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记得第一次见阿白的那天。
“这里是409号病房吗?”
他刚从海边回来,赶到医院探望受了伤的朋友,在标着410号再往前一个的房间里愣了一拍。
陌生的瘦高背影立在落地窗前,闻声缓缓转了过来,背光的角度看不清脸,但阿龙确信,他的皮肤一定比涨潮时的浪还要白。
“这是408病房,409在斜对面。”
男孩轻轻地开口,嗓音是柔和又低沉的。
“昂,好的。”阿龙颔着头,轻手轻脚地要往外走,“不好意思啊…谢谢。”
“等一下——”男孩叫住他,“你从海边来吗?”
阿龙顺着男孩的目光往自己的脑袋顶瞥了一眼,扯了扯还裹在头上的黑白色印花头巾,冲他点头,“对,来得太急,我都忘了摘掉它。”
“如果你下次还会到医院里来,能不能给我带一点海边的沙?”
阿龙在隔天如约而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用木塞堵着的,里面装了半瓶的沙。
“谢谢你,摸到它们就像我也到海边去了一样。”男孩兴奋地用手指捻起一点沙子,搓了搓又落回瓶子里。
“你不是本地人吧?”阿龙问。
“不是,我家离这儿很远。只是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想来看一看海。”
男孩把小小的玻璃瓶攥进手心,语气格外平静。
这就是阿白。像名字一样,阿白的皮肤很白,被发灰的浅蓝色病服包裹着,裸露在外的脖颈一路向上,都白得近乎透明,看上去没什么生气。
“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可还是没有去过海边,”阿白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真正站在海滩上吹风的那一天。”
阿龙坐在病床前给阿白讲他赶海遇到的事,又说到和他一起在海边长大的朋友们,把阿白逗得咯咯笑,抓着阿龙的胳膊对比两个人相差太多的肤色,捏了捏阿龙结实的手臂又轻轻甩开,嘟嘟囔囔地抱怨自己细瘦的手腕。
阿龙每一次到医院来都给阿白带来自海边不同的东西,各式各样斑斓的海螺贝壳、晒干了有些卷曲的海星,在病房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凑近了还有股淡淡的海水的咸腥味儿。
“今天我朋友出院了。”
阿龙捧了一大束花,纯白色的茉莉,花瓣上没有一点杂质。
阿白笑着说,“好漂亮,这个送给你朋友,他一定很喜欢。”
“这是送你的,”阿龙把花轻轻放在桌子上,“来的时候路过花店,一看到它就想起你了。”
阿白眨眨眼,“那你朋友呢?”
“他才配不上这么好看的花呢。他说我天天往医院里跑也没去看过他几回,是不是喜欢的姑娘生病了也在这个医院?”
阿龙笑了,阿白也跟着笑,两个人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阿龙说,“我和他说不是,不是姑娘,是个男孩。”
“阿白,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海。”
阿龙再来的时候扑了空,408病房刚清理过不久,听说阿白的病情加重了,普通病房换成了重症监护室。
阿白比上一次更瘦了,明明他和阿龙差不多的个子,躺在病床上却显得那样小。
“好像不能和你去看海了。”阿白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几句话勉强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不过幸好,因为你,我已经拥有很多很多关于大海的记忆了。”
“会好起来的,老人们都这么说,日子会好起来,你也会好起来的。”
阿龙替他掖好被角,低头的时候睫毛颤得好厉害,像扑腾着的蝴蝶翅膀,阿白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原来那样长。
海边最近实在忙得很,阿龙有几天都没能去看望阿白,心里挂念得紧,干活也不利索。一块出海的人说他这是害了相思病,勉为其难给放了半天的假。
阿龙把收集了很久的海玻璃串成一条一条晶莹的风铃,挂在病房的窗前阿白一定会喜欢。
可赶到的时候病房敞着门,窗口吹来的风把白色纱帘扬起来,显得房间空荡荡的,主人似乎已经走了一阵子。
能去哪呢?阿白的身子那样弱,连医院的门都没有迈出去过。
床单皱巴巴的,也许来得再早一点还能摸到阿白留下的体温。不同病房的桌子上,阿龙送的贝壳海星还是那样齐地码着,阿白的指尖曾小心翼翼地抚摸过每一个上面的肌理和纹路。
阿龙忽然想到些什么,转身一股脑地冲了出去。
他又折回海边,但这里空无一人。
“阿白——”
他对着望不到头的海大喊,无人应答。
一定是海风卷着浪潮扑过来的声音太吵,盖住了阿白微弱的回应。
退潮了,海浪在沙滩上留下一层一层白色的浮沫,一枚已经黯淡的白色贝壳顺着海水被冲到岸上,像阿龙第一次在病房里见到的阿白那样,苍白得没有血色。
阿龙好久都没有再出海。
某天下午他在家里的角落看见那几串没送出去的海玻璃风铃,被好好地保存着,在阳光下依旧闪着五彩的光斑。阿龙忽然很想去看海。
多云的天气,阿龙躺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看层层叠叠的云一片挨着一片铺在天上,像海浪浮沫斑驳地攀着沙滩。
他知道是阿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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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
阿龙是看到花店里茉莉花的花语写着“送君茉莉,愿君莫离。”于是才选的茉莉,但又觉得在阿白觉得太土了所以没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