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6 :拆穿

  深夜静谧,团在屋顶假寐的黑猫倏地动动耳朵,警觉朝下望去。

  只见下方一身型薄削的男孩正在翻墙。他身手灵活,三两步攀上围墙,正打算跃进隔壁一户老旧楼房的阳台,却不巧和黑夜中的凝视者对上了眼。

  男孩先是一愣,接着猝然咧开一笑,朝黑猫的方向伸手:「搭把手?」

  黑猫瞇起狭长双眼,不耐烦地扫了扫垂吊在外的尾巴。

  男孩瘪瘪嘴,朝牠嘘声道:「那起码得帮我保密啊。」

  黑猫似乎颇通人性,盯着男孩审视了好一会,大约是断定了他不具危险性,才又瞇眼趴了回去,不再搭理。

  他顺利翻上阳台,熟练地撬开生锈拉门,闯入房间。

  房间和他离去前一模一样。表示阿玫没有进来过。他迅速脱掉校服,塞进床底。隔天一洗,上头的烟味和其他犯罪痕迹就能毁尸灭迹。嘴里的烟味比较麻烦,但他铅笔盒里早备好了路边摘的丁香叶。他匆匆塞一片到嘴里,踹开抵着老旧五斗柜的椅子,抽屉自动滑出。他抽出居家服迅速换上,再一脚把椅子踹回去。跳上床掀起被子一罩,埋头几个深呼吸,装作已然沉睡。

  五分钟后,门把转动。他紧闭双眼,仅凭听觉辨认。阿玫的脚步声踏进房间,刻意放轻缓了,像磨砂一样细碎。他可以单从她的脚步声判断她的情绪。她今日听起来心情不佳。他绷紧神经,刻意平缓呼吸。

  阿玫走到床边,定立在那。通常她如果要职夜班,会提早把隔天的饭钱给他,但也有时候她实在是手头紧,就会跟他说晚上再给,然后趁半夜悄悄进到他房间,轻手轻脚地把零钱放在他的床头。他想象过她为了凑出他的饭钱,和其他女工央求一点协助的模样,想必跟她向亲戚打电话哀求金援的语气差不多。他从没正式和阿玫聊过这些话题。他只需要扮演好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而她的自尊心不会容许她向他主动提起。

  但今夜不太一样。他没有听到作为安心讯号的零钱声、和随后她离开的脚步声。反倒是床尾一沉,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他不知道阿玫在做什么。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彷佛凝固了。

  他翻了个身,装作刚醒般眨眨眼睛。阿玫就坐在那里,从黑暗里凝视着他,一双反光的眼睛显得尤为可怖。

  他一凛,不论是真的还是装的困意都被瞬间吓醒。但当他凝神细看,又发现她虽然盯着他,却似乎并没有在看他。她的目光空洞寒冷,透过他在望着某些他不能、也不是很想理解的东西。

  「妈?」

  阿玫延迟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我吵醒你了?」

  他佯装乖巧的摇摇头。装乖,他的拿手好戏。阿玫没有丝毫起疑。她摸摸他的头,粗糙柔软的手指绕着他的卷发,无意识的把玩。她喜欢他的满头卷毛。喜欢他一单一双的眼皮,喜欢他高挺鼻梁中间凸起的驼峰。她不喜欢他喊她妈妈,喜欢他叫她阿玫。在她极偶尔有空闲的时候,她喜欢让他躺在大腿上,一边卷绕着他的头发,一边轻声感叹,你真像你父亲。

  但今天她没有要求和他来一点温情的母子时刻。她摸摸他的脸,神色近乎留恋,却有种怪异的苍白。

  她垂下手,问起他最近的情况。这很稀奇。通常而言,她的生活被工厂轮班、借钱还钱、起会倒会等事务填满。但今夜她突发奇想地要关心儿子的情况,他便也摘些好的讲述予她。

  「那画画呢?」听了一会后,她似乎对那些校园琐事不是很感兴趣,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画画学得怎么样了?」

  幸好他早有准备。他从书包中拿出一张乱涂鸦的抽象画,交到母亲手里。那是他跟艺校的朋友借了用剩的颜料乱涂的。当初他跟阿玫说想报学画班的时候,她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之后她就又多了一份兼职,兴高采烈地替他凑学费。但他从来没拿那些钱上过一天学画班,倒是拿去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多半是高中生,比他年纪大,是他从台球厅、游乐场和网吧结识来的。

  画作上还残留着台球厅染上的咖啡渍。阿玫就着昏黄的夜灯,仔细端详着那幅狗屁不通的画作,颤抖着手指抚过上头的油彩,逐渐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她就要拆穿他了。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等待她跳起来破口大骂,震怒地撕毁这张狗屎,把碎屑砸在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怒吼骗子、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真后悔生了他……等等。他想象阿玫像他朋友们的母亲那样,对着他发泄满腔的恨意和痛苦。他从朋友那听过各种故事,各种疯狂的母亲和冷漠的父亲。但他的阿玫从不像那些母亲。她从不对他发脾气。她总是很温柔--时常心不在焉,但总是很温柔。像是她的情绪里就没有痛苦和仇恨的存在。

  阿玫没有拆穿他。她还特别珍惜的把那画作摁在胸口,感动地抚摸上他的脸。

  「来,这些给你,」阿玫拿出零钱,放到他掌心里,粗砺的手掌紧紧包住他的手,声音哽咽:「你跟你爸爸一样,都是老天赏饭吃。你要好好珍惜你的天赋,知道吗?」

  他捏着那些硬币,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该松一口气,胸口却莫名涌上一阵失落--她怎能如此盲目?

  那些破绽就摊在她眼皮底下,但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去看。就像她拒绝相信她挚爱之人早就抛下了她。她在街坊嘴里是被始乱终弃、独自抚养儿子的可怜女人。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她坚信她的爱人只是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被耽搁了,坚信他在遥远的国度也同样思念她。

  他想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要她睁开眼看看。但他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她忽然开始猛烈呛咳起来。

  她自从去年入秋就感冒了,病情时好时坏,却从未像现在咳得如此厉害。她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混着干呕的声音,抱着她儿子的画跌下床,歪倒在地上。

  他应该去搀扶她,却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

  她骇人的狂咳愈发激烈,彷佛要把所有内脏都呕出来。不正常的、深褐色的汁液,从她的嘴角垂挂到地毯上。恶心又骇人的咳呕声轰轰撞击他的耳膜,放大成钻人脑袋的巨响--

  杨修贤头疼欲裂地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何年何月、白天黑夜。但那折磨人的轰响声并未停止,钻得后脑像要裂开,眼前一阵阵噪点,疼的令人恶心。

  他忍着恶心翻下床,趔趄着拉开窗帘,猛被白日的阳光刺了眼,才依稀忆起现在应是周末中午。他前夜和朋友们喝到天光将亮,才勉强把自己累到能一到家便倒头入睡。他死死压着后脑跳动的神经,十分艰难地辨别出轰鸣声是从厨房区传来的。

  他摇摇晃晃踱过去。井然在那里,专注地摆弄一个咖啡机。机器叫嚣的无比张狂,让他头更痛了。他喊了几次,井然没注意到,直到咖啡机停止运转,他的喊声才被听见。井然愣愣地回过身来,旋即一脸抱歉。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他说着瞥了眼时钟,指针显示已经下午两点了,他又笑笑:「不过你也该醒了。」

  杨修贤狠狠捏了捏眉心,嗓音沙哑疲惫:「你在做什么?」

  井然炫耀般地比比咖啡机:「我实在喝不惯你这的速溶咖啡。这台浓缩跟胶囊都可以,很方便,能做十二种不同的咖啡,还能打奶泡,再智能一点他就要自己拉花了。」他笑着说,又拿起两包咖啡豆献宝似地递过来,「这是我自己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我感觉你会比较喜欢Amalfi,口感比较辛辣、强烈。我自己是喝惯Portofino。都进贡给大艺术家了。」

  「井然,」杨修贤应该顺着话头说笑几句,但他头痛的厉害,语气也不自觉失去耐性:「你在做什么?」

  井然停下了动作。咖啡机也停了,一切回归安静。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下去。

  井然这段时间成天往他这跑,过夜也是常态,几乎要把他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他从没说过什么。事情总是这样,你喜欢某个人,表现出某些热情和宽容,那个人就会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追求某种更恒定的象征。他很清楚这样的程序,他经历过很多次了。但井然或许没他那么熟练。是他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不会占你多少空间的,」井然干巴巴地说着,也不知道是指这台机器还是指他自己,「我就是想……想以后方便些。」

  「以后?」杨修贤嗤笑出声,「怎么,你以后是不是还打算带我去见见你的朋友和家人?」

  井然脸色瞬间苍白了一个度,嘴唇动了动,但一番话含在嘴里嚼了又嚼,还是没能说出些什么。他的眼睛无助眨动,整个人看起来慌乱无措极了,倒像是杨修贤欺负惨了他。

  杨修贤叹了口气。

  他绕到井然身边,轻轻吻了下那人唇角,「宝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别让事情变复杂,行吗?」

