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一生挚爱
午后的会议室笼罩在金黄光芒中,资料柜上头的唱盘机徐徐播放着悠扬的轻音乐,使开阔的会议室不至于太过空荡。
井然翘着二郎腿,姿态放松地坐在办公椅上。一桌之隔的对面,坐着一个情绪截然相反的老大爷,他的姿态紧绷,眉头紧锁,焦虑从他痀偻的姿势和收紧的四肢显露出来。他一页一页地反复翻看文件,时不时疑心重重地抬眼瞟井然,整张老迈的脸皱巴成了一团。
坐在井然身旁的陶律师保持着专业的微笑,观察着这两个从气场、相貌到姿态都截然相反的人。她的客户井然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等待,虽然他才是强力推动这一切来到如今局面的主导者,到了收网的时候倒一点也不着急,像个经验老道的猎人,耐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坏心地在享受着猎物垂死的挣扎。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他的食指在下意识地轻点桌面,仿佛快要在办公桌上弹奏起快乐的乐章。
而他们对面这位大爷杨伟宗态度就没那么淡然了。这陶律师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是被诈骗集团坑了的苦主。想当初他从保健品直销入的坑,最后什么养老保险、抵押房子,以贷借贷的坑他都一个没落通通踩了一遍,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来龙去脉就欠下了几百万。
那些高利贷公司当然是非法的。这可怜又愚蠢的老头起初还硬着脖子不肯还钱,让对方有本事来告他,不过既是不法分子自然也不会好好坐下来跟他谈道理讲法律,上门一顿凶恶的打砸,吓得杨伟宗连夜带着老婆儿子跑来上海躲到外甥家。到这里一切都还跟陶律师的当事人扯不上干系。直到这大爷自作聪明地想把债甩到外甥头上,做实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俗谚,而很不巧地,这位外甥又正好是井然的朋友。
于是不法分子不知怎的辗转找上了井然的公司,开始大肆闹事,井然不替他朋友还钱,他们就天天在门口闹,用的手法是过时的三件套:喷漆、哭闹、举布条。当然了,井然和他合伙人也不是吃素的,立即报警并找上陶律师所在的大型律所。以陶律师打过无数场官司,阅人无数的经验,一下就推断出肯定是杨伟宗看上外甥的朋友有钱,故意透露井然的讯息,祸水东引。
不过放贷公司嘛,重点还是在要钱,一旦井然这方拿出法律的武器,放贷公司知道自己讨不了好,立刻就转换策略,回头又去欺负杨伟宗了,哪怕杨伟宗决定断尾求生、抛妻弃子——他的倒霉老婆那时才被讨债人打破脑袋,辗转在医院病房呢,他照样被讨债公司掘地三尺给挖出来了,还痛揍了好几顿。陶律师手下的新进律师跟进到这阶段时,他们都已经判断案件差不多要收尾了。依她的经验不难推测,这位杨大爷的未来无非就是下半辈子都被讨债公司压榨吸血,了无新意的结局。
不料她的当事人井然了解到情况后,却默默沉思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她的当事人在这片刻里思量了什么,只知道当他再度开口,说的是想替杨伟宗解决掉这次的债务,并且强调了要「不留后患」。
「如果可以的话,」井然思忖道:「在法律上有没有办法,使杨伟宗和他外甥断绝亲戚关系呢?」
「断绝亲戚关系在法律上是没有依据的,不过⋯⋯」陶律师顿了顿,才委婉地提醒:「如果你都已经打算要成为杨老先生的债权人了,那在实务上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她的当事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他们三人会坐在这间会议室里。
在此之前,陶律师已经领着律师团队将杨伟宗欠下的数百万债务都捋得清清楚楚了。刨去非法高利贷的部分,法律层面上挑不出漏洞的债务,莫约是不到百万。一开始跟高利贷公司接触时,对方也很不乐意自己辛辛苦苦骗到的肥羊债务瞬间缩水大半,双方还就此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但后来,她手下一名新进的年轻女律师用尽办法,去医院调到了杨伟宗妻子的医疗纪录和死亡证明,以威胁对方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方式,总算让对方松了口,同意以公正利息计算杨伟宗的债务,并将杨伟宗的债权全部转移给井然。
即便如此,一百万仍不是个小数目,陶律师本来想劝井然再考虑考虑是否要淌这混水,或者再给他们律师团队多点时间,兴许还能找出更多非法放贷的漏洞,降低井然的负担。井然却说不必了,他只想尽快把事情处理掉,免得夜长梦多。
陶律师不晓得井然口中的「夜长梦多」是指什么。始终让她比较感到奇怪的一点是,每回她和团队提出来要请杨大爷的外甥一起来商议对策时,井然都会找各种借口婉拒,表示他可以代为处理,似乎有意地在避免那位杨先生参与进来。意识到这点后,陶律师便也没再提过了。毕竟,井然才是她的客户,她服务的对象。
她是见多了大客户的,几百万几千万都不当钱的人也见识过许多,不过井然给她的感觉不像那些挥金如土的败家公子哥,反倒有种脚踏实地的实业家作派。那么他这为了朋友一掷千金的举动就很耐人寻味了。与其说他不在乎钱,不如说他更在乎的是别的。
也许是一个人。陶律师不着边际地想。但会是谁呢?总不至于是眼前这个可恨又可悲的老大爷吧。
杨老大爷大有跟他俩耗一下午的态势,拿个老花眼镜,拖拖拉拉翻来覆去把文件都快看出花来了,还迟迟不肯下笔签名,努着个嘴,似乎对还债对象变成了井然这事很不满意,纵使他的债务已经减轻了八成。
「那意思是不是就是,只要我同意跟我外甥断绝关系,你就不要我还钱了?」杨伟宗狐疑地盯着井然问。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陶律师有专业素养镇着,她都差点想孝敬对方一点国骂。
井然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点头。「只要你跟杨修贤断绝关系,远离这座城市,以及,保证以后永远离杨修贤远远的。不准打扰他,不准跟他要钱,不准来见他除非他主动去见你,否则哪怕是你死了发丧都不许通知他——」
杨伟宗立刻一脸不乐意,忿忿不平地张口正要来一句:「那怎麽行,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外甥,给我养老送终是他该的!」可话才刚过齿关,就见对方文雅的面庞透出锋利的冰冷,那话瞬间就在他口中结了冻。最终他嘴皮子掀了掀,还是没成功发出声音。
「那麽是的,」井然声调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冷的没有一分温度,要是细品,还能听出一丝嘲讽:「在你有生之年,我不会跟你追讨这笔债务。你死以后,我也会自动放弃这笔债务的追索权,不会让你儿子继承由你的愚蠢所犯下的错误。如果你还在乎你儿子的话。」
杨伟宗的老脸一下就涨红了。他当然在乎他自己的儿子!瞧给那人说的,就好像他是个没有丝毫人性底线的无赖!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终究是面前这人替他还的债,他只要签了这份协议书,以后就等同无债一身轻了。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君子忍人所不能忍,这口气他可以先憋着,反正回头还怕找不着他外甥算账吗?
