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0日

【澜巍】《镇魂歌》(连载中)

第一章

大战之后,尘埃落定。
昆仑君神魂归位,山河清朗,大小鬼事几乎都被镇了下去——导致赵云澜在特调局闲得发慌。
尤其是搬了新办公室以后,他实在受不了连厕所里都有林静“不小心”掉在那儿测试功能的“小发明”,在狠狠扣了林静两个月奖金之后,思来想去,赵云澜大手一挥,找了个贼新鲜的事儿干——他觉得地府应该跟上时代,全面改革,搞现代化办公。
只是这事当然不是他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特调局和地府最多算是合作关系,即便昆仑君是上古先神也不能越级插手这几千年来形成的工作秩序。
于是在让底下人忙得头疼之前赵云澜自己先做上了大忙人,单是疏通酆都和五方帝府的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前前后后大半年,他天天往鬼气森森的地方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带着满身寒气,大冬天的在办公楼里像个行走的冰棍儿,引来本来就想冬眠的祝红极大的不满。
“办下来了?!”
然而跑成冰棍儿有跑成冰棍儿的效果,赵云澜凭借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真让这些大人们同意了。
整个地府有一个算一个,总动员式开始推行无纸化办公,赵云澜慷慨地大手一挥,把林静派了下去,总算是给这货找了个事干,眼前清净了不少。
然而有道是,打工不摸鱼,心态有问题。
被迫在地府和大鬼小鬼们红尘作伴的林静把心里的一丝“小小”的怨气化为了码字的动力,在陪着整理卷宗的间隙见缝插针地摸鱼,写起了领导两口子的同人文。
领导给我打工,多么美丽的牛马终极幻想。
如果这个幻想没被领导发现的话就更好了。
难得回一趟阳间的林静被当众处刑,当着领导的面念领导的同人文念得头皮发麻,在领导的注视下硬扛了六章半,终于念不下去跪地认栽。
林静发誓——他再也不在困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回工作消息了,一不小心把领导两口子的同人文发给领导本人的那种事补药啊,补药再发生了——!
“祝…祝主任。”有人敲了敲会议室的门。
终于统领了大权,荣升办公室主任的祝红笑得像朵花一样地扭过头,把新来打工的小蛇吓得一哆嗦。
她赶紧举起手里的传真以最快速度说道:“秦岭办事处的公函,说他们那边出了重大情况,需要我们协助调查。”
“重大情况?”祝红抬手一捏,那纸便飞到她手里,她迅速读了一遍,递给了赵云澜,“赵局,你看一下。”
“怎么了?”
赵云澜扭头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接过打印纸,简略地扫了一眼。
“林静,”他脸上娱乐消遣的神情瞬间不见了,公事公办地踢了踢地上的和尚,“你出趟差,去秦岭看看,这趟办好了,保你年终奖不死。”
一听能保住年终奖,林静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哎得嘞!”他一把抓走那张纸,冲赵云澜做了个狰狞的wink,“瞧好儿吧您嘞!”
赵云澜顿时觉得他的早饭要yue出来了,边找垃圾桶边摆手让林静赶紧滚蛋。
从龙城到秦岭打飞的倒是不远,但跋山涉水到达办事处说的地点,把情况摸清楚了再汇总发回来,林静前前后后还是花了三天多的时间。
第四天刚好是周五,而众所周知,周五的下午——是摆烂的下午。
就连正常单位的职工都会惦记着能摸一分是一分,就更别如今编制提了一档,比当初更闲三分的特调局众人了。
因此,当林静的邮件和电话前后脚跳进正准备早退去龙大骚扰老婆的赵云澜的视线,他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脚,恨不得给中午那个勤勉得非要来上这个逼班的自己两个爱的大逼斗——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事儿大概不妙了。
他叹了口气,接起了电话。
“领导,”林静那边的水声哗啦啦的,好像是在洗澡,“我把现场的情况都拍下来了,有视频有照片,发到你邮箱了,我说,不怪办事处想找咱们协查,这事有点棘手,最好你能来一趟。”
“收到了,”赵云澜无比冷漠,“我先看看。”
邮箱里躺着林静发来的压缩包,赵云澜臭着张脸把电话挂断,解压了文件,里边有几十张照片和五六个视频,他点开了时长最长的那个,然后迅速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出预料的,开局是林静的一张大脸。
等到林静念完他的经典开场白,并把镜头转成了后置,赵云澜才睁开眼睛凑近屏幕:林静旁边还有秦岭办事处的两个人,等他念完开场白,三个人一起向上坡的方向走,走出去没多远,办事处的人拨开一处长得极其密的藤蔓,他们挤过去,进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但随即就亮起了手电的光。
光线四处绕着,赵云澜看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反射出异样的光芒,但是林静好像忘了自己正在录像,镜头乱晃了一阵之后,他的手就垂了下去,镜头一直对着他的裤缝,赵云澜只能听见林静和办事处的人讲话的声音,以及夹在在其中的“卧槽”,看得他本就不爽的心情雪上加霜。
他速速点了叉,又打开了其他视频,拖着进度条看完,然后又把照片挨个点开看了看——照片上的内容不知所云,除了有一张能看出来视频里出现的反光的玩意儿似乎是蛇蜕,其他角度要么没对上焦,要么就只拍出一堆皮一样的东西堆叠在一起,辨认不出是什么,光线昏暗,偶尔入镜的办事处同志被拍得活像是黄泉路上守门的小鬼,让赵云澜嘬着牙花子感慨林静的拍照技术竟然已经物理意义上的阴间到了这个程度,要不是知道下面的都长得什么样,他可能都要怀疑林静到底是去了趟秦岭还是下了趟地府了。
“你这拍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十分钟之后,膘肥体壮的假和尚刚心满意足地走出澡堂子,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有劲儿地跳了起来……连带着他们领导的火气也跳了起来。
“施主,莫动怒……”
“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说不清楚情况我连你明年的一季度绩效一起扣。”
“……”
林静默默捻起了佛珠,平平板板老老实实地汇报道:“我们在山里发现了蛇蜕……”
“说点儿我不知道的。”赵云澜毫无耐心地打断。
“好的,这个蛇蜕的上半部分,”林静冷静地说,“连着的是人皮,也就是说,我们发现了半人半蛇的……生物的,蜕皮,此事事关重大…”
他顿了顿,诚恳地发问:“领导,您什么时候到?”
半人半蛇的生物蜕皮。
赵云澜在心里把这个形容滚了八遍,也只找出来两个符合条件的怀疑对象。可那二位大神早就尘归尘,土归土,怎么可能现在这个时候在秦岭蜕皮。
知道事有蹊跷,免不了要跑这一趟,但赵云澜内心对周末加班实在是深恶痛绝,纠结了半分多钟之后,他决定无情地安排林静趁着天没黑再去拍几张清楚的照片,然后在假和尚的哀嚎里无情地挂断电话,缩地为寸一个闪现,人就站在了龙城大学的某个隐蔽角落。
赵云澜阔步溜达进文学系的楼,找到沈巍上课的教室,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溜进去,坐在了最后一排仅存的空位上。
沈老师正背对着学生写板书,漂亮的瘦金体在黑板上规整成行,一如写字的人看着那样温文尔雅,赵云澜旁边的学生正托着脸沉迷地盯着沈巍,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这节课除了老师什么也没往脑子里去”的内心。
啧,赵云澜没型没款地瘫在阶梯教室的座位上,冲刚转过身的沈巍飞了个媚眼。
立竿见影的,低头翻书的沈老师红了耳朵尖。
“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
然而红着耳朵尖的沈巍硬是兢兢业业地让赵云澜在座位上生熬了一个点儿,才终于踩着下课铃宣告他可以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而不用管是不是会破坏课堂纪律——比如吸引全教室的学生都回头看他。
赵云澜睡眼惺忪地逆着下课的人流朝讲台走,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往嘴里叼。
“叔叔,教室里不能抽烟。”
“?”
“那儿贴了,”抱着书的娃娃脸指着墙上“打造无烟校园”的标语义正辞严地强调,“禁烟。”
“嘿,你这小孩儿……”
长到而立之年还没被人如此直接地喊过“叔叔”而非“警察叔叔”的赵云澜对自己今天的造型竟然招来此等傻缺言论感到非常不满,正想跟这正义的大学生较把劲,娃娃脸的男生却推了推死板厚重的眼镜,直接从后面把他挤开,快步下了阶梯,直奔还在收拾教案的沈巍而去。
“嘿。”
赵云澜一口火气到嘴边了没发出来,憋得他直想照着那娃娃脸的后脑勺狠狠给他来两下子让他带上脑子重新组织语言——奈何为了沈老师的形象不好发作,正准备祭了今天的功德用灵念一闪让这倒霉孩子以大马趴的形式冲向讲台,那头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同学,怎么了?”
沈巍和气地问,然而不等正义娃娃脸从沉重的书包里掏出他的笔记本,沈老师又自顾自地继续说:“老师今天还有事,有什么问题你先回去自己思考一下,想不出答案的,下节课我给你解答,好吗?”
最后这两个字可谓温和到了极点,正义娃娃脸却没来由地狠狠打了个激灵,上下牙直哆嗦地点了下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只脚打着结胡乱地迈开,就逃出了教室的门。
目送正义娃娃脸一步三跌地滚出教室,赵云澜点上了烟,欠儿嗖地乐开了花:“小沈同志,你现在这护短的觉悟和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样,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话里话外的什么意思,沈巍知道,大教授的耳朵尖一红,收起了他那短暂泄了几秒的让人胆寒的气息,把最后两页纸夹进教案本的后面,似是尴尬又似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赵云澜把烟夹到手里,两道烟气从嘴角吁出来,他从手机里调出那唯二两张对上焦了照片给沈巍看。
“从秦岭传回来的,”他指着屏幕说,“不过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已经让林静重新去拍了。”
为了两张看都看不清的照片单独跑一趟可不是赵云澜的作风,沈巍没有仔细研究,只是把教案和书本理整齐,等着赵云澜的下文。
“虽然没拍清楚,但他说这玩意儿,”赵云澜放大了其中的一张,声调有些往下沉,“是半人半蛇的蜕皮。”
“半人…半蛇?”
沈巍不由得皱眉,二人对视着,各自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谁是半人半蛇身了。可那二位早就……
一时间,站在文院教室里的两位大神双双陷入了沉默。
“算了,天黑之前是等不来死和尚的消息了,”抽完了一支烟,赵云澜嘟哝着,挺没素质地把烟屁股丢在脚下拿鞋尖碾灭,一转脸,又像个绅士似的冲沈巍欠下身,做出个邀舞的手势,“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人与我夜游秦岭?”
“嗯?”
沈巍手里拿着刚抽出来准备捡烟头的纸巾,让他这四六不着调的对象逗得哭笑不得,正是犹豫着要把手搭进人手心的时候,赵云澜的指头轻轻一划,只是捏走了那张纸巾。
“教室里可有监控,我的好大人,”他弯腰把烟头烟灰收拢起来,语气里明显闷着笑,把纸巾团吧团吧扔进讲台边上的垃圾桶,“让人看见咱俩一块从这儿突然蒸发了,明儿你保准就是龙城大学的风云头条。”
沈巍乍是一怔,顺着话反应过来之后脸颊便隐隐泛热,伸手把教案课本拿进臂弯里,嘴角无奈又惯溺地抿成了一条线,这人随手拨根弦他就跟着跑了调,可真是近墨者黑。
偏还叫人甘之如饴,不可自拔。
赵云澜陪他把东西放回办公室,两人定了林静的位置,才从监控的死角掐了阵慢风出发——几分钟之后,悄无声息地现身在正在艰难打着手电给相机对焦的林静身旁。
赵云澜满是关怀地拍了下林静的肩膀:“辛苦了……”
“啊啊啊啊——!”
专心致志的大和尚哀嚎一嗓子,甩了相机屁滚尿流地就往前爬。
赵云澜眼疾手快地接住飞出来的相机,好险没让这万把块的公家财产身首异处。
“卧槽!二位领导?!”林静蹿出去两米多,扭头才看清了来人是谁,顿时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痛苦面具,“……你们降落的时候能不能有点声音啊!呃啊——贫僧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心脏不好以后少喝奶茶少吃肥肉,”赵云澜不耐烦地过去踹了他一脚,“滚起来。”
林静悻悻地“噢”了声,乖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赵云澜把相机塞过去让他收好,在这漆黑的山洞里随手一挥,千百只萤虫渐次亮起,由外向内,照出了洞穴的全貌。
自昆仑神魂归位之后林静还是第一次见赵云澜出外勤,这种好像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场面直接把他看傻了眼。
“还得是您啊领导。”他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我草……”
而赵云澜只是复杂地抹了把脸,看向估计同样想不明白的沈巍:“这他妈是些什么玩意儿?”
沈巍破天荒地没能回答,蹙起眉摇了下头。
——眼前洞穴窄长,土石的洞壁上布满了类似野兽抓挠的痕迹,洞内横陈着无数条蛇蜕样的东西,大部分已经发黄变干,上面污迹斑斑,胡乱地堆叠在一起,散发出隐隐的腥臭。
拍了拍沈巍试图按住他的手,赵云澜走上近前,拎起一条干黄的蛇蜕顺着向前捋,恐怕不止百米长的蛇尾似乎在腰际最粗的地方戛然而止,接头处的干皮没有了鳞片的痕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扯过,撕口处支离破碎,已经风干的黑红色碎肉彰显着曾经的血腥惨烈。
“半人半蛇…”
赵云澜嘟哝着丢下手里的干皮,转而捡起另一条看起来新一些的——这条蛇蜕同样在腰际戛然而止,只是接口处的皮肤更加完整,向上延伸到了胸部才被撕裂。
“云澜,”沈巍在几步之外喊他,“你来看这个。”
赵云澜快步走过去,只见沈巍脚边是半具女人的人皮,沿头顶到肚脐的中缝有一条齐整的切口,把人皮分成了两片,看着就像是有人把上半身的皮服脱下来放在了这儿似的。而那肚脐的下方接着的是细鳞的痕迹,再往下,是一条窝盘着的,约有百米长的蛇尾蜕皮。
赵云澜蹲下身哼笑了一声,半人半蛇的蜕皮,终于让他看到了全貌。
“这条切口,”沈巍判断道,“应该是苗祖造成的。”
“苗……什么玩意儿?”
“苗祖,”沈巍耐心解释,“原本是蚩尤的佩刀,被后世命名为‘苗刀之祖’,此刀的刀刃薄而锋利,削铁如泥,用它剥皮,可以只剥下薄薄的表皮而不损伤血肉。”
“就像这样?”赵云澜指着人蜕问。
沈巍点了下头:“只是蚩尤佩刀已流失多年,这……”
“所以有东西能拿到它也不奇怪。”
赵云澜突兀地打断了他,似乎对此不甚在意,他站起身耸了下肩,在这萤火幽幽的山洞里点了颗烟,冲另一边的角落招了下手:“林静。”
“来~了。”
“从这条蜕皮的上、下各切一块,拿回去化验年份,”赵云澜淡然地安排,“告诉秦岭办事处,以山洞为圆心,方圆五百米,从今天开始设为禁区,什么时候解封我说了算,封禁期间擅闯者一律逮捕,送到局里交给老楚。”
“了解。”
“小巍。”
安排完了工作,赵云澜回手牵起沈巍:“跟我来。”
乖乖由着赵云澜把他牵出山洞,沈巍手心一凉,翻掌来看,却是一片失了光泽的蛇鳞。
“刚才翻那些蜕皮的时候捡的,”赵云澜咬着烟,余光迅速四下打量了一圈,些微放低了声音,“伏羲女娲,你觉得更随谁?”
沈巍眯了下眼睛,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谦虚地说:“伏羲大神归天时,我尚不成形,没近看过他的模样……依我看,这片鳞,或许和女娲大神的更类似。”
“女娲……”赵云澜若有所思,倚着洞口的石头吞云吐雾了一阵,忽然问,“诶,现在还有土地公公吗?”
沈巍正等着他的结论,让他问得一愣,眨了眨眼才说:“如今人们对土地的依赖不似从前,土地神多半都因为香火不盛而衰败消亡了,此处前后五十里内也没有土地庙,还有没有土地在此,我也不能确定。”
“要是有的话,”赵云澜搓了搓手,“我能喊出来吗?”
沈巍点头:“你若唤他,土地不可不应。”
神魂归位后还没装过这样的逼,赵云澜一下来了兴致,立刻丢掉烟头清了清嗓子,冲着脚下沉声喝道:“土地何在!”
“你好。”
没等他话音落地,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瞬间响应,旁边粗壮的树干里闪出个瘦弱的身影,格子衫,牛仔裤,运动鞋,鸡窝头,戴着副黑框大眼镜,脑袋上不知道为什么冒着一丝白烟,挂着两个国宝级的黑眼圈走到了赵云澜和沈巍面前,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本翻了几页,面无表情语调平淡地照着念道:“欢迎来到秦岭山脉伏牛山山区,本地土地陈二双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第二章

这位“土地神”念完了台词往这儿一杵,用那双没有高光的死鱼眼透过方框眼睛的镜片直勾勾地看着赵云澜和沈巍,就没了下文。
赵云澜看着他,又扭头看看沈巍,两大一小三位神面对面地陷入了沉默。
“现在的土地都是程序员画风了?”赵云澜表情复杂,“…挺赶潮流啊。”
从外形到气质都充满了程序员感的陈二双推了下眼镜:“我之前确实是个程序员,土地神是上个月才转正的。”
他说着,掏出一张皱巴的神诏,递给了赵云澜。
“这是我的证件。”
“……”
赵云澜看着那张神诏,更沉默了——折腾了半年多,上个月起地府终于准备开始转入无纸化办公,整理陈年档案的时候,才说丢了好些该下去没下去的魂魄,至今也没找着。
好么,今儿这不就让他找着一个。
——人是俩月前走的,土地神证是两天前发的,在逃通缉犯变正式公务员,一下成兄弟单位的了,这还抓个屁。
赵云澜把神诏还给陈二双,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感觉非常蛋疼。
“让你这个失足死在这儿的驴友挂牌上岗,”他问,“原来的土地公呢?”
陈二双老实回答道:“这里没有什么人供奉,之前的土地神觉得香火惨淡,待遇不好,就趁上次岗位调整的时候跳槽到附近的城隍庙去了。”
赵云澜:“……”
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问那城隍庙的城隍去哪儿了。凡人跳槽为工资,神仙跳槽为香火,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无私奉献,仙人神鬼都有私心,三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你既然接任了土地,这处山洞应当是你管辖的范围,”沈巍是想不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正色问到,“这里边的蛇蜕你可有头绪么?”
他故意把信息藏了一半,等着陈二双回答。
陈二双探头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山洞,推了下眼镜,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在山上游荡的时候没有从这里经过,这个山洞我今天是第一次见。”
沈巍和赵云澜对视了一眼,对从这神龄两天的小程序员嘴里问出点儿情报这事彻底放弃了希望,赵云澜于是摆摆手,示意陈二双可以滚蛋了。
也不知道陈二双是不是做程序员的时候习惯了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接收了赵云澜的“滚蛋信号”之后,他沉默地鞠了个躬,就转过身,像没睡醒似撞回了他出来的那棵大树。
身子进了一半,他忽然扭头冲赵云澜说:“这位大神,林区、草地属于易燃区域,严禁吸烟。”
正掏出烟来准备点的赵云澜:“?”
“就算您要吸烟也不能乱扔烟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陈二双平平板板地说完,转头就进了树干不见踪影,一点儿不给赵云澜骂他的机会。留下个这一天老让人以下犯上怼着玩儿的昆仑大神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只能没品地踹了两脚树泄愤。
“看来今晚是查不到什么了,先回去吧。”等赵云澜踹完了树,沈巍无奈地说。
“走走走。”
赵云澜不耐烦地摆摆手点了根烟,沈巍便去结印,准备将这个山洞暂时封存。
半分钟之后,下封印的时候差点把取样的林静也一块封在里头的沈巍颇为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便被赵云澜搂着腰带上风头。
赵大神的风尾巴卷起正诚惶诚恐点头哈腰说着“受不起、受不起”的林静跃上高空,在假和尚恐怖的惨叫里缩地为寸朝龙城回去。
照顾到带了个没神力的,这趟飞得还慢了点,几分钟之后才落在特调局的院里,风还没散尽,一路鬼哭狼嚎外加颠簸“晕风”的林静就对着花坛把自个儿吐成了海参。
赵云澜也懒得搭理他,丢下句“收好物证”,就拉着沈巍原地消失,回家睡大觉去了。
那片他捡来的鳞躺在沈巍的西装口袋里,也一起被带回了家,然而赵云澜只字未提,就好像是完全忘了一样。
割回来的蜕皮检不出东西,做了物证封存,丢进了物证保存间。秦岭的山洞有沈巍设下的封印,除了偶尔有几只灵性高的野生动物误触,也再没传回其他的消息。
山洞里的半人半蛇蜕皮仿佛只是工作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很快便被抛之脑后了。
特调局还是那个特调局。
自打轮回落成之后,整个特调局的工作量加起来还没有沈老师的课多,众人每天在大学路9号无所事事,闲得感觉脑袋上要长蘑菇。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依然保持着卖点小符贴补家用这个好习惯的赵云澜正破天荒地认认真真伏案写着平安符,就听见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近。
“赵局。”
门被推开,他头也不抬:“文件你先过,没用的拿走他,有用的放下,我一会儿看。”
祝红走到他桌对面,把一份红头文件放到了赵云澜的桌子角上:“你最好现在就看,刑支转了个案子过来。”
“什么案子?”赵云澜正写到来手感的时候,他没停笔,示意祝红直接说。
“说是最近几个月连着有三起命案,死者都是独身一人死在家里,脸上带着微笑,死不瞑目,然后,”祝红慢条斯理地拎起文件翻开来,让赵云澜看附件里的图片,“在现场都发现了这样的红纸包。”
“里边包的什么?”赵云澜扫了一眼问,“头发?”
祝红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赵云澜把晾干了墨的符纸收成一摞,这才搁下了笔:“人都死了,包的肯定不是金条。”
祝红:“……”
要搁以前,她指定要让赵云澜嘴别这么损,给自己积点儿阴德,现在么…呵呵,祝红在心里干笑两声,昆仑大神开心就好。
“红纸九寸见方,里边包着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写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还写了‘百年和合’‘白头偕老’这种话,”等到赵云澜收起了笔墨,祝红才把文件递过去,“应该是乱求姻缘没求成,惹上小鬼了。”
“可以,”赵云澜接过文件,冲祝红竖了个大拇指,“这都能看出来了,有进步。”
祝红翻了个白眼:“这要都看不出来老娘这几百年不是白活了。”
“红纸包的东西阴气大,你就别碰了,联系刑支让林静去办手续、拿物证,我去看看现场。”赵云澜说着站了起来,拿上手机拎上猫,然后把那摞平安符连同文件一块塞回到祝红手里,“帮我拿到古董街卖了,跟老板说,老价钱就行。”
他交代完,就一溜烟地下楼,骑上那拉风的大摩托,好像他平时就这么勤奋一样,忙不迭地出外勤去了。
林静才从洗手间出来,用手帕擦着手溜达到祝红身边,看着赵云澜下楼的背影问:“咱们领导上哪儿去,这么急?”
“去办案,”祝红的语气欣赏中还颇有些无奈,然后她转手把文件和符纸塞给了林静,“帮他拿到古董街卖了,顺便到刑支交接,把物证拿回来。”
平白多了好几个活的林静:“?”
下午街上没什么人,赵云澜骑着摩托,很快就到达了第一个案发现场。
三环内的老居民楼,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和房主的转卖通知,赵云澜用神力开了锁,防盗门一打开,扑面而来就是尘土的味道。
“嗬,”赵云澜拿手扇着鼻子,“多长时间没扫地了,这么大灰。”
大庆落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抖了抖油光水滑的毛,睡眼惺忪地看向四周:“什么地儿,怎么一股子死人味儿啊?”
“废话,这地方死过人,当然一股子死人味儿了。”
赵云澜叼起烟,绕着现场痕迹固定线转了两圈,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尽管已经非常淡了,但尸体曾经躺着的地方有一根浅浅的红线,延伸向了窗户外面。
“有意思。”赵云澜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看。
如今山河皆在他眼底,红线的那头落在哪里,自然不难找到。只是这落点远得有点离谱,赵云澜在手机里记下大概的位置,带着大庆又去了下一个现场。
如他所料,之后的两个现场也是一样,从尸体曾经躺着的地方延伸出一根红线,连向远方。
西南,东南,和正南。
三根红线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
赵云澜大致确定了地点,又拐了趟月老祠,找月老的人借了三件法器,带回了办公室。
红线通常代表着姻缘,而沾了死气的红线,可能牵的就是阴缘了。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楚恕之、林静和祝红都派了出去,三个人分别带着月老的法器去追三根红线的尽头,看看那边的人有没有出现异样。
跑完三个现场又安排完外勤工作,外头已经日垂西山,暮色四合。
赵云澜站在院里对着夕阳吐了口烟圈,久违地感觉饿了,自打轮回落成之后还没这么办过案子呢,还挺怀念。
“走吧,”掐了烟屁股,赵云澜跨上摩托,戴上了头盔,“接……”
“赵局。”
汪徵的声音幽幽地从他背后飘来,打断了赵云澜的念想:“刑支来电,东三环又发现了死状相同的死者,请您去一趟。”
赵云澜:“……”
他那“怀念”就是感慨一句,也没特么真的怀念啊!难道他现在连脑子里的想法都是一语成谶,想啥来啥?
本来高高兴兴准备接了媳妇儿下班回家吃饭的赵云澜抹了把脸,无语地发动摩托朝东三环赶过去,心想,这他妈以后可不能随便心想了。
东三环的现场是个稍微高档些的小区,警车停在楼下,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赵云澜动了下肩膀示意大庆先去,肥硕的黑猫跳下他肩头扭着屁股钻进灌木丛,抄了个近路搭电梯去了。
等到赵云澜拿着证件挤过围观群众,等来电梯,再坐着电梯到达现场,已经是快十分钟之后了。他挑开门口的隔离带弯腰钻进去,女性尸体就躺在客厅正中央,旁边有一杯洒了的水,尸体脸上盖着白布,把面部遮挡了起来。
赵云澜过去掀开了白布,死者的脸暴露出来,解释了被盖起来的原因——和前面三个案子一样,死不瞑目,且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啧,确实挺渗人的,赵云澜鉴定完毕,伸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你干什么呢?这儿闲人免进,没看到门口拉着封条吗?”一直忙着拍照取证的警察同志扭头看见赵云澜正在动尸体,条件反射地板起脸质问。
赵云澜掏出证件伸到他鼻子前边,也久违地装了个逼:“让你们刑支的收队,特调局并案了,现在要清场。”
“特……”警察同志皱着眉头看了看赵云澜的证件。
他才刚上班不久,从没听过系统内有什么叫特调处的地方,于是张嘴就要反问,在屋子里取证的老刑警这时却刚好出来,看见赵云澜先是一愣,随后便端起了笑脸。
“是赵局吧?久仰大名。”
“您客气了,叫我小赵就行。”
赵云澜变脸也比翻书快,在小刑警疑惑的眼神里和老刑警客套了起来。
等现场的所有同志都撤走已经是二十来分钟之后的事,赵云澜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有些心累地点了根烟。
大庆这时候才叼着个红纸包,慢悠悠地从卧室里扭了出来。它跳上赵云澜的大腿,把纸包丢到他身上。
“是不是这个?”它问。
“嗯。”赵云澜叼着烟把纸包打开,里边果然也是红线扎着的头发,纸上写着生辰八字,百年和合。
他烦躁地“啧”了声,把纸包折好塞进了兜里。
烟气悠悠荡荡,顺着窗户缝钻了出去,赵云澜生无可恋地瘫在椅子上,看着红线从尸体上牵出来,也从窗缝伸向了远方。
因为人是新死的,这根红线比其他的都要清晰明显,赵云澜甚至能看见上边幽幽地泛着黑气。
晦气玩意儿。
“咱们还有能出外勤的人吗?”他对着尸体满脸便秘地抽着烟,“不行让汪徵赶赶夜路。”
大庆打了个哈欠:“活菩萨我见多了,活阎王还是头一回。”
“死胖子,”赵云澜冲着黑猫圆润的后脑勺来了个脑瓜崩儿,“这么会怜香惜玉,那你替她去。”
大庆“嗷”的一声跳起来,险些掉到地上拍成一个猫饼,它跳起来就要挠人。
因为是要追着红线走,外勤的三位当下是八仙过海,各有各的赶路法,林静和楚恕之就在这会儿先后传回了消息,赵云澜一巴掌摁在大庆的脑袋上不让它动弹,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着上边的消息直皱眉毛。
“红线那头都是女的?这些小姑娘,隔山望水的也能搞上姬…”
大庆在他的“魔爪”下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大声吐槽:“你个死基佬有什么立场说人家。”
“?”
赵云澜耷拉着眼皮眉梢一挑,果断揪着后颈皮拎起黑猫就把手伸到了窗户外。
大庆瞬间抱着赵云澜的胳膊炸成了一个毛团:“卧槽这他妈是二十八楼赵云澜你犯什么病快把我弄回去!!!”
赵云澜充耳不闻。
甚至低头发消息追问起了祝红的进度。
大庆悬在二十八楼的高空从骂娘叫到了鬼哭狼嚎,赵云澜就活像个变态一样听着,足足听了三分钟,才收回手,把叫得快缺氧的大庆拎回了窗台上。
黑猫惊魂未定地紧紧扒着窗台,喘气喘得比跑完八百米的狗还响,喘了五六分钟,才逐渐安静下来,在窗台上瘫成了一个猫饼。
“死基佬,我要回家找你妈告状!”大庆有气无力地威胁。
赵云澜却没再搭理它,而是盯着窗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大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大概离窗户一两米的位置,延伸出去的红线上咬了个银色的钩子,鱼钩样的东西刺穿了红线,还划了个口子,感觉就像是想把它一分两半的时候卡住了,只好尴尬地停在了那里。
银色的钩子就在大庆刚看见的这时候突然脱了钩,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不见了。
“……什么情况,那头有高人啊?”大庆扭头问。
“高人?”赵云澜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银光,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什么高人敢抢特调局的生意,我得去会会他。”
他说去就去,扭头就走,大庆反应了两秒才赶忙跟过去,差点让拿脚关门的赵云澜给它挤在门缝儿里。
它骂骂咧咧地跟着赵云澜站进电梯,下楼的过程里,赵云澜还接了个沈巍的电话,沈老师大概是已经回到了家,听他说了案子的情况,便不放心地要来看看,赵云澜也没拒绝,跟他约好了在环外的某个影视城见。
到了楼下,赵云澜挺贴心地打了个网约车,把大庆从副驾驶的窗户塞了进去。
“行了,爸爸要去约会了,你自个儿滚蛋吧。”
黑猫大大的眼睛里透着大大的疑惑,尽管当着外人的面它不能说话,想表达的意思还是准确地传递了出来——就我自己?那我的晚饭怎么办???
“行了,一顿不吃还能饿死你,”赵云澜变脸比翻书还快,一点不搭理肥猫怨念的眼神,端起他那官方笑容给司机大哥递了根烟,“您放心,这是老猫了,懂事,不会乱跳乱抓乱挠乱尿的,对,地址我填好了,您辛苦。”
大庆:“……”你踏马才乱尿!!!
司机也是个老江湖,见怪不怪地接了烟,比了个“OK”的手势,关上车窗,起步走了。
赵云澜骑着他的大摩托往环外去,到那个影视城门口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沈巍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正静静地站在路灯下等他。
赵云澜把摩托车锁在路边,两个人就朝影视城内走去。
尽管已经是夜里,影视城内依然灯火通明,有不少剧组在工作。
赵云澜和沈巍跟着从尸体上延伸出来的红线找到了一个挺大的剧组,群演都穿着古装,不知道是在拍什么戏,大大的宅院里,场面看起来有些混乱。
红线一直向场地的中央延伸,最终停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男人梳着齐整的发髻,站在镜头前如同一棵挺拔的小白杨,然而这棵小白杨的身上缠绕着寄生藤般的红线,黯然的红光散发着淡淡的死气,这棵“挺拔”的小白杨也在镜头移向其他演员的时候,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下,他的情况应该是和其他被红线缠上的受害人一样,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红线”吸食了活人生气,然后……
想到这儿,赵云澜眉梢微动,忽然发现他之前可能都想错了方向。
“红线夺人生气,那些死者应该…”沈巍轻声开口,也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死者才是被买姻缘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赵云澜默默掏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发消息。
[帅得人神共愤:各部门注意,你们跟的大概是买姻缘的凶手,不是受害者]
[万僵之王:……]
[你说大小姐请上班:……]
[上善若水:……]
[你说大小姐请上班:所以,还要盯多久]
[你说大小姐请上班:困了]
[帅得人神共愤:……]
[帅得人神共愤:你一个夜行动物,月亮起来你困了?]
[帅得人神共愤:想把奖金充公可以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做贡献]
“两位,你们是做什么的?”
旁边戴工作证的人大约终于判定这两个帅哥并非圈内同行,又见赵云澜拿出了手机,警惕心才立刻升了起来,走到了二人面前。
“这里是拍摄场地,不能随便进来。”
“公安,”赵云澜忙着和自己的老下属在工作群里互怼,随手掏出证件在工作人员面前晃了一眼,顺便指了指场地中央,“找他。”