  井然垂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骤然绷紧牙关。

  「我昨晚通宵了,要回去补眠,」他假装没瞧出井然的难堪,比比那台咖啡机,用近乎苛薄的轻快语气道:「希望我醒来的时候,不会看见这台吵死人的丑八怪。」

  他回到床上用力一躺,用被子把头整个蒙住。

  井然离开的时候声音很轻,但被子还是没能完全隔音。他又等了一会,确定房里只剩他独自一人,才掀开被子坐起身,看向厨房。那台面上空荡荡,别说咖啡机,甚至看不出一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好极了。杨修贤满意地倒回床上,阖眼寻找睡意。他想井然不会再回来了。


  人来,人走,他的人生没有丝毫变化。一周照样两次去艺术班上课,闲得慌了就找朋友去夜店通宵,吵得烦了就自个儿去清吧独饮,或者去旧货店淘点过时垃圾回来妆点画室。旧物市场流行交换,他用几枚蝴蝶标本和一个威士忌酒桶改装的座凳--当然,最主要还是靠着一颗诚挚交朋友的心--换到了一个保养绝佳的老式唱机。

  店主是个腼腆得有些唯唯诺诺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幅胶框眼镜,说话有些结巴。但对于旧物和标本的热情,能让他红着脸把语速飙到两倍。挺可爱的。杨修贤为此考虑成为这间店的常客。

  但这种考虑有时候会被某些瞬间给浇熄。比如当他又一次在骑往艺术班的路上,看到对街咖啡店里,小汪坐在窗边凝望川流车潮的身影。

  巧合吗?或许。但杨修贤不这么认为。这情境像是某种可笑的往日重现。他曾为了母亲的行径困惑多年,不解怎会有人如此执着地、持续地上演自我感动的现代版望夫崖。可如今看来,像母亲这样的人还真是前仆后继。

  他们以为自己会等来什么?真爱吗?都是谁给这些人洗脑的?

  但这种洗脑机构还真是确实存在的。杨修贤本人就在这种机构里面上班,为洗脑下一代的国家栋梁贡献一份力量。

  「艺术,与,爱。」杨修贤在讲台上,看着手边命题绘画的课程主题,用好几声咳嗽勉强克制住了几声喷笑,努力保持严肃,好歹在学生面前保留住点师长形象,「艺术与爱、艺术与爱、艺术与爱艺术与爱……」

  他翻出班里提供的制式教材,尽量声情并茂地朗诵那矫情文案:「 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气,我不能没有你(注1)……爱是诗人永恒赞颂的主题、艺术家永远追逐的谬思;同学们对艺术有怎样美丽的向往?对真爱的理解又是如何?艺术与爱之间有什么共通点……」

  他念不下去了。他努力盯着那几个字,但它们开始飘离纸张,在他眼前放大漂浮。太阳穴又开始闷闷作疼。他闭上眼睛忍住恶心的感觉。或许他这周是太放纵了一点。下次上课前一天绝对不能喝通宵了。

  『你们知道它们有啥共通点吗?』

  他睁开眼睛。

  『他们都是骗人玩意。这就是共通点。』

  『你们可能要问,”老师,艺术与爱难道不都是特别美好的东西吗?”我告诉你们,这就是骗人玩意的运作方式。搞些梦幻的名头,来呼咙你们这些还没长好脑瓜的小傻帽。』

  『爱?没有爱的。看看这狗屎一样的人间,再回家问问你们的父母为什么要生下你,因为爱吗?呵……』

  『我给你们说,千万、千万小心那些说爱你、为你好的人……』

  『尤其是有才华的家伙!』

  『诗人、才子、艺术家……他们远比地狱里的厉鬼还要可怕。』

  『厉鬼长得丑,可他们漂亮,他们美呀……美极了。不仅美极了,还特会说好听话、会唱歌、会画画、会变戏法……』

  『可他们的巧言令色全都是为了骗你!利用你!他们是人世间最卑鄙猥琐的家伙,却披着最华美的皮、用最漂亮动听的情话给毒药包裹糖衣,骗你们这些该死的小白痴吃下去!』

  教室里洋溢着沉默的空气。过了许久,终于有个小男孩鼓起勇气举手:「老师?」

  男孩的声音让杨修贤从头痛和幻境中抽离。他睁开眼睛,眼前的孩子们各个神色疑惑、怯怯不安。

  他揉了把脸,强振精神,试图假装刚才长时间的沉默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我刚刚说到哪里?反正就是,那个……」他重新举起教材,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对……艺术与爱之间之间有什么共通点,请同学们针对你身边感受到的亲情、友情、或与动物、天地间的情感,进行艺术发挥……就这样,开始画吧。」

  这一次杨修贤没再三过咖啡店而不入。他一扭龙头,疾驶而去。

  他推开大门,直奔小汪的窗边座,主动出击。

  「好巧啊。」

  小汪愣住了。神情在欣喜和窘迫间游移不定。「是啊……真巧。」

  杨修贤讨厌悬而未解的问题。他能直面小汪眼里藏不住的殷殷期盼。没什么好逃避的。

 
  就像他能直面他的过往一样。

  负责人下课后把他叫到主办公室。不仅锁了门,还神神秘秘的将百叶窗都拉下来,避免学生和家长往来窥探的眼神。如果是要针对他近来教学不认真,偶尔在课堂上发呆的事情念他,那这架式实在过分谨慎了。

  果然,生命中充满惊喜。负责人严肃着一张脸,压低了声音质问他:「杨老师,我们听说你有过拐带未成年少女的不良纪录,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杨修贤蹙眉:「你听谁说的?」

  舅舅。其实都不用问。除了他还能有谁。舅舅找上财务小姐,胡搅蛮缠着要她先预支杨修贤半年的工资给他。人财务能理他吗?他就威胁人家:你们要是不帮我,那我、我我就昭告天下,你们聘用那杨老师以前他……他违法乱纪、拐带未成年少女!我看哪个家长心大,还敢来你们这报班!

  「你最近过得好吗?」

  杨修贤灌了口咖啡,一抬眼,便对上小汪探询又隐含期待的目光。

  「我很好啊。」他粲然一笑,意有所指道:「你也好好的,行吗?」

  他语带保留,但眼神坚定,应足够小汪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小汪勉强和他对视了片刻,才败下阵来,艰难地扯起一个不协调的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好,我会好好的。」

  杨修贤噙着笑意,力道沉着地拍拍他的肩膀:「下次见。」

  「贤哥!」小汪在他转身要走时,扯住他的衣角。彷佛光是这个动作,就已让他耗尽了全力。

  「你就当我蠢吧,」小汪颤抖着声音道:「但我就想知道,有没有一刻……就是一秒钟也好,你对我有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声音逐渐微弱,尾音消失在哽咽里。

  杨修贤轻叹了口气。他应该感到愧疚。可他没有感觉。所谓正常人的,或者说有良心的人的感觉。他一概全无。

  「小汪,你不蠢,」他轻轻回答,「有些事还是别刨根问底的好。」

  小汪的脸色更惨白了些。他几乎是破碎地笑了笑,放开手。

  「我明白了。」

  杨修贤的衣角都被他扯皱了。

  解决掉难缠麻烦,杨修贤高高兴兴买了三瓶白,两手啤,一条万宝龙,再配上几包薯片,才算把狂欢要素准备了个齐全。

  明天不用上课。手机一关,全世界都没人找的到他。不会有莫名其妙的人来打扰。他可以在自己的地盘里毁天灭地的狂欢。新淘回来那旧唱机还没正式上阵过,今晚就决定是它首登场的舞台。

  他兴高采烈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一整箱收藏的黑胶唱片拿出来一张张挑选,最后选了SEX PISTOLS的专辑。

  唱针放到第三首,吉他刷弦声伴着轻快反叛的节奏大声奏响:

  I’ve seen you in the mirror
  When the story began
  And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I love your mortal sin

  音乐的能量让他不住跟着摇头晃脑,抖手抖脚,浑身都不安份的要跟着舞动。于是他光脚跳到地毯上,开始跳舞,踩过纸张、辗断蜡笔、颜料在脚下挤爆,脚底板沾染得花花绿绿。那可真棒,今夜过后他的脚丫子就成了活体艺术品。他边跳边拿起酒,开了瓶就直接对嘴喝,反正没人能指责他不象样子。

  I got no emotions for anybody else
  You better understand I’m in love with my self
  My self
  My beautiful self

  他手晃酒瓶,跳得楼下都要抗议。明天房东肯定会派他儿子前来交涉,但今夜都管他妈的。他五音不全地跟着乱唱,竭力全力嘶吼--

  I got no feelings
  A No feelings
  A No feelings
  for anybody else!

  他还是有些不忍的。多少有一些。所以离去前他安慰小汪,你什么都好,就是比较感情用事一点。

  小汪哽咽着笑了,反问他,贤哥,你难道没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吗?

