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4 :红灯

  井然一手拿着破抹布——这个跟他一身西装笔挺的打扮极其不搭调的玩意儿——一手掀开被猪油熏得泛黄的布帘,匆匆走进同样和他极其不搭调的小面馆里。

  杨修贤还坐在原位,任由打翻的水滴滴嗒嗒往下淌,玻璃杯躺在桌面滚动。他空茫的目光幽幽略过一切,落在角落那台笨重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上,仿佛被那古董摄了魂。

  井然草草收拾了桌面,把抹布还给店家,又给杨修贤重新倒了杯水。整个过程中,杨修贤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回头看着那台电视,却看不出任何异常。电视机播放着再寻常不过的寻人节目。 杨修贤既像在看着,又好像不是,只是井然看不见他真正在看的东西。

  偶尔,井然会有这种感觉——杨修贤并不在他身边。即使他在,可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却在飘远,像脱离了土壤的须根,在风中飘盪。在他们肌肤相亲的片刻,他尚且能通过触觉、通过身体确认对方存在,把这种不安的情绪当成嗡嗡噪音加以忽略。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几乎震耳欲聋。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在井然一时冲动,在天台上脱口而出了那句近乎告白的话语,又吻了杨修贤之后,杨修贤就开始对他冷处理,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去见他要不是不在家,就是正在忙。

  其实那夜在天台上,杨修贤的反应就已经相当明显。他把他拉进储物间,用热烈的肢体和交缠的湿吻填满了本该用以回应的空间。井然当下被激情冲昏了头,但事后稍一思索,便晓得有些事情被刻意拖过了回应的时机,也算是一种回应。

  往好处想,至少杨修贤没有像之前那样竭尽全力地推开他。他若想要杨修贤长久地留在身边,就得接受他的方式,包括他的难以预测、忽冷忽热。他们两个人之中,起码得有一个人继续保持乐观。

  幸好现在他已经学会区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对其余一切则不再花费心力。在他有能耐当众挥拳揍人以后,很多事情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

  比如前几天,铄锋集团一改之前百般刁难的态度,主动释出善意,派了位姓刘的总经理特助亲自上门送礼、约饭局,还热情地推荐了几间承包商,都是以前和铄锋建设有过良好合作关系的。刘特助表示铄锋很乐意促成各方的合作,纯当交朋友也是好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是想好好改善之前双方有点僵持的关系。在铄锋推荐的承包商中,有好些都是参与过政府中大型建设项目的大型承包商,以井然他们事务所目前的规模,原本是很难靠自己的力量接触到的。如今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铄锋从原先最大的阻力,摇身一变成了他们最大的助力。

  设计院的同事下属们对事态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回旋,不能说不高兴,但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但想探探刘特助的口风,人家就四两拨千斤地笑笑,说详情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胡董特别欣赏井设,说井设很真性情,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内在蕴藏强大的爆发力,和胡董事长年轻的时候很相似,胡董觉得和他有缘。

  井然隐约知道这个「爆发力」指的是什么,但Lydia对此非常困惑。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送走刘特助后,Lydia茫然地转头看他,「你对胡永铄做了什麽吗?」

  「没什麽。」井然语焉不详,摸摸鼻子,「顶多算是⋯⋯给他贡献了一出好戏吧。」

  众目睽睽下情绪失控出手揍人,竟促成原先僵死的局面被盘活,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即便再好,放在以前他也会为了自尊心而拒绝接受。

  但正如他所说,他已经学会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懒得去管胡永铄是否拿他和邵芃诚之间的绿帽戏码当乐子看,也不再在乎邵芃诚、甚至程真真是怎么想他。

  比起那些,他更在乎杨修贤连日以来的对他的冷待。

  索幸这天下午,大约四点多的时候,杨修贤还是传了信息过来

  [今晚忙吗 不忙的话要不一起吃晚饭 吃完了一起回去]

  他看着信息上寥寥数语,手指抚过〔一起回去〕那几个字,感到莫名安心。这对目前的他而言,已经很足够了。于是他迅速把手头上的工作划分为可以往后再拖一拖的,和非得今天处理的(这部分也很少),然后早早下了班,驱车赶往杨修贤发给他的餐馆地址。

  等到了那,他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餐厅,就是间路边的小面馆,停车位都很难找。他在附近焦心地绕来绕去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离得较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的夹角处寻得空位,匆忙把车停好,再徒步小跑回去。

  井然进到面馆的时候,杨修贤已经坐在里面等了一小会儿了。他看着井然有点气喘吁吁、面色红润的样子,就知道他跑得挺急,连忙和他招手,拿了菜单给他,介绍起这间面馆的历史,是这一带挺有名的老字号陕西面馆,据说是二代传承下来的老店了,假日饕客多,还得趁着上班日才有得吃。

  井然还有点喘,也回不上话,就红着脸、瞇着眼一个劲对着他笑,边听他叨叨,边拿起旁边的筷子汤匙,每样都用纸巾细心擦拭好,再放到他面前。

  他知道的,若非为了他,井然自己是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的。可井然对于他约饭的地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仿佛只要能见着他,就已足够欢喜,欢喜到会忽视其他一切的问题。

  「最近我换手机了,忘了把你加回来,才会好几天没联系你。」他主动提起这事,用那种故作甜腻地语气笑问:「宝贝,你不生气的吧?」

  井然擦拭筷子的动作极其微弱地顿了一顿,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

  「嗯,没关系⋯⋯」片刻后,井然神色如常地说。「反正,现在加上也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杨修贤想。他盯着井然,嘴上却笑着喃喃:「是啊,看来是一样的。」

  他意有所指的语气终于让井然有些慌张了。井然回望着他,试图表现镇定,却在他的盯视下节节败退,愈发显露败象。他知道井然一开始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他是在故意提点他——你在我心目中没有那么特别、那么重要。你只是众多过客中,我会随时遗忘的一环。

  可即使如此,井然还是直执拗地迎视着他,半点不肯退缩。

  杨修贤忽然就笑了。「你盯着我看干嘛?」

  井然还是一脸忐忑,他就叹着气,把菜单又往前推了推:「点菜啊,我的脸能给你变出晚饭吗,你不饿啊?」

  过了几秒,井然才反应过来,有些干巴地笑着:「饿啊⋯⋯是、是挺饿了。」

  井然拿过菜单,低着头专注勾选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认认真真的人,连在小面馆的菜单上点菜,字都要写得漂亮又工整。杨修贤以手撑脸,歪着脑袋盯着井然的发漩出神,目光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他本已准备好了,但凡井然对他拙劣的借口表现出一分不满,他便要趁势追击,与井然划清界线。

  可井然没有。不仅没有,还一下就从面色红润变得血色尽失,一对漂亮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无助。

