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再遇何非是在廊曼机场,曼谷的六月热得人心慌,何非的脸色呈现一种焦黄与灰败的杂糅,我只能通过那双神经质的明亮眼睛辨认他。他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冲着警察嚷他妻子不见了,左手死死扣住手机打着颤,却被人反扣住扔出大厅,手机也被甩飞出去,旋转着滚落在我面前,我捡起它,是用了许多年的过时款,屏幕已经碎得不成样子,锁屏是一个穿着红裙的清瘦背影,留短而卷的褐色的发,那应该就是他失踪的妻子。不远处那个佝偻着伏在地上的身影好像已经没有了再站起来的力气,任凭热带高温将他身体里的水汽蒸发带走,太阳暴晒得我也有点眩晕,我往何非跌倒的方向走去。
我问何非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目光移向我时一脸警惕,又在下一秒转变成无助的表情扑过来问我是不是见到他妻子了,他的手上全是汗,摁着我肩膀的动作很疼。我说何非是我,我是牧歌,你还记得吗?他愣了一会儿,好像用力在脑海里搜寻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我觉得他根本没想起来什么前缘。至少他手下轻了一些,往后退了一步,说不好意思啊,牧歌是吗,牧歌。我说没关系。他又问我,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妻子,声音抖得近乎哀求,可怜地罩住我。我不确定该如何安抚他,鬼使神差去捧他的脸,被他无心修理的胡茬刺得手掌酥麻,我问他,何非,你的妻子是谁?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告诉我,我帮你找。他头很痛的样子,好像已经想不起来别的什么,他把我归还给他的手机按亮,指着锁屏里的红裙身影说这就是我妻子,你有见过她吗。他的食指指尖被香烟熏出了一圈焦黄。
何非的眼睛亮得人心惊,左眼眼睑那儿有块脸部肌肉神经质地抽动。我领他去附近的咖啡厅坐下。何非颤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扣在桌前,声音沙哑,说他和妻子几年前在曼谷走失,一觉醒来不见人影,从此每年六月他都会来一趟曼谷,上穷碧落下黄泉,无疾而返。他的妻子与他年龄相仿,走失时穿着红裙子,何非讲到这里时话锋一转,露出回忆往事才会浮现的怅然的笑,说初见时他妻子穿的也是红裙子。他的妻子在他口中像是飘荡在东南亚郁热空气里的鬼魂,夜夜给他托梦,求他助自己复生。鬼魂缠身的何非已经是一副陷入长久梦靥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他的眼睛可怜地垂下来,问我哪里可以找到他的妻子,求我带他去找妻子。
我把何非带到酒店房间里做爱,跌跌撞撞吻着落在旧到发黄的床单上,我的动作太鲁莽,反而把自己弄痛了,不自觉往上逃,被他掐住腰又按下去,何非的神情像发了狂,在溺水太久的汹涌海面抓住一具浮木。我去吻他的颈侧,我说何非你身上怎么这样红,他说了什么,含糊不清地回吻我,听不清,不重要。他把我抱在怀里颠,喘得比我还厉害,汗水交融在一起冒着情欲的热气。这场性爱并不愉快,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但我贪恋他的吻,在他的怀抱里也着了魔,高潮时他的喘息已经接近哭腔,像一只呜咽着的寂寞的小兽。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和那呜咽声重合。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记忆是一团迷雾。
我把何非带到酒店房间里做爱,跌跌撞撞吻着落在旧到发黄的床单上,他的动作因为没有什么经验而显得太鲁莽,我痛得把他肩膀咬出血印,肉身却向着他奉迎过去。何非的吻比他身上别的任何什么都显得更小心翼翼,落在我的眼睛上,轻轻柔柔的,因为这个吻我确定他爱我,才算完全敞开身心交付与他。我们的第一次就这么仓促交代给了异国破败小酒店的床,他搂着我小声哼哼,像吃饱喝足翻过身露出肚皮给我揉的小动物。