  You come up and see me and i’ll beat you black and blue
  Okay ~I’ll send you away

  他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显得不那么浑蛋。又怀疑这与行为相悖的言语此刻是否有意义。

  但小汪先他一步叹息道,我羡慕你,贤哥。真的。你活得多洒脱啊。

  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感情用事。永远不为谁心动。

  There aint no moonlight after midnight
  I see you stupid people out looking for delight

  他能为谁心动呢?谁也不是第一个路过他生命的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他喝的醉醺醺,神智飘惚间,想起一些毫不搭嘎的事情。比如他在某人苍白的胸口上作画。

  那纯粹是高潮过后的灵光乍现。他随手抹了把旁边的颜料,就用指腹和指甲涂涂抹抹,三两下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破蛹蝴蝶,腥红着从心口挣出半片鳞翅。

  没有什么目的。他就是想把那人搞得更脏一点,刺激一下洁癖佬的反抗欲。

  结果出乎意料地,那人不仅没有生气,还十分欣喜似的,眨眨他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绽开笑意:「这下我舍不得洗澡了。」

  杨修贤愕然大笑。那人便腾起上身来吻住他,带得尚未完全消退的东西在他敏感的体内拱得更深,让他的哼笑化为呻吟,又化进吻里。
  
  Got no feelings
  A no feelings

  酒瓶不小心砸到地上,玻璃炸开的声响十分脆耳,他吃吃笑起来,已经无法判断自己喝了多少。隔壁拍着墙骂了不知多久的脏话。但他听不清。他太高兴了,谁也不能阻止他大声高唱。

  A no feelings
  No feelings for anybody else

  谁也不行!包括他自己!

  他就要跳、要跳、死命往上跳!

  高举双手、摇摆腰肢、手舞空瓶、脚踹飞纸!

  在地上不满足,就爬到沙发上蹦。

  
  Got no feelings
  A no feelings
  for anybody else
  
  Exept for myself!

  他落下的时候脚一扭,重心不稳地往前摔,前额猛磕在茶几上,整个人滚落茶几和沙发间的缝隙。

  不怎么痛,感谢酒精。在他昏过去之前,只觉得地毯闻起来好怪。可能有陈年脚皮味--他思绪和瞳眸一同涣散--还有酒、精液和吐。


  手机在餐桌上嗡嗡震动,闪烁着引人注意的来讯光芒。井然瞥了眼,摁掉。没隔多久,它又开始恼人震噪。

  母亲忍不住放下碗筷:「是谁呀,都下班了还一直给你来消息?」

  「没什么,推销保险的。」

  母亲板起脸来,不屈不挠地:「是不是真真?」

  自从邵董明示,属意他接安与家的总经理,井然便循机和母亲大肆庆祝了一番,并借机暗示了自己近来的困扰,是真真因他忙于工作,疏于感情,和他闹起了冷战。母亲当下因为太高兴了,还好言安慰了他几句。等到之后她回过味来了──这冷战是来真的,不是小情侣间小打小闹──也晚了。这就是井然惯用的手段,打一棒之前先给颗糖,趁着甜劲还没过,把噩耗藏在里头蒙混过关。

  「您怎么忽然又提起她来了,」井然淡淡笑着,还恰到好处地带了点忧伤,「她这阵子都没怎么连系我。」

  「她不联系你,你不知道联系她吗?」母亲气急败坏道:「你真是!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自己的事都不晓得积极一点,怎么就一点儿都不主动呢!」

  井然立刻开始熟练的装傻、撒娇、卖惨一条龙:「好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吗?您看我这最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肯定一有时间,就会好好和她谈谈的,好不好?」

  「她也是不懂事,都论及婚嫁的人了,不晓得你冲事业也是为了她吗,这节骨眼上闹什么脾气。」母亲还是没好脸色,但好歹是心疼他的,「要我说,以后她嫁给了你,你可不能惯她这臭脾气。」

  井然面不改色地应着,任由母亲的埋怨飘过耳际。他对于母亲反复的态度早已心无波澜。前一刻真真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媳妇,世上就没有比她更真挚可人的女孩儿;下一刻真真和未来的亲家又成了斤斤计较,城府深沉的狠角色。未免井然被情爱冲昏头脑,凡事需要由她这个当家主母来拿主意--从房子该买几厅拿起,到未来真真肚子里该下几个崽,拿来拿去,总归是把这婚姻给拿没了。而她还在这儿天真的畅想未来。

  不过母亲虽然有时过分天真,直觉却时而准得吓人。刚才确实是真真一直来讯息。原因也不难猜。她多半是从邵芃诚那里,先所有同仁好几步,得知了井然向爱与家请辞的消息。

  「对于你的决定,作为董事长,我得劝你一句,」他向邵董提议辞职的时候,邵董面有惋惜,劝慰道:「井然,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呢……不能感情用事。」

  话既至此,可以想见邵董对于他儿子、程真真和井然这之间的这点糟心事也早就了然于胸。井然黯然一笑。真是给他脸面啊,这对好情侣。

  他坚持自己的决定,并向邵董保证,他会把项目进行到可以交接的阶段,不会「感情用事」的撒手不管。邵董这才安了心,没再多做慰留。他想邵董也不是真的很想把安与家的总经理位置给他。正好他这一辞,给所有人都省了麻烦。

  有决定权的人都已把大事敲定,反倒是程真真不肯放弃。拼命传讯给他,先是晓之以理--说她知道这个案子是井然领着团队,日夜不休地努力了三个多月才拿下来的项目,好不容易要进展到建设期了,现在放弃实在可惜;看井然不为所动,她又动之以情--求你了,别为了和我赌气,放弃大好前程。

  井然气笑了,拾起手机,劈哩趴啦的回信息:不必自作多情,你怎么知道在你移情别恋的同时,我不是也心有他属呢?

  讯息刚发出去,他便觉得不妥,火速撤回,改成:我已和邵董谈妥,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多想。没事不用再连络。

  他寻思这语气或许还是过于强硬了,但还没来得及再撤回,忽然来了电话。他蹙眉一看,倒不是真真,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老朋友。

  「我接个电话,同事打来的。」井然随口对母亲扯谎,离了饭桌,回房接起电话。

  「Lydia, da quanto tempo!(好久不见)」

  Lydia是他意大利求学时期的学姊,早他两届,十多岁就跟着父母来到意大利念书,比起井然这样在国内念完大学才出来留学的人,要熟门熟路得多。她在留学生互助会里长年担任行政,对学弟妹们都多有照顾,又因跟井然属同部门同系所,求学期间还跟他挺熟。

  Lydia为人爽朗,又乐于助人,对同为留学生的学弟妹们更是能帮就帮,因此人脉颇广。井然毕业后跑去罗马开工作室,她也没少替他打点。因此哪怕已经好一阵子没连系,那份亲切感仍是不减的。

  学姊没费时间跟他啰嗦,单刀直入地切入重点:「听说你辞了爱与家的总监,怎么,还是不习惯国内的模式吗?」

  「倒也不能说不习惯吧……就是有些倦怠。」井然捋捋眉毛,失笑:「不过你这消息也太快了,我就跟老董提了一嘴。」

  「我能不快吗?你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抢你!」学姊在电话那头连连埋怨,「上次你工作室好突然就收掉了,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给爱与家抢走了。这回我要是再慢一步,我真会呕死。」

  井然淡笑回你太抬举我了,心思却有些怔忡。当初风卷残云地为了真真收掉工作室,简直就像上辈子的事。

  「那你未来怎么打算?回意大利吗,还是继续在国内发展?」

  「未来……」井然顿了顿,大窗户外能看见花园的一角,郁郁葱葱的植物在夜色和庭院灯的衬托下显得宁静平和,令人看着便不自觉微笑。

  「老实说,我这次还真没计划。」

  「没计划?不像你的风格啊,不是骗我的吧!」学姊跟他开起玩笑。

  他们又随便聊了两句,学姊提到她手上有好几个她认为井然会感兴趣的项目在谈,恰好她最近还在和上海展会谈合作,会来一趟,想趁机找井然餐叙,千叮万嘱井然必须给她一个洽商的机会,否则这坎是过不去了,井然自是连声答应。

  挂了电话,他一回头,就看到房门开了一条缝。母亲站在门后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妈……」井然差点心脏骤停,好勉强才挤出笑容,「您怎么在这?」

  母亲没有回答,阴着脸反问:「你刚在和谁讲电话?」

  井然迅速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对话,基本中义混杂,没提到什么明确的讯息。但他绷紧神经,不敢小觑母亲的联想能力。

  「就是同行一朋友,以前的同事……」他开始绕一堆专业术语,边搀着母亲往餐厅带,边半真半假的拼凑解释。

  母亲对他的专业全然不了解,对和他共事的人更不熟悉,采取这种策略的好处是她无从拆穿他的谎言,可坏处也十分明显。她不喜欢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那会激起她的危机感,意识到她对他的生活早已失去控制。如果她的情绪再坏一点,事情就会上升到她老了、不中用了、是拖累儿子的废人了--这绝对是井然最不乐见的情况。但他一时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编造什么理由。更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去,才能躲开她无孔不入的窥视。