然而对面那人琉璃珠似的眼睛就像安了透视器似的,随意一扫,就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那双眼微微瞇起,透出危险的气息。
「杨伟宗先生,」井然勾起手指,用指节轻敲着桌面,嗓音极为轻柔,却莫名令人不寒而愠:「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吗?」
杨伟宗先是一愣,不知道对方问这有什么意思,随后敏感地感到被羞辱了,又不服气了。「你是个搞工程的,盖房的,这我还能不知道?」
对面的男人欣慰一笑。「是的,我是搞建筑工程的。虽然大部分工作内容是在进行建筑设计和结构计算,但还有一部分的工作内容,是要去工地监工。你知道我在工地看过最印象深刻的事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杨伟宗瞪着眼,衰老的眼皮都搭拉在眼匡上,使他的眼睛更小得猥琐。他嘴上说的都已经算客气了,心里想的是:管我屁事!
但井然对他毫无耐心的态度丝毫不恼,仍是温和地笑了笑。
「我最印象深刻的事是有次午餐放饭时间,所有工人,包含我们这些监工的都去吃午饭了,但有一个工人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猜他是想避开众人回去偷喝酒,并且他那时候也已经醉醺醺的了,工地有很多危险的机具,需要操作人百分之百清醒,是严格禁酒的,被发现他就会被直接开除。总之,他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偷溜回了空无一人的工地现场。」
陶律师不动声色地瞥了井然一眼,没多嘴。她已有预感这个故事的走向不会太好,但一时半会儿也还摸不清井然的用意。
「我之前说过了,」井然平稳的声线继续说:「工地是很危险的,可能他又不太清醒。没人知道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等我们吃完午饭,悠闲的回到工地准备开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工人已经掉进了早上新灌的水泥池里了。你可以想象成,那是个深两米的巨大游泳池,只不过里面灌满了水泥浆,人掉进去是浮不起来的,会直接沈到最底,困在厚重的水泥里,连挣扎都没有办法,更别说逃生了。」
陶律师想象了下那个画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旷工,这三不五时会发生,没人想到他是掉进水泥池里了。等我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水泥已经干了,消防人员得把干掉的水泥一块块敲掉,像考古学家那样,把他从里面挖出来。」
井然恰到好处地顿了顿话头,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地,甚至可以说,隐隐有些骇人的微笑,盯着杨伟宗。「当然了,他也可能不是醉到自己掉进去的。他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没人知道他是否有跟谁起过争执,过者还发生过什么其他的事⋯⋯这些旁人都不可能知道,因为工地这种地方,向来没什么监控,而水泥更是将他身上一切可能的证据都毁灭了。即使他是死于非命,这也只能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陶律师绷紧了表情。她有点明白井然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对面的杨伟宗一眼。那位老大爷虽无赖,但也不是笨蛋,他显然也听懂了,脸色霎时变得又青又白,两片薄薄的嘴唇都在发颤。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指指井然:「你、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跟您分享见闻。」井然两手一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他在威胁我!」杨伟转向陶律师,气急败坏地叫屈:「你听见了!」
但陶律师迅速地看了她的当事人一眼——那人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又看了对面抖得像筛子的老人一眼,不用很困难就立刻做出了决定,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我只觉得这是个有点吓人的故事。但杨老先生,作为律师我得提醒您,诽谤造谣他人可是不小的罪名,他现在是您的债权人,法律上而言,他有权强制执行你名下的所有财产。当然,我相信井先生不会跟您计较这些,但有时候,」她顿了下,并不怎么同情地说:「人还是得学会管好自己的嘴。」
那姓杨的大爷瞬间就萎了,跟泄气了皮球似的。似乎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认清自己惹人生厌已至孤立无援的处境。而陶律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刚说完这话后,瞥到她的当事人嘴角多了分真诚的笑。
半小时后,送走了杨老先生的陶律师回到会议室,最后确认了一遍刚签署用印的、还热腾腾地几份文件,其中有具法律效益的债权转移文件,也有不怎么具法律效力,纯粹用来吓唬人的断绝亲戚关系立约书。反正杨老大爷连那些明显的诈骗坑都能跳,多跳一个又何妨。
「井先生,」将文件收拾妥当后,陶律师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开口:「您刚才说的故事,是捏造的吧?」
井然闻言从手机里抬头,茫然了一秒,随后才温和笑笑,又恢复她印象中的绅士作派。「当然了,这么可怕的意外事故还没有在我监工的工地发生过。」
陶律师悬吊着的一颗心才要放下,他却又摸摸下巴,幽幽补充了句:「而且也没人会铺什麽水泥池,我只听说过,有工人掉进水泥搅拌机里,被搅成了⋯⋯」
陶律师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个人被搅成了什么,更令她发怵的是,井然似乎也在想象那个画面,并且把遇害者给代换成了某位前脚才走的大爷,在脑中悄悄地进行冷静而理性的评估。
这种理性之下的隐隐疯狂令陶律师发怵,一下泛起满背的鸡皮疙瘩。她仿佛无意间窥探到井然平静之下的另一幅面貌,不敢想若是未来真的有必要,他会做到什么程度。害怕之余她又忍不住好奇,像他这样温和的人,是为了什么竟会如此疯狂。
幸好此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她的遐思,解救她于尴尬的困境。铃声来自井然的手机,就是听着奇怪,不像任何厂牌手机的预设铃声,硬要说的话,更像警报。
井然握着手机蹙紧眉,匆匆站起来。「陶律师不好意思,我可能得先走一步。」
「没事,应该没什么需要你签署的文件了,如果有的话我再联系你后补就行。」铃声持续作响,她好意提醒:「你要不要先接电话?」
「这不是电话,是摔倒警报。」井然边说边匆匆将西服外套从椅背上拿起,挂上手臂,「家里有病号,特地为了他装的,就是怕有什么万一。」匆忙之中他也没有忘了礼仪,朝她点头告辞:「那剩下的部分就拜托你了。」
她挥挥手,目送着她的当事人急切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大门外,心里有一部分疑惑得到解答。即使他没有说,很多事也不言自明。
人啊,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陶律师摇摇头,感慨地想。左不过都是为爱疯狂罢了。
警报系统的警铃被井然暂时关闭,画面上却还是闪烁个不停,令井然脑海中也不停闪现着等会儿回家后可能看到的各种惨况。
「您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井然又一次焦躁地挂掉电话。一路上,他已经给杨修贤打去无数通,全都无人回应。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卡在时速上限踩油门,不停换道超车。
在一路喇叭声的抗议中,他硬是把半小时的路程缩短到十多分钟,赶到了家门口,气喘吁吁地猛推开门,准备迎接很可能令他心脏骤停的情境,甚至都没留意到在门外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一路上他想象过无数种杨修贤可能的情况,也许是摔倒在地无人搀扶,还在痊愈的腿骨可能又裂了,会不会撞到了脑袋?肯定无法移动,才会连电话都没法接⋯⋯但默认了各种惨况的井然唯独没有料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一种——杨修贤在轰然作响的音乐声中,猛然从女人腿间抬起头,望向井然的眼神还带着明显的醉意和茫然。