  他情愿井然冷下脸,质问他随口编造的荒谬借口。对他恶言相向更好。那样他才好熟练地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他过去向来是如此对付那些冒冒失失对他表达爱意的家伙的。

  因为爱呀,爱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啊。

  他从不手软,也从不觉得自己残忍。可面对井然,他又总是优柔寡断、于心不忍。来之前才下定了决心要到此为止,面对了真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因井然不吵不闹,即使猜出了他的意图,也会乖乖抻直脖子,躺到他的刀下,即使自知将要受伤,还要温柔地安慰他,和他说没关系的。

  我不生气。

  我不怪你。

  ——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也许他应该什么都不做,让井然来认定什么时候是结束,什么时候不再需要他,什么时候喊停。起码那样,不会有人为此受伤。

  幸好没过多久,老板便把热腾腾的面碗端上了桌,一时白雾蒸腾,将眼前人的面容和一切繁杂心思都隐没其中。他们便放下各自的满怀心事,如常用餐,闲谈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接近收尾时,杨修贤注意到了墙角的电视上正在播送的节目,拿着筷子的手难以察觉地滞了滞。井然还在慢条斯理地进食,垂着眼又背对着电视,并没有立即察觉。

  那是台传统的显像管电视机,笨重老旧,但很神奇地还堪用,挂在墙角的铁架上岌岌可危,幸亏下方没有餐桌,否则光看那重量,食客多半也无法安心用餐。

  节目的内容也很老套,就是地方卫视的寻人节目,这期的内容是:一个年迈老父亲苦苦寻找失散多年的儿子。

  李老先生是多年前和前妻离的婚,儿子扔给了前妻就没再管过。后来他和前妻都各自找人再婚了,双方联系就更少了。但他上了年纪后身体每况愈下,去年还因为急性心梗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救回来以后就一心想找回儿子,重拾父子亲情。但老李的前妻找尽借口避而不见,他穷追不舍,前妻便推托儿子出国了,让他别去打扰。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又自知时日无多,才找上节目组帮忙。

  节目中,白发苍苍的老人老泪纵横,拿着儿子一张幼时照片,哭诉着儿子幼时多么懂事,他又是多么地不懂珍惜,才导致多年来断了父子情份,倘若能找回儿子,他必定加倍补偿儿子童年缺失的父爱,好好向儿子道歉。一番话说得实在令人动容,就是他手上那张缺边残角的古早照,竟是他仅有的一张儿子的照片,不免令人怀疑,他此番真情告白到底有几分可信。

  但无论如何,节目组还是卯足了劲煽情,尽可能弱化这位老父亲当年嗜赌酗酒欠下大笔债务的过去,也绝口不提他和后来的妻子没生孩子的事实,就怕人联想到他是老来了想找儿子养老,会给节目效果打折扣。

  节目组大费周章,一下派出寻人大队四处打探,一下靠网络爬梳儿子的网络痕迹,整得跟侦探查案似的,时而搭配动人心魄的激昂配乐,时而搭配催人泪下的悠悠哀歌,再配上主持感慨万千的播音腔,整出了极为跌宕起伏的剧情效果。这峰回路转的情节相当下饭,不只杨修贤,面馆里的其他食客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只可惜,这趟感人的寻子之旅,最终有着令人唏嘘的结局。那个父亲终究没能和儿子相逢,因为他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自杀死了。前妻和继父嫌丢脸,对外才一盖谎称是出国读书去了,若非这老父亲前来寻找,这个秘密或许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

  看到这里,隔壁桌的客人小声地嗤之以鼻:「死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他亲爹都不知道。」

  「怎么不可能,」他的同伴却回,「我老家就有类似的事情。就我邻居家的女儿,在外地唸书的时候交了男朋友,死活不愿意嫁给他父母说好亲的对象,跟父母闹了好久,某年过年还回过老家,后来就再也没看过她了。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她好多年前就死了。」

  杨修贤听着,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捏得指尖泛白。

  「什么叫就死了,这么大一活人消失了,都没人觉得奇怪?」

  「有啥奇怪的,她父母逢人都说她是去国外唸书了,那谁会去查她到底是不是去了国外,去的哪个国外,唸的哪门子书。她男朋友后来好像还有来找过,可就算他真想找好了,也查不到什么呀,天大地大,想找个人哪这么容易,何况他要找的这个人早都死了⋯⋯」

  哐当!

  「没事没事!」井然迅速站起来,抽了一堆餐巾纸吸水。杨修贤愣愣看着桌面,水淅沥沥淌了满桌,正在迅速扩展领地,往边缘蔓延,变成瀑布奔涌而下,他的玻璃杯横卧桌面,不知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他的掌心,而他的手,则在不能自抑地发着抖。

  井然往他手里塞了几张纸,就匆匆跑开了,好像说了让他擦擦,要去找老板要抹布拖把什么的,他没听清,只是愣愣地把手收到桌面下,用另一只手死死摁住,好制止颤抖。

  老面馆墙上的抽风机涡轮旋转,头顶的吊扇灯把光线切成零碎又刺眼的频闪,背后嘈杂的巷弄传来阵阵鼎沸人声,却什么掩盖不过隔壁桌人琐碎的讨论,那声音如尖锥,一锥一锥地刺进他耳里。

  「哎⋯⋯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年纪轻轻的女孩,才特别容易做傻事。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

  是啊。杨修贤不禁咧嘴笑了。可不就是年纪轻轻的女孩,才会为了爱情,要死要活吗?

  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十多年前,他带着怀着身孕的何允私奔到了隔壁县城,仍然没能逃出生天,被公安抓了回来。何允当天就被父母领回去了,而他在拘留所意思意思拘了两天。毕竟他那时也尚未成年,警察没给他起诉,就是放出来的时候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他几句:下次别再做这种傻事,你们小孩子都太年轻,长大了一点你们就晓得,为了这一时的小情小爱付出这么大代价,不值得的!

