诉他,他会对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比自己还小三岁的小孩子起了心思的话,他一定不会相信。
——不止不会相信,他还会让那个人赶紧滚。
但是现在呢。
迟瑞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垂悄悄地爬上了一层粉色:“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刚起床的身子热,上海春天的早晨寒气重,晚上睡觉前记得备一件外套,早上起床的时候就披上,万一不小心受寒了还得麻烦燕姨给你熬姜茶。”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
迟瑞有点奇怪地抬起头。
冯庸一下没忍住,在离开之前往那个人粉色的耳朵上戳了戳,然后飞快地跑进洗手间里,然后干净利落地锁上了门。
迟瑞愣在原地。
“古诗,也叫古体诗,是与近体诗相对而言的诗体。五言和七言的古体诗作比较多,简称五古、七古。”欧阳拓穿着一身浮着墨绿色暗纹的长袍,近日天气暖和了不少,他把袖子捋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而且古体诗格律自由,所以并不拘泥于对仗、平仄、押韵较宽,篇幅长短不限,句子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体和杂言体。”
熬过了早上的寒气,中午的天气简直好得不像话,暖洋洋的阳光跳过漂亮的建筑物,慵懒地落在门前灰色的台阶上,利用光亮,用刚抽出嫩芽的树杈在地面画出来一幅一幅形态各异的光影画。
南方的春天是一个温暖平和的季节。
比如说现在正在课堂上听讲的冯庸,就听得昏昏欲睡,脑袋还时不时地点一下,就像是小鱼儿在上钩之前在不停地试探着鱼饵那样。
这么好的天气,除了上课,什么都适合做。
尤其是午睡。
其实在伦敦结束了学业之后,冯庸本来是想着第一时间回到奉天的,但无奈自家老爷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有点特殊——一般的父母听到五年没有回过家的儿子说毕业了要回家的时候,应该都是开心得无法言表,或者还会兴高采烈地准备好孩子回家的必需品。
但冯老爷子偏偏不是。
他在得知了自己儿子毕业打算回国的日期之后,先是直接让手下的副官给远在千里的儿子打了一份电报,上面只写了简单的地址,以及一句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关心的话:“别回奉天,改到上海,我联系了在沪的旧友,你直接去迟公馆,迟老夫人会安排人接待你,而后安排你的课程。你只需专心上课即可。”
冯庸百思不得其解:上课?我不是才刚毕业吗?
后来他到迟公馆里住下来,迟老夫人结束斋戒回家,跟他解释过后,冯庸才知道冯老爷子是让他到学堂里把出国前扔下来的四书五经都重新学一遍——什么都可以忘,但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丢。
老爷子这个想法,冯庸是知道的,也是能理解的,所以他也乖乖地跟着迟瑞过来上课了。
可是真的很困啊。
小鱼儿试探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一口叼下了垂涎已久的鱼饵。
上钩啦。
坐在旁边目睹了整个垂钓过程的人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坐得离他的小鱼儿更近一些,把书斜斜地竖起来,不偏不倚,刚好替那个已经睡过去的小家伙挡住了欧阳先生的目光。
还顺带挡住了落在眼睛上的阳光。
少年人总是以为自己能不着痕迹地把满眼的欢喜都藏好。
冯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旁边的人轻轻地点了几下他的肩头,他才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周围,又看向旁边的人,刚睡醒的声音里带着软糯的鼻音:“嗯?欧阳先生过来了吗。”
“白天的觉不要睡得太长。”迟瑞压低了声音,离得更近些,说话时候的热气撒在小孩刚睡醒被压得通红的耳朵上,“这样晚上会睡不好,明天会犯头疼的。”
小家伙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刚醒过来的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又看到一张白色的纸张递到面前,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诗。
冯庸有点疑惑。
迟瑞很快地在纸上又写了一个“背”字。
冯庸挠了挠头,目光更迷茫了。
迟瑞轻轻地敲了两下桌子,没再说话。
这都什么玩意儿?
当阳光失去了舒适的温度,窗外的风也渐渐变得凉了的时候,欧阳拓才把那句放学吧轻轻飘飘地说出口。
然后准确而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正要往外跑的小鱼儿。
“欧阳先生?”冯庸正因为今天几乎睡了整个古诗文课而有点心虚,暗自后悔应该先走不应该等迟瑞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有事要找我?”
迟瑞慢悠悠地走过来,掌心有轻微的湿气。
“今天课堂上讲了七言诗。”欧阳拓笑眯眯的,表情和蔼可亲,“冯小公子在咱们学堂上课也有一段时日了,介意跟先生分享你最喜欢的七言诗么?”
小家伙回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地站在后面看着他的迟瑞,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便是那句写在白纸上的诗。
欧阳先生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在小家伙身后站得笔直的少年,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在少年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轻声地补上一句:“字写得不错。”
迟瑞一下子涨红了脸,窘迫得紧,却没忘了跟先生说再见才匆匆离开。只见得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比往常的要大了些,大概是顾及着从小接受的严苛家教,才没有跑起来。
毕竟小家伙已经趁着刚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了个没影。
迟瑞脚步匆匆地往前走,一边又不禁分心想着,等会得跟冯庸上上课,老是跑得这么快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少年人的苦恼都是天真烂漫的。
那时的他们并没有想到,那短短的十四个字,冥冥中已经概括了他们的一生。
漫长又短暂,精彩而浪漫的一生。
4.
1942年,夏。
每年的夏天,院子里的那几株路易十四都会开得很好。
四五朵淡紫色的花骨朵儿,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光,漂亮又高傲,昂首挺胸地站在了阳光底下,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世人所有的赞美。
迟瑞拿着喷壶,趁着太阳还没有那么毒,给花浇上一遍水。
上海最近不太安宁,日本佬估计已经耐心耗尽了,没有再假惺惺地玩那种君子游戏,他最近看报纸,几乎每天看到的都是哪个地方发生大轰炸,死伤多少,失踪多少。
正是兵荒马乱的时期,学堂自然也闭门停课了。
迟公馆在租界里,租界里驻扎着法国人的军队,日本佬也是会看脸色做事的,现阶段他们并不敢动法国人,所以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
至于这种表面上的太平,什么时候会被更大的利益需求撕破,从而露出满是虱子的丑陋内里,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既然现在的日子还算太平,那就先过着呗。
迟家做的是纺织的生意,今年的订单相比于往年的同时期的确是减少了一些。但迟家家大业大,也是上海赫赫有名的世家。世代出身书香门第,又家底丰厚,即使纺织厂关门停业三两个月,也能继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现在唯一需要操心的,是家里那个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往外跑的小家伙。
迟瑞正专心浇着花,余光里瞥到一个在初夏时节还穿着厚重的灰色大衣的人影飞快地往门外跑,当即便反应过来,但他却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喷壶,又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才开口:“去哪儿呢?冯小公子。”
灰色大衣的背影滞住了一会,而后没有停顿地直接往门口飞快地跑去。
迟瑞看了一眼,笑着叹了口气。
刚刚一直跟在身后随时准备着给少爷浇花的喷壶添水的绵绵反而有点着急:“外面乱得很,小少爷就这么跑出去会不会不安全?”