他不仅没有受伤,更遑论痛苦。他歪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女人白软的大腿上,迷茫而享受。他胸前的衬衫风流的大敞,身后还贴着另一个男人,两人衣衫不整地互相倚靠着,那男人的手还不规矩地从杨修贤衬衫下襬伸进去,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
这三人显然是进行到一半,直到遭到井然的闯入打断。三人先是愣了下,仿佛被定格,接着衬衫里男人的手悄然缩回去,女人高衩裙下岔开的双腿也尴尬地合拢。
井然感觉他应该要明白这幕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的含义,但事实是他的脑袋一片空白。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没有意义,没有理解,没有逻辑,更没有组织好的语句。
「这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只能如此空洞地,问出如此空白的问题。
杨修贤是三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用手肘拐了身后的男人一下,将他推开,却连埋怨都像是在调情:「让你别闹,果然触发警报了吧!」
这玩笑似的话语顿时给紧绷的气氛调剂了下,那一男一女放松地笑了出来,开始跟他自然的打闹。「还不是你先开始的!」男人笑骂。
「这我可以作证,」女人也搭腔,「是你先把我弟推到地上的~」
唯有井然支立在门口,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杨修贤笑闹间转过头来,似乎这才注意到了井然,随意地摆摆手,向他介绍那对男女:「他们是我的画的买主,Loray&Vincent。这位是⋯⋯」却在向那对男女介绍井然的时候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有些欲盖弥彰地说:「就是我的房东。」
「唔~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房东呀,」女人一脸玩味,「怎么我就找不到呢?」
「还是你问问房东大人,介不介意和我们一起玩?」男人也不停打量井然,语带怂恿:「我很喜欢交新朋友的。」
而井然的眼里却没有他们,耳朵也听不见他们。他的眼里只有杨修贤,只想听他说的话。可杨修贤的眼里却没有他,既不肯看他,更不肯更他眼神交会,而是皱皱鼻子,用那种井然理解无能的、彷佛跟那对男女才是自己人,与他却咫尺千里,隔了一层看不见厚重的墙那样的语气,和那二人调笑:「啊⋯⋯他才不会愿意呢,他有严重洁癖的,难搞的很。」
「woo~难搞的男人呀?」女人反而更加兴奋了,兴致勃勃地支起了她丰满的上身搔首弄姿,「难搞好呀,越是难搞的男人⋯⋯我越喜欢。」
「就是不知道房东大人有没有偏好的位置?性别?」男人也一搭一唱,跃跃欲试,「但我承认,帅到这种程度,什么位置我都可以⋯⋯」
「出去。」
始终保持沉默的井然突然出了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听清,也足够打断男人的话。
狭小的客厅空间里方才那点刻意营造出来的松弛旖旎,顿时消散无踪。静默的空气被紧绷和压抑充满,像是个随时要爆的压力锅。
那对男女闻言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打算起身,又有些迟疑,杨修贤在他们真正动作前更快地出声制止:「别理他。」
井然猛地转头,快得连脖子都差点扭到。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杨修贤,对方却毫无闪避,坦然回望。
「讲点道理。」杨修贤说:「就算你是房东,但他们是我请来的,我的客人。更何况,他们还是我的买主。」
讲点道理?不知为何,井然的脑子瞬间像是被这四个字点燃引信,炸了个烟花满天。他的五感徬彿都在这一刻回归。他看见杨修贤的脖子和胸口上有几个红印,有带口红的,也有不带的,仿佛蓄意在他身上插旗,招摇着入侵领域;曾经像个小型展画厅的客厅,此刻被四处乱放的酒杯酒瓶占据,还有到处四散的扑克牌和衣物。可以想象他们三人在井然闯入之前,是如何在这房子里狂欢的;而杨修贤身上不仅有浓浓酒气,还有女人的香水和陌生男人的古龙水味⋯⋯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嚣张地向井然昭示,他的地盘遭到入侵。这将他的理智逼往临界点,而即使在此时,那对男女还在厚颜无耻地试图靠着调情、说些廉价低级的逗趣话来打圆场,好让这一切看似很正常,哪怕他清楚知道这一切明明完全!彻底!不正常!
忽地井然脑子里那根弦就断了,他抓住最近的那杯威士忌就朝那二人砸了过去,厉吼:「滚出我的房子!」
酒杯在地面迸裂,发出炸裂声响,酒水伴随着玻璃四溅,喷了一地。
这终于成功让那二人闭嘴了,也让杨修贤嘴唇紧抿,今日第一次露出了如此严肃的、丝毫不带笑意的表情。
而他气喘吁吁,明明只是站在原地却像跑了百米,胸口有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刺痛。他用力一挥手,指向门口,强迫自己冷静地下逐客令,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现在,立刻,滚出去!」
那对男女摸摸鼻子,总算开始挪动他们的尊臀,起身捞他们四散的衣服、领带、皮带和袜子。他们走经杨修贤和井然身边时,男的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女的一个眼神制止了,两人鱼贯离开。
自始至终,杨修贤都一动不动,只倔犟地盯着前方。他既不看那对男女,也不看井然,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直到那对男女走出大门,杨修贤才忽然动了。他昂起下巴,极轻地嗤了声,随即也抬脚往外走。纵然井然此时气得发抖,脑子如一团乱麻,却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攫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杨修贤嗤笑了声:「我就不用滚出你的房子?」
井然不答腔。杨修贤用力扭了扭手腕,想要抽手,井然却不肯放开。杨修贤用另一只手去扳井然的手指,却怎么也扳不开,两只手都对抗不了井然单手的掌握,反而随着他的挣扎越发掐得死紧,他不禁蹙眉:「放手,井然⋯⋯很疼!」
这喊声成功唤回了井然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愕然松手,怔愣地看着杨修贤没好气地夺回手腕,转动揉捏,看着那上头泛白随即又反红的几道指痕,而后目光上移,看着杨修贤脸上出现令他陌生的烦躁冷漠。
「我⋯⋯」他张张口,也不知该为自己辩解,还是向对方提问,最后只能嗫嚅着没有血色的唇:「⋯⋯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前几天他们都还好好的——约好了等杨修贤的腿好一点,他就也请年假,两人可以一起去昆明看看蓝花楹海。等天气再热些,他想学潜水,杨修贤想学冲浪,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整个夏天消耗在海边。秋季是展览和建案都很集中的季节,两人可能都得忙工作抽不开身。不过没关系,等到了年底,他们可以去四季如夏的西双版纳避冬,逛佛寺看野象,安排得当的话还可以在异域风情的夜空下欣赏跨年烟火秀。到了明年春节,兴许可以一起去福州看看迎神赛会,感受下锣鼓喧天的人间烟火——他有很多的事情想和杨修贤一起做,他不明白今天怎么就成了这样。
杨修贤却很平静,平静到了井然觉得冷酷的地步。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他冷硬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对,」井然不知道事情从哪里出了错,他毫无证据和理由,但他就是如此笃信——事情不对劲。他去拉杨修贤的手,想让杨修贤转过来看着自己。他想亲眼盯着那双眼睛,才能分辨谎言与真实。「你有事情瞒着我。」
杨修贤被他扳正过来,无可避免的直视他,他清楚看见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具有攻击性:「你就没有事情瞒着我?」
