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7 :心病

  修贤,替我画幅画吧。

  何允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窗外警笛轰鸣。

  杨修贤搂紧了她,一语不发。外头的灯影红蓝交错,透过窗映到他眼里。她整个人蜷曲起来窝在他怀中,显得愈发娇小。他从没觉得她这么脆弱。他能感受到她在轻轻颤抖,声音也透出反常的软弱。

  修贤,替我画幅画。她颤声问。好吗?

  何允很少对他提出什么要求。因为通常她想要做的事情,不太需要杨修贤同意。她想做的事,向来只管去做;想要得到的人,向来直接去取。才不管应不应当,更懒得问可不可以。她不是那种按部就班,会对你腼腆微笑,静静等待你写一封情书给她的那种女孩子。

  她如果想要一个吻,她就会扑上来就抓着你啃。那才是何允的风格。

  何允第一次鼓起勇气和他搭话,是趁杨修贤在打工的空档,躲在彩票站后门抽烟的时候。

  「你在抽烟。」这是她的开场白。一句废话。

  杨修贤继续蹲着抽烟,眼睛都不抬一下,跟没听见一样。

  但她不肯放弃。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你还没成年吧?」她问,「你哪来的烟?」

  杨修贤和这个奇怪的女生根本不算认识,只知道这女的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她成天穿着校服在彩票站外面晃过来,晃过去。背着一个傻瓜相机到处拍,时不时朝彩票站闪几下闪光。她大概以为她的偷拍行径特别隐密,但即便杨修贤时常偷懒打瞌睡,还是能感知到她是在偷拍他。他很少见到这么缺心眼的家伙,她脑袋上那歪马尾的造型倒是跟她的傻缺性格相得益彰,有种自以为很新潮,其实特别中二的味道。

  杨修贤悠悠抬起了眼,瞟了瞟她,嘴里喷出白烟:「怎么?想检举我?」

  「我想检举的不是你。」她故作神秘地说着。但杨修贤根本懒得搭理她。

  她等了一会,终于按奈不住。「我看见他捏你屁股了。」

  杨修贤扔掉烟蒂,一脚踩熄。回屋前,他警告地瞥了她一眼:「少管闲事。」

  隔天,彩票站的老板没来上班。听交班的大姊说,老板是开车出了车祸,撞断了腿,起码三个月才能复工。

  那天傍晚,何允来彩票站,买了她人生的第一张彩票。

  杨修贤在收银台跟她收钱,边听她轻飘飘地来了句:「剪煞车线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等杨修贤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这话背后的涵义时,她已经拿着她的彩票,蹦蹦跳跳地过到对街了。他望着她张扬得意的背影,忍不住失笑,骂了句:「神经病。」

  她背后长眼睛似的,高举起手朝后头大方地挥了挥,彷佛在说不用谢。那根中二的偏马尾也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像一簇活泼的小火苗。

  她开始正大光明地,夜夜来彩票站看他。若以前还只是装作路过,现在就是半点矜持也懒得装了。杨修贤忙起来根本没时间搭理她,她也无所谓,端着她那台心爱的相机,对着他就是一通瞎拍。杨修贤根本不知道他有啥好拍的,但拦是拦不住的,索性随她去,省得她缠着他要和他聊天。

  她是个问题多多的女子。你为什么休学?你家里人有谁?你为什么非得在这破彩票站打工?

  杨修贤有时候实在是被她烦得没脾气了,才会无奈地回一两个问题。

  「大小姐,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闲。我需要钱。」

  是的。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阿玫的医药费和后续丧葬开销,零零总总加起来有近六万。阿玫自己是没存什么钱的,想当然耳。这些开销只能由舅舅心不甘情不愿地代垫。舅舅有天找了他,和他对坐详谈,拿个算盘摆到正中央,把帐一笔一笔地算给他听,从分期到利息都算得清清楚楚,还好心地给他算了比银行低一点的利息。

  「小贤吶,这个利息吧,你给咱自家人,那总比给银行赚走的好,对吧?」舅舅说。「而且吧……以后舅舅舅妈还要养你呢,你也不亏,是不是?」

  是不亏,阿玫死了以后,舅舅舅妈慷慨大方地收留了他。他们把屋后面的仓库收拾收拾腾给他住,一个月包食宿水电,只收他两百租金。

  「小贤,你够幸福的了,还有家人陪着你、照顾着你,要知足懂吗?」他们时常这样说。

  虽然仓库根本不是拿来住人的──那儿纯粹是舅舅舅妈占了其他邻居的便宜,在自家后门处占用了一小块公地,搭建来堆自家杂物用的。空间小得连放张铁架床都捉襟见肘,更别说冷气暖气了──但他当然是够幸运的了。如果不幸死了,起码有人替他收尸,真是顶幸运的事了,不是吗?

  说来有趣,阿玫死后,没人会再逼他向他那从不存在的爹看齐了,他反倒认认真真学起了画,在学艺之路上摸索出了点兴趣。

  追朔起来,应算是从他正式送走阿玫那天开始的。

  来参加丧礼的人很少,除了舅舅一家,还有零星几位阿玫工厂的女工朋友。杨修贤一身黑衣,身为长子也是独子,坐在最前排,听见几个女工在沉闷的佛经播送声中频频吸鼻子,他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仪式结束后,他目送阿玫躺在那具舅舅所能挑选到的、最便宜的一具棺材里,被送进火化炉,烧成一堆粉末、和一些零碎的骨头块。火葬场的员工将阿玫没烧化的骨块敲碎,好挤塞进他挑选的、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里。

  舅舅本来是想选个百来元档次的骨灰盒的,但杨修贤和他说,选一千的那个吧。把帐一并算我头上,就照银行的利息算,我会还的。舅舅不太情愿,还是舅妈劝了句,一千的就一千的吧,到时候骨灰盒也是小贤要捧,听他的吧。这事儿才成了。

  杨修贤捧着骨灰盒。阿玫连人带盒,在他怀里轻的很。他将她送进纳骨塔,看着纳骨塔的员工公事公办,将她永久地封存在那一个小小的格子里。

  这就是人的终点,一个小小的方格。

  那天晚上,杨修贤开始认真画画。

  搬进仓库那天,是杨修贤头一次清晰的认识到,阿玫确实是死了的。他从原本破旧的老公寓顶层,改住到这个地方。这件事比亲手捧着阿玫的骨灰盒,还让人有实感。

  床单有股霉味,一侧还有一大滩不知名的污垢,杨修贤只能侧身窝在另一侧,尽可能躲开脏污。角落里有昆虫的粪便和尸体,也可能只是虫子的褪皮,他分不清,也懒得清。

  他睡不着觉,干脆起来画画。

  彩票站老板掐了他屁股一把。他想破口大骂,可老板随即把两张彩票塞给他,成功噎回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

  那天晚上,他盯着两张彩票放任自己作梦、妄想,然后接着画画。

  此后每个能免费得到彩票──得到一夕暴富机会──的夜晚,他都会画画。

  何允入侵了彩票站的收银柜台,盯着他忙东忙西,琢磨了老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亲过女人吗?」

  「猜猜?」

  「亲过。」她想了想后笃定地说,「你看起来就是很会接吻的样子。」

  他不屑嗤笑:「猜错了。」

  「那你想亲我吗?」

  「我为什么会想亲你呢?」

  「你不好奇吗?」何允趴在柜台上,阻挡他的去路,好强迫他对上她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亲女人是什么感觉?」

  杨修贤睨了睨她,疑惑道:「你能算是女人吗?」

  何允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趁着他转过身的瞬间,抓着他就堵气似的啃上来,嘴唇却笨拙地呆滞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动。杨修贤耐心等了会,她还跟个笨蛋似的不会动,他才翻了个白眼,摁紧她的腰,倾过前去,顶开她的齿缝,把舌头钻进去。

  放开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晕呼了,杨修贤反倒得意地笑起来。

  「怎么样,服气了没?」

  「你才该服气,」她整张脸都胀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憋的,「明明就是我说的对,你就是很会接吻。」

  杨修贤大笑出声。那天晚上,他画了特别久。

  像何允这样蛮横的女子,自然是不需要对她的男人提出什么要求的。她要杨修贤做她的男朋友,从没问过他的同意,就开始自作主张、大摇大摆地出入他的铁皮小仓库。她嫌杨修贤睡的地方太脏,就擅自替他换床单扔垃圾。她甚至故意把自己的床垫泼了咖啡,好让家人把她的旧床垫丢掉,她在悄悄转拿过来给杨修贤睡。她突发奇想要刺青,就找机会逃课,也逼他跟着翘班,一起溜到那种小巷里的纹身店,扯着领口露出肩膀,把针头塞进他怀里。