第三章

工作人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一下,正巧这时候有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接着电话从旁边路过,工作人员赶忙喊住了他:“白哥,这…有人找朱老师。”
私放无关人员进场的情况在剧组并不少见,被叫做白哥的男人三言两语挂断电话,冷着脸走了过来。
“我是他经纪人,”白哥上下打量了赵云澜和沈巍几眼,有点猜不透这俩人的来意,“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
赵云澜打开证件:“我姓赵,我们是公安的。”
他说着话,也打量回去,挺客气地侧过了身子:“白先生是吧,咱们借一步说话。”
白哥仔细看了看赵云澜的证件,面露犹豫,可眼前是公安的人,他也不敢怠慢,只好和那个挂着牌的工作人员交代了两句,暂时跟着赵云澜去了场地外缘的无人区域。
沈巍很自觉地留在场地里善后,赵云澜领着白哥走到一处花坛边上,正经开了口:“你们家演员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比如食欲不振、失眠多梦,或者突然跟开错窍一样爱谁爱得要死要活的?”
他这么问,白哥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疑惑和颇深的防备,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警惕地反问:“您是哪个部门的?”
“特殊调查局,”赵云澜破天荒的拿出了点耐心,“专门处理灵异案件的。”
听见“灵异案件”四个字,白哥皱起了眉,他正要说话,赵云澜却打断了他。
“行了,你也算我半个同行,咱们就开门见山吧,”赵云澜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
白哥话噎在嗓子里,眉头皱得更深了,沉默了几秒才说:“大概十天前,到龙城这个场地之后。”
“十天…”赵云澜若有所思,“十天之前,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你好好回忆一下,不一定有多么明显,有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白哥却摇了摇头:“我和他每天差不多都是24小时待在一起,有什么怪事我不会不知道的。”
他焦虑地抿着嘴,掐子午诀向赵云澜行了个礼,急切地追问道:“我算不出来,道兄既然技高一筹,烦请指点,龙哥到底是怎么了?”
赵云澜只是摆了下手:“缠他的玩意儿道行比你深,你算不出来很正常。”
“那,我要怎么…”
“最近这个把月别让他落单,”赵云澜本来也就只是来看看红线的另一端,并没指望真找到什么线索,他拍了下白哥的肩膀,“你小子,八字硬得能打狗,你替他挡挡,过一阵就好了。”
“道…赵警官确定?”
“花钱买的冒牌货绝对干不过你这正品,”赵云澜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听我的就行了,回去吧。”
“……“
白哥显然还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冲赵云澜又行了个道礼,转身走了。
过了半分钟,沈巍从场地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已经消除了工作人员的记忆。
“怎么说?”沈巍问。
“红纸包发力大概要个十天半个月,”赵云澜说,“具体情况等明天白天让他们仨给买姻缘的三个人都做一份笔录,拿回来再汇总找证据破案。”
沈巍点点头:“假姻缘不是谁都能造的,背后主使这样害人,一定还有其他的目的,还是要尽快抓到才是,”
赵云澜边往外走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心吧沈大教授,还有你男人抓不着的邪祟?”
沈巍在昏暗的灯光里耳根微微发红,跟着赵云澜走到摩托车边上,怀里被他塞了个头盔。
他抱着头盔眨眨眼睛,明白赵云澜是要骑摩托带他,又觉得西装革履的跨在大摩托上有些不成体统,一时陷入了犹豫。
赵云澜已经踩响了油门,掀起头盔的前盖回手拍了拍后座:“愣着干嘛,上来呀,我都饿死了媳妇儿,赶紧的咱俩回城吃宵夜去。”
沈巍也不知做了多厚的心理建设,戴上头盔跨到摩托车后座,两只手无处安放地摸到后备箱又觉得姿势太不雅观,只好放下来抓着自己的衣摆,别别扭扭地等着赵云澜开车。
“诶,你说刚才那小子,”赵云澜向后靠过来,反手摸到了沈巍的胳膊,把他的两只手从衣摆上拎了下来,“八字那么硬,不会是我哪一世留下来的种吧?”
他这话看起来说者无意实则算着听者有心,话音不落就明显感觉沈巍醋得身上都寒了一层。
“我就这么一说。”
赵云澜笑嘻嘻地把沈巍的两个胳膊往前一拽环扣到自己腰上,“啪”地合上头盔前盖。
“要留也是跟你留啊,咱俩留十个~”
机车轰鸣,扬尘而去。沈巍搂着赵云澜的腰,在头盔里边闹成了一个大红脸。
隔天,楚恕之他们陆续回到了龙城。
三份带回来的笔录内容基本一致,花钱买姻缘的那三个人都在玩一种角色扮演,是在网上扮演自己喜欢的二次元角色,然后和其他同样玩这种扮演的发展成为情侣关系。
有些人会把关系保持在线上,俗称网恋,有些会发展到线下,俗称奔现。
然而线下的情况通常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大部分人会败给现实,小部分人才能修成正果。
只是修不成正果的人并不会就此安心,这时候,有个自称“大师”的人就悄悄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大师”起初只是犄角旮旯里打着卜卦算命广告,毫不起眼,好像骗子一样的存在,它蛰伏在网络四处,坚持不懈地给各类网友推送着广告,直到有奔现之后心碎网友添加了它的联系方式,红纸包固姻缘的骗术就此展开。
买姻缘的当事人都在笔录里提到,“大师”会在得知她们的诉求之后给她们提供“牵线”的方案,并说明每种方案的成功率,红纸包的成功率最高,所以,她们都选择了用红纸包。
红纸包的操作方法很简单,只要拿自己和对方的头发各一缕,用红绳绑好,然后用九寸见方的红纸写上名字和生辰八字,最后写上百年和合,用写了字的红纸包住头发,挑一个十五月圆的日子,在月光完全普照的地方对着东方点三支香,把红纸包烧掉,再对着烧尽的灰磕三个响头,之后立刻回家,整个过程里不要说话,走了之后也不能回头,等到走进家门,整个仪式就算做完了。
这个案子死的人多,办案要快,不能久拖,赵云澜是把人集中到会议室一块看的笔录,看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总结道。
“网恋可真他妈不靠谱啊。”
众人:“……”
赵云澜新点上一支烟,问:“大师的账号查了吗?”
“查了,”林静把调查结果在投影上放出来,“IP都在境外,不是真实地址。”
“啧,”赵云澜思考片刻,抬手安排,“祝红,你去加大师的好友。”
祝红正在空调风底下昏昏欲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我?为什么啊?”
“你是个女的啊,”赵云澜有理有据,“还是活的。”
祝红:“……我谢谢你说出这么惊人的事实啊。”
赵云澜:“你去加上‘大师’的好友和它聊聊,给林静争取时间追查IP地址。”
祝红:“哦。”
她打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敲起键盘,问:“它要是能算出来我不是个人,不愿意加我怎么办?”
赵云澜靠着椅背仰天吐了个烟圈,语气平平:“有那本事它就不躲在幕后害人了。”
“也对。”
祝红挑挑眉,用自己的账号给“大师”发送了好友申请,林静在旁边摩拳擦掌,已经做好了追踪地址的准备。
“大师“很快就通过了祝红的好友申请,说了些故弄玄虚的开场白,祝红迅速进入角色,诉说自己爱而不得,痛苦万分,彻夜难眠,请求大师给她出出主意,让她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大师”起初的回应并不热情,甚至还劝祝红,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云云,祝红眉头微皱,正想说对方是不是发现了她不是人类时,“大师”却话锋一转,对她说。
「不过你要是真心想要这段姻缘,我这里也有些办法。」
祝红皱着的眉头松开了。
不出赵云澜所料,对面果然不是什么道行高深的东西。
这边对话进行着,那边林静的胖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大师”的IP地址几秒钟就变一次,几乎全是虚拟的境外账号,他在祝红已经用「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你确定这办法管用吗」的废话开始拖延时间的时候,才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境内IP,同时听到旁边的祝红“卧槽”了一声。
“五万二?!抢钱啊!”
原来是“大师”报出了红纸包保姻缘的价格。
“又要钱又要命,”楚恕之幽幽评价,“这大师还挺贪。”
“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静认同地点头,边嘟囔边追踪,突然他两眼一亮,一个被锁定的地址投到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北城区某废弃工厂。
赵云澜把烟掐了大手一挥:“收网。”

龙城,北城区。
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被人撞上,瞬间把撞它的东西割出一条细细的口子,渗出了血。
正在被领导勒令锻炼能力因而一马当先的郭长城捂着脑袋“哎呦”一声,抬眼却发现这里何止一根丝线,阳光下,无数根丝线闪烁着微光,互相交织,形成了巨大的防护网,把这间废弃工厂笼罩在内。
一只蝴蝶飘然地飞来,不小心撞了上去,斑斓的翅膀和柔软的身体瞬间被蛛丝切割,它支离破碎地挂在蛛网上挣扎着,随即,十几,或许是几十只身体透明的小蜘蛛不知道从哪里涌了出来,风卷残云一般啃食掉了蝴蝶的身体,只留下几个翅膀的残片,被微风轻轻一吹,飘落无踪。
郭长城脸色煞白,顿时害怕地倒退了好几步。
赵云澜和楚恕之这会儿才到,赵云澜看了看丝线组成的防卫,又看了看郭长城脑袋上的口子,本着要做一个关怀下属的好领导的原则,安慰似的拍了拍郭长城的肩膀,然后才无语地略过他,走到了丝网前。
“这是蛛丝,”楚恕之伸手在丝线上按了一下,他手指的皮肉顿时被割开,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皮肉自动愈合,楚恕之下了定论,“没毒,但很锋利,硬闯可能会被切成碎肉。”
“别人是盘丝洞,它这儿是盘丝厂,”赵云澜两手插兜,咬着烟问,“用火烧呢?”
楚恕之眯起眼睛打量着蛛网,谨慎地摇了摇头:“精怪方面我不是专家,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把里边的东西一块烧死,咱们还得留物证的吧?”
赵云澜“啧”了一声:“麻烦。”
山野精怪确实不是他们常打交道的类型,和有族群的妖物不一样,这些闲散精怪吸收天地精华自成一派,许多东西身上带着极重的因果,处理不当就可能会牵扯出一连串的麻烦。
赵云澜虽然不怕因果,但很怕麻烦。
他于是掏出手机,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让祝红去翻书浪费时间不如问问他家里那位的长刀一用来得效率。
赵云澜想了就做,拨出电话,听筒里沉默了三秒,却是女声播报响了起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不在服务区?
赵云澜看着手机难得头疼,他记得沈巍最近课不多也没安排监考,这手机正常都应该带着,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
难道是到那边去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眼前这事等着要解决,赵云澜也没再打第二次,没有斩魂刀,他也有别的办法。
“你们俩退开。”
赵云澜从钱包里数出三张黄符夹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行方画圆,反复三次,他猛一抬眸,喝了声“斩”,四方天降无影神锋,将巨大的蛛网屏障斩成几块,露出其中废弃工厂的原貌来。
蛛网凌乱地散落在地,其中密密麻麻涌动出许多透明的小蜘蛛。
蜘蛛潮水般涌向赵云澜的裤脚,却近不了他的身,于是又向前涌流,直冲楚恕之和郭长城而去。
郭长城的惨叫被楚恕之一把捂回了嗓子里,同时抓起他腰间的电棒对准蜘蛛潮来了个激情电烤,烧黑的蜘蛛四仰八叉躺了一地,焦糊味顿时把三人包围。
“走。”
赵云澜一马当先跳过蛛丝残骸,大步走进了工厂。
他凭直觉找人,直奔地下室而去。
楚恕之、郭长城紧随其后。
也许是对自己的防御措施过于自信,地下室的门竟然没有反锁,赵云澜拧动把手,转头给楚恕之递了个眼神,楚恕之立马攥着郭长城的手腕把电棒对准了大门。
赵云澜侧着身猛地拉开铁门,郭长城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东西,什么都还没看见,惨叫声就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进了门后,只听里边噼啪嘭嗙一通乱七八糟的爆炸,门里伴着焦糊味蹿出一股黑烟,整个废弃工厂紧跟着“啪”地停了电。
“……”
“……”
尽管确实好用,赵云澜和楚恕之还是双双沉默了几秒,觉得这辈子郭长城的胆量大概是锻炼不出来了。
赵云澜捂着鼻子,用手扇了扇面前的黑烟,迈步走进了这间宽敞的地下室。
网线和电线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挂满了整个地下空间,刚才的电击打断了一部分线路,落在地上的断线还在冒着火花。
赵云澜从墙边捡起一根旧木棍,把断线扒拉到一边,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在线路交织汇集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佝偻、蜷缩的,浑身焦黑的“人”。
赵云澜拎着木棍,爬上线路网,过去捅了捅这个焦黑的“人”。
被他捅了两下,焦黑的“人”无力地平摊开来,四条胳膊,四条腿,四仰八叉地铺在了赵云澜面前。
赵云澜“嚯”了一声:“这是个大蜘蛛精啊。”
楚恕之嫌弃地皱起眉毛评价:“难怪在网上骗人。”
赵云澜抄起了一根网线:“先绑了吧,绑回去,弄醒了问问犯罪过程。”
楚恕之应声,自己也跃上仿佛巨大蛛网的线路堆,顺手,把郭长城也扔了过去。
郭长城猝不及防,被脚下的电线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摔到了赵云澜脚边,被赵云澜“怜爱”地提溜着后领子拽了起来。三个人把蜘蛛精五花大绑的用网线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扔进后备箱,带回了特调局的审讯室。
惯例是赵云澜唱红脸,林静唱白脸,活物比鬼好审,更何况门一关,特调局可是最、讲、理、的地方。
他们很快就从被水泼醒的蜘蛛精那里问出了事情的真相,了解了案子的全貌。
“哪位?”
审得差不多了,赵云澜把扫尾工作留给林静和郭长城,自己伸着懒腰走出审讯室,掏出手机正想给沈巍再打个电话,还没拨号,先有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那头声音很急,说今天在他龙哥的手腕上看见了好像烧伤一样的痕迹,问赵云澜是怎么回事,这个红线带来的影响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云澜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这是那个八字硬得能打狗的经纪人白哥。
他沉默几秒,不好说是他们暴力执法不小心用火烧了假红线导致受害人受伤,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幕后黑手已经抓到,出现的影响近段时间就会消失,让白哥不用太担心。
挂断了这个电话,赵云澜紧跟着接到了沈巍的回电。
沈老师非常抱歉地说临时去开了个教务会议,手机放在办公室里,没有听见。
办公室?办公室里是装了个超大号的信号屏蔽器吗,屏蔽得直接不在服务区?赵云澜挑了挑眉,嘴上却脾气挺好似的应了一声,就调转话题和沈巍说起了四手四脚,脑袋上还长着四对眼睛的蜘蛛精。
这个奇行种一样的玩意儿修炼至今,身上的人命官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结案时自然是斩魂刀伺候,了却一切因果,永世不得超生。
唯一让赵云澜在意的是它消散时的气息,尽管从没见过,却总觉得熟悉。
他一定在哪儿接触过,感觉,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结案报告递上去,特调局又恢复了日常的闲散状态。
天儿渐渐热了,祝红怕热,办公室里开着16°的空调,她在低温的空调房里又想冬眠,每天就连干活的时候也只把眼睛睁开条缝,整条蛇散发着困顿。
楚恕之请假去湘西清修了,林静继续被扔到地府推无纸化办公的工作进度。
大庆一天能睡23个小时,剩下的一小时用来吃饭,整只猫肉眼可见又圆润了一圈。
赵云澜在办公室里连续三把推塔失败,索性丢下游戏果断早退,跑回家里闷头睡起了大觉。
沈巍下课到家的时候,赵云澜裸着上身暴露在空调风底下,整个人睡得四仰八叉,沈老师给他盖上了被子又被他踹开,试图把人弄起来吃饭也是无果,最后只好把空调风叶打高,把饭菜给他留在保温箱里,不大放心地去了书房备课。
睡到凌晨两点半,完全黑灯的卧室里,赵云澜突然睁开眼睛,非常清醒地坐了起来。
他穿上睡衣,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低头点了一支烟。
灯没开,赵云澜对着昏暗的客厅抽烟,两支烟抽完,客厅里猛然降了温,赵云澜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碾灭,慢悠悠地开了口。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沈老师,哪儿野去了?”
他的声音幽幽落了地,也没听见黑雾里走出来的沈巍给出半句解释,赵云澜扭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兜里装的什么?”他声音里却带着笑,对沈巍说,“拿给我看看。”
沈巍的脊背都僵直了,他踌躇着转过身,好像躲在厕所抽烟被班主任发现的初中生一样,从口袋里拿出那片蛇鳞,递给了赵云澜。
赵云澜接过来,随手放在了茶几上,眼睛仍然盯着沈巍:“出去研究这个?研究出来什么了?”
沈巍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
“昆仑山上有什么?”赵云澜语气平平地问。
沈巍明显怔愣了下,随后便露出那副被拆穿谎言之后既羞赧又破罐破摔的表情来,低声道:“……这鳞上有鬼族煞气,指向西北,我只是去看看…”
“鬼族煞气…”赵云澜无语地笑了一声,如果他脑子没坏的话鬼族应该是已经死绝了吧,现在又哪儿来的狗屁煞气?
“好,那这个鬼族煞气引你看见什么了,这么好看?连见多识广的斩魂使大人也能被勾引着孜孜不倦连着看上三个月。”
“勾引”二字一出,沈巍微微一怔,似乎品出些不对。
可他心里拿不准赵云澜到底知道了多少,不知道该对他坦白多少,纠结之中恍惚有种当年对他左欺右瞒时的揪心感,就也把这丝品出来的不对抛到了脑后。
“……鬼面,”沈巍终于开口道,“没死。”

第四章

“什么玩意儿?”
赵云澜心里的火气早就消了不少,这会儿是诈他的话,谁知道居然诈出这么个惊天大瓜来。
他努力消化了一下这四个字里的信息量,问道:“他都炸成那样儿了,还能活呢?”
“有人以大神木为容器,那日趁乱收了他一缕混沌,如今,已经养出个人形来。”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赵云澜听着跟外语似的,没有一句能理解。
“别人养小鬼,他养一鬼中祸害,”赵云澜一脸复杂,“什么人这么恶趣味?”
“法海。”
“法…法海??”赵云澜感觉自己脑袋上的问号都快具象化了,“哪个法海?”
沈巍不解地看着他:“据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一个法海。”
“我的意思是,你说的这个法海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法海吧?”赵云澜问。
“哪个?”沈巍问。
赵云澜:“想插足白素贞和许仙做第三者但是自己不懂爱的那个?”
沈巍:“……?”
“不是,所以你天天半夜跑出去给我留个凉被窝,就为了个和尚?”赵云澜不依不饶,“沈巍,你过分了啊。”
当这仿佛每天挂在电视黄金档里的标准“怨妇”剧情丝滑上演,沈巍终于品出刚才的“勾引”二字到底哪里不对——他才反应过来赵云澜压根就没正经生气,是在这撩他玩儿呢。
他顿时满头黑线,张口正要解释,就见赵云澜满脸怨怼抱臂抬眼:“为了你那死鬼弟弟更不行。”
沈巍:“……”
他沉默半晌只挤出一句:“没有天天…”
赵云澜挑起眉毛:“你还真想天天去?”
沈巍赶忙摇头。
赵云澜无语且无奈地叹了口气:“先睡觉,醒了再把你发现的事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许改。”
他强调完,站起来朝卧室走,路过沈巍的时候抬起手,把杵在那儿像个木桩子似的大美人一并揽上,带进了屋。
好像刚才发火的不是他,听了个惊天大瓜的也不是他,赵云澜就这么浑身写着事不关己地钻进被窝,两眼一闭,不吭声了。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沈巍不敢深究。
他甚至没能安心地合眼,就这么穿戴整齐地坐着,在赵云澜身边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赵云澜顶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沈巍已经不在卧室了,他八点有课,给赵云澜做了早饭之后就出门了。
赵云澜叼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鲜奶,站在微波炉前面等待早饭热好。
自从他上次用不锈钢盆报废了一个微波炉之后,沈巍再给他留饭都会用瓷碗或者玻璃保鲜盒装好,然后贴心地放在微波炉里,赵云澜起来之后只需要按一下按钮,就能得到一份热乎的营养早餐。
深感自己被照顾得像个废物的赵云澜在热饭的时间里嘬完了冰牛奶,把包装袋甩进垃圾桶,站在厨房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享受起了他今日份的爱心早餐。
像个废物咋了?赵云澜十分坦然,遇见沈巍之前他也是个生活自理能力十级残废的废物,现在都已经学会用微波炉了!这简直是天大的进步。
吾日三省吾身——
真的很不错。
真的很不错。
真的很不错。
用膳完毕,赵云澜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出门,骑上他心爱的大摩托极速飞驰,然后一个帅气的甩尾停在了特调局的院中央。
“赵处,”看门的老李叫住了正朝楼里走的赵云澜,递给他一个塞得很厚实的大文件袋,“急件,从下面送上来的。”
“急件?”
赵云澜边走边拆,文件袋上有佛光法印,一看就是林静捎来的。
什么事儿还需要送个急件?赵云澜抽出里边的东西,停下脚步大致扫了一眼。
亡者名单?不对,这些都不是归了档的……是丢了的?怎么这么多?
“某年月日,于疏勒丢生魂二十,名姓不详…某年月日,于小宛丢生魂十七,名姓不详…某年月日,于单桓……”
翻了两页,赵云澜觉得不对,索性在最近的桌子上把文件纸全部铺开,一张张看了过去。
起初是十几二十,发展到后来是一两百甚至更多,年代久远的没有具体日期,林静只大致标注了个朝代,民国往后的信息要更具体一些,但依然有无名姓的情况。
丢失的这些全都是阳寿未尽的生魂,粗略一算,从西汉起,到大概两年前为止,陆陆续续在同一片地区丢了大几万条生魂。
林静附的简短报告里还特意说明,他只是大致整理,估计还有漏网之鱼,要赵云澜看完之后赶紧回个话,给他个决断。
疏勒、小宛、单桓…再是瓜州、伊吾、若羌。
赵云澜都不用去查地图,脑子里已经定位到了两千多年来几乎不间断发生生魂丢失事件的地区——昆仑山下,北麓以东。
昆仑山…赵云澜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眉头微微皱起——西汉时期,昆仑山圣早就被塞进轮回,去人间苦哈哈转世做凡人去了,昆仑山无主……虽然无主,不还有个承袭山圣的鬼神斩魂使吗?昆仑山要是有异动,沈巍知道了会不管?
除非这事发生得无声也无息,并且两千多年来地府也不重视,或者是一直隐瞒不报,导致沈巍完全不知情。
赵云澜眯了眯眼睛,地府那帮老东西,反正在他当镇魂令主的年岁里,他们的工作效率低下得不行,工作质量更是烂得没边,十殿阎罗忌惮斩魂使的程度还不如忌惮斩魂刀,如果是因为丢了生魂怕斩魂使发难所以隐瞒不报,倒也说得过去…
可如果地府报了,沈巍知情,却不管……
以斩魂使的能力,如果只是不想管还则罢了,如果是连他都管不了,这能在昆仑山下悄无声息吃生魂的东西来头估计就大得没边了。
不过他又想起昨天夜里吃到的大瓜,想起鬼面曾在昆仑山巅支起炼魂鼎,又和斩魂使大打出手,想来只要与昆仑山是有一丝联系,或者是能力在那时的鬼面之上,想在昆仑山无声无息地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下十万大山,搞事儿的都爱挑昆仑山。
“还真是个风水宝地啊…”赵云澜阴阳怪气地感慨了一句,把桌上摊开的纸又都拢拢收起来塞回档案袋,夹在胳肢窝里上楼去了。
似乎是怕赵云澜又因为挨骗生他的气,沈巍四点多下了课就立刻来了特调局,手里还拿着他准备带回家写的教案。
他推门进屋,赵云澜却不在办公室,路过的桑赞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赵局在图书室看书。
挺稀罕的事。
沈巍向桑赞道谢,下到一楼,走进了茶水间门外的一面墙。
图书室内有夜明珠照明,古旧高大的实木书架前,赵云澜给自己置办了个摇椅,大爷似的躺在那,脸上盖着本《西山经》,感觉像是睡着了。
沈巍把教案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走过去轻轻碰了碰赵云澜的手。
《西山经》的书页底下,赵云澜昏昏欲睡地“嗯”了一声,拿掉脸上的书,坐了起来。
他看见沈巍,捏了捏眉心,伸手去拽旁边的椅子给他坐,木头腿儿在地上拖出难听的“吱”声。沈巍自己动手把椅子搬了过来,挨着赵云澜的摇椅坐下了。
“先说你那死鬼弟弟的事,”赵云澜半靠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
他眼睛只睁了一半,看起来怪困的,没有什么严肃的样子。
沈巍沉吟片刻,缓缓道:“那日在秦岭山洞之中,我起初并未察觉,你把蛇鳞递给我之后,大约是被我身上的气息所引,鳞片之上沉附的一丝煞气才显现出来,鬼面的气息,我太熟悉了…可轮回落成之后,鬼族煞气早已被大火焚尽,我想不通那鳞片上为何还会有残余,所以,就擅自将它扣了下来,待夜深…就……”
“给我留个凉被窝,”赵云澜“ 贴心”地替他说完,“这账回头再算。”
沈巍的耳朵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里默默地红了。
“比起死物,鬼族煞气更喜欢生人气息,”定了定神,沈巍继续说道,“因此我断定,距离蜕皮之人最后一次去那个山洞,不会超过三个月。我派了傀儡去追,按着那蜕皮上留下的气味一路向西,追到祁连山口时,气味消失了,我尝试了几次,傀儡都是追到那附近便失去了气味的踪迹,”
“祁连山?”
“嗯,山口有一处封印,我顺着封印一路向西南方向,查至昆仑山口,封印绵延数千里,中间未有断绝,傀儡在封印前跟丢了气味,恐怕蜕皮之人是进了封印之后,”沈巍说到这,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惭愧,“只是那封印的形制极其复杂,我没能解开,便跟丢了。”
赵云澜微微皱起了眉:“什么玩意儿能比昆仑锁还复杂?”
沈巍摇了下头:“那道封印与昆仑锁全然不同,看起来不像一次落成,倒像是许多次封印叠加起来的,封印里的咒术与力量互相交织,妖力、神力、甚至先圣残余的力量皆绕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贸然处理,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云澜沉默了下,果断选择放弃:“先放着吧,说重点,你到底是怎么发现你那个死鬼弟弟的?”
“无法追踪蜕皮之人的去向,蛇鳞上的煞气又几乎消散,原本我已经不打算再查。”沈巍回忆着什么,眼神微微凌厉了起来……
……
夜黑风高。
一个和尚从黑暗中走来,面无表情地看向黑袍加身的沈巍,堪堪行了个佛礼:“施主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沈巍的目光透过遮身灰雾落在和尚身上,见他金身已成,是有宝相,可神色倨傲漠然,看不到半分慈悲。
他观察了几秒,竟然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也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沈巍隐在灰雾后的眸色暗了暗,没有开门见山,只是礼貌地问道:“我追着一缕浊气至此,丢了踪迹,不知法师可曾见过?”
“不曾。”和尚不假思索,平平板板地回答。
他答得这么干脆,毫不掩饰赶人的意图,倒省了沈巍虚与委蛇的过程。他微微点头,佯装要走,斩魂刀却已经在手,毫无征兆劈出一道凛冽的劲风直冲和尚面门而去。
和尚双手合十不动如山,刀风撞上七丈多高的金身法相宛如撞钟,沉闷的声波骤然震出方圆数里,飞沙走石,鸟兽奔散。
黑袍身影冲过余波,如同鬼魅般逼向他身前,和尚身形微动,眨眼间已不在原地。
他带起一阵微风,目光淡漠,无波无澜地问道:“我如实相告,施主缘何动怒?”
沈巍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斩魂刀毫无停顿横切向和尚心口。
和尚口念经文,金身法相陡然拔高壮大如山包一般,怒目圆睁,手起期克印,竟以金刚之势又降住斩魂刀一击。
此一瞬,沈巍持刀的手微微顿住,没有再攻,他透过灰雾看着那和尚,半晌,黑袍下伸出一只近乎苍白的手,将兜帽轻轻撤了下去。
他露出了自己的脸。
和尚抬眼看他,见到他的脸,神色却如常。
这反应完全在预料之中,沈巍极低也极轻地嗤笑了一声:“法师浊气缠身,却说如实相告,倒像是让鬼魅蒙了眼…”
话音虽轻,字字珠玑。
“你将他藏在了哪儿?”
沈巍已断定和尚身上沾惹的就是鬼面的气息,斩魂刀再起,这一刀直插和尚眉心。
伴着诵经声壮如洪钟,和尚手持佛珠,法相回身,衣袂无风自起,目光直锁住迎面插来的利刃。
斩魂刀竟在他眼前半寸卡住,和尚立如松柏,心法传声在沈巍耳畔震响——
「若非斩魂使将大神木带至凡间,怎会成就今日?」
沈巍闻言一怔,但见和尚手中珠串,赫然有一颗是大神木所雕。
再看眼前金身法相的高僧,古井无波的眼中明现杀意,竟是入了魔。
「我带他入了玉门关,入了桃花源便就此隐居,不再现世」
「斩魂使,你已成圣,功德圆满,若还是非要管这闲事」
「我虽不是你对手,拼尽全力……也可一试!」
此一句,有如莲花座下五百阿罗汉齐声震喝,又如恶狗岭八百恶鬼同嘶共啸,狂风猎猎,竟将斩魂使的黑袍也一并掀动。
沈巍周身的寒意已经触地成冰,他的唇角抿成一线,不得已撤刀收势。
眨眼之间,戈壁滩上重归平静,只有空中幽幽落下的石粉能证明刚才的对峙。
和尚双手合十,向沈巍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沈巍却没再看他半眼,戈壁滩尽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斩魂使眉头一压,掀起一阵寒风消失在原地,数秒后,已是寻常人类模样的沈巍出现在龙城某个无人街角,仿若无事般买了两人份的早餐,提着豆浆油条转进街角的步伐却飞快,下一秒身形闪现,已经是站在了家门口。
……
“噢——!”赵云澜听到这儿突然一拍大腿,“我说那天你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出去买早饭了,原来是跟和尚打完架,顺、便、给我带的。”
沈巍让他调侃得耳朵通红,默默垂下了眼。
赵云澜挺来劲儿地“啧”了一声,摸着下巴点评道:“所以这法海不光复活了鬼面,还要带他隐居……不是,他俩搞上了?我草,法海大师口味挺重啊。民间传闻他一心想抢许仙的老婆,看来和尚喜欢妖精只是凡人对离经叛道的想象力极限,不是大师本人的极限。”
“他们的关系,”沈巍有些不解,显然他不相信鬼面那种东西也会有人惦记,被人喜欢,对赵云澜的结论也同样无法信服,“你怎么看出来是……?”
“这法海大师活了得有一千年了吧?且不管他是怎么认识你那死鬼弟弟的,鬼族这事儿藏得这么严实他都查到了,看样子复活鬼面的大神木也不是那颗珠子,恐怕是那次各路高人上昆仑山巅的时候,他混上去折的新鲜货,鬼面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搞,法海不光愿意花几百一千年等一个机会救他,还费心尽力地复活他,还愿意带他隐居,这都不是爱?这绝对是真爱!千年等一回,他无悔呀啊~”
赵云澜分析得头头是道,末了还唱上了,颇有一副“我的直觉就是尺”的笃定,然而沈巍听完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看出来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赵云澜清了下嗓子,收了收心,转而问道:“不过那颗大神木珠子到底是哪儿来的?总不能真是你给的?”
说到这个,沈巍的神色略显无奈:“某一世令主看破红尘,一意要遁入空门,还将镇魂令的一角切下,锉成了珠子,那时我正因大封松动守在黄泉之下,待我得知此事,去凡世寻时,那一任令主早已转世,穿有大神木珠子的佛珠串也不知下落,谁知道…最后会落在法海手里。”
“牛逼啊,把镇魂令锉了串珠子,”赵云澜既无语又好笑地给某个前世的自己竖了个大拇哥,“听着就像我能干出来的事。”
沈巍轻轻摇了下头:“镇魂令损毁,其中留了名姓的妖鬼也会身毁形损,那任令主切了镇魂令一角,随从者便被切断了一条腿,他锉磨珠子,与锉磨随从者断腿的伤口无异……”
赵云澜:“……”
“不过,”沈巍说完又找补道,“那任令主纳的是个蜈蚣精。”
赵云澜:“…………”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家沈老师这么有说冷笑话的天赋呢。
他咂了咂嘴又好奇:“既然法海金身法相成了佛,大西天应该有他的座儿吧,他不去坐,还犯戒堕魔,沉迷养鬼,那帮光头怎么不管管?”
沈巍摇了摇头,他和赵云澜说的“那帮光头”并不熟悉,没法了解个中缘由。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赵云澜眯着眼睛,不屑地笑了一声,“听说大西天向来山高佛贵,就算管不了估计也不会承认,正统就是要面子啊,搁在哪儿都一个样。”
他说着,敲出根烟低头点上了,吞云吐雾地抽了几口,忽然问沈巍:“要是动真格的,法海是不是真能拼一把?”
“我能赢。”沈巍答得不假思索。
看他一脸严肃,赵云澜“噗嗤”笑了:“乖乖,这放眼三界,哪有你打不过的?”
“你。”沈巍还是脱口而出。
赵云澜:“?”他品了两秒,明显从这一个字里品出了点儿别的意味。
在夜明珠不算明亮的光线里,隔着缭绕的烟雾,赵云澜对上沈巍望过来的目光,那双天人着墨的漂亮眼睛里极尽压抑着和新生的心脏同跳的爱意与温柔,让他恍惚想起两人在龙大初见的那天,沈巍也是这样隐忍的一眼撞进了他心底,让他本来也少得可怜的节操直接祭了天。
沈巍和他对视了几秒,鸦羽般的睫毛眨了眨,忽然欲拒还迎地避开了眼,看得赵云澜心底一痒,忍不住伸手把这个横竖都绝对是在勾引他的大美人一把捞到了胸前。
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压得躺椅不堪重负,发出了脆弱的“嘎吱”声。
沈巍满脸通红,想到这是在特调局的图书室,随时可能有人进来,想撑着扶手起来又怕摇椅晃翻过去,整个人别别扭扭地在赵云澜身上趴着,身子绷得像只满弦的弓。
赵云澜倒是满不在乎,手还贱嗖嗖地在沈巍的屁股上摸了两把,贴着他的耳朵故作深沉道:“宝贝儿,你男人可没有定力,你这样会让我感觉…你想跟我搞点儿刺激的办公室play。”