迟瑞把手上的手套摘掉,递给绵绵,不急着追出去,反倒往里屋走,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冷静,甚至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宠溺:“嗯,是不好。”
还好他已经事先跟门房叮嘱过了,这段时间,谁都不能出门。
迟瑞坐在沙发上,拿起放在边上的一本书翻开,又吩咐道:“最近湿气重,你下午得了空,就到后院里摘些薏米煮点水,多煮些,家里人都喝点。”
“是,少爷。”
不出他所料,十分钟还不到,那个灰色的人影便灰溜溜地推开了木门,坐在迟瑞对面的沙发上,一脸郁闷地看着眼前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正气定神闲地捧着一本《资治通鉴》看得入神的迟家少爷。
“小庸啊,你别这样看着我。”迟瑞头也没抬起来,声音一本正经的,还带着明显的笑意,“眼下战争形势复杂,光是租界里就盘踞着几方势力,谁都想争个主动权。奶奶在普陀山里吃斋念佛清修,还特地打来电话叮嘱,让我们如非必要都少些出门,呆在家里为好。”
小家伙彻底蔫了。
“你的夏装是不是落在伦敦那边没有带回来?今日崔师傅会到家里来量尺寸定制一批夏装,你也顺便量一下,也让他给你做几套吧。”迟瑞总算从艰涩的古文言文里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那身几乎密不透风的灰色西装,“马上夏天了,我担心你会闷出痱子来。”
冯庸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恹恹地在沙发上躺下来,闭起眼睛。
迟瑞把手里的书合起来,盯着小家伙漂亮的侧脸看了一会,赶在耳垂发红之前移开了目光:“你……你要是想喝那种西洋汽水,我让崔师傅顺便带过来便是。”
小家伙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身,眼睛瞬间就亮了:“真的吗!”
“……嗯,真的。”迟瑞不自然地摸了摸发烫的耳垂。
“加两串糖葫芦可以么?”小家伙提出要求。
迟瑞的手掌逐渐泛起了湿气,他皱了皱眉:“可以,但是你晚上睡觉之前一定要刷牙,不准像上次那样含着一颗糖就睡着了。”
看着小家伙脸上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明媚笑意,迟瑞忽然很庆幸冯庸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不然的话,即使他要的是整个上海市,他大概也会不惜倾尽家财,孤注一掷,把整座城双手捧到他跟前的。
“我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会有那种完全不抱任何的目的与回报地去帮助别人的人,你是第一个,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你对于我来讲真的很特别,迟瑞。”
吉蒙曾经这样评价他。
那个时候他正好差人把那几株纯种的稀有玫瑰花送到迟公馆里,在迟瑞疑惑的目光里大大方方地承认一个事实——
“没错啊,我是在追求你。”吉蒙无所谓地耸耸肩,双手摊开,做出了一个很无奈的姿态,“在我们国家,喜欢一个人就要直接跟他说,而且我喜欢的人那么优秀,万一被别人早一步抢走了,那我估计会很后悔的。”
法国人骨子里仿佛生来便带着浪漫因子,各种甜蜜的情话信手拈来,而且自然妥帖,丝毫没有让人感到不适。
彼时迟瑞刚把自己与常人相悖的取向了解清楚,再磕磕绊绊地让奶奶接受了她唯一的孙子也无法给迟家传宗接代的残酷事实,便收到了这样直白又不加掩饰的表白。
迟瑞在内心好好斟酌了一下用辞,才缓缓开口:“我能理解你们国家的处事习惯,也很受宠若惊。但是吉蒙,虽然我自认为我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目标,在对待很多事情上的看法也基本一致,但请你原谅我骨子里还流淌着东方人血液——我们还是相对更含蓄一些。面对这么仓促而直白的方式,我还需要时间来确认心意。况且,我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危难之际,儿女私情应该排在后面,正如我能理解你的直接,我相信你也能理解我的处境的,对吗?”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又给对方一个下台阶,免得谈话陷入僵局。
所以那位英俊的外国青年脸上的笑容未有半分减退,眼睛里甚至出现了不加掩饰的赞赏:“当然,只是……”
迟瑞耐心地等着他还没有说完的话。
“那几株路易十四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纯种花金贵得很,它们既然已经在你家里的院子里开了花,就让它安静地呆着好了,待到它们的花期到了,你再邀我过来看看就好。”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狡黠。
迟瑞点了点头,顺着对方给的台阶往下走:“自然是可以的,只是那礼物实在太贵重了,这样做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一些。
他的话被一个落在脸颊上的亲吻打断了。
迟瑞有点呆怔地站在原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个吻便当作是你给我的谢礼好了。”吉蒙笑着说,微微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且你没有推开我,那是不是说明了……我还有第二次表白的机会?”
说完,也没等迟瑞做出什么反应,转身就离开了。
“明天见,迟同学。”
后来吉蒙再也没有过来看路易十四,所谓的第二次告白自然也无疾而终。
战争愈打愈烈,上海虽然有着各方势力在斡旋,彼此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终究也不是铁笼子,始终躲不过被剖开血肉的时候。所以吉蒙那远在欧洲的家人便派人亲自过来,接走了他们家的小少爷。他跟吉蒙之间甚至没来得及告别,那名高大英俊的外国青年只留下了那些开得张扬妖艳的玫瑰花,和一个比羽毛还轻的亲吻,便匆匆不告而别。
不过迟瑞倒也不是一无所获的,除了玫瑰,他还在那个外国青年身上,学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东西。
而且他正准备着在某个小家伙身上好好实践一次。
迟瑞为了人生里的第一次告白几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趁小家伙午睡的时候打电话到附近那间久负盛名的西餐厅里订了整桌的西餐,还让他们准备了两支蜡烛,跟西餐一起送到迟公馆里。
冯庸是从外国留学回来的,这样对于他来讲应该更正式吧。
迟瑞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唯独没有预料到,现在是战时,战时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西餐还没有送到,家里的电话反而先响了起来。
迟瑞正处在忐忑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让绵绵先拿起了电话。
“您好,迟公馆,请问您找谁?”
“谁啊。”冯庸手里捧着水果盘,上面是切好了的西瓜,一块一块新鲜欲滴,让人食指大动。
“是一位姓季的先生,说是要找小少爷的。”
冯庸放下手里的果盘,拿起话筒。
只听得那边急急地说了几句什么,冯庸脸上的神色便沉了下来。
他应了几声好,放下话筒的时候手在颤抖,他甚至试了好几次,才准确地把话筒放回到电话上面。
“季澄哥打来的电话?”迟瑞的声音里有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家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是还没有从刚刚那通电话里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眼眶就红透了。
“季澄哥让我马上收拾行李,他给我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让我现在就赶回奉天去。”冯庸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睛里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却没有真正落下,“我爹爹在战场上负了伤。”
迟瑞倒吸一口凉气,又急又心疼:“他有告诉你现在的情况到哪一步了吗?”
小家伙点点头,眼眶更红了:“季澄哥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迟瑞伸手揽过小家伙瘦削的肩膀,无论多艰涩拗口的古文,他都能倒背如流,此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已经没有阿娘了,这次爹爹也要离开我了。”
“迟瑞,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爹爹会丢下我一个人。”
“这样我就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迟瑞只觉得胸口闷得快透不过气了,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疼得他无法思考,他只得遵从本心,张开手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冯老元帅一生戎马,为国家鞠躬尽瘁,会平安无事的。”语气温柔而坚定,“而且,你还有我,这里是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家,你不会无处可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冯庸用尽全力抱住眼前的人。
他忽然有了底气,也不再害怕回去之后要面对的一切了。
那个人给了他承诺。
所以他不是无处可去的。
迟公馆,和那个人,永远都是他的后路。
这句承诺远比那些不着边际的喜欢,要来得更动人。
5.