  你确定?杨修贤犹豫地举着针头,劝她再考虑考虑。

  可她说,我不要考虑了。人生苦短,白痴才等。

  这就是何允的人生哲学:少浪费时间琢磨对错得失,真正想要什么的话,就想办法弄到手再说。

  她想要杨修贤的时候也是一样。情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就擅自躺到那张有股咖啡味的床上,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着他,捞起他的手就往她两腿中间放。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铁皮仓库里只有一扇小风扇,是何允从她们小区的废弃堆中捡来的。它有气无力地转动,在仓库里搧出阵阵热风。他在闷热的空气里,和她汗津津的软热身体紧密相贴,任由仲夏的热度将两人烤的更加湿黏。

  少数他能记得她对他提过的要求里,要他带她走,大概勉强能算一次。

  她坐在床缘,捧着显示两条杠的验孕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这个孩子,你要吗?」

  很多事情从来不是她要不要,或者他要不要的问题。可当她用灼热的眼神直视他,他无法说出将她强行拖回理智边界的话。有时候他怀疑,像何允这样的人,是纯粹为了逐梦而生,精神的绝望大概比肉体的苦痛更能杀死她。

  她手里死死捏着那跟塑料棒,嗓音哽咽:「只要你说要,我就跟你走。」

  「天涯海角,」一字一句从她齿缝里蹦出来,字字泣血,「都跟你走。」

  她这样一个我行我素、要什么就夺取什么的女子,却将这把能杀死她的利刃递到他手中,任他宰割,卑微地等待他的判决。理智梗在他的喉间灼烧,和情感来回撕扯。此刀落下能斩乱麻。可要将刀刃捅进所爱之人的心脏,又谈何容易。

  他退缩了。他选择在错误的时机,给出错误的答案。

  「我要。」他颤抖着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沦落至此。

  搂着彼此躲在小宾馆的防火门后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敢憋着气从门缝窥伺外头的脚步凌乱掠过,来回走动搜索。防火门后方的楼梯间逼仄狭小,全被废弃家具和杂物占满,例行的消防检查对这种非正规的小宾馆根本毫无警告效果。杨修贤拉着何允匆匆跑到这里后,才讶异发现这里压根没有出口,不存在一条可供人逃出升天的通道。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杂物,他们也逃不到哪里去。只是人越是在绝望的境地里,越会死死抱着天真的期待──期待时间会暂停、奇迹会为真爱降临。

  他安抚地来回抚摸她的手臂,无意间摸到了她的手指。那有一圈伤疤,刚好在无名指根环成一个圈,像某种病态的戒指。

  就在这天早上,他想了个绝妙的求婚方法。这事他早就该做了,可他此前此后,都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念头--他想要给她承诺。

  他们的开始太莫名又太快,没有正式的告白,遑论更郑重的承诺。

  可这天,他忽然就特别想给她这个承诺。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想。兴许是某些宇宙中的能量,或者人类灵敏的第六感提前知会了他,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了。但更多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何允为他付出的远比她从他这里夺取的多。他其实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个。而她不过是借着夺取之名行给予之实,替他的无尽长夜点起一盏摇曳火光。

  他欠她一个独一无二、开天辟地第一桩那样惊天动地的求婚。可他又给得起什么呢?

  幸好他的血液里还是有点浪漫因子的。感谢他那素未谋面的老爸,虽然抛弃了他和他母亲,好歹是给他留下了点有用的东西。

  这天早上清晨六点多。天刚亮,他就把熟睡的何允从花床单里挖起来,拖着她走到窗边,问她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迷迷糊糊的摇头,他便给她解释,今天是日蚀,幸运的话,能看到日环蚀。你知道日环蚀又叫什么吗,叫钻石环。

  他拿出一张白纸卷成圆筒,让窗外阳光能透过纸隧道映到她手上。

  「等我以后买得起钻石,再给你补上。」他颤抖着声音道,「但今天,我就要把这个宇宙的钻石环,戴到你手上。这样,整个宇宙间,就没有东西能再将我们分开。」

  窗外月亮遮住了太阳。何允无名指上,浮动着一圈光芒。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手指上那圈光猛瞧,眼角泪盈盈地闪着光。

  这天晚上,杨修贤带着晚饭溜回来时,发现她拿着水果刀,神智不清地在割自己的指头。他吓坏了,扔了便当就冲上来夺刀。刀扔在地板上,碰撞声敲醒了她,让她一瞬间愣了愣。他捧起她血淋淋的手指去浴室冲洗,冲掉了血迹才发现,她是在无名指根部割了一整圈。

  她声音里还残余着几分恍惚,却懊恼地一个劲跟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我就是,我不想它消失,这样它就不会消失了……」

  杨修贤抱着她安抚,没事,小允,没事。但他知道她有事。他其实早就查觉到了。私奔以来他们过得战战兢兢,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怀孕对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压力持续消耗着她。她几乎吃什么都吐。杨修贤只能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却束手无策。

  他希望有个人来告诉他该怎么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何允在扮演这个脚色。是她在身体力行向他证明,要夺取、要奋起,不要等待、不要忍耐。可是如果她倒下……如果连她都会倒下,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追捕的脚步声靠近了。不需要任何超凡的预知能力,也能够料到结局。何允在他怀里发抖,语焉不详地说,修贤,我……我肚子有点疼。杨修贤往下看。她的腿间有几缕红线般的血丝,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滴滴答答。

  修贤,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替我画幅画,好吗?

  杨修贤不是没有画过她,各种大大小小的涂鸦,她睡着的样子、指骨的弧度、发尾的分岔,全都曾是他笔下的主角。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弯折,每一分结构,每一道阴影。它们不只存在于肤肉交融的当下,还存在于他笔下,存在于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刻划。

  可正式的、规规矩矩地坐在画布前,替她描绘一幅正正经经的肖像画,这样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相恋的太歪打正着又太轰轰烈烈,浑然不觉每分每秒都在倒数,只是尽情挥霍青春的火热。他们还来不及拥有绘画一幅肖像画这样缓慢而正式的爱意宣达,就猝然要面临命运的分离。

  杨修贤咬紧牙关,频频抚摸她的头发。她如今披头散发,很久没有绑起那束歪马尾了,他都快忘了她曾经多么开朗跳跃。此刻她待在他怀里,就像是一盏摇曳欲灭的残烛,他越是想拢住这捧火苗,却彷佛越是在熄灭她。他唯一能做的是忍住哽咽,用力吻着她头顶的发旋,拼命地答应她,好。好。好。

  我画。我给你画。

  等我们从这出去,我们找个小地方躲,我给你买最贵的颜料,最好的笔,给你画最美的画。

  她意识不清地窝在他怀里,像要陷入昏迷。但听到这答案,她还是仰起脸勉力对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满足,彷佛她真的不知道这是个无法达成的诺言。

  他的口袋里只剩几十块,甚至不够接下来一周的饭钱。可他就是会在错误的时机,给出错误的答案。

  门缝外,一双脚的阴影停在那儿。

  门开了,冷风灌进来。火苗熄了。

  他当然食言了。但也算尽力实现了部分的诺言。

  肖像画是没有画成的,毕竟他身边已经没有模特了。但他好歹还是替她画了幅画。

  「用梦幻明艳的底色大面积反复刮刷,衬托出最上层腥红点点。就像美梦的泡泡被戳破,瞬间溅的整张画布都是血。」

  Andrew捧着这幅画,手势不停地对它比划:「我能看出来这里头融合了渲染、刮涂、拼贴和喷溅等多种手法,甚至可以看到它失败的痕迹,但所有一切又以一种相对冲突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青涩,但是很大胆。非常大胆。」

  Anderson是艺坛有头有脸的艺术经纪。法籍华裔混血儿,这两年才归国,但已经在国内艺坛站稳脚跟。各大艺博会、画廊协会、拍卖会都有他的一席之地。若把他顾问、理事的名衔洋洋洒洒全列出来,一张小小的名片肯定是不够塞的。不过在多重的身分下,最重要的还是艺术经纪。他在北上、港澳等地都拥有画廊,旗下更有运作良好的经纪公司,能替艺术家出画册、摄影集、办个展、搞拍卖。去年,他就是凭着凌厉手腕,大搞拍卖哄抬画价,倒逼一级艺术市场购画需求,愣是把名不见经传的祈连连,打造成去年国内销售数额最高的新锐艺术家Kilian. Liam。

  一年前,没人知道谁他妈是祈连连。一年后,每个人都梦想成为下一个Kilian. Liam。

  而现在,这位传奇般的经纪人就在杨修贤凌乱狭小的破画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十二年前的青涩作品。

  「我喜欢这个作品。」传奇人物说,「它有名字吗?」

  它当然没有名字。

  老实说,杨修贤不仅没打算展示它,甚至压根就忘了它的存在。

  「我觉得您刚刚点评的特别好,」但杨修贤迅速回答:「不如就叫它『Blood Bubbles』吧。」

  Anderson瞥了他一眼,狭长的眼里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Anderson是混血儿,五官特别深邃,一双凤眼却是单眼皮,颇有他们老外爱惨了的那种东方韵味。他这么朝杨修贤一瞥,顿时削减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挑剔,平添了几分风情。杨修贤不禁想起,艺界有些八卦传闻,说Anderson和Kilian. Liam之间有点"风流韵事"。