  他把母亲重新安置回饭桌,强压下胸口那股想逃离此地的冲动。提醒自己,即使要逃他也无处可去。他勉力挂起笑容,扮演贴心的好儿子,给母亲布菜,边劝她再吃些,边试图把话题往她身上转移--她又新学了什么舞、刘婶的媳妇和她抗争的最新进度、林奶奶还热衷买假名牌吗……可母亲的表情依然冷淡。

  「上个礼拜有一天,你说你要在公司过夜,」她忽然阴阳怪气地打断井然:「可我打去你们那问,值班保安说你早就下班了。」

  井然沉默了片刻。她指的大概是指上周二。那天他下班后跑去找杨修贤了。那时候他还有地方可逃。

  「可能我……我记错了,又忘了跟您说,就直接回套房休息了……」井然笑着,努力忽略嘴中忽然泛起的苦涩:「不过您放心吧,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努力和母亲对视,尽可能维持坦然神色。但她的眼神令人难以直视。她盯着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用眼睛把他从外到里整个剥皮扒开,好掏出中间的谎言,即使过程会令人痛不欲生。

  「你老实和妈妈说,真真根本不是因为你忙工作的原因才和你闹冷战的,是不是?」

  有一刻井然只感到一片空白。就像你使劲压一个气球,在它即将爆开的临界点,那瞬间会有时间静止的错觉。但那毕竟只是错觉。一直以来极力压抑的屈辱和愤怒以失控之势全面爆开。

  「是我出轨了,是我对不起她。你是这个意思吗?」他瞪向母亲,厉声质问:「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做的再多,只要出现任何问题,你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指责我?」

  母亲惊愕的瞪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不肯服输。她的眼眶开始积攒泪水。他疲惫地闭眼叹气。

  「对不起,是我最近太累了,我不是……我不该和您发脾气的。」

  他软声下来,握住母亲的手。但她用力把手抽回去,嘴唇颤抖,彷佛受了莫大的羞辱。她忿忿站起,抹了把泪,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了。

  井然一个人坐在寂静的饭桌上,饭菜有好大半都没动过,但他已经没了胃口。他把脸埋进掌心。

  求你了。他闭着眼咬牙想。可惜不存在可供祈求的对象。



  
  碰碰碰!

  碰碰碰!

  杨修贤难耐呻吟,从黑暗中苏醒。眼前一切昏沉的像是蒙了层旧化滤净。他臭得要死。酒、呕吐物和汗味放了一夜,混和成了一股特别酸爽的馊味。

  碰碰碰!

  他在地毯上蠕动,试图爬起来,后脑又在茶几上磕了下,连带着昨夜前额撞到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发疼。他骂了句操,凶猛咳嗽起来,却干呕不出什么东西。昨夜除了薯片和酒,他滴水未进。现在嗓子眼干的发疼,胃更是刮痛的狠,在他企图站起来的同时给他迎头痛击。他摀着肚子歪倒回去,一度神智不清地认定自己会就此追随老妈的脚步,解锁胃癌成就。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亲子传承。

  外头的人不耐烦了,隔着门板叫喊着些诸如「有没有人在」、「来安装」、「送货」之类的词。杨修贤懒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缓了好一会,把脸上的口水和脏污一抹,黑着脸爬起来开门。

  几位送货师傅扛着台巨大的智能冰箱,带屏幕那种,浩浩荡荡进来。几人来回探勘,研究该如何把这大东西塞进杨修贤凌乱拥挤的小破屋里。

  杨修贤没精神跟他们耗,撑着最后一缕神魂,指明几个插座的位置给他们后,就栽回沙发上两眼一抹黑,睡他个天昏地暗。等他再度睁眼,闲杂人等已经走了,宿醉和胃痛也消停了,他才真正清醒了些。

  智能冰箱被安置在屋里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主要是它的崭新和能反光的洁白,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亮的晃眼。杨修贤晃到冰箱前,屏幕倏地就亮了起来。

  唷,还是感应的,挺有逼格啊。

  他敲敲屏幕,屏幕上显示了些鲜食商城、食谱等功能,角落的信息处显示有两条未读,他点开看,其一是使用说明,另一个似乎是买家指定的留言。那行字杨修贤一看,就是再宿醉也一下明白过来。

  To 杨大师:

  答应赔你的冰箱,以及没答应但建议你吃的食材。

  冰箱门一开,冷气扑面而来。里面层层迭迭,堆放着种类齐全的食材。处理好的去骨肉,蔬果菇类,海鲜佐料一应俱全。各种甜品、饮料、气泡水都分门别类,按种类和色阶罗列的一丝不苟,跟有强迫症似的整齐,很难认错是哪位的安排。

  大概是受了视觉的刺激,胃部十分捧场地闷响了声。

  「没脸没皮的东西。」他瞪着自己的胃嘟囔了句,开始从冰箱里挑拣食材。

  他毫不客气的挑了几项海鲜和碎肉,给自己简便炖了碗粥。一边吃一边给那冰箱拍了几张特写,给井然去讯息。

  [收到了,谢。就是有点占地方]

  井然收到讯息的时候正在会议。手机屏幕闪现杨修贤的名字时,他有一瞬恍神。他努力回想了下,才记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他们把杨修贤家的冰箱搞坏之后,他订了个冰箱要赔。不只如此,他还自作聪明打点好后续一切,以便同时展示自己的出手阔绰和无微不至。毕竟,他也没别的手段了。

  说来可笑。曾经是他惺惺作态要和人家划分干净、保持距离;后来也是他疯狂上瘾,意图佯装亲密,结果弄巧成拙。那也是意料中的结果。为求得一个避风港,他在杨修贤眼中大概也算是出尽了洋相。

  他抬眼倦倦地扫了圈会议室。报告人在投影简报前滔滔不绝,一圈听众们皱巴巴个脸,有人爱搭不理、有人在腹里酝酿毫无营养的感言。这小半年来他好不容易熟悉的工作环境,即将成为往事。因为他认清了现实,这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撞破真真和小邵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逼他面对的契机。现实是──哪里都没有他的位置。这里没有,真真那里没有,家里没有,甚至……杨修贤那里也没有。他擅长搞砸一切。哪怕是一段不含感情成分的关系。

  他的手指不自觉开始抠着指甲缝,斟酌着该如何回应。可是斟酌了老半天,也只打出了这样不痛不痒的挽回:

  [抱歉给你添麻烦,我现在正在开会,方便的话,会后我过去找你?]

  杨修贤扬扬眉,看这明显带着求和讨好意味的回讯,短促一笑。

  看来井然是有什么误会,把他这当成了什么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在你需要的时刻,刚巧给出你需要的东西,这种时刻特别容易给人营造一种温情的假象。在人脆弱无助的时候给出一个肩膀,流离失所时腾出一座港湾,甚至不需要多费金钱和唇舌,人心就是那么轻易能蛊惑的。

  常言道真心是最宝贵的东西,胜过世间一切有形物。但这和杨修贤的经验百分之百不符。真心恰恰是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人呢,就喜欢上赶着给最不值得的人捧上真心,然后再花上整个余生,对着被毫不怜惜踩得稀碎的真心后悔不已、伤神哀叹。

  井然也没逃脱这定律。几句心伤后的哄人话语、几个肉体交缠的夜晚,就能让井然这样拘谨孤傲、防备心极强的人卸下心防,忘却他是怎样的危险分子。

  [不,别来。]

  他冷笑着扔了手机。胸口那几乎不存在的责任感忽然前所未有地暴涨--他感觉自己有必要给井然提个醒。


  程真真坐立难安地坐在交谊厅,等待井然开完会议。过去她不必预约,就能被井然的助理直接领进他的办公室等候。如今她却要耗费口舌,和助理套老半天交情,才能勉强获得在交谊厅等候的资格。

  助理没明说,但她可以从对方为难的表情猜测出来,井然多半是交代过别让她预约,甚至别让她见面。

  思索及此,她心头萦绕了一点愁绪。曾几何时,她是享有过井然给的一切特权的,如今却连一个助理都比她更容易迄及井然。不过换个角度想,能被特别交代为拒之门外的对象,到底也算是某种特权--被惦记和憎恨的特权。

  五味杂陈的思绪正乱转,一个男人坐到了她旁边,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单用余光便能感觉得出那人特别有存在感,不禁悄悄地打量了那人几眼。

  男人坐没坐相,长手长脚的,往单椅上一摊,翘起个二郎腿。可他这幅不正经的样子却很难让人讨厌起来。她归功于他先天自带的野生艺术家气质和俊朗的长相。他一头蜷曲乱发,似遮若掩地藏着其下那双鹰眼,眼神凌厉中又带着几分沧桑。身上飘来淡淡的尼古丁味,混杂着古龙水,大摇大摆地昭示着他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身上处处散发着危险的讯号。光是和他共处一室,都会令人忍不住心脏怦怦狂跳,令人分不清是迷恋或者恐惧。或者皆而有之。他是那种典型的会让女孩又爱又怕、又怕又想奋不顾身爱一把的类型。不会有人傻得想和他处到地老天荒。但若是能被他这样的浪子轰轰烈烈地祸害一遭,那这辈子也算值了。

  她不自觉地把眼前的男人和井然放在一起对比。和井然谈恋爱不能说毫无快乐,但绝对是毫无惊喜和激情。井然很好。无可挑剔的好。温柔又善体人意,克己复礼从不逾矩,从一而终的完美。

  他完美的和她料想中的别无二致。甚至在两人在一起前后,她都感觉不出井然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人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呢?

