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3 :第一次

  窗外雨雾连绵,雨丝就着咖啡厅昏黄的灯光,在井然身上、他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背上、他的咖啡杯里,皆映下斑驳阴影。即使他待在室内,湿冷的春寒依旧阴魂不散,要黏在皮肤上,渗进骨头里,将他紧紧裹挟,怎么也摆脱不去。他张嘴时,几乎要打起冷颤,又强迫自己压下这股冲动,艰难地在这场会面中,第一次开了口。

  「我很抱歉,」他说。「但这件事情,我恐怕爱莫能助。」

  他对面的女人一听,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孔又白了几个度,嘴唇颤抖,语带恳求:「但⋯⋯但现在只有你能⋯⋯」

  「我不能。」井然断然道。这次他的声音更加坚定,但也许听在对方耳里,只是更加冷漠了而已。「抱歉,我真的帮不上忙。」

  对方抿紧了嘴,不再说话。她看上去比他上次见到她时憔悴的多。眼下的乌青诉说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曾光滑秀丽的长发也如稻草般四处乱岔。

  他犹记得上次他们见面的场景,记得他们如何在一个荒谬的夜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对峙。他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是自分手以来——精确而言,是自他得知她在分手后转头就和之前交往期时就一直找机会破坏他们感情的男人在一起后——他们第一次,彼此面对面,无可逃避地直视这个事实。在以下几位的陪同下:她不惜劈腿他也要出轨的对象、他被劈后身心错置胡乱搞上的同性对象、当然,绝不能少了他年迈的,刚因无法接受儿子分手而吞药自杀失败住院又出院了的母亲。多诡异的五人组,多精彩的一台戏。但即使是那时候,在那样尴尬的情境,她都远没有今天显得狼狈。

  不关注建筑业的人多半不会注意到,这阵子行业里起了不小的地震。建设局前任副局因涉及贪污和收取厂商回扣,遭到革职调查,几间涉入较深的建商或集团也遭到连带波及。爱与家首当其冲,没能躲过这波。具体调查结果还要走流程,长的话拖上几年都不奇怪,但股民已风声鹤唳,股票连日跌停,前几天又传出一雪上加霜的消息,绍董在股东大会上昏倒送医,查出来是脑瘤。井然派助理去送过慰问花果篮,除此之外也不知道更具体的消息。

  他能体谅真真和邵芃诚最近为此焦头烂额,也猜到他们迟早会上门求助。虽说他现在已经不任职于爱与家集团了,毕竟曾经也担任过集团的总设计师,出来表个态力挺,说些坚信司法会还与清白之类的漂亮话还是可以的。不见得有实质作用,或许可以稳定军心。

  井然没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早就找上门了。而且不是找上他,是直接从白亚茹下手。井然是在某次晚餐,关心母亲这个月回诊拿药的情况时,才偶然得知,她已经有好几回把他安排好接送的助理劝回,改让小邵和真真接送。还不只是回诊拿药,就连她去上个国画课、交际舞课,都不厌其烦让真真二人接送陪伴。井然当下脸色不太好看,问她为什么没有早告诉他。

  「我⋯⋯我就是怕你不开心,怕你难过,才没敢告诉你。」她先是支支吾吾,还没说两句,就开始泫然欲泣:「妈妈是不是做错了?儿子你骂我吧,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妈妈再也不和他们见面了。」

  她的情绪来得又急又快,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她知道他很伤心,她其实也特别为他感到伤心,每每想及他和真真的有缘无份,就特别悔不当初。涕泪很快布满她的脸,润进她的皱纹里。

  但他其实是没有伤心的。他总是来不及伤心,就要变成惊惧,惧怕于母亲突如其来的情绪。

  他连忙拍着她的背,好声好气地安抚:「没有,我怎麽会生气呢,你有朋友陪你,我当然更放心。别说生气了,我开心还来不及。」

  一如既往地,他唯一的任务成了稳定母亲的情绪,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没有余裕顾及。无论发生何事,她都抢占了情绪崩溃的先机。过去他没有空余替他的父亲哀悼,如今也不会有心力为前任伤心。但凡他要露出一点情绪的端倪,她就能把那变成刺向她的刀尖,给他将将冒头的情绪,订定一个伤害的罪名。他总得迫切使它们消散,使它们无法成形。

  「可真真⋯⋯真真和小邵在一起,」她断断续续地抽泣,「他们那样伤你的心,你也不怪他们,不怪⋯⋯妈妈和他们来往吗?」

  他牙疼般咧咧嘴。「我怪你干什么,他们会那样⋯⋯也是我和真真本来就不合适的缘故,不是谁的错,更别说怪您了。」

  母亲这才止住哭泣,有点不好意思地揩揩泪,笑了。她老生常谈地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她相信将来他肯定会遇到一个一心一意爱他的女孩。「我的儿子那么优秀呢,要什么样的女孩儿没有,是吧?」她说,他就微笑点头附和。她又问:「你真的不生气吧?」

  「当然是真的。」他揽揽母亲的肩膀,疲惫地笑了。还好她从来就不曾注意到他这点疲惫。「只要您开心,我就开心了,没有什么比您更重要的。」

  佯装大肚的后果,就是他今天得赴这个约,平心静气地跟程真真见上一面。毕竟人家都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他的母亲那么多回,他总不好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

  所以他来了。来跟程真真对坐而谈,假装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欺瞒跟背叛,假装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与和平分手的前任的尬聊。

  但他终究是装得不怎么成功。当程真真提出请求,邀请他参加邵芃诚下周要举办的说明记者会,替爱与家在所有媒体面前背书时,他说了,不。

  他应该再平和一点的。他大可以大气一点,或表现得再理性一些,和她好好分析,为何他无法帮忙——他自己新公司的未来都尚不明朗,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对双方都最好的方式,就是别再搅这趟浑水,把局面搞得更复杂。这样婉转的表达,他相信她肯定也能谅解。

  但他没有。他只是生硬地拒绝了她。不给解释,毫不委婉。因为莫名地,他无法接受情况何以本末倒置至此,成了他要去寻求她的谅解。

  所以他说不。我没办法。我帮不上忙。

  他实际上更想说出口的是,我不会帮你们。我不愿意。

  在他坚定的一再拒绝后。她终于放弃了。她失落又无措地捧着凉掉的咖啡,双眼无神地发愣,像是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其实井然也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何明明没有任何实质伤害造成——母亲虽然住过院但已经康复,她和程真真的忘年友情也没有因为他失败的感情经营而遭到损害,甚至还更好,起码以后她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婆媳问题了,这简直是皆大欢喜——明明所有人都能与彼此和解、重修旧好,为何唯独他感到如此不好,且永远不会好起来了。

  杨修贤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像是一场算准了时机的及时雨。又像他深陷泥淖时,恰巧好垂下的枝条,能轻易将他捞起。