  「你刚说,这是你十八岁的时候画的?」

  「十七。」

  Anderson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嗯……还未成年?画的初恋?」

  杨修贤干笑起来。「这……太久了。记不清了。」

  杨修贤一答完,便知事情要坏。他能迅速答出作画的年纪,却又称记不得创作目的,实在是个不怎么高明的谎言。所幸Anderson也只是挑眉笑了笑,无意揭穿他。

  杨修贤暗自打量起Anderson,试图推敲这人会莅临此地的真实目的。说白了,Anderson这种层级的经纪人,是画家摄影师们削尖了脑袋想签约,都还得在画廊外漏夜排队的那种。即使Anderson跟卓跃的父母有点交情,当初杨修贤让卓跃给他引荐的时候,也没想到事情能成。

  为了迎接这位传奇人物尊驾,他难得违反生物钟起了个大早,把家里能清的垃圾清出去,不能清的塞进衣柜橱柜里眼不见为净,倒腾了老半天,才把他的狗窝勉强收拾出来。他把近年来比较满意的作品精心陈设了一番,还洗了了几个玻璃瓶,布置了些鲜花。修好了灯饰,放了有情调的唱片,务求给它营造成一个小型看展空间。实话说,这个空间从没有一刻更接近一个画室应有的模样。这就是它房生的高光时刻。

  但Anderson似乎对这些精心布置不太感冒。从他一踏进这里,便可以称得上是敷衍地随意走走看看,甚至都懒得上手去碰。反倒绕到角落,挖出那些藏在犄角旮旯、木框都长灰了的陈年旧作。

  也许这正说明了,Anderson这种层级的人,会愿意纡尊降贵来杨修贤这破画室的原因。有些经纪人喜欢跟风追捧明星艺术家,而有些,喜欢捡一粒尘埃,把它打造成超新星。他们享受塑造的过程远大结果。那让他们感到充满权力。

  问题在于,是什么决定了他选择招惹杨修贤这粒尘埃。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挺有名的……」Anderson轻飘飘地提起,彷若只是随口一说,「我的意思是,在某些圈子里。」

  杨修贤愣了愣,过了两秒才品出他话语里的意有所指。忽然他就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哭笑不得。

  光从穿着打扮而言,Anderson是那种典型的、符合刻板印象的,喜欢把自己也当成艺术品来妆点的艺术经纪人。他梳着一头精致的发型、穿高定、九分西裤配尖头雕花皮鞋。领棍、领带夹和袖扣要搭配成套,贴腿花袜要靠吊袜带夹好。方方面面,举手投足,都不加掩饰地在向杨修贤释放同路人的信号。只是杨修贤没太在意。毕竟搞艺术的嘛,别说是同性恋,就是爱搞开放性关系、多元伴侣的都大有人在。他还没有自恋到认定但凡是个对男人有兴趣的,就得对他一见钟情。

  但Anderson此话一出,一切又都变味儿了。杨修贤并没有刻意追求名气。在同性恋的圈子里,确实有不少人喜欢追求百人斩、千人斩的名号,把睡过的人异化成数字和关卡,但不包括杨修贤。他只睡他喜欢的人,做想做的爱。可能也因为如此,他令人难以判断的约炮风格反而让他出名。他确实从朋友们那儿听过,有些小零会在群里炫耀睡过杨修贤,把他的鸡儿和打桩能力形容的绘声绘影,只差没捅破天际,让他听了都想骑自己。

  可从一个正经、高档次的艺术经纪人口里听到这事儿,还是令人很难不生出一股荒谬绝伦的感受。

  尚未靠作品闯出名堂,倒是凭着滥情名震四方。真有你的,杨修贤。

  「我就老实跟你承认吧,我在来这儿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的会是一些肤浅……滥情的作品。」Anderson眸中带笑,「但我很惊喜地发现,我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一颗未来之星。这幅画里头丰沛的感情和爆发力,着实令我感到惊喜。」

  他说着,把手轻轻搭在杨修贤胳膊上,若有似无地捏了捏。在杨修贤能作出反应前,又轻巧地收了回去。

  「我有不少做生意的朋友,搞外贸的、金融的、搞能源的,都有。我现在脑子里已经有一串名单,是我相信会对你的作品和你感兴趣的。」Anderson洋洋洒洒地开始给他画饼。但杨修贤听得出来,这整句话的重点在"和你"这两字。

  「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安排一个饭局。不用有压力,就当是交朋友。你就带上这幅画作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交流一下彼此的感想。如果互相都有进一步的意愿,再看看怎么继续往下谈。」

  看来Anderson和Kilian. Liam之间的传闻是其来有自,只不过这种"风流韵事"通常不会仅仅止步于艺术家和经纪人之间,还会扩展到艺术家和收藏家之间。即使杨修贤没特别留意打听,也多少知道一些。性在哪个圈子都是好资源,只不过交易的方式各有千秋。

  通常游戏规则是这样的:经纪人会负责引荐,让艺术家和买家搭上线。从买个画、到买顿饭、到买一个夜晚的偕手相伴。买家会给予资源和人脉,供经纪人操作、哄抬艺术家的市场价值。艺术家有点名气后,也能回过头来给买家抬咖。互利互惠,玩那套上流人士的情欲流动。

  说穿了,这种情境下的经纪人,其实和老鸨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世事就是这样的。同样的事情要发生在其他地方,那就叫肮脏淫秽、陪酒陪睡。可要是加了点艺术做基底,那闻着可就不再是腥膻扑鼻的恶臭,而是附庸风雅的幽香。

  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为何Anderson会愿意来见他,又想把他往怎样的路线上推。上等人那点龌龊的欲望,说起来并不比底层人高级,但总归要有点包装。底层人只嫖的起美发店按摩店的小姐,那高等人可不得玩玩明星名模。高等人中自命不凡的那群,还非得玩玩艺术家、音乐家、剧作家之流的才够有格调。

  Anderson既然能打听到他的情史,想必挖出他烂七八糟的童年和刑事前科也不是什么难事。从他的过往里随便捞出一样,瞬间就能把他滥交放浪的形象,给打造成一个在人世间载浮载沉、痛苦而挣扎的灵魂。

  他相信Anderson绝对有这种颠倒是非的能力和手腕,怪不得会看上他这颗不起眼的小灰尘。到头来,他笔下的东西画的是个啥根本毫不重要,他的陈年烂事和风流成性才是Anderson看中的品质。

  杨修贤不自觉轻笑了起来,摇头感叹:「那真是可惜了……」

  Anderson一脸不解。杨修贤从他手上拿回那幅画,塞回它原本生灰的角落里:「这幅画是非卖品。」


  「握槽,你真这么回他?」卓跃目瞪口呆,接着兴奋地拍桌大笑,把桌上的酒水都震的泼洒出来,「牛逼!解气!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每次对着我爸妈都一副嫌弃暴发户的嘴脸,我他妈早看他不顺眼了!呸!」

  「贤哥牛逼!贤哥看不上他!」老王也朝他高举酒杯,吼声穿过夜店喧嚣的噪音。

  一众酒肉朋友骂骂咧咧地轰闹起来,老王大方表示今天兄弟们的酒钱,他这个老板都包了,大伙儿就一边替他骂Anderson,边一轮又一轮的喝,从「他懂个屁的艺术!」骂到「他就是个瞎子!他全家都是瞎子!」,气氛可谓愈发火热高涨。

  杨修贤听着朋友们的叫骂声笑个不停,指着卓跃醉醺醺喊:「我决定了,我要指定你,当我杨大师的经纪人!」

  「我啊?我不懂艺术啊哥!」

  「你不用懂!哥懂就行!」杨修贤槌着胸脯吼:「你有钱,你出钱,你当我金主爸爸,我喊你一声爹!」

  大伙儿都轰笑起来,卓跃更是笑得开怀:「哎我这就喜当爹了我?白捡这么大一儿子我!」

  杨修贤醉得大舌头都要出来了,还一个劲兴奋拍大腿:「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我今儿回去就跟我爸要钱!」卓跃怪模怪样地模仿起来:「报告老爸,你要当爷爷啦,给我出钱!开画廊!」

  众人乐歪了,不知道是谁开头激他一句:「开一间怎么够!」引发了后续一连串幸灾乐祸地加码:「就是!起码得开他个十间八间的!」、「一百间起跳吧!」、「老卓别小气呀,开到全世界!」

  卓跃还真激不得,豪迈地干了一瓶酒,嘶哑着嗓子高喊:「一百间就一百间!谁怕谁?开他妈的!」

  老王又让员工上了一轮酒,杨修贤就摇摇晃晃地拿着开瓶器,一口气削了好几瓶啤酒脑袋,一边畅喊:「开开开开开开开!」

  呕──!