1944年,秋。
战争终于出现了偃旗息鼓的迹象。
中华日报说美国佬现在把枪头对准了法西斯,选择站在了人道主义这边,把之前曾经参与过的侵略事实都一笔带过,甚至还义正辞严地指责日本佬的行为丧尽天良,有悖人道。
就好象他们从来没有给那个小国家提供过战斗武器那样。
就好像人不是他们亲手杀的,他们就从未欠下一分血债那样。
待到迟瑞把当天纺织厂的账本审计完,已经是深夜了。
整座迟公馆都睡着了。
自那个人离开之后,像这种无法入眠的深夜,便逐渐多了起来。
或许在旁人眼里看来很孤独寂寞,但是身在其中的迟瑞感觉倒也不赖。
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卸下肩膀上的所有担子,放任自己去想那个人。
白日里纺织厂要处理的事情过多:采购新器材,跟外国合作商谈合作,确认货款和交期等等的每一件事情,事无巨细,他都必须亲自去处理。人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比如说,想念。
现在是1944年,距离那个精心准备了一整天,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被打断的晚上,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时间了。
而他们分开的日子,早就比他们相识的时间还要长了。
但是那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却比初识的时候还要鲜活深刻。
小家伙没事就喜欢窝在沙发里,看那些厚重的外文小说,看起来毫不费力,偶尔看到紧张的剧情时还会皱紧眉头,仿佛身在故事里那样。
他很喜欢吃甜食,各种各样的甜食,却一点酸都碰不得。还没完全成熟的橘子虽然还不够甜,但也不至于酸到不能下咽。可是小家伙只吃了一瓣,就酸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虽然吃了整整五年的西餐,对中餐的热爱却丝毫不减,对燕姨做的菜几乎来者不拒,口味偏咸,不吃姜和蒜,喜欢放葱。
天一冷就起不来,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然后再软乎乎地撒娇,多赖一刻半刻的床。
他在家里待不住,总是热衷于往外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穿来穿去,倒还让他意外发现了一家很正宗的西餐厅。他们家主厨碰巧就是英国人,跟同样在伦敦生活了五年的冯庸很聊得来,每次冯庸带他过去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额外多送一道甜点。
甚至连从来不送外卖的他们,也会破例给他们送一次,还会根据小客人的要求准备好了烛光晚餐需要的蜡烛,以及精美的甜点。
可惜什么都准备好了,主角却在还没开场的时候就退了场。
冯庸离开后的某日,迟瑞在报纸上读到了一篇名为《冯老元帅千古流芳》的报道,他当下便有了预感——小家伙可能回不来了。
他什么时候对冯庸那么了解了?
迟瑞和衣躺在床上,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还在想。
小鱼儿啊,你说你都走得那么远了,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或者说,你还会记得,这里有人在等你吗。
中秋过后,奉天的天气就一天一天的凉快了起来。林荫道上经常会铺满了一层一层金黄色的落叶,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嘎吱的脆响,听起来就像是踩碎了满地的春日的好梦。
冯庸裹紧了身上灰色的长大衣,手里提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地走进了办公大楼。
奉系军阀早在那场战争伊始,就已经被国军收编,成了国民党的一个分支部队。由于平日里冯老元帅练兵严格,那支分队还一度是国军里剿敌人数最多,伤亡最少的前锋部队。
后来冯老元帅因为在一场战争里被敌人的流弹击中,在经过了五个小时的手术,又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在那以后,奉系军阀这一派系,就逐渐泯于普通的军队里。一支军队失去了唯一的主心骨,相当于断了魂,人心不免有些动摇。
若不是冯老元帅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独生子适时出现,亲手操办了冯老元帅的丧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走马上任,奉系军阀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件难事。
其实明眼人又何尝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呢,这不过是上位者不想让老部下寒心同时稳固军心的一种“怀柔政策”罢了。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到了冯庸的耳里,但他的资历确实浅,又在国外喝了五年的洋墨水,算上在上海的那两年,他离开奉天已有七个年头,除了汉卿,他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他很清楚那些人将他放在这个位子上的原因,就是相中了他作为冯德麟儿子的身份,用他来稳定军心——所以只要他人在这里就可以了,他能不能带兵打仗,能不能指挥战争,很显然并不是上面的人会考虑的问题。
冯庸也乐得清闲。
辞掉这个本来就可有可无的职位的念头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冯庸的脑海里——反正他们家里也不缺他那份微薄的工资。老冯家在奉天也算得上是有名的大家族,经过两辈人的积累,家底自然是丰厚的。冯老爷子虽然走得匆忙,但家里还留了一群忠心耿耿的仆人,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副官,从小跟冯庸一起长大的季澄在他回到奉天之后也一直守在身侧,寸步未离。
那些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现在暂时还不敢动他。
他大可以直接辞掉那个职位,往那个南方的城市奔过去。
但是季澄哥告诉冯庸,现在军心不稳,冯庸虽然已经离开奉天很久,但他是老元帅的独子,所以他还是这支部队的根,他若是现在抛下一切离开,这支部队怕是会成了一团散沙。
这可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散了。
所以他必须留在这儿,等到军心稳,人心齐,接班的人也可独当一面了——等到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它该走的路上,他才能离开。
冯庸嘴上说了好,内心却慌乱得不成样子。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他不知道,年少的心动到底能坚持多久。
你曾经说过那里是我随时都可以回去的家。
所以你会一直等我吗。
今年的上海好像比往年冷得要早一些。
十二月中旬就开始飘雪了,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使得马路和街道上到处都积满了没脚跟的雪。
趁着纺织厂停工,迟瑞便吩咐了让家里厨房开大灶煮粥,煮的时候往里添些红糖,不多时便熬好了整整两大锅软糯的甜粥,迟瑞又让家里的下人冒着大雪送到了贫民窟里。
战乱多年,哪怕是上海这种根基足够深的大都市,也早已民不聊生了,多少人毁家纾难,居无定所,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雪,贫民窟里四处都透着风,喝碗热粥正好暖暖身子。
迟家家大业大,纺织厂的订单也一直都很稳定,这只不过是两碗热粥而已,本就是力所能及的举动,而且还是积德的善事,多做也无妨。
奶奶去年在普陀山静修时不慎感染了风寒,后来病情加重,无力回天,老太太撑着一口气,等到迟瑞赶到身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握住他的手,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
“与人为善,则于己为善;与人有路,则于己有退。”
迟瑞将这句话镌刻于心,始终秉行着”做好事存好心“的原则,定期捐款、派粥、派棉服,善事做得上了日报——报道里大肆赞扬,迟家不愧是世家,能风雨不动地站在上海那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多的福气,他一个人也用不完,多的就都给那个小家伙好了。
怎么又想起他了。
迟瑞无奈地笑了笑,把注意力放回到那本读了半年还没有读完的资本论上面,刚看了没两行字,忽然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迟瑞叹了口气,正要把书合上,正欲站起身开门。
绵绵已经走到了门边:“少爷,我来就好。”
迟瑞点了点头,坐回沙发上,把剩下的那几行念完。
现在是月底,今日厂里的会计会把这个月的总账送到家里来。陆一峰是他多年的好朋友,平日里也经常到家里来,所以也没有必要过于拘礼。
过了好一会儿,迟瑞才听到门口那边传来几声惊讶的吸气声,还没待他开口询问,就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怎么吃惊成这个样子,不认得我了?”
迟瑞把那几行字读完,刚要翻过一页,听到声音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松了一下,思绪和页码便一起乱了。
这个病症已经那么严重了吗,先前一直都是出现在梦里的,现在白天也出现幻听了?
又或者说,这个……并不是他的幻觉?
迟瑞把手里的书合起来,背部僵直,直至关门声响起来,也没有勇气回过头。
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在很近的身后响起来:“哥哥。”
迟瑞不自觉地把呼吸都放轻了,抓着书的指关节泛着青白。
空气里只剩下壁炉里的火在燃烧着的时候发出来的哔哔剥剥的声音,温馨得有点不真实。
身后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你那个时候说迟公馆永远都是我的家,现在还作数吗?”
