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5 :梦魇

  窗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一道刺眼白光乍现,将屋内睡着的人薄薄的眼皮映得几乎透明;随后惊雷骤落,令那浅眠的人颤着眼皮掀开,瞳眸倏然紧缩。

  井然缓缓坐起身,余悸犹存地抚上胸口。雷声在窗外隆隆作响,他的心脏也在胸腔内隆隆搏动。

  不知何故,他今晚心悸得特别厉害。这并不寻常,他通常是喜欢听着春雷和雨声入眠的。有雨的夜往往较晴朗的夜更令人安眠,敲在窗櫺的雨声总能抚平他绷紧的神经。

  可今晚有些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他茫然望向窗外,见天空乌云密布,想是这天特别阴森的缘故。

  这样黑压压的天、狂暴的雨,仿佛有魔力,让人更容易信邪,相信万般努力也敌不过天命,冥冥之中自有宿命的齿轮在无情运行。

  忽又是一阵白光乍现,只不过这次是来自于室内。井然低下头去,拿起倏然亮起的手机,来电显示是「贤」。

  他接起来。「你好,这里是汇川医院,你是这支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一联络人,」对面传来的却不是他熟悉的声音,而是没带什么感情的女声。「请问您能否来医院一趟,或协助联系杨先生的亲人?」

  窗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暴风狭带着冰冷的雨水呼——呼——!暴雨猛烈拍击窗榇磅——磅——!命运的齿轮转动喀哒——喀哒!

  又一道白光击落,将昏暗室内中井然的面容乍然照亮,映照得他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毫无血色,好似他整个人儿都褪色成了一张白纸。

  他沉默的聆听了一会儿对面传达的信息,然后冷静地挂上电话,机械般站起。

  他的意识飘忽,体内却仿佛有个主控中心,在对他的躯壳下令:现在起身、现在穿衣,记得捎上手机钱包车钥匙,对了,外面下着雨,记得带把伞。不要吵醒母亲,现在是半夜三点。去门口,换鞋,静悄悄的。

  现在出门去,杨修贤需要你。


  有人说,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幸运的话,来不及感受到痛苦就结束了。

  但如果要杨修贤来说,这话就是在放他妈的狗屁。

  没有死亡是不痛苦的,现在他知道了。每一口呼进肺部的空气,都是庞大尖锐的痛苦。痛苦化成无数碎片,扎进脏器,钻进血液,逃都没法逃离。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进退失据,既无法向前一步死去,也无法退回原地,只能被困在生死之间的漫长地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痛苦掌权的地带里,它就是超越时空和意志的主宰。他分不清自己是谁,又在哪里。他好像在缓慢下沉,也可能在快速滑行。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确定。

  他可能听到了尖锐的,像坏掉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刮过的刺耳声音,但那也可能是他自己因痛苦发出的凄厉叫声。

  他的意识被切割,砸碎,研磨成粉,只有疼痛始终如一。他一会儿觉得好冷,冷得像他还独自躺在雨里,在血泊和雨水混合的水洼里,一会儿又觉得好热,头上的灯光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身边响起嘈杂的声音,像一大堆人在大声吵嚷,又像许多鬼在他耳边絮语。他怀疑自己现在来到了地狱,否则无法解释他模糊视线里出现的,朝他摇头晃脑的怪兽——那玩意起码有三颗头,每颗头上有好几个发着骇人光芒的眼睛。

  这样也挺好的。他听着怪物对他嘶嘶吐信,意识模糊地想着,他是该下地狱

  怪物的尖牙扎入手臂,注入冰涼的毒液。

  一切就要结束了。他闭上眼睛的同时安慰自己,很快他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

  痛苦和杂音一同消失了。

  但他没有来到地狱,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

  走廊长得看不见尽头,有点像医院的走廊。他正这么想,就看到一旁墙边出现候诊的座位,空气也飘出医院特有的气味。

  好吧,杨修贤叹着气想。他捞捞裤子口袋,摸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看来无论是谁,所谓的生前跑马灯都是无可避免的流程。

  他深深吸进一口烟,在空寂的走廊上吐出云雾,迈开脚步。

  顺着黑幽幽的走廊走了半天,也没什么进展。他越走越觉得,自己好像始终都在同样的地方逗留。无论前进,还是后退,周边的景色都没有任何区别。他被困在同一条走廊上,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灯光永远只照亮他脚前几步,几步之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又过了一会儿,具体也不知道是多久,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令他顿住脚步。

  那哭声悠悠的,充满哀怨,回盪在漆黑的长廊。

  可莫名地,这哭声不仅没有令他感到恐怖,反而像有玻璃渣猝不及防地,狠狠往他心上扎了一下,令他突兀地想哭。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好加快脚步,朝那哭声赶去。

  周围的景色渐渐起了变化,墙上多出了一些布告栏、小广告;狭窄的走廊也变得开阔,开始有稀落人群从他身边经过。他看着经过他身边,推着老奶奶轮椅离开的护士,忽然就意识到——他以前见过她们。

  他来过这个地方。

  在他的记忆里,或者说,在他的人生里,有过这个重要的时刻,被他一直铭记在心。他只是一开始没想起来。

  但他确实认得这条走廊,认得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认得刚才经过的那对护士和病患老奶奶。

  那老奶奶是住在隔壁病房的,他渐渐想起来了——他还偷过她花篮里的花。

  杨修贤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走廊底端。

  果然,在底部的病房外,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十三岁的杨修贤,把偷来的花藏在外套里,拉起拉链避免叫人窥见。

  他微微喘着,脸色红润,残余着一丝刚刚犯下偷窃行为的紧张。

  可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老奶奶生病期间,有络绎不绝的访客前来慰问,每天不重样地送去花篮、果篮和营养品,子孙更是全天候轮班陪伴。可他妈妈什么也没有。

  没有父母和亲人的问候,没有丈夫在身边,没有一个会送她哪怕一朵花的朋友。

  而且,老奶奶已经活了那么久。不像他的妈妈,很快就要死了。

  深夜,十三岁的杨修贤带着刚刚从隔壁病房偷来的,尾巴还滴着水的几朵花,悄悄站在他母亲的病房外,却迟疑着,没有推门进去。

  不是因为他刚刚偷了东西。杨修贤记起来了,所以他知道——是因为病房里,正传来低低的哭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少年悄悄把病房门打开一条缝,透过那条缝,注视着病床上哭泣的女人。

  女人躺在床上,全然没发现门外的孩子,兀自背对着房门,虚弱的、断断续续的悲鸣。

  少年更加迟疑。自打他记事起,她就很少哭。无论生活多苦,她总是尽其所能地在他面前表现的乐观知足,会在他注意到之前,偷偷抹掉眼角的泪,对他微笑。

  他想,他的妈妈是需要在他面前保持好一个母亲的形象,以避免她的信念全数崩塌。无论她在人生中经历多少失败和挫折,至少还能说服自己,她是一个好母亲。

  就连她被医生宣告胃癌末期的那天,她也没有哭,只是扯着难看的笑,拉着他的手安慰。「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好的。」她虚弱地喃喃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谎言,彷佛多说几次就能成真:「很快会好的,很快的⋯⋯」

  她倒是说对了一点。这个病的进程确实是很快的。

  从她住进医院,不到半个月时间,她整个人就迅速地干癟下去,像被吸干了所有精血,浑身只剩皮包骨。

  她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咳嗽却不会因为昏睡而停止,总是睡不了几分钟,又被身体自发的凶猛咳嗽惊醒。她的咳声也相当恐怖,是混合着呕吐的呛咳,像是要把她残破躯壳内的病痛给全部呕出来那样,用力地咳出棕褐色的黏液。

  最开始她还能多少吃一点流食,但很快地,肿瘤压迫到了胃部,使她连水都喝不进去。他们只好在她身上切割出一个又一个洞,在手臂上扎了一针又一针。

  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她的病情却没有半点起色。那些钱还是她三番两次向娘家苦苦哀求,才要来的一点钱,还要被抱怨:「天天装这装那、装病骗人,就会跟我们要钱养你那赔钱儿子,这麽没有忌讳,也不怕哪天真把自己给咒死⋯⋯」