  杨修贤扶着马桶,吐的昏天暗地。直到把满肚子晃荡的酒水全都贡献给下水道,才感觉五感稍稍回归。他歪歪斜斜地爬起来,靠到洗脸盆上撑住自己,闭眼等酒劲缓过去。

  他没有告诉朋友们的是,Anderson离开他画室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放弃。他误以为杨修贤是受到冒犯,感到真情惨遭玷污和估价,才会果断拒绝,于是端出无比真诚的态度企图挽回。

  「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玄学,杨老师。」他眼神诚挚地表示,「但我信。尤其是在艺术这块领域,我特别信。我相信,所有一切你过往遭遇的苦难,都是有价值的。」

  他按着杨修贤地手臂,恳切地望着他的双眼:「我想让你的痛苦变的有价值。让你,变的有价值。」

  说的真好,不能贩卖的痛苦就没有价值。好像谁真他妈的在乎那点价值似的。

  他撑起上半身,望着镜子。

  镜中人也在回望他。那人眼角泛红,挂着泪珠,看起来像是真的哭过。但杨修贤知道这不过是假象,是俊美的皮相勾勒出的骗局。

  怪不得旁人会被他欺骗呢。镜中人怪笑起来。但只有杨修贤自己知道,他不会痛苦。早就不会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重新把自己重新投进人群中。耳边轰炸着不知名的电子噪音,他就放任自己跟随热浪,贴着身前身后不知名的男人女人摇头晃脑。

  Anderson这种人知道个屁的痛苦。什么是无能为力,被现实紧紧绞缠。现实是一条勒在你脖子上的绳索,慢慢缴紧、慢慢缴紧,但它不要你的命,甚至不准你提前死去。它就要你苟延残喘,要你半死不活。要在你绝望的时候大发慈悲地赏你一点希望的星火,随后又毫不留情地把它扑灭。

  他花了太多力气,耗费了难以计数的酒精,及无数沉溺在性爱中的夜晚,才得以从这种痛苦之下幸存。他才不会傻了巴唧地,把他千辛万苦才得以麻痹、从身体里彻底割除的东西给刨出来,就为了那点钱。

  他真正需要的是沉溺。他是指真正的、能把灵魂都淹没的那种沉溺。有些东西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挺有麻痹效果,比如酒精和高潮。但缺点是,它们的麻痹效力会随着时间减弱,提高他对强烈刺激的免疫。

  他喝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无法醉倒。约的人一个接一个,但高潮越来越少。终有一天,它们将再也无法给他提供解脱,给他带来片刻逃离。到那时候,他将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但幸好那天还没真正到来。现在他还可以放空一切,把身心都沉进五光十色的夜里。四周烟雾弥漫,灯光乍闪乍暗,将舞动的人群定格成幢幢鬼影。他压根不在乎眼前这些是人是鬼。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他高兴地随着电音怪喊怪叫,难听的歌声很快融进音浪中,和其他怪吼及噪音混为一体。

  手机在屁股口袋震动。他拿起一看,是井然。他瞪着屏幕上那两个字发楞,迟迟没有接起来,任由刺目的白光将他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刺得发痛。

  井然不是他这世界的人。这点他们彼此都有共识。原则上像他这种老手,不太会去招惹生活在光明世界的漂亮宝贝──他们对情爱有着太稚嫩的幻想,不懂所谓的炮友礼仪,拿捏不准那道隐形的界线,稍一不慎,就很容易搞得彼此都一身腥──但井然,井然实在太漂亮了一些。所以去他妈的原则。

  他明示过──或者该说──是逼退过井然退回界线后方。他只是不确定井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是否还会蠢蠢欲动的试图越界。离上次办公室的荒唐仅仅过去了几天,井然就又找上他,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他并不想把伤人的话说的太直接。但也许是时候考虑放弃井然,趁能抽身的时候急流涌退。

  井然的名字在他手中闪个不停,他划拉开井然的主页,准备进行拉黑。

  但电话突然断了。瞬间屏幕骤暗,他的手指也悬在屏幕上,没来得及按下去。

  不违心地说,和井然做爱是真的爽。他喜欢那人废话都不说一句,抓起他就干的架式。别看井然外表上冷淡又拘束,真的脱了衣服上了床,倒有股不知哪来的疯劲,每次都把他的腰臀掐地要瘀青,顶得又深又重,非搞得他涕泗横流,叫声都嘶哑,彷佛恨不得把他操到魂飞魄散。

  掌心再度亮起,井然不知放弃地又打了一通过来。杨修贤立刻按下接通键,却只是放到耳边,不说话,只是听。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保留肉体欢愉的机会──毕竟称心的炮友也没那么容易找,对吧?

  对面井然也沉默着。两人都一声不吭,像在进行谁先开口就算输的比赛。许久后,还是井然先认了输。

  「你……你现在有空吗?」井然迟疑地开口,声音里夹杂了些许焦虑,「我……有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踏出酒吧的一瞬间,杨修贤才发现外头飘着小雨,湿冷的空气让寒意直透骨髓。杨修贤一下就给冻清醒了,方才的喧嚣幻境全被抛到身后,丢失的三魂七魄也在深秋的冷雨里徐徐归位。他搓着手指,把皮夹克的领子立起来,给自己保点暖,同时看准了方向,朝巷口大步迈开脚步。

  『昨天晚上,我跟我妈起了点争执。』听得出井然已经尽力在保持冷静,可嗓音还是难免焦虑,『主要是我有点顶撞她了……今天我又刚好有个会,要到北京来。』

  杨修贤加快脚步。踏着厚实的皮靴,劈劈啪啪踩过水洼。

  『然后今天一整天,我都联系不上她。』

  杨修贤一边快走,一边用手机搜寻定位。

  『平时她不太会这样的。她通常很……』井然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汇,『依赖我。』

  定位完成。杨修贤从快走变成小跑。喘着气把白雾都喷进湿冷的夜空。

  『我……』井然在那头神经质地短促笑了声,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小题大作的很可笑,『我就是有点担心她。』

  他跑到大路上,高举双手拦车。车阵在他前方呼啸而过。没多久,有一辆停到他面前。

  『我妈她、她有时候情绪不太……稳定。』

  「到这个地址。」一上车,他便挥掉满头的雨珠,把手机定位戳到司机脸前。 

  『她有点……她……』那头吞吞吐吐了老半天,终究还是认输似的放弃挣扎,自暴自弃拖出:『她有忧郁症。』

  车外风景飞掠而过。杨修贤攀到副驾座椅上问:「大哥,能不能再开快点?」

  『没事。』赶在井然开口前,杨修贤先行答应了他难以启齿的请求。『我替你去看看她,把地址发过来。』

  他能感觉到井然在那头吐出好长一口气。

  『修贤,』

  杨修贤没吭声。井然很少这样正式的称呼他的名讳,所以他只沉默地等着。

  『谢谢你。』井然说。片刻后,他又郑重地说了一次:『谢谢你。』

  车很快开到了井然家小区附近。根据井然给的信息,这一带都是高级别墅区,保安控管很严格。车辆出入都有车牌管制。小区所有访客都必须通知到住户本人,并且进行登记才能放行。晚上十点之后,更是直接禁止外来访客独自进入。

  井然大概是真的心烦意乱,加上还得临时改航班赶飞机,忙得晕头转向,交代到一半才勘勘想起,杨修贤很可能本进不去他们小区。

  但杨修贤立刻说:『没事,我有办法进去。』

  井然在那头沉默了半晌,有些迟疑地提出:『要不……我还是打个电话跟保安说一下……』

  杨修贤笑着打断他:『真不用。我就看一眼就走,不必大费周章。』

  『谢谢你。』井然说,然后又含糊地咕哝了声:『对不起……』

  杨修贤真心实意的笑了。他最喜欢井然的一点,就是从不假装胡涂。

  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井然并不打算通知保安──他根本不打算通知杨修贤之外的任何人。因为他母亲的忧郁症,对他而言是个不堪的秘密。而他之所以会找上杨修贤,是因为杨修贤在他的认知里,大约也同样被划分在不堪秘密的分类里。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井然生命中的一段岔路、一段待抹消的痕迹。他是一抹鬼魂,不该冲破阴阳交界,搅乱井然的人生。

  井然明白,他也明白,井然也明白他明白。所以他向他道歉。

  但井然其实没必要道歉的。杨修贤自来心安理得地在鬼域里醉生梦死,本也没打算回阳间当人。只是井然不会理解他的心境。井然这样的人,是生长在温室里、盛开在阳光下的小花,怎会明白有些腐生植物就得靠着腐尸和淤泥生存。

  可既使如此,也不妨碍杨修贤在听到这句不必要的道歉时,内心倏地柔软下来。

  『放心吧,』他对那头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杨修贤让司机停在隔小区尚有段距离的路口,接着徒步走过去,一路上观察着小区的监视摄像机和保安室的位置。

  小区外围是那种欧式栅栏,竖杆的间隔宽得能塞进成人的脚,顶端又圆润的很,完全没有尖刺,简直就是方便人攀爬的设计,也不知是太过追求美观,还是太过信任现代科技。杨修贤脚往横杠上一踩,再一蹬一跨,就轻巧地翻进小区里。

  翻进去后,他沿途避着摄像头走,避不掉的就直接挡着脸走过去。以前他穷的时候也给人当过小区保安,所以很清楚,这些所谓高档别墅区里的监视摄像头,其实都模糊得很。要是没丢东西,进来个人也就是进来了,根本无人在意。就算千方百计认清了脸,其实也找不到人;就是找到了人,那最不济,他还能谎称自己是喝醉了晃进来的──他喝醉了这点,可多的是人能替他作证。

  他边往井然家那栋别墅的方向走,边开始盘算等会儿见了井然他妈,应该以什么身分自称。炮友是肯定不行的。这个真相一旦见光,他妈就是没忧郁症也会当场得个忧郁症,并发心肌梗死,以示对「同性恋」和「约炮」这两个究极组合的最高敬意。

  说是朋友?那也很不对劲。哪个朋友会趁深夜,还特别挑井然不在的时候前来拜访?