  出来以后,他没有回舅舅家,而是跑去了何家。何家自然是不让他见何允的,不仅不让见,她爸还拿了扫把出来,用打流浪狗的架势打他,他乖乖挨了几棍,这本就是他的目的,他就是来让何家父母出气的,气出在了他身上,就少一点落到何允身上。他既带不走她,那好歹也要替她承受这些。

  那天小区的邻居全看热闹来了,大概是何允私奔的事情闹得他们家真的挺丢脸,何父铁了心要在邻居面前挣回面子,脸红脖子粗地放话要打死杨修贤这个诱拐他女儿的杂种。何父像头发疯的公牛,在小小的梯间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是动作太大了,还是纯粹啤酒肚阻碍了他大显神威的目标,总之他一个激动,把自己给摔下了楼梯,最后还得靠他老婆把他一瘸一拐地扶进家门。

  杨修贤想帮着搀一把,被何母恨恨吼开了。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何母那时候的表情,痛恨中夹杂着深深的绝望。她哭着吼着问他:「你滚好不好?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全家,你到底还想要我们怎么样?」

  他悻悻松开手,退到一旁。

  他不想要他们怎么样,他只想何允好好的,所以他听话地滚了。

  可他爱的人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也滚不了多久。过了十天半个月,他想着大家也许稍微冷静下来了,便带着他用仅有的积蓄趁特价时买的进口水果礼盒,再次来何家求和。

  何家父母一从猫眼看见是他,连门都不给他开。他就带着礼物,跪在何家门口,拙劣地试着表现诚意。一跪又跪了大半个月去。天天来从天亮跪到天黑,再无功而返,买的特价进口水梨都逐渐冒出黑点,散发出浓厚的腐烂发酵的香气。而他除了跪在这里一天耗过一天之外,别无他法。他不知道何允在哪里。她似乎被她父母送去别处安置了,也不知是租了别的住处,还是送去了哪个亲戚那托着。

  某一天,门打开了。是何允的妈妈。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杨修贤,眼里有十分复杂的情感,最主要且最容易能被辨别出来的一种,是厌恶。

  她抱着胸靠在门边。「你到底要怎麽样,才肯彻底离开她的人生?」

  「我⋯⋯」杨修贤不自觉在裤腿上搓了搓手心。「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哦?」何母感到很好笑似的。「你在这跪了那么多天,不是为了让我觉得我是世上最不讲理的邪恶家长,活着就是为了阻碍我女儿得到幸福的吗?

  「你不是想说服我你比我更了解她、更爱她,比起留在这个家,你能给她更美好的人生——你不是想来说这些的吗?」

  杨修贤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从来就没有自信,能给何允所谓幸福快乐的日子,或是值得憧憬的未来和家,他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但当他面对一个成年的、用审判的目光检视他的大人,他就连最后一点无知无畏的勇气也都流失殆尽。他没办法当着何允母亲的面、直视着她的眼睛承诺,他能给何允什么。

  「我想也是。」何母咧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了然地转过身去,背对杨修贤。「不要再来了。」她说,然后在杨修贤面前,把大门重重关上。

  那天他坐在何允家门口的梯间,一口一口把烂掉的梨给啃完。从那以后,就没再去何家打扰。他只会偶尔地经过她家楼下,远远地抬头看一眼她房外的窗台,不抱期望地想也许能看见她一眼。

  直到数个月后的某一天,他看见何家阳台外挂了大大的售字。

  「他们搬走好久啰!」邻居这么说,「好像是孩子急着出国读书,一家人就都跟过去了,最近才托人处理房子。」

  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住户露出迟疑的表情,口无遮拦地问:「他们家女儿是不是之前闹着要跳⋯⋯」

  话没说完,就被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们使眼色要她住嘴。

  「不是不是,」她们挥着手说,「就是出国了、出国了。是送出国读书去了。」

  自此他跟何允就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彼此的消息。

  两个人在相爱的时候,总容易产生这种错觉,误以为他们手中握有紧紧缠着对方的红线,可当这条线要消失在广袤天地茫茫人海之间,他们连分毫反抗命运的能力都没有。

  他没有追问那个年轻的住户她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去深究阿姨们的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他不知道何允去了哪里,但他知道或不知道其实也没有任何区别,他反正都见不到她。

  「骗人,」他有时候会梦到何允。她在梦里总是哀伤的凝望着他,轻轻地,像在吟诗或唱歌般地叹息:「你明明知道我在哪里。」

  不。他总是拼命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这种时候,她就会不再说话,只是难过又怜悯地看着他。即使在梦里,她也知道他在说谎。他确实在说谎。他可能真的知道她在哪。

  在他没脸再去何家骚扰的那几个月,只能转而去各个周边的医院妇产科打听有无何允的踪迹。他想,无论她是打算留下孩子,或是做某些处理,都总得要去医院吧。于是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在各个妇产科外流连忘返。

  正巧就有一天,他在某间医院外被不平的地砖坑洞绊了一脚,跌了个狗吃屎。护士边给他擦药,他边抓紧机会询问,有没有一个姓何的女孩来产检过,很年轻,可能是和父母来的,也许会和父母吵架。可护士每天见的患者太多,类似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兴致缺缺地说她也记不准谁是谁,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我倒是能跟你说另一件事,」护士说到此,忽然变得有些兴奋,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害你摔倒的那个坑,就是被人砸出来的。」

  「被人砸出来的?」他一时还没听懂,愣愣地问:「什么意思?」

  「唉⋯⋯就是那个嘛!」护士一脸嫌他驽钝的样子,「跟你问的人挺类似的,也是个未成年怀孕的小女生,好像因为家长非要拆散她和她早恋的对象,就跟家里各种闹,又是割腕又是撞墙的,闹得家人头疼极了把她送来,软禁在病房里好几天。谁知有一天她趁着家人不注意,开了窗户就跳下去了。」护士用“你懂得”的眼神,摇着头唏嘘:「她的病房可是在九楼呢。」

  杨修贤走出医院后,在那个坑前面呆立了很久。那个坑洞是被新砸出来的,地砖还没来得及修补,就那么零碎地敞在原处,倒是没有什么血迹或人体遗骸,多半是清理过了,只是徒留了个陨石坑景点似的在那,向所有途经之人无声诉说它的来由。

  是啊⋯⋯他才不是没有想到。他是根本不敢去想。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老旧狭窄的小面馆里。此时的面馆,除了他空无一人,空荡得十分诡异,像是整间店都泡在一汪黑潭里,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心,只有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的转转停停,把仅有的黯淡光晕切成一段一段。

  「哎⋯⋯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

  忽然,浓稠的黑暗里飘出一声悠悠叹息。

  「后来呀?」

  那悠悠的叹息,又转变成医院的护士声音:「后来也没救过来。那个女孩当场就没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真可惜啊,还那么年轻⋯⋯」

  「就是年纪轻轻的女孩才容易做傻事啊。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

  隔壁桌的食客搭腔,忽然转过头来,用漆黑凹陷的眼睛,死死盯住杨修贤。

  「为了你,要死要活的。」

  杨修贤惊得猛倒抽一口气,打翻手中的玻璃杯。杯子滚落地面,瞬间砸得粉碎,玻璃碎混着晶莹水珠四处飞溅,喷的他满身都是,他想把碎片拍落,它们却割破他的表皮,刺入他的血肉,他越是惊慌地想要拨掉它们,脸上身上却愈发血流如注,他浑身湿透,逐渐分不清是水是血。