井然一愣,杨修贤趁机甩开他的手,对着他咧出一个讥讽的笑:「一百万说给就给,真是好大手笔啊,井大设计师。」
他知道了。井然心脏突兀地漏跳了一拍。他全都知道了。
「我⋯⋯」他苍白地张口,却不知道除了承认还有什麽可说,「我只是想帮忙⋯⋯」
他说的结巴支吾,不像他是拿了一百万替对方还债的那个,倒像是他欠了对方一百万。他自己没有察觉,而意识到这点的杨修贤似乎对此不仅没有心软,反而更加焦躁。
「我不想要你的帮忙!」他声量不自觉地提高,双手大摊,「我还不起!懂吗?我、还、不、起!」
「我、我没想过要你还⋯⋯」
「你当然想!」杨修贤感到很荒唐似的大笑出声,「你只是不需要我还钱,但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点别的,很抱歉那正是我完全没有的东西,我没有!」
井然一直有种预感,他们总有一天要迎来这一番对话。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令人猝不及防,还是以这样令人受伤的方式。
「听着,你⋯⋯」杨修贤短暂地爆发过后,似乎一下又似乎变得疲乏。他郑重地,几乎像在请求般双手合十:「你在我无处可归的时候,让我有地方住,在我出车祸后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帮我复健⋯⋯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好吗?但我也只能感激你,没别的了,懂吗?」
「我知道、我知道⋯⋯」井然迅速地说,舌头却有点打结,「当然了,当然这些都是我愿意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不是想逼你⋯⋯我、我没想跟你索要什麽⋯⋯」
「但你就是有!」杨修贤再度受不了的抬高音量,「说真的我真的很不想说得这麽伤人,但讲白了我们只是炮友!你是真的不觉得你随随便便拿个上百万帮炮友的舅舅还债也太超过了吗?我是你的谁啊,我们是什么关系啊,那你要我怎么办?感恩戴德,还是以身相许?!」
井然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说些什么,来挽回这濒临失控的情况。
「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做不到。」杨修贤疾言厉色地说。「你也看见了,我没办法忍受这辈子只跟你一个人打炮,我就是很容易受到花花世界的诱惑。我没有任何底线的!只要合我眼缘的人我都想搞一搞。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就算你是我也不在乎!」井然嘴唇干燥,喉咙也干的发紧,语无伦次地拼命说着,「我没有要改变你,你可以继续做你自己,我可以接受的。」
杨修贤却像是在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井然几乎是豁出去了地吼,随即又感到后悔,「不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今天是我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好吗?所以我才会,总之是我过份了,我是说⋯⋯如果你下次还想叫你的朋友到家里来,我可以接受的!真的,我可以、我可以⋯⋯」
井然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有种必须要立刻说下去,否则他立刻就会失去杨修贤的感觉。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正是这番话才挑动了杨修贤心底最深的恐惧,令他惊骇的浑身寒毛都要炸起。井然此时的混乱和疯狂令他太过熟悉,那股自我献祭的执拗,犹如往日梦魇彻底魇住了他,惊得他甚至一时无法动弹。
当他再度能动弹,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井然。
「你不能接受!」他崩溃大吼,似乎是不知道该痛下狠手还是苦苦哀求,于是只能无助地捧着那张脸,不知所措地喊:「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你、我跟你、我们不是一种人井然,你清醒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井然冲动地吼,反握住杨修贤的双手,双眼布满血丝,生生逼问:「你怎么知道我可以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脱口而出的瞬间,井然就意识到——完了。
顿时,他气势消弭,口舌不应。「我、我不是这意思⋯⋯」
「但你是。」杨修贤轻声说。
「而我不想要,井然。」
杨修贤松开了他,神色哀戚。
「你以为你是在帮我,但你其实在掐死我。用你的好,你的完美,你毫无底线的善良。你说你没有想要从我这换回什么,但你在说谎。你想要我爱你,但我做不到。」
杨修贤闭闭眼,竟释然地笑了。「所以你退而求其次,让我至少有愧于你。这很聪明,也几乎就要成功了,何不承认呢?你所做的所有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他知道,他这么说对井然丝毫没有公平可言。他知道他是在把井然的善良柔软,变成利刃刺向井然。
他知道的。
但他必须这么做。或者应该说,这是他唯一能替井然做的。井然现在可能不明白,但他明白。他早就经历过了,所以他明白。他明白长痛不如短痛。他也不是生来就如此铁石心肠,他也曾在过去的感情中心软,但看看他一时心软的结果吧,何允有好下场吗?起码这次他不会让再让这样的事重演,他会把利刃深深扎进井然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捅实在了,还要搅动两把,让鲜红的血液涌流而出。唯有如此,井然才不会再对自己抱有一丝期待。
「而是为了你自己。」所以他开口,对井然下了最无情的判词。「你只是在用牺牲和付出来交换我的感激,而我受够了。」
「我不是、我不⋯⋯」井然被他连珠炮似的攻击攻击得摇摇欲坠,连连后退,还在垂死挣扎,凄惨地拼命摇着头:「我不信你这些话。我不信⋯⋯」
「怪不得啊,」杨修贤仰头长叹,极轻地笑了下:「程真真要离开你。」
井然蓦地顿住。
杨修贤保持着足够讥讽的笑容弧度,把戏做到底:「你这样的以爱为名的控制狂,谁受得了你?」
这句话的效果显著。井然本就惨白的脸,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那张脸上本来的隐忍和克制,瞬间都被抹成一片空白。空白的什么情绪都不剩,仿佛他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只剩一个壳。杨修贤必须逼自己双手紧贴身侧,才能遏制住想冲上前搀扶对方的冲动。
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中,他逼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心软。不要挽留。
井然踉跄了一步,沈默许久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井然是在认同什么,否定什么,或者只是单纯的认输了。然后井然就这样,空白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缓缓转身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直到关门的声响传来,又过了许久,杨修贤分不清是多久,总之是足以判断井然确实已经离开的时间——他才轰然倒下。像一座高垒的危楼轰然坍塌,刹那就碎成无数碎石瓦砾。他的精神似乎也跟着一起坍方了,在他输出最后一口气化为利刃命中对方要害后,他自己也气数将尽,只是拖延到了现在才倒下。
他的视线望出去全是一片模糊,酒意袭来令他反胃想吐。也许是窗外的天气变得阴沈的缘故,室内也阴暗无比。他跪倒在一地碎玻璃中,那是刚才井然在盛怒下摔碎的酒杯。满地碎玻将他眼前的世界折射的更虚幻割裂,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这满地的破碎更像是被他亲手砸碎的井然,于是突然就发疯了一般想将它们拼凑回去。
他不是想要毁掉井然的。他失去理智地用手去抓,拼命兜拢,搜刮那些碎渣玻璃,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拼回原貌。他只是想让井然明白不要爱他,不可以爱他,但怎么会这样,怎么他就把井然给摔碎成了无数片,拼都拼不起来了呢?