  井然唯一在交往后流露出的一点不同于以往的性格,可能就是展现出了比较强烈的控制欲。于是她偏要抗争、唱反调、给他出这样那样的难题,想看看他完美的表壳下有哪些她还未曾见识过的东西。

  但什么都没有。她越是如此紧逼,越觉得自己彷佛无论如何都触不到这个人真正的内核。久而久之,她甚至怀疑起来,井然也许就只有那具完美的壳。

  就连分手的时候,她都没能成功看到井然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为她落下来。一切都是体面的开始,体面的结束。

  甚至--甚至是发现她出轨的那刻,井然都没有任何逾矩的表现--她或许不该抱有这种期待,但她甚至没有得到一句象样的指责!

  他只是简单的切断和她一切的联系。就好像他有一个可以关闭情绪的阀门。可以轻轻松松按个钮就关上。也或许,他根本没有没有那种近似人类的感情──起码对她没有。

  她哀怨的想着,又开始悄悄瞥向身旁的男人。这个男人就不一样了。若井然是那种内敛谨慎至极,一丝情绪都泄不出去的类型。那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完全相反,恨不得运用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释放危险和勾引的那种人。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感觉肯定都像是在燃烧。

  不知是不是程真真打量的眼神过于直白,男人倦懒的眼神忽然朝她扫来。她慌忙别开眼。男人笑了笑。

  「小美人,在等谁呢?」

  他用词轻浮,嗓音却沉着微哑,反差得令人一时分不清,这究竟该算恭维还是调戏。她的手心不自觉地开始出汗。

  「我……我找井然设计总监,」她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他们好像还在里面开会。」

  男人扬眉,一笑:「好巧啊,我也找井设呢。」

  她微微一愣。

  井然不像是会认识这种人的类型。更何况,他们才分手两个多月--她努力在脑海中思索,没找到这人的一丝痕迹。如果这人有出现过,她确信自己不会轻易忘记。

  在她怀疑的眼神下,男人自顾自地捞了捞皮夹克内里,掏出一支烟和打火机。柜台保安朝这喊了声:「室内不能抽烟喔!」

  男人动作一顿,抱歉的朝柜台招手,把烟和火机塞回袋内,接着又回过头来,对她摆出一个俏皮的哭丧表情,逗得她下意识就跟着抿唇轻笑,紧接着又惊觉不妥,连忙敛起笑意。

  「我能请问……」她犹豫三番,还是开了口,「您和井设是怎么认识的吗?」

  男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呀。」

  看她神色怀疑,他又故作神秘地追加一句:「总之不是在什么正经场合遇见的。」

  这下她对他所言之词越发怀疑了。她不确定这男人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但她了解井然。井然这人,是一切”不正经”东西的绝缘体。他事业心极强,但精神洁癖更强。哪怕是为了前途,他都不屑参与酒桌应酬。遑论其他更不正经的场合。眼前的男人必定是在夸夸其谈罢了。

  可此时,一个毫无关系的闪念窜进她脑海,和眼下的情况荒谬的搭上线:井然曾对她传过一个讯息,说他已心有他属,接着又光速收回。那时她只道是井然口不择言地想气气她,可在此时此刻,这个讯息却忽然多出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

  她开始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目光,重新审视起面前的男人。

  「那你呢?」男人随口聊,「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吗?」她边心不在焉的搭话,边试图找寻这个男人在说谎的痕迹,「我是别的门店的员工,以前刚好有机会帮井然和他妈妈卖过房子,所以就认识了。」

  男人露出一脸很无趣的表情。她忽然就有些不甘心起来。

  「其实我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她尽可能地压抑着炫耀和得意的心情,「他是我学长。那时候我就特别崇拜他。我们还一起排练过校晚会。」

  「是吗,」男人不以为然地笑笑:「所以你是他的粉丝。那我也可以算是他的粉丝了。」

  男人想了想,又忽然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想睡男神那种。」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惊疑不定地打量男人,不确定该怎么解读这话中的意思。可男人戏谑地瞧着她的反应,突然又笑了。

  「别那么紧张,我开玩笑呢。」

  她不安地挪挪身体,想要离他远点。她感觉确实像在燃烧。只不过是火烤屁股那种。可那男人却又忽地凑近,眼里的火像是能烧透所有掩盖秘密的薄纸:「还是你被我说中心事了,你也想睡他?」

  她惊骇地瞪向男人,错愕于这人怎能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口出狂言,可男人只是习以为常地继续道:「是也不奇怪啊。谁不想睡高岭之花呢?」

  她完全招架不住男人蓄意的针对和刺探,不自主地别开眼神。但同时,一股古怪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她不只是想想而已,她是真的曾经得到过他。她在内心给自己重整旗鼓,努力抬起眼,勇敢直视对方带刺的眼神。

  井然开完会后,来到交谊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前未婚妻正和--他不确定该怎么称呼他和那位的关系--总之这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他对于两人正在讨论想不想睡他的话题毫无头绪,但即使如此,还是能轻易感知到两人之间紧绷怪异的氛围。

  井然扬声清清嗓子。

  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忽地就被打破了,同时别开了眼。程真真慌乱的眼神乱窜。杨修贤倒是老神在在的望向井然。对上眼那瞬间,井然的心头不知怎地,不祥一跳。

  助理踏着高跟鞋匆匆赶来,要和井然解释,他却轻轻抬手制止了她,眼神定定地望着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修贤看向程真真,她求助望向井然,而井然则定定望着他,他又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喔你是在问我吗?」

  井然按奈下一口气,捏捏眉心,没再理他,转而对着程真真道:「真真,你有什么要事必须现在就谈吗?」

  「……啊?我、我就是……安、安与家……」她本来是想再和井然谈谈辞职的事的,可一时间,她甚至无法从井然和这个男人真的相识的事实中回过神。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本来打好的腹稿,也全都散落的七七八八。

  杨修贤举手发言:「我有要事!」

  井然凛冽的眼神射过来。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带着薄怒更美。

  「我得跟你谈谈,你知道的那件事,就是那个……」杨修贤煞有其事的说着,说到一半却又扭捏害臊起来:「你那东西实在太大了,真的是进不来,但如果你真那么喜欢、坚持一定要把它塞进我那里面的话……那、那我也不是不能商量。」

  井然霎时黑了脸。在场的两个女孩目瞪口呆。眼神来回在井然和杨修贤之间来回穿梭。

  井然尴尬扯扯嘴角:「他……他说的是冰箱。」

  杨修贤无辜地瞪圆了眼:「那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井然黑着脸,扯着他的手臂把人从发沙拖起来,拖到身后,对两位女孩说:「我最近在替他……搞装修。那什么……真真你要有事的话,再和我助理预约吧。」

  说完他便拉着杨修贤的膀子,后者一脸藏不住的坏笑,连扯带拖地拉走了。

  程真真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地离开,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惆怅。她从未看过井然表现出如此矛盾又鲜活的模样。彷佛她从未认识过他,他就已经离她远去。


  井然刚把人拖进办公室,门都还没关,杨修贤就露出本性,一脸揶揄。

  「她就是你那未婚妻?」

  井然警告地瞥他一眼,阖上玻璃门,「早就不是了。」

  瞬间,外侧灯亮,里侧灯灭,整一大片的落地玻璃自动形成单向透镜。

  「她比我想象中可爱,」杨修贤凑到玻璃前,漫不经心地研究起来,「我还挺喜欢她的。」

  从里望出去,能看见外头所有职员的单间。看见他们或忙得焦头烂额、或焦躁的往嘴里狂塞零食;也有人忙里偷闲、玩手机的、趴桌小憩的,全都能一览无遗。可若从外面看过来,因着镜面本身的设计和内暗外亮的光影原理,这片玻璃就成了一镜面。他刚才在外头就留心观察过了。所有主管级的独立办公室都被设计成了这样,从外面看还不觉得怎么,甚至有放大空间的效果。可从里面一看,哗!这设计压根就是为了时刻监视下属呀,可真够变态的。