  他当时听见了,气的满嘴喷脏话,冲上去就想抢电话,却被她激烈地着嗽挂断了。「没事的,」她痛苦的咳着嗽,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忘安抚他,「他们就是这样的。我没事的。」

  他气黑了脸,也只能给他妈拍背顺气,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他没办法割除她肚子里的肿瘤——那吸附在她血肉上,将她吸得形容枯槁的肿瘤——就像他无法把她的父母、弟弟,把她深爱的男人,还有把他自己,从她生命里割除。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阿玫的爸妈说得对。他在让她一生变得更加可悲这件事上,占了相当关键的份量。

  他,还有他的生父——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她生命中巨大的肿瘤,让她年轻的生命迅速地干枯殆尽。

  她咬着牙、昂着头,乐观向上、努力付出,换来的是什么?只有虚无的爱,和无法摆脱的责任。

  他原以为她就会这样,无怨无悔直到咽气。

  但这天晚上,她毫无预兆的,忽然就清醒了。

  她空洞的眼睛瞪着窗外,瞪着那漆黑一片的夜空,清楚地意识到,她要死了。

  一向浮在她脸上的,那层充满爱意的薄纱,就这么撤了下来,露出其下她枯槁死灰的脸。

  她盯着窗户的倒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偏过头,用同样空洞的眼神盯住杨修贤。眼里不再充满爱意和妄想,只有空洞和绝望。

  他为她陌生的注视感到恐惧,下意识就想离开。可她朝他招手。「你过来。」她用那被胃液反复灼伤的嗓子,嘶哑的对杨修贤说:「杨修贤,你过来!」

  杨修贤迟疑半晌,还是乖乖走到母亲病床边。她立刻用力地——用大的惊人的力气,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残病的身躯还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掐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他腕骨发疼。

  「拿着这个!」她往他手里用力塞了一本存折,「里头有两万块,是我所有的钱了。从生下你开始,我就以你的名义开了这个户头。十四年来,但凡我手里能抠出一点余钱,我就往这里面存。无论发生多么紧急的情况,我都宁愿低声下气跟别人乞讨,也没动过这户头里的一分钱⋯⋯」

  她一双眼睛因为过于消瘦而如金鱼般凸出;干枯的手指节浮肿,死死包住杨修贤的手。

  「答应我,你会好好收着这笔钱,绝不被任何人拿走,」她眼神愤恨,几乎像要厉声嘶吼:「答应我!」

  杨修贤被吓到了,连忙点头。她又死死盯了他了一会儿,像在确认他没有骗她,然后才赫然松手。用光了毕生力气般,颓然倒回床上。

  「这原本是为了飞去找你爸,为了我们一家团聚存的钱。」她的眼神恢复空茫,声音也小的几乎消失:「可惜⋯⋯这辈子也没存够。」

  说完些,她心如死灰的闭上眼,不再看他一眼。

  杨修贤转过身,离开病房前,看了一眼他母亲枯瘦的背影。

  十三岁的他,还保有一丝天真,他决定去隔壁病房偷一束花。

  他会在那束花旁边写上一张早日康复的卡片,也许会署上其他人的名,他还没想好要署谁的名,只是想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除了他以外的人关心她,并天真地认为他的母亲能得到宽慰。

  但二十九岁的杨修贤——他站在病房门口,重新将那晚发生的一切收进眼底——他已经能理解,他做的任何其实都是徒劳。母亲并不在乎他的心意,也不在乎他送的花。

  她真正在乎的那个男人,在她病重性命垂危之际,也没来看看她。他不会回来了,她终于认清这点。

  杨修贤一直都在等母亲看清这点。然后她就能不再将他当作那个男人的替代和延续,会真的正视他,会——像一个普通的母亲爱一个普通的儿子那样——爱他。

  在他愚蠢稚嫩的想象中,从未考虑过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一旦认清了一切,不再爱慕那个只活在回忆和想象中的人以后,她也不会再爱杨修贤。

  少年匆匆从隔壁病房溜出来,手上已经拿了几朵花。

  他把偷来的花小心藏进外套里,拉起拉链避免叫人窥见。他还微微喘着,脸色红润,有着要送母亲花的兴奋。

  但母亲的哭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他悄悄把病房门打开一条缝,窥伺着里面哭泣的女人,犹豫不前。

  花朵的尾巴滴着水,一点一滴浸湿了他的里衣。

  水滴的声音,嘀嗒、嘀嗒⋯⋯母亲哭泣着低鸣,呜呜、呜呜呜⋯⋯

  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水珠淌进身体。兴奋逐渐被凉意取代,他逐渐被寒意笼罩。

  于是他默默转身,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

  十三岁的杨修贤,无声地守在病房外,听着他母亲断断续续,为她短暂清醒就要结束的一生哀哭了一整夜。

  那束花他终究没能送出去。

  二十九岁的杨修贤决定在自己的生命结束前,了结一切。他箭步冲上前,夺过少年怀中的花,一把扯开病房门,朝他的母亲奔去。

  就在那瞬间,白光吞噬了一切,他手中的花也随之烟灭。他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的站立不稳,眼睛难以睁开。

  等白光退去,怪风平息,眼前的场景已然大变——母亲和病房都消失了,他双手空空的站在天台上,白日的天光大亮,刺眼不已。

  他瞇着眼茫然张望着,忽然,他发现天台上不只他自己一人——天台的边缘还有一个少女。

  她姿势危险的坐在那,背对着他,圆润饱满的后脑勺上,有个漂亮的像小鹿尾巴的马尾。

  目光捕捉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猝然抽紧,眼瞳也剧烈震颤。

  似乎是也感知到了他的到来。少女甩着马尾,回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我一直在等你,」她开口,面色平静。

  她向来都充满活力,可如今,他只能从她脸上看到深切的悲哀。

  她看着他,问出那足足晚了十二年的,他深切恐惧的问题:「但为什麽我等不到你?」

  他张开嘴,却哑口无言。他想告诉她他有去找她——他只是遭遇了阻挠,不是故意让她等待落空——但他做不到。

  他是真的讲不出任何话。即使他拼命努力,用力张大了嘴巴,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当着她的面,说一丁点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面色更加哀戚。她绝望地转过去,不再看他。霎时间,他预感到了她接下来的行动,拼了命扑向她,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病服从他指尖滑过。这回他是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坠落,他再不能佯装无知。

  他的身体在天台边缘,岌岌可危的失重。但他没有阻止一切,没有阻止自己跟着坠落。在半空中,他死命朝她伸长了手臂——

  一瞬之间天地倒错,时空变换,天台的墙成了他踩在脚下的地,坠落的少女也从他眼前消失。

  他又回到了医院走廊上,孤零零地,只有双臂还徒劳地高举着,企图抓住一个他早就失去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微微打颤的双手。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她的衣服掠过的触感,无比真实。

  就差一点,他想,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抓住她了

  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虑。医护们推着一张病床由远至近,老旧的病床轮胎嘎叽嘎叽刮蹭地面。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他看清了那人面貌,正是他刚才没能抓住的女孩。女孩朝他颤巍巍伸出手,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抓住,莫名奇妙地开始跟着大家一起推着病床狂奔。

  「我害怕,」女孩微弱地呜咽,抓紧了他的手,「阿贤,我害怕。」

  「不要怕。」他急切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

  「阿贤,你告诉我⋯⋯」她的泪水从眼匡滑落,「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他猛一怔——像忽然被一锤重击——松开了她的手。

  医护们急匆匆将她推走,她还不放弃,挣扎着想爬起身,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你告诉我啊,」她拼命朝他喊:「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他嘴唇颤抖着蠕动了下,只觉得那股无形的、掐住他咽喉的力量又来了。