  他忽然就能呼吸了,吐出一口沉郁积久的闷气。杨修贤问他怎么还没到,是不是下雨了路上堵车。他回没堵车,是临时有点事耽搁了,很快就到。杨修贤没多追问,只是笑着跟着侃了两句,卖弄可怜地说他穿西装穿不习惯,快被领带勒死了。井然光想象那个画面就好笑,忍不住勾起嘴角,随即又意识到还有人坐在对面,才稍稍收敛起笑意。

  挂了电话后,他瞧了眼程真真,只见她脸色更难看了,失落之虞还多了些不甘。

  「你等等有事?」她问。

  他刚刚讲电话的时候,也没刻意压低声音。现在否认也有点掩耳盗铃。

  「嗯。」

  「是约会吗?」她突然就冲出这么一句,莫名地带了点怒气。井然瞧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

  「为什么问?」

  她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提问有多冒犯,方才有如正宫逼问般的气势立刻消弭於无形,令她又丧气地萎了回去。

  「抱歉啊,」她小小声地说,「是我唐突了。」

  见她这样,他又有些于心不忍。「附近有个画廊要办画展,」他说,「我是要去参加今晚的开幕酒会。」

  她低着头,双手捧着咖啡杯,手指不停摩挲着杯缘白瓷,什么也没说。也不知是不相信,还是不愿意下井然给的台阶。

  井然再次向她表达了无法帮忙的遗憾,祝福邵董和爱与家早日度过难关,然后主动把帐结了,以等等有事为由,留她一个人在咖啡厅里,毫无留恋地离去。


  杨修贤挂了电话,第无数次扯松了松领带。

  这次的春季联合画展由Anderson担任主策展人,天颖画廊为首主办,开幕式也办在天颖。杨修贤为此难得搞了套正装来穿穿,却只感觉整套衣服都在跟他作对,袖子裤腿绑手绑脚,束缚住他的四肢,领口的领带更是长出了自我意志,想要将他勒毙于此。

  他从未如此迫切的希望井然就在他身旁。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吓得他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想,这很正常。这不能代表他对井然产生了什么依赖性,只是有井然在的场合,他可以少为很多事情烦心。自从住进了井然家,他切实体验过井然的无微不至,会想偷懒也是人之常情,仅此而已。

  他强迫自己摒弃这乱糟糟的念头。为了证明自己毫不心虚,他还非要再打给井然一次,催人快点过来。可手机才刚拿起,一通来电就猛使手机震动起来,他恍神间手滑接通,等意识到这并非来自井然的回电,已经来不及了。

  「你还晓得要接电话啊!」舅舅的破口大骂差点没轰爆他手机可怜的喇叭。「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天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们死了你就开心了是吗?!」

  杨修贤啧了声,扭头往人烟稀少处走。舅舅在那头情绪如此激动,他都怕口水会隔着屏幕溅出来。唯一阻止他挂电话的原因,是舅舅这回换了套新说词——说舅妈快死了。

  这很新鲜。通常以往要死的都是舅舅自己,不是脑溢血就是心肌梗死,肺胃肝癌轮流来,一年能死八百回,不是被他气得心肺衰竭,就是为他不知孝敬长辈,伤心得快要魂归西天。总归是和杨修贤脱不去干系,只有他给了钱才能续命。

  可这回舅舅的故事编得有声有色,说是讨债的人找不着房契,一路从老家追索到上海来,不知怎么查到了杨修贤租的那破房子,成天在附近游荡,一次舅妈出门买菜不幸撞见了他们,就被追打着讨债,打破了脑袋,住进加护病房,医院发了几次病危通知了。惹得杨修贤再懒得听,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奉劝他舅少咒老婆。

  「我说真的!她人都快没了,你也不知道回来看一眼!」舅舅气急败坏,「她真的是那麽多年白疼你了她。我看等我们全家都死光了,你就最高兴了!」

  这话说得。杨修贤都笑了,跟他高兴谁死谁就能死似的。

  「要多少直说。」杨修贤说。「但我丑话说在前,我现在手头上也没多少现金。」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在那头报了个数字。杨修贤就又笑了:「我有那钱我还在这混啥?你当我开银行啊⋯⋯你少拿黑道那一套一套的来吓唬我⋯⋯行啊,你让他们来找我,把我宰了看看能不能兑出点儿钱来⋯⋯」

  舅舅在那头跟他费老大劲,掰扯了老半天,他仍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也察觉了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话锋一转,改了策略。

  「我知道你没钱。但你那朋友⋯⋯」舅舅停顿片刻,好让他意会他话里指的是谁,却很快又失去耐心:「就上回替你搬家那个。他看着挺有钱的。」

  杨修贤好半晌没作声,他舅还以为他是没听明白呢,着急地追加:「别想骗我你们不熟,我知道你们关系肯定不简单⋯⋯你舅舅我是老了不是瞎了脑袋也还没傻!你也千万别以为我找不着他。我记得他姓什么⋯⋯什么来着⋯⋯哎总之你弟上回还说,好像在电视上还是网上看见过他。他还挺有名的是不是?」

  「你敢。」杨修贤淡淡吐出两个字,语调却低沈的可怕。

  对面瞬间为他话里的刺骨寒意噤了声。趁此空档,他面无表情把电话挂了,掰开手机壳拆出sim卡,捏得指尖都泛白发抖,几乎用上浑身力气克制,才没有当场把它掰烂成碎块。

  画廊里灯光明亮,轻音乐旋律悠扬,宾客们陆续抵达,三两相聚谈笑甚欢。只有杨修贤一个人阴沉地待在角落,待在雕花的华丽横梁斜下的巨型阴影里,融不进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也看不见他。

  他独自站了不知道多久,才强迫自己动身去找人。

  Anderson正在和几名贵宾有说有笑,手捧着已经没气了的鸡尾酒,笑得仿佛已经成功把钱从他们口袋掏出来。杨修贤低调凑近,小声询问他有没有时间,有事想要单独聊聊。Anderson一见他却立刻高声喊:「看看这是谁来了!」他一把抓过杨修贤,塞到那些贵宾眼前,像在兴致勃勃地展示他最新的收藏:「各位,这是我今年最新签下的新锐画家,他可是当代梵谷,我的未来之星,一颗未经琢磨的宝钻!我真心奉劝你们赶紧趁他还没起来的时候抄底,可别到时候再来扼腕,怪我没先提醒你们啰!」

  贵宾们对这番话十分捧场,作态地纷纷向杨修贤递上恭维,杨修贤也立刻挂上笑颜,和他们一一握手寒暄。双方溜须拍马了好一通后,才终于得以脱身,两人找了个小角落单独讲事。

  杨修贤也没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说他需要钱。「不用借我钱,」他说,「就是如果过了今晚,你觉得我的画卖相还行,也看好我未来的走势,能不能再跟我绑两年约。还用今年的价钱就可以,就是能不能先把这两年的签约金先汇给我。」