碎玻刺进他的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痛,温热的血液从掌心汨汨流出,浸湿了满手的碎玻,将它们都染红,他却死死捏着不放,直到一双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逼他摊开手,并将那些几乎嵌入他掌心的玻璃碎渣摘除。
他愣愣抬头,在看清眼前的画面时,才终于确认自己是真的疯掉了,否则他怎会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井然就在他眼前?
井然不可能回来了,在他说过那样伤人的话以后。这个井然显然是他的妄念制造出的幻影。幻影捧着他鲜血淋漓的手,看上去懊悔又自责,甚至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他不知道幻影为何自责,不过既然是幻影,那一切也都无所谓了。他放任自己贪婪地盯着幻影,听幻影温言哄他,搀扶他站起来,再带他到浴室洗掉满手鲜血——幻影要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照做。直到幻影拿出药箱,开始替他上药包扎,痛觉才让他迟钝地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非幻觉。
「但⋯⋯为什么?」他茫然地眨眨眼,眼前的幻影并没有消失,他的嗓音沙哑:「为什麽⋯⋯你还要回来?」
「因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井然紧抿着唇,捧着他的双手——此时它们已被绷带一圈圈缠绕着包扎好,像俩滑稽的手套,更像是雪人圆滚滚的拳头,上头冒出五根人类手指。「我不相信你不爱我。」
杨修贤真的是要疯掉了,井然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他到底还要怎么做、怎么说,才能让井然死心?他真的已经用尽全力,感到筋疲力尽,井然为什么就是不肯离他远去?
他真的好想哭,又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不是你,你到底⋯⋯我以前爱过很多人,以后也会爱很多人,你都算不上最特别的一个,你懂吗?你一点也不⋯⋯你对我一点也不⋯⋯」
「所以你爱我。」井然固执地梗起脖子,偏从他颠三倒四的语句中钻了漏洞,理解成他自己愿意理解的意思。
「不!」杨修贤崩溃出声,简直想捶死井然,被包扎成圆滚滚的手却只能滑稽的拍打井然的胸口,「不是⋯⋯你这人,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你还要我说几遍⋯⋯我不爱你,你到底哪里听不明白?!」他激动的语无伦次,甚至听不出自己声音中的慌乱:「我不爱你!」
每当他强调一次,仿佛就能再说服自己一分:「我不—爱你!」实际上却连重音在哪儿都分不清,只能咬牙切齿地、近乎泣血地拼了命重复:「不—爱你!」
而他吐露出的那一丝包藏在谎言里的真心,竟都被井然听明白了。井然握紧他的手腕避免他再伤害自己,隔着包扎的绷带吻了吻他的手心,轻声说:「好。」
「那我也不爱你。」井然目光如水般柔和,顺势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安抚般亲吻他的鬓角,柔软的声音也顺着耳廓钻进脑袋:「别怕,我不爱你。」
「不爱你。」
这话像摇篮曲,像咒语,立即起效,一下就将他从焦虑和恐惧的捆绑中解脱出来。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被反复拉扯和割裂的灵魂已无力再承担任何理智的判断。只知道自己不安的心终于抓到了一根绳索。他什么也没想,累得什么也没力气再去想了,只是觉得这个距离很适合,于是轻轻往前一倾,就吻上了那人的嘴唇。那人也没有反抗,在更加深入的吻中顺势将他压倒在沙发上。他们交换湿热的吻,急不可耐地褪去彼此的衣物,他因为手上的伤懒得脱上衣衬衫,只蹬掉裤子就急切地让对方进入他紧涩的身体里,因为唯有在炙热的体温交融和激烈交缠的动作中,他才能感受对方和自我的存在。他的内心早已腐烂发霉,唯一一点清新的空气,只能从那人口中撷取。
窗外阴沉的天奏起批哩啪拉的巨响,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了。
雨下了多久,他们就做了多久。这场雨下了整夜,他们就整夜翻来覆去地从彼此的身体汲取潮湿的热意。杨修贤精神恍惚,身体也濒临极限,他甚至不记得他们怎么从客厅跑到卧房去的,只记得一些很零碎模糊的片段,记得井然的在他体内膨起的酸胀感,记得中途他明明口渴却又使性子抗拒进水,井然就边卡在他身体里滑动,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水,哄小孩似的。
待他神智恢复清醒,已是睡了一场后醒来的事了。他甫张开双眼,见到的就是井然近在咫尺的脸。他依然被井然搂在怀中,即使睡着了井然也没有忘记要搂紧他。而他安然待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呆呆凝望对方漂亮干净的面孔,细数着一根根睫毛,应和着对方呼吸的频率,脑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爱他。他绝望地想。绝望而又冷静。此前我爱过别人,此后我也会爱别人。但此时此刻,我爱他。
最爱他。
只——爱他。
这之中最糟糕的部分是,他知道井然也爱他。
爱到会不顾一切,哪怕会毁掉自己也不惜代价的爱。给他舅舅一百万算什么,钱都是小意思,如有必要,他还会为了他与母亲决裂,不惜牺牲一切,哪怕自我毁灭。只要杨修贤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井然,而井然甚至会甘之如饴。
这样疯狂的爱他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可惜每一个最后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他憎恨他的父亲,但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们完全一脉相承的同一种人,纵使他生父从未养育过他一天,他却实实在在是他的儿子。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传承着同样一份咒诅,能让爱自己的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直至毁灭殆尽。
他支着手臂撑起上身,垂眼看着仍疲惫沉睡的井然。井然睡得似乎不甚安稳,眉心微微蹙着。他不禁伸手悄悄替人抚平。
他不想要井然变成下一个阿玫、何允或者小汪。从来没有人逃得过的这份诅咒,但井然必须要能逃脱。杨修贤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但起码,他得救井然。
井然必须——他闭上眼,俯下身,极轻地在他挚爱的嘴角落下一吻——必须得救。
井然倏然撑开眼睛,醒了过来。
此时已天光大亮,是隔天一早。大雨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晴朗的天空没有留下一丝前夜暴雨的痕迹。
他陡然坐起身,不知何故感到莫名心慌。反手一摸,床另一边是空的,被褥都凉了。
具体的惊慌击中了他。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穿衣都顾不上,就这么半裸着身子满屋找人。但杨修贤不在卧室,不在客厅,也不在浴室。他不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夜里睡梦中他好像醒过一回,那时杨修贤先醒了,还去拿了瓶气泡水,两人轮流喝了点,就又相拥躺回了床上。临入眠前,他还迷迷糊糊地告诉杨修贤,一切都会好的,让他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而杨修贤眼含笑意地望着他,像是同意他的话,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井然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隐隐作痛的头疼有要大肆发作的趋势。为什么他会如此迟钝,没有注意到那瓶气泡水的味道,以及杨修贤的神态都不太对劲?他为什么忽略了一切危险的信号,直到杨修贤从他怀中溜走,都还无知无觉的睡着?