  他几乎是尖叫着从梦里挣扎醒来的,但就连努力尖叫,发出的声音也低哑怪异,像被掐住咽喉的动物发出的濒死哀鸣。他急促的呼吸几乎引发过度换气,无法遏制地浑身颤抖,胸口因为过氧或别的原因而尖锐刺痛,他死死掐着心口发疼处,泪水源源不绝流出他的眼眶,把他的枕头都浸溼一片,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否真的醒了,一时也无法辨别这个陌生黑暗环境到底是哪里,只是惊恐地想要爬开、想要逃离,好像那些让他恐惧颤抖的元凶仍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要将他拖回梦境。他用尽全力翻过身,想逼迫自己彻底清醒,忽地,他就看到了他的救星。

  那人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在他面前沉睡着。睡颜恬静,平稳吐息,连带着身周的空气都平静祥和,和他支离破碎的梦境大相径庭,仿佛躺在另一个安全的世界里。他混乱极了,连对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恍惚记得那人有双漂亮温柔的眼睛,求生本能告诉他,只要被那人看一看,被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睛看一眼,也许就能感觉好一点。

  于是他挣扎着向那人爬过去,短短的距离,却令他感觉似乎耗尽了仅剩的力气。

  「醒醒⋯⋯」他开口,却惊慌地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嘶的难听的气音。他伏在对方胸膛上,用颤抖地指尖触碰对方的脸庞,绝望地低声嘶喊着:「求你醒醒,求你⋯⋯」

  沈睡中的男人清梦被扰,微微蹙了蹙眉,咕噥了句什么,像要缓慢转醒。可他一秒也等不下去,只好泪涟涟地,拼命吻着男人。凌乱的吻落在男人眼睑、鼻梁和颈项,混着湿咸的泪液,一路染胸膛直到下腹。他急切地吻着对方的腿根,吻他软塌在一侧大腿的阴茎,在它甚至尚未完全充血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吞咽进去,就连这样都能让他好受许多,至少这样他哭泣就只是因为呕吐反射,只是因为泪腺发酸,眼口鼻才会流出粘腻。

  对方轻声呜咽,迷迷糊糊表达抗议。但他选择忽视,稍稍后撤一点又再次含得更深,让呕吐反射阵阵抽紧的喉道将之缴得更紧。男人的腿根猛烈抽动了下,终于因这剧烈的生理刺激悠悠转醒。

  「⋯⋯修贤?」他嗓音困难沙哑,还充满困惑:「你这是⋯⋯你在干嘛?」

  他没有回答,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见,他只知道对方终于醒了,于是吐出嘴里的东西爬起来,跨坐上去,扶着那已充血硬挺的东西,缓缓坐下去。粗硕的头部挤进他紧涩的入口,顺着他未经扩张的通道寸步难行地进入他的身体,柱身上那一点点口水的润滑根本不足够,在他干涩内壁带来摩擦的疼痛,但他不在乎,额上逼出了冷汗也要坚持往下坐,因为疼痛很好,疼痛让他清醒,能让黏着在他背部要将他抓回梦里黑暗黏稠的触手不再真实,消散于无形。

  他流着泪,咬着牙,心一狠就猛地坐到最底,那根东西瞬间在他肚子里戳得太深,狠狠顶上他最敏感脆弱之处,一瞬犹如遭遇雷击,在巨大的痛楚和快感叠加攻击得双眼昏花,只能啜泣着剧烈喘息,下腹疯狂颤抖,整个人几乎要软趴趴地倒下去。

  井然即时出手捞了一把,将人捞回怀中。上手一摸,摸了满手汗津津,才发现杨修贤蜷曲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湿漉漉地黏在他发冷的额头上,他面色发青,满眼血丝,整个人不对劲极了。

  「你怎么了⋯⋯」井然抚着他的脸,低声问询,但杨修贤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只在他怀里拼命扭动,毫无章法地想从他们相连之处寻求更多刺激。

  「没事⋯⋯」他含糊地说,双手双腿将井然身躯缠得更紧。井然的阴茎因此被高热的内壁裹缴得更加往里,被刺激得蹙眉闷吭,他胡乱在井然脸侧颈子印下碎吻,口齿不清地呢喃:「我只是⋯⋯突然很想要你⋯⋯你动一动,求你⋯⋯哈⋯⋯」

  他迫不及待地扭动髋部,好刺激那直插在体内的热物。他一定被撕裂了,他的下身酸软疼痛,根本使不上力,但他不肯放弃,意识不清抓起对方的手抚过他的身体,从腰际抚上胸口,擦过乳尖,把他紧紧抓着的那两支手指放进嘴里舔舐,「求你了⋯⋯」他喃喃着,用泪湿的脸颊蹭了蹭那温热的掌心。

  对方也许极轻地叹了口气,也或许没有。他好像还在梦里,分不清什么是真实发生的,好在对方终于聆听了他的祈求,遂了他的心意,将他颠倒过来,压进床铺里,开始疾风骤雨般地操他。他配合地在每个被顶到深处敏感点的瞬间发出尖叫,热情地扭动身躯好激发更激烈的动作。他的背部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身上也俯伏着一具热腾腾的、实在的肉体,这让他感到安心。他掐紧了那人的手臂,感受那人每次箝着他的腰掼进深处时,臂膀会鼓起的肌肉,侧耳聆听那人髋骨撞上他臀肉时发出的拍击,那简直是最悦耳的声音。他闻到了腥气,可能是因为他的在激烈的操弄下断断续续射了精,溅得他胸腹满是泥泞,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流血。可他不在乎,他需要这份强烈的快感,包含疼痛,并且仍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强烈的感觉,强烈得能盖过一切的那种,于是他抓紧对方的头发,语无论次地哭喘着、呐喊着要对方再快一些、再用力一些。

  他需要这股疼痛让他的意识固定在这里,在那人身下,承受纯粹来自肉体的冲击。他需要下腹里被死命捣弄带来的钝痛,像要被捣化那样,最好他的身体、他的四肢都因无法承受过量的快感而痛苦蜷曲,直到失禁般射精,并在他射精的时候还不间断地被使用他的身体。他想要被在皮肉上掐出青紫痕迹,想要对方在他尖叫着的哭喘中,往他身上咬出带血的牙印。因为恍惚中他感觉,只有他的身躯斑驳破碎一块,他的灵魂才能稍稍完整一点。

  等他感觉真正清醒过来,这场疯狂的性爱已经结束了。他不记得是什么时间、是怎么结束的,仿佛时间在他没察觉的时候悄悄停滞了——直到现在,他浑身酸痛不已,感觉自己射出去的和别人射进来的东西都在缓慢地流淌,才重新感到时间又在他身上开始作用。