  这样他既不算欠对方钱,Anderson若真看好他的涨势,那么以现在的价格再绑他两年,也绝不算亏。

  但Anderson只是瞇起他那对蛇眼,沉吟片刻,继而露出又爱又怜的神情。

  「噢修贤啊,我亲爱的,天赋异禀的大艺术家,」他揽住杨修贤肩膀,亲昵地摇了摇,像个多年挚友或知心大哥似的劝解:「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是“我们”的大好日子。今晚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享受这个属于你的夜晚。答应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他没有直接拒绝,他也不需要。杨修贤能明白,这意味着现在的他还不够筹码和Anderson谈这些。

  杨修贤没再多纠缠,让Anderson继续回去当他的交际花。一方面他知道纠缠没有用,但主要是他的脖子又开始发痒。这波痒劲来势汹汹,像无数蚂蚁爬满他的脖子,要往里钻,往上攀,将他淹没灭顶,顺着他的血管,啃食他的脑子。他痒得简直就要失去理智,恨不得用指甲划开脖子,把里头的血管通通扯出来打结——直到他的手被握住。

  「别挠啦,再挠要破了。」井然握着他的手,一脸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近日春雨连绵,三日阴雨半日晴,今天入夜后雨更是没停过,井然显然是刚进到画廊,大衣上、发梢尖还都稍带着外头的湿意,让他整个人闻起来既潮湿,又清新,还带了着点春泥落花的芬芳。

  「怎么了,」井然朝他微笑,用手心冰冰凉凉地贴了下杨修贤的脖子,那块热辣红肿的皮肤瞬间就被一股温和的凉意镇定下来。「是很紧张吗?」

  「不紧张。」他下意识回,紧跟着换上不正经的面容调笑:「你来了就不紧张了。」

  井然抿着唇,很腼腆的笑了,开始上手替他整理衣襟。他先把他的领带松了,又伸手探了探他衣领的内侧,眉头微皱:「这材质比较粗,你脖子现在已经过敏了,最好是别再穿这件了。」

  有人替他烦忧,他便正大光明耍起了懒。「那怎么办?」他问着,把双手环绕上井然腰间,歪歪斜斜地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到人家身上,赖皮赖骨地说:「我只有这件衣服了。」

  井然认真地想了想后,把他拉到一旁的休息室里,就开始脱衣服。他看着井然干脆地掀开西装外套,一顆顆扭开衬衫扣子,褪去衬衫裸露出白皙饱满的胸肌,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井然半是无奈地刨了他一眼,轉過身去,但他肌理分明的背部線條同樣漂亮。他迅速把脱下的衬衫塞进楊修賢怀里:「先穿我的顶一晚上。」

  他抓着井然的衬衫,上面还有余留的温热,忍不住微笑。随即又有点温情过敏,故意把衬衫凑到鼻尖嗅了嗅,一个劲说好香啊,调戏井然是用了香水呢还是天然自带体香,偏要把井然闹成大红脸,听不下去地把他一把拽进怀里替他脱衣服。他还不肯好好配合,故意扭来扭去,给井然的工作增添难度。

  「你干嘛?」他说,「外面人来人往的你想干嘛?」

  井然不搭理他,面不改色地把他的衬衫扣子一一扭开,动作利落到几乎有点暴力地把他剥光,却什么也没干,马上又套上井然的衬衫,抓起杨修贤的手臂就往袖子里塞,杨修贤失望地直哼哼:「还以为你要在这给我就地正法呢。」

  井然终于笑了出来,很快又收敛笑意,凑到他耳边正色道:「不急,晚上回去再正。」他这冷着脸调情的样儿,撩得杨修贤是心猿意马,真想当即体会一把君王不早朝,去他的画展吧。

  打着闹着,井然总算是跟杨修贤交换好了衬衫,又任劳任怨地替他重新打领带,用阿斯科特结遮好他脖颈皮肤搔痒发红的部位,系了漂亮的结。杨修贤瞇着笑,心安理得享受这周到的服务,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这很稀松平常,仿佛他们已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以后也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

  但这份平静很快被另一个声音打破。那声音细细密密,钻出他的脑袋,以舅舅的嗓音在他耳侧阴恻恻地低语——我一定会找到他的。那声音说,我会找到他,我加诸在你身上的,到那时候要千百倍地加诸在他身上。你逃不掉的,他也别想逃。

  一旦出现裂口,那声音就成千上万地涌出,夹杂了不只是舅舅的声音,还有他的母亲,他过往的爱人,被他抛却的无数的人所发出愤懑的咒骂和不甘的哭嚎,所有他遭受的和他招致的不幸在此汇聚成巨大的回音,横冲直撞犀利咆哮,以命运之姿对他做出预言。

  「在想什么?」井然问。他摸着他的脸,面色担忧。

  杨修贤恍了会儿神。「没什么。」他试图咧开笑,却发现自己不怎么笑得出来,于是疲惫地揉了把脸,半真半假地说:「只是⋯⋯费了这麽多力气,也不知道过了今晚能不能有什么成绩。」

  井然看着他。「放心吧,」他说。没有追问,只是替他把领针别在胸口固定好,和他说:「一切都会有好结果的。」

  井然说这话时目光坚定,仿佛他真的如此确信。杨修贤也想像他那样,毫无根据地去相信。但他只是低头摸摸那根领针,轻笑了下:「希望吧。」

  开幕仪式由一段互动式光影展开场,是由今年有参加联展的一位专门搞数字互动艺术的艺术家特地为此次开幕准备的。科技结合艺术的声光效果还挺震撼,闪得人眼花撩乱,颇有置身深林赏山川溪涧之感。接着是媒体联访,由策展人带着参展的艺术家们轮流接过话筒,发表他们对这次春季展的主题「至美无象」的解读,侃侃而谈他们参展的作品与展览主题的互文诠释。井然和其他宾客就坐在观众席,负责在每一位发表完高见后鼓鼓掌拍拍手。

  值得一提的小插曲是,当话筒轮到杨修贤,采访者问他是作画的理念和目标是什么时,他非常诚实地表示是为了赚钱。在大家不以为意地哄笑和奚奚落落的拍掌声中,他又似笑非笑地说:「至美无象,至宝无价,可我们众人聚集在此,不就是为了给美定象,给宝物定价?所以我的创作目标就是有一天我的作品能被定到最高的价位,卖出最好的价钱。否则我要是不想赚钱,何不去街角涂鸦,和更多消费不起艺术品的人分享这至美无象呢?您说是不是?」

  Anderson当下脸色就有些不悦,井然也明显感到周遭人们有些坐立难安。他们表面上是不太高兴杨修贤在这样高雅的场合里讲钱,多少是用铜臭味玷污了艺术殿堂的意味。实际上是因为,他说的是讽刺而不堪的事实。在这美名为“艺术”的名利场里,确有热爱艺术的藏家鉴赏家,但也不乏衣冠楚楚的赌徒和投机客。赢家所投资的艺术品未来有大幅升值空间;输家就只能当是买回一堆七彩废纸。场内还有永远不会输的庄家、炒画的炒手和洗钱的白手套。众人各据其位,各司其职,在这华丽舞台上粉墨登场,金钱和权力则全都被炫目灯光隐于其后。