  他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发出声音。但即使他把脖子抓的满是血痕,都都只能发出嘶嘶气音。

  眼看着医护将她的病床推进手术室,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拼命闯了进去。

  医护们穿着绿色手术服的身体像层层山岿,将他和她牢牢隔开。他凭借蛮力,死命推挤,好不容易推开所有人,扑到病床前。

  病床上,女人披头散发,背对着他侧躺。他急切的摁住她的肩膀,将她翻过来——那张脸却成了阿玫。

  阿玫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梦幻的笑,一看见他便兴高采烈地喊:「飞远,你来了!」

  他浑身一凛,只觉寒毛直竖。他太熟悉母亲这样的神情——这既望着他,却又穿透他望着别人的神情。

  她兴冲冲地拉过他的手,抚上她隆起的肚皮。

  「你说,我们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那肚皮下,有个像怪物一样的东西在挣扎蠕动,顶到他的掌心。他被烫到般,骇然甩开她的手。

  「要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她却浑然不觉任何异样,沈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笑盈盈的抚摸着她隆起的、蠕动的肚皮,眼神忽然一亮:「有了!就叫修贤怎麽样?这个名字既好听,寓意也好。你说好不好?」

  杨修贤却只想尖叫。

  「不好⋯⋯」他听见自己发出微弱的声音。纵使这声音沙哑的像被钢丝刮过,但起码,那股掐着他咽喉的力量似乎在逐渐消失。他更卖力的想发出声音:「不⋯⋯好⋯⋯」

  尖锐的电子音哔哔哔狂响,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在慌乱喊叫:「医生!他醒了,医生!」

  他试图动作,却感到自己的手脚似乎被绳索或管线束缚住了。他用力挣扎,却有人扑上来压制他。光线在他眼前乱晃,他的眼睛被激出泪水,他挣扎得更加狂躁。

  他必须回答,他想,他必须告诉她!

  「不好⋯⋯」他用尽力气发出刺耳嘶吼:「不好不好不好——不要他⋯⋯不要!!」

  不要生下他⋯⋯

  痛苦再度如惊涛骇浪席来。他疼得四肢蜷缩,甚至没有完整的语意表述能力,却还吊着一口气,竭尽全力嘶喊:「——不要他!」

  不要这个孩子——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似乎又有更多的人扑向他,禁锢他的四肢,控制他的身体。他抵抗不过他们所有,刺痛扎进他的手臂,紧接着注入一缕凉意。他急促的喘着,周身力量在迅速流失,意识也如坠云雾。

  但他死死撑着眼皮,如含冤将死之人,始终不肯瞑目。

  隐约间,他看到一个身影晃到他跟前。

  「嘘⋯⋯嘘,你没事了,没事了⋯⋯」那人声音忽近忽远,带着朦胧回音。

  他眼前一片模糊,分辨不出对方的长相,只模糊能感知到,对方似乎正注视着他。

  在那注视中,他恍惚感到一股熟悉的安全。就好像他以前也被同一双眼睛,同样温柔地注视过。

  所以当那个人说:「睡吧,你没事了,不要害怕⋯⋯」

  他就莫名懈了气,闭眼沉入黑暗。


  杨修贤冷汗涔涔的惊醒。

  梦中挺着孕肚的女人还滞留眼前,他眨了好几下眼,那画面才逐渐淡化。他辨认出自己是在病房里,一转头,能从漆黑的窗户看见自己惨白的倒影。

  恶梦的迷雾逐渐淡去,记忆缓慢回流。

  从他车祸以来,距今已经过去两周。

  感觉上没有那么久,但他的感觉也不可靠。在疼痛和药物的作用下,他几乎一直都在昏睡,而他的梦境又是如此重复。就算是醒了,这空寂安静的病房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也毫无帮助。

  只有井然——他的视线往旁,落到边上正窝在陪床上打盹的人——只有这个人的存在,能让他稍稍感到一丝安定。是虚幻中他能抓住的,唯一真实而确切的锚点。

  此时的井然,身穿着随意的居家服,嘴巴微张,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曲着腿睡着。狭窄的陪护床对于井然这样的大高个相当憋屈,但他本来显然也没打算睡觉,膝上放着已经陷入休眠的笔记本,手垂在一侧,指向散了满地的工作材料。

  杨修贤恹恹吁了口气,倒回床上。床铺发出吱呀一声,微小的动静立刻惊醒了井然。

  他浑身一震,一不留神差点把笔记本都掀到地上去,手忙脚乱地捞着,眼睛却第一时间就习惯性地搜索杨修贤,直到看见他好好躺着,紧张的神色才稍稍放松。

  他把笔记本和资料随便收拾了下,放到一边,就赶来杨修贤床边。

  「你还好吗?」他的嗓音还睏倦朦胧,就忙着顾杨修贤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修贤看着井然这样,心里莫名有点泛酸。

  也不晓得井然在半夜三更接到他出车祸的电话时是什么心情。他想。那时他昏昏沈沈,很多事情记不清,现在还能记起的,就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井然那张惊惶失色的脸,还有他脚上穿着的鞋——一支皮鞋配了一支室内拖。

  杨修贤摇摇头。

  「你是热吗?」井然仍是一脸忧心忡忡,摸摸杨修贤的脸,又有点疑惑:「也没发烧啊⋯⋯」杨修贤这才发现自己再度因为恶梦出了一身虚汗,病号服湿黏的扒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没事⋯⋯」他心虚地拨开井然的手。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为什么他总被同样的恶梦纠缠,为什么他如此惊惧——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又要如何解释?

  井然看了他一会儿,体贴地选择没有追问。他离开了杨修贤床畔,很快又回来了,还捧着一盆温水和毛巾。

  他坐到床边,熟练地开始细细地替他擦脸和脖子。杨修贤被动的接受着这样的好意,僵着身体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两周以来,基本都是这么个状态——井然不求回报地照顾他,而他沈默地接受。

  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成了这个样子的——大部分时候在昏睡,即使醒着也脑子昏沈不已的他,并没有什么余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重伤在床,而井然甘愿付出,这不正好是个两厢情愿,皆大欢喜的结果?

  是这样吗?

  一场零点几秒内发生的车祸,所造成的冲击却是如此绵延漫长。

  首先是他的身体受到了大量的创伤。 他落地的那侧是在左侧,造成七根肋骨、左側髖骨及大腿骨折,擦伤挫伤更是不计其数。肋骨沒有戳進心臟已是萬幸,若非他恰巧摔在被雨冲刷的土壤松软的绿化带,只怕他的伤势不会这样「轻微」。

  左腿和髋骨里因此多了一堆钢板钢钉,还要上石膏固定一个月。由于左侧胸壁第三到九根肋骨全断,引发了气血胸,连呼吸都会痛,头几天还得插管和上吗啡药物治疗。

  那些剂量和时间,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过,可井然却能记得清楚,从给药到术后盯引流管,事无大小从没出过一点差错。

  手术是微创的,术后留下的伤疤倒是不大。 但毕竟肺部受了伤,医生给他下了禁烟令。他本来就哪哪都疼,犯了瘾就更难受,里头的筋骨他祸害不到,表皮的皮肉伤,他倒是总手贱去抠,抠得好不容易结了痂的表皮又鲜血淋漓。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发誓,他真的只是很烦躁。

  除了肉体的创伤,他可能心理也出了点问题。这实在也很正常,住院的日子堪比在监狱服刑。他被困在医院里、病房里,困在这张三平米不到的病床上——他被困在他伤残的肉身,和他无尽的噩梦里。他还可以去哪里?还可以向谁发怒?他唯一能伤害、对付的,只有他自己。

  那几天他常常是猛一回神,才呆呆地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又被他自己抠开了,痂皮和血渣渣卡在指甲缝里,弄得指尖都脏兮兮的。