第五章

盛夏天黑得晚,快七点了夕阳的余韵还在天边铺散着。
特调局二楼,局长办公室房门紧闭,看起来好像是赵云澜几个小时之前就早退了,然而靠近了才能发现,木门上下了一道不起眼的禁制,将门里门外隔绝了开来。
屋里没开灯。
赵云澜把窗户开了条缝,手里夹着一根事后烟,懒散地倚在窗框上接电话。
在他视线的余光里,沈巍正坐在沙发上,把被揉皱的衬衫勉强铺平穿起来。
然而衬衫的扣子崩了两颗,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它无伤风化的模样,沈巍只得把沾了一点水渍的西装外套也穿好扣好,以作遮挡。
等到沈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擦干净灰,要往脸上戴的时候,赵云澜也接完了电话,看着他深沉地抽了口烟。
“这画面可真像光天化日,我知法犯法强占民男……”赵云澜摸着下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啧,太罪恶了,下次在桌子上试试怎么样?”
“咳咳咳……”
才刚进行完一场刺激的办公室沙发play,沈巍被这“提议”呛得直咳嗽,面红耳赤地选择性无视了赵云澜的“邀约”,抽出纸巾清理起了稍显凌乱的沙发。
“我妈让咱俩去吃饭,说想你了,”赵云澜笑嘻嘻地凑过去帮手,衣襟大敞,露出了印着牙印的胸膛,“这老太太…想你比想我都勤。”
沈巍把发潮的纸团丢进垃圾桶,顺手便捻住赵云澜的衣襟,给他扣上了扣子。
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手上动作飞快,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了眼下的一点红晕。
“那收拾一下,”几乎是火速给赵云澜扣上了扣子,沈巍才敢抬眼看了看他,“回家换身衣服。”
“就穿这去呗,穿这个咋啦?”
“去见长辈还是…”沈巍拢了下自己皱巴的西装外套,轻咳了一声,“要体面些。”
赵云澜像个流氓纨绔似的看进沈巍扣不上的衬衫领口,没忍住咽了下口水,感觉他今天的节操值尤其的低。
难道最近吃得太少了?赵云澜按捺着蠢蠢欲动的手想,怎么现在和他家沈老师对上眼神就要萌生滚到一块的小火花?
不过有太后大人召回的“圣令”在头上压着,赵云澜默默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小火苗,在沈巍的监督下回家换了衣服,两人提着水果,去了赵云澜父母家里吃饭。
晚饭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开了瓶白酒,赵云澜和自己亲爹对杯。
酒过三巡,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搭在沈巍的大腿上,笑嘻嘻地调侃自己亲妈拉着沈巍爱不释手的样子像他俩才是一家的。
“妈,干脆您认小巍当亲儿子得了,”赵云澜挺认真地建议,“我算入赘的,做您儿子的上门女婿。”
“没正形。”
赵母伸手敲他,赵云澜乐呵着挨了一下子,趁他老爹上厕所的空,把他的酒匀给了自己一半。
酒足饭饱之后,赵母拉着沈巍交流厨艺心得,一时半会不愿意放人走,赵云澜就在茶几上和自己老爹摆了盘棋,正陪老头子杀到来劲的时候,林静的电话打了过来,这货带着新整理出来的名单从下面回来了,问他有没有空到局里来加个班。
“加班?”赵云澜上了个马,对此坚决表示拒绝,“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明天再说。”
“领导,我这上来一趟不容易,信息化任务艰巨繁重啊,天亮之前我还得下去呢,”林静吧唧吧唧嚼着酱肉大饼,苦口婆心地说道,“我这为了咱们局里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是不吃不喝不睡不拉,日夜不分黑白颠倒…”
“你丫还道德绑架上领导了是吧?”
“不不不,领导您哪儿有道德给我绑架…”
“嗯?”
“呃,哈哈……您什么时候到?”
“二十分钟,哎爸,怎么就给我将了?”
“无德”领导赵云澜挂了电话就看见棋盘局势已经大逆转,赵父得意地哼哼一笑,端起茶杯气定神闲地表示,这就是分心的下场。
赵云澜叼着烟挠头:“不是,老头,你不讲武德啊…你这……”
“云澜。”
沈巍看准了机会插话进来,看似关切地问:“什么事?”
“林静那货拿了…”赵云澜眼睛看着棋盘,人在家里精神放松脱口而出说了一半,他突然又反应过来,丝滑地改了口,“几个老档案出来,非要现在看,一会儿你先回家,我过去看看。”
“你喝了酒怎么去,我送你。”
沈巍不留痕迹地站起身,看了眼表:“时间不早了,咱们早点过去,让你父母早点休息。”
他把话说得十分得体,实则借口向赵云澜靠近,悄悄逃离了赵母的身边——说实话,应付这种程度的热情实属有些超过他的社交能力范围了。
“没事没事,这才几点。”
原本想留小两口在家过夜的赵母听见自家好大儿大周五的还要回去加夜班,不由分说站起来,边系围裙边往厨房走:“你们再坐会儿,我去煮两锅饺子给你们带走,去和加班的同事分着吃。”
“啊?”赵云澜赶紧阻止,“不用了妈,我那同事三高,胆固醇也超标。”
“自己家包的三鲜馅儿哪有油,你们这些小年轻,加班就知道吃外卖,外边的饭哪有家里的健康。”
“真不用了……”
“等着啊,十分钟就出锅。”
拗不过自家老妈,赵云澜只得坐下,顺手阻止了老爹要和沈巍来一盘的企图,二十分钟之后,拎着两大盒饺子坐上车,在路上简单把下午没来及说的事和沈巍讲了一遍。
昆仑山下丢生魂。
不需要任何的修辞手法和夸张语气,单是这件事就足以让手握方向盘的斩魂使眉头紧锁,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八个度。
“所以这事儿…”赵云澜停顿了两秒,抬眼看向沈巍,“你是不想管,还是不知道?”
“我……”
乍一被质问,沈巍愣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地府从未报过此事,我全然不知,若是知道,绝不会放着不管。”
他的语气过分坚决,甚至神情里都恨不得写上“真诚”二字,感觉像被搞出了什么严肃谈话ptsd似的,自责无辜的模样让赵云澜心尖一软,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就是问问,”他赶忙捏了捏沈巍的手掌以示安抚,“你紧张什么。”
沈巍眉宇间的自责却好像因为得到了安慰而更重了:“出了这种事…”
“十殿阎罗不作为,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怪你。”
赵云澜摆手打断沈巍的话,他原本只是想探一下底,可没想过要把沈巍搞emo,当下这种情况肯定只用言语安慰效果不够。
花了三秒痛定思痛,赵云澜果断捉住沈巍的下巴准备来个法式深吻以示诚意。
美人垂睫,面若桃花,气氛正是暧昧时——后车却眼看着绿灯只剩十秒,忍无可忍的一声长鸣笛!
沈巍一个激灵触电似的推开赵云澜,手忙脚乱挂挡踩油门,把挡在车道第一位的车踩得哆嗦着冲了出去。
赵云澜猛地靠回了副驾座上,脸色极臭地对着后车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二档起步险些原地熄火的沈老师呼吸难以平复,美其名曰饺子放久了会坨,剩下的路程他把车开得稳且飞快,一路踩着绿灯直奔特调局而去,坚决没再给赵云澜半点趁着红灯间隙耍流氓的机会。
十分钟之后,勤勤恳恳在会议室整理资料的林静无端收获了两大盒热气腾腾的三鲜馅儿饺子和一个脸很臭的领导,哦,还有看起来欲言又止的领导家属。
林静在赵云澜的注视下拿起了筷子又依依不舍地放下,当着饺子的面讲起了他的最新发现。
会议室大屏上投着十九张的生死簿扫描件——林静被派下去搞无纸化办公之后,优先升级了一部分基础硬件,大型打印扫描一体机就是其中之一。
“这应该是最后一批在那附近失踪的,是一个户外探险团队,十八个凡人一个妖精,领队叫昌东,是个专业的沙漠向导,这是他当时的未婚妻,叫孔央,剩下的是户外爱好者和几个摄影师,”林静用翻页笔讲解,调出十几张微博的截图依次翻过去,“从团队成员的微博记录来看,他们的行进方向和路线就是丢生魂的区域,当时这群人在昌东的要求下急行军了一段路,之后,把营地扎在当地称为黑戈壁的一块戈壁滩的边缘地带,当天夜里,整个团队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沙尘暴。”
林静在昌东的档案上画了个圈:“除了昌东以外,其他十七个凡人,连人带魂丢了个干净,不过这事儿有两个疑点。”
他说着,放大了一张扫描件:“一个是这个妖的死亡时间比较蹊跷,按着生死簿上记载,她死得可比这个失踪事件早了不止一年,还有这个领队。”
一口气说到这儿,林静听见赵云澜隐忍地干咳了一声,他扭过头,看着神色复杂的赵云澜,贴心地问:“领导,您…哪儿没明白?”
赵云澜抹了把脸,把筷子抓起来递给了林静:“你吃两口,然后你正常点,太正经了,我不习惯。”
林静:“……”
佛祖在上,他哪里不正常了?!说案情的时候正经点有错吗?谢谢,有被冒犯到。
抄起筷子的林静将悲愤化为食欲,怒而一口炫下三个饺子狠狠咀嚼,然后放大了另一张扫描件:“还有这个领队,生死簿上标记了死亡又给划掉了,死了又好像没死,整个人在阎王殿前一闪一闪的。”
赵云澜:“……”
他转过头,想听听沈巍的意见,会议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祝红探头进来,扫了他们一眼:“这么晚了你们干嘛呢?有偿加班吗?”
赵云澜两手一摊:“肠没有,饺子吃不吃?”
祝红默默捂住了鼻子:“谢谢,我韭菜过敏。”
赵云澜耸了下肩,冲祝红摆摆手:“不吃赶紧回去吧,快到十五了,路上注意着点儿。”
祝红的注意力却被大屏幕上的合照吸引,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秒:“这个人…怎么长得……”
赵云澜:“嗯?”
祝红:“像我远房堂叔家的女儿。”
赵云澜:“?”
有一说一,这种话从一条蛇嘴里说出来真的挺奇怪的。
“真的。”
大屏幕像素不好,蛇族又个个近视眼,祝红索性跑到电脑前,挤开林静,把合照放大了确认。
银灰色头发,脖子侧面仿佛纹身一样的“胎记”,还有隐约能看清的嘴角痣,怎么看怎么像她那个远房堂叔家的女儿化形之后的样子。
“这照片是哪来的?”祝红拖动着屏幕上的照片,“这些…都是凡人吧?怎么和她站一块?”
她没看见底下的生死簿,只是满脸的疑问:“你们查案子呢?什么案子?上边派下来的?怎么没从我那儿过啊?”
一串问题连珠炮似的从祝红嘴里蹦出来,她看着赵云澜,笃定他能给自己答案。
“你堂姐?”
还不等赵云澜说话,林静手里端着饺子先凑了过来:“这照片是……”
“我让林静整理旧档案的时候发现的,”赵云澜一口打断,甩了个眼神让林静哪凉快哪吃去,“你确定这是你堂姐?”
林静接收信号,默默塞了两个饺子堵住嘴,挪到旁边去了。
祝红皱了皱眉:“应该是她…可咱们办过西北的案子吗?我怎么没印象。”
“你堂姐在西北?”
情报忽然送到眼前,属实机不可失,然而失踪事件未知全貌,赵云澜又不想让祝红知道她堂姐的死讯,便对她的提问选择性无视,只捡自己想知道的问:“西北哪个位置?”
“我想想啊…西北……”祝红是个单线程的脑子,赵云澜把话锋一转她就跟着跑了偏,仔细回忆了好一会,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天山,不对…祁连山吧?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那附近,他们一家都在那。”
“山上有信号吗?这旧案子有几个疑点,能不能问问她,”赵云澜面不改色地扯着瞎话,还不忘体现领导风度,“人不用来,电话里说就行。”
“不在人类社会混的妖要电话手机有什么用,”祝红摆了摆手,“你真需要的话我回去问问四叔,看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他们。”
“行,”赵云澜大手一挥,顺理成章地撵人,“问去吧。”
祝红:“?噢…噢。”
突然被派了个活,祝红站起来就走,执行力超强。
就是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祝红开着车茫然地想,她最初好像不是想问这个来着……她最初问的是什么来着?
打发走了祝红,林静也炫完了一盒饺子,打着嗝儿问能不能把另外一盒带下去吃,赵云澜无语地点头,目送林静拎着饺子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滚蛋了。
“你在哪儿见的法海?”会议室的门一关上,赵云澜就直奔主题,“昆仑山?”
沈巍面色发沉,点了下头。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法海与鬼面出现的地方,也正是数千年来丢失生魂的地方,两件事恐怕难脱干系……
“他说的那个玉门关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赵云澜却没往沈巍思忖的方向走,兀自点了根烟,“还有那个桃花源…”
他吐了个烟圈,声音在思索中低沉下来:“嘶,总觉得我忘了什么旧事……是什么呢。”
玉门关,桃花源。
赵云澜抽着烟沉思,说的话倒给沈巍提了个醒。
“相传,”沈巍回忆片刻,开口道,“桃花源乃是世外圣地,隐于不可知处,有机缘者进入,通常都是去而无返…”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下,赵云澜也适时地停止了思考,抬眼看向他。
“但我认识一个从桃花源里出来的人,”沈巍说,“准确来说,他曾经是人。”
妖物医生白起,两千年前江南名医馆烟雨楼的少主人,如今闻名遐迩的大妖,他手中治病的奇烟桃源乡,烟丝来自一株同名的植物,传闻那株植物来自世外之地桃花源,终年枯而不死,叶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何种疑难杂症,只要抽上一口桃源乡,再睡上一觉,都能完全痊愈,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我靠,”赵云澜震惊道,“他这玩意儿这么好使…两千多年治病救人,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大概是吧。”
沈巍与白起相识于千余年前,白起只身横闯酆都城的时候,因着对方并不是蛮横无理之人,虽然擅闯阴司,但没造成什么伤亡,反倒还出手压制了恶狗岭一场动乱,沈巍彼时又为大封操着心,才没一刀把他送走,而是网开一面,放他回了阳世。
此后一鬼一妖行的是君子之交,白起在阳世究竟是不是赚得盆满钵满,守了几千年大封心思算计三界却连老婆本都没攒够的斩魂使实在是不得知。
“那你说桃花源的事他能知道多少?”赵云澜问,“两千多年了,老爷子不会记性不好,都忘了吧?”
“应该不会,只是不知道他愿意提及多少…我去信问问。”沈巍说着,漆黑的孤魂帖已经摊在掌心,他又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羊毫和砚台,挽袖磨墨,提笔沾上朱砂便写了起来。
许久不见孤魂帖,赵云澜还觉得有些亲切,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不出预料是之乎者也的那种说辞。赵云澜自认对这种文字过敏,看多了会头晕,便没趣地收回视线,转而欣赏起了沈巍认真写信时的逆天美貌。
孤魂帖不多时写好,便让傀儡送了出去,那头回信的速度竟然很快,大约四十分钟,沈巍的傀儡就从窗户钻进会议室,带回了一个上了蜡封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看,里面是几张规整的信纸,纸上铁画银钩地写着字,潇洒又不失规整。
沈巍大致看过,把回信递给了赵云澜。
赵云澜快速扫着纸上的内容,皱起鼻子咂了咂嘴——他自诩也是上过大学的人,然而即便是人生最巅峰的高三时期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书法作品级别的这么多字,果然此应试教育和彼应试教育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培养成果差别太大了!
看他脸色不好,沈巍还以为是自己看漏了什么内容,他偏过头靠得近了一些,就听赵云澜喃喃道:“还得是封建社会出人才啊…字儿写得真好看。”
沈巍:“……”他又假装无事发生,默默把身姿稳了回去。
白起的回信内容其实相当简洁,语句也清晰明了,沈巍问他桃花源和玉门关的事,他只说当初是从一个算命先生处听说了桃花源,听闻其中有一味神药名为桃源乡,彼时他年少无知,妄自踏上寻药之路,招致后来悲剧无数。至于桃花源究竟在何处,白起信中道他是在西域沙漠边缘误入,桃花源中看似神仙地界,实则有上古凶神镇守,要折桃源乡难度堪比登天,他与凶神周旋数个来回,才凭运气得到了一根侧枝。
“折下桃源乡后,桃花源内突生异变…植被暴起,如铺天绿浪,水中亦有大鱼身披铜甲,嗜血食人……”赵云澜念着纸上的话,真想让他们这些“封建余孽”好好学习一下白话的便利,写东西别老这么文绉绉的,念着都绕嘴。
关于桃花源,白起只写到自己鱼口逃生,带出了桃源乡,对之后的事没有提及,赵云澜速速读到下一行,信中新起一段,写到了玉门关。
信中道:
西汉武帝时期,武帝沉迷长生之法,于甘泉山建甘泉宫,设高楼亭台假山,恭迎神仙驾临,而甘泉山处因有山神庇佑,众多妖物在此修炼,甘泉宫方士将此事告知武帝,引帝大怒,下令逐杀妖物,甘泉山众妖为避追杀,向西逃往昆仑山。谣传先圣伏羲埋尸于昆仑山下,身体化作风水大阵,其中灵气旺盛,吸引奔逃而至的妖物进入其中躲藏,恰逢此时桃花源现世,其气与伏羲尸阵相撞,形成封阵,将妖物与方士封在其中,封印绵延百里,其内即为玉门关。
初为妖物时,我曾向西域探查桃花源,偶然得知玉门关,此处封印形制复杂,南起昆仑北麓,北至天山,我生于后世,无缘见先圣衣袂,其中是否有伏羲之力不可得知,只探出阵眼灵力与桃花源中凶神之力相似,两种灵力又与昆仑山同根同源。
“又是昆仑山。”
看到这儿,赵云澜把信纸拍到脸上,没型没款地在椅子上出溜成了个葛优瘫。
“山圣不在的这些年,”他人瘫得半死不活,语气也半死不活,“昆仑山真他妈热闹啊。”

第六章

“此事是我失职。”
沈巍满含歉意的声音传进赵云澜耳朵里,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觉得周身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耳边似有罡风一闪而过。
赵云澜直觉不对,赶紧伸手盲拽一把,好险没把斩魂使黑袍的袖子拽下来。
“你干嘛去?”他抓着沈巍的手腕,把信纸从脸上扒拉下来,仰起头问。
沈巍眉间凝着怒意,冷冷道:“十殿上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闹出这样的祸患,该……”
“那你也不能去把阎王劈了不是,”赵云澜声音里明显带着哄劝的意味,手也轻车熟路地摸进袖口,抠开沈巍紧握的拳头,握住了他微凉的指头,“先坐下,等我把信看完。”
沈巍低眉含怒,却还是收起斩魂刀,像个犟劲儿上来的孩子似的,闷着气坐下了。
赵云澜牵着他的手,弯腰捡起被自己扒拉到地上的信纸,速速扫完了最后几行。
“小巍,我有几个想法,”他看完把信纸放回桌子上,歪过脑袋看着沈巍,捏了捏他的手掌,“你听听看?”
沈巍面上的阴冷哪禁得住这样窝心的温柔,早在赵云澜的眼神里化掉了大半,他抿了抿唇,点头应了声“嗯”。
赵云澜单手磕出一根烟夹在手里,缓声道:“我觉得丢生魂这事儿,和鬼面的关系或许不大。”
他知道这么说沈巍要急,于是在沈巍开口前打断:“先不说你那死鬼弟弟先前一直被压在大封底下,要不是大封到了保质期开始质量不好了,他压根出都出不来,指不定还要关上多久,单看丢生魂这事,断断续续延续了几千年,每次丢得不多,次次位置不同,却又都围绕在昆仑北麓,两三千年前,那时候大封还基本上结实着呢,就算鬼面真的钻空子送了一缕分身出来,以他的智商和耐心…应该干不了这么细水长流的事儿吧?况且至少就现在的证据看起来,生魂丢了,对他来说没什么收益,没好处的活,他不会干的。”
这些话有理有据,沈巍就是心有成见也一时无言,便没接话,等着赵云澜继续说下去。
“如果按白起信里说的,玉门关、桃花源、昆仑山,三股力量同属一脉,皆是来自昆仑山,那桃花源里的凶神……”赵云澜顿了顿,没忍住还是把烟点了起来,深深抽了一口,“你还记得轮回落成前,那个突然出来输出了一通,然后跳进业火的玩意儿吗?”
“祂?”沈巍微微一怔,“你是说,祂是白起在桃花源里见到的凶神?”
那日熊熊业火将鬼族全数焚尽,真正的轮回即将落成之时,大火竟烧出了海市蜃楼,青山成岭,绿树成荫,其中走出个男女莫辨,面色晦暗的人,把赵云澜和沈巍,连同大庆都骂了一遍,然后毅然决然纵身投入了业火之中。
火焰炸起一道劲风,轮回就此完全落成。
“我刚才隐约想起一些旧事,”赵云澜吐了口烟,沉声道,“昆仑山初有神迹的时候,我与另一股山灵前后诞生,那股灵气力量并不逊于我,却没有身体,之后女娲告诉我,那股灵气是山的影子。”
“山的影子?”
“太阳东升西落,只有山会有光怎么也照不到的地方,山的阴晦面,就是山的影子,”赵云澜的表情在缭绕的烟雾里显得高深莫测,“祂和我同根同源,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姐妹。我那时候没什么心眼,怕祂哪天不长眼给自己撞散了,就用大神木的枝条给祂做了个身子,还给祂起了个名字,叫昆崚(líng)。”
“昆崚……”
看沈巍试图在记忆里搜索,赵云澜摆了下手:“不用想,你不会知道祂的。”
沈巍微微歪头面露疑惑。
赵云澜叹了口气:“昆崚生来阴晦,认为人之初,性本恶,人和人身上那些与万里幽冥相连的三尸戾气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有次祂跑下山之后,死寂忽然从大地的一角开始蔓延,这货对人降下了天罚。”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遍地骨灰,就像之前大封裂开那天似的,只不过,也许是新造的人比较脆皮,那个时候被瞬间化为齑粉的人类不光骨肉全无,连半片灵魂都没剩下,这祸可他妈惹得够大的,我一怒之下就祂关起来了,那时候女娲还在,神农也还没拿我的魂火把大封烧出个窟窿,你还没出生呢。”
他说这话颇有一种“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的语气,叫沈巍无端想起某次赵云澜喝多了之后非要让他叫爸爸的“事迹”,不由得垂下眼睛,敛去了眼底一丝羞赧之意。
“我之前其实有点儿想不明白,昆仑山气极清极净,怎么我的魂火没把混沌炼化,反而烧出了实形,生出了鬼族,现在想起这货,突然有了点儿思路,”赵云澜又抽了两口,把烟屁股摁熄在一次性杯子里,“昆崚这玩意儿,既跟我同根同源,大约又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鬼族算是一个品种的东西,祂身上有我一丝清气,我身上有祂一缕阴晦,所以魂火烧穿大封,阴晦撞上混沌,生出了鬼族,那天昆崚带着万千鬼族一起被业火卷走,世间的混沌算是全都归于无形,促成了轮回的真正落成,啧。”
向来是天老大他老二的赵云澜扁扁嘴:“搞这么复杂,天可真会玩儿。”
他话音刚落,窗外突然降下一道闪电,随后惊雷炸起,暴雨倾盆。
赵云澜冷淡地瞥了眼窗外:“自己干的破事,说你两句还委屈上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鬼族既因山之影而生,当随山之影而亡,天道因果,本该如此。”
沈巍沉默到现在,也算是消化了这巨大的信息量,他开口,适时打断了赵云澜继续惹天生气的意图——今时不同往日,凡人赵云澜灵力再是超凡也毕竟是凡人,说的话就算冒犯,天道听见了也不会真的和区区凡人计较,可如今昆仑神魂归位,赵云澜肩担神格,一言一语天道都听得清清楚楚,免不得容易祸从口出,真惹急了,保不齐真会降几道天雷下来小惩大诫。
“封印昆崚的地方,就是桃花源?”沈巍提问,把话题扣回他们该说的事情上。
赵云澜耸了下肩:“我把祂关在了昆仑以南的大地背面,洪荒时期,那儿还叫瀛洲。”
“瀛洲…”沈巍沉思几秒,缓缓道,“相传瀛洲与蓬莱相接,是在东海深处,却没想到是在西边,难怪世人遍寻不得。”
“世人还找这玩意儿,”赵云澜打着哈欠吐槽,但还是贴心地解释了句,“太阳东升西落,瀛洲偶尔也会跟着动一动,它是大地的影子,不固定待在一个地方。”
沈巍了然地点了下头:“不过目前这都是我们依据旧事和白医生回信的内容做出的推测,所谓玉门关当下看来与丢生魂一事关系确实密切,还是要过去看看才好。”
“去肯定是要去的,我倒要看看,”赵云澜不爽地磕了根烟,手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两下,“哪个孙子在别人家门口开自助餐。”
这话让沈巍听了心里又是一阵不舒坦,他承袭山圣,却因私心杂念非必要不近昆仑,让这种祸乱发生在昆仑山下,即便过去数千年肩上确实担着守大封这等重担,他也是难逃其咎。
如此想着,沈巍的面色不由得又严肃了起来,这点变化被赵云澜看在眼里,他像沈巍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不用沈老师张嘴也知道他又在那自责上了。
呵,阴司不作为,天塌了净指望个儿高的顶着。赵云澜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大屏幕上的生死簿扫描件眯了眯眼睛,该谁背的锅就谁自个儿背去,丢生魂这破事,他可不想让他家斩魂使独揽其咎,吃了这个哑巴亏。
“就是去之前,我感觉咱俩得先下去一趟,”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吵得赵云澜不得不提了一点儿音量,“这生死簿上判了又改,弄得乱七八糟,地府那边…总得给个说法吧。”
他先前拦着不让沈巍去,现在又主动提起要去,搞得沈巍有些疑惑,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云澜一脸认真地解释:“刚才那是怕你冲动,要知道,冲动是魔鬼,你真闪现下去,一刀把阎王殿的房顶劈成两半怎么办?”
沈巍:“……”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理了理衣摆站起了身——方才他被硬拦着坐下,便没收起斩魂使的样子,一直穿着由里到外的一身黑。
赵云澜跟着他起身,不知道怎么的,手就相当自然地隔着黑袍摸到了斩魂使的屁股上。
沈巍面颊一红,嗔怒地看了他一眼:“胡闹。”
赵云澜不知道想了什么,凑到沈巍耳边低声问:“其实我还有更胡闹的,你想不想试试?”
“……”
遮面的黑雾下一秒原地升起,把一张熟红的书生面皮连同热烫的耳朵一起遮在了里边。
斩魂使不留痕迹地摘掉身上那只作乱的手,定了定心神,率先迈步向幽冥阴司走去。
赵云澜气定神闲地跟在他后面,两步之间,周身的光景已然转圜,到了酆都城门前,有两名鬼差支了梯子,正提着漆桶准备去对城门上的大字描红,城门高大气派,却由内而外散发着古旧沉腐的气息。
见斩魂使突然领着个人出现,鬼差赶忙放下漆桶上前迎接:“不知大人大驾……”
沈巍干脆利落地抬手打断了他,淡淡问道:“崔判官何在?”
鬼差不敢抬头,恭敬答道:“崔判官在第五殿当差。”
他话音刚落,面前寒风一凛,鬼差茫然抬头,却见斩魂使与他身侧的男人已经不在原地,而他自己竟然打了个哆嗦——在这至阴至寒的酆都城边,散了七魄失了五感的鬼竟然被斩魂使甩下的风尾巴冻着了。
“张清,先不上去了,”鬼差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喊住了准备爬梯子的同僚,“你腿脚快,速抄近路去趟第五殿通报,快去!”
“行。”
叫做张清的鬼差应了一声,转身迈步,“嗖”的一下蹿没了影。
他刚才离得远,没被斩魂使身上的寒风冻出个哆嗦,可也知道这位大人轻易不出现,尤其是在轮回落成之后,斩魂使不必日日守在黄泉下,更是基本下都不下来了,这一趟来了就指名道姓,怕不是有什么事端。
张清心里这样想着,眨眼间就跑到了第五殿外。
正赶上休憩,轮值鬼差交班换班,他拉住一个相识的鬼差,对方问他来做什么,张清把来意说了,对方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他提溜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你跟齐丁是傻的?就咱们这脚程,再快能快过那位?”
张清闻言一愣,就听轮值的同僚看了眼殿门,苦哈哈道:“刚才已经进去了。”
赵云澜还从来没进过阴曹地府的正式办公场所,方才跟着沈巍进了这阎王殿,就挺好奇地边走边打量。
沈巍在他前面半步,再往前是领路的鬼差——那鬼个头本来就不高,有斩魂使身上的寒气和让鬼避之不及的清气在背后押着,鬼差的背看起来都佝偻了,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自己滚成个球,带完路就立刻圆润地离开。
“就,就在这了,判官大人就在里边。”
领着他们绕过回廊,鬼差把二人带到了一间偏殿前,弯腰指了路,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地扭头就走。
赵云澜:“……”
他目送鬼差光速离开的背影,又疑惑地打量了一眼沈巍和他自己。
“咱俩有这么吓人吗?”赵云澜快步上了个台阶和沈巍肩并肩地朝里走,“怎么这鬼差跟见了鬼一样。”
“唉哟,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沈巍在黑雾后摇了下头,他们才踏上前殿的地面,崔判官就像是被触发了定点刷新的NPC似的,突然从偏殿里拱着手迎了出来:“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没事没事,”还不等崔判官走过来,赵云澜上前一步迎着他过去,一副上级领导下基层送关怀的样子抓住崔判官的手上下摇晃,“最近搞无纸化办公,给你们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听说崔判官不辞劳苦,夜以继日,全力支持我们的工作,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客套话还让人给接上了,崔判官尴尬地笑了笑,把手从赵云澜手里抽了回来:“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是这样,我这儿有个案子,得借生死簿一看,”赵云澜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不知道判官大人方不方便?”
“山圣真是折煞我了,”崔判官赶紧摆手,“我哪儿当得起您这声‘大人’呐?生死簿就在此处,二位且随我来。”
崔判官说完摊手一指,引着两尊大神朝里走,心道难怪最近右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今天要倒霉,平白得了昆仑君和斩魂使跑到他这唱红白脸来了。
“刚才走廊上挂的是今天的当值鬼差名单吗?”赵云澜不急不慢地跟在崔判官身后,好像挺好奇地问,“判官现在也有实习的了?”
“是,”崔判官赔着笑说,“近几百年死的人多,地府忙不过来,十殿商议后,便从亡魂中挑选了有才干的,破格留在酆都就职,我这判官殿有幸也得了几位,如今正与我一同打理生死簿。”
赵云澜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又问:“那这生死簿上的信息是你们填的,还是自动生成的?”
“山圣说笑了,生死簿乃是灵器,记天命,最为公正,我等小小地仙,平白怎敢在生死簿上随意涂写。”
明知故问,简直是明知故问!好歹也是做了十年镇魂令主的人,连生死簿是天命簿都不知道?骗鬼呢吧!
崔判官嘴上恭敬着,心里早就长了草,他领着二位大神上了正殿台阶,快步上前推开殿门,请他二位进去——横竖今天是要来一刀了,到底要找什么事儿,看完生死簿就赶紧说了吧!
“嚯~”
踏进正殿,赵云澜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这里边挺高啊。”
——从外面看平平无奇的正殿,进了殿门,内里却是九层高的楼阁,每层各有鬼差值守,亦有俱生神往返,将每人的善恶因果记录在册,留作日后审判的证据。
一楼大厅看起来最是混乱繁忙,除了成堆的记录卷轴,还有满地的电线、网线,青白脸的鬼差们个个发际线感人,面无表情地对着纸糊的电脑用纸糊的键盘飞快地写着代码。
看来这是无纸化办公改革的主战场之一了,赵云澜在心里为死了还要继续被C语言折磨的程序员们默哀了下,余光一瞥,在一堆锃亮的天灵盖里看见了唯一有头发的陈二双。
“那个人不是秦岭的土地吗?”他用下巴指了下陈二双的方向,问身旁的判官,“你们把他弄来了,秦岭那边谁接手?”
“谁?”崔判官顺着赵云澜指的方向看过去,赶紧解释道,“回山圣的话,秦岭阴差工作不力,未能将亡魂全部引渡,陈二双是前些日子发现后刚刚引渡回来的,秦岭土地现由附近城隍兼着。”
赵云澜:“……”他没记错的话,附近那个城隍就是嫌做土地香火太薄才跳槽的,这下好了,不光跳槽跳了个寂寞,工作量还上来了,回头再被上头查了什么买官卖官、随意离岗、跨界跳槽…还有没有地仙做都难说。
啧,真惨。
他不言语,崔判官的额头上就直想往外冒汗。
虽说眼前这位当令主的时候确实能力强又会来事,对下边打工干活的全都一视同仁,小恩小惠的没少给,可凡人令主心细如发,心思密得像蜘蛛网似的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如今那位的神魂归了位,恐怕更是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到底想问什么快问吧,崔判官急得直皱眉头。
“生死簿在哪儿?”再次感慨完三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赵云澜进入正题。
“在这儿,”崔判官在他张嘴的同时就把生死簿请了出来,服务态度极其良好地问,“您要查谁?”
赵云澜让他的热情劲儿搞得噎了两秒才说话:“…查一个叫昌东的,辛未羊年,戊戌月丙寅日卯时生。”
“辛未羊年…戊戌月丙寅日……找。”
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生死簿上很快就浮现了昌东的那页,在看见纸上内容的瞬间,崔判官浮夸的堆笑凝固在脸上,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找到了。”他僵硬地端着生死簿,感觉头皮发麻,后脊恶寒。
“哟,”赵云澜凑了过来,看着生死簿上被一道红痕拦腰划去的“死”字,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这阳寿未尽就给人写了‘死’字,还画道杠,怎么,发现写错了又改的吗?崔大人刚才不是说,生死簿不能随便改吗?”
“这……这…这这这,”崔判官上牙敲下牙,抖着结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是他要隐瞒,他是真说不出来。
判官做了几千年,这种写了“死”字又划掉的情况也是头一回见,难道是生死簿年岁太久,坏了不成?
“下官立刻向十殿禀报。”崔判官一时语塞,又不想担责,抬腿便向外走。
“不必。”
一直没说过话的斩魂使却开口将他拦下了,崔判官迈出去的步子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噤若寒蝉地看向那令鬼也胆寒的黑雾。
“此人由我亲查,”斩魂使的声音无波无澜,只将一沓旧纸递到了崔判官眼前,“这些亡魂,烦请十殿给个说法。”