  而杨修贤是庄重殿堂中无端卷进的,一阵带着砂砾的风。他呼啸卷进,接开众人贪婪真容,刮得人们面颊生疼,满身华服都渗进细碎的砂石。他们惊惶失措的尖叫、跑跳,拼命想把他抖落。他们目光鄙夷,喃喃咒骂,可风不在意人的想法。

  井然不禁微笑,用力为这番话鼓起掌来。周遭人反应十分冷淡,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跟着拍了几下手,场面相当冷清。Anderson为了尽快让这事翻篇,张把话筒交给下一个艺术家继续进行。而杨修贤远远望过来,对他弯起一双笑眼。

  联访结束后是自由参观时间。宾客们身着晚礼服,聚成一小丛一小丛的,把酒言欢。井然独自穿过偌大的展厅,来到摆放杨修贤作品的小展区。

  杨修贤从他过往作品中勉强挑出了几幅看得上眼的,加上最近这几个月的新作,凑一凑也就不到十件。大部分是画作,也有小型雕塑和后现代装置艺术,虽然数量不多,也只占了一个小小的展厅,但当它们挂上展示墙,投以光影,他的作品中浓烈而互相冲突的特质便通通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要撕裂第四面墙,闯入现实世界。

  因为尚没什么名气,这个展区除了井然,就只有小猫二三,跟着展线走过来欣赏片刻,又很快离开。人们往往一开始看到画作的反应都相当惊艳,可在了解到创作者籍籍无名以后,就又索然无味地散去。大概是看他形单影只,连服务员都端着小点和酒水晃到井然面前好几次,亲切询问他要不要来一点。但他实在对不知道摆放了多久的鹅肝塔和那些远远闻着就有股怪味的燻鲑沙拉敬谢不敏,只好一再婉拒。

  为了避免一再遭到特别关心,他无奈地准备做出合群模样。他走到自助取餐的长桌区,准备拿点无酒精饮料,远远就看见杨修贤正跟几个人聊得眉开眼笑,眸光闪动。杨修贤似有感应,一转头便和他对上视线。他露出微笑,对方的笑意也更浓了些,转头跟人群又说了些什么,接着就转身要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但就在此时,Anderson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激动地捉住杨修贤的手臂,中英混杂地喊:「贤~comeoverhere!有几个人我必须得介绍给你认识!」

  杨修贤没动,迟疑地望了眼井然,Anderson也因此朝这边看过来。井然立刻扬起笑,用唇语要他快去,他抱歉地又看了井然一眼,松了劲被Anderson拽走,途中还不忘回过头对井然悄悄模仿Anderson刚才那句娇里娇气的「贤~」,摆出嘲讽式鬼脸,惹得井然发笑。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井然的笑才又淡下去。

  他无聊地拿了杯酒,原路折返。他宁愿回到杨修贤的展厅,继续一个人待上一整夜,也不想留在那面对可能发生的无意义攀谈。但就连这点希望,老天都要让他落空。

  他一回到杨修贤的展区,就发现那个展区不仅已经有人了,还是个熟面孔。

  「胡董事长?」井然讶异地脱口而出。

  胡永铄闻声转头,一看见他,立刻堆起满是皱纹的笑:「唉呀,井先生,好巧啊。」

  

  

  「你真的很幸运,贤。」Anderson兴冲冲地带杨修贤掠过人群,极速低语:「方家的姊弟很喜欢你的作品,迫不及待想跟你本人聊聊,就是那位……方仲天,听过这人吗?」

  「没。」杨修贤很不给面子,却完全没打击到Anderson的热情。「方家是搞生物科技的,挺有名气,现在触角已经伸到新能源和半导体。你不认识也正常。但今天这对姐弟是他的私生子,所以我要先提醒你,敏感话题不是不能提,只是得非常小心……anyway,他们一直是固定有在我们画廊进行艺术投资的买家,跟其他跟风者不一样,他们足够资深、懂行,也很乐于资助新人,能被他们看上表示你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这你已经强调过了。」杨修贤小声吐槽。

  他们爬上旋转梯,来到二楼一处较为静僻的小会客厅。那儿简单布置了鲜花和装饰,以及小件的展品。Anderson口中的方家姊弟就在那,坐在小沙发上,透过拱门观赏着楼下的人影绰绰,不时交头接耳,品评旁人的穿着仪态,露出带点嘲讽的表情。

  但第一眼引起杨修贤注意的不是他们对旁人轻蔑的态度,而是他们奇怪的、有些过于亲密的姿态。那对姐弟慵懒的紧贴着对方半坐半卧,比起亲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对爱侣。

  「Loray!Vincent!」Anderson对他们热情高喊。两人停下交谈望过来。

  「所以,这位就是刚才语惊四座的杨先生了。」弟弟Vincent率先起身,走过来伸出手。

  「就是他!如假包换。」Anderson语调抑扬顿挫,激动得仿佛要唱起歌来。

  杨修贤伸手,快速和对方握了下。对方却没有立刻放手,而是兴趣盎然地又盯着他多瞧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的目光让他不太舒服。

  「Anderson一直跟我们提起你,把你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现在我们终于有荣幸见到本尊了。」姊姊Loray笑着说。她过于自然地搭上杨修贤的手臂捏了捏,边打趣:「我们去Anderson家参观过你的大作,从那之后就对你很好奇。我得说,你画得可比他本人好看太多了。」

  在场几人都讪笑起来。杨修贤也配合地跟着笑。

  他不是初入丛林的小白兔,自然听得懂她话中的暗示。她指的那幅画,是杨修贤画给Anderson的裸体肖像画。既是裸体画,参照物当然只有Anderson的裸体了。她要么在暗示她和Anderson搞过,要么就是在暗示他们姐弟一起跟Anderson搞过。这绝非杨修贤的思想过于猎奇,今夜的Loray穿着一袭性感的露背酒红晚礼服,自打他们见面开始,她弟弟的手就没从她赤裸的后腰上离开过,指尖始终在那处似有若无地摩挲。

  「我也对你们很好奇,」杨修贤笑着笑着,突然就说:「你们是亲生的吗?」

  欢乐气氛一下子凝固了。Anderson警告地盯着他。姊弟俩倒是挺淡然。

  「这个嘛……我只能说,我挺确定我们是从同一个溜滑梯出来的,」Loray先开了口,俏皮地对他皱皱鼻子。「至于其他的,那就很难说了。」

  「别听她乱说。」Vincent一脸无奈,旁若无人地揽紧他姊姊的腰往自己的方向靠,没有半点想避嫌的意味,反倒装模作样地威胁他姊姊:「你再到处造谣我不是爸爸的儿子,我真的要生气了喔。」