  视线甫一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井然的臉。

  「好点了吗?」他轻声问。伏在他上方,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嗯⋯⋯还好。」他回答。察觉自己嗓音干哑,可能因为刚刚哭叫太过,现在像吞过玻璃一样刺痛,好在语言能力好像恢复了。「抱歉⋯⋯突然把你吵醒,我只是⋯⋯」

  紧接着新的问题又浮现了。他不知该如何向井然解释自己刚才短暂的失心疯。他一点也不想说明这场失态的由来,展开一段关于他梦见了什么或他在想什么的对话。

  幸好井然也没有问。「没关系,」他只是安抚道:「我明白的。」

  是啊⋯⋯他蓦地就放松了。他当然明白。他想,他可能是唯一能明白的人。

  这一放松,睏意就重新席卷而来,他用着最后一丝理智支撑着不要睡去,知道自己应该起来清洁一下身体,最少换个地方,别睡在这张被汗水和体液弄得湿黏凌乱的床铺,过于疲惫的肉体却已无法执行。

  「没事的,你睡吧。」井然好像读到了他的心,搂住他轻吻他的眼皮,温和的嗓音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催眠魔力,「有我在。」

  于是他松开神智,一刹那便陷入沉眠。

  隔天中午醒来时,他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已被转移到书房,躺在干净整洁的被褥里,并且已经被好好清理过,有伤的地方都抹过药了。 井然出门上班去了,给他留了字条,告诉他锅里有粥温着,饿了可以先吃,要是晚上想吃什么也可以告诉他,他今晚回来给他做。

  这真是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消息。喜的是井然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大概打算这个周末都陪着他,他不必担忧独自一人的时候要面对的噩梦。忧的却也是这个。他依然不想和井然分享他的梦境,及其背后黏连着的往日疮疤。

  幸好等晚上井然回来以后,也并没有追问。他提着去市场买回来的生鲜,系上围裙,熟练地在厨房给他洗手作羹汤,没有丝毫提起前一晚的荒唐,只跟他闲话家常。聊着他们公司原本有个项目受到不小阻力,结果竟因为他打了邵芃诚一拳,莫名其妙有了新的转机。

  「那个胡董你应该也见过,那天他好像还买了你的画,」井然笑着跟他分享着,「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好笑。」

  他不太能吸收井然说话的内容,但他喜欢井然说笑时的神情,所以他也点点头,也跟着微笑。

  他们就这么平静地度过了这个夜晚,和之后好几个类似的夜晚。

  有些夜晚他们会做爱,有些不会。高强度的性爱能缓解很多问题。但即使只是抱着井然睡觉,他梦魇的情况也能比一个人的时候好不少。

  井然似乎也知道,所以即使工作愈发忙碌起来,都还是会尽可能地回来过夜。有时杨修贤都等得睡着了,醒时发现屁股里正湿漉漉的含着东西。「怎么不叫醒我?」他睏倦地呢喃,身体却早在意识尚未甦醒时就已熟练地吞吐接纳。「不喜欢吗?」井然低语着,缓缓往更深处滑进去,让他蹙起眉,被顶出呻吟,反手揽过人来,边接吻边细细喘息:「很喜欢⋯⋯」

  但井然似除了工作忙碌以外,还有旁的事情对他有所隐瞒。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必要。他们又不是互相负有坦承义务的关系。但有一次他半夜睡醒时,发现井然独自躲在昏暗的阳台讲电话,似乎是在让人查征信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把目前查到的都给我一份。先这样,挂了。」井然一察觉到他走上阳台,便匆匆摁掉电话,转而对他微笑:「怎么醒了?」

  「来看你大半夜的,躲着我鬼鬼祟祟在干嘛。」

  「没什麽,」井面不改色,倒是出乎他意料的镇定。「就是公司有点急事,找我紧急处理了一下。」

  他一眼就能分辨这是谎言。惯会说谎之人,也很轻易地就能认出它。

  可他没有拆穿。不管井然在隐瞒什么,都跟他无关,就像他无意坦承的过往也和井然无关。所以他只是走上前去,把脸埋进井然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怀里。

  都说人心隔肚皮,可他觉得隔着这样的距离挺刚好的。隔着被晚风吹的凉凉的表皮,抱着对方隐隐散发着体热的身躯,感受从那具身体从里面散发出的,蓬勃不熄的温热。既不用担心谁的冰冷会冻伤谁,也不必恐惧太过靠近会有灼伤的危机。他们可以对彼此都保有自己的秘密,谁也不去揭穿谁,谁不必对谁感到亏欠。

  这样也好。杨修贤想着,搂紧了井然。这样他们的关系反而能稳定地维系。

  但这样的安稳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通电话打断。

  「杨先生吗?」对方声音冷淡,背景还有嘈杂人声,和医院特有的报看诊号的机械声。「您是黄雅娟女士的亲属吗?」

  杨修贤头疼地捏捏眉心,从床上坐起。

  「我是她外甥。」


  杨德铠坐在手术房外,焦虑地拧着手指。

  手术房大门上面嵌着红色的指示灯,[手术中〕三个大字晃得人眼花。他揉揉酸胀的眼睛,握紧双手以避免它们不停发抖,做出宛如祈祷的姿态,用拳头抵住额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虾米,在冷硬的等候椅上,不安地不停摇晃。

  忽有一道修长阴影投下,如利刃般划开冰冷的空气。杨德铠一个激灵,急忙跳下椅子迎上去。

  「哥!」他一抓住对方的手,就莫名觉得得救了,鼻子开始发酸,好似所有的委屈都一齐涌了上来,「你、你终于来了⋯⋯」

  他表哥杨修贤没什么表情,依然跟他记忆中的样子一样淡漠,看不出情绪。

  他一向有点怕他这个表哥。虽然从小到大,父母都说他表哥不学好,成天在外鬼混,品行顽劣、生性放荡,分别继承了姑姑和因为没有结婚所以不算他姑丈的那位最不堪的一面。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向来都偷偷地觉着,叛逆的表哥又勇又有本事。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概是他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后他哥已经唸高中了,那回他想买一个火影忍者主题的铅笔盒,父母死活不让,说看漫画会腐蚀人心,他有这时间应该多背几个英文单词。无论他怎么哭怎么求,说同学都有,商量用他自己攒下的零花钱来买,帮父母按摩还是做家务,父母都不肯松口。