我问何非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情人节都失了约,他说他那时在医院,刚刚砍了自己一刀,血从大腿流出裤管,把裤子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他好像已经预见了我会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或者说他的世界对于有关他歇斯底里举动的反应里,受惊吓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我觉得惭愧,我了解抽动症,不是他的问题也不是不可控,因此作为恋人我本应当尽可能表现得平常,可还是会有杂念幽灵一般飘出来,让我分不清我的恐慌来自于他的自毁动作还是对他受伤的心疼。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知道他很痛苦,在我身边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但总觉得有什么在慢慢失控。
何非的眼睛亮得人心惊,有一点点轻微的神经质,倒是加重了他探索世界的执拗精神。热恋的时候我们常常去听本地的小乐队演出,坐在酒吧门口摇头晃脑,一人捧一瓶10块钱的老挝啤酒,何非把吸管从啤酒瓶里抽出来摆弄,解释海德格尔那篇《技术的追问》,絮絮叨叨,摆弄吸管的手指打着兴奋而紧张的颤。我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走了神,伸手在他的睫毛上点了一下,他喋喋不休的叙述停止了,笑着回望过来揉我的头发。喝高的夜里我们在大街上疯跑,他紧紧牵住我的手,说我是一松手就要飞走的小鸽子,他高歌我们跳舞,小城里从南跳到北,气喘吁吁蹲在路中心拥吻。他突然大哭不止,发出悲哀的泣音,肩膀一耸一耸,用俗套的比喻说,那是一只凶狠而寂寞的小兽。
第一次约会挺好笑,哪有人大早上看电影,但我们就这么做了,看一个有些悲惨的喜剧片,两双眼睛分食一包纸巾。约会前一天订票时何非就有预警,说我们应该会在影院局部降雨。感性甚至过于感伤的动作是一种同类之间确认身份的宣言,我当然要有所表态,潇潇洒洒讲没关系呀看电影就是会掉眼泪的。掉完眼泪去吃我们的第一顿饭,我故作从容端详菜单,他清亮含情的眼突然越过菜单闯进我的视线,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完蛋了,我想,原来这就叫做心跳漏一拍。晚上下起淅沥小雨,我们坐进街边破败阁楼深处的酒吧,刚坐下没几分钟就停了电,只有窗户外路灯的光伴着一点点雨水和风洒进来,大胡子老板给我们点上一支蜡烛,烛光里他的眼睛也在晃动,像一团被风波搅扰的漩涡,他用他柔软洁白的手指勾住我的手指,要把我牵引进他眼底那片漩涡。
最后一次约会我们去了曼谷,在我们相识相恋还不到一年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那本是一次意在求婚的旅行。何非牢牢牵着我的手穿过喧闹集市,鞋底被一路泥水溅得脏兮兮,相机的边角、风衣的领袖都早已经磨得发了白,有一个红色丝绒的小盒静静躺在行李箱最靠里的角落。我们经过的水泥砖墙用它大片大片的斑驳把我们引进人潮最汹涌处,油布帐篷下拢着一排用塑料薄膜封起的水果和废弃的火车铁轨,集市尽头的出口是用钢架搭起的小码头,木船摇摇晃晃,流水泛起并不洁净的波光。我们把半个身体都沉进水里,有善良的本地人呼喊着要将我们拉上岸,他们可能以为我们是预备殉情的怨侣。何非的手很有力,拉住我潜进水中,他对我全然信任的模样使我心神一荡,我们一起往河流下游游去。
何非睡得很沉,我换上他行李箱最深处那条红裙子,打开红裙子裹住的丝绒小盒,裙子穿上又脱下,戒指戴起又摘去,这个午后燥热得宛若沉进地狱,我们是热锅上的蚂蚁。我悄悄关上房门,离开了曼谷,傍晚这城市会下起一场特大暴雨,水灾会将何非困成一座孤岛,不久后会有船开过来,那是他的诺亚方舟,他会得到解救。
十年前结识何非是在一个高校学生自发组织的lgbt活动上,那天的主讲是我的trans朋友,为了支持朋友我也穿了裙子,出门前还被她按着涂了粉底和口红,红裙子太扎眼,又套了件黑色廓形西装外套。这些都没所谓,我的不适感来源于几乎从不曾裸露的小腿就这么暴露在书店小报告厅的椅子之下,感觉冷空气要越过小腿去往更隐秘的地方。朋友在台上讲布迪厄,都是一些关于“美”的讨论,说美也是一种价值的获得,先作为天赋被合法化了再作为一种道德获取进行第二次合法化,社会权力造就美的身体属性。我不置可否。她将我打扮好时也称赞我的美,密友之间同样是这么个权力关系的范例。身旁坐着的就是何非,相貌漂亮穿着前卫,符合一切作为身体属性的美。后来他说,我的小鸽子,你也属于这种美,美与美的碰撞足够交叠出好奇与色欲,然后妄图用好奇和色欲打破欣赏的距离和社会属性赋予我们的定义和关系。我不要听他的废话,用吻去封他的口。
何非睡得很沉,我换上他行李箱最深处那条红裙子,打开红裙子裹住的丝绒小盒,已经不再光亮的银戒模样是一圈橄榄枝。这枚戒指已经尘封了十年,套在手上像是替代他的唇在吻我的手指,怎么这吻离去十年还是热烫。我重新躺回床上,头沉沉地陷在雨夜柔软的梦境里,凝望他熟睡时孩童般的面容。
“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