“我把我的家都带过来了,你可以收留我吗?”
尾音上扬,听起来缱绻而温柔。
那不是梦。
他的小家伙,回家了。
6.
1945年,夏。
美国人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了一枚原子弹,8月15日,日本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
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的不平等的血腥侵略,以侵略国的失败告终。
街上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从今以后就天下太平了,再也不用打仗了。
天都黑透了,迟瑞才从纺织厂里下班回到家。
今日初二,天边正挂着弯弯细细的一小条。
冯庸正窝在沙发上睡得香甜,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绵绵看到少爷回来了,正要吩咐燕姨准备好晚餐,却在下一秒听到自家少爷压低了声音说:“先不用摆桌,让他再睡会。”
小家伙晚上总是睡得不好,经常在半夜里哭着惊醒。
经济复苏时期,百废待兴,纺织厂作为扎根在沪的民营企业,自然要起领头作用。学校工厂等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定做制服校服,订单量一下子上涨了许多,纺织厂也招了很多新的工人。迟瑞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只得吩咐燕姨到家庭医生那里拿了安神的药,每天熬给小少爷喝。
一向怕苦的小少爷这次倒是乖乖地把药全都喝光了。
药是一滴不剩地喝到肚子里了,情况却没有丝毫改善。
迟瑞私下里曾经找季澄谈过,然后才知道他缺席的那两年里,冯庸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突然离世,原本熟悉的军营变得陌生,每一个人靠近他都是带着目的与任务的,身边像是潜伏了一群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只要他走错一步,就会扑上来把他撕碎。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季澄脸上的表情很镇静,一贯冷淡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老爷子刚走的那半年里,他几乎都是睁着眼睛等天亮的。”
小家伙难得才有这么安稳的休息时间。
所以迟瑞并不打算叫醒他。
饭什么时候吃都是可以的,还是小家伙能睡个好觉比较重要。
迟瑞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个人的睡颜。
冯庸的侧脸长得很好看,鼻子挺直秀气,眉骨立体,嘴唇的形状也长得精致利落,很适合亲吻。
只是现在即使在熟睡中也呼吸浅浅,眉头总是轻皱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迟瑞记得,当年第一眼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海上颠簸才总算来到上海,本来应该是疲惫不堪的,但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精神的,眉目之间也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气。
这两年,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冯老元帅当了一辈子首领,手底下有无数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冯庸是他的独子,从小便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虽说后来战争爆发之后被冯德麟送到了外国,一离开就是七年,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也年轻得不值得让人信任,但是老元帅在军队里的地位还是在的,但凡那位冯小公子动了一点歪心思,他或许还能毫不费力地把一整支部队带走。
他每走一步之前都必须思虑再三,因为稍有出错,说不定就得搭上家里所有人的命。
他花了整整两年,才总算在战争结束之前,把自己干干净净地从那里摘了出来,让冯家在那场党派斗争里全身而退。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走到自己身边吧。
迟瑞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平了那个人眉心的褶皱。
小家伙皱着眉嘟囔了一下,伸手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揣在怀里,还是没有醒过来。
迟瑞笑了笑,就着这个姿势,把头伏在沙发边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只要眼前人还在眼前,他才懒得理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呢。
1945年8月底,国共内战正式打响。
那些还在为终于在战争里赢了一场的人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举起胜利的旗帜,来自内部的战争就匆匆而至。
日本人是所有国家里最后离开上海的,当最后一艘船消失在海平面之后,上海租界就名存实亡了。
少了巡防队,一些居心不良的人就出来凑热闹了。
迟瑞最近每天出门上班之前都会特地叮嘱门房的人,家里人这段时间都尽量避免单独出门,国共两方现在斗得正欢,安防几乎形同虚设。
内战打得如火如荼,经济市场就不免会受到影响,不少的小企业因为资本萎缩而不得已惨淡收场,这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失业。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更别谈如何在上海立足——当生存都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人的道德底线自然也会随之降低。就在人心惶惶之际,迟家第一个站了出来,登报发布了其名下全资的纺织厂的招工启事,纺织厂此次招聘人数达到一百余人。
迟家出来牵头,别的世家们也都纷纷站了出来,为振兴上海经济出力,十余个企业纷纷登报招工,拢共提供了将近一千个岗位,解了这场燃眉之急。
得到工作的人们都说,迟家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位会顾全大局,又慈悲为怀的当家人,难怪能在战争里依然保持着每月的稳定营业。
有人称赞,就会有人嫉妒。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大家族的迟家本来就应该站出来的——而且光提供工作怎么够,迟家这么富有的大家族,难道不应该资助一下没有工作,现在吃喝都成问题的穷人吗。这么假惺惺地提供职位,不也是贪图现在的工人要求低,被怎么压榨都不会反抗吗。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从来不忌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
早几日,在纺织厂里忙活了一个晚上,直到凌晨三点才下班的陆一峰伸了伸懒腰走出厂门,余光瞥到几个学生模样的小孩子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张望,见到他走出来,转身便走了。
最近工厂里来了很多的新面孔,陆一峰也认不全,他心想,或许是跟他一样晚下班的新同事也不一定。
他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账本放进公文包里,打算先把账本送到迟公馆去,然后再回家。
他当时应该一早发现这几个人的不妥的,如果当时发现了,或者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当迟瑞赶到纺织厂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羽毛被烧焦了的味道,呛鼻,但是不难闻,黑色的灰烬顺着风漫天飞扬,恍然间有种下雪了的错觉。
但那不是雪。
当然不是。
现在才十月,还是秋天,离下雪的日子还早着呢。
纺织厂前阵子接了一个大单,是迟瑞亲自去谈回来的,是给一间民营中学赶制一千件棉布衬衫作为学校的校服。因为交期比较急,所以这几日工厂里都在加班加点地完成任务,昨天晚上那一班工人是凌晨两点左右走的。
迟瑞记得那么清楚的原因是,每日收工之后,陆一峰都会在回家之前把账本送到迟公馆里,然后才驾车回去。
他把账本送过来的时候,迟瑞正在给从梦里醒过来的小家伙煮一杯热牛奶。
还分了一杯给他。
但是今天,都没了。
所有人的努力,都没了。
7.
迟瑞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熏得漆黑的墙,膝盖有些发软,被一起过来的陆一峰一把扶住。
一位身穿警服的高大男子朝着他们走过来,打了声招呼:“迟先生,我是巡捕队队长段天成,纺织厂的火已经基本扑灭了,但是我们建议还是先不要进去,因为现在还不清楚烧毁的情况,贸贸然闯进去会很危险。”
迟瑞看过去,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谢谢段队长。”
“纵火的学生们我们也已经控制住了,您需要见见他们吗?”
“纵火?”迟瑞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您的意思是,这次起火不是一个意外?”
段天成愣了一下,很快地答道:“是的,我们接到报案赶来纺织厂时,在门口看到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空的煤油箱。”
说着话的同时,他跟身边站着的巡捕低声吩咐了一句:“郑楠,你去把人带过来。”
那名叫郑楠的巡捕很快地把其中一个男学生带了过来。
迟瑞的脸色很难看,语气却还是温和有礼的:“是你?”
那名学生倒也是个敢做敢为的性子,手上还带着手铐,嘴上却一点也没落下风,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意味:“对啊,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
迟瑞忽然想起了那个穿着一身西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等到回过神之后才忽然意识到,站在旁边的陆一峰已经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为什么?”那名学生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那样,“我以为像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资本家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迟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张稚嫩的脸。
那个学生倒是先沉不住气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我这是在伸张正义。”
迟瑞的脸色有些动容,额角迸出几根明显的青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伸张正义?”