第七章

崔判官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叠旧纸,粗略一看,竟然是积压在判官殿中的陈年丢生魂旧案,顿时汗如雨下。
生魂丢在昆仑山附近,早年碍着斩魂使与那位的关系,地府不想触霉头惹官司,加上丢的生魂也不多,左右不过少了几个投胎做猪狗的,算不上大事,便只记录,一直压着没有报过,更没去查。
年岁太长,这种小事早就交给了下面的小鬼去办,崔判官都给忘了。
哪想到一朝“事发”,竟然是被当初避之不及的斩魂使给翻出来的!
“这,这这…竟然这么多。”他看着数量可观的记录,忍不住惊骇。
赵云澜挑眉:“丢了这么多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一些…知道一些,”崔判官语无伦次地擦了擦汗,“下官,下官这就去向十殿禀报。”
他脚底抹油,这下真是溜得飞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赵云澜呵呵了两声,和沈巍隔着黑雾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迈步出殿,景色转圜间,回到了阳世的家。
雨还在下,不过已经小了很多,赵云澜把昌东的生辰八字发给了祝红,让她明天上班之后从警用系统里查一下他的出行记录。
交代完工作,他自己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订起了机票。
然后是查攻略、租车,顺带买了个同城急送的快递,内容是沙漠户外活动的鞋服套装。
这架势,好像他们不是要去查案的,而是要去旅游的。
沈巍坐在旁边看着,不明白何必要费这种周折。
“诶~”在手机软件上值机成功,赵云澜有理有据地解释,“你不是说玉门关的封印绵延数千里,中间连缝儿都没有吗?咱俩总不能真沿着那封印一直飞着找吧,而且说实话,当了几辈子凡人了,我还是更习惯凡人的出行方式,正好咱俩还没正经出去旅过游呢,这趟出去谁也不带,权当度蜜月了~”
这男人嘴里总能蹦出一些让沈巍觉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可脑子却被他带跑了偏,“又没成婚”四个字在沈老师的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溜出了嘴巴,被他察觉之后赶紧就踩了刹车。
不过似乎为时已晚。
赵云澜诧异了下,然后恍然大悟地曲解了沈老师的嘴瓢:“光打证不够,我懂!欠的洞房花烛夜今晚就补上,夫人想不想试试我那更胡闹的…?”
没想过这话题跑了一趟阎王殿回来还能接上,沈巍颇为无奈,偏偏又抵挡不住糖衣炮弹,话语间拉扯几番,他就昏着头同意了一些过为已甚的要求,在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大红烛摇曳的火光里,披下乌黑的长发和赵云澜共赴巫山去了。
隔天,快递小哥大清早就兢兢业业地敲响了他们的家门。
赵云澜破天荒的已经起了床,神清气爽地接过了快递,并在签单上留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
他们再过一会儿要出门值机,沈巍正要去做早餐,赵云澜却把他从厨房里拉了出来,塞给他一身户外服让他去穿。
沈巍试图婉拒——倒不是看不上这样的衣服,昨天赵云澜付款的时候他看见了价格,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登山服可不是便宜货,只是,穿这样的衣服总让他觉得太过随意,太……有失体统了。
听完沈老师的理由,赵云澜挠了挠头,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快的决定——上手开始扒沈巍的睡衣。
沈巍哪想到他流氓成这样,赶忙按住赵云澜的咸猪手,提醒他今天要出门,不能乱胡闹,然而赵云澜可不管,并且脱沈巍的衣服相当有一套,青天白日的,沈老师面红耳赤,在自家客厅里捂着睡衣领子表示他会把半永久的西装四件套换成这个户外套装的,赵云澜才摸了两把细腰,笑嘻嘻地收手罢休。
正值暑假,机场里一多半都是带着孩子出行的家长,人多得离谱。
赵云澜和沈巍排在长队里换登机牌,耳边充斥着熊孩子嬉戏的尖叫,吵得他脑瓜子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熬到办完了手续,赵云澜拿到登机牌,就忍无可忍地拎住了那个疯跑起来撞了他至少三次的小男孩的衣领,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小朋友,乱跑撞到了人怎么不道歉?”
小男孩一脸理直气壮地仰起头,也不说话,甚至试图上手扒拉他,大有一副“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的架势。
赵云澜微微挑了下眉梢,突然蹲了下去,和小男孩在平等的高度对视着,脸上露出了一个皮动肉不动的笑容:“你知不知道,饿死鬼最喜欢你这种不懂礼貌的小孩了,它们就躲在阴影里,等你落单的时候拿铁链子捆了带走,送到油锅里炸得嘎嘣脆,再撒上孜然辣椒面儿,咔哧一口,先吃头……”
话音未落,被赵云澜抓着胳膊动弹不得的小男孩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从被吓唬得动弹不得的状态里缓上劲儿来,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孩子的父母闻声而来,看见自家的宝贝儿子被一个大男人抓着肩膀在嚎啕大哭,不由分说冲上来就要对赵云澜进行一通输出。
“这孩子刚才满地乱跑,摔了个大马趴也没人管,我还以为他是个孤儿呢,原来他有父母啊,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赵云澜是何许人也,绝无可能让熊孩子的熊爸妈骑到他头上来撒野,他翻脸比翻书都快,顶着一张公式化的笑脸把爆哭的小男孩塞回父母手里,嘴上的话却是扎心又扎心:“教得不好也比没有强,就是孩子这跑起来连眼前有人都看不见,撞了一个又一个,视力差成这样恐怕问题挺大的,千万别为了省钱拖着,有病啊,及时治。”
他笑眯眯地说完,拉着沈巍转身就走,只给一干围观群众留下了两个大帅哥潇洒的背影。
等熊父母几秒钟之后总算回上味儿来,赵云澜和沈巍早已被繁忙的候机人群淹没,再寻不得。
“沈教授,吃薯条吗?”
吓唬完小孩找到他们的登机口,赵云澜说自己尿急,直奔厕所而去,片刻之后一顶渔夫帽却突然扣在了坐在那里等人的沈巍的脑袋上。
赵云澜笑嘻嘻地从他肩膀后边探了个头,沈巍下意识循声看他,猛一下离得太近,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上。
幸好有渔夫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沈巍面红耳赤地把脸转开,又被赵云澜塞进怀里的垃圾食品的香气勾出了曾经在机场的记忆。
面对已然光明正大等着他喂薯条的赵云澜,沈巍既甜蜜又无可奈何地飞快把一根沾了酱的薯条送进赵云澜嘴里,然后热着一双通红的耳朵,在赵云澜试图顺便舔他指尖之前迅速收回了手。
飞往敦煌的航班在一个半小时后准时起飞了。
机上载着两尊大神,漫天风云不敢造次,航班顺畅无比地落在西北大地上,这次接机口外边没有这个拜把子的兄弟那个拉关系的“姐夫”来接机,赵云澜拉着沈巍钻进了网约车,直奔当地户外用品一条街而去。
祝红查出的记录显示,昌东这个月曾经在这里的店铺有过消费记录,购买的是沙漠出行用品。
赵云澜和沈巍分了工,一个查人,一个查非人,两人对过眼神,沈巍的身形在街角阴影中消失,赵云澜则拿着祝红给的店铺名单一户一户地逛过去。
他兢兢业业地扮演游客,不问昌东这个人,只和每家店的老板打听玉门关怎么走,好不好玩之类的闲话。一听他口音就是绝对的外地人,店老板们没几个诚心介绍景点的,大多是劝他买这买那,还有要介绍他租车,给他找导游的,都被赵云澜给婉拒了。
到了一家相当大的店铺门前,赵云澜抬头看了眼招牌,这家店并不在祝红给的范围内,他思考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店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西北汉子,笑起来一口白牙,笑容诚挚又淳朴。
听赵云澜说想自驾去玉门关玩,他边从柜台里拿出赵云澜想看的那款强光手电边随口问道:“你开过玉门道没有?要是有经验,可以往白龙堆去一去嘛,运气好的话,能在那边捡到金子呢。”
“沙子里淘金我听说过,怎么,”赵云澜拿着强光手电在手里掂了两下,挺好奇地问,“这戈壁滩上也能捡金子?”
“不是戈壁滩,白龙堆是沙漠嘛,金子这两年才有的消息,不知道真假,反正去碰运气的人还挺多的。”店老板从自己手机里调出一些人发的朋友圈之类的东西给赵云澜看,大多是捏着碎金块展示或者是把小金粒放在手心里拍的,捡到的金子都差不多米粒大小。
“不过白龙堆难走,你不是老手的话,想去碰运气要找个向导的。”
店老板收起手机,讲的话和之前那些店老板一样,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步应该就是要给他们推荐向导了,赵云澜正想婉拒。
“现在跟风跑沙漠的人多了,向导圈子也杂,大部分都是想混点钱,真正有本事的没几个,”店老板却只是叹了口气,“那批靠谱的老手大部分都不干了,还干着的都是漫天要价,听你口音,是来旅游吧?没必要找他们花那份冤枉钱,金子嘛,没那么容易捡的,租个好车到小方盘城转转,最近天气好,那边的风景不错的。”
他说完,把赵云澜递回来的强光手电收回原位:“还想看点什么?”
“听这话,您和那些干向导的都挺熟?”赵云澜支着胳膊肘往柜台上一靠,伸手给店老板让了根烟,自己也叼了一根,掏出火机,把两根烟都点上。
店老板抽了口烟,挺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算不上算不上,我呀,自己以前也做过向导,认识几个同行,唉,那时候年轻气盛,以为跑沙漠的钱谁都能挣,有次跟着雇主跑巴丹吉林,差点让流沙给吃了,命都没了半条,躺在医院里看着天花板一下就醒悟了,就再也没干了。”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最多只翻墙逃过课,您这人生经历,听着就让人羡慕,”赵云澜笑着附和,突然话头一转,向老板问道,“那您认识的向导里,有没有一个叫昌东的?”
“昌东?”
听见这个名字,店老板明显愣了下,他夹着烟,重新打量了赵云澜一遍,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你是记者?”店老板问,“这年头帅哥也要当记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挖新闻啊?”
听出苗头对了,赵云澜叼着烟,一脸“这都被您看出来了”的表情,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昌东复出了,我这想来挖点儿第一手资料,您有没有什么劲爆的消息,我给您算个独家,放心,不白听的。”
他说着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示意他会付费。
店老板倒似乎不太在意钱的事,摸着下巴思索着说:“昌东啊…他是天生的走沙人,当初出了那种事,虽然网上骂他的一堆,向导圈里,我们也骂,毕竟他干了蠢事连累我们的名声也一起下来了,那段时间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不过冷静下来想想,他退出这个行业,还是挺可惜的,嗐,但是你要说有什么劲爆的消息我这恐怕让你失望,我只知道他复出了,要带人进沙漠,去白龙堆附近,有人在黑戈壁那块见过他的车,跟着一辆红色大狗,一辆五菱面包,听说带的人是两男一女,后来又有人在罗布镇上见他们,说女的没了,大狗也泡了水,让他们卖给修车厂了。”
说是没有劲爆的消息,店老板却显然是人在后线,瓜没少吃。
昌东复出在圈内算是爆炸性的消息,因此无论他的车走到哪里,都会被有心之人刻意记录,并广而告之。
店老板在自己加入的微信群里时不时就能看见最近去了那个方向的车队“偶遇”昌东车队的消息,更有甚者,在罗布镇的招待所试图找前台去套昌东的房间号。
“他这人性格不好,以前又狂,仗着自己厉害,目中无人的,仇家攒了不少,”店老板边说还边给赵云澜看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我估计是有人想把他埋沙漠里,要不然打听人家房间号干啥?”
“是啊,没怀好心吧这。”
赵云澜看着这些“偶遇”的照片咂了咂嘴,应和着店老板的话,请他接着说。
“唉,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店老板划拉了两下手机,耸了耸肩,“就到罗布镇之后吧,他们说昌东的车停在那儿,就没再动过,也没见他的人,在罗布休整的车队说他大概失踪了,也有人怀疑他这趟就是上沙漠里殉情去了,谁知道呢,我是觉得那真要是殉情,还带着客户干啥,这不是坑人呢吗,你说是吧?”
“是啊,这……”赵云澜“啧”了一声,掏出手机和店老板加微信,“哥,刚才那些您能转发给我吗?我这边给您按独家素材结算。”
“行。”
店老板爽快人,扫了码加上好友,把聊天记录一股脑全都给赵云澜转发了过去。
赵云澜笑着道谢,又给他让了根烟,店老板伸手去接,两个人接触到的那一秒,店老板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整个人忽然失去意识,脱力朝柜台底下掉下去。
赵云澜眼疾手快地掐住肩膀把人拎住,同时,沈巍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不知从哪找到的凳子,帮赵云澜把店老板安放在了柜台之后。
赵云澜拿起他的手机删除好友和聊天记录,又贴心地给人摆了个趴着睡觉的姿势,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店里今天来了两个想自驾游的外地客人,想买装备,但觉得太贵所以什么都没买就走了,你百无聊赖,没生意做,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其他的事,你都不记得。”
他话音落,趴在柜台上的店老板立刻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带上门,离开了店铺。
“人消失在罗布镇,如果没死的话八成是进了玉门关,”走在橙黄色的阳光下,赵云澜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查一下昌东带着的两辆车和车上的人…嗯,有聊天记录,我发给你。”
电话那头的祝红正被又红又专的总结折磨,把键盘敲得噼啪响,赵云澜话音没落她就随便应了声“好”摁了挂断。
赵云澜“啧”了一声,手机揣兜转而看向沈巍:“你那边怎么样,有成果吗?”
沈巍点点头,身边凭空出现了璀璨的金光。
这金光实在刺眼,赵云澜一边腹诽是谁在装逼,一边默默掏出了墨镜戴上。
墨镜滤掉了一部分光芒之后,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只见金光里逐渐出现了一个圆头圆脑的矮个子老头,穿着粗布麻衣,手里拿着旱烟袋,盘腿坐在一个金光璀璨的藤编坐垫上,垫子悬空飘着,把他托到了差不多能和两人对视的高度。
“我方才在周围走了一遭,封印很乱,”沈巍侧过脸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完才看向那个金光闪闪的老头,用正常音量介绍道,“我唤了本地城隍。”
“城隍?”赵云澜正透过墨镜仔细盯着老头那个“藤”编的坐垫,看了好几眼,难以置信地一挑眉,“我草,金的?!”
他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三观:“城隍待遇这么好???”
“金?”老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陈旧的坐垫,淡定地抽了口旱烟,“这东西遍地都是,不是稀罕玩意儿。”
赵云澜:“……”他突然有一点仇富了是怎么回事?
“小老儿姓孙名章,两位高功,找小老儿所为何事啊?”
孙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觉得这两人身上的气息不同寻常,或许是什么大人物,可他自身道行浅,又是被正经手续请上来的,具体看不出个所以然,就只当是遇见了不知名的人间高功,心道对他们客客气气,不卑不亢便是。
“跟您打听打听玉门关,”仇完了富,赵云澜开门见山,“您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们,多多益善。”
“玉门关?”孙章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若有所思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打量起了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二位,也是为了金子想进关?”
“也?”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顺着孙章的话接道,“听您这意思,找您的人还挺多?看来您是有进关的办法了,我们没找错人啊。”
没想到孙章叼着烟嘴摇了摇头:“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儿,小老儿可不干这损功德的事,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那您认识愿意缺这德的吗?我们真是很想进去看看,回不来也没事,”赵云澜一把揽过沈巍的胳膊,脸上闪过“不瞒您说”的隐忍,又出现看透人生的豁达,“我俩都是脑癌晚期,结伴出来玩儿的,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听说玉门关这地方特别神奇,我们不图别的,就想在死之前长长见识。”
他张嘴就来,给孙章唬得一愣,紧跟着看他们的眼神都多了点怜惜。
“哎,办法也不是没有……”孙章沉默几秒,叹了口气,旱烟斗敲了下金藤坐垫,坐垫下升起一股风,带着他动了起来。
孙章招招手:“二位高功,且跟我来。”