  同事呢?这个方向或许可以考虑。他见过井然的助理、同事,甚至还记得井然的个人办公室长什么样子──记得可清楚啦。他可以巨细靡遗地向白女士描述井然檀木办公桌的形状和质感,只要隐去他们在上面来过一炮,射的所有文件都沾满黏稠体液的细节就好。

  他思索得入神,忽然一束光晃到他身上。

  「谁在那边?」

  伴随着光束而来的,是远处一名中年男子的叫唤。杨修贤愣了一秒,接着拔腿就跑!

  「哎!站住!」

  保安急得大叫,连忙追赶上去,晃的手里的灯都在黑夜里乱闪。

  但无论再怎么穷追猛赶,也架不住人家腿长,跑一步等于常人两步,还是被逐渐拉开了距离。

  保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拐弯却再也看不见人影。他在夜里气喘吁吁,拿个手电照了老半天,也没照出一个黑影,只好挠着脑袋感叹:「怪怪,真是见了鬼!」


  杨修贤按下电铃。

  电铃唱起了肖邦的夜曲,琴声没完没了,杨修贤就在背景音乐下耐心等待。等到它唱完了整首,里头仍无人应门。

  杨修贤又按了一次。

  然后又一次。

  依然毫无回音。

  杨修贤开启了另一轮思考。他退开两步,开始目测二楼阳台的高度,和搜寻周边可攀爬落脚之处。一楼有挑高,但围墙旁边有景观树,也许能攀爬,就是枝干细了点。

  就在杨修贤评估这枝干能不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时,门忽然开了。门缝后面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她带着一副粗框眼镜,眼神里写满谨慎和戒备,长相让人一眼就联想起班主任,威严中带着挑剔,让人只想立正站好喊报告。

  「你哪位?」

  幸亏杨修贤从来不是会害怕师长的类型。他立刻摆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装着狼狈开口:「您、您好!请、请问,井然……井先生在吗?」

  女人审视地打量了他几眼,仍是满脸紧绷,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写满了质疑和不耐烦。

  「他不在,您哪里找?」

  「我、我是送快递的。是这样,今天下午有一个从北京X酒店井然先生寄出的,送到这个地址的急件,收件人是白亚茹女士。本来下午五点左右就该送到这的,但由于我本人的疏失,我把包裹给丢了。」

  他擦着额角不存在的汗,随口胡诌起来,边仔细地观察她。他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可真要说是哪又说不上来,只能说是直觉。

  也许是脸色,他想。她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了。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我已经一再地给井先生道歉了,可是井先生他……他依然坚持要投诉我!」他继续结结巴巴地拖延时间,甚至开始抽抽噎噎:「我这个月已经丢单两次了,再一次我这个月的工资都要倒扣进去了,我真的是……我妈还生着癌症呢……」

  他挤不出更多眼泪,就干脆用手摀着脸呜呜乱哭。她被这套烦得不行,焦躁地说:「这……你先别哭了。」

  他立马哭的更大声了。不只哭,还干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往前一扑。

  「算我求求您们了,给条活路吧呜呜呜!」

  白女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一闪,便让他顺势扑开了她家大门,跌进玄关。

  杨修贤跌都跌了,干脆就赖在地上继续哭,一边哭一边悄悄打量她。她站在门边手足无措,进退两难,似乎恨不得想把他辗出去,却又不敢贸进。

  但这也太奇怪了──她有什么好不敢?

  这儿是她的家,她的地盘。面对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陌生人,她的局促感却远多于害怕。仔细一回想,从刚刚开门起,她的神情就有些古怪,与其说是防备,不如说是心虚。

  「这……孩子,你先别哭了,」她不耐地劝,有些迟疑地过来扶他,「要不……你还是先起来吧,啊。」

  杨修贤抓住她的手起身,顺势摸过她手腕内侧。那里平滑的很,没有一点伤疤。她的身体状况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如果硬要挑毛病,那就是从这么近的距离来看,她的嘴唇确实有些发青,脸上也浮着一层虚汗。

  「你……你先回去吧,」她察觉他在看她,立刻抽开手,眼神也有些闪躲,「就是丢个快递的事,我再劝劝我儿子就行……」

  「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杨修贤激昂地揩揩泪,故作听不懂她话语里的打发,得寸进尺地央求:「能不能给我喝杯水?我今天都跑了一天了,赶着送件又赶着道歉,都快渴死我了都……啊还有,能不能借你的电话打给井先生,我想向他郑重地再表达一次歉意,可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

  「行了行了!」她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他却用故意摆出一副无辜极了的表情。她气呼呼抿紧了唇,那神情跟井然明明很生气,却又拼命掩饰的模样如出一辙。

  「你等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几乎是忿忿地丢下这话,就立刻急躁地转身走进厨房。好似他提出了要求她就有义务满足。这明显不对劲。她不仅没有正确分辨出他故事里的层层漏洞,轻易地放一个陌生男人进了家门;甚至对他的央求一再后退让步。就好像她根本没意识到,其实她完全可以直接让他滚,或者让保安甚至是报警赶走他。

  就好像──她是在隐藏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耗费了所有的脑容量,以致于她丧失了基本的辨别能力。

  她一离开杨修贤的视线范围,杨修贤立刻冲向客厅开始东摸西摸。他拉开沙发旁边的木作书柜、探查小茶几的抽屉、甚至把手掌插进沙发缝隙摸索,却都没有任何发现。最后是在茶几下方的垃圾桶里,捞出了一个打了死结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的东西摸起来像纸团,一坨坨的,摸不出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他只好开始去解那死结。但此时,门铃忽然响了,外头传来保安的声音。

  「白女士、白女士!您还好吗?我刚看监视器,有个小偷好像跑到你这边了!」

  杨修贤倏然站起,寻找后门或大窗户这类的地方,规划逃离路线。但未解的谜团却绊住了他脱身的脚步。

  ──她绝对在隐瞒什么。

  他瞥向茶几上的报纸,发现那报纸边缘并不整齐,像是被人撕扯过。

  「白女士,您如果再没有回应,我就要开锁了,这是为了确认您的安全。」

  门口传来保安输入密码锁的声音。杨修贤没时间了。

  他抓着塑料袋,直接用蛮力扯开,裹在外面的层层报纸拨开后,里头滚出一瓶空药罐,和一大堆白色小药片。

  他迅速摸了一把茶几,指尖果然沾上少许白色粉末。他彷佛能看见,就在他按门铃的那瞬间,白亚茹就坐在他现在的位置上,数着药片,计算剂量。直到被门铃声吓到──她没想到这过程会被中途打扰。她慌慌张张地把剩余的药片连同药罐,都用手边的报纸包起来,丢进垃圾桶中。但这样还不够隐蔽。她又慌慌张张将塑料袋打上死结,才绷紧神经,去给杨修贤应门。

  保安输完了密码,门终于开了。两人一对上眼,保安就愣住了。他指着杨修贤,眼看着要破口大骂。

  可惜他们都不会知道他本来打算骂什么了。

  厨房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是玻璃砸碎的声音。客厅二人同时一震,望向厨房。

  杨修贤率先反应过来,朝那里冲去。

  厨房中,白亚茹瘫倒在中岛和流理台中间的地面上,整个人陷入昏迷,小腿肌肉却不段痉挛抽蓄。在她周遭,玻璃杯的碎片砸了一地,水也到处漫溢。

  保安跑到杨修贤身后,见状也瞬间蔫了。

  「药!药!」杨修贤边喊边冲去开冰箱,拿出牛奶就冲回还在抽蓄的白亚茹身边,「垃圾袋里的药,她刚才吃了那些药!」

  杨修贤把她扶起来,让她上身侧靠在他怀中,然后开始往她嘴里灌牛奶。她半昏不醒地,但仍因痛苦而本能地挣扎着。他压下她的抵抗,把牛奶硬灌进她嘴里。先灌一些,再把她扶成侧卧,把手指伸进她嘴里去抠挖舌根。她意识不清地狂吐,哗啦啦呕出一股接一股的酸臭液体,混着牛奶和胃液,还有没消化完的药片。他再灌,再催,她就再吐。