  他难过了好几个晚上,害怕开学以后还要用又丑又旧的铅笔盒,要被朋友笑话,没想到夜里,他哥就悄悄爬到他房间窗外,从栅栏缝隙递给他那个梦寐以求的鉛笔盒。

  他盯着那个铅笔盒眼睛发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一伸手,他哥又忽然缩回去。

  「这可不是免费送你的啊,」他哥压着声音说:「今年过年,压岁钱得给我一半知道不?」

  他掰着手指数了半天,癟癟嘴:「你放高利贷呀?」

  他哥乐了。「你还知道高利贷呢。不错不错,有前途。」

  后来他哥还是把铅笔盒给他了。搞得他放寒假跟爸妈回爷爷奶奶家过年,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爷爷奶奶给的压岁钱多了,也得被表哥分走好多。一想到要被分走钱他就心痛,绞尽脑汁想该用什么借口躲避他哥来讨债。

  后来他哥没来跟他要,他还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他那时年纪太小了,根本不明白表哥本来就没打算跟他讨债,也不明白其他的很多事情。比如为何爸妈老是不带表哥回家过年,爷爷奶奶更是当他不存在,不仅没给过他一次压岁钱,在老家更是不许提他,也不许提死去的姑姑的名字,一提就很晦气似的,要黑着脸骂一声白养了赔钱货。

  等他长大了一些,才渐渐从大人嘴里拼凑出姑姑那段极不被家里人认同的感情,明白了为什么表哥明明跟他们吃饭,用他们家浴室如厕洗澡,却总是不住在房子里头,要像个孤僻症似的住在屋外的仓库。明白了为什么表哥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一个不能提及的隐疾。

  可他依然——有些不知好歹地——偷偷羡慕着表哥。

  羡慕他不在乎所有人都厌恶他,因那厌恶中其实带着一丝不敢承认的害怕。羡慕他能恣意地野蛮生长成谁也无法控制的模样。

  他父母几乎没管过表哥,没提供过他任何资源,或许更糟——还霸占过属于他的钱。这是有次父母半夜吵架,他无意间偷听见的。原来姑姑死前有给表哥留下一小笔钱。这笔钱后来并没有落到表哥手上,而是被他爸拿去赌掉了一部分,投资了一部分。拿去投资的那部分也亏了不少,才被母亲发现了。这也是爸妈那次在家吵得翻天的原因。

  就像现在,他依然笃信他父母的说词,搞艺术的都不正经,更是赚不了什么钱,但讽刺的是,每当他们无依无靠,需要外援,他表哥总是唯一拿得出钱,稳得住场面的那个。

  「一共四万二,我已经缴清了。」杨修贤——他表哥淡淡地说,「包含未來一周的ICU住院费,要是到时候还没醒⋯⋯」

  话语到此就突兀地止住,没尾的半截语句空荡荡的飘在半空。但杨德铠听懂了。医生之前也郑重地和他再三提醒过了,他母亲的情况很不乐观,颅内出血严重,若不开颅是必死无疑,但即使做了开颅手术,要是过了一个礼拜还没醒⋯⋯那基本上也就不会醒了。

  思及此,杨德铠忍不住啜泣了一声,又急忙用拳头堵上嘴巴。

  他哥坐他旁边沉默着,狭长的一双眼睛半是悲悯半是无情地低垂着,好似一尊神像,在无声聆听他的悲伤——且容他自作多情地这么想吧,他实在太需要一点来自亲人的安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哥等到他情绪稍微平复了点,才问:「你爹呢?」

  杨德铠吸吸鼻子,支吾回:「我⋯⋯我爸说妈妈有保险,他要去找保险公司要钱。」

  「去多久了?」

  「大概⋯⋯」他不确定地回想,「一个礼拜?不不⋯⋯算上今天应该有十天了。」

  他哥轻笑了一声。

  「是吗⋯⋯真是进步神速。」他哥没头没尾地评了句,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语气,凉凉地感叹:「已经进化到私吞老婆救命钱的地步了啊⋯⋯真了不起。」

  杨德铠忽然就有些生气,即使他知道他哥说的大概率是实话,但被骂的人毕竟是他亲爸。

  「这怎么能怪我爸呢,你不知道那些讨债的人有多可怕!而且、而且⋯⋯」他越说越生气,不禁想起以前爸妈老爱在他耳边叨念,将来千万不要像你哥那样,一辈子可就毁了!他越想愈觉得眼前这个一脸事不关己,还出言讽刺的表哥面目可憎起来。回忆中那些父母曾说过的无数对表哥的恶言,此时都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地唱着歌,让他轻易地有样学样:「你才是白眼狼!」他朝表哥吼,「要不是你这没心肝的躲着我们死也不出现,我妈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才手术,那她早就得救了!」

  仗着一时的脑热,他肆意发泄完了怨恨,可表哥只需一个冷眼射过来,他就哆嗦了下,泄气皮球似的萎靡下去,不敢再多言语。


  四小时后,手术中的红灯灭了。

  舅妈转进了ICU,住了一周。然后又住了一周。杨修贤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就连真正忙的脚不沾地的井然都注意到了,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比他还忙。

  「没什么。」他随口就扯谎:「有个朋友住院了,家人不在上海,我多去帮忙看着点。」

  井然听罢,思忖了许久,才谨慎提议:「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去帮忙。」

  「为什么?」杨修贤却笑着反问,边把肩包甩上肩:「又不是你的朋友。」

  不等井然回答,他就又匆匆出了门,因此错过了身后井然不加掩饰的失落表情。

  两周过去了,舅妈的情况依然没有明显好转。每当指数好了一点,眼看着过两天就能转去普通病房,就又忽然急转直下。先是呼吸系统衰竭,接着周边器官也开始衰竭,白血球居高不下,血压倒是低得令人心惊动魄。如此反复无常拖到了第三周,医生便面色凝重地把他和表弟带到一旁。

  「患者目前已经脑死亡。」医生说。「再拖下去,对患者本身也是折磨。」

  杨德铠是个软蛋,问他要让他母亲提早解脱还是顶多再拖上十天半个月,她依然会死于多重器官衰竭,他都摇着头嗫嚅说不知道,想等爸爸回来再决定。问他那继续住ICU的钱从哪里来,他也摇头说不知道,爸爸回来再想办法。杨修贤懒得再跟他掰扯,在放弃治疗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跟医院定好了撤除呼吸机的时间。

  舅妈走的那天,是个阳光特别晴朗的午后。医护让他和杨德铠轮流去对她说说话,作最后的告别,再让她离开。

  表弟缩在病房角落,躲在杨修贤身后,整个人都懵了,浑浑噩噩嗫嚅了两下发白的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医护倒是耐心地等着,大概是看多了这种景色,也不催,只说让他多少还是说两句,免得日后遗憾。

  杨德铠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屁,茫然地望向杨修贤求助:「哥⋯⋯我、我该说什么⋯⋯?」