第八章

“老爷子,咱们往哪儿去啊?”
赵云澜和沈巍从善如流地跟着孙章迈步向前,就见金光一闪,微风便裹着孜然味儿扑面而来。
两人抬头一看,眼前已然不是刚才的户外用品一条街,而是熙熙攘攘的夜市一角。
“小老儿在此地做城隍庙祝的时候,这玉门关还是个不进不出的地方,”孙章领着二人沿着烧烤摊子向夜市边缘走,嘴里一直絮絮叨叨,“传闻里边关着上古的妖兽,也有传闻说里边冤魂遍野,还有传闻说,里边是世外桃源,只要能进去,就能过上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
赵云澜闻着烧烤香味吞了下口水:“咱现在停下来搞点儿烧烤啤酒,我觉得也算是神仙日子。”
“就在前面了,”孙章语气里满是鼓励,“高功先去认过门,再回来吃烧烤也来得及。”
说话间,孙章领着他们又转了个弯,到了一家炒面馆门前。
炒面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此店转让”的打印纸,一阵风吹来,打印纸脆弱地抖动着。
孙章飘到门前,用旱烟斗敲了敲卷闸门。
等了几秒钟,卷闸门波动了一下,紧跟着,就像有个脸和门差不多大的巨人正在把五官硬往前挤,而厚实的不锈钢卷闸门其实是块保鲜膜,被巨人的五官撑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形状似的,一张几乎撑满了卷闸门的“脸”的凸起慢慢浮现,目不斜视、毫无感情地发出了声音——
“来者何人?”
孙章掏出了一个令牌给那巨脸看:“城隍孙章,来借金。”
巨脸的“眼珠子”动了下,随后道:“金在沙山。”
孙章疑惑地挠了挠头:“何时去了沙山?”
巨脸道:“五日前。”
孙章叹了口气,向巨脸拱了拱手:“有劳了。”
巨脸没再吭声,慢慢后缩,半分钟后,卷闸门的波动消失,又恢复了正常的门样。
“看来今日确实缘分未到,”抱着旱烟斗转向赵云澜和沈巍,无奈道,“二位高功先吃饭,小老儿明日陪二位去沙山看看,碰碰运气。”
“您也一块吃点儿呗,”赵云澜真诚邀请,“然后这炒面馆又是什么沙山的,您给我们讲讲,刚才又听您说什么借金,我们这什么都不知道,明天要是运气好,跟着您到了那地方,结果坏了规矩,再给我俩赶出来了,不是白费您的力气么?”
往常有高功请城隍出来,都是毕恭毕敬,问完要问的,两方客客气气也就散了,有拖得时间长一些的,也是请迎礼数都做到位,突出一个人神有别,乍一碰上个赵云澜这样松弛得要请城隍爷吃羊肉串的,孙章也懵了,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就在他反应的时间里,赵云澜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个小香炉,点燃香塔放进去,香火味道瞬间爆发了出来。
“您先吃着,不够再……哎!”
赵云澜客客气气地准备把香火拢到孙章面前,抬头一看,这老爷子却已经在香火味儿里四仰八叉地晕倒在金藤编坐垫上。
“你有神格在身,”沈巍略显无奈道,“他区区一届城隍,受不起这种供养。”
向来一视同仁雨露均沾,找“人”办事顺手惯了的赵云澜:“……”他真是经常忘了自己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这件事。
“神格这玩意儿没有什么自动收纳功能吗?”他挺犯愁地问,“这以后办事意思意思都不行,多不方便。”
“寻常伪装掩盖清气是没问题,供奉之类的事…恐怕是不行。”
“……”赵云澜无语地挠了挠头,拿手一盖,熄了香塔,看着酣睡的孙章沉默半晌,无奈地问,“这大爷得多久能醒?”
“大供入体,若是吃得太多,不及时疏解恐怕会郁结淤积…”
沈巍搭上孙章的手腕,探了几秒,而后摸上他后脖颈的一处穴位,摁了一下,孙章口鼻里立刻喷出白烟,瘫软的身子抖了两下,浅浅地打起了呼噜。
沈巍收手,看着赵云澜说:“看来此处城隍不缺供奉,他刚才吃的不多,我又帮他排出了一些,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唉,行吧。”赵云澜捏了捏山根,摘下墨镜用力挤了下眼睛,朝沈巍伸出了手。
沈巍不明所以,正疑惑着,就听赵云澜说:“借你那灰雾用用,我隔着墨镜也感觉快被闪瞎了。”
神仙的眼也是眼,对着金光璀璨的坐垫看久了也会花,赵云澜十分不爽地在心里呸了一声,神格上供的时候不好使,这会儿倒是限制上了。
他偷着骂,天或许是听不清楚,只是在遥远的天边滚过了一阵闷闷的雷,沈巍释出灰雾,遮住了孙章的坐垫,听见雷声时疑惑地抬了下眼,只见玉盘似的月亮高高悬在空中,旁边没有半点阴云,便又收回了目光。
“走走走,”没了金光刺眼,赵云澜大咧咧地伸手,连坐垫带城隍一把托住,转身就朝夜市走过去,“先吃饭先吃饭。”
他们落地的时候还是下午,经过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到了饭点儿,神仙用不用吃饭赵云澜可不管,反正他不想靠吃香活着,那玩意儿又呛又凉又寡淡,他又不是没有味觉,吃什么香?吃肉不香吗?!
如此这般想着,赵云澜怒点了大份的烤羊腿和二十个羊肉串,又要了两扎啤酒,把孙章朝桌子边上悬空一放,脱了冲锋衣拿桌上的菜单当扇子扇风。
冰啤酒上桌,赵云澜兴致勃勃地拉着沈巍碰杯,庆祝他俩的公费蜜月旅行。
——孙章悠悠转醒的时候,先是看见了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他茫然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在城隍庙中。
孙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感觉脑子有点空白。
他点上旱烟抽了几口,觉得周身舒爽,就好像又吃了次七月半的大供似的。
说起吃,孙章这才好像回想起什么——昨天有两个小高功想进玉门关,其中一个还要请他一起吃羊肉串来着,然后……孙章挠了挠头,然后他好像被不知哪儿来的浓郁厚重的香火当头砸了一棒,就头昏脑涨地晕过去了。
难道是被那两个小高功上的香给冲的?孙章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两个小高功修行得竟然这么好!随便给点香火就能把他冲晕了。
这样难得的人才竟然得了绝症,不久于世,难说不是天妒英才,过慧易夭,过慧易夭啊。
孙章一边感慨改日定要向十殿上书,万不可错过这样功德无量的人才,一边驾起他的金藤编坐垫,寻着昨天记住的气息朝市区而去。
他答应了要带两位小高功去沙山碰碰运气,可不能食言了。
城中尚未有人气翻涌,孙章寻着气息大致找到了一栋楼外,他绕着这楼转了一圈,烟杆敲了敲坐垫,悬停在了大楼入口边的花坛上方——他虽是庇佑一方的城隍,却也是实打实的阴官,没有出入现世凡人居所的自由,眼前这地方人世间应该叫它“宾馆”,凡人集中睡觉的地方,他别说进了,在附近待久了都觉得阳气太重浑身烧得慌。
也不知道那两位小高功什么时候能出来,孙章默默又挪远了点,用手支着脑袋,半躺在坐垫上抽旱烟,这一等,就等到了日上三竿。
赵云澜走出宾馆大门的时候,只感觉晃眼。
西北的太阳就这么刺眼吗?不,原来是城隍大爷的金坐垫在发光。
赵云澜眯着眼睛皱着眉毛,默默从兜里掏出了墨镜戴上,然后,一秒切换表情,笑脸相迎。
“老爷子,应该我们去请您啊,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今天要去沙山看看,事不宜迟,”孙章用烟斗敲了坐垫三下,厚实的藤编坐垫如同丝绸一般延展,竟然变成了一张金丝的毯子,孙章拍了拍浮在半空的毯子,示意他们上来,“二位高功,跟我走吧。”
然而赵云澜没有动。
在大街上对着空气说话是一回事,两个大活人突然凭空消失了又是另一回事。
在场人类社会生存经验最丰富的赵云澜看着金灿灿的飞毯,边向城隍大爷解释何为人类社会里的监控,边引着他在路边的绿化带后面找到了一个死角,才和沈巍先后坐上飞毯,伴随着孙章三声喝令,朝着所谓的沙山飞去。
“咱们要找的地方名为半步多,是如今能够连通关内与关外的出入口。”
飞毯平滑地行驶过城市上空,向着郊外去,孙章抽着旱烟开了口:“这玉门关呐,原本确实是个不进不出的地方,但是近……”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六七…七八百年吧,玉门关的封印有所松动,有了裂口,时而泄出风沙,时而掉出黄金,时而还会有稀奇古怪的妖物跑出来,半步多便是关内跑出来的妖物开的,专做关外的生意,无论仙神妖人,想进这玉门关,都得经过半步多才行。”
“一只妖垄断这个生意?它能耐挺大啊。”
“诶,”孙章摆摆手,“当然不止一个,半步多的主人从关内来,名唤帝吾,她在关外沙漠中收了个手下,名唤魃妤,半步多由帝吾坐镇,魃妤主事,二妖共同经营。”
“那这能耐也够大的,啧,”赵云澜按住被风吹得摇摇欲飞的帽子,“老爷子,除了关内关外,您还知道它俩别的什么吗?”
“别的?”孙章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这帝吾是关里的妖,轻易不现身,小老儿倒是见过她一次,奈何道行太浅,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我倒是见过魃妤的真身,像是只大枭,但有人面,四目,有耳,它的翅膀展开来时恐怕有八尺还多,爪子也巨大,长得怪得很。”
人面,四目,有耳,翼展八尺,利爪巨大。
孙章给的关键词倒挺齐全,然而历经数千年折腾才光荣回归的山圣神魂并非通贯三界的万金油,博学如斩魂使也不是上下五千年的百科全书,鬼神之事或各类禁术尚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正经有族群的妖也是能说上两句,可惜世间之大,除却如今还算兴盛的花妖、鸟妖、蛇妖、猴妖等等形成了规模的族群,也有白起这种妖力强盛却来历神秘的独行大妖,无名的山野精怪更是数不胜数,仅凭孙章给的这些特征,沈巍没法判断这名为“魃妤”的妖物究竟是个东西。
“名中带‘魃’,”沈巍只是道,“应当是某种会招致旱灾的妖物。”
赵云澜则有更接地气的解读:
“魃”即指旱魃,“妤”即指女官,“魃妤”说白了就是母旱魃觉得自己厉害,所以学人给自己封了个官,官大一级,好压死其它旱魃。
孙章让他这说法逗得哈哈大笑。
谈笑之间,飞毯下降,到了那所谓的沙山——
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旅游景点鸣沙山。
临近中午,正是景区人多的时候,飞毯避开人群,降在远离游客的地方,赵云澜和沈巍从上面下来,孙章用烟斗一敲,飞毯便又团成了坐垫大小。
这一趟找到的“巨脸”在鸣沙山的阴面,足有卡车头的大小,从沙堆里慢慢凸出来,就好像沙子底下偷偷藏着一个小憩的巨人。
孙章出示令牌,表明了来意。
“金在柳林。”沙堆巨脸平平板板地说。
孙章皱起了眉毛:“何时去的柳林?”
“昨日。”
“往常许久都不挪一次,怎么这五日内搬了三个地方?”
“关内生乱。”
这巨大的脸盘子的语言系统大概最高只支持一次输出四个字,多了就要卡机,赵云澜站在被晒得烫脚的沙堆上,仰头眯着眼睛看,巨脸发声的时候还有沙子会扑簌簌地掉下来,被风一吹,非常迷眼。
“咱们这是又扑空了?”
等到巨脸消失,沙堆恢复原状,赵云澜看着摇头叹气的孙章,挺关切地问。
孙章神情严肃:“以帝吾之力,坐镇半步多数百年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如今这情况,恐怕玉门关内有大乱,二位,小老儿拙见,你们既然修得了这么高的功德,到了底下用不着过十殿审,必能转投人间道,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进天神道,或两世为人,或晋为天人,何必执着要进这玉门关呐?”
“就是有大乱才得去啊……”赵云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嘟囔,转而端出了必杀技——真诚。
“老爷子,您也知道,我俩都活不长了,”赵云澜苦笑一声,牵起了沈巍的手,“不瞒您说,我们俩其实是一对儿,家里人都反对着呢,但是我俩…也没几天可活了,下辈子投什么胎我们不在乎,我们只想这辈子,趁还有命的时候把想干的事都干了,哪怕最后有去无回,死一块也值了。”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沈巍的眼睛,让人恍惚话里就是现实,话里就是真心,以至于沈巍回握住他的手,点头配合他演出的时候,深情的目光里还夹杂了淡淡的忧伤。
过慧易夭的小高功还是一对苦命鸳鸯,饶是吃了近千年的公粮,孙章也在心里暗叹了句天道何其不公。
孙章重重叹了口气,压着眉头抽了几大口旱烟,才点了下头:“行吧,小老儿就带你们去。”
他敲了敲坐垫,熟悉的金光蔓延开来,织出熟悉的金色飞毯。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果断上毯,跟着孙章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目的地是一处温泉酒店。
“走吧走吧。”
“是啊,还是走吧。”
飞毯降落在酒店后面的温泉区,还不等孙章再拿着令牌去找巨脸,就有几个看不出品种的妖嘀嘀咕咕地从温泉区的柳林里走了出来,看见城隍,几只妖挺有礼貌地停下步子,拱手拜了拜。
“你们是来借金的?”孙章趁机问。
几只妖点了点头,其中一只披头散发,脸上裹着白布的妖对孙章道:“借不到,大人您也回吧,里头正乱着呢!”
“乱?”孙章问,“出了什么事?”
几只妖互相看了看,却都不愿意多说,再次向城隍大人拱了拱手,匆匆离去了。
孙章咂了咂嘴,他还是想阻止一下,可身边这对苦命鸳鸯实在是命苦,帮了他们,也许也是功德一件。
叼着旱烟袋纠结了半天,孙章最终决定,带他们进去看看。
半步多作为关内关外的通联口,到底是个什么构造,赵云澜想象不出来。
他和沈巍跟着孙章走进温泉区角落的柳林,已经走了很深,这地方从外边看压根没有这么深,这显然已经不是凡世地界了。
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柳林中终于出现了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上竖着一块招牌,上面刻着三个篆体字:半步多。
就一块招牌孤零零竖在那里,再没有别的东西,孙章坐着坐垫飘到那招牌旁边,伸出手,在招牌的四个角各叩了一下。
招牌微微颤动,紧跟着,木头上生出了几条枝丫,枝丫缓慢伸展,生长变粗,粗枝又分叉,叉上发新芽,短短数秒,招牌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叶簌簌一抖,叶间开满了红色的小花。
孙章向赵云澜和沈巍招了招手,两人跟着他,走进了树干之中。
穿过大约三步的浓雾,二人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石桥。
踏上石桥向前走,周围的雾气慢慢散去,最先出现的是潺潺流水声,赵云澜往旁边一看,桥下是一条几米宽的小河,河里却没有水,流淌着的是晶莹剔透宛如银河一般闪闪发光的沙子,沙里不时翻起模样古怪的鱼虾,发现桥上有人正在看它们,都纷纷扎进沙底躲了起来。
再往前就过了桥中央,遮蔽感官的雾气几乎彻底散去,映入眼帘是桥前几十米高的连绵土色巨石,和巨石中间细细的一条路。
孙章领着他们走上了那条路,路两边有在石头里凿出来的空间,用木材做了支撑加固,装了门,像是没招牌的店铺。
门后面黑漆漆的,没有点灯,赵云澜挺好奇地朝里看了一眼,迎面钻来一股幽幽的清风,他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穿胸而过,抓了下魂。
可他的灵魂厚重而滚烫,那东西还没碰到就立刻缩了回去,赵云澜隐约听见店铺的黑暗里传来了凄厉的尖叫,他抬手掸了掸登山服胸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哼笑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除了黑洞洞的门,路两旁的墙上全都涂满了壁画,彩色颜料风化剥落得严重,已经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内容。
在狭窄的石中道上走了数十米,不见天日的压抑景色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热闹的小广场。
这是一片建筑之中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七八米高的喷泉,不断喷涌着闪闪发光的沙子,流光溢彩地照亮了整个广场。
广场周围大多是两层的建筑,杂糅着中原和波斯的风格,建筑之间的路倒是很宽敞,各模各样半人半兽的妖物在广场和建筑间穿行,有妖赶着小轿车那么大的、长得像沙皮狗和猪的结合体的不明生物,拉着装满了货物的板车从路上驶过,拉车的不明生物嘴里嚼着干草,边走边制造大坨大坨的生物肥料。
在板车的后面,紧跟着一小队……屎壳郎?
赵云澜表情复杂,觉得他人生三十年应该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又这么大的屎壳郎。
每只至少有二三十公分高,甲壳油亮,散发着绿悠悠的金属光芒,它们把拉车生物拉下的生物肥料迅速收集滚成球再揣进随身挎着的布袋里,小小的布袋像无底洞似的被塞了一个又一个粪球也不见满,屎壳郎清洁小队边干活边闲聊,赵云澜听见它们说的是:
“真是上年纪了,两个夜班熬得我头晕眼花,今天早上睡过了头,都迟到了。”
“难怪刚才没见你过来,诶,那你可错过了,我上一趟扒到金子了呢。”

第九章

好怪的对话,好重的班味儿。
他们不是来了不明觉厉的大妖怪开的出入关卡口半步多吗?怎么感觉像进了玉门关出入境管理局门口的菜市场,和保洁大叔擦肩而过?
这对吗?
“此处就是半步多。”孙章道。
“半步多…”赵云澜看着眼前的波斯风夜市满脑袋疑惑,“不是通关的地方吗?这……”
“除了通联关内关外,半步多也给附近的妖物提供交易之所,”孙章笑了笑,伸手一指,“二位小高功且看。”
没了迷雾的遮挡,市集周围的景象清晰可见,赵云澜和沈巍闻言向四周看去,发现夹在巨石之间的狭窄通道似乎不止一条,这里似乎是连绵巨石间的一块洼地,流光溢彩的流沙是护城河,而四周的石头里有十几条通道,每条通道前都有一座桥,通向这个市集。
“那些都是通进半步多的路,”孙章道,“有信物的妖、鬼、人,拿着信物从入口进来,过了桥,要做生意就做生意,想进关的,就去店里。”
“封印不都是透明的一层吗?”他和沈巍肩挨着肩,边走边压低声音问,“怎么这地方空间这么大?”
沈巍收回观察的目光,温声道:“若封印物品,施下的咒术会在固定空间内将其包裹,那种咒术都很简单,自然留下的封印就薄而脆弱,玉门关封印绵延数千里,其中关窍交错复杂,所留下的‘空间’自然比简单的封印术要多,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嘶…”
“半步多”这名字起的这么形象,害得赵云澜还以为真就往前半步是关内,往后半步是关外了。
说话间,孙章领着二人已经走进了市集:“前面就到。”
他所指的是市集中段一间灯火通明的大铺子,门脸开四扇,门前摆着茶水摊子,茶壶上贴了“免费”两个大字。店铺门头上挂了一块金丝楠木的牌匾,上书“半步多”,绕牌匾一圈雕着头尾相连的两条蛇,蛇身漆成黑色,鳞片点着金,突出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
他们才一站定,牌匾上的两条蛇突然睁开了眼睛,金鳞黑蛇吐着信子从牌匾上抬起头,碗口粗的身子缓慢地探下来,脑袋停在孙章面前。
“城隍爷,您来了。”
两条蛇都没张嘴,却异口同声地说了话,澄黄的竖瞳紧紧盯着孙章身后的沈巍和赵云澜:“这二位是?”
“这二位啊,是人间的小高功,”孙章对黑蛇解释道,“我带他们来借金。”
“借金,”黑蛇冰冷的目光从赵云澜和沈巍身上滑过,再看向孙章,语气圆滑而老成,“恐怕要等。”
“等什么?”孙章问。
两条黑蛇没再说话,慢慢转头向了门内,孙章跟着伸长了脖子向里看,目光还进门,大堂里突然传出“嘭”的一声,紧跟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孙章被吓得一激灵,他往前凑了凑,只见大厅正中央的红木桌子上出现了一条浅浅的裂痕,桌边有个穿着皮质无袖夹克和热裤,个头高挑的女人面带怒意,碎瓷片就躺在她脚边不远处,地上冒着热气的茶水里。
旁边还有另一个女人,上身穿藏青色绞缬绸襦衫,系着红色腰带,下身穿深灰蓝色束脚灯笼裤,脚踩暗色翘头鞋,正边绕过桌子边用一根红色的木簪把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对面前女人的盛怒熟视无睹,她在桌后宽大的椅子上随意坐下,挥了下手,让旁边的小妖去打扫地面。
“是关内的。”
“她们来要祭品。”
孙章两侧,两条黑蛇终于不异口同声而是一替一个地开口,语气里有种诡异的吃瓜看戏的兴奋感。
“差一个。”
“就差一个。”
“其实可能不止差一个。”
“她们丢了东西。”
“东西丢了差几个都一样。”
两条蛇对着厅堂里的争执声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明白的话,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赵云澜倚在门框上,看似加入了吃瓜大队实则单刀直入地插话问:“哪个是关内的?”
“那个。”黑蛇一号微微动了下头指向穿热裤的女人。
“那她什么东西丢了?”
“昆仑镜。”黑蛇二号无缝衔接地回答。
“那是什么?”赵云澜问,“一个大镜子?”
“不知道。”黑蛇一号道。
“但很重要。”黑蛇二号道。
“对她们很重要。”黑蛇一号道。
“她们需要。”黑蛇二号道。
“她们需要昆仑镜?”赵云澜咬了咬牙,感觉自己对这两条吃瓜谜语蛇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昆仑镜能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到答案,两条吃瓜谜语迎宾蛇忽然丝滑地缩回牌匾上重新变成了木雕,赵云澜看了眼沈巍,正想偷偷掐个诀把它们拽下来,门里就气冲冲地走出来三个带刀的女人,领头的正是刚才拍桌子发脾气的热裤美女。
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赵云澜的目光落在她左眼眼尾蝎子模样的眼线上,又迅速发现了她胳膊上的蝎子纹身。
被打量的女人正在气头上,显然对这种审视的目光非常火大,拔出匕首就朝赵云澜的眼睛扎过去。
赵云澜条件反射抬起胳膊去撞她的手腕,上一秒还在三级台阶下的沈巍同时如鬼魅般出现,修长的手指鹰爪似的钳住女人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向反方向一折。
女人的几块腕骨清脆地折断,匕首瞬间落了地。
“我草,”赵云澜心有余悸地退开半步,“不是,大姐,你不愿意被看你说不就行了,哪有一言不合…甚至都没有一言就扎人眼睛的?”
女人满脸冷汗,按着手腕的掌心处冒出幽幽黑气,听见赵云澜的话又狠狠剜了他一眼:“刀在我手里,我想挖就挖,你管得着吗?”
“那眼睛还长在我身上呢,我不想给你挖啊。”
这什么傻缺发言?赵云澜简直感觉无语问苍天。
“你东西丢了拿路人撒什么气?”他迎着女人的目光盯回去,“路人很他妈无辜好吗?”
他这话戳中了女人的痛点,她装好手腕拔刀就要砍,沈巍周身登时寒气逼人,斩魂刀就要出手,半步多大堂里突然掀起一股狂风,均等地把门口的所有人都掀飞了出去。
“没完了是吧?!”
巨大的黑色羽翼随着一个人影冲出大门的瞬间展开,怪鸟的利爪卡着女人的喉咙把她死死按在地上,状似人脸的面庞上四只狭长的眼睛和女人狠狠六目相对,尖锐嘶哑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挤出来,充斥着忍无可忍的怒意:“半步多不做失信的生意,你们东西丢了自己去找,祭品不够自己去抓,再来这里闹,我就把你,和你的那群小蝎子,全部嚼碎了下酒!听明白了吗?”
被它按住的女人紧咬牙关气得表情都有一丝抽搐,却梗着脖子不肯回答。
“我问你听明白没有!”
怪鸟怒而加重了爪上的力道,庞大的压力掐得女人唇颊惨白,近乎窒息。
此时此刻已经自觉远离斗殴范围,站在几米外坐山观虎斗的赵云澜用手挡着嘴,压低声音问旁边:“有翅膀的是魃妤?”
孙章点点头。
“那被按着的那个是谁?”
孙章摇摇头。
“啧。”
赵云澜叹为观止地抱起胳膊,看着被按住的女人不仅不回答反而原地暴起撞开魃妤,化身成一只ultra puls pro版的大黑蝎子,高昂着油黑的尾刺朝魃妤的眼睛刺过去。
赵云澜一边观战一边摸着冷眼旁观的沈巍的手轻轻安抚,后者气还没消,羞赧的红热又爬上了脸庞,难得见他脸上表情如此之复杂,赵云澜憋了又憋也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吵什——么。”
一鸟一蝎争斗了几个回合,眼看魃妤占了上风,只待一击要把大黑蝎子拿下,门牌上方二楼的窗户突然打开,一个懒散且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正俯冲向下的巨枭闻声半空急刹车,振翅向上猛地蹿高一截,盘旋几圈后无声息地落在屋顶上,化成了刚才那个系红腰带的女人的模样。
她抿着嘴咬着牙,愤愤地看了楼下一眼,转身跳进后院去了。
那懒散声音的主人这才悠悠然倚了半条胳膊出来,手指轻轻点着窗框。
半晌,她开了口:“蝎眼,叶青芝,是吧?”
刚从大黑蝎变回人形的女人斜睨了窗口一眼,随后转过身,抬头正对着窗户不耐烦地回了句:“是姑奶奶我,怎么了?”
“你的蝎眼在关内向来横行霸道,号称无所不能,你说半步多的客人在关里抢了你的东西,”声音主人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抢回来就好了,跑到我这里来撒什么泼?怎么,无所不能的青主也有打不过别人的时候?”
“你……”
“打不过就认输,东西给人家就是了,实力不行,低一次头不丢人,”那声音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你今天干的事。”
声音主人忽然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你看,我打得过你,我就不用低头,而你。”
她手指轻轻一点,无数条根枝突然自地下盘根错节地窜出绑起了叶青芝和她两个手下,树根压着她们的脊椎慢慢向前弯曲,直到三个人都被迫低下了头。
“你要低,”那声音恢复了慵散冷漠的调调,似乎声音主人正在二楼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并且高高在上地教育道,“你是青主还是红主,手下有多少兵马,在关内多么风云叱咤,都行,你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样都行,但你在我这做错了事,就要低头认错,明白吗?”
叶青芝被树根压弯了颈椎,整个身体被缠缚得很紧,几乎已经陷进盘绕着的树根里。
可她还是没吭声。
“这姐们儿……”
赵云澜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吐烟圈,看着叶青芝犟种的样子做出犀利点评——“她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她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沈巍的声音轻轻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来,温柔又淡漠,“在没有社会秩序的时候,物种生存遵循着弱肉强食的法则,按刚才那个声音说的来看,在玉门关内,蝎子是强,其余的都是弱,如果玉门关内迄今还是落后,甚至原始的状态,强始终强,弱始终弱,食物链的顶端永远不会更新换代,在这样一个没有对手也没有秩序的地方生存久了,生物本能会退化。”
“什么意思?”赵云澜感觉自己对这种弯弯绕的理论有过敏性理解障碍。
“没有威胁,让她忘记了恐惧,”沈巍淡声道,“她应该是太久没有感到过恐惧了,以至于在面对能力远超自己的对手时,首先会想到要战胜对方,或者说,在她的思维中,只有战胜这一种选项,她的大脑已经处理不了‘无法战胜’这种情况了,在她的世界里,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赵云澜挑了个大拇哥,精辟总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脑子是用进废退的重灾区,退到一定程度会先变得自信,之后是弱智和傻(哔——),人已经全面进入弱智时代了,离全民傻(哔——)最多一步之遥,看来妖也没希望能接手地球嘛,真要算起来,底下那帮鬼均八百个心眼子的鬼东西倒是都挺聪明的,等到人都傻死了,他们可以鬼鬼都献出一点爱,把世界变成美好的阴间。
“……”
被自己脑子里的冷笑话冷到的赵云澜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叶青芝死不认错,二楼声音的主人也并不和她磨叽,把她们就那样晾着,支在窗台上的手肘收了回去,窗户就此关上。
不多时,魃妤重新出现在门口,朝孙章招了招手。
孙章赶忙招呼赵云澜和沈巍一同进去,来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走进了半步多的大门。
店里看不出品种的小妖怪把他们请到桌边,搬来椅子又倒上茶,魃妤坐在桌子对面,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一脸不爽地喝了一口又一口。
“什么事,说。”
桌上的气氛微妙地沉默,魃妤也觉得不高兴,瞪了孙章一眼让他快说。
孙章客客气气地答道:“小老儿带两位人间的小高功来借金。”
“借不了,”还不等他话音落,魃妤就摆摆手,“回去吧。”
“为何呀?”孙章关心地问,“近几日这入口也是换了又换,难道关内真有大乱?”
魃妤瞥了他一眼,眼睛下方的两道红纹忽然睁开,变成了一双狭长的眼睛,她用这双眼睛打量着赵云澜和沈巍,看了几分钟,红纹眼睛合上,魃妤才开口道:“你也看见了,蝎眼最近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关里被她们搞得乱七八糟,金爷不喜欢闹腾,净躲着走,我们也没办法,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就过段时间再来吧。”
她也这么说,孙章满是期望地扭头看着赵云澜和沈巍,希望他俩能放弃。
“那我跟您打听个人。”
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赵云澜掏出手机调出了昌东的证件照,转给魃妤看:“您见过这个人吗?”
魃妤歪着头回忆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见过,这谁啊?”
“这是我二姨奶家的长子长孙,我表侄子,”赵云澜把照片放大了点,好像生怕魃妤没看清,“他在这附近失踪了,我卜了一卦,卦象上说他应该就是在这附近,您再回忆回忆,确定没见过?”
“在这附近也不一定就是在我们这里,”魃妤咬着葫芦嘴儿含糊不清地摆手,“这里外地界大了去了,说不定他是丢在了外面的沙漠里,你出去报凡人的警察,让他们帮你找找吧。”
“会不会是进关了?”赵云澜试探着问。
“不可能,”魃妤喝了一大口酒,斩钉截铁地否认,“进关的人我都会有印象的,从来没见过这张脸。”
“啧,”赵云澜一脸发愁,“那他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进的关?”
“别的地方?”魃妤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十分无语地笑了,“玉门关封印要是这么好进,我们半步多不早就倒闭了?”
“说的是啊,”孙章见缝插针地接话进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二位,既是进不得,不如就…”
“要进关是吧?”
可还没说完,楼梯上传来个声音,打断了孙章的话。
几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大气美艳的女人站在那儿,穿着件灰绿色藏金丝的襦衫,内里趁着铜青色交领,下身是一条金棕透石绿色的交窬裙‌,听声音,正是刚才在二楼的那一位。
桌边的是魃妤,楼梯上的这位…大概就是帝吾了。
她走进大厅在魃妤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神情一直带着笑,眼角眉梢却带着些毫不掩饰的上位者的审视,给了桌对面的两个陌生面孔各两秒钟的观察时长。
魃妤很小声的在旁边喊了声“姐”,帝吾兀自观察,没有搭理她。
“这玉门关只有外通内,没有内通外,要进关靠腿是走不进去的。”收回目光,帝吾半靠着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划,平整的桌面顿时变成了三维沙盘,显现出一个巴掌大的镇子和没有边界的戈壁沙漠,她随手一指,沙子中隆起了巨大的一块,像是某种庞然大物的脊背。
帝吾点了点那个堪比镇子大小的隆起悠悠道:“半步多会把你们送到金爷那儿,之后金爷带你们进关,近一些的话,送到白骨沟,远一些嘛…跑到黄金乡也说不定,这就要看运气了。”
“怎么个意思?”赵云澜问,“这进关不光是单程票,还不能自选终点站?”
“关内嘛,非妖即鬼,凡人势弱,金爷会酌情送你们去相对安全的地方,毕竟…”帝吾说着笑了下,真诚道,“刚进关就死,不太合适。”
赵云澜:“……”那还真是挺不合适的。
“既然是单程票,想必账是要在进关前一次结清了,”沈巍开口问道,“不知贵店收的是什么?”
“金条,银锭,”帝吾的目光在桌对面轻轻兜了一圈,“还有功德。”
她话音出口,沈巍轻轻皱了下眉:“阁下既非阴官,也非鬼修,要凡人功德做什么?”
“都要上这有去无回的贼船了,留着一身功德又有什么用?”帝吾笑着反问,“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沈巍一时无言,他既然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就算真碰上了倒卖功德这种事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处理了丢魂案再回头来算,当下是绝对不能出手管的。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魃妤不乐意道:“玉门关内的怨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凡人带着一身功德进去和肥肉送进饿狼窝没有区别,收了你们的功德是为你们好,省得你们刚进去就被怨鬼生吞活剥了。”
赵云澜当然知道沈巍在想什么,然而事急从权,他拍了拍沈巍的大腿,语重心长地说:“身外之物,下辈子再攒不就得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全给了吧。”