衣柜里,杨修贤的行李箱还静静躺在底层,衣服也都还挂着。浴室里,杨修贤的电动牙刷、刮鬍刀也都留着,连摆放的位置都没变过。然而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环顾杨修贤留下的诸多生活痕迹,却清楚知道,杨修贤走了。
他离开他了。
那之后井然疯找了个把月,自然是把能找的人通通都找过了一遍。头一个就是那倒霉玩意杨伟宗。井然一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吓得那老东西声音直哆嗦,以为井然这就跟他讨债来了。
「我不知道啊,我怎麽知道他跑哪去了?我还不都是听你的,打扰都不敢打扰他,那他要去哪儿从来也不会跟我报备啊!」电话那头的杨伟宗急得都破音了,「我可跟你说啊,他跑了可不关我事儿,你人财两失不归我管的,可不能管我要回去那些钱⋯⋯」
井然忍无可忍地挂断电话。
他弟杨德锴倒还算有点良心,大约是从他爸那儿听说杨修贤失踪了的事,主动约井然见面,给他提供了点帮助。他把杨修贤以前国高中学生时期认识的一些同学朋友的微信转给了井然。
「我现在说这些可能也没啥用了,但⋯⋯」分别的时候,杨德锴有些焦虑地用手搓着裤腿,「我哥可能是因为我说漏嘴,才知道是你帮我们还的钱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时也没搞清楚状况,才会、才会不小心⋯⋯」
井然拍拍他的肩,打断那些没道完的歉意,却说不出多余的谅解或安慰。起码杨德锴不是丧尽天良。
可惜,这些良知的作用也不大。那些同学毕业以后就跟杨修贤疏远了,还不如杨修贤时常喝酒的那些酒友熟络。
酒友们大多也对杨修贤的下落一问三不知,井然对此倒是不怎么意外。其中唯有跟杨修贤算得上是比较熟识的卓跃,了解的情况也比较多。
他知道杨修贤失踪后,默默良久,才开口劝井然,别把人跑了的事揽自己身上。
「以我对贤哥的了解,小汪那事对他影响挺大的,他⋯⋯」卓跃闷闷不乐地吐着烟,像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愁得他那张向来不可一世的屌脸上都添了一丝反差的成熟,最后千言万语浓缩成了一句叹息:「哎⋯⋯他也就面上看着洒脱。」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见面的地方不是酒吧,而是一间精神病房。在女友巧巧的勒令下,卓跃近来戒了泡吧的爱好,打定主意为爱改走居家好男人路线,还负责起了替她探视及接送忧郁症朋友的这份工作。
井然隔着玻璃窗,遥视病房内的小汪——这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男孩,心情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触。小汪看上去倒还挺正常,会说会笑,和其他病人相处也挺正常。据卓跃说这是已经病情好转了的模样。
「之前刚知道得病那阵,闹得才凶。」卓跃说。「每天都要跳一回楼,也不肯乖乖吃阻断药,搞得宿舍、学校都人仰马翻。家人嫌他丢脸,根本不管他死活,就巧巧她们几个朋友仗义,天天轮班守着他。当然啦,也包含我这个苦力。」
精神病房里不如想象中如监狱般封闭无趣,反倒挺闲适的,阳光洒落处设有阅读区,中央的空地还摆了几张兵乓球桌,供病友们交流运动。此时小汪正和另一个病友打乒乓球,打得有来有回的,掉分了也没特别懊丧,赢的时候倒是笑得特别灿烂。
井然默默看了会儿,选择了不去打扰他。
除了朋友亲人,井然当然也去找了经营杨修贤经纪的画廊。Anderson这家伙井然从见他第一面起就没啥好感,之后这人担任了杨修贤的艺术经纪,也没必要有交集,始终维持着一个知道对方存在但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直到杨修贤的人间蒸发硬生生给他俩凑到了一块。
「你问我?」Anderson忿忿拢了拢他的高订西服,愠怒的嗓音高亢,本不该出现在优雅的画廊空间:「我还想问你呢!我签了他两年半,人脉资源给他配置的好好的,连未来的买家都替他培养好了,我花了多少心力啊,现在倒好,他拍拍屁股走人了,多潇洒呀,压根儿没想过要收拾烂摊子的可是我!还有他的违约金呢,谁来替他赔?」
最终是井然付了这笔违约金,并顺理成章接手了杨修贤还剩两年半的画作代理权。他也不知道自己接手这些能做什么,可能他只是偏执地不想让杨修贤留下的、仅存的那少数的东西再落入别人手里。毕竟除了这些,他也握不住什么了。
在历经了长时间的搜索无果后,这天的凌晨,天光雾茫茫欲亮未亮之时,井然驾车沿着海岸公路,一路开窗闻着淡咸的海风,驶到了那座杨修贤带他来过的渔村。他之前曾在这片海岸找到过杨修贤,这次却迟迟不敢到这里来。某部分的原因是,他还徒留一丝希望。
他之前遍寻不着杨修贤的时候,就是在这找到他的,杨修贤就借宿在他朋友老陈开的纪念品店二楼仓库,过的不甚窝囊,但至少安全无虞。如果杨修贤只是又躲回了老地方,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井然不是非要去打扰他,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
然而,「他没有在我这里,」老陈困惑的说,顺手从柜台捞了瓶桃子味的汽水,开罐倒进了一个粉色的可爱卡通杯子里。「我上回见到他,还是你把他带走的,不是吗?」
纵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井然还是几乎听见了好大一声,最后一个希望的泡泡在耳边破灭的「啵啪!」声。
老陈朝女儿招了招手:「小敏,过来!」他将盛满汽水的粉红色小杯子递给她,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过,坐到旁边她的专属小凳子上,小口小口的细细品尝起来,只有两只晃荡的小腿透露出她谨慎的外表下其实有多开心。她一边喝着,一边露出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井然打量。
她似乎察觉到了井然的情绪有多低落,跳下凳子走过来。「这个给你,」她小声说,眼睛亮亮的。「幸运风车。」
井然低下头,见她小小的手上拿了一支风车,上面还有杨修贤的涂鸦。一时间,他脑中闪过许多回忆,不由得眼匡发热,喉结滚动了许久,才有些哽咽地说了谢谢,接过那支风车。
他把风车插在车窗边。扇叶随着一路的风转动,和他回到了家,最后停在杨修贤房间的窗台。
井然伫立在窗台前看着窗外发呆,房间内所有陈设都还维持在杨修贤还住在这里时的模样,营造出一种他并未远去的错觉。他让周嫂每周来打扫一次,自己则几乎是住到这里了,好像只要他守在这,就总有一天能将杨修贤给盼回来。