  井然发现他有这情况后,表现出了非常沮丧的情绪。他甚至以为井然要发火了,也准备好挨骂,但井然只是抿抿唇、一咬牙,硬生生又把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没有骂他,甚至没唸过他一句,只是花更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握住他那只老爱犯賤的手,一握就是一整天。他在他边上看书、吃饭、打字,无论做什么,都不忘腾出一只手牵着他。

  他在病床上服刑,井然就陪着他一起服刑。

  有时候他也会想,不知道井然以前是不是也这样,没日没夜的照看他的母亲。这样习以为常的熟练,也不知是由多少个往日战战兢兢的夜晚铸就。

只不过这回,是他成了井然的负担。

  是他在心安理得地享受,井然用梦魇般的年少时光换来的对别人的善体人意。

  井然替他把额脸和脖子都擦过了。他昂昂头,井然立即会意,又替他擦了擦胸口。

  他对着井然端详了一会儿,突然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开口:「帮我洗个澡?」

  井然看了他一眼,动作略顿,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井然为何迟疑。对常人而言,洗澡不过是五分钟能解决的小事,对伤员和照顾者却是一件耗时费力的大工程。他还打着石膏的腿是绝不能沾水的。胸口动过手术的那侧更是娇贵,不能磕不能碰,最好连抬手这样的小动作都别做。这种情况下洗澡是很麻烦的,何况井然昨天才费了一番周折替他整个清洁过。

  但井然没有对他的提议表示反对,任劳任怨地上手开始替他脱衣。他解开他病号服的前襟,替他卸下防护衣,当他苍白的上身彻底袒露出来时,他明显看见井然的动作缓了下来,目光在他赤裸的上身流连。

  「会疼吗?」井然轻声问,喉咙有些干哑。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在他伤处的纱布轻触了下。

  在医院捂了好些日子没照过太阳的身子,此刻显得病态的苍白。过于消瘦的前胸,隐约可见锁骨和肋骨的轮廓,又被层层纱布绷带裹缠。

  杨修贤笑了笑,没回答。他捉住井然的手,握着两只手指,牵引着那手整个贴上他的胸口。散发热度的掌心熨贴在他冰凉的胸口上,激得他狂冒鸡皮疙瘩。

  「想要吗?」他挑眉,试图表现的挑逗诱人,发出的声音却比想像中更虚,效果也大打折扣。

  井然迟疑地打量他,似是在审慎衡量他背后的动机。

  「不,」他缓缓地说:「我不想要。」

  「是不想⋯⋯」杨修贤声音很虚,手上的力道却很强势,硬是摁着井然的手继续往下摸。井然的手不自然地抽动了下,像是想反抗,又怕大动作会伤到他,只好进退两难的由他控制着,沿着他的肌肤一寸寸往下抚,直到覆上小腹。杨修贤轻喘了声,挑衅地笑了:「还是⋯⋯不应该想?」

  井然好像有点明白了,开始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他。这模样却反而点燃了杨修贤积压已久的烦躁。

  「怎么,不喜欢绷带和血腥味?」他甩开井然的手。「真抱歉啊,我现在这病歪歪的模样,是不是扰了您的兴致?」

  井然脸色微微变了变。

  但他却尖锐地继续说:「别担心啊,我只是腿断了又不是下半身瘫了,可以操的。」

  「杨修贤,」井然语带警告,杨修贤置之不理:「如果我说我很想要,我想你干我这样我才能忘记我的恶梦,能迅速又方便地爽一发,你会答应吗?」

  井然愕然张了张口,但他根本不给他机会回答,譏讽地笑了:「喔不⋯⋯你不会的,因为你太高贵啦。你知道吗?这就是你的问题,」他越说越起劲,明明知道自己大概率要为接下去的话后悔,却非要在此刻一吐为快:「你可以接受你自己堕落,但却见不得别人自我放弃,但你猜怎么着,你这种行为其实才是最残忍最伪善的!你以为你是在帮我吗?那就帮个忙操死我吧,我真的想不到你有什么可不愿意的理由,你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不会只是为了得到我一句感谢吧,毕竟长久以来你持续不断地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几乎是用厉声嘶吼的吼完,才发现自己早已气喘吁吁。病房里安静的像是空气彻底凝结了,只剩仪器规律的低低作响,和他刺耳的呼吸声。

  井然臉上的錯愕維持了好一會兒。他怔怔地張張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成功发出声音,只好又闭上。他的眉心拧结成一团,好半晌后,才终于轻声说:「你一直⋯⋯是这麽看我的吗?」

  杨修贤的手猛地攥起拳头,揪紧了床单。

  井然一臉失落。他望着杨修贤,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但杨修贤咬紧牙关,梗直了脖子,一声不吭。于是井然别开脸,轻轻笑了。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站起了身。杨修贤的床垫一下就轻了许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病房。离开杨修贤。

  终于,病房里只剩下杨修贤一人。

  刚才因为精神过于紧绷而忽略的疼痛,此刻全都一涌而上,逼得他眼匡泛泪,可达成目的的痛快又令他想笑,于是他矛盾地又哭又笑起来。

  此刻若是有人经过他的病房,只怕要认为他是疯了。他就是疯了又怎样呢?他有气无力的笑着,笑得泪流满面,哭得双眼发肿。他的头胀痛的好不舒服,昏昏沈沈中,他好像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还在怀疑是自己幻听,就有温热的手心抚上他的脸。

  他舒服地呻吟了声,无意识往那手心里蹭了蹭。于是他的幻听化作真实,叹了口气道:「⋯⋯好吧。」

  他正想问什么好吧,手心的主人就捧起他的脸,凑近前来,贴上他的唇。

  他可能有点微烧,也可能是哭肿了所以体温偏高。从那个吻探进湿凉的舌头,让他舒服得呻吟出声,很快就沉浸其中。他被人搂进宽厚怀抱,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迷迷糊糊间,他睁开眼,看见井然近在咫尺的脸,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想揪住那人的领口问,但对方没给他机会,沿着他赤裸的脖子和胸口,一路印下湿凉的吻。那吻落在他的肌肤上,却起了火烧的作用,令他能脱口的只剩迷茫的哼声。热意在他体内窜烧,往下腹汇聚,他扭动着身躯,急切地想得到更多——直到他的下身忽然被意料之外的柔软包裹,惊得他腿根不自主用力一弹!

  「井然!」他倒抽一口凉气,哆哆嗦嗦撑起身,只见井然埋在他两腿之间,努力压下脑袋,要将他含的更深。「你不用⋯⋯」他虚弱地说,努力想夹紧腿,「不用替我做这个⋯⋯」

  但井然抬起额头扫了他一眼。仅一眼,就足以提醒杨修贤,那双透亮澄澈、漂亮的惊人的双眼后方所包藏的灵魂,疯狂程度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井然一臉无辜地问,「你不是想要方便迅速的爽一发?」

  杨修贤哑口无言,就在他愣神的几秒,井然就摁住他的腿根,强迫他腿张得更开,动作温柔而专制地将他的抵抗尽数镇压,低头将他再度含进去。

  「操⋯⋯」杨修贤发出颤抖破碎的喘息,仰头砸上枕头。

  湿热的口腔紧紧裹住他最脆弱敏感之处,他浑身的力气都从那泄了出去,只能哑声呻吟。

  井然看着身下的人泪眼模糊、气若游丝的在快感里挣扎,眼神变得更加晦暗。他不是没有愤怒,不是毫无怨言,只是他的怒火在对方的伤势面前,都得先退让一步。

  可眼下这人就在他掌握之中——物理意义上的,被他牢牢掐在掌中,毫无反抗之力,明明伤痕累累,偏要虚张声势,张牙舞爪地不让人靠近。他看着那人本就纤瘦的身驱,因为受伤而瘦削得更加明显,环绕着一圈圈的绷带,眼中不禁蓄起泪液,是因为咽喉被顶得有些难受,也有别的原因——看看他的样子!井然边吞咽,边愤愤地想。那么多的绷带、铁钉和纱布,才勉强维持着这副躯壳没有破碎四散,此刻尚能完好的被他捧在手中。他不敢想万一当初没有那么幸运,此刻会是什么结果。