第十章

全给了?
这话就连沈巍听了都没忍住睁大了眼睛,觉得赵云澜即便是编瞎话也有点“假大方”过了头,他们两个身上的功德哪能……
还没等沈巍组织好语言开口,赵云澜说着话就从兜里摸出了六根金条,一字排开放在了桌上。
“我俩全部的积蓄都在这了,”他摊手一指金条,问道,“进关费,够不够?”
帝吾不动声色地看了金条一眼,正要说话,赵云澜又说道。
“不够也没多的了,黄金在关外可是硬通货,金价抬得多高你们都不知道,这些拿出去都……”
他看了帝吾一眼,估摸了一下她知道首都房价是个多么可怕的形容词的可能性,正准备换个形容,帝吾却已经把那六根金条揽到面前,让魃妤验真假。
魃妤一一验过,确认都是真的,帝吾便把它们都收进袖袋,重新挂起笑容,把两个令牌推到了桌对面。
“钱够了,后天进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提前去办了,别在进关的路上后悔,到时候,我们可不放人回头的。”
“成交。”
赵云澜回了她一个相当官方的笑脸,走之前还把面前的茶喝了,对于沈巍询问他大金条的来历,他只是高深莫测地耸了耸肩。
一走出柳林,赵云澜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他接起电话随手和孙章“拜拜”了两下,老城隍叹了口气,扎眼的光芒倏地消失了。
“鬼见愁,你上哪去了?!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老娘都打一天了!”
才刚接通,祝红急得跳脚的声音就连珠炮似的跳了出来,炸得赵云澜为了保护自己脆弱的耳膜,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了三十公分。
“姑奶奶,我不就才…”
赵云澜张嘴辩解,同时低头看了眼表,看见时间,他一愣,现在竟然是晚上的七点四十二,距离他们离开酒店跟着孙章出发去“借金”已然过去了十个多小时。
“才?”祝红听起来恨不得顺着信号过来给他两下子,“都快十二个小时了!才你个大头鬼!”
赵云澜:“……”
封印内外有时差这事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体感上来说,他觉得他们也就出门了两三个小时。
“行了行了,”他低头点烟,不怎么耐烦地吐了口白雾,“这沙漠里边信号不好不是很正常吗?打电话什么事。”
“你要查的车和人我查完了,资料现在发给你。”对有夫之夫发火点到为止,祝红也不是真担心到吃喝不下睡不着——赵云澜今非昔比,和沈巍一起出门这两尊大神就算手机没信号又能丢到哪儿去,他们两个要是真丢了,天下都得乱套。
整理成文档的资料点击发送,祝红向后瘫坐回椅子上,安心捏起一片牛肉送进嘴里,边嚼边汇报:“尾号D68的红色大狗属于敦煌市一个叫鑫野的租车行,租车人身份证显示叫吴邪,户籍浙江杭州,名下有一间做古董交易的商铺,应该是个古董商人,和他同行的胖子身份证显示叫王胜天,户籍北京,无业人员,有打架斗殴、非法倒卖爆炸物和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案底,我查到他以前在潘家园有一处古董交易商铺,现在已经易主,估计也是做古董生意的,这两个人以前和昌东没有过任何交集,至于那辆面包车。”
祝红拖着她一贯懒散的语气说道:“我在天眼系统查了一下,它是半个多月前出现在西安的,车主叫陈务,是西张堡镇新建村的农民,但是一周之前陈务向当地派出所报案,说自己的车丢了,据陈务说,他上个月天之前把车借给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和他说用他的车进城拉货,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陈务在一周前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电话,对方说他的车有可能回不去了,陈务觉得不对,才去报了警。”
“谁给他打的电话?”赵云澜把手机开了扩音,和沈巍一起听着。
“来电号码归属地是西安市,查出来的结果是市里的某个小宾馆,”祝红慢悠悠道,“入住登记人显示是昌东。”
“嗯,你接着说。”
“找陈务借车的女人给了他一粒金子做租金,派出所鉴定成分为足金,按市价算应该在两千块钱左右,”祝红捏了新的一片肉,晃了晃血水塞进嘴里,“当地警力有限,能查到的监控又少,有租金,没合同,不能立刻判定案件性质,所以搁置了,我已经在走流程,把它并过来。”
“还有么?”赵云澜夹着烟,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祝红发来的文档。
“有,”祝红擦了擦手,给赵云澜发了几张图片,“这是开走陈务面包车的那个女人,她从西张堡镇把车开走,去了西安市,到了之后在回民街附近转悠,被监控拍到了挺多次,她给陈务留的名字是叶流西,我在信息库里找到的两个叶流西都和她对不上,户口数据库和通缉数据库都比对不出来,暂时排除是通缉犯的可能性,这女人要么是黑户,要么,她就不是个人。”
酒店附近信号不好,赵云澜听着汇报,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图片才慢慢加载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表情有点微妙,把手机递给了沈巍让他也看看。
沈巍接过手机看向屏幕,照片里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大闹半步多,还要挖赵云澜眼睛的叶青芝。
“她确实不是个人,”赵云澜把手机拿回来,看着照片对祝红说,“是个八条腿的大黑蝎子。”
电话那头的祝红一愣:“你怎么知道?”
“刚见过,”赵云澜大抽了几口,把烟屁股掐灭在垃圾桶上的灭烟槽里,招呼沈巍走,“没别的要说就先挂了。”
“等会儿,你,不是,我昨天问了我四叔我堂叔一家的长命灯早就灭了,我堂姐不可能还活着更不可能和凡人一起拍照片,”生怕赵云澜听不完就挂电话,祝红语速飞快不敢停顿,“赵局你们到底在查什么啊?”
她说话的空赵云澜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好几步,拿出最大的耐心听完最后一句,赵云澜对着手机大方地说了两个字:“保密。”
然后在祝红的脾气发作之前挂断了电话。
他是潇洒得很,反而是一旁的沈巍操心问了一句:“关内关外看来有时差,你什么都不和他们说,这段时间,局里要是有别的事怎么办?”
赵云澜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老楚过几天就回去了,有事他和祝红能应付。”
看沈巍还是一脸欲言又止,赵云澜长手一伸把人揽过来带着向外走:“哎没事儿,又不是每年七月半都那么倒霉,这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玉门关内一切情况未知,我实在放不下心,”沈巍面色微微沉了下,转头和赵云澜商量,“我还是下去一趟。”
语气是商量,赵云澜知道他这倔脾气媳妇儿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他说别去也是没用的,他能做的只有点头同意,然后独守凉被……
好在沈老师有了前车之鉴,办事速度快了很多,凌晨两点半就回到了酒店房间,没让赵云澜真的睡个“凉被窝”。
一天时间转瞬即逝。
拿着半步多的令牌重新进入温泉酒店后面的柳林,赵云澜和沈巍按着上次的路线来到了“边关”小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要送人“进关”,镇上的摊位大多数关着,营业的几个摊子也是门可罗雀,往来交易的精怪比前天少了很多。
“关外的事都交代好了?”
他们走进半步多时魃妤正在大堂里坐着,酒葫芦不离手,眼下那双红色的狭纹目微微张开,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沈巍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赵云澜四下看了看:“就我们俩?那什么时候出发?”
“关里最近乱得很,识相要命的都不会现在进去,”魃妤合上狭纹目,冲赵云澜和沈巍摊出手掌,“令牌还来。”
两个令牌齐齐放到魃妤手心,她反手一甩,牌子便自己飞到架子上挂了起来。
魃妤又喝了口酒,扁扁嘴,把两粒豌豆大小的黄金递到了桌对面。
“口衔金,含着,”她不情不愿地交代,“压在舌头下面,然后到门口等着去。”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各自拿起金豆,走到了铺子外面。
不多时,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铺子后面传来,随着车轮碾过砂石路发出的“咯吱”声,一辆喷涂成暗红色的解放CA141从铺子旁边的胡同里开出来,停在了两人面前。
驾驶座上的魃妤缓缓降下车窗,窄长的墨镜挂在鼻梁上,刚好挡住了她的狭纹目。
不过她还是昨天那套装束,因而混搭出了一种奇特的潮流感。
“上车,”她指了指卡车后斗,“坐后面。”
“这车…确定能跑?”赵云澜看着这辆年岁估计比他大的解放卡车挑了下眉,“而且你那…”
他用目光指了指魃妤手里的酒葫芦:“算酒驾吧?”
“…要你管,”魃妤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催促,“抓紧时间上车。”
“诶行行行。”开不起来玩笑,赵云澜也没再多说,和沈巍一前一后掀身跳进了卡车车斗,面对面挨着车头坐下了。
魃妤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尽管语气不情愿,但还是挺负责任地交代:“把金子含好,一会儿看见什么都不要慌张,不要乱动,到了金爷那里不要说话,不要碰金爷的东西,等金爷把你们放下再把金子拿出来,听明白没有?”
两尊大神乖巧如同小学生般点点头,当着魃妤的面把金豆压进了舌头下面。
解放牌老爷爷车轰隆隆地启动,沿着小镇的主街向深处的雾气中开去。
浓雾遮眼,赵云澜宁心定神地坐着,听见车子碾过砂石,魃妤忽远忽近的歌声传出车窗,和在风里,送进他的耳朵。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解放汽车开出小镇,驶进了茫茫荒原,向着大漠飞驰。
魃妤喝了两大口酒,哼着奇特的调子踩紧油门,车子以极快的速度撞向一大丛枯草,下一秒,他们“跳”过了荒原,再下一秒,车轮下扬起飞沙,解放汽车已经穿梭进了玉门关封印之后。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车斗——坐在那里的两个男人此刻已经变成单薄的两张皮影,在风中轻微摇晃着。
卡车背着太阳一路向西开去,魃妤的歌声一直没有停下,直到车前方的沙丘忽然缓慢地涌动起来,魃妤将油门松开,歌声随着车子减速,最终一起在沙地上停下。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将狭纹目严丝合缝地遮住,便降下车窗扬声喊道:“金爷接货,客人切记,勿动!勿动!勿动!”
赵云澜眼前的浓雾毫无征兆地被一片璀璨的金光驱散,魃妤那三声“勿动”像是隔着几层玻璃传进他耳朵,模糊得几乎听不清楚。
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躲避这种过度扎眼的光亮,目光一闪间,却发现眼前没有沈巍的身影,匆匆一瞥,他只看见一个等人大小的皮影放在他对面,而周围金光之盛即使隔着眼皮也刺得他感觉想流眼泪,赵云澜没法再次睁眼。
他在意念中搜寻,沈巍的气息竟然从那个皮影所在的方向传来。
与此同时,两个躺在黄金之中的等人皮影正在变化,扁平的模样一点点褪去,露出他们原本立体、鲜活的人形。
赵云澜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如果他在意念里问一问沈巍,就会知道,沈巍眼中看见的他,也是一个皮影的模样。
片刻之后,尖锐嘶哑的爆鸣声穿透耳膜,刺痛眼睛的金光瞬间消失,赵云澜只感觉周身一空,两脚猝不及防踩在沙地上,身形趔趄着歪了两步,就这空档,他头顶便掠过一只拖着长尾的怪鸟,尾端尖刺堪堪擦着他的头顶滑过。
“鬼面。”
他睁开眼时正听见沈巍说话,抬头看去,就见佛光一闪,带走了那熟悉的,巨如山峦的鬼面人。
残缺破碎的怪鸟尸体重重砸下,而有一艘木船在混乱中扬帆,隐匿进了佛光之中。
“法海?”赵云澜指着木船消失的方向问沈巍。
后者神情冷峻,眉间微现的怒意代替了回答。
“我靠,”赵云澜一巴掌拍开差点撞他脸上的小精怪,拽起沈巍闪身躲进了旁边的风化石后,“他把你那死鬼弟弟养得可真不错,看着跟没炸过似的。”
沈巍被他拉着,没有接话,只是扭头向混乱处看了一眼。
不可追。
他只得这样告诫自己,这次不为鬼面而来,不可追。
压迫在身上的佛法金光须臾而散,叶流西盛怒而起,却发现她要杀的人早已经没了踪影。而她的黑蝎死伤惨重,人架子零散地在百妖间奔跑,几乎全被撕咬散开,事事不顺!
叶流西气恼地挥起长刀乱砍,飞沙走石间,一股强大的念力骤然袭来。
数米长的斩马刀破空劈风,寒光乍现。
猫在石头后面的赵云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用胳膊肘捅了捅沈巍:“大拿来了这是。”
那团“火”透着一股无名的肃杀,持刀落地,震慑全场。
奔逃的、撕打的、嚎叫的,全像被定在了原地,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流西和她的手下们。
赵云澜拿手在眼睛上圈了两个圈充当望远镜,在漫天风沙里围观战局。
古语云,一寸长一寸强。
手持斩马刀的那位一对多明显也占了上风,以叶流西为首的黑衣女人们节节败退,不得不边战边撤。
而在场的其他精怪无论大小,在神仙打架的时候为了不成为遭殃的“百姓”,都没命似的胡乱逃窜,奔逃的动静掀起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的风沙。
藏身处的石头被一只巨型不明生物撞上,沈巍反应极快,抓起吃瓜群众赵云澜登山服的后背连退五六步,赵云澜身形稳住,忽然低头看了眼脚下,便立刻伸手去抓沈巍。
然而他脚下沙地流动塌陷的速度更快,伸个手的时间,沙子已经淹没到赵云澜的膝盖,沈巍的手这时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伸出去的手腕,赵云澜本能地借力向外拔腿,可抬头一看,沈巍正处于和他同样的境地。
两人才对上视线,沙子就已经埋没了他们的胸口,流沙挤压着胸腔带来强烈的窒息感,赵云澜甚至没办法张口说话,他反手扣住了沈巍的手腕,突然眉头一皱。
下一秒,两人脚下同时一空,“刷”地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拽进了沙子底下。
半句“卧槽”被大风吹散。
之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黑暗。
从极度的头晕里清醒过来的时候,赵云澜只有一个念头——吐。
人生三十多年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晕车的滋味儿,赵云澜顾不上手里扶着的是什么,猛猛就是一阵干呕。可惜他出发之前因为早起没胃口,压根没吃什么东西,最后吐出来的只有一点烧嗓子的酸水和胆汁。
挤着眼睛啐了两口唾沫,赵云澜捂着好久没疼过的胃满脸想死地直起腰,这才想起找沈巍。
沈巍离得倒是不远,就在他旁边两步的地方,半靠在一棵枯树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小巍。”赵云澜好像瞬间清醒了,迈步就朝沈巍身边走。
有一只巨大干枯的手却在这时扣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硬生生留在了原地。
赵云澜反肘后击,胳膊肘撞上个粗糙坚硬的东西敲到了麻筋,顿时手臂酸麻,呲牙咧嘴地猛甩小臂。
「功德深厚,道行如山」
他还想挣扎,脑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魂魄如此厚重,绝非寻常人所有」
那声音响着,同时一股寒意缓慢升起,赵云澜呼出的气息瞬间成了白气。
声音就在他脑子里回响,赵云澜挣不开肩头上那股坚如磐石的力道,便转着脑袋四下去看。
就见一个红衣白发的女人拖着数米长的斩马刀缓步走来,鲜血顺着刀刃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痕迹。
她走到沈巍附近,靠着另一棵树坐下了。
女人用火红的衣袖擦刀,鲜血被吸进她袖子的布料里化为无形,或许那根本是一身血染的衣裙。
赵云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怎么也等不到女人的下一句话。
那女人擦净刀上的血迹,斩马刀寒光微闪,在她手中缩成了寸把长的刀簪。女人用刀簪挽起长发,抬眼看了看沈巍,又看了看还在试图挣脱的赵云澜。
她有一对玉石般白皙的眼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更毫无生机。
整个人像是裹在红衣中的白玉雕像。
女人沉默半晌,声音终于又在赵云澜脑子里响起。
「你们是谁」

第十一章

“你是谁?”
且不论什么神魂什么身份,做警察以来赵云澜最讨厌的就是盘问别人和被别人盘问,他盯着红衣女人,满脸的不爽。
明明话问的是“你是谁”,语气听着却像“你丫算老几”。
不过红衣女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甚至还挺诚实地回答了。
「鄙人,西王母座下龙首蛇神,蹇令」
「你身后那位是我兄长,羌蛇(yí)」
“龙首蛇神?”赵云澜在他有限的昆仑神魂记忆碎片里检索了一下,很好,毫无成果,“那你……”
「该你回答了」
蹇令打断了他的问话。
「你们是谁」
赵云澜:“……”
事已至此,他没释放昆仑神魂真力一是觉得不习惯,出来查案他向来的原则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拎着那个身份招摇过市,他个人实在是感觉有恶意装逼的嫌疑;二是觉得没必要,他赵云澜办事讲究一个以德服人,什么时候拿身份压过?抵制官僚主义,从他做起。
但是。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别人非要抬他做官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云澜看了眼沈巍,眉心微皱,在蹇令的注视下,撤掉了遮盖清气的屏障。
磅礴的昆仑之力让他肩上那只干枯的大手瞬间如触电般缩回,蹇令也“腾”地站了起来,平静的神情出现了明显的震颤。
然而气息的主人压根儿没心情管他们,桎梏一松赵云澜立刻就冲到了沈巍身边,指头搭上了他的手腕。
沈巍依然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好在脉象相对平稳,应该只是昏迷,没有大碍。
赵云澜单膝蹲下,让沈巍靠进自己怀里,冷冷抬眼看向蹇令:“你们做了什么?”
被问到的蹇令却摇摇头,似乎表示她不知道。
她身后的大个头怪物羌蛇沉沉道:“这里,很乱,不是,我们。”
是很乱,尤其是在彻底释放了神魂之后,赵云澜能够更加清晰地察觉周身气息的混乱。
这里生长着无数棵枯死的胡杨,胡杨聚气,因此他们现在像是处在巨大漩涡的中心,漩涡里卷着昆仑山的气息,卷着煞气、妖气、秽气、清气……仿佛把周围一切能聚拢的气息都源源不断地吸过来似的,待在这里边道行但凡轻一点,醒过来的瞬间必定非死即疯。
难怪刚才天旋地转里像是被谁抽了几个大嘴巴…还有,赵云澜眉头紧皱,开局就这么没救,敢情蹇令是奔着弄死他们来的?那现在他们没死,对蹇令来说,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怀里人呼吸渐沉,赵云澜索性抱着他就这么坐下,宛如入定似的等上了。
蹇令似乎有话要说,可赵云澜没把屏障重新罩上,气息镇定而庞大,让她无法接近,更没法把声音传进对方脑子里去。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好歹是正儿八经的鬼圣,沈巍并没有持续昏迷太久,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他睫毛微动,便悠悠转醒。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看人醒了,赵云澜松了口气。
沈巍摇了下头,凝神清醒了几秒,才彻底睁开了眼睛:“此处气息……”
他正要说什么,话音一顿,目光落在赵云澜身上:“云澜,你怎么……”
赵云澜耸了下肩,朝蹇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非要知道,我也没办法。”
沈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几步外站着一个红衣女人,女人身后还有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和她一起沉默地站在那里。
“你刚才要说什么?这儿的气息怎么了?”赵云澜扶着沈巍站起来,旁若无人地帮他拍身上的尘土和沙子。
沈巍低声道:“此处气息混乱,方才我们掉下来的时候,我被多重气息裹挟,受了些冲击,才昏了过去。”
“气息?”赵云澜蹲下来拍他裤腿上的灰,格外像个好男人,“谁的气息?”
他像是随口问,手上拍打的力道不轻不重,却非常神奇的,把缠绕在沈巍身上的沉重感一点一点拍了下去。
沈巍耳尖微微发红,摇了下头:“都混在一起,难以分清。”
赵云澜“噢”了一声,干完了拍灰这事,直起身子看向蹇令和羌蛇。
“你想问的我回答了,”他问,“现在是不是能问你点儿事了?”
他看向蹇令,回答他的,却是她身后的羌蛇。
羌蛇声线嘶哑,说话有点不通顺:“昆仑镜,不在此处,要找,找龙芝。”
昆仑镜?赵云澜眉梢微动,旋即反应过来,昆仑镜上恐怕有昆仑山的气息,和他身上的气息相似,这二位是把他当成来寻物的原主了。
“原来那小偷名叫龙芝,”他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这茬,跟着也就立刻变了张严肃脸,“两位,话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顺便给我指条明路?”
羌蛇却半晌没有答话,搞得赵云澜有点不耐烦。
“外面,风沙大。”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羌蛇终于再次张嘴说话:“先,里面请。”
他说完,一直站着不动也不出声,赵云澜以为她石化了的蹇令摊手向幽幽的黑暗处一指,昏黄的烛火便渐次亮起,上下漂浮着照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羌蛇先行移动,他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层粗糙坚硬的鳞甲,脊背佝偻,双腿几乎九十度弯折,一双巨大的爪子垂在身侧,高大笨重的身体走起路来一步一震,道旁的蜡烛们纷纷避让,生怕被刮灭了火。
一身红衣的蹇令走在他身后,再之后是赵云澜——他重新遮住了昆仑神魂的磅礴清气,藏好了自己的身份。
沈巍走在最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四周的黑暗。
小道渐宽,光线也渐亮,走出大约百米,路的尽头出现了流水声,跟着映入眼帘的是沿河而建的古朴小镇。
羌蛇在小河边停下了脚步,转了半个身子,看向身后。
“就到这里。”他生硬地说。
“什么意思?”赵云澜问。
「兄长不便在镇上露面,就此回林中去了」
蹇令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缓声道。
「二位且随我来」
蹇令向几步外的小桥做了个“请”的手势,而说话间,羌蛇已经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他们来时的方向,巨大的身影逐渐被远处的昏暗吞没,只剩脚步声还隐约可辨。
赵云澜狐疑地多看了胡杨林几眼,才拔腿跟上。
穿过小镇主街,蹇令带他们走进了一间茶馆。
茶馆里本来有长着蜥蜴尾巴的小妖在喝茶,见他们进来,立刻逃也似的跑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厅堂。
「请坐」
蹇令对此并不在意,她把赵云澜和沈巍引到一处靠窗的位置,摊手请他们落座。
店里用着不知道哪辈子的跪坐榻,沈巍倒能适应,先坐到了窗边的位置。
蹇令也在矮桌对面坐下,手指一点,桌上的泥炉燃起火苗,熏煮着铜壶里的茶。
赵云澜也坐下了,只不过比起沈巍的端庄、蹇令的优雅,他作为一个随意惯了的现代人,动作看起来有点像是…脱鞋上炕。
“说说龙芝。”
盘腿坐下,赵云澜单刀直入,没再和蹇令磨叽,反正对面已经把他当成来找昆仑镜的失主,将错就错,说不定能把查案的进度推快点。
“你们认识?”
一问话赵云澜的语气就变了——做警察的不怒自威,气质仿佛进了审讯室。
蹇令面无表情地倒茶,把两个冒着热气的耳杯推到了桌子对面。
「龙芝是我同身胞妹」
放下茶壶,蹇令看向窗外,声音在赵云澜和沈巍的脑中缓缓响起。
「再准确些说,是我们兄妹三个同身一体」
「我们兄妹原本是西王母座下的龙首蛇神,为她镇守一方平安,两千七百年前,西王母羽化成仙,命我们带领金蝎守护她的疆土与子民,不日她从仙山得返,必会带我们一同成仙」
说到这里,蹇令顿了几秒,半垂着眼睑道。
「我与兄长尽忠职守,小妹龙芝却不肯听命,她认为西王母所言是缓兵之计,所谓成仙,不过是将我们困在此处的借口,绝无可能兑现」
「龙芝生了异心,自然不愿再忍受与我们同身一体,她使诈,将兄长与我灌醉,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我们兄妹从一个身体生生被剥成了三个」
蹇令看着自己白得近乎透光的手,语气又悲又愤,脸上却依旧做不出任何表情。
「兄长识海破碎,身体只剩上半个躯干,为保命不得不将胡杨木接作下身,可接肢之法反噬巨大,兄长修为大损,自此不能正常言语,成了形容诡异的怪物,而我身躯全毁,是将神识灌入玉雕之中,才躲过一劫」
「龙芝将我们剖除,霸占了最完整的那部分身躯与我们兄妹数百年的修为,她欲自修成仙,做下一个西王母」
「她以求雨之名将西王母的子民集合起来,命他们念诵咒文,并且自戕」
「龙蛇之身,唤些雨来又是什么难事」
蹇令冷笑一声,将玉白的手指藏回了血红的衣袖中。
「可惜西王母的子民单纯愚蠢,因她是西王母座下的妖神,又见了自戕后降下的雨,便信了她的鬼话,前赴后继地为她完成了献祭」
“献祭?”听到这儿,赵云澜终于插上了句话,“什么献祭?”
蹇令平静地眨了下眼睛,轻声道。
「刀斩骨,渠引血,水西流,桃源现」
“桃源…”赵云澜挑了下眉,“桃花源?”
「客人知道桃花源?」
蹇令疑惑了下,赵云澜还没答话,她旋即又想通了似的轻笑一声,偏开了目光继续说道。
「当年龙芝笼络了金蝎,霸占了此处大片的土地,西王母的子民先后自戕献祭,人头也被做成蛊坛,西王母国血流成河,兄长与我苟延残喘,顺着河道躲入这地下,借暗河建起胡杨渡,庇护弱小妖物」
“后来呢?”
「后来…天生异象……」
“龙芝以人血为祭,真的打开了通往桃花源的路?”沈巍问。
蹇令点了下头。
「桃花源是为何物,我至今也无从得知,只知道连续数日此处都不见天光,气息混乱,妖鬼横行,宛如炼狱」
「龙芝没了踪影,金蝎无人管控,横行霸道,斗得四处不得安宁,封印渐起时,能逃的妖大多都逃了」
“不是等会儿,”赵云澜打断她的话,“逃了?到哪儿?关外?”
「不错」
“不是不进不出吗?玉门关封印不是封死的?”
「那时初有封印,力量稀薄混乱,各妖只要有些能力,想冲出去并非难事」
沈巍若有所思:“之后封印绵延,难以突破,是因为昆仑镜?”
「不错,龙芝销声匿迹近百年,兄长与我都以为她死了,借着这暗河,胡杨渡渐有规模,没有子民需要守护,我们意图向封印之外联通,建立妖市」
「可龙芝…她竟然在这时回来了」
「她模样大变,非妖非鬼,将一块灵石强行嵌入封印之中,引得天雷轰,地火鸣,原本稀薄的封印气力俱增,宛如宽刀向关内横扫十里有余,所到之处,皆成焦土」
说道这儿,蹇令停顿了几秒,似乎回忆当年的画面让她感到万分痛苦与不忍。
「那灵石的气韵太过强盛,连金蝎这般低下无智的东西也成了人形,聚在一起,组织称作蝎眼,受龙芝笼络,替她扫荡关内」
「胡杨渡与蝎眼自那时起纷争数百年,才博得这明面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尽管很想来把瓜子,赵云澜还是维持了严肃,尽力配合表演:“我说怎么遍寻不着昆仑镜的踪迹,原来是藏在这封印里了。”
“可这封印最近有裂痕了吧,昆仑镜不在封印上,”赵云澜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按你说的,龙芝用昆仑镜是为了加强封印,那现在又抠下来干什么?还是说,不是她抠下来的,而是…丢了?”
他轻飘飘地一问,蹇令的声音半晌都没再响起,不知道是对他问的事不知情,还是被戳中了什么而心虚。
赵云澜懒得管那些,话已经说到这儿了,他索性趁热打铁,追问道:“我寻着昆仑镜的气息过来,路上遇见阴曹地府的官差,说是在这儿丢了凡人生魂,这事儿,你有头绪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蹇令似乎是在想什么,又或者是在试图组织些什么,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说道。
「此处被封印罩住,宛如孤岛,兄长与我四处寻找出路,终于发现这暗河…与幽冥界外枉死城相连」
此言一出,赵云澜和沈巍齐齐皱了下眉。
赵云澜看了眼沈巍,后者神情严肃,在等着蹇令的下文。
「不过千年前,有幽冥大不敬之地的鬼煞沿河至此,掀起祸乱,自那之后每逢幽冥鬼门大开之时,便会有阴煞之气顺河而来,侵染胡杨渡,惹妖物生变,诡象丛生,诡变少则七到十日,多则半月有余,客人来得巧,今年的十五刚过去」
「客人路遇阴差,说丢了生魂,此事我确不知情,也许是因诡变迷了方向,到那枉死城去了」
“……”赵云澜沉默了。
幽冥。
鬼煞。
枉死城。
还大不敬之地?
在大不敬之地住了几千年的斩魂使可就坐在这儿呢,刚才说得像模像样的,这会儿装逼装到正主脸上来了。赵云澜低头喝茶,顺便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对眼前这个玉雕美女的信任瞬间打了骨折。
没察觉他们脸上微小的情绪变化,蹇令的语气依旧平和冷静。
「至于昆仑镜…客人找到龙芝,或许就能找到一切真相」
赵云澜用力收了收脸上快绷不住的表情:“这关内我们也不熟,要到哪儿找龙芝,还请老板给指条明路。”
「关内要祭水神,龙芝或许会在祭典上出现」
「客人去办祭典的天虞殿碰碰运气,沿河而上,尽头便是」
赵云澜夸张地“噢——”了一声,明知故问道:“上游天虞殿,下游通幽冥?”
蹇令轻轻点了下头。
「近日风沙肆虐,不便出行,茶馆二楼尚有空房,客人可暂时住下,渡口会以灯笼为号通传上面的天气,黄灯笼是为起沙,红灯笼是为风停,暗河源头在地面之上,客人等风停了再去不迟」
赵云澜假笑着点了下头,真的感觉快绷不住了。
他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沈巍,试图转交谈话权。
“既然要沿河而上,”沈巍接受信号,平静得值得拿一个小金人,“请问要在何处借船?”
「我可以为客人备一条船,待风沙停了,客人到那边的桥下等,船夫自会将船划来」
“多谢。”
“外边方便转转吗?”赵云澜说话的时候已经在“下炕”穿鞋。
蹇令答了句「自便」,他便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先到门外去了。
沈巍礼貌地向蹇令点了下头,穿好鞋子快步跟了上去。
离开茶馆走上街道,地下城镇看不出天黑天亮,只有每户门前的黄灯笼告知他们头顶此刻正刮着大风沙。
赵云澜总算点上了烟,走过老板六只手齐上阵干活的伞铺,走过散发着浓郁酒香的散酒铺,在一身腱子肉还顶着俩硕大犄角的爆炸头铁匠“哐哐”砸铁块的动静里深深抽了一口。
“我上次这么无语,”呛人的烟气从赵云澜鼻子里呼出来,他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还是在上次。”
沈巍沉默片刻,开口解释道:“枉死城外是百里黄沙,绝无可能与这暗河相通。”
“我知道,”赵云澜叼着烟,倚着墙一副无力吐槽的颓样,“真通着咱俩还用费这劲往关里钻,直接从地府划条船过来得了。”
沈巍也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对关内情况一无所知,她既然编排暗河通阴来骗我们,前面说的那些,也难保不是谎言。”
“一半一半吧,”赵云澜已经两口抽完了手里的烟,没道德地扔在地上用鞋跟碾灭,“如果按她说的,是她和那怪物建了这个胡杨渡,那受庇护的小妖应该不会怕她才对,可咱们进店的时候,喝茶的蜥蜴人立刻就跑了。”
沈巍眉心微蹙:“你是说…”
“不排除小妖会被大妖妖力震慑的可能,但我更倾向于,这个红衣女妖大概不是真正的蹇令,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赵云澜的目光在街上逡巡,突然向着打铁铺左边的街角走去,“问问就知道了。”
他走过拐角,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两条寸把长的蜥蜴,扔在了沈巍脚边的地面上。
两条蜥蜴“哎哟”一声现了人身,惊恐万分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赵云澜蹲下来,臭着张脸语气不善:“喝茶喝得好好的,看我们进去为什么跑?跑了又不走,在这附近转悠,是不是惦记偷东西,刚才踩点去了?”
蜥蜴人弱小可怜又无助,从赵云澜开始说话嘤嘤嘤地摇头摇到他问完,两双大眼睛不停地眨,感觉都快要哭了。
然而赵云澜很不耐烦:“说话。”
“不不不不是的,那力量,那力量,我们太害怕了,太害怕就跑了呜呜呜…”
豆大的泪珠从蜥蜴人的眼角掉了出来,赵云澜不为所动。
“什么力量?”他冷脸问。
“死亡…”蜥蜴人哆嗦着回答,“是死,死亡的力量。”