就在他又在杨修贤房间发呆消磨时间的当下,一声极细微的,但是在静谧的空气中明显的如震天响的开门声,从入户门传来。期待的泡泡瞬间在井然胸口膨胀,甚至都还未勾勒出具体的重逢场面,井然就迫不及待的冲出去。
——与开门而入的白亚茹撞个正着。
两人相对无言地面面相觑了会儿,她显然也看出了他毫不掩饰的期待神色,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井然一下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又大落,疲惫地揉揉眉心。
「您怎么来了?」
白亚茹不安地嗫嚅嘴唇:「这阵子妈妈几乎都看不到你了,你昨晚又一晚上没回家,我就猜你在这。」
井然摆摆手:「现在你看到我了。」
他有气没力地说完,转头又要龟缩回房间。白亚茹见状就急了。
「你还要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到什麽时候?」白亚茹追着他进了房间。「你工作也不好好做,家也不回,成天就知道往外跑,就连我问你的同事他们都说不知道你最近都去了哪,到底在瞎忙什麽。就因为小杨离开了,你就干脆也不活了吗?」
井然闻言,没有生气,反而短促地笑了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吗,还是你有看到我服安眠药自杀?」
白亚茹听懂了他话里的讽刺,顿时脸色变得难看。
「你看看你自暴自弃的样子,你觉得小杨会乐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吗?」
井然本来顶多觉得她的到来是种打扰,虽带着聒噪,但忍过去就算了——这么多年也都是这么忍过来的。但她这句话里隐藏着突兀的小刺,令他无法忽视。他瞇起眼,打量站在房门口的他的母亲。她在这样的注视下,逐渐地变得侷促不安,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知道了,是不是?」井然轻声开口。
白亚茹身形猛地一晃,就像是凭空被人推了下。这下井然连最后一点怀疑都被打消了。
「你见过他,是不是?」他问,却已是肯定的语气。
白亚茹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他。
「妈妈也是为了你——」她磕磕绊绊地辩解:「为了⋯⋯你们两个好。」
井然只感到荒谬。他在外边找的晕头转向,竟没想到背刺他的源头还是在这,一时间他甚至连愤怒都感受不到,反而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你别笑了。」白亚茹反而着急了,「妈妈替孩子着想,这有什么可笑的?」
「妈,你真是⋯⋯」井然摇着头,抹去眼角湿液,忍不住大发感慨:「你啊⋯⋯你浑身光溜溜地躲在浴缸里吃安眠药自杀的时候,没有替你儿子着想。你甚至压根没想过,他也才失去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的话以后要怎么活。不,你才不去想那些,你只是任性地凭着自己的喜好,去摆布你儿子的人生,稍有不顺你意,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摆布他的人生还不够,你非得摆布一下他对象的人生,她必须当个贤良淑德的儿媳妇,好好孝敬你的晚年生活,当然了,他们的人生和婚姻哪有你的晚年保障重要啊!等到把人家吓跑了以后,你又要上赶着去跟人家当朋友了,丝毫不在乎这个女孩劈过腿,伤透过你儿子的心,那时候你没替他着想!」
他的语速愈发飞快,连音量都不自觉抬高:「唯独在你儿子痛苦压抑了几十年,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在乎的人,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还有丝豪快乐的时候,你来为他着想了,天啊!我简直要不知道如何歌颂你伟大的母爱了!」
他几乎是用吼的说完最后一句话,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唯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而白亚茹半张着口,被他这顿不留情面揭穿一切温情假象的发言给震撼到发不出声,只能抚着胸口,瞪大了眼。
「我⋯⋯你⋯⋯」她抖着嘴唇,眼匡中逐渐有泪水在打转,「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妈妈⋯⋯我、我不知道你心里竟对我有这么多的怨恨,这么多的责怪,你、你怎么能把所有事都怪在我头上⋯⋯」
眼见着白亚茹又要哭哭咧咧,井然厌恶的情绪骤然飙到顶峰。
「不准哭!」他厉声吼道:「现在是我失去了我爱的人,你不准给我在这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么多年来你习惯把自己当成世界唯一的主角,你是最命苦最悲惨的人,因为你失去了你的爱人,你很痛苦所以没有人可以快乐,尤其是你儿子我得哄着你配合你围着你转,为你的喜怒哀乐一颞一笑买单这些我都随便你了,但不准是现在!现在是我失去了,是我在痛苦,不是你!」
白亚茹涨红着脸,硬生生被吼噤了声,满眼匡续好的眼泪硬是没有落下来。她气焰消弭地症着嘴,踉跄几步,倒坐在了椅子上。
井然余怒未消,恨恨地刨了她一眼,捋了把凌乱的头发。
「是,我承认。」她憋了好一会儿,才呐吶开口:「我是去找过小杨。」
一个多月前,咖啡厅。
白亚茹紧绷地坐在卡座里,如临大敌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人。她不确定该把对方当成敌人看待,还是朋友,还是带坏儿子的坏朋友。被欺骗愚弄的愤怒不甘充斥着她的内心,可同时更多的情绪却是困惑。她看着对面的小杨——那人倒是泰然自若地很,还有闲情逸致喝咖啡、吃甜点,吃完了还用小叉刮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在这场会面前,本来是准备了满腹的咒骂要砸向对方的,见到本人后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杨还是那个小杨,与之前见了面就亲亲热热地喊他白姐,和她撒娇的那个她熟悉的小帅伙别无二致。她很困惑,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这样两个拥有大好年华的青年小伙,怎么会不好好去找女孩儿恋爱结婚?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她误会了?