  「我建议您下次当面告诉她。」井然没好气地回,半倚到他的办公桌上,捞出烟来点了一支,闷闷吞吐白雾。

  新手瘾?杨修贤挑挑眉,注意到了井然办公桌上有烟灰缸,里面残余着一堆烟屁股。刚开始抽烟的新手,身体还远远不及上瘾。但他们的心理上了瘾,急切而愚蠢地想把自己推入难以回头的深坑里。

  「那怎么行?」杨修贤坏笑着凑过去,身子前倾,两手撑住桌缘,把井然环困在他身体和办公桌围成的圆中间,「我怕你吃醋呀。」

  他笑着捏走井然嘴里的烟,井然想抢回来,他就抽高了手,非要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吸上一大口,再把白雾喷在井然脸上。

  井然似是想躲,最后却只是皱眉闭上眼,任由那白雾喷勃在脸上。半晌后,那长睫才震颤着掀起,眸中流露一丝困惑和无奈:「你究竟来这做什么?」

  「我说了,讨论你那"大东西"该怎么处理啊。」

  井然轻声嗤笑。

  「怎么?」杨修贤声音冷了几度,「你可以一声招呼不打闯进我家,但我不能来这找你。怕我打破你的完美形象吗?」

  「我以为是你说过,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井然淡淡抬眸,美目里蕴含了几分凌厉,语调里却又有几分委屈。

  杨修贤对峙地跟他瞪了一会,最后服软似地叹了口气,把还在燃烧的半截烟架到烟灰缸边上,倾前揽住井然颈子,「我也说过,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而我现在……刚好很需要放松一下。」

  他把身子进一步贴上去,一条腿挤进井然腿间,用大腿摩娑着对方裤襠的位置。井然惊疑不定地瞧瞧他,又瞧瞧一旁整片的落地玻璃,提醒:「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那又怎样?」他捧着井然漂亮的脸,凑上去就要吻,井然有些犹豫,终究没有躲开,顺从地被他叼住唇接吻。

  真乖。杨修贤边蹂躏他柔软的唇,边想。我倒要看看你能乖到什么时候。他一边吻,一边不安分地伸手探进他铁灰色的西服内,抚摸他被白衬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肉体。井然的身子很快蒸腾着开始发热,齿间也泄出轻喘,在接吻缝隙间不怎么坚定的推拒呢喃:「我的助理、我的下属们,就在外面工作。」

  但杨修贤装作没听见,直接扯出井然的衬衫下摆,就伸手要往他裤腰里探。井然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捉住他的手腕,泛红的眼里写满了制止。

  「你怕什么?」杨修贤不屑嗤笑。手腕被死死箝制着不能动弹,但他的嘴跟舌头没有闲着。他用唇舌贴上井然白皙的颈侧,又啄又吻、叼住耳垂吮,把咸湿的吐息都喷进那漂亮干净的耳蜗里,「酒店那次,还有圣天使桥那次,都可能被别人看到……那时候把我干得差点失禁的人不是你吗?」

  井然的眼神百般回避,白皙的脖颈却开始发红,一路从衬衫领口烧上来,烧到耳根,把薄薄的耳朵烧得几欲滴血。显然,他对那些疯狂的、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杨修贤没被箝制的另一只手趁机悄悄窜到井然两腿间,隔着西装裤抚上那精神勃发的硬物,恶意轻笑:「你已经硬了宝贝,装什么正人君子呢。」

  井然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推开他,从他的桎梏中猛然抽身。

  杨修贤顺势靠倒在那张办公桌上──从摸起来的触感和结节的纹路判断,应该是黄檀,贵的很,小两万起跳,按这一体成形的设计,要个七八万都不过份。就跟这张桌子的主人一样,越是矜贵,越是令人想把他污染弄脏──他一边胡想,一边懒懒地欣赏矜贵美人焦虑地在他自个儿的办公室打转踱步,做着困兽之斗。

  井然似乎有一瞬间想直接冲出办公室,却又想到了什么而止住脚步,挣扎地折返,几乎是对杨修贤恳求道:「我们可以回去你那里。」

  美人低声下气,温软一求,放在旁人身上肯定心软。只可惜他面对的是杨修贤。没有心的人谈何心软。

  「我不,」杨修贤挑衅一笑,一屁股坐到那张黄檀木桌上,对井然打开双腿,「我就要在这儿。」

  井然焦躁不已,眼神闪烁,却又忍不住往他这儿瞟,从他的脸游移到他岔开的双腿之间。他几乎要能听见井然那漂亮的头颅里,齿轮快速运转的声音,摩擦得头顶都要冒出烟来。杨修贤笑看井然在理智和情欲的边界苦苦挣扎,拼命权衡利弊。

  在那些无人认识的角落,井然或许能被他激得放纵一把;但在这里,他有太多顾忌。杨修贤就是拿准了这点。

  井然啊,他就像只迷路的小鹿。他漂亮、纯净,初次误闯黑暗丛林,一时间被那些见所未见的闇黑角落迷了眼。他不会知道那里埋了多少险恶和枯骨。甚至在被野狼捕猎的时候,还会被激发肾上腺素,体验一把此生从未有过的刺激,从而产生爱上这刺激的错觉。

  只有当牠被捕猎者一口咬上脖颈、鲜血喷涌的瞬间,他才会领悟到丛林真正的阴暗危险。可惜那会是他死前领悟的最后一件事。

  「我想要你,」野狼此时亮出獠牙,低低呜吼,奋起一扑,「就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张办公桌上肏我。给我来点刺激的,否则我就去找能给我刺激的人。」

  利牙既已亮出,无论井然做出什么决定,他们的关系都不可能回到过去。

  野狼扑向小鹿,却没有一口咬在致命的脖颈,只是将利牙埋进鹿腿。小鹿会失去天真,不再信任这片丛林。他会一跛一跛地流着血逃离,再也不敢回去。但起码,他能捡回一条命。

  井然死死抿着唇沉默。他不愚蠢,自然也看得出来杨修贤摆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选择。他用一种不解的、甚至是受伤的眼神凝视杨修贤,彷佛想用眼睛从他脸上刨出一个原因──一个他忽然不再被接纳、不再受欢迎的原因。但杨修贤只是淡然自若地回望,表情毫无破绽。

  快逃吧,小鹿斑比。逃回家找妈咪。趁还来得及。

  井然盯着他,眼眶逐渐泛红,颊侧线条一再绷紧。片刻后,他难堪地别开眼神。

  杨修贤嗤笑一声:「我想也是。」  

  他阖上腿,跳下书桌往外走。井然直视前方,一眼也不肯再看他。

  他的脚步毫无留恋,与井然错身而过。那片刻,井然却忽然发难,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摔回书桌上。

  设计总监的办公室传出摔撞声响,音量不大,因此大部分职员没有注意。但仍有几个耳尖的家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总监办公室。那玻璃隔间是望不透的,只如常反射着冷淡的光芒,和外头职员们的脸庞。

  除非他们有人有透视的目光,才能看见玻璃后方是怎样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那位向来寡淡冷清、从容淡定的井然设计总监,竟然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刻──他和另一个男人几乎是扭打在一起,胀红着脸把彼此扯的衣衫不整,倒在桌面扭动。

  但若再细看过去,这又不太像是扭打了。除非有人打架是专门脱对方裤子的。被压在桌面的男人撅着光溜溜的腚,裤子都被扯到了膝盖下,而他光裸的屁股中央,是一根巨硕的性器在蛮横地往下插,直要凿进他屁股里。他被操得两瓣臀肉都在发抖,但操人的那个反倒一脸羞愤委屈,倒像他才是被胁迫的那个。他甚至连西装外套都没脱,只有下身裤头解开往两边摊,裸露出贲张性器,就咬着牙死命往下塞。

  杨修贤趴在檀木桌上,咬牙泄出闷吟。他太久没被进入了。但井然没有替他扩张、没给他时间适应,就着套上那少得可怜的润滑,就直接将硕大的头部挤进他的入口,把那尺寸骇人的东西一寸一寸往他体内钉。
井然很久没有那么直接粗暴了。但这不正是他要的?他强压下生理对疼痛的逃避反应,在那东西排开层层软肉的同时,蓄意缴紧内里。井然闷吭一声,失去耐性,猛地一插到底,肉囊重重拍上他会阴。

  杨修贤哀叫一声,顿时一口气提不上来。他感觉像是整个被捅穿了,只能张着嘴如搁浅的鱼,摊在这硬的难受的木桌上粗喘。

  从他趴着的角度来看,正好面对隔间玻璃,能看见外头的职员们一张张职业倦怠的脸。他们肯定想象不到,在他们竞竞业业地工作的同时,面前的玻璃后方,正在发生何种荒唐淫乱之事。