  保安在一旁,似乎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坏了,只知道傻楞楞看着。

  「楞着干什么!」杨修贤分神吼他:「赶紧叫救护车!」

  保安这才猛然醒了神,匆匆拿出手机,颤抖着手开始拨电话。

  「还有把垃圾桶里的药片带上!药罐也带上!」杨修贤一边继续给怀中人催吐,一边分神给保安下指令。呆头呆脑的保安这才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慌慌张张地配合起来。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漫长得没有尽头。牛奶吐完了,他就接着用水继续催吐。她在他怀中抽蓄、颤抖、挣扎、狂呕,做着生命对死亡的本能反抗--超脱意志的反抗。她吐出来的东西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药本是救人的玩意儿,但在这时候和杀人的玩意儿也没什么区别,闻起来都令人作呕。杨修贤忍着恶心,机械式地不停动作,逼迫面前人把体内的毒素呕出来,再呕出来。


  两小时后,井然赶到医院,在急诊科匆匆张望。深夜的急诊科仍灯火通明,多的是没等到空房的病人,病床错落地摆在过道上挡路。有的床边有亲友陪同,更多的则没有。井然慌乱地在一张张病床上巡梭,寻找母亲的脸庞,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井然,这儿!」

  他抬头一看,杨修贤在急诊科柜台朝他招手。他连忙朝他小跑过去。

  「人没事,刚洗完胃,已经在休息了。」杨修贤说,「医生说发现的很实时,但因为她年纪比较大,还是住院观察个几天比较保险。」

  杨修贤看了看井然,发现他甚至连行李袋都还提在手上,身上也还穿着参加会议的三件套正装,一脸的倦色,显然是从会议结束后,就马不停蹄一路赶回来的。

  「我刚才拿到住院单,正要去替她办入院。目前就双人病房还有空床,之后如果有单人房可以再转过去。」杨修贤晃晃手中的住院证,尽量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彷佛这整件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妈只是不巧感了个冒,而他不过是个见义勇为的热心路人。

  井然面色苍白,但整体还算冷静。他听完后点点头,伸手要接住院单:「谢谢你,我来吧。」

  杨修贤没给他,朝后面座椅扬扬下巴:「要不你先歇会吧,我来就行。」

  井然扯出一个惨白的微笑,大概是想令人放心,却只扭曲成一个哭笑不得的凄惨表情。他只好放弃微笑,丧气地轻声说:「没关系,还是我来吧。」

  杨修贤没跟他再争,把单据交给他。

  井然去跟门诊办手续、交费,然后跟杨修贤回病床看白亚茹。她时醒时不醒的,整个人因为残存的药力和洗胃后的折磨而昏昏沉沉,虽然闭着眼,却紧紧皱着眉头,彷佛梦里也不得安宁。

  他们俩在床边各找了一个位置坐,等待护士那边腾出人手来帮忙移床。井然没有浪费这段时间,效率极高地开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他先是连系助理--贴心地没有直接去电,以免人家已经睡了,而是用语音留言,请助理明早起床看到讯息,再替他跟公司请假,要请一周,家里忽然有点急事,「但不必担心,」他语调平稳温和,几乎不露一丝情绪,「不是什么要紧事。」

  接着他又去讯感谢那位保安。保安直接一通电话打过来,井然便再三向他道谢,还表示会送礼过去。保安再三说着「不用」、「受不起」,但井然坚定表示礼数一定不能少,反复强调拜托对方,别让今晚的事情透露给其他小区的邻居,使今晚的事变成一件邻里谈资。

  差不多谈完后,正好两位护士要来移床了。他们一行人就护送着白亚茹的病床进电梯,上到五楼,一路送进双人病房里。期间白亚茹醒了一次--说醒也不算,她神智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就要拔输液针,护士们连连阻止,哄劝这不能拔,可她表情特别狰狞地瞪着护士,彷佛跟她们有宿世怨仇似的,嘴里咕噜着不清不楚的怪话(听起来像是脏话,好在根本也听不懂),没骂两句又昏迷过去。井然臊红了脸频频跟护士们道歉,护士们多半也是见怪不怪,没多计较,替她安顿好就走了。

  紧接着井然又开始联络请护工的事。得有经验、有医学专业、最好还能全天候陪护。对方宰得狠,漫天喊价一小时一百,他也直接答应下来,条件是明天一早就得上工。

  病房里面空间不大,另一张床上躺着个插呼吸器的病人,粗砺的呼吸声像指甲刮擦黑板,割的人鸡皮疙瘩满身。杨修贤简直快喘不过气,跟井然知会了声,便先行离开病房。井然那会儿正忙着跟护工确认细节,没有余力搭理他,听到他要走也只是茫然了一瞬,便点点头,然后继续和护工商议。

  杨修贤走出病房,到对面的塑料椅上一屁股坐下,才终于感觉自己能喘口气。

  今夜简直像是一场又一场打不完的仗,胜利在目不可及的远方。他不知道井然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在母亲自杀失败后,一个人默默在后面收拾满地狼藉。从他刚才沉着熟练地打点一切的姿态来看,很难相信是头一回。

  没多久,井然也走出来了。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杨修贤坐在对面。他先是愣了愣,似乎有点意外,但紧接着就收敛好情绪,沉默地走到一旁的塑料椅坐下,和杨修贤隔着走道对坐。他目光涣散,盯着墙角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得太多,以至于他现在死白着张脸,紧抿双唇,一副再多说一句话都能吐出来的模样。

  「还好吗?」杨修贤开口问。

  井然茫然的眼神聚焦,望了他一眼,点点头。「还好,她已经睡熟了。」

  杨修贤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在问她。」

  井然怔了怔,眼眶骤然一红,随即低下头去。

  「我以为你先走了。」

  他不是没考虑过。可他要是走了,井然势必会独自在这待到天亮,直到护工来接手为止。而他不想去想象井然被一个人留在这的画面。

  这么想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了。他不知道井然怎么想。这样难堪的局面,井然不见得愿意他留下。

  「你想我走吗?」

  「我不……」井然立刻开口,又及时打住话头,彷佛被那话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滚了滚喉结,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地艰难表述:「我不想……害你卷进这种事情里面……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破了音,像是一声擅自窜逃出喉头的哽咽,又被硬生生掐灭。井然死死摀住眼,好像这样就可以压抑住体内喷薄而出的绝望。杨修贤能看到他的咬肌在脸侧凶狠跳动。

  「别这样想,」杨修贤忍不住说,「不是你的错。」

  井然仍然摀着眼,闻言却突然喷笑出声,鼻翼也微微掀动。他摇摇头,缓慢而又坚定:「是我的错。」

  他睁开眼睛,双眼通红,却硬是没有一颗泪珠掉落,坚决地重复了一遍:「是我的错。」

  两天前,井然深夜里回到家,母亲等在黑暗的客厅里等他。

  那时候他就预想到了他要面临的是怎样的风暴。但他不仅没有分毫大祸临头的慌乱,反而诡异地有股松了口气的快感。积压已久的秘密终于爆发,他再也不必费心遮掩躲藏。

  所以当母亲在黑暗里阴阳怪气地开口:「真真今天和我打电话,你要不要猜猜她和我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甚至当场就笑了出来。

  「您直接公布答案吧。」

  「她说你们分手了,已经分了两个月!」母亲厉声喝道,接着话锋一转,声音阴柔:「可这不可能呀。因为我的儿子明明和我说,他们只是暂缓婚期,打算冷静过后,还是要计划结婚的。我的儿子不可能骗我的,是吗?你说说,我该相信谁呢?」

  「您想相信谁,就相信谁吧。」井然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淡地迎着母亲的目光回应,然后就回了房。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拉开了和母亲冷战的序幕。

  当然了,这冷战只是单方面的。母亲这样急性子的人,光是要她冷静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要从井然口中逼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井然低声下气的承认他做错了,他因为甲乙丙等原因,搞砸了他和真真的关系(但主要是搞砸了她成为一个祖母、与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可爱的小孙儿共享天伦之乐的梦想。但这个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否则岂非拐着弯在骂她是个想藉儿子人生来圆梦的母亲?),因此他接着会用上ABC等程序,来弥补和挽回他与真真的婚姻,朝他理想中的(再一次的,主要是她理想中的)家庭蓝图冲刺。

  但她的愿望是不可能称心如意的。至少这次不可能了。

  于是她哭,她闹。她刻意在深夜里唉声叹气,对着井然爸爸的照片喃喃自语,「老井,」她会用上哭腔说,「我是不是惹人嫌了?这个家是不是没人再把我当一回事了?」

  井然看见了就当没看见,这当然让她更为光火。隔天一早,井然起床准备上班的时候,她故意没替井然准备热腾腾的丰富早饭。井然不是很在乎,他本来就劝过她好几次,不用摸黑早起替他准备这些。但她喜欢这种为儿子全心全意付出爱意的机会,让她享受有一个爱的目标,可以理直气壮地花三个小时只为了做一顿早饭。他身为理论上的受益者,实在没有立场剥夺她这份快乐。而此时此刻,她把这份爱收回,作为惩罚他的手段,那井然也没打算陪她玩苦求原谅的游戏。于是他不痛不痒地从冰箱里拿了块现成蛋糕,准备当早餐果腹。才转身拿了个小叉子,一回头就见母亲把蛋糕扔进垃圾桶里。理由是:「早餐吃蛋糕不营养,不许吃。」