  杨修贤气结,闷闷地吐了口气,才勉强压抑下了口出恶言的冲动,只简化成了四个字:「那是你媽。」

  「那我⋯⋯我又没经历过这种事!」杨德凯急得像要哭了,「你那时⋯⋯大姑姑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杨修贤厌烦地闭闭眼,深吸了口气,又吁出来。

  「说——」他说,「你会坚强。」

  表弟一板一眼地站到舅妈病床边,颤着声开始覆述:「妈⋯⋯妈,我会坚强⋯⋯」

  「说——」杨修贤再度开口时,握住了舅妈的手——那双粗糙的,劳碌一生的手,正摊在身侧,了无生气,皮肤表层因连日的心律微弱,已浮出尸斑——那双手如今落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的丈夫,拿她辛苦大半辈子换来的房子去投资的血本无归,在她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人间蒸发。她的儿子,只知道缩着脑袋呜呜哀哭,连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还有她的外甥。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闻不问,只有在签署放弃她生命的协议时才出现的,该死的外甥。

  「说你会过得好好的,让她不必记挂你,可以放下此生烦忧,从此以后——」杨修贤顿了顿,喉头微动,如鲠在喉。

  「她就自由了。」

  表弟哭得胀红了脸,磕磕绊绊把话说完了。

  医生关闭了她所有的维生仪器,几分钟之内,他们就看着她本就微弱到仅能显现在仪器屏幕上的生命体征,也逐渐趋于平静。

  遗体送去太平间后,杨修贤让表弟先回家休息,他留在医院办理死亡证明和结清费用。

  医院大堂人流如织,也不知是因为换季还是近来有流感的缘故。他跟着人潮随波逐流,愈发被惨白的光线晃得头晕,走着走着竟就迷失了方向。

  扶着墙角缓缓滑坐到地上的时候,他才晕乎乎的想起,他似乎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但他不仅没有食欲,还有点想吐。他捏着墙角,干个嗓子打了几个呕心,好不容易压下反胃感,透过泪眼迷蒙的视线,看到不远处有候诊区的座椅,强迫着调动不协调的四肢,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打算坐着休息一会儿。

  但他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得一个年轻女声愤愤:「他来这干什么?」

  他睁眼一看,巧了,卓跃和他女朋友巧巧就在一旁。

  卓跃见到他,神态异常惊慌,拼命扯着他女朋友要往外走,边低声碎念着:「没有,不是、我没让他来⋯⋯」

  「怎么了?」杨修贤扬声喊住他们。「是谁生病了?」

  巧巧先是极度不可置信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接着才咬牙切齿地质问她男友:「他不知道?!」

  杨修贤眉头微动。

  「我该知道什么?」

  「没什麽!」卓跃急喊。夹在他愤恨的女友和提问的杨修贤之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整得快要当机了:「就、就是那个⋯⋯小、小汪他⋯⋯」

  「汪以宸在遇到你以前不是这种人!」巧巧越过卓跃,直接冲杨修贤喊了出来。

  「他很胆小,很在乎家人朋友的看法,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跟他父母出柜。是你!是遇到你以后,他才变得什么底线都没有了,因为他想进入你的世界,变成你那边的人,他想变得跟你一样!」

  杨修贤有点听懂了。从这条走廊往后望,能看到感染科的牌子。

  「⋯⋯他生病了?」

  「生病?」巧巧极尽挖苦地一笑。「是啊⋯⋯他是病了。从你一句解释也没有就甩了他,他就病了。他每天都要去和你相遇的地方、吃过饭的地方、玩乐过的地方,就为了能和你偶遇。他以为他在演偶像剧呢,他不知道你这种败类根本不值得他的付出!」

  「巧巧,好了⋯⋯」卓跃面有难色,又想拉她,却被她一把拍开。

  「他爱你啊!」她几乎要对着杨修贤咆哮。「你是他的初恋,这你也不知道吧?你当然不知道,他怕你嫌他纯情、嫌他黏人,老要装出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跟你搞什么开放式关系⋯⋯我呸!放狗屁的开放式关系!他就是你海里的一只鱼,连炮友都不算排在最前面的。可他怎么就看不清呢?怎么就非要为了你伤心呢?伤心到自暴自弃,每天泡吧酗酒喝得烂醉,搞到自己被一群的垃圾盯上,给他下了药还把他⋯⋯」

  她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即使捂着嘴,杨修贤也能看见她泛红的眼眶中骤然积起的泪水。

  「他们⋯⋯」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却还坚持要述说完她哀切悲绝的控诉:「他们给他⋯⋯录了像,还给他⋯⋯染上一身病!他本来实习都找好了,暑假就要去一间五星酒店实习,这下他不用去了,永远也不用去了,因为没有哪一间酒店敢雇用一个有艾滋病的人当员工!你不知道⋯⋯你怎么敢不知道⋯⋯」

  卓跃小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女友,也半是在说给杨修贤听,虽然压低了声音,杨修贤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都已经报案了,」他无奈地说,「录像该删的警察都会删掉,该抓的人也都抓到了,迟早要判的,这也不是贤哥的错,你跟他发什么脾气⋯⋯」

  「凭什么不是他的错?」她愤愤反驳,「凭什么是汪以宸遭遇这种事情,凭什么不是他被人拍片还染病,他怎么不去死!」

  「巧巧!」卓跃小声低吼,「你这话说得就过份了嗷!」

  她就又哭的抽抽噎噎,不甘心道:「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别人的人生被毁了,他却在这活得好好的⋯⋯」

  但杨修贤早已没兴趣听他们小情侣拌嘴,只是歪着脑袋,面对着落地窗走神,彷彿望出那片玻璃,就是小汪坐在那,坐在靠窗的吧台位,喝着杨修贤常点的咖啡,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到来。

  他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在哪?」他问,「我⋯⋯我去看看他⋯⋯」

  「你还害得他不够惨吗?!」巧巧气愤地拦了他一把,因为过于激动,变得像在猛力推他。按平时来说,就算被女孩儿猛力推一下,他也不至于就这么摔倒,可大约他今天本就状态不佳,精神有些恍惚,被这么一推,竟身影一晃就撞上了墙面,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这响声成功令三人都沉默了下来。好片刻后,卓跃才畏畏缩缩想来扶他,被他抬手挡掉了,只好又出声缓颊:「唉这,贤哥也是好心,你何必⋯⋯」

  「好心?」巧巧冷冷道,「他要是真的有心,也不会这么残忍对待别人。」

  说罢,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又对杨修贤抛去一个深恶痛绝的眼神,才扭头走人。

  卓跃又着急他女友,又看了眼还靠在墙边,颓废模样的杨修贤,纠结了几秒,还是先来和他赔不是。

  「贤哥抱歉啊,巧巧她⋯⋯唉,他们那群朋友里,就她和小汪感情最好,那个⋯⋯总之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情绪一直比较激动,你别放心上。」