  但现在——当他捧着杨修贤又吸又舔,对方彻底地受制于他,只能在他的唇舌中挣扎,他才敢细细品尝自己这些日子的情绪——恐惧,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全都杂揉成一大团黑压压的感情,争相将他吞噬,他更强硬的摁住杨修贤的腿根,口鼻溢满杨修贤的气息,忍着恶心和眼泪,将人吞噬的更深。

  杨修贤激喘了声,痛苦又甜腻的呻吟。他的双腿不自觉夹紧了井然的脑袋,双手插入他的发丝,手指却无助地揪紧,仿佛不知该将人推远还是拉近。

  井然被扯着头发,口中的东西一下顶到咽喉深处,呕吐反射让他立即将杨修贤吐了出来,忍不住干呕。

  「可以了⋯⋯」杨修贤颤着唇,弱弱地去推井然,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腿间。但井然巍然的身躯比起他躺了半个月嬴弱无力的手臂,简直有如磐石般难以撼动。

  井然摀着嘴呛咳了会儿,稍一缓过来,就执拗地要继续,俯身学着杨修贤以前替他做过的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杨修贤的性器。「你别再⋯⋯」杨修贤苍白的话语都没能说完,井然就充耳不闻地伸出粉舌,浅浅舔了下顶端的肉口,激得杨修贤腿软,再也说不出违心的抗拒。井然见得逞,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试探,用软唇蹭了蹭柱身,近乎虔诚的吻了吻。

  杨修贤彻底投降了,身体瘫软下去,交托到井然手里。他真不知道井然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顶着那样漂亮干净、美得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做这么下流脏肮的行为,还如此自然,且纯情無比。他的双唇被性器的热度烫的微微泛红,润着晶莹的水光,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吮着,不时抬起那双红艳潋的眼眸望着他,像是想寻求他的指示,或者期待他的嘉许。而杨修贤早已心跳过快,除了呻吟,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井然看着杨修贤的模样,浅笑了下。他轻轻揉摁杨修贤的会阴,那儿早被湿滑粘腻的体液和涎液润得亮晶晶,下方的入口因而敏感地抽缩了下。他借着润滑顺势往下,指头摁进了翕张着的小小入口,在里头曲起手指。

  杨修贤瞬间瞪大了眼。「啊!」他小声惊喘,腿根狠狠抽动了下。

  井然再度将他含了进去,同时手指在里头勾弄。杨修贤呻吟的调子愈发甜腻浓稠。他越是不自觉想往后撤,反而越是拱着腰把自己送向前。他的前后都被死死箝制,不能动弹、无处可逃,只能承受巨量的快感,手指都要将床单缴出花,双腿难耐地在病床磨蹭。

  「井然,」杨修贤哽咽地、快要承受不住地喃喃:「井、井然⋯⋯」

  他说不出成句的话语,但那人似乎不需依靠言语,也能明白他所欲倾诉。

  那人抬起他澄澈的,美得慑人心魄的眼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眼,心一横般放松了咽喉的肌肉,将他彻底吞进去;埋在他体内的手指也狠狠一勾,捻压在他体内最敏感之处。

  他嘶哑的喊着,颤抖着失去控制。激烈地将他体内所有的情欲和阴暗无法诉说的情绪通通喷薄而出。高潮使他双眼发花,不住打颤。可能有极短的片刻,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还是井然呛咳的声音,让他拉回了神。

  「对不起对不起,快吐出来⋯⋯」他语无伦次,颤抖着去搂井然,想把他嘴边咳出的浊液抹去,却只是把那张白净漂亮的脸蛋弄得更加淫靡混乱。

  可即使如此,井然却弯着眉眼,柔和地看他。也不知刚才那副专横狠戾,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气势消失去哪了。

  就会纵容他。他鼻尖一酸,脑子一热,什么也没想就扯过井然的领子凑上去,井然急忙偏头:「先别⋯⋯」但他根本不听,摁住对方的脑袋,强硬的吻上去。井然不敢用力推他,只好半瞇着眼,乖乖被他撬开齿关窜进舌头,搅得两个人唇舌间都是他自己那股腥羶淫靡的气味。

  杨修贤胡乱吻着,边胡乱抚摸井然热烘烘的身体,向双腿间探去。井然敏感地颤了下,在吻间溢出一声闷吭,抛去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我不用⋯⋯」井然气息不稳地想往後撤,杨修贤却衔着他的唇追上去,口齿不清地低语:「我需要⋯⋯求你⋯⋯别让我求你⋯⋯」井然只好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任杨修贤半拖半扯,将他捞上了床。

  杨修贤急切的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拉扯井然的衣服,想脫去布料,沒有阻隔的撫摸他的身体,感受他的热度。他想要和對方融合,想要對方的体温进入他身体的欲望此刻达到巅峰。可他越急,动作就越凌乱,怎么撕扯也扯不开,急得他都快哭了。

  井然实在看不下去,摁住他的手:「你别乱动,躺好就好。」

  他乖乖躺下,看井然俐落的掀掉上衣,露出精实的身躯。井然小心的挪了挪位置,俯撑在他上方,摸摸他的脑袋,认真地说:「我们慢慢来,你不舒服立刻跟我说,好吗?」

  他连连点头,井然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亲了亲他,让他们下腹完整的贴在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井然的热度,和他的身体紧密相贴。他感受到有个炙热的东西在他敏感处滑动,抵上他的入口,他凝滞住一口气,所有細微的感受都放到最大,他能感觉到那热度在緩緩进入,先是挤进硕大圆润的头部,然後继续深入,一点一点拓开他闭塞的甬道,直到整个埋进他的深处。

  终于,他心满意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下悬吊着的一颗心。

  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热源暖烘烘、沉甸甸的,就在他腹中,令他前所未有地餍足。他终于能把身体里面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缝隙。不用再感到空荡,不再无时无刻惧怕冷风会从身体的漏缝,无孔不入的钻入。

  他几乎要为这份饱足感哭泣,只想紧紧留住这份热度。无意中他收紧了四肢,绞紧身体。井然撑在他上面,不禁闷吭了声,额上青筋凸出。他却没有查觉到,只是更加搂紧对方,凑到人耳边煽风点火:「你动一动⋯⋯」

  井然低喘了下,把脸埋进杨修贤颈窝,极缓地、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点,再同样缓慢地挺进。他不敢大幅动作,只有抵得足够深、足够缓,让杨修贤内里敏感之处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得到细密的碾磨,尽可能延长所带来的刺激。

  杨修贤颤抖地喘了声,井然又缓缓退出去一点,这次再抵进来,缓速而重重地顶在他最敏感的软肉上。杨修贤激动得收缩了下,发出细微地尖叫,爽得眼神迷蒙。井然搂紧了他,就用这个速度,带着怀里的人轻轻摇晃起来。

  杨修贤跟着摇晃,感觉像乘上一舟小船,任由快感拍浪,意识也随之游离。晃着晃着,顶上的日光灯映在他瞳孔里,涣散成花——于是如昙花一现,他忽地就顿悟了。

  他知道他的痛苦是从何而来了。十二年来⋯⋯不,若要从阿玫去世算起,那要将近十六年了,或许还该追溯到更久之前——这一辈子,他学会的是如何屏弃感觉。

  不要感到羞愧,不要有自尊,不要相信亲情。

  不要去信任,更不要去爱。爱会使人受伤,使人灭亡。要保持冷漠,保持警觉。要埋葬其他感受。埋葬一切。把痛苦、记忆和感情全都用酒精麻痹。

  要成为快感和肉体的俘虏。要成为行尸走肉。

  但现在他不是行尸走肉了。他在汹涌的欲望之海翻浪,挣扎著想——他有好多的感觉!