  好。那他就不吃了。他把叉子往水槽一扔,直接拎了西装去上班。

  下班回来的时候,母亲在家里一边哭,一边扯掉挂画,推倒家里的玻璃书柜,任由玻璃割破地毯,情绪崩溃地哭喊着:「不能要了,这个家不能要了。」

  井然忙冲上去熊抱她,把她从一地的玻璃碎片中抱开:「别闹了!」

  「闹的是我吗?」她在他怀里声尖声哭喊,「我做什么都想着你、都为了你,可你呢?你有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没有?」

  她挣脱不开他的箝制,愈发疯狂地捶打他:「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个妈了,啊?你和我说啊!你说清楚!只要你说出来,我可以立刻消失,原地消失!」

  她越是这样歇斯底里地质问,井然越是阴着脸沉默。他死死抱着她,将她压在沙发上。而她近乎用尽全力地挣扎、哭叫,不肯屈服。即使他是个成年男人,要在不伤害到她的情况下将她制伏,也不得不挨上几个拳打脚踢。

  井然所拥有的就是这样一段畸形扭曲的母子关系。她需要有人承担她的不安和焦虑,安抚她一切都会没事,告诉她一切都能照她梦想中的轨道前进。这个人通常会是井然,他也很习惯担任这个角色了--自从父亲死后,他需要给她编织一个又一个美梦,让她不必待在失去丈夫的现实里,否则她的生活根本无法前进。这个美梦从我会学好琴、我会考第一、我会给你买房子……到我不会犯错,我会成为方方面面、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儿子。从实到虚,越许越大,终于把自己的未来也许了出去--我会娶妳心目中理想的女孩,我会用这种方式,还你一个完整的家。

  说到底,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真其实也不重要。之所以是真真,是因为母亲认定她是一个好操控的女孩(起码在最初的时候是的。至于现在?只能说真真到底也不愚蠢)。她可以轻易的被母亲改造,成为一个年轻版本的她自己。然后她会和年轻版本的她丈夫(也就是井然)结合,达成某种超乎井然和真真本人之上的象征,弥补她心目中美满家庭过早破碎的遗憾。

  而当美梦的泡泡破灭,遗憾难以弥补的现实砸落眼前,少了井然精心编制的谎言缓冲,她一下就给现实砸疯了。

  「我真的对你好失望,你怎么可以骗我?」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我没有要逼你们结婚,我就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分手?为什么骗我?就这一个答案,有这么难吗?我对你的要求有很多吗?」

  井然应该保持沉默,维持他给自己订下的冷战守则,不接触、不回应、不反驳。母亲的情绪有个固定的规律周期,等她情绪的低气压散尽,通常就能回暖一阵子。可当他听到最后这个诘问的时候,一股难以自抑的愤怒措不及防地冲出胸口和喉咙,冲开他应该紧闭的唇齿,朝她吼去:「我们为什么分手你是真不知道吗?」

  母亲赫然停下挣扎,像个忽然被拔掉电池的绒毛玩具,软趴趴的瘫在他怀里。他气喘吁吁地松开她,看她筋疲力竭、双眼空洞地瘫在沙发上,彷佛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不是这个错竟是在她,而是井然竟不打算再无止境地退让、安抚她,替她造成的残局捏造个好听点的说法。

  「你是在怪我吗?」她的声音飘忽,嘴唇也开始颤抖,「是在怪妈妈……妈妈做错了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是,」井然忿忿吐了口气,捋好耳边凌乱的发丝,冷道:「不必管是谁做错了,反正都不会改变现在的结果。」

  母亲愣愣地闭上了嘴。他确认她冷静下来后,就放她一个人瘫坐沙发,自己开始收拾残局。她沉默地坐在那,看着他收拾满室狼藉,眼里流露出一丝丝堪称愧疚的情绪。但要她道歉是不可能的。她是母,他是子。这世上就没有让父母和儿女道歉的道理。

  收拾完后,井然又进到自己房间收拾。一会后,他拎着一袋行李出来,略过沙发上的母亲,径直走到门口。

  直到他开始穿鞋,母亲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你要去哪里?」

  此刻她早已已然气势全无,神色像个做错事又不敢认错的孩子。但他没有因此软化,他的心跟铁石一样坚硬。

  「我明天去北京出差,今晚先去机场对付一晚上。」他淡淡说,「您也心情不好,正好我们都冷静一下,等我回来再好好谈谈。」

  然后他就潇洒地,把母亲一个人扔在空洞黑暗的大宅中。

  真痛快。不是吗?这些日子以来,他放任自己颠倒错乱,沉溺欲海,靠着和杨修贤荒唐度日来麻痹、逃避他应当独自承担的责任。眼下这后果张牙舞爪的反扑了过来,他又怎能推托是意料之外?

  他知道母亲有忧郁症。医生下诊断的时候,说她这是老年忧郁症,因为步入老年,感到被社会的脚步遗弃,逐渐丧失正常生活的能力,才会引发的心理焦虑。真是可笑。好像老了是什么万能挡箭牌一样。年轻时羞于启齿的的疾病,只要一老了就全都合理化了起来,彷佛这是某种社会对你竟然能撑到这岁数还没咽气的补偿性宽容。

  但不是的。母亲的忧郁和年华老去没有半点关系。她不是迈入了老年,才忽然惊觉自己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感到被命运和时间抛弃。早在父亲死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抛弃了。

  她早就不想活了。从小到大,他太常听到母亲面露感慨地对他说,要不是为了你,妈妈早就随你爸去了。这话听着表面上是在强调她对他的爱。可是只有井然才明白,她其实是在控诉他逼迫她为了他留下来。他万般讨好、试图让母亲开朗起来的举动,都是迫使她不得不留下的手段。甚至他存在的本身,都可算做对她的胁迫--他太弱小无依、太无力保护自己,不能在失去了父亲之后又紧接着失去母亲。

  作为一个母亲,她确实爱他,但正是这份爱让她不能对他狠下心,成了她的枷锁,把她困在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上。

  她既是被迫关押,那么她无论怎样要挟她的牢头都不为过。她尽可以拿她的性命作为筹码,来要挟井然要达成一个又一个目标。她甚至都不用说出口,只需要一个失望的眼神,和几句怀念亡夫的叹息,井然自会战战兢兢地把她想要的东西通通捧到她眼前去,以免她也两腿一蹬,潇洒地弃他而去。

  然而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容忍她无休止尽地摆布他的人生。

  在接到杨修贤通知他母亲吞药自杀的讯息以前,他真的一度允许自己怀抱一丝希望──希望她能借机认清她不该、也不可能只是为了他活着的事实。

  她确实认清了事实--而她应对的方法就是向井然证明,我说要死,从不是说说而已。我是为了你活着的,你若不想继续,那么我就去死。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其他选项。

  所以这一切当然是他的错。 母亲如今洗了胃、插着管,不醒人事地躺在他背后的病房里,全是他一手促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喃喃:「我早该想到的。我不该去北京,那样你就不必经历这些……」

  杨修贤没回应,他也不敢看他。杨修贤会在这也是他的错。是他擅自把杨修贤卷进这一滩泥泞中。杨修贤早对的他自作主张表达过不满。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不想牵扯进彼此的人生,最好的距离就是停留在肉体交集。等哪天他们哪一方腻了,连这点肉体关系都不想维持了,一切也能干脆利落地结束。

  但现实是,杨修贤现在就坐在他对面,浪费了这整晚他本来可以去猎艳或者狂欢或者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的时间(他其实不知道杨修贤除了作画和享乐外还喜欢做些什么,但铁定不是浪费在这里、在他们母子身上),平白无故地忙碌一整晚--他甚至替井然直面了他母亲的自杀!而这一切本是该由井然独自一人承担的恶果。

  只因他实在懦弱于面对后果,才不肯向任何亲戚、真真,或者周嫂,甚至是保安……这些"熟人"求助--母亲会被救活,可然后呢?他们会沦为所有人口中自杀的母亲和不孝的儿子。或者流言会更接近现实一点:他母亲有精神病,搞不好遗传得他脑子也有点毛病。

  这么多年以来,他竭尽全力经营的这个家、这个"虽经命运捉弄,却依然能互相扶持,迎向美好人生"的虚假童话,至此都要全面崩塌。无论他多么努力,给自己身上贴了多少成功人士、菁英份子的标签,都黏合不了他残缺破碎的家庭,遮挡不住他千疮百孔的人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走出失去至亲的阴影。他们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他就是一个笑话。他耗费了整个人生苦苦支撑、用父亲遗留下的残砖碎瓦勘勘堆起的,不过是一座虚名为家的空壳。

  可惜那些真正熟知他的人无缘见证这场笑话。在场唯一的听众,只有一个与他的人生几乎算的上毫无交集的人。

  「你知道这之中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可既使如此,他也要把这笑话给说好了,于是他对杨修贤勉强笑了一下:「在我接到你消息,跟我说她吞药以后,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