  「喔,我好怕喔。」他姊姊一点也不害怕地摀着胸口。

  「所以我说过什么来着,修贤他就是这样,」Anderson故作亲密地想搂杨修贤的肩一把,被杨修贤不动声色地闪了过去。他也不气恼,只是危险地瞇起眼微笑道:「难以掌控,犹如脱缰野马。但就是这点讨人喜欢,是不是?」

  「嗯哼,我最喜欢野马了,」Loray笑着评价,又转向她弟弟问:「你呢?」

  「这个嘛⋯⋯」Vincent做了个怪表情,玩笑道:「我喜欢皮鞭和缰绳。」。

  大家都捧场地笑了,杨修贤也跟着笑。同时他清楚知道,这不只是个玩笑。

  

  

  「上回匆促离席实在失礼。」井然犹豫良久,还是主动提起了此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您赔礼,没想到今天这麽巧,会在这碰见您。」

  「宽心——」胡董和蔼地笑着,摆了摆手。「都是小事儿。咱们今天是来接受艺术熏陶的,不用太严肃。」

  井然当即会意,便也不再多言。他明白胡永铄的言下之意是今天不谈生意。他若非要继续纠缠,只怕要惹人生厌。他跟铄锋建设之间彼此猜疑的关系,也的确非三言两语可解,至少他试过了。况且他今夜本来就没打算把心思放在杨修贤以外的人事物上,这倒也符合他本人的意愿。

  胡董似乎挺喜欢杨修贤的作品,也不在乎这个画家还没有得过国内外像样的奖項,算不上有名气。他品评这些画「颇有扑面而来之感」、「很有力量」。井然笑叹胡董对于艺术也颇有研究。胡董就呵呵笑着,说算不上,这就是退休老人的一点小兴趣,顺口还抱怨了几句,他弟弟就不懂他这些风雅爱好,平时兄弟俩聊不到一起。

  在所有展品中,胡董最喜欢的是那幅「天使」,这也是井然最喜欢的一幅。濒死的天使倒卧在血泊中,血泊的用色和光影,却会让人联想到葡萄酒和蜜酒。血与蜜,生与死的强烈对比,让观者不知应惧怕死亡或向往之,给这幅画增添了几分魔幻的魅力。

  胡董在这幅画前驻足良久,最终决定买下它。井然陪他走去填资料,不料刚步入人流交会处,就迎面而来两位不速之客。

  「井然。」邵芃诚先喊了声。他一看到胡永铄,就面露讶异:「胡董也在啊⋯⋯真巧。」

  邵芃诚来回看着井然和胡永铄,神色怪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他那样,井然就知道他误会了。

  就连少问世事的井然都知道,胡氏兄弟在此次掀翻建设局副局的风波中,起到了不小推波助澜的作用,身处风暴眼的邵家父子想必也有所耳闻。

  井然猜想邵芃诚本来只是从程真真得了消息,不肯放弃,想亲自再来游说他一遍。这会儿却一下撞见井然和胡董走在一块,只怕要生出许多联想。

  「是很巧,」于是井然赶紧开口,有意把他丰富的想像力尽早扼杀。「我也是刚才碰巧遇见胡董的,就是没想到也会碰见你们。」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程真真一眼。她仿佛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们也是慕名而来。」邵芃诚倒是底气十足。他深深看了井然一眼,又看了看胡董,似乎已经认定,这场对爱与家的围剿与迫害,井然也脱不了干系。

  井然倒是懒得管他怎么想,只是这样本来一个单纯美好的夜晚,被他们这样一搅,心底也不由得多了些烦躁。

  邵芃诚似乎是打算采取擒贼先擒王的策略,放弃游说井然,直接改对胡董进攻。他一再向胡董表示,之前爱与家跟铄锋建设的一些矛盾,其实都是误会,言谈间不忘套套旧情,说两方家族向来交好,受小人挑唆,实为无妄之灾,无论胡董怎么委婉回避,表示自己退休不管事许多年,今晚真的就是来看个展,邵芃诚都置若罔闻。

  井然卡在这境地,介入也不是回避也不是,只能不尴不尬地在一旁伴着。谁知那邵芃诚眼见胡董被他纠缠得神色明显有些不快了,竟话锋一转道:「我们爱与家向来以诚信为首,从来不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合作过的无一不对我们赞誉有加。譬如井然吧,他就在我司任职过总建筑设计师,我相信他也愿意替我们做证!」

  霎时,所有目光都聚到了井然身上。

  「我在爱与家任职的时候,很少接触除了设计之外的业务。」井然四两拨千斤地回,「很多事情,我也并不清楚。」

  邵芃诚对井然这个两面不得罪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

  「井然,当初我父亲是独排众议,高价将你从罗马聘回来,空降总设计师的。」他抑扬顿挫强调完,似笑非笑地问:「你现在这么个说法,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邵芃诚这番话看似直白,实则颇有玄机。他强调了邵董对井然有知遇之恩,使井然再难在胡董面前与爱与家划清界线。邵芃诚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如果他不能说服胡董相信爱与家是清白的,那么就没有人能是清白的。

  「我是很感激邵董对我的赏识。」井然冷眼看了眼邵芃诚,故作困惑地輕笑了下:「但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邵董当初为何要大费周章把我从罗马聘回来。我从未在国内有过执业经验,对公务招商竞标的流程完全不熟悉,就连制式合同我都得一条条对过。可那时爱与家一再对我热情地延揽,」他顿了顿话头,余光瞥见程真真瑟缩了下。她显然也回想起当初她代表爱与家出公差,游说井然回国的回忆。那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当初会交往的契机。她把头垂得更低了。

  「纵使那段时间我刚获得了建筑设计的奖项,这份厚爱仍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意味深长道:「可以说直到现在,都还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这番回应让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都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邵董当初会选择重金聘他这个局外人回来,就是为了方便行事。一来可以用他国际银奖设计师的名头打掩护,二来也可以很轻易地跳过他,完成许多事。

  邵芃诚脸色当即变得难看。「你什么意思井然?」

  「我只是想表达,」井然从容不迫地回,「我们大家今日既有缘相聚在此,何不专心欣赏艺术品?至于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多想无益。」

  井然说完,气氛仍旧僵持。邵芃诚脸色阴沉,似是在搜肠刮肚如何反击。程真真全程装聋作哑,垂着头缩着身子,似乎想缩小到旁人看不见她,这样就能假装这些纠纷都与她无关。胡董乐得看他们互斗,在一旁静等坐收渔翁之利,也没有插话的打算。

  井然忽然就很厌烦这一切,只想从这纷乱如麻中脱身。他想去找杨修贤,或者如果杨修贤也没空理他,他回自己车上待着也行。他宁愿一个人在漆黑一片的停车场,吹着冷风独处,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明亮又虚伪的地方。于是他向胡董胡乱编造了借口,说他临时有事,要先行告退,又和程邵二人点过头示意,就要离开。