  「没事。」杨修贤扯扯嘴角。「她替她好朋友抱不平,应该的。」

  「那我去找她了,」卓跃拍拍他,「回头再请哥喝酒赔罪,先走了。」

  杨修贤昂昂下巴,示意他快去。卓跃又给了他一个抱歉的眼神,匆忙跑开了。

  人都走光后,他又缓了好一阵,才勉强脱离墙面的支撑,拖着沈重的步伐往回走。

  等他给舅妈办好死亡证明,找了葬仪社把遗体送去殡仪馆,该打点的该交接的一连串琐事都处理完后,时间已是深夜。他给表弟打了个电话,嘱咐了一些和葬仪社打交道时要注意的事情,免得随随便便又被人坑了。表弟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提问:「哥⋯⋯我妈葬礼那天,难道你不来吗?」

  「我累了。」他只这么回。「我真的累了。」

  从殡仪馆返程的途中,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他骑着他的重型摩托,忽视了禁行摩托的标志,径直驶上了有如层层迴圈般的高架路。

  他的人生也像极了这些路,始终在某种迴圈里打转。重复的悲剧总是一再一再地上演。辜负人的和被辜负的人里,总是更无情的得以幸存。这是他很小就明白的道理。所以他的父亲飞出去了,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而他的母亲被绊在原地——被他,和她那虚无缥缑的爱情无止尽地消耗,直至耗尽生命。何允也是如此。她独自承受了本该由杨修贤和她一起承担的厄运,而杨修贤活得好好的,挥霍荒淫,纸醉金迷⋯⋯舅妈、小汪,莫不是如此。没良心的那个大可以卷走仅剩的金钱和希望,拿去享乐,去过他们心安理得的人生,而被留下的人,就连求生的尊严都不剩。

  他想起在阿玫葬礼上,舅妈犹犹豫豫地靠近他,往他手里塞了一颗廉价的糖。他看得出舅妈面有难色,对于安慰人这件事没什么自信。可她依然靠了过来,笨拙地试着安慰他,告诉他:「你妈妈现在没有受苦了,你别太难过。」

  他松开握把,在夜空中摊开手掌——他的掌心空空如也,没有糖果,只有雨丝飘落。

  他知道舅舅一家其实并不想收养他,但每次舅舅真下了决心要把他赶走,舅妈就说,还是算了,再撑一撑,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她会说,起码捱过这个冬天,或说好歹等他上完这个学期。于是他在小铁皮搭建起的仓库里,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撑过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年纪够长,能合法地出去打工和租屋。

  而那个曾经对他存有一丝善意的妇人,现在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没有善有善报,没有奇迹降临,没有获得命运的丝毫怜悯。

  杨修贤拧着油门加速,标着时速的指针颤巍巍地,从80、90迈向破百大关。细雨漫天飞舞,在两侧整排整排的路灯映照下,飘成了漫天飞絮。

  他又想起了小汪。想起某次他们在路边串烧摊吃夜宵,小汪拿着粉色的廉价餐巾纸,兴冲冲地给他演示酒店餐巾的各种折花法。

  「可以啊你,」杨修贤拿起那个折得像小帆船的纸巾端详了一番,赞他:「还挺像回事。」

  那次小汪是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折纸巾的?记不清了。杨修贤努力回想,回忆依然朦朦胧胧的⋯⋯对了,好像是因为他们在瞎聊未来和梦想。小汪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有没有什么目标,他便信口胡诌了一通,从要改革画派发愿到打破世人对艺术的想象,小汪被他逗得咯咯笑,说你径跟我放屁。于是他反问小汪,那你有什么梦想。小汪就说,他的梦想就是在五星酒店里面当大堂领班。

  杨修贤那时还好笑地反问,就这?你这梦想岂不太容易达成了点?

  笑着笑着,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曾经太过容易的,变成了绝无可能。

  豆大的雨珠落在他的面罩上,划出道道雨痕,使视线更加模糊不清。但也可能不怪这场雨,他的视线是被自身涌出的咸涩液体模糊的。

  「骗人,你明明知道我在哪里。」何允面容哀戚,却不带一点对他的责怪,只是对他坦白:「我和我们的孩子都在那里。你明明知道的。」

  她的声音好温柔,好轻,比纷纷敲落他罩帽上的雨点还要轻。

  「我们没有撑下来,」她轻声说:「我们没有被救过来。」

  她当然没有撑下来。杨修贤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因为这是一个无比不公的世界。有情要被打落地狱,无情方能得道升天。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个道理至少在他的世界里,从未应验。

  凭什么别人的人生被毁了,他却在这活得好好的?

  巧巧的声音在他耳边放大,不断回盪。

  凭什么不是他的错?

  指针显示时速已经飙破了120,可他毫无感觉,仍在继续加速。他飙下高架,交叉路口的红绿灯正好变灯,黄灯灭暗,红灯亮起,可他视而不见,在空旷的大道上继续疾速奔驰。

  凭什么⋯⋯就凭世道如此。从来如此。

  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靠近他的人的幸福快乐都要被吞噬,而他会无情地继续吞噬、继续存在,不为所动,不为任何人事物改变轨迹,即使红灯在他眼前亮起,他也要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

  他要是真的有心,就不会这么残忍地对待别人!

  是啊,他没有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亏待旁人,丝毫不感觉抱歉。因为他早就没有任何感觉。湿滑的水痕顺着脸颊流下,浸湿脖颈,流入衣襟。他裸露在外拧着油门的手,也被漫天大雨冻得通红。但他还是感觉不到任何事物,不觉得冷、不觉得痛。他尽可以眼睁睁地目睹悲剧一再发生,然后掉头离去,满不在乎地继续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怎么不去死啊?!

  是啊,好奇怪啊,死的怎么不是他?

  每天死去的人那么多——善良的不善良的,被辜负的辜负人的,有情的无情的——死的怎么就不能是他呢?

  他已经没有再去看他飙到多少时速,巨大的分隔岛横亘在他眼前,也没兴起他减速的意愿。他耿直了脖子只管往前冲,直到一声剧烈的撞击强迫他轰然停止,车身和铁件发出碎裂的爆响,宛如巨兽发出生命终点的嘶吼。天空和地面在他视野中颠倒错乱,天旋地转。

  时空变得诡异又扭曲,在空中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了,他几乎能清楚看见自己是怎么飞窜而起,在空中抛出怎样的曲线,又是怎么落地。

  而到了那一刻,很奇妙的是,他甚至没有感到疼痛。

  他眼皮疯狂打颤,准备随时白眼一翻昏死过去。在他彻底阖上双眼前,他看见岔路口的红灯在尽责闪烁红光,将漫天细雨和他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染成一片温热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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