  他緩緩吁了口长气。「而是我终于解脱了。」

  他盯着杨修贤,等他为这记回马枪拍案叫绝、捧腹大笑。可杨修贤没有笑,只是用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眼神注视他。他只好又低下头去,和自己的手指过不去,无意识地撕扯指甲边缘的肉刺。用力一扯,就拔起好长一条皮,渗出的血一下溢满了甲缘。显然他连个笑话都说不好,这个几乎穷尽他一生,他用无数时光堆积起来的荒诞故事,到底配不上一个捧场的笑声。

  「也难怪对吧……」他不禁自嘲的笑起来,「有我这样的儿子,她怎么会想活呢?」

  深夜的病房楼层一片死寂,除了病房内偶尔传出的机械音,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连空气都是凝滞的,把人冻结于其中。

  杨修贤隔着走廊的楚河汉界,不远不近地望着井然。看得出井然已经竭尽全力在收拢自己了,可还是无能为力。他像个浑身裂痕的瓷娃娃,因毁坏的太过彻底,无论再怎么努力摀着、拢着自己,仍阻止不了自己的崩毁剥落,阻止不了碎片从指缝中坠落。

  杨修贤站起来,朝井然走去。脑子里的警铃开始疯狂作响。后退!他在脑中喝令自己,同时却做出相反的动作,往前又踏一步。退回你的世界,那声音喊,他的痛苦和你毫不相干。

  但他杨修贤──就是会在错误的时机,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站到井然面前,伸出手。

  「和我来。」

  井然没有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于是他主动伸手去牵。肌肤相触的片刻,他才发现井然的手指有多冰凉。他使劲一拉,井然就没有任何挣扎地被他轻易牵起。他原以为这会更困难些。但此刻的井然彷若一缕幽魂,在黎明前将散未散,整个人苍白得近乎透明。

  杨修贤把井然牵到转角处,那儿有间闲置的休息室。小间里没开灯,关上门的瞬间,便也将最后一束光线夹灭,令两人身坠黑暗。他将人抵在门板上,整个人贴上去。

  「别想了,」他朝井然低语,额头抵上井然的,「别再想了。」

  井然短促地喘出一口气。彷佛终于藏到了黑暗里,才敢把他在这漫漫长夜,始终憋抑于胸的那口气给吐出来──或者该说,把他自从背负起母亲这个重担以来,始终没喘过的那口气,给一并呼了出来。

  杨修贤抚上他微凉的面颊,啄吻他的眼睑、面颊、双唇,探进去勾着他的舌头湿漉漉地交缠,好将他积压在体内陈淤腐烂的痛楚,都一一勾出。井然抽搐了下,喉间溢出低喘,张口任他侵入,颤动着睫羽将泪珠大颗大颗搧落,扑簌簌在面颊上滚出两道水痕。他颤抖着摸索杨修贤腰腹,指尖无措地攥紧他腰侧的衣服。杨修贤就边吻他,边抓住他的手,领他探进自己衣物里,贴上温热的肌肤。

  「井然,看着我。」他在拥吻的间隙低语,啄吻开始往下。井然的瞳孔在黑暗里无限放大,恍惚地跟着他一路向下,从面颊到脖颈、锁骨,再落到胸、腹,看他弄皱他的白衬衫,一路留下搔痒的吻和湿腻水痕,直到跪到他面前。

  杨修贤仰着脸与他对望,目光灼灼,解开他的裤头,把里头尚未充血的阴茎捞出来,握在手里抚弄揉搓,直到那肉茎在他手中逐渐膨大硬挺。井然低垂着眼,呼吸愈发粗重,失神的双眸也染上一层情欲的朦胧。

  「只看着我,」杨修贤说,目光紧紧锁着井然,命令:「只想着我。」

  然后他唇齿轻启,将他含进去。

  井然倒抽一口气,昂起头卢叩在门板上,敲出声响。杨修贤没有浅尝即止,而是深深地将它整个吞咽到底。腥咸圆润的头部闯过齿关,辗轧舌根,一路通行无阻地挺进咽喉,抵在会让他窒息的深处。

  井然眉头紧蹙,胸膛急促起伏,像在压抑痛苦般溢出呻吟。杨修贤忍着呕吐反射频频吞咽,因而缴紧了亘在喉腔里的性器。带着体热和微微腥咸的龟头戳着他咽部的软肉,溢满他口鼻都是性的气息。

  井然这样一个人,哪怕奔波劳碌整夜,阴茎尝起来也不过带点淡淡的腥。

  真是个,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人儿。

  他心里升起莫名的酸楚。后退一点,将井然吐出来,再压下脑袋整个儿含进去。过大的阴茎撑得他双颊发酸,扩的他喉结都不住滚动。他一次次将他含到底,用唇用舌,用颊内的软肉和每一根神经,专注含弄那根阴茎。他用舌细细舔过每一根浮起的经络,舌尖撩过冠沟,抵在翕张着溢出前液的小孔打转,将腥甜的黏液通通吞进咽喉。几个来回,井然便溃不成军,被他逼出一声声湿热的喘息,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看上去终于添了点活气。

  也许他该用更寻常的方式给井然慰藉。用性欲逃避痛苦是最糟糕的办法──这一旦上了瘾,就再难戒除──但很不幸地,这也是唯一的方法。是杨修贤亲身验证后的,唯一有效的办法。

  某天井然或许会恨他,但即使如此他也要这么做。他闭着眼卖力吞吐,将井然的阴茎吮得啧啧作响。如果井然需要一个能恨的人,不如就来恨他吧。他反正不在乎。他只是不想看井然继续痛苦。

  井然彻底迷失在杨修贤给他制造的快感洪流里。杨修贤的头颅起起伏伏,匍匐在他下身沉迷地吞吐,蓬松的鬈发随着晃动的频率在他额前轻颤。他一遍遍用他的口,他的唇,温柔地吮着、吻着他的阴茎,彷佛他真值得这样全神贯注的柔情。

  井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此刻的杨修贤令人着迷不已。在他能意识到前,他已经伸出手指,颤抖着撩起那人散落的鬈发,替他别到耳后。

  杨修贤动作一顿,倏然抬眼和他目光相撞。井然忽然克制不住地身躯一颤。杨修贤没来得及反应,猝不及防被温凉白浆溅了满喉。

  杨修贤凶猛呛咳起来。井然浑身脱力,顺着门板滑落在地。

  「对不起,我不是……」井然失神无措地喃喃:「我不是故意……对不起、对不……」

  杨修贤别过脸吻住他,堵住他语无伦次的道歉。「没关系,井然。」他低声说,「没关系。」

  他跨坐到井然身上,不给井然自责的机会,用热烈的吻堵住他的唇,用自己炙热的身体接纳他的阴茎。他抓着井然的手,引领他抚摸自己。他附在他耳边,低语着指引他抚摸他、搂紧他、贯穿他,从他的身上汲取热度。井然茫然地遵从他给的一切指令,湿润的眼眸里终于浮起绝望之外的情绪,满满映着杨修贤的倒影。

  井然一直在哭,哭着喘着,痴痴凝望着杨修贤。泪珠随着他毫无节奏的颠动频率颗颗滚落,划过他苍白的脸颊,坠在下巴上晶莹欲滴。杨修贤忍不住用唇去抿。那尝起来有些苦涩。他一路从下巴吻上眼皮,一滴不落地将他的泪尽都吮去。井然不知怎地,在他的吻下却愈发泪如泉涌。他呜咽着搂紧杨修贤的身躯,像头受了伤的小兽,将脸埋到杨修贤胸前,顺应本能激动地在他体内一通乱捅,呼出的热气阵阵喷勃在杨修贤胸口。

  室内一片黯淡,唯有窗口透下幽兰光影。将他们纠缠的四肢和躯体,投影成怪物般的阴影。那怪物肢节扭曲,抽蓄耸动,像一头濒死的动物在做生命最后的挣扎。

  杨修贤忽被一种荒谬的顿悟之感击中,从而笑了起来。是啊,不过都是动物罢了,又何苦在这人世苦苦挣扎──他拉起井然的手,吸吮他的手指。那被井然自己撕扯出的伤口还没好全,又被他吮的开始渗血──倒不如把一切交托给性,让他们沉沦兽欲,忘却人伦。让快感领着他们超脱苦海,登上极乐。

  他用舌头搅弄伤口,吸出井然指尖的血丝。井然的眼神狂热地盯着他,热烈地用指头奸淫他的嘴,就像用阴茎奸淫他的肉穴。他的涎水顺着井然的手指往外溢,体内更是被捣的软烂泥泞。他死死搂着井然,大张着口,毫不遮掩他愈发急促的喘息。

  忽有一瞬,他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有两具教学用的骨架,被堆栈弃置在那里,姿势像极了两个相拥的人。骷髅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们激烈黏腻的无声交合。但杨修贤闭上眼睛,一切羞耻和感知都离他远去,耳边只剩井然一声声彷佛被无限放大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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