  井然的手,他厚实温暖的手掌,在他的身上巡梭,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慄。井然的唇、他炙热的鼻息,喷薄在他颈畔,激得那处细嫩的皮肤起鸡皮疙瘩。井然的阴莖——炙热的,生机勃勃的阴莖,在他体内搏动,将热度和情欲一下、一下贯进他的身体!他冰凉的四肢都为此燃烧——还有他的心脏!砰砰,砰砰,在剧烈地跳动!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胸腔里有这样强而有力的心脏;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活着!

  就是因为他想要有感觉。他哭喘着、惊惧地撑大了眼。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呜咽着绷紧身体,死死攀附住身上给予他热度的人,他体内的热潮汹涌的他难以承受,失控的快感就要爆发。井然和他四目交接,耸动的频率逐渐失速,目光也变得迷离。「修贤⋯⋯」

  井然颤抖着唇,像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就要无意识的脱口而出:「阿贤,我⋯⋯」

  在这一刻,杨修贤的快感和恐惧同时都要登顶。他伸手摀住井然的嘴。

  不要说。他哀求着想,不要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井然眼睫扇动,眼神流转间就明白了他未脱口的祈求。井然没有坚持,而是体贴地沉下腰,加重给予他的刺激,鼻息随着加快的节奏喷薄在他掌心。 他小声尖叫着,被送上颠峰,浑身剧烈颤抖,眼前被白光和烟花炸得一塌糊涂,腰腹瞬间染上甜腻的腥气。

  就在这间隙——在他的意识被快感和席卷而来的倦意拍的零碎四散之际——井然悄悄俯下去,在他左胸口印下轻轻一吻。

  那吻轻如蝴蝶,带着略微的痒,穿透伤痕、皮肤和骨骼,翩翩落到他心上。


  白亚茹今儿个特地起了个大早,趁着井然去替小杨办出院之际,风风火火叫上周嫂,带着她一起来到井然在外头的那间房子。

  大概三周前,小杨出了场挺严重的车祸。车祸受伤的人倒是福大命大挺过了危险期,这往后的日子,却叫她那本来与这场车祸豪不相干的儿子——井然给忙坏了。

  井然本来就工作繁忙,为了照顾小杨,几乎是住到医院去了。这段时间她屈指可数能见到儿子面的机会,都是他匆匆回来拿换洗衣物。

  为此,她自然也向井然表达过不满。「虽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可也不能都让你一个人照顾着吧,这像话吗?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你就是他的房东!」她说,「难道他就没有亲人吗?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女朋友之类的吗?除了你就没人能管他了吗?」

  「他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死后,其他亲人也不关心他,只会跟他要钱。」井然不冷不热地回,「而且据我所知,他在上海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

  她叹口气,只好和缓态度,试着晓之以理:「好,我知道小杨一个人在上海打工很辛苦,但你把自己累坏了,对他又有什么帮助呢?妈妈只是希望你在帮助朋友之前,先照顾好你自己。就算你想帮朋友的忙,那你可以请个护工来照顾他嘛,何必这么亲力亲为,搞得自己这么辛苦⋯⋯你瞧你,都给累瘦了!」

  她摸摸儿子的脸,以退为进地撒娇:「妈妈就是心疼你,你明白的吧,啊?」

  她儿子就笑了。

  「我知道啊。」他摸摸她的手,露出那种甜甜的,无懈可击的笑容。「所以我很幸福,因为我只是累了点,都有妈妈这样为我感到心疼,可他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出了那麽大的事,医院连他其他的家人朋友都联系不上,只能联系我。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有哪个亲戚朋友来探望过。如果连我都抛下他不管,恐怕⋯⋯他会觉得人心很冷漠,这世上没有人在乎他,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吧?」

  井然笑笑说完這番令人挑不出錯的話後,便提起一袋换洗行李又要离家。 她知道井然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是不可能靠她三言两语说服的。况且刚才井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再多说什么,都会显得她苛薄。

  「随你去吧!」她只能悻悻地摆摆手,放他出了门。

  如果说本来她只是对井然对朋友太过殷勤的付出有些不满,那么之后几天,她无意间接到的一通电话,更是如星火燎原般燃起了她的疑心。

  那天井然又早早和她说杨修贤有点状况,他抽不开身,晚上不回家过夜。她夜里正辗转难眠,客厅就响起了电话声。她本来不想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念一动,于是她穿好睡袍,鬼使神差地去客厅接起了电话。

  「井然先生在吗?我是陶律师。」一接起來,对面就是一个自称律师的家伙。她愣了愣,记得以前他们家处理资产比较常有联系的律师,并不是这位,顿时有些紧张。

  她定定神,镇定地回覆:「他去医院了,吩咐我留意您的电话,有什么需要我帮您转达的?」

  「难怪我打他手机没通,」陶律师咕噥道,对她的说词完全没有怀疑。「我就是通知他一下,杨先生那个债权转让的合约我已经处理好了,下周要约个时间三方会面,把事情落实下来。」

  她一听到这关键词,就紧张起来了。「债权转⋯⋯」她张口结舌,「不是,这跟小杨⋯⋯这事跟杨修贤有什么关系?」

  「啊⋯⋯」陶律师此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说词立即变得含混不清:「喔,这个⋯⋯请问您是井然先生的?」

  「我是他妈妈!」她气急败坏,甚至都忘了掩藏自己的目的。

  「喔,是这样⋯⋯呃,井妈妈,那就请您再转告他尽快与我联系,麻烦您了。」

  陶律师一旦察觉不对劲,就很机警地没再多透露什么,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匆匆将电话挂了。可就凭刚才她听到的内容,就足以令她脑中警铃大作,判定井然卷进了某些麻烦事中。

  债务、律师、小杨——这些个关键词连在一起,令她越想越不淡定,急匆匆跑去井然书房翻箱倒柜起来。找了半天,她也没找到存折印章之类的东西,倒是一个不小心,碰开了井然的平板,看到浮在上头的提醒,是一笔银行自动寄发的邮件,提醒他汇出了一笔八十几万的支出。

  她颤抖着想点进去查看详情,却被要求输入密码或指纹解锁,只好悻悻地放下平板。面上发愣,脑里却在头脑风暴。

  他是不是惹上什么债务了,还是被诈骗了?会不会——她满脑子嗡嗡,想,会不会是小杨骗了他,和他合伙或者投资了什么,要骗得他血本无归?

  小杨之所以出车祸,会不会是被黑道追债才搞得差点身亡?那他们会不会也威胁到井然?

  她越想越恐慌,越觉得什么妖魔鬼怪都要跑出来了。

  于是,在隔天井然难得回家陪她吃晚饭的时候,她就忍不住问了他,他最近是不是转了一笔八十多万的钱出去,是做什么用的。

  井然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怀疑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我替你收拾房间看见的。」她保持理直气壮的态度,先发制人:「你那个平板自己跳出来的讯息。怎么,这事媽媽不能问吗?是出了什么事了嗎?」

  井然的態度果然就放軟了,没有针对她偷翻他書房的事追究,好聲好氣地回:「沒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的设计苑在试着开展一个新的设计元素,但因为一些⋯⋯说起来挺复杂的原因,各方的要求和期待没能很快速的达成统合,導致进度有些延宕,连带着资金也出现了小缺口。 」

  他又来了,她不满地想。每当他企图对她隐瞒些什么,就会扯些她根本听不懂、捋不清的职场政治来来打发她。意思是,我只想让你知道到这,别再追问了。

  她不想再装下去,疾言厉色地问:「你说的若是真的,那怎麽会跟小杨有关系?」

  井然这下露出真实迷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骗人。

  「你听谁说的这事跟杨修贤有关?」

  她這下有些心虚了。「就⋯⋯就是你那律师,好像⋯⋯姓陶,对、陶律师!他有提到杨先生,还说了什么债务还是债权的转移,那又是怎么回事?」她越發着急,「妈妈就是担心你,你不会惹上什麽麻烦了吧,怎么会跟债有关呢?啊?」