  邵芃诚却不肯轻易放过他,阴沉沉地盯著他轉過身,突然朝他的背影喊:「我以为,我们至少算得上朋友。」

  井然脚步稍顿,不过片刻,邵芃诚就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妈生病了有需要的时候,是我和真真不辞辛劳,陪她一趟趟回诊。」邵芃诚脸色涨红,理直气壮地开始指责他:「现在换我爸躺在加护病房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井然!」

  「我没有要求⋯⋯」井然一时哑然,这一切荒谬到他甚至不知该从何反驳起,「我好像没有要求你们来照看我的母亲吧。」

  「是啊!」邵芃诚夸张地喊,「但我们也很乐意照顾白阿姨,因为她待我们就像待自家孩子一样,就像我父亲也始终器重你!」

  程真真这时候知道哭了,她泪眼汪汪地跑过来,扯住邵芃诚的袖子低声啜泣:「好了你别说了⋯⋯」

  邵芃诚不让步,甩著手臂喊她放手。她不放,但也不真的使力,只是泪眼汪汪,虚虚地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本来就是我们有错,我们没资格要求人家原谅。」

  「我们有错?」邵芃诚更来劲了,大声质问她:「我们有什么错?」

  井然真是受够了。他黑着脸想绕开邵芃诚和程真真,邵芃诚却奋力一把揪住他。

  「我明白了,」他揪着井然的衣领,把他的衣服扯的皱巴巴,疯狂的目光来回看着井然和程真真,「你不是针对爱与家,或者我爸,你是恨我!」

  他们的拉扯吵闹太过惹眼,逐渐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围绕在一旁指指点点,悉悉簌簌,举着手机,闪着闪光对着他们。

  「你恨我介入你们的感情是不是?」邵芃诚愈发气急败坏:「恨我抢走了她,恨到要把我跟我爸都逼死是不是?」

  井然沉声警告他:「你有完没完!」

  他却像没听见,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那你要我怎麽样?你要我把她还给你吗?还是要我给你下跪?我给你磕头好不好?!」他语无论次地说着,竟真的猝不及防地往地上跪,眼看真要开始磕头,井然连忙抓住他,急得低吼:「别在这丢人现眼!」

  邵芃诚扯着井然的裤管,却忽然笑了。

  「是啊,我丢人⋯⋯」他凄惨地笑着,怪里怪气地睨着井然:「你不丢人。」

  井然一愣。瞬間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白阿姨知道吗?」他死死攀住井然,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恶狠狠盯着井然的双眼逼问:「她知道杨修贤是谁吗?」

  井然什么反应也做不了。他只想让他闭嘴。

  「你是怎么骗她的,说他是⋯⋯是送快递的,是不是?真真都和我说了⋯⋯呵呵!」他失心疯般笑着,「你敢编,白阿姨也敢信啊!也是,她肯定想像不到,自己心目中完美无瑕,温柔孝顺的好儿子,真面目竟如此恶心⋯⋯」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我得承认,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震惊了。我没有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有幽默感太多了,哈哈!你竟然把你在外头瞎搞的同性恋,编成了你媽的救命恩……」

  「人」字没有顺利从他的嘴中顺利说出,他忽然怪异的停顿住,随即猛地往后飞去——紧接着是一声隆重的,听得人骨头都痛的撞击碎裂声,点缀了几声零星尖叫。

  井然喘着气,一时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他的手紧握成拳,指骨隐隐作痛,仿佛刚刚经历过强烈撞击。

  而邵芃诚呢,他瘫躺在砸烂的长桌和一蹋糊涂的桌布中央,一脸呆滞,左脸还带着红印子。杯盘食物撒了他满脸满身,鹅肝和豆蔻从他脸上慢慢往下滑,使他整个人呈现一幅滑稽的痴呆相。

  程真真站在井然边上,摀着嘴,用一种惊惧的、几乎不认识他的眼神盯着他。接著她冲到邵芃诚身边,蹲下查看他的情况。

  井然惶惶抬头,环视四周。只见周遭的人群像蜂群将他团团包围,发出阵阵嗡鸣——发出兴奋的、嗜血的窃窃私语。胡董也在人群中,遥遥望着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他。

  杨修贤就站在那儿,在旋转梯中间。身边被Anderson和一对男女环绕。他望着井然,呆若木鸡,嘴巴都忘了关。

  Anderson不愧是这场子的主人,率先反应过来:「保安呢?保安!」

  忽然间,井然就感到羞愧极了。他出拳打人的时候,被程真真用那种眼神看着的时候,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甚至是当着胡永铄的面丢人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到羞愧。

  但被杨修贤这样看着,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无措地垂下头去,像个等待宣判罪刑的囚徒,腹中乃至双腿都有如灌铅般沉重。

  但突然,杨修贤朝他绽开一个灿笑。

  接着一手撑住扶梯,纵身一跃!

  围观群众再次阵阵惊呼,眼睁睁看着他半层楼高的旋转梯栏杆飞越而出,轻巧落在地面,宛如一只破笼而出的鸟。

  「杨修贤!」Anderson在旋转梯上急得跳脚,「保安到底在哪?!」

  「还愣着干啥?」杨修贤飞奔到他跟前,一把握起他的手:「赶紧跑啊!」

  井然还在发楞,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启动,迈开双腿跑了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方向,只知道跟随杨修贤。当他一低头,就能看见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

  他不记得他们有像这样牵过手。他们做过爱、接过吻,津液交换,四肢纠缠,但这样——十指紧扣,掌心相贴,牢牢紧握到到彼此手心都冒汗的牵着手——从来没有。

  他腹中沉甸甸的铅块消失了,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当他望着杨修贤奔跑的背影,恍惚幻视出那背上长出一对翅膀。他们飞快掠过人群,画廊门外的一小片夜空离他们愈来愈近,周遭或惊诧或看戏的面孔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也不再重要。他越跑越快,只觉自已背上也要长出羽翅。

  漆黑夜空近在眼前,他跟着杨修贤凌空腾起,窜入天际。


  杨修贤带着他专挑小巷子钻,跑出了哪管天崩地裂洪水滔天的气势。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得两人都上气不接下气,才窝在小巷子里面,一人靠着一面墙喘气。 喘着喘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你推我一下,我拐你一下,跟小学生似的打闹,也不知道在乐什么,就是乐得停不下来。

  「第一次打架?」

  杨修贤从超商买了两罐冰啤,丢了一罐给在门口等的井然。 他反射性用右手接住,微小的动作立刻让手背隐隐胀痛。

  「才不是。」 他嘴硬咕哝。 没什么说服力。

  杨修贤只是笑了笑。 拉开易拉罐狂灌了一口冰啤,发出爽快的长叹。

  井然也试着扭开自己的啤酒,却不怎么好施力,打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多用力,现在才发觉他的五指已肿成了一条条萝卜干。