那名学生理所当然地点头,脸上隐约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情。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理想?”陆一峰被气得发抖,“把别人的心血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你们这群自以为正义的学生的理想?”
原本喧闹嘈杂的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陆一峰与迟瑞相识多年,他亲眼看着迟瑞是怎么一步一步熬到今天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哭腔:“迟家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历朝历代都只是一个正经的生意人,迟先生始终铭记自己是中国人,从未丢弃过民族尊严。”
“包括这次联合上海市现有的全部大型企业给失业人员提供一大批工作岗位的举措,所有的企业基本都处在观望状态,也是迟家第一个表的态。”
“你们那是趁着经济萧条,刻意压低工人工资,招募廉价劳工的行为!”
陆一峰正要开口反驳,就被打断了。
“迟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迟瑞看着那个年轻学生,轻轻地开口,“你们为什么会觉得烧了迟家的工厂是一件伸张正义的事情?”
刚刚还伶牙俐齿一脸得意的年轻学生愣在原地,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段天成像是反应过来那样,忍不住开口说:“这件事情我们巡捕房会好好彻查的,结果出来之后我们会……”
“段队长,我不打算追究此事。”过了好一会,迟瑞望向段天成,笑着说,眼睛有点发红,语调却很平稳,“工厂的损失,迟某人愿意自行负责。”
现场的人都一脸惊讶地看向迟瑞。
“啊?”段天成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那些学生们……”
“当然了,迟某人也只是一个商人,没资格干预巡捕房的工作。”迟瑞做了个揖,语气一如往常的谦逊有礼,“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打算追究。”
“辛苦各位官爷了。”
话说完,转身便上了车,留下了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冯庸出门谈事情,接到季澄的电话才匆匆忙忙赶回家,下车后一眼便看到那个在院子里站着的孤独的身影。
“哥哥。”冯庸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
迟瑞回过头,看到来人,很快地笑开了:“小庸回来了啊。”
“我回来啦。“冯庸走上来,从背后把人抱在怀里,下巴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哥哥在干什么啊。”
迟瑞崩得板直的脊背松了松,轻轻地靠向身后的怀抱,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低落:“路易十四只剩下两株了。”
许是今天冬天凉得早,再加上秋季的雨水又实在是少,路易十四这种品种又的确很难养活,所以即使在精心照料下,大多数还是无法避免地枯萎了。
养了六年的玫瑰花,爷爷开办的工厂。
在同一天离他而去。
“没事的哥哥,说不定明年春天就重新开花了呢。”冯庸收紧手臂,说话的声音越发轻柔,“我听说了上午的事情,季澄哥跟我说,你不打算追究那群纵火的学生。”
“嗯。”迟瑞把手覆在那个人的手上,声音也轻轻的,“到处都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抓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他也经历过学生时期,心里自然知晓学生有多容易被煽动,这件事情要追究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但除了浪费时间和人力之外,并不会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你就会为别人想。”冯庸泄愤似的轻咬了一口近在眼前的耳朵,而后又像是生怕咬狠了,轻轻地吻了一下耳尖,“要是我啊,我就把那群小兔崽子都关进牢里,教训够了再放他们出来。这算什么学生啊,根本就是地痞流氓啊。”
迟瑞的耳朵红透了,心里也暖洋洋的。
虽然他嘴上说了不介意,也不愿意再去追究这件事情,但是难过与不安还是缠绕在身侧,回到家以后发现那几株玫瑰花都萎靡不振地站在墙角的时候,低落的情绪到达顶峰。
小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长成了一个可以被依靠的男子汉了呢。
“好了,我知道了。”迟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现在是在院子里,耳朵又红了几分,“你先把我松开,这还是在外面呢,有失斯文。”
“好吧。”冯庸没有像之前那样撒娇着要多赖一会,反而很听话地松开了手,等到迟瑞转过身之后才说,“正好我也有事要跟哥哥谈,我们去书房好不好?”
迟瑞应了声好,正要往前走,又被人拽住了衣角,一只柔软的手随即抓住了他的指尖,轻轻地捏了一下。
小鱼儿轻轻地缠住主人的手,温柔而缱绻。
纵火案半个月后的某天,迟瑞把陆一峰叫过来,交代了四件事:一、先依照之前纺织厂与学校签订的协议要求,把约定过的违约金赔偿给学校;二、财务在一个星期内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算清楚,通知工人们统一到厂里进行发放,正式员工额外多补一个月的工资;三、纺织厂在做完所有纵火的收尾工作之后,便停止一切运作。
最后一件事,迟瑞让陆一峰重新起拟一份买卖合同,把纺织厂以及那块土地的使用权都卖出去,款项一笔付清。
虽然是战乱时期,但是那块地皮的位置好,人流量也够大,周边地方开阔,所以很快地就找到了卖家,对方也愿意一次性付清大额资金。
那块地皮是迟瑞的爷爷年轻时从一个正要举家迁往北平的地主人家手里买过来的。迟家在清朝便靠着买卖布料起家,于是就在那个地方建了一个纺织厂,依靠着几辈人积累下来的人脉,生意一向做得风风火火,从来不缺订单。但是它挺过了中日战争的萧条,挺过了经济萎缩与大罢工,却被自己人一把火烧了精光。
买卖合同是陆一峰拿到迟公馆给迟瑞签字的,那是他最后一次跨进那个已经屹立了有着快一个世纪历史的迟公馆,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似乎永远都是温柔的笑着的男人。
所以他很庆幸,自己见过它和他,最好的时候。
陆一峰记得很清楚,迟瑞在签完字把合同递给他的时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峰,是我的家乡先放弃了我,不是我先放弃它。”
“哥哥。”冯庸躺在迟瑞的腿上,吃着那个人剥好了喂到嘴边的葡萄,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的,“你真的不后悔把迟家在上海的产业都卖掉了,跟我一块去奉天吗?”
迟瑞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为什么呢?”
“因为迟家世世代代都是上海扎根的啊。”冯庸很快地坐直了身子,看着迟瑞的时候目光很专注,就像是在探讨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那样,“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继续留在上海的。”
他比谁都跟清楚背井离乡是什么滋味,也深知上海这座城市对于迟瑞而言有多重要。
所以他才会担心迟瑞是因为他的目标,又在纺织厂的意外事故驱使下,才冲动地做了这个决定。
他不想委屈了迟瑞,不想他因为自己就要割舍埋在血肉里那么多年的习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开始,他经历过背井离乡的滋味,他不要他也受同样的苦。
“小庸。”迟瑞仔仔细细地把手里的葡萄皮剥干净,喂到小家伙的嘴里,语气温和,“我没有在问你我为什么会后悔,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后悔呢?”
“其实只要是有关你的选择,对于我而言结果都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啊,除了做生意,我也就只剩下在学堂里念过的那些四书五经了。”迟瑞的眼睛转了一下,声音里满是笑意,却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冯校长的学校,缺不缺一位古文老师啊。”
冯庸怔愣了一下,很快地就笑开了,眼眶里慢慢地涌起了一股酸涩。
从来不说情话的人,说起情话怎么这么让人心动呢。
他伸手握住了迟瑞的手,捏了捏他沾染了果汁而显得有些黏腻的手指,又不顾那个人的反对直接牵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那就要看看这位老师有没有本事说服我了。”
8.