  井然聽著,皱起的眉头反而逐渐舒缓,甚至有点哭笑不得。「媽,那个杨先生,是我们设计苑这次项目的客户之一。」

  她有些困惑,井然的表情不像在骗人。但她还是放不下怀疑。

  「他的职位是总助,负责跟我们接洽的。债权转移只是我们公司和客户公司之间进行资金转移的一些⋯⋯简单说是名目上的操作。但这些都是由专业的律师和会计事务所在进行的,不会有问题。」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重点是,这些事情都跟杨修贤没有关系,妈你都想到哪去了?」

  井然用那种像在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态度对她,让她既心虚,又生气。但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确实没把状况搞清楚就胡乱质问了儿子一通。就算井然是当着她的面骗她,她也无从验证起。别说她压根儿搞不懂他工作上那些繁琐的债务资金往来,就连自家的财产,在她三十多岁得了忧郁症以后,都主要是井然在负责管理的。

  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只是想关心儿子,却被他当成一个无知又无理取闹的母亲,一大篇话里,真话都不知道有几句。她伤心又委屈,落寞的看着如常吃饭的儿子,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定,她一定要把井然瞒她的事情给查出来。

  因此今天,她就趁着小杨出院的大好日子,决定来这间房好好探查一番。

  若是小杨真在外头欠了债,惹了人,房子里多半会有些蛛丝马迹。

  当然,井然事后可能会因为她擅自过来而不开心。 所以她提早想好了借口:她只是想替小杨出院接风,帮忙打扫下许久没人住的屋子,顺便替病人煲个补汤罷了。就当她是个好心办坏事的老太婆吧,只要她能确保儿子的安全,被怨怼也无所谓了。

  而且,如果真如井然所说的那样,小杨跟那些债什么的没有关系,那她今后也能安个心。

  不过,这个计划有个小小的问题。她不知道这间屋子的门锁密码。好在她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趁着几天前来探查过了。

  前几天井然知道杨修贤快要能够出院了,就琢磨着把屋子整一下,整的更适合术后居家疗养,她嗅到机会,果断吵着要一起去,说是想帮忙。井然大概实在沒空和她争辩,虽不是很乐意,还是带上了她。

  可想而知,忙她是一点没帮上,净坐在一旁观赏工人做工了。

  工人们把门槛都拆掉,方便轮椅进出,在墙上钉扶手,方便病患下地复健时期能扶着墙走;还在好几处都安装了紧急呼叫铃,有安在床边、浴室的,也有安在地上的,就是为了预防病人独自在家里摔倒的情况,起码还能紧急通知别人。

  工人在屋子各处进进出出,井然也出入了不少次。她就每回都特别留意井然在密码锁输了什么。

  井然一度好像察觉到了,输密码时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趁井然放松警惕时,眼尖的窥见了。

  因此眼下,她才能胸有成竹地帶著周嫂来到门前,对着密码锁输入1-9-9-1-1-2-0-9-

  门锁轻快的「滴滴!」两声,亮起绿灯,喀哒打开。

  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的她,心情顿时轻快起来,哼着歌、招招手,招呼周嫂跟她一起进屋里去。

  洋洋得意中,有个念头很快地从脑海飞过——这密码,似乎是谁的生日——但转瞬就消失无踪。

  屋子里看起来还算整洁,没什么异样,就是太久没人住了,地上家具上都有一层薄灰。

  整个屋里,只有小杨的卧室特别凌乱。白亚茹皱着鼻子,不是很认同的摇摇头。

  周嫂拿着吸尘器在客厅吸地,她就在小杨屋里四处打转。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与其说她是要找到什么,不如说,她只是想确认,她的恐慌真的只是自己在过度忧虑。虽然她直觉认为并不是。

  小杨房间的凌乱程度,多半要归咎于他的艺术家的性格。卧室到处堆满画具,倒是床头摆着一对可爱的玩偶熊,可爱的有些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拿起来捏了捏,没看出什么。这看着就像普通女孩会喜欢的玩偶熊,唯一奇怪的是这对小熊穿的衣服,看起来都像男生。

  「太太!太太你快来!」她正想着,就听外头周嫂有些着急的声音。急忙放下手中的玩偶跑出去。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急匆匆跑出去,还以为周嫂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周嫂只是怯怯地,把吸尘器举起来给她看。

  「太太,这个好像坏了,我才刚开始用,我什么都没碰,真的!」

  周嫂一脸担忧,一副怕她会误会是她弄坏机器,要她赔的样子。

  白亚茹一把将吸尘器夺过来,翻看了一下,就发现吸头那儿卡了个东西。小小的,蓝蓝的,像个塑料片。

  「只是卡住了。」她把障碍除掉,没好气地还给周嫂,「这么点事,大惊小怪的。」

  周嫂讪讪地笑了笑。

  吸尘器再次轰轰作响,白亚茹低头端详起那个她刚从吸尘头里抠出来的塑料片。乍看时会觉得像个小调料包的东西,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不是个塑料片,也不是调料包,而是个小小的包装⋯⋯

  她很快就认出了那是什么,老脸不禁一红。

  「是给年轻人过夫妻生活用的。」周嫂好死不死在这时候多嘴,没眼力见地笑着说:「太太你啊,也不必老担心井然那孩子的感情生活了,我看他过得挺滋润的!」

  「不知害臊!」白亚茹瞪着眼,嗔怪着说,急忙把那玩意儿丢进垃圾桶里。「这肯定不是我儿子用的。」

  周嫂乐呵呵地笑着,也不反驳,但看起来也不怎么相信。

  「你笑什么,我说得可是真的!」白亚茹好气又好笑地说:「他把这房子借朋友住了,那肯定是那朋友带女孩子回来过夜啦。」

  「是是是~」周嫂敷衍地答,「那井然该跟他朋友多学学呀,他长那么好看,不交女朋友多浪费。」

  「我儿子是好看,」白亚茹哼哼地说,「他又帅又优秀,他就是最棒的,谁也不用学~!」

  嘴硬归嘴硬,但她心里也同意。井然相貌条件样样好,就是性格太不知变通。但凡能和人小杨学学嘴甜哄女孩那套,倒追他的女孩不知有多少,恐怕都能排到外滩去。

  经过这么一闹,白亚茹的心态也放松了些。或许真的是她杞人忧天了。她想。其实只要小杨不是那种坏朋友,会骗井然的钱,那她是很乐见这两孩子多多交流的。

  不过真要说起来,井然和小杨这俩能成为朋友,这件事儿本身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当初她住院时引介两人认识,也只是看小杨那孩子活泼有趣,根本没指望井然会把这种搞艺术的、也没个正经工作,还得靠送外卖过活的人放在眼里。没想到井然后来竟会对这个朋友这么上心,不只愿意把房子借给他住,连他车祸住院都如此尽心尽力的照护,简直比人家对象还用心。

  喔不对,井然好像说过,小杨在上海既没朋友,也没对象,那就怪啦——她疑惑地皱眉,看向垃圾桶里的「蓝色小包装」——小杨要是没女朋友,这玩意儿又是怎么来的?

  她脑子里仿佛打结了,感觉十分不对劲。她感到,那个症结点好像就已经明明地摆到她眼前了,可她怎么看,就是看不透。

  就跟墙上小杨那些繁花锦簇的画一样,那里头肯定有深意,但她越想琢磨、越是迷惑。

  心烦意乱下,她又回到了小杨的房间。此时的她,更是看那堆凌乱杂物不顺眼,一撸袖子就开始收拾。

  她把四散在书桌上凌乱的绘画用品分门别类,把那些开着盖子,快干掉的颜料扭上盖子,又把铺开四散的各种材质的纸张堆叠整齐,在桌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上层的杂物都清理好后,她才能拾起被埋在底下的小画册,正想盖上封面,却有一张小纸片从画册纸页掉出,落到地面。

  她弯下腰,要去捡起来,却在看清的一瞬间,手突兀地停在半空。

  她瞳孔骤缩,盯着地上的小纸片。剎那间,她脑袋里的线全都打了结,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动作也做不出来。

  那小纸片上的画面,是超出了她的预料,超出了她今天想挖掘出的秘密,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的——远远超出!