但她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傻念头。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是最准的,但不,母亲的第六感,才是真正堪称超能力的存在。
但她不打算疾言厉色地咒骂小杨了,这有损她的高度,况且现在她也觉得没必要了,小杨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孩子,也许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一时走上歧途,但只要她好好跟他讲理,她有自信小杨会听劝的。抱持着不知哪来的自信,她这么想。
不知杨修贤是否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在她鼓起勇气展开对话前,他先开了口。
「正好,我也有事想请教白姐。」他说,「井然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金钱流动?」
白亚茹一凛,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连坐姿都忍不住端正了。「这事果然和你有关,是不是?」
杨修贤没有回答,只是嘲弄地轻笑了声,垂头陷入沉默。他卷曲的头发遮住了眉眼,使她看不清晰,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片刻后,他又抬起头,恢复正常的笑,却问了个令她摸不着头绪的问题。
「白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幅画能卖多少钱?」
「什么?我⋯⋯你突然问我这做什么?」白亚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看扁了,困惑又转为恼羞成怒:「你有多少钱都比不上我儿子。我告诉你,我儿子的能力可比你好得多了,你休想用这种办法⋯⋯」
杨修贤对她的气急败坏毫不在意,笑着摆摆手,用低而宏亮的声音打断她:「小幅的画,大概能卖五千到一万,大幅的大概二到五万,具体还要看推销能力。总之,井然能把我留下的画通通拿去卖,算是我还他的,再多的⋯⋯」他停顿了下,扯扯嘴角。但凡白亚茹的观察力再敏锐一些,就会发现他笑容里的苦涩。「我也还不起了。」
「你什么意思?」她皱眉,忽然领悟到了什么,「你⋯⋯你是打算离开吗?你要去哪儿?」
杨修贤耸耸肩,身子往后一靠,表情似笑非笑,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多余。
「白姐今日来找我,不就是想劝我离开井然吗?」他扬扬眉,「我走了岂不正合你心意?」
「我、」白亚茹一时脸热。话是没错,「可是⋯⋯」
「就是有一点,算我拜托你了。」杨修贤轻声打断她的辩解,在看似随意的语气下却又隐隐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郑重和诚恳,令白亚茹不禁闭上嘴,竖起耳朵聆听。
「对井然好一点吧。」他叹息着说,苦笑了下,偏头望向窗外,眼神变得遥远。
「毕竟⋯⋯他也只有你了。」
白亚茹心头一震,莫名被这句话给震撼到了。这份震撼持续到她浑浑噩噩离开咖啡厅,回到了家,都还萦绕在她心头。明明杨修贤什么激烈的言词都没有说,这句话却莫名在她脑中盘全不去,成了她一日三餐时耳边的低语,彻夜不眠时脑中回盪的诅咒。
她的儿子——完美的,坚实可靠的,温柔体贴的儿子,简直可以用世间一切美好的形容词去形容的——那样好的井然,三十多岁了,身边都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相熟的朋友。她仿佛沉睡多年,一朝惊醒,赫然醒悟过来这个事实。多年以来她有意或无意地用脆弱和无助占据她儿子的所有人生,唯恐他振翅飞远,弃她而去,如今她得偿所愿,把儿子捆绑束缚在自己身边,他却已然成了断翅笼鸟,始终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小杨说,你只有我了⋯⋯但,你怎么能只有我呢?」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一个失职的母亲终于对着她的孩子忏悔,淌下了迟来多年的愧疚眼泪。
「妈妈老了,早晚都是要离开你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只有我呢?」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不知何时早已长得比她还高,身姿挺拔的儿子,抽抽噎噎地说着。眼泪浸湿了她充满皱褶的脸,她再用颤抖的指头抹去。
「妈妈自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可你根本不回家,就算回了,也没时间和我多说上两句。妈妈也是不得已,才来这里找你的。妈妈不是想骂你、怪妈是想⋯⋯妈妈只是想和你说⋯⋯」
她闭上哭的红肿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对自己将要说的话,需要下好大的决心。她吐出颤抖的气息,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用眼神描摹了一遍她的孩子,这个世上她应当最爱,却亏欠了许多的人,说道:「你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人,只要你能快乐,就算你跟小杨⋯⋯那妈妈也⋯⋯」她说不下去了,似乎还是很不能接受,但还是勉强自己,下定决心般说出了口:「所以你别管我了,你去把他找回来吧。」
这倒是井然没有想到的发展。兴许真是白亚茹上了年纪,变得多愁善感,也可能是她临老来终于学会了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想。总之,她这番真情意切的剖白,不论之后会否生变,起码在此刻,是真真切切地让井然感受到了她的忏悔。
她現在是真的在为他着想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来不及了,」井然哭丧着脸,苦笑着摇头:「我找不到他了。」
他颓然坐倒在床边,像丧失了浑身的力气,把脸埋进掌心。「我找不到他了⋯⋯」
白亚茹伫立在旁,既想上前安慰,又觉得此刻她的安慰最为苍白,于是选择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轻放在井然身边,又深深地看了她的儿子一眼,才默然转身离去。
好半晌后,井然才偏过头,注意到那样东西。那是本册子,井然一眼就辨认出来,是杨修贤的素描本。
他记得杨修贤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抱着这册子涂涂抹抹,他也好奇地想要看过几次,却总被杨修贤以「都是草稿,没什麽好看的,画好了再给你看成品」为由推辞,他知道艺术家难免都有点奇怪的自尊,便也从未强求。
而如今,他有机会好好一探究竟了。他缓缓拿过素描本,放到腿上,小心地翻开。
在翻到第一页时,他就明白过来了,为何母亲能光凭着这几页简笔画,就知道他们俩不只是朋友,更不是闹着玩而已。
因为杨修贤的素描本里全是他。
每一页,每一个角落,都是他,型态各异的他。他睡着的样子,发呆的样子,早上睏着刷牙洗漱的样子,晨跑回来额上的汗水,半夜偷吃甜点嘴角的糖霜,还有他动情时,眼里饱含的热切爱欲⋯⋯全都栩栩如生。
册子里唯有一幅上了色的水彩画,大概是杨修贤之后打算画成巨幅画的草稿。
那幅画是井然半裸身子躺在床缘的模样。画中光线柔和,既有晨光初醒时的朦胧,亦有浓情旖旎后的慵懒。画中人半侧着身,上身肌理舒展,被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来,下身用薄被随意地盖着,半露出修长的双腿。他偏头望着画外,眼神似有若无的聚焦在某处,看似在与观画者对视,却又似乎并非如此,引人遐思。
若换了旁人来看这幅画未必会知道,但井然却立刻就能辨认出来。他甚至能清晰地忆起这幅画发生当下的情景,那个午后至今仍历历在目,他记得那天的光线,记得床褥上的余温,记得浑身血液里密密麻麻泛着的倦懒和畅快,记得耳边不时传来有节奏的唰唰唰,是画笔与画布摩擦的细微声响。
画中人是在凝望作画的人。
画中人的眼里,盈满澄澈而透明的爱意,仗着对方沈迷作画而无暇他顾,便用不加掩饰地爱意望向那人。那双多情如水的眼眸,透着只有望向爱人时才会有的光。而这股光芒被作画者用巧妙的几笔高光,就轻松勾勒出来。
殊不知——亦只有同样爱着画中人的作画者,才能画出这样的光芒,才能让画中人犹如浸泡在盈盈发光的爱意里,四射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与画中人截然不同,现在的井然一点也不得体,不美丽。他孤独地被困在阴暗空寂的房间里,失去了所有光芒。心力交瘁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心思去打理外观了,任由鬓角乱长、鬍渣乱冒,头发也再没有精心地扎成形状好看的小马尾,而是被随手扎起,毛躁的发丝到处乱翘。
杨修贤已经离开了好久,但是直到这一刻,井然仿佛才真正地认知到,他失去杨修贤了。
于是他颓丧地阖上素描本,呆坐在床沿,抬起手摀住眉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幸运风车你再带井然找到杨修贤吧😭
深夜重刷……看得心里为之一颤,期待后续
呜呜呜呜这篇写的真好,希望两个心软的人都好好的啊
大大什么时候更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