  「那不是给你喝的。」 杨修贤轻笑了下,凑过来抓过他的啤酒,往他手背上摁。 冰凉的啤酒瞬间让肿胀发热处舒缓许多。 他注视着杨修贤,那人垂着眼,动作看似随意,其实十分轻柔,替他用冰啤酒来回滚过肿痛泛红的地方。

  「感觉怎麽样?」

  「很爽。」 井然没头没脑地回。 随即领悟到这很可能并非在询问他的感想。 但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哪有往回收的道理。 况且他不说还不觉得,一旦说了,反而有股非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于是他紧了紧拳头,近乎叛逆地直抒胸臆:「我老早就想揍他了。」

  杨修贤倏然抬眼看他,哼哼一笑。 那双笑盈盈的眼中闪烁着毫不遮掩的赞赏,让井然忽然就有股躁动,想往前一步,消灭两人之间的距离,像突如其来遭受饥渴本能的驱使——

  「咕噜!」 他的肚子非常适时的叫了声。

  杨修贤一愣,接着讪笑起来。 井然窘迫得双颊发热。

  「就知道你讨厌那些点心。 你饿一晚上了是不是?」 杨修贤一脸了然。 「临夏夜市就在附近,去过吗?」

  井然老实摇摇头。 「听说过,知道挺有名的,但没去过。」

  「哎? 乖宝宝井然该不会连夜市都没去过吧?」 杨修贤一把揽过他的肩,语气轻快:「看来你这第一次,今晚是不得不献给我啦。」

  井然的确没有逛过夜市。

  他不喜欢这种人与人摩肩擦踵,嘈杂喧哗的场合。 到处都有铁板滋滋冒着白烟,街边艺人的乐团敲锣打鼓,嘶声竭力唱着流行情歌,五花八门的摊商放送各色彩灯,琳瑯满目的商品互相冲突,这边是孩子们在喧哗吵嚷着玩机台,旁边是文青风格的卖花小铺。 到处都是白雾蒸腾,令人眼花撩乱的浮躁光影。

  但杨修贤在这里,所以一切就变得稍微可以忍受。 他会为他引路,带他融入。 在他身边,井然不会无所适从地觉着自己是个异类,可以既是他自己,又和这个喧腾不已的世界和平共存。

  他当然也没有吃过路边摊的东西。

  那些东西在他既定的认知里,就是一团细菌病毒和人工香料的集合体,毫无食用价值。 但杨修贤拉着他这摊买点烤串,那摊买点豆腐脑麻辣鸡,是这也「好好吃喔你嚐一口」,那也「好香啊你闻到没有」,再普通的炸物到他手里,也能变成泛着金黄酥脆的色泽,喷发冲鼻香气的人间美味。

  他吃得实在太香,以至于井然对这儿的卫生条件再敬谢不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默默质疑起自己的原则。 就这当口,杨修贤就钻了空子,一下把某个热呼呼的爆浆丸子戳进他嘴里,还一脸兴奋地问:「怎麽样? 好不好吃?」

  「好……」井然拼命张着嘴呼气,傻呼呼说:「好烫!」

  杨修贤一听,笑得前仰后合。 看他笑成那样,井然也不由自主跟着傻笑起来。

  模糊间想起,以前真真似乎也曾试图带他去吃过街边小摊,但是失败了。 那时是怎样的? 似乎是⋯⋯她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期待,盼望他能放下他的原则和界线,走进她的世界。 可他试了又试,一双筷子在那馄饨汤里搅了又搅,最后还是没能入口,只默默把那碗馄饨推远了。

  从他们分手到现在,他始终抱着不甘和愤怒,对程真真和邵芃澄的背叛难以释怀,怨怼于她没有爱过他。 可如今想来——他看着杨修贤的笑,忽就释然了——他也没有真的爱过她。

  他没有唱过点唱机,杨修贤就非拉他进去高歌一曲,两个大男人挤在小小的玻璃隔间里,忘情演唱:「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他也没有玩过抓娃娃机。 看杨修贤玩简单得很,随便就能抓到奖品。 轮到井然试,就怎么也不行。 「玩这个不能心急,」他气得不想玩了,杨修贤就绕到他身后,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腰手把手耐心教他:「这有点像调情,要抓好节奏,要有耐心,才能把猎物纳入囊中……」

  井然偏过脸,悄悄瞧着专注于娃娃机的杨修贤,愈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那双唇一开一阖,吐出些低语和热气。 「抓到了抓到了!」 杨修贤忽然爆出兴奋的大喊,井然才猛地被惊回神,懵懵地看着怀里又被杨修贤塞了一只绒毛玩具,是最新的战利品。

  他没有玩过跳舞机,篮球机,大头贴机。 杨修贤就带他一一体验个遍。 以前他会觉得这些都幼稚又毫无意义,比如他搞不懂弄一台花花绿绿的机器在里面拍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然后对着屏幕选半天,搞几个幼稚的图片贴上去有什么意思。 但当杨修贤兴致勃勃拉他进去,摆出各种耍帅和搞笑的姿势,拍了一串又一串,兴高采烈地往井然脸上贴各种爱心,兔耳或是小恶魔角的图案,乐个没完,他就觉得,好吧,这也挺好玩。

  只因现在他能对自己坦承,他以前不喜欢这些,是因为他没有同伴。 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肩扛起父亲的死亡和母亲心理疾病的重担,随时绷紧神经,没有余力再和旁人交心。 他的同龄人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为何如此沉重,容不下一丝快乐的可能。

  但杨修贤可以。 他可以毫不费力的理解他,穿越迷雾和他站在一起,因为他自己也背负很多。 他们是同一种人,所以在彼此身边时可以不用多解释什么,所以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做点没意义的事情,也挺有意思。

  杨修贤带他投出了篮球机的最高分,旁边都是高中生,只有他们是俩成年多年的大叔,还跟小孩似的玩得不亦乐乎。 杨修贤又拉他去玩跳舞机,他害怕出丑,拼命说他不会跳,杨修贤还非把他拉上去:「管他会不会的,踩就对了!」 于是他们两人四只脚在跳舞机上乱踩一气,从眉飞色舞乱踩到极乐净土,踩出了这台机器的史上最低分纪录。 但没人在乎。 杨修贤笑得好开心,他就觉得这好玩极了。

  井然这辈子也很少凑热闹。 他们逛到另一条步行街时,碰巧撞见了一场纷争。 靠周遭人只言片语的拼凑,这似乎是一个城管要赶走一个违规摆摊的猫贩子引发的纷争。 此时猫贩情绪激动掐着一只猫,嚷着要是不让他在这摆摊那他干脆摔死这猫。 小猫倒是很安静,也可能是太虚弱,小脸上挂着两条深红的泪痕,一副从来没被照顾好的模样,只有被掐疼了才会张张嘴,却也都气若游丝的,没叫出响声。 旁边围观的小孩子被气势汹汹的猫贩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有好些小姑娘拼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这位大哥说什么都不管用,今天不给他赚这个钱,他就非当众弄死这猫。