  不是这样的。她慌乱地试图安慰自己,她不是来找这个的,这不⋯⋯不可能的,他们肯定、肯定只是闹着玩的⋯⋯

  她哆嗦着手拾起那小纸片,想若无其事的把它夹回画册原本那页,装做没有看见,却在翻开画册时,小声呜咽着惊叫出声。

  不!她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摇摇欲坠地扶着床倒下。她怎会如此愚蠢,竟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慌乱之中,过往的零星碎片击中了她。她忽然就觉得,一切曾经不合理的,如今全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小杨会巧合的出现在她家门口,正好救下她;为何井然和小杨这两个性格天差地远的孩子,会异常迅速地熟络起来;为何儿子单单是把房子租给小杨这样寻常的事,都要处心积虑地隐瞒她;甚至为何儿子会遮遮掩掩,拒不交代他悄悄汇出了八十多万的用途⋯⋯

  不不,不!一瞬间,被欺骗、被戏耍的愤怒涌上。但相比于紧随其后、如惊涛巨浪的恐惧,那点愤怒甚至只是替巨浪打头阵的小水花。惊惶失措间,她甚至联想到了刚才的蓝色小包装!

  不——!她痛苦的拼命摇头,简直不敢往下想——井然从来没有这种倾向!是什么时候⋯⋯不,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太太、太太⋯⋯」

  有什么东西突然触碰到她的手,令本就处在崩溃边缘的她放声尖叫。

  「啊——!」她双手胡乱挥舞,像疯了一样,只想把这令她恐惧的念头全都挥开。

  过了好一会儿,等她终于氣喘吁吁地恢复冷静,被她吓了一大跳的周嫂才声若蚊蝇地问:「⋯⋯太太,我全都打扫好了。我们要回家了吗?」

  她茫然看看手中的画册,又看看周嫂,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理解了这个简单到不行的问题。

  要回哪?家吗?

  可她刚刚似乎发现,她自以为的家,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分崩离析了。


  五月春风六月雨,刚回暖些的气候一入六月又被一场瓢波大雨给浇的透心凉。杨修贤一手拄着拐,一手撑着伞,像个长短腿的哑剧演员,狼狈中又带了点喜感地推开咖啡厅玻璃门,暗自庆幸好在前几日已经顺利拆了石膏,否则指不定出门这一趟石膏能潮成什么样,再回去闷上几天,只怕整个屋里都会被熏出一股酸爽的霉味。

  虽然石膏都拆了,但不代表里头受伤筋骨已然好全。井然不放心他,千叮嘱万交代,平时在家里就算了,但凡要睡觉或出门,都必须有万全的防护,穿好防护衣,带好助行器。如果可以,他觉得井然根本就希望他别出门。

  但莫名地,他不是很想按照井然的意愿去做,于是贪图方便,拄根拐就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井然替他做得太多,他有意无意地想抗拒,却又有点不知如何能割舍。

  井然的好,像密密麻麻压在他心口的重量,即使不在他身边,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几天前,他收到保险公司寄来的理赔单据,才知道他获得了异常高额的理赔金。明明是他自己闯红灯去撞的绿化带,保险公司竟然全额出险。不仅车损和人身全额理赔,还非常佛心的多赔付了一笔六万多的工作损失,补偿他一个月不能工作的收入和身心灵受创。

  这明显违反了资本家做派。比起理赔,更像在借着理赔的名头,匡匡往他户头打钱。

  他车祸的事情没有广而告之,杨德锴是后来跟他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没出席舅妈的葬礼时,才知道他那段时间出了车祸,躺在医院昏迷。

  杨德锴怒气冲冲的气焰一下就灭下去了。「你⋯⋯没事吗?」好半天后,他才憋出了这么个屁。

  杨修贤嗤笑了声,「没死。」

  这段对话很快就揭过了,毕竟杨德锴打来,本就不是为了关心他的伤势。除了说舅妈的丧事之外,主要还是为了告诉他一个重磅消息。

  「我爸回来了!」杨德锴激动地说,「就在我妈火化那天,他突然就回来了。」

  杨修贤愣了片刻,脑子里已飞快转过无数念头。

  他问:「老头当初是为了欠债跑路的,怎麽会突然回来?」

  可他弟杨德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熊包,就知道情绪输出。「那当然是为了我妈回来的,还能为什麽?」杨德锴一激动就哭咧咧的,「我早知道他不会放着我不管,不会放我妈不管的,他是特地赶回来,送我妈最后一程的!嗚嗚呜⋯⋯」

  「行行行,」杨修贤头疼地捏捏鼻梁,「那回来了,是打算老实还债?还是继续躲躲藏藏?」

  「不用躲了,爸说他都解决了!」杨德锴兴高采烈。「我爸说,那些讨债的人毕竟是想要钱,害了我妈出事,他们也怕事情闹大。所以两边好好坐下来谈了之后,那些人同意只要我们不继续追究他们法律责任,那他们也不会再暴力胁迫我们还钱了。我们还能住回家里去,债的部分就分期还就行了。」

  杨修贤迅速抓住了这堆噪声里的重要信息。

  「什么叫“继续”追究。」他問,「老头有追究过他们伤害舅妈的法律责任?是报了警,还是请了律师?」

  「这⋯⋯这我也不清楚,」杨德锴被他这么一问,有些困惑,「他好像没提过有没有报警,但我也不晓得⋯⋯啊,好像⋯⋯是有个律师?哎总之,反正这事能解决就好了,你管他那麽多干嘛!」

  杨修贤一语不发地听着,没有回答。

  「我们家这回,總算是否极泰来了,」杨德锴在電話那头大兴感叹:「哥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我妈在天上保佑我们?」

  杨修贤扯了扯嘴角。可惜他不信好运,也不信保佑。

  自从那通电话以后,他就一直想着要找井然谈谈,却始终没寻着个好时机。

  出院的日子不比住院时轻松,还有医师护士帮把手,各种监测仪器随时追踪他的状态。回到家了,照顾的责任就全落到井然一人身上。井然不仅得替他代劳一切琐事,还得全程陪他复健,却从没有嫌麻烦,没有缺席过一次。

  他伤腿的肌力大不如前,每回复健,腿都抖得像筛糠,走个几步就气喘吁吁,时而摔进井然怀里。井然就搂着他,一遍遍耐心的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摸摸杨修贤汗湿的脸,认真地说:「会好的,我保证。」

  杨修贤满头大汗、眼匡发热。他很想问井然,你凭什么保证,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得不承认,他需要井然。离了井然,他甚至没办法用双腿站稳。

  但就在今天稍早,井然给他发了消息,约晚上在楼下这间餐厅吃饭,说有事想和他谈谈。

  那不正好,和他想一起去了。

  他把这视作「对的时机」,也顾不上外头还下着雨,他又要撑伞又要拄拐很不方便行动,说什么都要来赴这次约——以至于他根本甚至没去思索,那样在乎他伤势,心思细腻的井然,怎会选在一个雨天,约在外头和他碰面。

  是直到他进了餐厅以后,没见着井然,反倒见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才诧异的一怔。

  井然的母亲白女士,就穿着套装,面色紧绷地坐在那儿,坐在那个“井然”在讯息中和他讲好的座位。

  视线往下,她手边还放了他的画册,和一张小纸头。

  即使从这个距离,他也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之前他们去夜市那次拍的大头照。

  霎时,他心上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喀」地松了。

  那时他闹着要井然摆pose,井然却红着脸、矜持着放不开。他就嬉闹的搂住人,狠狠往脸颊親了一口——那个瞬间,被大头贴机器精准的定格下来,落到她手里,成了确凿的罪证。

  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愤怒或难过,只是感到有些惋惜,在他迈开步伐朝那桌走去時,甚至還感到了一絲解脫。

  可惜啊,他想。這天來得比想象中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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