  他忍不住笑起来,牵连腹腔震动,震得井然那东西横插在体内的异物感更加明显。井然的动作停下来。

  「你笑什么?」

  杨修贤没有回答,笑得停不下来,眼角流出眼泪。井然犹豫:「你……」

  「我就是好奇……」杨修贤虚喘着说:「你们这儿的隔音怎么样?」

  「来人看呜呜呜……」井然一惊,将他突然发难的一声高喊摁灭在掌心中,接着他嘴里就被塞进一团布,应该是井然的手帕。

  「你是不是疯了?」井然低声怒问,而他只是挑衅的回过头去,确保眼神里充满足够的讥讽。

  井然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不再有任何犹豫或怜悯。他盛怒地瞪着杨修贤,开始解领带。杨修贤想趁机用舌头把手帕顶出去,讥讽他玩不起就趁早收手。可井然动作比他更快,再度压制上来,直接用领带缠住他的嘴,绕到后脑打死结。杨修贤挣扎起来,想把那束缚扯掉,井然却掐着他的髋骨猛撞进来,他瞬间被进得太深,倒回桌面呜咽。后穴那东西无情地扯着他整个内里拖出去,再恶狠狠撞进来,几个来回便将他僵硬推拒的内部捣得颤抖红肿、柔软着向施暴者敞开,甚至不知羞耻地搔痒起来。

  这就对了,宝贝。杨修贤被撞得前后耸动,上身都跟木桌摩擦得快要生火,边昏沉地想。对付无情之人,你得比他更无情。

  他被撞向前,又被拖回去。勘勘攀附在桌沿,口鼻溢出零碎喘息,声音又被湮灭在手帕和领带里。他趴在桌上,目光涣散,没有焦距地看着桌上各种办公用品。他能轻易想象井然平日就坐在这里,用这把尺子丈量、那把圆规作画、冷白的手指在键盘上利落敲打。可如今那双手在干什么呢?在用会留下指痕和乌青的力道死死掐着他的腰臀,掐着他一次次纳入那根炙热粗硕的阴茎,无可抗拒地被劈开身体。

  他趴在那儿也不挣扎,任由身后人摆弄他,操得他颠簸晃动。忽一下那东西顶得太深,令他反射性打起恶心,泪腺刺激得涕泗横流,涎水不受控漫溢,浸得领带都湿湿黏黏,再流出来濡湿脸边的纸张文件。

  井然看着身下的人脸色胀红,艳红的唇被手帕堵的满满当当,含着领带湿润呜咽,好不可怜。井然神情逐渐复杂。他不明白杨修贤怎能这样,前一秒盛气凌人的逼着他操他,后一秒又摆出这幅委屈至极的样子。他分不清处杨修贤到底要什么,又在拼命抗拒什么。先是步步紧逼,逼他打破所有平衡,在最不恰当的地点和时机操他;又在得偿所愿后,眼里透出股视死如归的绝望。

  井然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谬垄罩在他们身上。他才是那个没什么好失去的人。他的世界早已脱轨倾轧,他倒不在乎踩死油门加速崩塌。他死死地箝住杨修贤的两只手腕,将人困在身下加速插弄,插得他肛口处打出一圈白沫、颤抖抽缩。杨修贤在他身下呜呜哀鸣。于是他更凶狠地挺入,每每都顶进最深处,像要把囊袋都塞进去一般,挤压得那两瓣臀肉都变形。

  杨修贤开始痉挛,阴茎兴奋地抽动,弹打在桌缘和边上的建筑设计图上。前端那窄小的肉缝开始挤出小股小股奶白稠液,滴在图纸上,弄得那一片泥泞。

  希望那不是什么重要的设计图。杨修贤努力分神想。否则那建筑得被迫加上游泳池了,由他的精液灌溉添加,不用客气。

  他企图保持理智、保持嘲讽和游刃有余。但他的身体被欲火逼往相反的极端。井然那根烙铁般的东西在里头死命搅动,不留余地狠狠地操他,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他从里到外整个烫熟操化。他下腹疯狂颤抖,双手不受控的胡乱刨抓,给他体内凶猛袭来的高潮做伴奏,将文件、纸镇、烟灰缸都扫落地面,一阵乒乒乓乓。

  那截未燃尽的烟也滚落地毯,没多久,便有焦味袭来。

  杨修贤在喷射的快感中艰难地分神去看。地毯上火星飞溅、烟雾袅袅。他尚存着一丝理智,挣扎扭动起来。但井然不仅没有停下来,还将他整个人拉起来,面对外头众人,将他一条腿架到书桌上,迫使他阴茎高竖着、坦露着被操到红肿泥泞的后穴朝所有人敞开。

  他难耐地缴紧肉穴,反倒像是在给插在里头那玩意儿更多刺激和鼓励。 

  「这样够不够刺激?嗯?」井然贴着他的耳朵喘,同时更狠戾地挺入。肉体拍击的声音回荡在极简冷淡风格的办公室中,股间黏腻湿滑一片,随着撞击飞溅无数滴滴点点,留下难以善后的痕迹和气味。

  「这是不是你要的刺激?」井然嘶声逼问,听起来趋近疯狂。

  井然秉持着那股宁可先把他操死,再一起烧死的架式,架着他的腿大开大合地操弄,逼他对着玻璃外往来人群弹跳着阴茎,喷溅射精。他难堪地别过脸去,只能被高潮袭卷吞噬,放任自己被操到抽蓄高潮的模样,大剌剌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他要小鹿沿着原路逃出森林,小鹿却叼来一支火把,烧了整座森林。

  火苗越来越大,眼看着要燃成不可收拾之势时,井然猛捉住咖啡杯盘往那处摔。顿时瓷器乱砸,咖啡泼洒。

  火倒是熄了,剩丝缕黑烟袅袅,但他们的动静却引起了关注。

  玻璃外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投以疑惑好奇的注目礼。其中,甚至有一个人走上前来。杨修贤惊喘一声,抽紧身体。

  程真真。

  杨修贤以为她早已死心离开了。但他显然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有多执着。就像他低估了井然这衣冠楚楚的家伙能有多疯狂。女孩犹犹豫豫地走近,担忧的目光试图穿透玻璃,却看不透她想看的东西。

  杨修贤感到井然在他里头停住了,抵在深得令人作呕的深处,逼得他从鼻腔喷出几声哀呛。他泪眼模糊,艰难地偏过头看着井然。井然的眼神掠过他耳际,落在玻璃外,他曾经的未婚妻身上。

  杨修贤看着井然,却看不透他冷静疯狂的神情后,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想,这也许是个契机。让井然清醒过来的契机。

  认清现实吧,宝贝。你远没有准备好面对堕落至此的后果。

  但井然像是感应到他的想法,忽然收回眼神,和他四目相交。那双漂亮的眼里翻涌着晦暗的情绪,令他忽然一阵心悸。

  这不对……这根本不合逻辑,井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向来谨慎小心,即使是几乎住到杨修贤家里的那段时期,也甚少和他分享关于他的人生讯息。这是杨修贤始终感到安全的原因--井然过于聪明,过于会保护自己了。但此时此刻,出于某种杨修贤还无法想通的原因,井然忽然决定撤掉最后的防护网。

  「你刚才想喊谁来看?」他架着杨修贤往前一步,强迫他和玻璃对面的女孩面对面,「她吗?」

  杨修贤呜呜反抗,激动的挣扎起来,但井然的身躯紧贴上他的后背,那根炽热的硬挺也往更深处搅弄,他愈是挣扎,下身就愈酸软,淫液从被操开的后穴中汨汨流出,沿着腿根滴滴答答在地毯上,反倒让他的抗拒像是在求欢。

  玻璃外,女孩跟他咫尺相望,眼神纯净好奇。他呼吸愈发急促,胸膛拼命起伏,忽然,绑在嘴中的领带被松了松往下扯,手帕也被撤出去。

  井然说:「你现在可以喊了。」。

  他脸颊发酸的动了动,想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声音却比想象中的更加颤抖:「在未婚妻面前干男人,真是特别的爱好啊。」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井然轻笑起来,声线沉稳又柔和,反透出一股冷静过头的疯狂,「突然杀来这里,出现在我同事和前任面前,不就是想拆穿我虚伪的外壳,看看我能被你毁灭到什么程度吗?」

  「我让你毁灭呀,」井然贴着他的耳廓,近乎柔情地蹭了蹭,生生把注了苛薄和恨意的话语,说成绵延情话,「这样你开心了吗?」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颠了倒、乱了套。

  但他来不及吐露心声,那根硕大炙热的东西就再度撑开他肿胀的肉穴,粗暴的直捅深处。他匆忙把领带塞回嘴里,想塞住从喉咙溢出的哀鸣。但井然故意用力挺动,让他不住往前冲,几乎要一头撞上玻璃。

  他努力撑着最后一丝理智,不让自己赤身贴上去、把阴茎戳上玻璃。即使尚离玻璃还有十数公分的距离,他都已无法肯定,他们是否还在阴影的庇护中,还是他们躲在玻璃后方疯狂交媾的模样,早已在女孩面前丑态毕露。