1965年,冬。
在距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奉天才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但大雪一连飘了几日,仿佛是年末赶着完成任务似的,等到整条街上都已经抹上属于冬天的颜色的时候,雪才堪堪停住。白色的雪衬着大红的灯笼,显得格外的喜庆应节。
东北大学的放假时间定在了阴历的十二月十六,这个放假的时间是自创校就定下来的,相比其他的学校来讲不算早,但是也不算晚。除此之外,学校还有一项与其他学校不同的规定:校务处会在入学一个月后让各班班主任把学生的家庭住址都统计好,学校出面帮有需要的学生统一购买回家的车票,在放假前分批发放到每个学生的手里。
这是从创校第二年制定的规定。
当时东北大学第一年开放招生,全校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造成生源短缺的原因有二:一是在解放前夕,这个国家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好不容易确定了政权归属,正是经济萧条的时候,全国上下都在计划着恢复经济,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教育上面;
二是经历了十余年不间断的战争,人们普遍都把精力放在打仗以及保家卫国上,国民的教育水平参差不齐,有的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语,“大学”这个词,在很多人眼里,本身就是高不可攀的。
后来,东北大学在人民日报上面刊登了一则招生启示,声明只要是有一定的文化素养的,能认两千字或以上,有继续上学的意愿的有志青年,均可报名入学,学校将会补贴优秀学生的伙食费以及住宿费,每学期还将补贴学生返乡的车马费。
次年招生,东北大学的入学人数激增,自那年以后,每年都处于稳步上升的趋势,到1965年,也就是创校九年之际,入学人数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千人。
但是那条刚开始是为了招揽生源的规定却并没有因为入学人数的上升从而废除,东北大学依旧每年都会准时给入学学生发放免费车票,优秀学生也都都会依照规定免除伙食费以及住宿费。
本地人津津乐道,这东北大学啊,后面的老板应当是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大老爷吧,不然为什么会以这种显而易见的是赔本方式来招徕学生呢。
还一赔就是八年。
而他们口中的“大老爷”现在正抱着一摞书,匆匆忙忙地走过林荫道。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按照规定,他们要在这个时候把车票都发放到学生的手里,但是今年临时出了一点小状况,原本负责帮忙采购车票的票务员早几日因为家中有事回老家去了,交代了另一名同事接手,但是由于交代不清楚,日期弄混了,直到十五号中午,车票才统一送到学校。
明天中午结课之后就要放假了,由于学校里的学生人数比较多,往年都会在放假前三天收到车票,再由学校组织教职人员按班级对车票进行分类,然后在二十二号上午由各班负责的老师进行车票分发。
现在已经整整耽误了两天,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
迟瑞匆匆忙忙地走到办公室的时候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他顾不上擦,直接走到负责分拣车票的林卿云面前,虽然很着急,但是语气还是温和的:“林老师,车票回到了吗?”
林卿云已经连续三年负责车票的拣发工作,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现在都快要急哭了,看到迟瑞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那样:“车票十一点半我们才拿到,已经比先前的时间晚了不少了,学校里有一部分教职工已经先放假了,现在人手不足,迟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迟瑞皱了皱眉,把那一摞书放到桌面上,稍加思索,沉声道:“现在能叫回来的教职员工有多少?”
“有36位到时候需要提前回来开工的老师已经提前离校,我看了看今天的排课表,”林卿云很快地回答,“把办公室的人员都加上的话,我们还有57位老师在岗。”
“这样吧,把所有空闲的教职人员都叫到大会议室里,分批分区地对车票进行分拣,按班级分好,我记得食堂职工后日才离校的,也可以把他们叫来帮忙。”迟瑞把刚脱下来的围巾系上去,“季秘书在办公室吗?”
林卿云点了点头:“我今天上午还见着他。”
“行,那我先去找他,你们先忙,我马上就回来。”迟瑞迈出门口,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样回头叮嘱,“人手还是够用的,今晚只要加班加点就能把车票都分好了,别太担心。我们是教育工作者,无论再怎么样,也不能辜负学生对我们的信任,对不对?”
林卿云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总算平静了下来,她依照迟瑞刚才所说的把人都安排到大会议室里,没有课的老师以及所有的教职工都一起去帮忙。
当天下午,任课老师在正式讲课之前给班上的每个学生都发了一个礼盒,盒子里面装的是奉天特色的糕点,老师笑眯眯地解释道,这是学校发给大家的年货,祝各位学子前途光明,阖家平安。
教室里教室外都洋溢着一种快要过年了的氛围,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喜气,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老师们把车票发放到每个人的手里的时候,也没有人觉得异常。
“所以那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冯庸躺在迟瑞的大腿上,吃着那个人喂到嘴边来的温热的雪梨,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哥哥好聪明啊。”
迟瑞点了点头,耳垂有点发红。
先是借着年货来转移注意力,给分发车票争取了更多的时间。再就是把所有的可以调动的人员都调动起来,减少了分拣所需要的时间——
让这个小失误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也保全了学校的声誉。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冯庸当时还在跟教育部开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放假前夕了。
那群迂腐的老官员都在觊觎着东北大学现在的生源,最近几个月里把他叫去开了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场会议,话里话外都在试探着把这所大学收归国有的可行性。教育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冯庸这些年为了大学的事情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让大学走上正轨。那群满肚肥肠的政府官员,一分力都没出过,动动嘴皮子,就琢磨着把人家辛苦栽种出来的成果一口吞下,倒是想得够美的。
他这段日子都在忙着应付那群满口为了教育,实则上是想名声与金钱双收的贪婪嘴脸,压根抽不开身。等到季澄跟他汇报这件事情时,他才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迟少爷找我要了之前给我们提供过礼品的供应商的电话,让他们把仓库里现有的库存都先调过来。”季澄一向平稳的声线里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不知道迟少爷是怎么说服他的,但是他挂掉电话后没过多久,那批礼盒就送到学校了。”
两千多个礼盒,在短时间内送到,效率高得出奇。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轻而易举地办到的。
“可是啊。”冯庸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往下撇了撇,语气有点不满,“可是你什么时候跟那个老板那么熟稔了,一个电话就能调来两千多个礼盒。”
“我听说那个老板的伴侣,也是与他一样的男人。”
迟瑞一听就知道他在事情解决了几天之后才莫名其妙问这个问题是别有用意的,瞬间有点有点哭笑不得,这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是喜欢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他从季澄的口中得知冯庸最近都在跟政府官员打交道,光是应付那群贪得无厌的人精就已经够费精力了。所以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不想麻烦到他,而是用了自己的关系去解决。
“那个老板之前也是做纺织生意的,解放后才转行做食品生意。”迟瑞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特地给小家伙蒸的雪梨盅放到桌面上,右手轻柔地揉捏着小鱼儿因为过于疲惫而有点紧绷的脖颈,温声说道,“他父亲在的时候曾经跟迟家做过生意。”
“我自问也不是一个多情的人,我只有你一个而已。”
冯庸自然是知道他也是为了解决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又不愿意给已经很忙碌的自己添麻烦,所以才不得已动用了之前的迟家留下来的关系,其实自打八年前他跟着自己来到奉天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上海。
甚至在得知了迟公馆被查封的消息之后也没动过回家的念头。
最近的事情太多,他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所以才忍不住在这个人面前撒撒娇,从那人嘴里讨一两句温声软语,靠着他把柔软的内里护住,让自己的心肠不至于太硬。
他知道迟瑞有多爱这群学生,他为了这所学校付出过的精力,绝对不比自己少。
东北大学是他跟迟瑞的心血,自然是不能轻易放手的。
9.
