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洞》番外一则

马哲的车停在春风超市门口。

春风超市的位置很奇特，夜里的高速公路几乎遇不到车，马哲驱车在满目黑暗里行驶了很久，久到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无可摸索的世界，突然春风超市就矗立眼前的路边，一个方形的白色建筑缠了好几圈灯管，粉紫色霓虹灯点明它的名字，亮得使人头晕目眩，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霓虹笼罩下微弱的一点暖黄灯光。

马哲摸摸口袋，发现烟抽完了，把车停到高速公路边，向春风超市走去。

推开门，甜腻腻的香扑上面来，超市内部空间不小，是完整的一大间，货柜是成堆白色小方格，叠到很高的位置，目测五米往上，密密地铺在四处的墙壁上。超市里播的音乐马哲不是很懂，但在年轻同事车里听过相似的，disco、citypop或者是别的什么，音响被放在超市正中心的位置，回声从墙壁、天花板的四面八方打回马哲的耳朵里，如梦似幻的动感。

一个卷发男孩杵着收银台随音乐摇头晃脑，穿一件很旧的黑色T恤，腰被紧紧收起来，从收银台下方可以看见他的右脚正搭着左脚，和脑袋做同频的摇晃，他聚精会神捣鼓自己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没有搭理马哲。收银台旁边也没有烟柜。

马哲往超市深处走去，目光自上而下自左而右掠过一排排货柜。拖鞋，洗脸巾，牙膏。按动笔芯，钥匙扣，皂盒。笔记本，蚊香片，双氧水。泡面，汽水，薄荷糖。三角尺，双面胶，一次性穿耳器。

马哲的手指在紧紧码起的货物之间穿过。

没有烟柜，没有一条烟，没有一包烟，没有一支烟。

音乐更响了。

马哲原路折返回收银台，刚刚站定，男孩抬起头来，带着笑露出探究的神情，好像知道马哲要问什么，直接开了口，这里没有烟哦。

哦，那拿个薄荷糖。马哲从身上翻出钱包，抽出一张十元纸钞。

薄荷糖十九块，先生。男孩眨了眨眼。

马哲又数出九块钱。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薄荷糖已经有人预订了，你只能买别的。

男孩收了钱，却把手扣在薄荷糖上不让马哲拿走。

那拿个牙膏。

好的，但牙膏是和皂盒配套卖的哦。

好，我知道了。马哲再次准备付钱。

哎呀不行！男孩差点跳起来。你已经有牙膏了，我不能卖给你，但皂盒可以送你，你的薰衣草香皂没有地方放了都。

那行，我再要一瓶双氧水。

好的，不过双氧水不用钱买哦，男孩又笑了起来。

要用你钱包里的照片交换。

马哲翻出钱包，里面果然有一张照片，他穿着笔挺军装头戴军帽站在灯光下。不知道这照片什么时候缩得这样小，躲在了钱包里。

马哲抽出照片，递给了君君。

我还要一个一次性穿耳器。

男孩露出雀跃的表情，一蹦一跳去取马哲想要的东西，音乐声随着他身影的远去也变小了。
男孩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一次性穿耳器也不用钱买，要拿你的钱包换。
马哲翻出钱包，才意识到这个钱包用的皮和他的皮衣一模一样，像是从他的旧皮衣上裁了一块下来，缝制成一个钱包。

马哲把钱包递给男孩。

男孩弓起身把手肘搭在柜台上，凑了过来，被柜台挡得严严实实的下半身露出来了一部分，他穿着黑色皮裙，裙下裹着渔网袜。奇怪，刚才他拿一次性穿耳器的时候怎么没有看见。

男孩歪着头观察马哲的耳朵，吐息擦着马哲的颈侧掠过去。

男孩说，马哲哥哥，你已经有一个耳洞了。

马哲重新上了车，带着一堆派不上用场的杂物。这个夜里还是没有路灯，除了自己以外也没有别的人别的车，越过春风超市又是茫茫无边的黑暗。

马哲是习惯黑暗的人，幼年的小镇并不通电，睡不着的夜晚他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伸出手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再大一些时和同伴在夜里探险，林地深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耳边有风的呼啸声和被惊扰的鸟啼虫鸣。后来夜里办案，手电筒坏了只能在刚下过雨的路上踩过一地泥泞，寒风钻进皮衣再钻进皮肤和骨髓。于是他在黑暗里继续行驶，转过一个弯，春风超市又出现在眼前。还是方形的白色建筑缠了好几圈灯管，粉紫色霓虹灯点明它的名字，玻璃门内映一点暖黄灯光。

马哲再次走进春风超市。

超市内部的空间突然变得极逼仄，只有一间卧室那么大，但和方才同样的音乐声没有停歇，原来是柜台上放了一个小音响。男孩戴了一副金色耳圈，倚着柜子笑吟吟招呼马哲过来，指了指柜台，问他选哪个。

柜台里堆满各型各色安全套，不是分门别类放好的，而是囫囵堆在一起，Durex，Jissbon，Okamoto，共同散播它们的暧昧气息。

马哲抬眼望向男孩的耳圈，从耳圈游移到唇边的痣，叹一口气说，你选就行了。

男孩随意从柜子里抽出一盒，没什么额外功效的大号超薄，露出狡黠的笑。

骗你的啦！这个柜子不可以选的，拿到什么是什么，这是你的，你收好哦。

男孩说完这话，隔着柜台亲了他一下，唇撵着唇柔柔地磨了两秒钟。

男孩松开唇，手还捧着马哲的脸，对他说，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马哲重新上了车，前方的路好像要走进夜晚的更深处，他从未见过这么浓得化不开的黑。

当满目都是一个颜色且它的纯度到了极致时，某种程度上对这个颜色的忌惮便可以忽略不计了，它成为一个背景板，一路播放从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和中年的马哲。

马哲的一只手离开了方向盘，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黑，清凉空气跳上他的指尖，慢慢流过手掌。

他的心好安宁。

春风超市第三次出现在眼前，同样的白色方形、粉紫霓虹和玻璃门暖光，男孩无所事事蹲坐在门口，渔网袜裹紧细瘦的双腿，皮裙因为坐姿皱起来了一些，马哲突然想起来，男孩身上穿的是他的T恤。

“你来了呀。”男孩笑着冲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