第十二章

死亡的力量。
这答案让赵云澜和沈巍都不自觉地思考了一下,晃神的间隙,两个蜥蜴人变回原型,泥鳅似的迅速跑路了。
赵云澜没再管它们,眉心压得很低。
蜥蜴人的答案可解读的方向太多了,可能是蹇令身上的妖气让他们感觉到了恐惧,也可能是蹇令本身就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还可能是有人冒充蹇令,而冒充她的那个会带来死亡。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问了和没问一个样。
见没问出头绪,一时半会似乎也理不出思路,沈巍打破了沉默:“要在茶馆住下吗?”
赵云澜撑着膝盖站起来,甩了甩蹲麻的腿:“住,人家都邀请咱们了,不住不合适。”
沈巍点点头:“那我去买点随手的东西。”
由于不知道关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进来的时候除了钱、符咒、武器之类的刚需品,别的什么都没带,现在要在茶馆住下,至少得有刷牙洗脸的东西。
赵云澜对采购没兴趣,这事就全权交给沈巍自己去做,两个人分开行动,顺便还能多打听一点情况。
约好一小时后在茶馆见,两人便在街口分开了。
沈巍向镇子里去,赵云澜则迈步上桥,先趴在桥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河。
他还记得半步多的护镇河,那里边流的是荧光溢彩的沙子,胡杨渡这却是实打实的水。
暗河看着不深,水却不清,看不清水底,赵云澜若有所思,从兜里摸出个一块钱硬币,歪头找了找角度,手腕发力,朝河面上打了个水漂。
硬币在水面上弹跳着飞出五六米远,非常平稳地沉进了河里。
非生物试不出来深浅啊…赵云澜“啧”了一声,在要不要把手伸进水里试一试这件事上纠结了几秒,果断选择了放弃。
他下了桥,也顺着街逛进了镇子里。
茶馆反方向走出去一百多米,过了药铺,赵云澜发现了一个聚集着不少妖物的地方,他好奇地凑过去,发现是个说书的摊子。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那人筋都缠在树上,干焦焦的,亮晃如银子一般,尸山血海,那是腥臭难闻。”
站在外围听了一耳朵,听见讲的是《西游记》的狮驼岭,赵云澜挑了下眉。
妖怪居然也听人编的假故事,难道听的时候代入的是妖怪的视角?
可《西游记》是明代才写出来的东西,距离现在不过三五百年,按照蹇令的说法,玉门关两千多年前就被龙芝用昆仑镜封死,和外界断了沟通,那《西游记》是怎么传进来的?难不成是这几年刚传进来的?就算是这几年传进来的,也要有个渠道吧?
相比于其他传说中的地方,玉门关在凡世并不出名,一个恰巧知道玉门关又恰巧有《西游记》原文,恰巧他不想活了于是带着这本名著非要进关搞文化传播的可能性有多大?赵云澜不用算都知道这几率根本微乎其微。
再联系刚才在街上看到的——伞铺、酒铺、药铺、打铁铺…除非凡世间的手艺都是妖物创造的,否则这些手艺必定是从关外传进了关内。
然而就像不会有人抱着送死的决心进来送文化,更不可能有人抱着同样的心思进来送手艺。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通过某种方式,被关内的妖物主动“学”来的,想到这些,赵云澜冷哼一声,看来玉门关只进不出也是个假话,这破地方的妖,嘴里没有一句靠谱的,简直是妖风不正,妖德败坏!
小桌后边的说书老头声情并茂,他的脖子可以左右180°地转动,脑袋前后各有一张脸,两张脸在他说书的时候反复切换,做出各种表情,为故事增添氛围。
一个人的对口相声也就是这种效果了吧,赵云澜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叼着烟感慨这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说个书还得连说带表演,一场下来脑浆子估计都要摇匀了,卷成这样也是够辛苦的。
——这种想法在二十分钟之后,他看见收钱的小筐里放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金块的时候瞬间打消了。
赚钱嘛,赵云澜呵呵一笑,多付出是应该的。
掐灭手里的烟屁股,他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灰,逆着散场的众妖,径直朝说书人的桌子走了过去。
双面说书大爷正在收拾东西。
见有人过来,一张怀疑的凶脸首先转向了赵云澜,警惕地上下打量。
“你是人?”凶脸拧着眉毛问。
“眼神儿挺好啊大爷,”赵云澜两眼一弯,端出了他对付小区老年八卦阵营百分百成功的专用笑容,“这散场了,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呗?”
凶脸不为所动,依旧拧着眉毛上下审视赵云澜。
“您这……”
“小伙子。”
赵云澜正准备继续,说书大爷的脖子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凶脸换笑脸,吓了他一跳。
“我看你不像本地的,”笑脸和蔼可亲地问,“是从关外来的吧?”
“啊…对,我从关外来的,来旅游,”赵云澜真诚地胡扯,“刚才您说的那是《西游记》吗?咱这儿还有《西游记》呢?”
笑脸哈哈一笑:“不止有《西游》,明儿个我说《水浒》,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过来听。”
“那我可得过来捧场了,”赵云澜笑着附和,话锋一转继续问道,“不过我听说玉门关不是被封死了吗,只进不出,这关外的东西都特意有人往里送吗?”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然转成了凶脸,恶狠狠地警告道:“关外来的,不要瞎打听。”
下一秒笑脸又夺回了话语权,继续和蔼可亲地说道:“商队会从关外带东西回来,这些书都是商队带回来的。”
“商队?”赵云澜赶忙追问,“什么商队?”
“不要瞎打听!”凶脸这次是怒吼了,一张脸气得铁青,眼睛直直地瞪着赵云澜。
有了刚才的经验,赵云澜没搭理凶脸,耐心地等着笑脸转回来。
可等了几秒钟,只等来凶脸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书大爷就系上小包袱,起身离开了。
“……”
赵云澜无语地目送大爷的背影,看到他后脑勺上的笑脸像睡着了似的眯着双眼,没有再说出半个字来。
回到茶馆钻进后院,有间房的房门敞开着,赵云澜朝那去的时候正碰上沈巍抱着被子走出来,他迎上去,和沈巍一起把被子挂到院里的木头架子上晾,顺便说了刚才的情况。
沈巍在杂货店沿途也没问到什么,胡杨渡这小地方似乎藏着许多秘密,却没有妖肯或者是敢告诉他们。
无论是不肯还是不敢,都不妨碍赵云澜暴躁吐槽“地方不大秘密挺多,改叫保密局得了”,惹得沈巍嘴角浮起了轻笑。
从龙城出门之前,赵云澜特意带了块机械表,玉门关这种地方通常磁场特殊,电子设备进来了都会失灵,他猜测机械的也许能扛得住,然而,机械表现在也已经完全卡住,一动不动了。
吃过晚饭赵云澜就把机械表收了起来,换了明鉴戴上。
窗外的灯笼变了颜色,笼罩在小镇上的光从暖黄渐渐变成了暗红。
赵云澜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目光淡淡地看着陈旧的天花板,沈巍和衣躺在他身边闭目养神,两个人呼吸平稳,都没有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和沈巍已经聊过,他们的观点还算一致,抛开今天这位“蹇令”的真实身份不谈,她的话直到说起暗河通阴前,可信度都还是挺高的。
至于她为什么要把暗河和幽冥扯上关系,沈巍的观点是背后必有阴谋,赵云澜则感觉她更多的是为了装逼。
幽冥界外枉死城,还有那黄泉下深千尺,不可言说之地。
对于不知情的人和妖来说,听着就是巨神秘巨牛逼的地方,那么能说出这些的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种说法一传十,十传百,芸芸众口,没神也造个神出来了。
在凡间,“造神”的情况并不少见,造得合法的叫宗教信仰,造得不合法就是邪教或者传销,赵云澜曾经就办过一个小型邪教团体集体自杀后,魂魄找不到生前信仰的所谓的那位“神”,导致这些教众怨念深重,集体黑化了的案子。
那些成为怨鬼的亡魂不肯相信他们生前的信仰是错的,认为是死的人不够多才没有让“神”出现,因此黑化后变本加厉地残害无辜凡人,疯狂得完全失了智。
胡杨渡庇护关内的妖物,大部分愿意被庇护的当然是弱小的妖,可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弱小,怎么保证被庇护的妖物不会想干翻她和羌蛇,让胡杨渡易主?
“造神”,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不过这些目前都是猜测,真相究竟如何,查出来才知道。
“你说…他们祭的水神是谁?”赵云澜打了个哈欠,可脑子实在清醒得睡不着,便又撩起了一个话题,“共工么?”
沈巍轻轻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这里离曾经的‘吴地’不远,吴人的始祖神名曰天吴,亦称天虞,如果‘天虞殿’不是碰巧和‘天虞’同音,那他们祭祀的水神也有可能是水伯天吴。”
赵云澜闲聊似的接话:“天吴…我还真在书上看过它,是个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的大老虎,听着就凶,如果它还在玉门关,上边那帮蝎子肯定是排不上号了。”
“或许正是因为不在此处,”沈巍缓声道,“才会被特意祭祀,荒芜之地…”
“啪”
“啪”
“啪”
拍门声突兀响起,打断了沈巍的话音。
两人都下意识朝门的方向看去,木门四周有缝隙,丝丝阴气从门缝中透了进来,散发出来者的恶意。
“啪”
“啪”
“啪”
拍门声十分机械地又响了三下,赵云澜下床,走到了门边。
“谁啊。”他装出睡意浓重的声音,双手却已经搭在了门上。
“啪”
“啪”
第三声还没响起,赵云澜猛地拉开木门,沈巍的身形也瞬间闪现在门外。
可外面的院子空无一人,地上也没有脚印,两人又把门里门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毫无收获。
满脑袋疑惑地回到屋内,沈巍关好房门,刚向里走,那机械的拍门声就又响了起来。
他立刻回身将门拉开,门外依旧空空如也。
这次换赵云澜关门。
他关门关得很慢,在要关不关还剩条缝的时候故意停了下来,手抓着门把静等拍门声响起。
可左等右等,拍门声就是不响。赵云澜耐心耗尽,关上了房门。
木门闭合的下一秒,拍门声再度响起。
赵云澜手才从门把上松开,立刻又抓回去拉开了房门:“我靠,没完了是吧。”
门外面意料之中,什么也没有。
赵云澜无语了,他用力关上房门,掏出一张黄符拍在门板上,然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床边,长腿一伸躺下了。
拍门声还在继续。
黄符对外面那玩意儿不起作用,明鉴的表盘也没有任何反应,沈巍盯着门看了一会,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被赵云澜劝着躺下了。
平平板板的拍门声听久了像是和尚敲木鱼,烦的情绪退下去之后,赵云澜反而让它给拍困了,就着这干扰两眼一闭,安稳睡了过去。
早上没有闹钟,是沈巍把他喊醒的。
赵云澜一睁眼就听见拍门声还在响,他揉着凌乱的头发,满脸的起床气。
“还是昨晚上那个?”他皱眉眯着眼问沈巍。
沈巍却摇头:“那个到半夜就停了,这个是我叫你的时候刚响起来的。”
“……车轮战。”
沈巍已经去打开了门,赵云澜烦躁地下床穿鞋,也朝门口走去。
这次门外不是空的了,而是飘浮着一只傩面。
见门开了,傩面下方凭空伸出一只黑色的大手,递出了一对镶金的玉牌。
它似乎不会说话,只是把玉牌递到沈巍眼前,沈巍警惕着接过来,大手便收了回去。
傩面兀自转了九十度,一晃一晃地飘走了。
留下不明所以的沈巍拿着玉牌和赵云澜面面相觑。
“确实只是普通的玉牌。”
两个人分别翻来覆去把两块薄薄的牌子检查了好几遍,上面既没妖气也没鬼气,只感觉这牌子握在手里温润微凉,对光看时洁白剔透,没有半点杂质,最终只得出结论,这是上好的昆仑玉。
谁给的,要干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如今唯一能和玉有关的妖是蹇令,”沈巍猜测道,“这…也许是借船的信物。”
他这话也有道理,胡杨渡内已经换了红灯笼,看来上面的风沙已经停了,如果他们要去坐船,空口白牙怎么让船夫知道船是借给他们的,这样一想,给个信物也是应该的。
可这真就只是个借船的信物吗?赵云澜抓了抓头发,查案最怕这种没头苍蝇似的情况,他们在明敌在暗,循着查到的不知真假的线索按部就班地查,总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让人很不爽。
然而是骡子是马也有遛遛才能分辨,烦也得上班。
赵云澜和沈巍简单收拾了一下离开茶馆,去了蹇令说的那座桥边。
暗河水缓缓流动,两人刚在桥边站定,河水便微微翻动,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船是从水里出来的?赵云澜挑眉探头,就见河面上的涟漪越来越深,形成了波浪,圆形的浪一圈圈扩散,伴随着浓重的腥味,一个巨大的、圆润的脑袋慢慢浮出了水面。
状似海怪的巨型章鱼用一双横着的瞳孔和二人对视,半晌,它用覆盖着铁甲一般粗糙皮肤的触手从水下掏出了一个……座位。
如果他们的认知没出问题的话,那确实是一个用几块木板拼成的,极其简陋的座位。
巨章鱼把那个座位举到了两人面前。
看起来像是让他们上去。
赵云澜满脸复杂地“嘶”了一声,问道:“你就是船夫?”
巨章鱼比刚才的傩面强点,听见问话后,举着座位的那只触手上下晃动了两下,像是在点头。
“这……”赵云澜心情更复杂了,他踩了踩那个木头座位,对它摇摇欲坠的质量感到十分担忧,“这玩意儿…站上去不会给它踩塌了吧?”
巨章鱼闻言,诡异的横瞳角度微变,神情坚毅地摇了摇触手,表示不会。
它还举起座位放在自己的大脑袋上比划示意,大概是想说等会就这样驮着你们走。
赵云澜:“……”
他虽然自认冒险精神不低,但骑章鱼这操作也太骚了一点。
再看沈巍,脸上的表情虽然还维持得挺好,但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他对骑章鱼是完全拒绝的。
赵云澜当然知道这种骚操作对克己复礼的沈老师来说是多大的挑战,他蹲下来试图和巨章鱼商量:“你这儿有…有正经船吗?”
巨章鱼的两只瞳孔向中间聚焦,盯了赵云澜一阵,放下木头座位,把触手缩回了水中。
触手在水下蠕动,过了几分钟,巨章鱼举起两只触手,分别掏出了一条头披铁甲、看起来就无比冷酷的大剑鱼,和……
曼妙的歌声悠扬婉转地穿透水面,沉迷歌唱的海妖在被岸上人注视了好几秒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了舞台,她惊叫一声挣脱身上的触手,跃身跳回河里,巨大的尾巴拍起浪花,给赵云澜结结实实洗了个脸。
赵云澜抹了把脸上的水:“……”他严重怀疑这大章鱼压根儿还是听不懂人话,这剑鱼,这海妖,这特么正经吗???
沈巍掏出手帕给他擦脸,挣扎地问:“会不会是搞错了?毕竟我们还没拿信物出来,这……”
这大章鱼,沈巍实在是不忍直视,欲言又止。
赵云澜也有怀疑,但不多,就像他觉得这大章鱼有脑子但不多一样。他现在其实更想问问旁边的商户,他们关内是不是出行方式都这么奇葩。
然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河边的商户不知道什么时候齐刷刷地关门关窗,都缩回屋里装死去了。
偏偏巨章鱼这时候用触手把木头座位又往他们身前推了推,动作里透着莫名其妙的恳切。
赵云澜拧了把手帕随手揣进兜里,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要不然…试试?”他放弃了挣扎。
沈巍抿了抿唇,浑身依旧写满了拒绝。
巨章鱼的瞳孔从左滑动到右,又从右滑动到左,在赵云澜和沈巍身上打转。
它好像自己明白了什么,触手缩回水下,又是一阵蠕动。
密集的泡泡从水底涌了出来,巨章鱼重新从水里托出了一个白闪闪的巨大物件,用两只触手捧着,举到了赵云澜和沈巍面前。
那是个直径至少在一米五以上的超大号扇贝。
赵云澜:“……”
沈巍:“……”
冷酷大剑鱼还在它的触手里不停地挣扎。
手多可真是能为所欲为啊。
赵云澜扶额,侧过脸低声和沈巍商量:“宝贝儿,要不就这个吧,cos海的女儿总比cos深海女巫强。”
沈巍其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感觉骑贝壳没有比骑章鱼好多少,都太有伤风化了。
“你把它放了吧,看着就硌屁股。”
看他不说话,赵云澜替两人做了决定,硬着头皮指了指大贝壳:“别掏了,我们坐这个。”
巨章鱼闻言缩动触手,把看起来快要断气的冷酷大剑鱼塞回了水面以下。
它用触手尖端敲了敲贝壳,这玩意儿应声打开,在赵云澜吐槽它居然还能打开的时候,看见了贝壳里铺着的一层光泽璀璨的白珍珠。
这是真的要cos小美人鱼了。
赵云澜满头黑线地拉着沈巍坐进超大号贝壳,巨章鱼用三只触手团出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气泡,轻轻把贝壳罩在了里边。
触手托起气泡放进河中,贝壳随着巨章鱼一起缓缓沉入了水底。
仅有几米的河面以下,是一片宽广如海的水域,光线昏暗,氛围死寂。
他们沉下时,正有一头百米长的鲸怪沉静地前行,不到两米的贝壳和脑袋硕如卡车头的巨型章鱼在它面前全都相形见绌。
巨章鱼抱着气泡缓缓向前,偶尔有不知名的生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混沌的水中一闪而过。
赵云澜打亮了萤火,堪堪将他和沈巍的周身照亮。
不知道前进了多远,沈巍回神时,巨章鱼正推着气泡经过一片废墟的上方。
“那是哪个西域小国的遗址么?”赵云澜探头向贝壳下方看,幽暗的水底似乎沉睡着不止一座破败的宫殿。
沈巍轻轻摇头,他对西域历史了解不多,更不要谈异世水下埋没着的宫城废墟。
“唉,”赵云澜收回视线,幽幽感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沈巍不解地问。
赵云澜抱着胳膊摇头:“可惜是在办公事,不能让你变个长发,cos一个东方美人鱼给我看。”

第十三章

“……”
赵云澜这四六不着调的样子沈巍其实已经习惯了,但沈巍还是沉默了。
只是在听见他提议“把这贝壳买回去,在这不行回家变”的时候忍不住嗔了他一眼,让他正经些。
“太正经了怕帅得你挪不开眼,”赵云澜抛着几颗珍珠玩,冲沈巍眨了眨眼,“一会儿要说什么都忘了。”
他这样说,沈巍微微一愣:“你想到什么了?”
赵云澜狐狸似的狡黠一笑:“你想到了什么,我就想到了什么。”
“我……”
沈巍刚要开口和他对一对,巨章鱼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兀喷出的浓稠墨汁瞬间将周遭水域染黑,它裹起气泡用力向前蹿出数十米,赵云澜和沈巍被惯性甩得撞到了贝壳盖上。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探头去看,就见一只身披铁甲的大蛙举起长矛,用力向他们扔来。
锐利的矛尖穿透了巨章鱼鳞甲般的皮肤,刺出了蓝色的血液。
巨章鱼吃痛,粗壮的腕足扭动着试图挣脱,然而长矛尖端带着倒刺,死死钩进了它的皮肉,矛杆后端连着铁链,足有一人高的铁甲大蛙用蹼趾抓住铁链向后猛扯,似乎是要把这大章鱼给拽到自己眼前。
“云澜。”沈巍忽然短促地叫了赵云澜一声。
赵云澜闻声扭头看他,一句“卧槽”下意识就蹦出了口——同样大小的七八只铁甲蛙举着长矛从四面八方游了出来,灯泡似的眼睛闪烁凶光,咧到耳根的大嘴里露出两排森森的尖牙。
铁甲蛙举起长矛,齐刷刷向他们扎来!
千钧一发之际,巨章鱼壮士断腕,丢下了那条被钩住的腕足,它抱着气泡用力向上一蹿,长矛相互刺中,勾缠在了一起。
趁着铁甲蛙解矛钩的空挡,巨章鱼毫无减速地来了个180°大转弯,大头朝下向最深处扎去。
铁甲蛙扯开了矛钩穷追不舍,巨章鱼仗着柔韧度强,腕足裹着气泡左闪右躲,走位风骚又丝滑,可怜气泡里的赵云澜和沈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脑浆子给摇了个均匀不说,浑身都被坚硬的大贝壳和上千颗珍珠撞打得生疼。
巨章鱼压根不管他们的死活,躲开一支凶悍的长矛,以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气势一头撞向了水底最深处的黑色石头。
赵云澜人麻了。
他只来得及一把拽过沈巍护到怀里,脆弱的气泡就在猛烈的撞击下灿烂炸裂,放了个超大的珍珠烟花。
预想之中的撞击感却没有到来。
赵云澜疑惑地睁开眼睛,在他们周围只漂浮着零零星星的珍珠,没有巨章鱼,没有铁甲蛙,也没有大贝壳。
沈巍的眼镜已经甩没了,他微微晃了下头,发现他们完全泡在了水中,先手反应掐了个避水诀,给两人上了层防护罩。
能喘气之后,赵云澜打手势示意他要游下去看看,沈巍同样有疑问,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向脚下的黑色石头游去。
悬停在黑色石头上方,赵云澜把几颗刚才抓来的珍珠对着石头弹了出去。
珍珠在水中带起一串气泡,击中了石头却没弹开。
沈巍清楚地看见石头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珍珠穿透涟漪,消失在了石头里。
这明显不对劲。
赵云澜想要继续探究,准备把手伸过去试,让沈巍一把攥住手腕,拽着他远离了那个地方。
赵云澜连说带比划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他觉得石头并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媒介,尽管周围现在看起来和刚才那片水域一模一样,但他们应该是穿过了石头,已经不在原来的那片水域中了。
沈巍微微蹙眉,用口型问:“镜像?”
赵云澜点了下头。
通过黑色石头连接的镜像水体,他们被从镜子那边送到了镜子这边。
一块地方还没摸清楚,就又要探索新地图了,看沈巍神情严肃,赵云澜拍了拍他的手背算是安慰,打了个手势,让他向上。
一直待在水里总不是办法,他们头上的水里隐约透着天光,他们得先向着有光的地方去找找这边真正的水面。
可向上游了足有十几米,似乎都没离那光斑近个一星半点,赵云澜停下来拨着水休息,他本来就水性一般,这里的水又冰凉刺骨,寒意无孔不入地侵蚀进皮肉里,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游起来,他只感觉腿上的肌肉颤抖,很有抽筋的风险。
沈巍在水里也没比他强多少,此刻悬停在他身边,面色十分凝重。
下一秒,危机感毫无征兆地同时爬上了两人的脊背,赵云澜和沈巍下意识贴住了彼此的后背。
伴着幽幽的气泡,一个抱着胡琴的乐姬缓缓从他们头顶沉了下来,她衣着华丽,面若桃花,头上的发钗在水中晃着金光,乐姬的身子维持着坐抱琴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这样浮到和两人齐平,停了下来。
胡琴乐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第二个乐姬紧跟着出现了,跟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还有舞姬紧随其后。
二三十个漂亮女人全都穿着华贵的衣裙,戴着金线纺成的面纱,姿势各异地在赵云澜和沈巍周围形成了一个圈。
涌动的气泡慢慢消失了,第一个出现的胡琴乐姬首先拨动了琴弦。
其他的乐姬像被这一下打开了开关,全都演奏起了手中的乐器,舞姬随之动了起来,伴着奏乐的动作翩翩起舞,场面好不热闹。
可被迫做“观众”的赵云澜和沈巍却只觉得诡异,因为他们既听不见乐姬弹奏的乐声,也听不到舞姬舞动时划动水流的声音,这场热闹的演出像是默剧,美人们不停变换着位置,乐姬的手指越弹越快,舞姬的舞姿愈发妖娆,一个舞姬踏水而起,抛出肩上的绸缎,轻轻打在了赵云澜的胸口。
赵云澜一把攥住了还没收回去的绸缎,这东西抓在手里滑溜溜的,不像丝料,倒像是带着粘液的鱼,只抓住一下子,就顺着指缝溜了回去。
舞姬对他这动作回以神秘的微笑。
如果现在是在酒楼,有酒有肉有瓜子,他还真挺愿意来点儿这种互动的。
赵云澜叹了口气,手上寒光一闪,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割破了再次打向他面门的绸缎。
然而这次所有舞姬都抛出了绸缎,摸在手里光滑得像鱼一样的布料缠上身体就变成了狗皮膏药,撕不掉也甩不开,赵云澜手脚各缚上了一条,沈巍则被缠住了双腿,那绸缎像活了似的,赵云澜一个闪神被缠住了腰,就和沈巍背靠背地捆在一起,一眨眼间,被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卧槽,双人木乃伊……
赵云澜在意识里留下了一句吐槽,被彻底闷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赵云澜是被疼醒的。
他艰难地动了下眼皮,先看见了自己的鞋,可鞋之上却不是登山裤,而是滚金线的红色裙边。
赵云澜的视线努力对焦又失焦,红色在他眼前重影成三个,却始终没有消失,他垂着眼呆滞了两秒,便默默把眼皮又合了回去。
脑子根本没清醒,叫醒他的完全是疼痛,赵云澜闭着眼边醒神边尝试动了动,他的手被紧紧地绑在身体两边,胳膊挤着身体,皮肉都已经麻木了,疼痛当下有如附骨之疽钻进了他的筋骨里,纵使赵云澜觉得刚才他眼前看见的是幻觉,身上的疼痛却无比真实,让他难以无视。
“云澜,云澜。”沈巍的声音低而焦急,在他右边很轻地响起来。
赵云澜眉头皱起,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次他抬起了头,眼前只有一片昏昏的红——有人在他头上盖了块红布。
他听见沈巍又喊了几声,眉梢微微动了下,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没事,”尝试挣脱身上的束缚无果,赵云澜便仰头让红布贴进嘴边,用牙咬住了布料,“什么情况?”
他咬着牙问,然后猛地向下甩头,试图把红布拽下来。
沈巍的声音依然很低:“还不清楚,我也是刚醒来没多久。”
“你没被盖住脑袋?”赵云澜感觉脖子都快甩断了,头上的红布却像扎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什么?”沈巍疑惑。
实在甩得头晕,赵云澜松开了嘴,仰着头大喘气缓解:“要是盖住了,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在你旁边?”
沈巍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不见人,还感知不到气息吗?”
赵云澜“噢”了一声,他正低头看着绑住自己的东西,那是水中舞女手中的绸缎,缎子现在还泛着水光,赵云澜定了定睛,便看穿了这不甚高明的伪装——缠在他身上的是一条通体发蓝的蛇,说是蛇也不太确切,因为那玩意儿扁得像被车碾过,只能从脑袋勉强看出来它大概是蛇。
嗯,是条扁蛇,赵云澜给它下定论。
扁蛇的身子缠着他,一圈一圈地收紧,像是凡间捕猎的巨蟒,把准备把猎物绞窒息了再慢慢享用。
“云澜,”见他不说话,沈巍似乎有些着急,“方才我迷迷糊糊听见,我们被抓来,似乎是要被拿去做祭品。”
“祭品?”赵云澜让扁蛇勒得有点喘不上气,罩在红布下的脸透出苍白,“祭谁?不会真拿我们祭水伯吧?”
“有可能。”
“草,”赵云澜忍不住爆了个粗,“我就知道走水路不是正确选择。”
“现在只有……”
沈巍话说一半,更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惨叫,那惨叫的声音熟悉极了,赵云澜听得眉头直皱。
“云澜。”
“行了。”
赵云澜觉得头后一松,立刻用牙咬住红布,向前一甩,红布这次乖乖从他脑袋上掉了下来,被他丢到了地上。
“小朋友,演技不行就回去练,”他转过头,看着同样被扁蛇绑在柱子上的沈巍,无语地叹了口气,“朕乏了,退下吧。”
话音不落,寒光闪过,赵云澜身上的扁蛇来不及挣扎就断成了四段,“啪啪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甩着酸痛的胳膊,转过身,看见了真正的沈巍。
沈巍手里还拎着个人,被他重重扔在了地上——那是个冒牌的赵云澜。
然而赵云澜的关注点丝毫没被自己的冒牌货吸引走一星半点,他两眼放光地看着手提长刀寒气逼人的沈巍——他身上套着件绣金凤的大衫,红色罗裙撕破了个口子,凤冠歪歪斜斜地在头上挂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长发被刚刚挥刀的动作带飞了一些,此刻挂在肩头稍显凌乱。
活脱脱一个逃婚的俏新娘。
赵云澜心花怒放:“卧槽,爱妃,快来亲一口!”
旁边有两个顶着他们脸的不知名妖怪在围观,沈巍一句担心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赵云澜调戏得一双耳朵臊得通红,立刻抬手拽下凤冠,收起了散乱的长发,斩魂刀在身前挽了个刀花,那身嫁衣便破布般落了地。
他手实在太快,让赵云澜从喜笑颜开到扼腕惋惜只用了一秒,害得笑容僵在脸上的赵局长只能踢了地上的“自己”两脚以泄私愤。
赵云澜身上现在也穿着和沈巍类似的红嫁衣,刚才被他拽下来的那块红布就是盖头,他头发短,没有凤冠卡在头上,来了沙漠之后又是几天没刮胡子,当下整个人看起来活像有异装癖的变态。
不过变态本人并不在意这些。
赵云澜用力捏住了冒牌货的脸皮向外扯,想看看是面具还是妖法,冒牌货顶着赵云澜的脸被又扯又拽,疼得嗷嗷直叫。
本来没亲到逃婚美娇妻就烦,再看见“自己”鬼哭狼嚎叫得如此丢脸,赵云澜对自己这张惊为天人的帅脸再是怜惜,也忍不住抡圆了给地上的“自己”来了俩大嘴巴。
沈巍把变成他的那只妖从柱子上解下来,和地上的“赵云澜”丢在了一起。
原版居高临下地冷脸看着怯懦蜷缩的盗版,赵云澜手都抬起来了,很想给胆敢冒充沈巍的那只妖也来两下子,可惜他看着自己的脸能下黑手,看着沈巍那张脸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欲打又止好几次,赵云澜一巴掌拍在柱子上:“赶紧把脸给我变回去!”
两只妖蜷缩着抱在一起,慢慢恢复了本来面貌——那是两个黑色的立体影子。
“会说话吗?”赵云澜把裙摆一撩,大马金刀地蹲下来问。
黑影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
赵云澜“啧”了一声,看来恢复妖身的时候这玩意儿五感闭塞,早知道榨取完有用信息再让它们变回来了。
沈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此处异象纷杂,别问了,先走。”
“哎——等会儿等会儿。”
赵云澜的步子下意识跟着迈出去,想起他现在还是个异装癖变态,赶忙抽手把身上的红嫁衣胡乱脱了,才穿着又潮又腥的冲锋衣和沈巍一起离开。
他刚才被关的地方是一间宽敞阴冷的石屋,屋子没有门,只有一个门洞,外面是一条曲折的长廊,石屋和走廊都没有窗户,只靠火把照明,似乎都是在是地下。
“我就知道把咱们扔水里是要给水神当祭品,”赵云澜闻了闻自己的袖口,被那残余的扁蛇腥味儿熏得皱起了鼻子,“给个玉佩就想当聘礼,抠门儿抠成这样,能娶着媳妇才有鬼了。”
“方才我已派傀儡去寻路,”沈巍从墙上拿了个火把下来,“跟着印记走吧。”
赵云澜应了一声,也顺手拿了个火把跟在沈巍身后。
傀儡留下的印记时断时续,带着他们在这地下迷宫般的走廊里兜圈子,第三次回到石屋的门洞前时,沈巍黑着脸把傀儡唤了回来,小东西晕头转向地飘回来化回了一团灰雾,被沈巍收进了袖子里。
“应该是被这里的气息影响了,”赵云澜看着指针乱转、满表盘漾红,红得都快溢出来的明鉴眼皮直跳,“这鬼地方的怨气比阎王殿都重。”
沈巍眉头紧蹙,他不知道赵云澜是什么感受,只他的体感,这里不光怨气深重,还有几股不知名的力量在相互撕扯,气场混乱,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
“咔哒”一声轻响,昏暗的空间微微震动。
两人一起看向身后,那间石屋的屋顶正在颤动,伴随着隐藏在暗处的机关齿轮转动,沉重的石板竟然缓缓打开,透出一丝天光。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穿过门洞回到了石屋内。
尘灰和碎石扑簌簌地从石板上被震落下来,赵云澜抬手挡了一下,眯着眼睛向上看,头顶是一片黄蒙蒙的天。
脚下的地面也动了,应该是在缓慢地上升,外面不知道是个什么鬼情况,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情况。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这玉门关倒好,拿来使当鱼饲料。”
地面升得太慢,赵云澜在潮湿的防风服里摸索,试图找根烟叼上,在造型上先装个大的。
从最开始就让人哄让人骗,那哑巴亏他本着和平外交的原则勉强能咽,现在都让人卖给水神做媳妇儿了还能忍,那就是纯贱。
然而全身的兜掏遍了只找到泡水到变形的烟盒子,里边两根软面条似的烟凄凄惨惨戚戚,被赵云澜嫌弃地连烟带盒扔到了一边。
不能整个装逼的造型属实有些可惜,赵云澜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蓄势待发的沈巍,正好对上后者的视线。
沈巍的脸色十分严肃,视线和他对上时却平添柔情,赵云澜想起那没亲到嘴的俏新娘,嘴角勾起个惯常的坏笑,他凑到沈巍耳边低语几句,沈巍眉心微蹙,似乎不太同意,赵云澜却冲他眨了眨眼,左手凭空一握,长鞭已悄然出现。
半分钟后,石屋的地面彻底与屋顶齐平。
已然破败的神殿上,巨大水伯天虞雕像悍然立在沈巍面前,八条长尾如巨蛇盘踞在断壁残垣之上,似人非人的脸上八张血盆大口狰狞偾张。
沈巍站在石台之上,冷冷地仰视着这个庞大的水神像。
伴随着隐隐虎啸,腥风从天虞像的面孔中吹出,雕像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它的尾巴缓慢地抬了起来,身体移动甩落了无数碎石飞沙,溅起几丈高的尘埃,天虞抬起脚爪,每迈一步,大地都跟着震颤。
“为何——少了一个——?”
八张大口齐声震问,声如洪钟,在破败的神殿间回荡。
见沈巍不仅无惧,看它的眼神反而愈发冰冷,天虞长啸一声,烈烈腥风掀起了沈巍的衣摆。
然而腥风落去,天虞眼前已不见方才那人的踪影,只有个身罩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手持长刀静静矗立。
“找我吗?”
正上方的天空中,一个男声忽然带着笑意响起。
天虞仰头去看,却听得震空一声鞭响,有物如闪电般带着火光横抽下来,天虞顿觉十六目至少瞎了十目,浓稠腥臭的黑血染花了它凶陋的面庞。
剧痛让天虞无法控制地暴怒跃起,长尾击碎了神殿的残柱,它用脚爪疯狂向空中抓挠,狠厉地踩踏着地面,尘土飞溅,八张口齐齐发出刺耳的咆哮。
然而黑袍人早已不在原地。
赵云澜的身影踏尘而下,稳稳落在沈巍身边,他甩掉长鞭上的黑血,面色沉郁,负手而立,低声喝道。
“孽畜,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第十四章