1966年,秋。
迟瑞常常会在想,人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无论你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好,别有用心的人还是能从中挑出来一丝纰漏,随即趁着这点纰漏把你打得毫无反击之力。
在上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了。
那时他一心想着要给那个生他养他的城市一点回馈,想要给那些家乡的人们提供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做那些假意奉承的事,每日陪着那群之前他根本不屑于与此为伍的人推杯换盏,就是为了让上海市的大家族们都能站出来,一起解决这场失业的风波。
只是他这边厢好不容易说服了那些想来明哲保身的大家族,另一头,他所热爱的人们就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后路。
他那么劳心劳力,在旁人眼里看来,跟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也并无二致。
他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不如索性就背起那个大资本家的名号,挣了钱了就好,管他什么名声,管他什么救国救民,总不至于被他那么爱着的人捅刀。
他十分知晓这个道理,但热血始终难凉。
大学对于他而言就像是第二个纺织厂,不过相比于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苦撑着,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陪着他。创办初期,学校里的人员配备还不完善,冯庸负责拉合作商和谈师资,校内事务是他跟季澄两个人在打理的。
熬过创校初期,学校慢慢地上了轨道,校内的事务稳定下来,校外的危机却悄然而至。
迟瑞平日里在课后也很喜欢跟学生们待在一起,现在的小孩子的念头都是稀奇古怪的,目光澄澈又没有心机——
跟当年的小家伙一样。
他爱这群学生。
只是他忘了,能伤害到一个人的,永远都只有亲近的人,而不是仇人。
迟瑞被绑着双手跪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此刻还在教育部里开着会的冯庸。
他不知道冯庸现在是不是还在开会,要是还在开会的话倒也还好,教育部门口有军队把守着,闹事的学生应该也不敢贸然冲进去,所以应该还是安全的。
“你还在想什么,迟瑞!”为首的那个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指粗的鞭子,正趾高气扬地站在迟瑞面前,像是立了什么大功那样,“你承不承认你是一个大资本家!”
迟瑞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的孩子。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孩子的名字,甚至记得初见时的场景。这个孩子不是奉天本地人,三年前是自己一个人搭着火车来到学校的,一进学校门口点着名说要见校长。冯庸当时不在学校里,是迟瑞见了他,还及时制止了他要跪下的动作。迟瑞告诉他,东北大学不会因为学生家境给学生划分三六九等,只要入学后成绩优秀,学校自会给你免除学费与书杂费。
后来那个孩子果然很争气地每个学期都拿到了奖学金,逢年过节还会跑到校务处给校长和那位迟先生亲手送上自己栽种的小盆栽。
迟瑞当时没有让这个孩子跪下,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孩子眼里的自尊,他不忍心把它碾碎。
但是他今天跪在了那个孩子面前。
“说话!回答问题!”
鞭子接触皮肉发出的闷响瘆人得很,迟瑞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叫出声,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轻声问:“说什么?尊师重道的道理你们入学第一天我就已经跟你们讲过了,你忘了吗?”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毫不留情的另一记鞭打。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面浮现了扭曲的笑意:“迟这个姓少有得很,你就是上海迟家的人吧?”
迟瑞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抽着气,忙着缓解那些皮绽肉裂的疼痛。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迟家就是一个资本主义反动派!还是这个学校的幕后老板,是奉行资本主义的大阴谋家!企图用一点蝇头小利荼毒学生们,让我们都跟着你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离间和割裂了无产阶级的严重行为!”
——“迟老师,谢谢你当初给了我这个机会,不然我现在都还在乡下种地呢,哪来的机会念书啊。”
“所有危害无产阶级利益的人,都应该接受批斗!”
——“老师,这是我自己养的一些小盆栽,送给你和校长,很好养活的,想起来就浇浇水就好啦。”
“迟瑞是个大资本家,是我们共同的阶级敌人!”
——“老师,要是有一天我毕业了,最舍不得的应该就是你了。”
彻底坠入黑暗之前,迟瑞无奈地笑了笑。
他以为自己足够聪明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迟瑞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他的床头,坐着一只小兔子呢。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又因为笑牵动了伤口皱了皱眉,没忍住打趣道:“我养的明明是小鱼儿啊,怎么成了一只小兔子了。”
于是小兔子的眼睛又红了几分,只是站在床边看着,甚至都不敢伸手碰他,那个人身上都是伤,他不知道自己碰他哪个地方才不会弄疼他。
“没事,我不疼。”迟瑞温声说,朝眼前的人张开了双手,“你抱一抱我,我就不疼了。”
冯庸轻轻地抱了抱那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
“都是那群学生干的吗?”
迟瑞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迟疑了一小会,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大学里的幕后老板是迟家,又得知我是迟家的人,就把我叫过去了。”
他刻意美化了现实。
事实上是,他还在上着课,就被一群冲进课室里的学生拧着双手押了出去,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那样。
冯庸低下头,右手微微发着抖。
迟瑞伸手抓住了小家伙的手,声音更轻了:“没关系,我不疼,你别难过。”
“哥哥。”冯庸的声音响起来,尾音有点颤抖,“我怕。”
迟瑞看着小家伙的脑袋顶,艰难地伸出手揉了揉那颗圆乎乎的脑袋。
“可是我是真的怕。”冯庸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当年爹爹刚去世,那群军阀们拿枪指着我的头的时候我都不怕,因为我知道横竖不过一条命,我只是遗憾不能再见你一面。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
冯庸把脑袋埋在了那个人的手心里。
迟瑞沉默了。
小家伙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人言,远比子弹可怕一百倍。
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落在你身上。
而当它落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任何辩驳的权利。
脖子上就像是多了一把悬而未决的铡刀,随时都会掉下来。
迟瑞十分尊敬的那位舒先生自沉于太平湖的消息是在隔天才传到他耳里的。前一天晚上,他与十几个人一起跪在永定门前面,面对着一群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的面孔,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心里瞬时安定了不少。
但这种安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听清楚那个学生首领所说的话之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前天我们对大资本家迟瑞进行了宣判,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反动派,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敌人。”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尖利,隐隐还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腔调,“但是,经过了人民群众的举报,我们发现了他还是一个寡义廉耻的同性恋!”
迟瑞猛地抬起头,嘴唇被咬得几欲滴血。
“他跟东北大学的校长反动派军阀余党冯庸,也就是他身边这位,是一对同性恋!”那名学生领导义正辞严地说,“同性恋是有违天理的,男人又怎么可以喜欢男人呢!”
迟瑞看向身边的人,眼里的光慌乱地摇晃着。
他倒是不怕这些无所谓的指责,从他十五岁在唯一的亲人面前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开始,他就不再理会别人的眼光了,他只是怕,怕他拼了命守护的人因为他而永世不得翻身。
他的小家伙还有着很远的路要走,不能陪着他掉到地底下。
冯庸也在看着他,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于是迟瑞便安下心了。
冯庸攥住了身边的人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迟老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人,相信他也教过你们当中的大多数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是我的好伙伴,好同事,是我志同道合的同志,更是我的此生无法放弃的家人。东北大学当年把招生的标准放得那么低,实质上是我的一个决策失误,教育虽然不分阶级,但是教育水平的划分确实应该严格筛选,不是所有人都配接受教育。今日这个后果我冯某人甘愿承担后果,但是——”
冯庸的话锋一转,变得强硬而且坚定:“即便是我不得不要离开奉天,也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逼我走。”
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为什么不能呢。
10.