  他只能拼命向后拱,想扯着井然后退一点、再退一点,却反倒把自己拱成一个彻底敞开的姿势──彷佛他不是在退缩,而是在恬不知耻、得意洋洋地向面前的女孩炫耀──看看!你的男神。心驰神往、高不可攀的神,如今正下流地逞着兽欲,尽情操弄另一个男人。就在你呎尺眼前,而你没能看穿他。

  或许这就是杨修贤想要的也不一定。就像井然所说的那样。他没什么善心可言,纯粹是抱着一颗毁灭的心思来的。

  也或许,这其实是井然想要的。他有时觉得井然恨透了他身处其中的一切,可他并不清楚井然具体是在恨什么。或许井然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愤怒至极,想要摧毁一切。

  所以他要发狂、要摧毁、要不留余地地羞辱一切。他羞辱杨修贤、羞辱他的前未婚妻,也羞辱他自己。好像唯有如此,他才能向这个他身处的、早已颠倒错乱的世界证明,他不会被它击倒,因为他比它更加疯狂。

  井然牢牢掌握杨修贤的身躯,操得他激烈震颤,而他身前是女孩逐渐迫近、充满忧虑和探究的身影。杨修贤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前头又开始汨汨吐出精液。肉穴阵阵缩紧,他能清楚得感知到井然那玩意儿上根根分明的经络,刮弄着他脆弱的内里。那凶器毫不留情地进出冲撞,捣毁他所剩不多的清醒。

  「你不是说挺喜欢她的吗?」井然这个疯子在他耳边柔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多喜欢她。」

  井然说着,忽然把手窜进他的上衣,掐住乳尖蹂躏。他惊喘一声,却硬是压抑下来,咬灭在领带里。井然却不肯罢休,当着程真真的面,在她一无所知的脸庞前,边凶狠地掐弄杨修贤的乳尖,边死命往他体内一阵猛顶。巨硕的性器在杨修贤臀间疯狂进出,插得他阴茎乱甩,前端频频拍打小腹,弄得肚脐下方一片晶莹黏腻。而那处还一鼓一鼓地、被体内的凶器拱得一再鼓起。

  杨修贤想喊停,但失控的疯狂已无法在此刻被叫停。井然已经足够熟悉他的身体,知道怎样摆弄他,能让他哭泣颤抖着高潮。井然的指甲陷进他的乳肉里,刺痛神经;肉冠更是在他内壁狠狠刮弄,辗过敏感点,再撞进最致命的深处。多重刺激逼得他无法单凭意志力或羞耻感收住高潮,剧烈痉挛起来。他下腹的肌肉颤抖着绷紧,阴茎不住抽动,对着面前的女孩喷射白色浊液。

  但井然没有停下,在他颤抖着腿根疯狂高潮的同时,甚至加速乱捅,强制将他的高潮再逼上另一个高峰。他几乎无法再射出什么,却还是翻着白眼被逼出了最后几滴奶精,骇人的欲浪一波接着一波将他推上去,无法平息,他尖叫起来,领带从嘴边掉出来也无法去管,任由井然在他体内做最后冲刺,将他撞得把白浊通通溅在玻璃面、溅在女孩无措的身影上。

  外头的女孩像是突然被吓到,猛然从这荒谬的三人情境剧中惊醒,惊慌失措地逃离。杨修贤无法停止射精,却荒谬地感到一丝庆幸。好歹这三个人之中,还有人活着逃出去。


  程真真跑出大楼,才稍稍平复喘息。她捞出电话,强迫自己镇定,反射式的按下通话键,甚至没看清是谁来电。除了刚才在反光玻璃后模糊的景象,她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进去。

  有那么一秒钟,她几乎觉得她就要看透那片玻璃,看透井然变的她不再认识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但她的思绪被乍响的电话铃横生阻断,反倒让她警醒过来--她看不见井然在里面和那个男人做什么,可他们却能清楚从里面看到她傻愣地站在外头的模样。羞耻感瞬间裹挟了她,迫使她匆匆逃离。

  「……真真?真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让她恢复冷静。电话那头,白阿姨语带急切地一遍遍关心她的近况,问她和井然打算冷战到什么时候,最重要的,是问她「打算把婚礼安排在什么时候?」

  听到关键词让她瞬间清醒。她可以体谅井然为了不刺激他的母亲,而隐瞒他们分手的事实。老实说,就照她对白阿姨那精神状态的理解,井然能够告知她,他们的关系已经陷入瓶颈,进展到"冷战"阶段了,已经是进展可喜、实属不易。她不应该再对井然或者白阿姨抱有更多苛求。可此时此刻,她只对这对母子感到厌烦透顶。

  她想起刚才在交谊厅,那个穿皮衣的男人对她讽刺的笑,像是她是世上最愚蠢的白痴,对她曾经几乎论及婚嫁的男人毫不了解。但老实说,她真的尽力了。

  甚至在分手后,她都在尽力维持他们的友谊,不让井然的家庭随着两人的分手而分崩离析。她甚至一次又一次腆着脸哀求,求井然接受她的帮助。她甚至为了他要求邵芃诚,她的现任,让井然起码在情场失意的同时,能有职场得意。

  这些都不是她的责任。对于一个前任而言,她真的觉得自己做的够多了。可井然对她是什么态度呢?当着助理的面,将她拒之门外,宁愿与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奇怪男人拉扯纠缠,也不愿与她多话一句。

  不是她想绝情。是井然做的太决绝了。

  「白阿姨,」所以,当她终于压下颤抖开口时,声音里已不再迟疑:「井然可能还没告诉您,其实我们早就已经……」


  办公室下起了雨。

  火灾警报大声鸣响,放送艳红光芒,职员们个个神情迷惘,从电腦屏幕后方抬脸张望。

  不知道是谁先大喊一声,跑了出去,引发了一连串跟风的逃亡。

  井然的办公室也在下雨。

  人们在玻璃外来来去去,匆忙逃亡。有人收拾东西,有人神情茫茫,还搞不清楚状况。而他们赤身裸体,躲在玻璃后方,赤裸着下体紧紧嵌合,在一片乱象中反倒显出异样的从容宁静。

  事后井然向全体同仁道了个歉,说他不该在办公室抽烟,不想误引发火灾警报,给同仁们添麻烦了。杨修贤就在旁听着,露出一个无人注意的浅笑──他当然不该在办公室抽烟了。他想着。他还不该光天化日,在众同仁和前任面前,大搞办公室性爱。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笑呢。是他要井然做出选择。井然选了,选了玉石俱焚,死不回头,宁可跟他扭扯着跌进地狱的业火里。他们谁都不无辜。

  添的麻烦是真麻烦。大量电腦、文件泡了水,木地板、皮沙发、同仁们的个人用品,通通泡了水,整层办公室都要面临大整修。邵董听闻此事后,立即来电表示是警报器过于灵敏,此事不怪井然,交代法务找保险公司索赔。把慷慨大气的做派贯彻始终,也属令人敬佩。

  洒水器的水有股陈旧的锈味,弄得整层办公室闻起来都有股腐坏的味道。这味成功盖过了他们在井然办公室留下的腥膻气息,还给了他们跑出办公楼时衣衫不整、狼狈失态的模样打了最佳掩护。他们在那间办公室里干下的腌臜事,留下的体液和痕迹,就这么蒙混在一阵马乱兵荒中轻轻揭过,被雨水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杨修贤湿漉漉地站在阳台上,挤在一众避难的同仁之间,看着整层办公室变成的水灾现场发楞。井然挤到他身旁,和他并肩看了一会。杨修贤脸色苍白,蜷曲的浏海还滴着水,湿淋淋地站在初冬的寒风里,看着实在可怜。他把刚才同事递给他的干毛巾披到杨修贤身上。

  「我以后,」他开口时,甚至管不了这卑微与否,只想得到一个答案,「还能去你那找你吗?」

  杨修贤眼神忽扫过来,令井然心头一震。他说不清那眼里有的是怎样的情绪,但他第一次发觉,脱去了浓厚情欲和挑逗勾引,杨修贤的眼神也能冷得穿透灵魂。

  杨修贤瞧了他一会,脸色忽然又变了。他摇头微笑起来,接着变成大笑。笑个没完没了。井然在旁皱眉不语。等他笑完了,才叹了口气,淡然道:「随你便吧,我反正是警告过你了。」

  他没听明白杨修贤的意思。但他也不问。他把这当成许可。唯有如此,才能保有最后这根浮木。

  可他很快就明白了杨修贤所谓何意。

  他自以为此事天衣无缝,没留下一丝痕迹。可当他深夜返家时,却见母亲静静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等着他。

  昏暗的客厅里,母亲黑漆漆的眼神闪烁阴冷的光芒。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绷紧的神经,都盛满了失望透顶的愤怒、冰冷的恨意、以及拆穿她儿子又一个谎言的得意。

  他定立在玄关仅有的灯光下,和黑暗中的母亲沉默对峙。他太熟悉母亲这样的神情,以至于不用再多言语。

  沉默无限拉长。他的心也逐渐沉下去,沉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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