天虞闻声,怒吼着蹿向神殿高处。
赵云澜完整地装了个大的,一脸“朕心大悦”,即便暴跳如雷的天虞已然是原身,根本不会再变化,他也不计较。
巨大的爪子拍碎了他们脚下的立柱,沈巍一把搂住赵云澜的腰脚尖点地腾空而起,身形闪烁之间,神殿里回荡着赵云澜的声音——
“叫个屁,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外面早就不流行三妻四妾了,你强抢民男就算了还想一次娶两个?重婚!重婚犯法懂吗?”
“我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必须严肃地向你普法,纠正你这种迂腐的思想,错误的行为。”
“做妖也好做神也罢,你不能原地踏步,你得与时俱进。”
他这会儿一点力不发,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成斩魂使的挂件跟着沈巍躲闪,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激得天虞怒气更甚,可惜这八头大老虎瞎了一多半的眼睛,扑人完全没了准头,沈巍的身形又如同飞燕走蛇难以捕捉,几次扑空之后天虞丢了目标,只得低吼着在露天大殿中逡巡。
赵云澜皮够了也说累了,收起玩性,站在高处的死角向下看。
残破的大殿原本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经天虞这么一闹腾,沙子震开了,露出底下深深的沟壑。数条深沟相互通联,组成一幅古老的图腾。
赵云澜眯起了眼睛:“小巍,你看这儿像不像……”
“祭坛。”沈巍轻声答。
在赵云澜面前没有黑雾遮脸,斩魂使那张苍白俊美的书生脸神色平静,和赵云澜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这如果是龙芝当年命令西王母国族人自杀的祭坛,怎么现在又变成了天虞殿?这天……”
赵云澜话还没说完,祭坛上逡巡的天虞动作突然停滞,庞大的身躯毫无征兆地融成黑水,填满了每道深沟。
一棵诡异的黑树在地面上迅速生长,根须扎于东,尖端刺向西。
风沙骤起,他们头顶响起了晴天霹雳。
赵云澜和沈巍同时感觉脚下的实地一松,低头去看,原本石制的大殿立柱已成黄沙,沙中隆起无数人形攀爬交缠,叠作人柱,
怨怼的鬼气自人柱中爆发,那无数人形拧成一只扭曲的大手,攥住赵云澜和沈巍向下拖去。
来不及思考,斩魂刀挟着煞气已然横扫而过,黄沙溃散,两人借机跃下,却见整个神殿瞬间化作沙海吞没黑树图腾,沙中怨鬼如波涛般汹涌而起,势要将二人拉入这无涯地狱。
一只枯槁的手涌在波云诡谲的浪尖抓向赵云澜的脚踝,被斩魂刀削断融回沙海,又迅速有新的手伸出来,不停地抓向他们脚下的清风。
变故生得太快,斩魂刀劈下去只震出一道沙沟,眨眼就再被填满,两人踩着风头堪堪刹住停在半空,赵云澜腕上的明鉴指针疯狂乱转,表盘玻璃在通红的光晕中发出一声脆响,啪,碎了。
沈巍面色凝重:“这些只是怨气,并非魂魄。”
生魂已散,残存的怨气有因无果,斩魂刀奈何不得。
“这可真……”赵云澜看看明鉴又看看脚下,看看脚下又看看明鉴,对着这数万生魂化成的怨鬼沙海,嘴角一抽,气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十分费工夫。
“数量如此庞大,恐怕是这数千年丢失的生魂共同积攒的残念,”沈巍不再出刀,看着脚下诡异的怨海微微皱眉,“只是不知那些魂魄都在哪里。”
“别管了,能找回来也是残枝败柳,收不进轮回,”赵云澜把明鉴摘下来揣进兜里,一脸蛋疼地环顾四周,“现在水神没了,水神庙也让沙子淹了,我更想知道这幕后主使到底要拿咱俩祭什么。”
无人回答。
赵云澜仰头的瞬间发觉空中阴云密布,望不见尽头的黑云中滚动着沉闷的天雷。
他神情微动,周身似乎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他的目光远远落在大地一角那如飞沫般升起的灰尘上,那灰尘中夹杂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尽管转瞬便被湮没,可仍如万千萤火扑朔着闪出最后的光亮。
那是人魂魄的碎片。
赵云澜,或者说是昆仑君,面色沉沉地迈步,走向那一隅死寂。
大地皲裂,暴虐的寒风自巨大的裂隙中冲出,夹枪带棒地掀起昆仑君的衣袂和发丝,闪电自他身后猛烈劈下,照亮了半边淫雨霏霏的天空。
昆仑君眼中稍有愠怒,他抬起手,捉住了迎面而来的一股烈风。
那风在他手中挣扎,却逃不开昆仑君看似轻捏般的桎梏。
他看着那片被人骨灰覆盖的大地,低声问:“为何要降下天罚?”
风声烈烈,扬起遍地骨灰洒向昆仑君的双眼,昆仑君轻声叹息,叹出的气化作清风,将散乱的骨灰拢作坟茔,填补上大地的裂口,生长出低矮的山峦。
“蝼蚁之躯,杀便杀了,”那风中终于传出冷漠混沌的声音,充盈着恨意与不满,“天罚又如何?我降不得?”
昆仑君眸色清明,扼住那风的手指忽然松开了。
他眼中似有波云流转,从青衫袍袖中甩出一条极细的长鞭,鞭子向空中一卷,搅云弄雨,凌空炸起凌厉的鞭响。
只是一个眨眼。
阴云退散,阳光重回视线。
赵云澜从这诡异的不知是回忆还是幻境的场景中抽神而出,脑子甚至还有一瞬的恍惚。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了沈巍苍白的脸和他自己掐在沈巍脖子上的手。
被求生本能逼出来的斩魂刀离赵云澜的喉咙还有几寸,被沈巍死死攥在手中,两人周遭昆仑神力磅礴浩大,赵云澜触电似的松手,沈巍向后趔趄半步,长刀登时收为罡风,捂着嘴咳嗽起来。
赵云澜当下几乎心脏骤停——再迟几秒醒不过来,他可能会亲手掐断沈巍的脖子。
赵云澜的眉心深深皱起,彻底没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抬起手,想要触碰沈巍脖子上被自己掐出来的淤痕,却在碰到沈巍之前顿住了,五指慢慢攥成拳,硬生生收了回来。
“你……”赵云澜想问沈巍刚才是同样被拉进了幻觉还是没有,可又觉得问也白问,沈巍的神情已经讲明了他知道是谁在对他动手,所以即便能,他也绝不会为了自保而动手反抗伤害赵云澜。
赵云澜喉头发紧,沉默了数秒,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多少给我一个大嘴巴,也比…”
他噎了下,抬高了视线控制自己不去看那触目惊心的掐痕,把脸凑过去严肃地向沈巍提议:“你现在补上吧。”
沈巍半个身子侧对着赵云澜,刚才他捂着嘴咳嗽的时候悄悄擦掉了嘴角的血迹,黑色袍袖染血不见血,唇缝里的血痕也被他一并舔去,放下手的时候,沈巍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轻轻握住赵云澜垂在身旁紧攥成拳的手,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问:“是什么…?”
“是幻境,我看见了…算了,看见什么不重要。”
赵云澜的声音很低,半垂着眼睛眸色深如潭水,他反握住沈巍冰凉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拉到唇边郑重地亲了口沈巍的指尖:“等办完事出去,我一定给你赔罪。”
沈巍心中情愫翻涌,手指在袍袖下捏紧,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赵云澜冲他笑了下,面上最后一丝柔情也收进了冷峻的气场之后,他转了转手腕,镇魂鞭突然出手抽向脚下的沙海,鞭子卷起一节不起眼的枯枝甩到半空再落下,被赵云澜稳当当接在了手里。
那是一块大神木的残片,来源于当年昆仑君用大神木为山的影子做的那个脆弱的身体。
上面残存的力量在赵云澜打破幻境的那一刻已经几乎完全消散,赵云澜冷哼一声,五指一攥,把这块木头像饼干一样捏碎成了渣。
打他的主意背后使绊子是一回事,打了他的主意所以非要让他对沈巍动手达成两败俱伤的结局,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者他还能忍,后者他是真的忍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深埋沙中的大神木碎片被抽了出来,怨鬼沙海在他脚下沸腾,无数白骨从中翻出,骨架咔咔啦啦地拼合,诡异地生长出几乎透明的薄皮。
人的骨架,却组成了完全不像人的怪物,仰天长嘶,直冲着半空中跳来。
赵云澜和沈巍各自闪避,这东西不像沙子只能在脚下翻涌,它能跳起数米高,看似脆弱的骷髅头咬合力惊人,赵云澜的长鞭被一个骨架子咬住,那玩意儿险些把他拽下风头,沈巍及时拉了他一把,赵云澜掏枪打碎了骷髅头,扬鞭一甩把骨架子抽回沙海之中。
然而沙中立刻翻腾出了新的骷髅头,和掉下去的骨架拼接,组成新的骨架妖继续向上方扑来。
头顶突兀响起似鸟非鸟的刺耳尖啸,初入关那时见过的巨型怪鸟振翅而来,利爪向下抓向两人的脑袋。
大地在震动,无数叫不上名看不清样子的妖物齐齐向这里狂奔,震起的黄沙高有数丈,宛如一堵黄色的墙。
斩魂刀一晃化为九尺,砍下怪鸟两只,赵云澜一枪一个骷髅头应付着乱窜的骨架妖,还要分出手去用长鞭抽飞试图近身的小妖怪。
左右开弓,还得悠着别摔下风头被沙海吞掉,赵云澜踹飞一个长得像鼯鼠却爪子奇长要挠沈巍胳膊的玩意儿,镇魂鞭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抽出去,他在心里骂娘,心说大封破的那天,他在一锅粥的地府里都没这么忙!
又有一群鸽子大小的毒虫振翅飞来,阵势活像是小型战斗机,沈巍被怪鸟绊住,赵云澜反手一鞭抽飞突袭的毒虫,两枪补在飞扑向他小腿的骨架妖脑袋上,登山裤让骨架妖撕掉了一条布,变成了侧开叉。
没有时间管裤子,乌泱泱的妖物还在涌来。
沈巍的斩魂刀纵能通天,赵云澜在昆仑山巅是见识过的,当下他只能挥着丈把长的刀和妖物缠斗,顾虑的是什么赵云澜也清楚,他也顾虑这个,才没有释出全力——关内妖物如此量大,玉门关封印如果受损,妖物跑到关外,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说良心多是个麻烦的东西,对方穷途末路不要脸的跟你玩儿人海战术,你还得瞻前顾后收着劲儿打,赵云澜一巴掌拍在试图啃他腰的骨架妖的天灵盖上,灵力之下,骨架妖被震得粉碎,碎骨头落回沸腾的沙海之中,很快就又有新的骨架子爬出。
“找找……”
赵云澜喊了一嗓子,话还没说完,一柄斩马刀破空而来。
长刀的主人紧随其后,一掌击在刀柄上,刀尖顿时冲力倍增,将一只怪鸟剖成两片,长刀带着腥臭的鲜血穿过赵云澜和沈巍之间的空隙。
蹇令红衣似火,身影如梭,跃过二人头顶一把握住刀柄甩出一道狠厉的刀风,堪堪擦着沈巍的面门刮过,撞飞了几只肉团似的叠罗汉的妖。
她出现得不算及时,出手倒还算利落,众妖对她的斩马刀忌惮似乎更甚于斩魂刀,原本疯狂的进攻渐渐停止,只在十几米外形成一个包围圈,虎视眈眈地将三人围在了中央。
蹇令提着刀御风而立,玉色的面皮上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许多裂痕。
她正要开口说话,一发金色的子弹毫无征兆地击中她的心口,留下了一个贯穿的洞。
蹇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就见赵云澜还维持着开枪的动作,看着她心口没有血肉的空洞,轻轻挑了下眉梢。
“你刚才要是砍偏得多一点,可能我就不怀疑你了,小姑娘,蹇令是你姐吧,”赵云澜收起枪,语气里带着丝嘲讽的笑意,“你是龙芝,你姐呢,被你杀了?”
蹇令一手遮住那空洞,没有血色的干裂双唇动了下,声音像是直接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修行久的老东西就是难骗,不过也无所谓,你这一身神力我要定了。”
她目光冷冽,手腕一转,衣袂无风自起,斩马刀上瞬间燃起烈火,龙芝双手握刀,对着赵云澜迎头劈下。
沈巍横刀要挡,却被赵云澜拽住手臂直接向后退开三丈。
“你这种幕后黑手亲自下场刀人的情况一般都被称为黔驴技穷,”赵云澜不咸不淡地拆穿她,“没后手就别嘴硬非要装逼了,容易遭雷劈。”
龙芝不语,只是继续扬起了大刀。
她这把斩马刀几乎不带灵力,却坚利无比,被她舞得出神入化,长刀带火掀起的劲风温度烫人,刀刀劈砍要害,赵云澜搂着沈巍一味地后撤,背在身后的手中有黄符无火自燃。
前些天被骂了几次还没能劈到他头上的天雷被请雷符召唤,带着火气摧枯拉朽地从天边赶来,两道惊雷前后劈下,方才还虎视眈眈的大小妖物顿时炸锅似的惊慌四散,灵活如龙芝也只堪堪避开一道,躲闪时被第二道雷劈头盖脸地凿了个正着,雷火爆燃将她瞬间吞没,一团烈火落入怨鬼沙海,掀起了百米高的沙浪。
怨气升腾,白骨炸裂。
奔逃不及的群妖被卷入火舌,沦为滚热沙海中嘶嚎的亡魂。
赵云澜和沈巍跃至云端,闪避这堪比火山喷发的恐怖热浪,看着脚下沸腾如岩浆的沙海,两人都神情严肃。
诡异至极的模糊呓语从沙海底层幽幽传来,高空视角下,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沙子慢慢隆起,黄沙扑簌簌地掉落,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缓慢地浮出沙面。
赵云澜眉梢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下这隆起的沙堆像极了半步多桌面沙盘上堪比镇子大小的巨物脊背。
金爷?
身形可怖的巨大生物不断抖落身上的黄沙,终于显露出它金色的鳞甲。它高耸着脊背,从沙中抽出了脑袋。
驼头鹿角,兔眼蛇项,赫然是颗超大号的龙头。
龙首,蛇身。
“龙首蛇身……龙首蛇神?这是龙首蛇神的真身?”
雷火烧了没有血肉的傀儡身,烧出了长得这么……赵云澜刚想吐槽它这身子和脑袋真是不配套,就见这巨兽的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露出了一张似人非人的怪脸。
怪脸本身已经有五六层楼那么高,粗壮的身躯将这诡异的大脸顶到半空,几乎和赵云澜他们齐平。
它张开不知是不是嘴的缝隙,呼吸之间,狂风骤起,怒目圆睁的龙头闭上眼睛,原本在头顶炙烤着的太阳瞬间消失,夜幕降临。
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
赵云澜一把没摸到沈巍的袖子,张开嘴想喊一声,还没出声就吃了满嘴的沙子,一条巨大的长条状的东西扫到他身边,赵云澜被烈风拍乱了感官,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玩意儿打下半空。
没有自由落体,有的只是被卷进旋风的天旋地转,赵云澜裹在风里,脸让沙石打得生疼,连续被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击中前胸后背,砸得他喉咙口发甜,嘴里有了血腥味。
真他妈的…这几天话里话外他七七八八猜了九成九,就没想到龙首蛇神能是烛九阴的亲戚。办个案子飞行员极限训练的苦他莫名其妙吃了两回了,这能对吗?
这不能对。
赵云澜沉眉凝神,心念微动,浩然山风应召从西南方扫荡而来,裹在风中与巨脸长舌鏖战的沈巍猝不及防被掀飞出去,又让人搂腰在身后接了一把,稳当当地带着他停在了云端之上。
“没事吧?”赵云澜在他身侧,顶着个凌乱的鸡窝头关心地问。
沈巍摇了下头,他的兜帽早被风掀掉,遮面的黑雾也全数消散,让这黑夜衬得他脸色白得厉害,几乎像张纸了。
赵云澜松开揽在他腰上的手,凌空一掌按向地面,尚在挣扎还没能起身的龙首蛇神仿佛被一座大山当头压住,数道惊雷瞬间劈下,它扭动着庞大的身躯痛苦挣扎,两张巨口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龙眼怒睁,几乎要瞪出眼眶。
视为昼,瞑为夜。
难怪关内的时间和外面比起来乱七八糟。
炙烤大地的烈日重新撕开黑暗的幕布,将一切袒露于炽热的阳光之下。
龙芝奄奄一息地躺在被天雷劈出的大坑里,金鳞碎裂,周身焦黑,它的身下是大小妖物的焦尸和层叠不见底的累累白骨,龙芝口中吐出混浊的黑气,龙头上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半空。
“为什么——!!!”她质问,这声音似乎是千百人的声线交织重叠,其中恨意直上云端。
“为什么?”赵云澜冷笑一声,“你杀兄弑姊吞吃生魂,人和妖加起来杀了多少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杀孽深重,引天雷劈死你算是宽大处理,你还觉得冤了?”
“杀孽…”
龙芝已经无力再化人形,每说一句话都呼出灼黑的腥风,声线喑哑,有如地鸣。
“凡人、妖物,便是那女娲之后又如何,不过蝼蚁之躯,为大计杀身献魂,何其有幸,到你嘴里却成了杀孽…可笑,简直可笑……你贵为神祇,恐怕生来就高人一等,没从那万人朝拜的高台上摔下来过,身居高位,愚钝迂腐…你自然不懂!”
赵云澜简直满头问号,向来只有他骂别人迂腐的份,今天真是新鲜,也是让别人骂上他了。
被迫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几百世的“身居高位”老神仙气极反笑,头顶的寒风中雷声滚滚,就要降下最后的天罚。
烈日之下,龙芝却忽然狂笑不止,龙头上浑圆的双眼一睁一合,天地间日夜疯狂交替,她突然以长尾击地,借数万冤魂怨气托举,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腾风而起,如破空之箭,直冲云霄而去。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将此生绸缪之大计,与诸君共享——”

第十五章

敦煌市,玉门关小方盘城遗址附近。
吴邪把捡来的树枝草叶全都填进火堆,火苗烧炸了草籽,发出轻微的爆响。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在昌东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火堆发呆。
从雨村出发的时候,两个人的随身行李只装够了一个包,王胖子顶着暴雨把他们送到最近的镇上,下车之前,他往吴邪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
那天台风登陆导致汽运站暂时停摆,吴邪和昌东不得不先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下来。
白天俩人都淋了雨,晚上吃饭的时候昌东从小饭馆里要了一块姜,又从小超市买了一包红糖,回到招待所洗完澡,衣服挂在呼哧带喘的空调底下风干,他用烫了三遍的烧水壶煮了半壶姜红糖水,趁热端过去的时候,吴邪手里拿着银行卡,正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你的?”昌东把姜红糖水递到吴邪手里,挨着他坐下了,“慢点儿喝,小心烫。”
“公用的,”吴邪端着红糖水,把卡塞给了昌东,“之前瞎子打过来的钱还剩八十万,都在里边。”
昌东捏着卡,没太明白吴邪的意思。
“一个半月,就当出去旅游了,”吴邪说,“这是咱俩能挥霍的全部经费。”
“旅游…”昌东对这说法哭笑不得,把卡仔细收进了随身的包里。
然而除了必要的路费和食宿费,从雨村一路“旅游”过来,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开销,到现在,八十万去了不到两万,还剩下可观的七十八万。
“有点冷,”吴邪突然说,“上车吧。”
他话这样说,人却坐在折叠椅上没动弹。
昌东拉过他的手握在手里呵了几口气,掌心相对搓着吴邪冻红的指尖。
今年是个干冬,戈壁滩上到现在还没落下过一片雪花。
就这样暖着手又坐了一会儿,昌东转过头,看着吴邪被火光映得闪烁不定的视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上车。”
吴邪应声,这才站起来收拾椅子和小物件,昌东接走他手里的折叠椅装进袋子收起来,从后备箱拿了加厚的睡袋出来铺——他们没带帐篷,从西安开车出来之后晚上就一直睡在车里。
昌东熟练地放倒前排两个座椅把睡袋铺好,吴邪也从后备箱的视觉盲区里回来了。
他身上的烟味儿被戈壁滩的西风吹得七七八八,几乎闻不出来,眼眶让大风吹得发红,头发乱糟糟的,显得人有些憔悴。
“先去罗布吧,不耽误时间了。”钻进睡袋之后,吴邪看着顶棚轻声说。
昌东“嗯”了一声,把棉服脱下来盖在吴邪的睡袋上。
“不用了,”吴邪抽出胳膊把棉服塞回他怀里,“你比我怕冷,好好盖着。”
他说完,在睡袋里翻了个身,很不舒服地侧躺着闭上了眼睛。
昌东无声地叹了口气,也钻进了睡袋里。
尽管踏上行程后吴邪没有提起任何关于“寻找真相”或是“死亡”的字眼,但从他抽烟的频率昌东就能感觉得到,吴邪整个人紧绷得像一根马上要拉断的弦。
雨村像是一个静止的存档点,一旦离开,生命倒计时便开始飞速转动,真实的相处比虚无的真相更重要,他们不想把任何一秒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悲哀中,但时间不会为了他们摁下哪怕一秒的暂停键。
夜色渐深,厚实的云层遮挡了月光,一望无垠的戈壁滩陷入沉寂的黑暗,能见度不足十米。
吴邪半睡半醒,忽然莫名觉得汗毛倒竖,他立刻坐了起来,抓起钥匙打着了车。
“怎么了?”车子突然发动,昌东也被惊醒,不明就里地坐起来。
吴邪的手还紧紧抓着车钥匙,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脑子里就像突然被植入了一份多维地图,“看到”不知何处而来的浓稠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向越野车奔涌而来,黑暗中藏着无数的爪牙,危险!他只剩本能在狂敲警钟。
“吴邪,吴邪,吴邪!”昌东喊不动他,急得抓住了吴邪的胳膊摇晃。
吴邪猛地醒神过来,脑子里多维地图中的黑暗忽然停止运动,一道稀薄的弧光把越野车包裹在内,挡住了黑暗的去路。
“怎么了?”昌东皱着眉头问。
吴邪嘴唇发颤,生平第一次直面纯粹的恐惧,竟然让他没法开口说明当下的情况。
被阻拦的黑暗在弧光外围拥挤黏腻地涌动,吴邪甚至怀疑弧光一旦有哪怕半毫米不起眼的裂缝,这黏稠的黑暗都会立刻挤进来,不是挤进越野车周围的空间,而是……挤进他的脑子。
昌东忧虑地看着他,吴邪几乎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恐惧无措的神情,窗外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吴邪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有异常他怎么会没发现?
“吴邪,看着我。”
昌东只能一点一点掰开吴邪攥得几乎要把指甲嵌进手掌的拳头,把他的手从车钥匙上掰下来,握在手里,执着地追着他的视线不让他惊惧的眼神失去焦点:“吴邪,看着我,看着我…你想告诉我什么?说不出来没关系吴邪,吴邪!看着我的眼睛……”
吴邪的眼神闪烁不止,昌东不得不一边抓住他颤抖的手,一边小心地捧住他紧绷的脸颊。
而在吴邪脑中多维地图的视角里,越野车周遭的弧光忽明忽暗,保护力似乎随时都会消失,黑暗觊觎着他鲜活的大脑,在单薄的弧光外,黑暗如同一滩异形的怪物,趴在弧光形成的保护罩上,滴下了贪婪的涎液。
他看不到眼前的昌东,所有的视角都被迫翻向眼球之后,上帝视角的多维地图和第一视角的恐怖仰视反复切换碾压着吴邪的精神,像是要把它压成一片薄薄的,脆弱的纸——再一击弹碎。
而昌东看到的吴邪已经不只是唇颊惨白,浑身发抖,吴邪的眼睛向上翻起到几乎要看不见黑眼珠,再翻下去昌东甚至怀疑会扯断他眼睛里的毛细血管。
无论他用什么办法想要唤醒吴邪都无济于事,吴邪用力地翻着眼睛,眼底已经漫起了小块的血斑。
“吴邪,吴邪!”
一道寒光劈开了多维地图中拥挤的黑暗,吴邪看到巨蛇的血盆大口咬向微弱的弧光,随后视角彻底陷入黑暗,他失去了意识。
“……吴邪……吴邪…吴邪!”
数秒的昏迷。
意识些微复苏时,干涩的疼痛让吴邪没法把眼睛再多睁开一点。
他感觉眼珠子像是被抠出来之后又硬塞回了眼眶里,睫毛下湿润的不是泪水,更像是黏稠的血液。
“吴邪。”
昌东的声音近在咫尺,吴邪感觉到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先别动,”昌东轻声说,“你眼睛受了点伤,暂时不能睁开。”
“……”吴邪沉默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尽管了如指掌,有时候也会希望理智作出的判断不要那么准确。
怎么,他是和玉门关这地方有仇吗?上次来就瞎了,这次还要搞他眼睛?!
他面颊紧绷,心情不悦。
可如果吴邪现在能看见,就会知道他并不是眼睛流血这么简单——突发恶疾似的失神抽搐过后,短暂失去意识的时间里,他七窍流血。
满脸的血痕蜿蜒可怖,昌东扶他靠在座位上,红着眼眶给他擦。
“呃……”吴邪想说话,嗓子里却堵着一口血,只发出了呻吟般的音节。
昌东擦掉他嘴角又溢出来的鲜血,车外,平静的戈壁滩妖风四起,绕着车身打转。
暴起的狂风呼啸着,猛兽般撞击着越野车的车身,向来沉稳的牧马人甚至被风撞得微微摇晃。
“咚”
有东西拍击车顶。
“咚咚咚”
有人踩着车顶疾行,随即一个模糊的人影跃身而下,蹬引擎盖借力而起,双刀出鞘,破空劈风,寒光乍现!
那人影在黑暗中斩断了什么东西,收刀落在车前,猎猎风声里,昌东看着双刀在它手中幻化为两只寸把长的刀簪,簪起了散乱飘扬的长发。
人影转过身,苍白的女人面孔抬眼看向挡风玻璃,脸上赫然生着四只眼睛!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但显然不是人。
昌东下意识抬手护住尚在流血的吴邪,左手迅速抽出了一直藏在座位边的手枪。
女人,或者说是女妖目光锐利,穿透玻璃盯着昌东,又看了眼吴邪。
她忽然暴起,身形化作一只巨大的黑鸟,锋锐的脚爪直冲牧马人的前挡风玻璃而来。
昌东条件反射地伏在了吴邪身上,怪鸟的利爪磨过挡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它抓起了什么东西按在车顶用喙撕扯,凄厉的怪叫从头顶传来,听得昌东浑身鸡皮疙瘩炸裂。
“咚”
怪鸟把那被撕扯烂了的东西从车顶踢下去,仰天发出了尖锐的啸鸣。
在这响彻戈壁滩的怪啸声里,昌东整个人像被撞了钟似的感觉脑袋发晕,几次挣扎之后,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姐,剖开吧,再这样……”
“……有麻烦……他…”
“………都是个死人了…”
“谁。”
脑袋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吴邪被忽远忽近的说话声吵醒,费了半天劲,无比艰难地动了动眼皮。
他睁不开眼睛,模糊地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精神涣散,一些在现代社会里形成的理智和规训好像正在远去,吴邪的手指动了动,他的耳边不知道是什么在嗡嗡作响,吵得他头疼……吵得…吵得他想杀人。
太吵了,太吵了,在对安静极度渴望的想法的支配下,吴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他认为的吵闹的来源走去。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撞开了。
吴邪半睁的眼睛双目赤红,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快速向自己走来。
那人影抬起了手,几乎是闪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额头用力拍了下来!
“啧。”
赵云澜看着眼前的男人僵直后仰,眼见着要后脑勺着地,他烦躁地随手一挥,凭空有阵清风把昏厥的男人裹住,丢到了一边。
这个不是他要找的。
赵云澜急吼吼地朝床边走去,身后跟着恨不得把自己低成个球的崔判官,赶在半步多的两位进屋之前赔着笑关上了房门。
一神一鬼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个尸体般的男人。
……
几个小时之前。
龙芝突如其来的自爆打了赵云澜和沈巍一个措手不及,天摇地动,玉门关封印瞬间破裂。
只是一个眼神的交互,赵云澜来不及开口阻止,沈巍的身形已经从他手边消失,卷进了那撼天的震动之中。
拗口的咒术自沈巍口中缓缓念出,伴着繁复的结印手势,幽幽光芒自他身体各处向外蔓延,宛若丝线,钩缠起摇摇欲坠的庞大封印,沈巍以身为阵眼,堪堪钓住了即将崩塌的玉门关。
没有时间给赵云澜说多余的情话,他定定看了高空中的沈巍两秒,攥紧拳头转身就走——
他要昆仑镜。
庞大封印的震动波及千里,赵云澜从封印裂缝中穿出,先冲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安排工作:祝红去请蛇四叔,老楚和林静叫上西北各个办事处能用的人手支援玉门关,十万火急,马上出发。
他没有时间听“为什么”,安排完就立刻挂断电话,回到了正一块块崩塌的玉门关封印前。
沈巍再厉害,也是势单力薄,想凭一己之力稳住整个封印,几乎没有可能。
赵云澜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反复数次,强迫自己平静,他必须沉淀下来,将自己的意识铺展向十万大山与奔流长河,去寻找昆仑镜的位置。
……
眼前的这个男人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赵云澜掀开他身上的被子,X光机似的从头到脚扫视着。
这的确是个尸体无疑。
只不过这具尸体,或者说是已经死亡的躯体,并不像其他尸体那样已经散了三魂七魄。
赵云澜缓慢地将手放在昌东的心口,一股同根同源的力量在那没有心跳的胸腔里跃动,感应到强大昆仑神力的昆仑镜躁动着想要离开昌东的身体钻向赵云澜,后者却用自身的力量将它强行压回了僵硬的尸身里。
赵云澜一脸复杂地收回了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昆仑镜不在山上不在水中,竟然在一个凡人的身体里。
昆仑镜上勾着这个凡人的三魂七魄——两年前宛如神迹的幸存,生死簿上离谱的记录,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玉门关封印的震动影响到了昆仑镜的稳定,男人的三魂七魄现在与躯体近乎剥离,早该死去的肉身便呈现出这种已经死亡的模样。如果他这时候硬要拿走昆仑镜,昌东的三魂七魄无处可系,即刻便会消散。
昌东命不该绝,赵云澜皱起眉头,他们查案,最好的结果也是能把他的命数正回原位。
“山……”
崔判官在旁边毕恭毕敬地揣着手,让这位大神一眼瞥过来瞬间改了口:“令主,这…”
“劳烦判官大人去请谢、范两位大人上来走一趟,”沉默思索片刻,赵云澜礼貌地给崔判官下了个命令,“我要正品的勾魂锁链,拿最包浆的那套。”
崔判官“哎”了一声,转身就走,圆润地消失了片刻,又圆润地滚了回来,身后铁锁链子叮当作响,一高一矮两位阴差跟在判官身后进了屋,各自向赵云澜拱拱手,道了声“令主”。
赵云澜随手还了个礼,指着昌东开门见山:“我赶时间,长话短说,麻烦二位把他的魂魄勾出来锁住了,一会儿我整好了肉身再给他塞回去。”
眼前这人别说两位无常爷,就是凡人看了也不可能辨别不了是死是活,从个死人身上勾魂已经挺怪了,勾完了还要塞回去更是怪上加怪。
从来只是勾出来带走没往回塞过的黑白无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谢必安为难道:“令主,这勾魂锁链勾得住七魄,却锁不住三魂,三魂一散,经链子穿了琵琶骨的人魄染上阴气,也塞不回这阳世的凡胎肉体了,您这忙,我们恐怕是爱莫能助啊。”
赵云澜却大手一挥:“不要紧,判官大人那勾魂笔自能画地为牢,到时候我把三魂捉了困在那圈里,一时半会的散不了。”
“?”
突然被点名的崔判官茫然地指着自己,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从袖子里掏出勾魂笔,眉头一皱又觉得不对劲,这地府的法器怎么他支使起来跟从自己家里拿的一样?这这这……这也,这也…这也不奇怪。
眼看着谢、范二位已经抄起勾魂锁链,偷偷腹诽的崔判官赶忙执笔,泛着寒光的阵法随着笔尖隔空描画落成在地板上,那厢勾魂锁链立刻穿了琵琶骨,将昌东的七魄拽出体外,赵云澜眼疾手快地直接拿镇魂令扣球似的把他零散的三魄拍进了地上的法阵,魂魄离体,剩下的就是把昆仑镜剥离。
已经准备收手的谢必安却忽然“咦”了一声,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个疑惑的神情。
范无救掂了掂手上的锁链,跟着也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赵云澜问。
谢、范二鬼摇头不答,却对视一眼,把昌东的魂魄锁好之后,各自袖中又飞出一条勾魂锁链,两条锁链再次直直穿透了昌东的身体。
这锁链不像刚才的那么短,而是好像无限从乾坤袖里延伸出来,黑白两位抓着锁链,齐齐喝了一声“走——”,步子同时后撤,竟然又从昌东身体里拽出了七魄来。
一个女人的七魄被穿着琵琶骨拽出了昌东的身体,之后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中年人……像穿糖葫芦似的,黑白两位拖着锁链绕场一周,整整拽了十七个亡魂出来。
十七个亡魂的三魂基本都散了,尚成人形的七魄呆滞地串成串儿,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
谢必安和范无救显然没见过这场面,锁好了十七个亡魂,揣着袖子站在那儿直咂嘴。
赵云澜一时也沉默了。
十八个人挤在一个身体里,从他以凡人之躯当上镇魂令主以来,还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令主,这……”谢必安挠了挠头,感觉不知从何问起。
赵云澜把一个亡魂从地上昏着的男人身上拎开,压着眉毛把这十七个亡魂挨个扫视了一遍。
容貌还有辨识度的不多,依稀能看出来有几个是当年求婚团队的成员,第一个被拽出来的女人是昌东的未婚妻,她的脸看起来最为清晰,成为了赵云澜下定论的最终依据。
昆仑镜的事还没搞清楚,玉门关查到一半又被炸塌了,着急救火的档口上又来了这一出,饶是镇魂令主也嘬着牙花子想挠头了。
赵云澜一脸便秘地把手按在昌东的心口,死寂的心脏里,昆仑镜正在微微地震动。
同根同源的力量带着地心那股混浊的野气,一下又一下,隔着皮肉,撞击着赵云澜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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