1985年,春。
迟瑞从漫长的梦境里醒过来,身上的毯子还是好好地盖在身上,被细心地掖在下巴的位置。
念君这孩子,太细心了。
迟瑞把毯子放在沙发上,撑着扶手,有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似乎能无休无止地下一整个雨季的雨,忽然想起来,记忆中也有一场大雨,就下在他要离开奉天的前几天。
那天凌晨,他跟小家伙从那群学生的手里逃出来时,也下着瓢泼大雨。
冯庸的脸上带着瘀青与血迹,一向梳得平整的头发散落在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着粘稠的蛋清,但是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特别亮,他看着迟瑞,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舒先生自尽了。”
迟瑞闻言,脸色变了变,语气也是未曾有过的颓丧:“先生傲骨,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个决定,只是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冯庸低下头,不发一言,只是把身边的人的手攥得再紧些。
“哥哥……”
“小庸……”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迟瑞看向冯庸,后者开口:“哥哥先说。”
“我想了想,这个时期很艰难,这场斗争还不知道得闹到什么时候,我们跟那群学生硬耗着也不是办法。”迟瑞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如你……”
“不如我们一起去台湾吧。”冯庸笑着打断迟瑞的话。
迟瑞吃惊地抬起头。
“其实早在你第一次受伤之后,我就在着手安排这个事情了。眼下正是特殊时期,我跟汉卿联络过,直到今日,他才把车票给我。”
迟瑞脸上有了些血色,他急急地开口:“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你先过去,我和季澄哥过几天再去。”冯庸慢慢地跟身边的人十指相扣,嗓音很温柔,“汉卿只给了我一张票,另外两张票还要过几日才能拿到手。”
迟瑞愣了愣,随后很果断地摇摇头:“不行。”
“东北大学是我们俩的心血,我总得把它安排好了,再离开啊。”冯庸轻轻地捏了捏那个人的指尖,“哥哥不要任性啦好不好。”
迟瑞思索良久才开口:“我可以等你的票到了,让季澄哥先过去,我等你一起……”
“这张车票是明天晚上的,再不走就要作废啦。”冯庸脸上还是笑着的,语气也软绵绵的,与他年轻时无异,“季澄哥还得帮我处理事务呢。况且啊,哥哥还要先过去打理好卫生呀,我是不会动手做家务的。”
迟瑞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深知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里,车票有多珍贵,只得点了点头。
迟瑞上车的那天,冯庸也去送他了。
张家那位公子托人买的车票是从奉天坐火车到福州,再从福州坐船到台北。
小家伙站在月台上,他坐在火车里,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牵着手,一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记得,不准逞强,不准出风头,不准跟他们硬碰硬,只要忍过这几天,车票到手了,就立即启程。”迟瑞看着小家伙闪着光的眼睛,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知道吗?”
“知道啦。”冯庸还是笑着的,说话的时候尾音有点上扬,“哥哥还是喜欢教训我,真的是。”
汽笛响了起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迟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见得冯庸把牵着的手松开,又把手指往嘴唇上印了一下,重新抓住迟瑞的手,把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
完成了这枚亲吻之后,他笑着了最后一句话:“哥哥,等我回家。”
迟瑞强忍住喉头的哽咽,应了声好。
当时他不曾想过,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二十年。
“爷爷?你在想什么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迟瑞的思绪。
他回过头,笑着答道:“这雨怎么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
念君走到窗前,给迟瑞披上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又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扶着老人坐下来:“早着呢,我看天气预报说,这雨还得再下个几天。”
迟瑞在沙发上坐下来,门外忽然响起来轻轻的敲门声。
“大雨天的,会是谁啊。”念君嘟囔着,打开门,门外正站着一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得笔直,“您好,请问您是?”
老人的声音有着与他的年龄不一样的清朗:“您好,我叫季澄,请问迟先生住在这儿吗?”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这二十年里,迟瑞也不是没有怨过的。
其实早在离开奉天之前,他心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种预感——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了。
后来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十年之后,才不得不接受,冯庸不会过来了。
根本就没有第二第三张票,又或者是,他可能已经没有能力没有精力再搞到两张票了。
当时那个特殊的时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在他到台北的第十二年,独身前往孤儿院里收养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取小名为念君。
他希望在百年归老之后,家里还会有一个人能把他带回家。
带他回去看看那个地方,如果足够幸运,或许还能再见那人一面。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时间过去那么久,冯庸理所应当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只是通讯不发达,所以不能及时知会自己。
迟瑞原以为他已经被他最爱的人放弃了,他虽然怨过,但从未恨过。只要他活着,他宁愿用一辈子不复相见来换那人平安顺遂的一生。
只是没想到,会在二十年后,从旁人的嘴里,补全了他离开后的所有故事。
小家伙没有撒谎,他的票真的在几天之后拿到了。在票到手之前,他先联系了教育部,把提前签好名的转让管理权责任书及声明送到了教育部负责人手里,将东北大学的管理权让渡出去,收归国有。
文件是派家里司机送过去的,他那几天都很听话地躲在家里,处理完转让管理权的后续事务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先是仔细地将那两株特地从上海带过来的路易十四从花盆里挖出来,再裹上湿润的泥土打包进密封袋里,然后把早几日托人从上海带过来的特色糕点装进木盒子里,塞在行李箱最上方。
他唯一一次出门,是出去拿上个月找裁缝铺定做的两套正统西服,打算过几日到台北,就拉着迟瑞到当地的教堂举办仪式。
虽然他们都不在意这些仪式,但是他想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一段只有迟瑞和他,两个人的人生。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去拿西服的路上遇到那群学生。他们的手里拿着一把刚从黑市里淘来的枪——这是他们打算用来增加“刑罚”的工具,能让那群脊背宁折不弯的知识分子们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冯庸在转角碰到了他们,他听从了迟瑞的叮嘱,没有与他们起冲突,只是视若无睹地直行直过,哪怕那群学生仗着人多堵住了他的路,他也只是礼貌地让他们让路而已。
“认识这是什么吗?”领头的学生脸色嚣张,“我劝你好好说话,否则有你好看的。”
冯庸抬起眼,目光从黑洞洞的枪口掠过,脸色不动如山:“据我了解,你们现在还是学生,没有申请《自卫枪照》的资格,你们现在属于非法持枪,告到警察厅,我们都占不着便宜。我现在说最后一次,请你们让开。”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际,冯庸穿过了他们之间的缝隙,拐过拐角,离裁缝铺就差几十米了。
街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路人们乍一听还以为是汽车爆胎了。
冯庸停住脚步,下意识捂住胸口,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涌出,染红了他今日出门前特地穿的白衬衫。
他倒在了裁缝铺门口。
冯庸拼着最后一口气,一直撑到正在外面办事的季澄赶到医院,仔细地叮嘱了他几件事。
——车票不要浪费,你现在回去收拾好行李,火车今晚八点准时发车。
——到台湾后会有人来接应你,你跟着他走就好。
——不要去找迟瑞,不要告诉他。
季澄自七岁起便在冯家长大,军人服从命令的天性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所以直到他拿到那份诊断报告之前,他都恪守着小少爷临终前的命令,没有主动找过迟家那位先生。
但是当他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老人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他或许做错了。
抑或,是他低估了爱情。
他从来不相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花一辈子,抱着无望去等一个毫无相关的人。
11.
那座向阳的房子已经空置了很久了,明明是很好的地段,采光和位置都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就是一直找不到卖家。
有老街坊说,那里之前住着一位外地来的先生。那位先生很温柔,长得好看,对待邻居也大方得体。那位先生说的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并不像本地人。但看他待人处事的风度,又觉得这应该是位世家公子之类的大人物。
那位先生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过了很久,房子里才又出现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抵是他的孙子,有人听到他叫那位老先生爷爷。
又过了几年时间,大抵是在一个本地人都已经习以为常的雨季过后,那座房子一下子空了下来。
也是在那以后,人们再也见不到一个每天都会在屋子外面安静地看书,时不时还会看着路口出神,像是在等着谁的男人了。
有人说,那座房子之所以卖不出去,是因为老先生死在了里面。
有人说,老先生早就把那座房子买下来了,现在不过是回了他的家乡而已。
那座房子空下来之后,邻居阿亮也曾经好奇地敲过那座房子的门,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回应,后来在那位老先生常在那儿坐着看书写字的桌子上发现了一行字。
上面是一句古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没有人知道老先生到底去了哪里。
他等到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