  他们围观了一会,杨修贤突然神神秘秘凑过来,小声问他:「你有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

  井然还没搞清他是打算为哪方抱不平,杨修贤已一马当先冲出人群,目标明确地往猫贩–手上的猫–冲去。

  井然一惊,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冲出人群,杨修贤趁众人措手不及,抢了猫就跑,等猫贩大哥愣了几秒回过神,要追打杨修贤,又被忽然冲出来的井然撞得原地转了个圈,差点没摔倒,气得吱哇乱叫,朝他们扔拖鞋。

  场面太过刺激混乱,井然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啥也顾不上只知道跟着杨修贤抱着猫狂奔。 他根本没心思管猫贩或城管有没有追上来,可能是肾上腺素狂飙导致羞耻感失灵,他不仅毫无羞愧,反而紧张到快要喷笑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跑着跑着就带歪了路,他俩竟抱着猫一头扎进了表演喷泉水舞的广场。 第一道整点的水柱随着灯光秀唰地从地面喷出,浇得两人猝不及防,杨修贤死死搂着猫,被突如其来的水柱攻击得怪叫一声,井然终于忍不住,在一道道水舞中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在路边招到了愿意载动物(两只落汤鸡和一只落汤猫)的车,在司机惊奇的目光下滴滴答答了一路,总算成功把小猫送到了动物医院安置。 接着去投币洗衣店,把湿淋淋的外套烘干。 这段等待的时间空档,就在附近晃晃。

  闲晃了小半会儿,外头风大,吹得两人都有点冷,他们随意找了间路边的店进去躲躲风,结果正好是间专门卖学校校服的店。 井然才依稀想起这附近是有不少中学小学,杨修贤已经熟门熟路地向老板娘问起附中的冬季校服外套怎么卖。 老板娘问是要给谁买,孩子身高体重多少,杨修贤就满嘴跑火车地瞎掰是要给他就读附中的姪子买的,边说还憋着笑瞥井然,蓄意报了井然的身高体重。

  井然趁老板娘去翻货时,悄悄凑到他身边问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鬼主意,」杨修贤瞅他,一脸的痛心疾首:「你少污蔑我,我给我姪子买外套呢。 你有意见?」

  「意见是没有的,」井然闷着笑,努力绷着张脸,「就是想请问我的好叔叔……」

  「欸! 乖姪儿~」杨修贤立刻笑着应了,应得比他亲叔都快。

  井然:⋯⋯

  他好脾气地继续问:「能不能告诉我,买这外套做什么用的?」

  「买来穿啊,这外套不是保暖用的还能做什么用?」 杨修贤一脸不以为然,正好老板娘回来了一趟,问杨修贤要买几件,杨修贤甜甜回说要买两件,才大发善心地跟他解释:「何况,不穿这个,怎么带你回我母校夜游啊?」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这现在不是重点。

  井然挑眉:「你是附中的?」

  「看起来不像吗?」 杨修贤反问,两手一摊:「你是拐着弯嫌我看起来笨呢?」

  「那你是第几届的?」 井然故作严肃地考他:「校长姓谁名甚?」

  「不告诉你!」 杨修贤嚣张非常。 「除非你乖乖跟我回去。」

  半小时后,他们身穿附中校服外套,站在了附中的校园围墙外。

  「何必呢?」 井然十分犹豫,「大门口离这也没多远吧⋯⋯」

  杨修贤啧了声,径自走上前去,攀到围墙边,试着上脚踩踩看哪个砖缝适合搭脚。

  「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一脸不屑,撑着围墙一踩一蹬,整个人就利落翻身上去,骑在围墙边缘,对井然挑衅一笑:「还是你不敢翻墙?」

  纵使知道这是激将法,井然还是咬了咬后牙,咧嘴一笑,开始卷袖子。

  杨修贤见状更加兴奋,还故意十分有情境感地催他:「快点快点,这位同学,教导主任要来了,别害我跟你一起被抓。」

  井然不甘示弱,也学着杨修贤那样,跳起来攀住围墙边缘,踩着砖缝奋力要上墙,却不知是太躁进了还是太没经验,脚一滑就要失去重心。

  「别慌。」 杨修贤稳稳攥住他的手臂,看似毫不费力,却立刻用自身的重量将他平衡住。 「脚先踩稳,蹬的时候手臂和全身要一起使力。」

  井然照他所说,一踩一跃,还没反应过来,就成功跨到墙上,距离极近地对上杨修贤的笑颜。 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因为兴奋和得意,还有隐隐约约的悸动。 但他尚来不及把这悸动转化为行动,就听见一声大吼。

  「喂! 那边的两个,你们哪个班的!」

  杨修贤吐吐舌头,扯着井然跳下围墙,在校园里狂奔起来。 他们在前面跑,巡逻的校警在后面晃着手电筒追着骂。 井然浑身满溢着荒谬的快乐,他们今晚奔逃的次数好像有点太多了,简直有种在整个壁垒森严的世界缝隙里私奔的快意。

  他们绕了好几个转角,爬上又爬下几层教学楼楼梯,好不容易才甩掉校警,躲在司令台阴影里喘气。

  「刚追我们的那个,」井然气喘吁吁地问:「他谁啊?」

  「谁知道,」杨修贤同样上气不接下气,不明所以地回:「校警吧。」

  「他是竹竿哥。」 井然说。 「因为他瘦得像个竹竿,还喜欢拿竹竿追人。 别看他现在这样,起码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他非常苗条,肚子也还没那么圆。」

  杨修贤傻眼了,眨眨眼。 又眨眨眼。 「你⋯⋯你是附中的?」

  井然笑:「所以你到底是哪一届的,能告诉我了吗?」

  杨修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很乾脆地耍起无赖:「说了也没用,你肯定也不认识我。」

  「说说看呀,」井然故意埋汰他:「怎麽还不守信用呢。」

  两人缓过气了,离开司令台往操场漫步,杨修贤还在随口胡说:「那就⋯⋯第三十二届!」

  「厉害呀,」井然故作惊奇,「附中建校至今已经过百年了,你是早我五十多届的学长。」

  杨修贤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 「唉呀,」他投降般往操场边缘一坐,大老爷似的翘起个二郎腿在那晃。 「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在说谎的?」

  「我要说是一开始,你信吗?」

  杨修贤的表情有点怀疑人生。 「我说谎技术真那么差?」

  「也还好吧。」 井然笑笑跟着坐到他身边,感慨:「主要是,你要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不可能没听过你这号人。」

  「为什么?」 杨修贤说,「你负责校口普查的啊,谁都认识。」

  「也不是,」井然说。 「就是我感觉,像你这样的人,肯定走到哪都是风云人物。 会是在校园里留下很多传说的人,会⋯⋯即使跟我完全错开届了,我也能从学弟妹和老师口中听说你的光荣事迹,那样的传奇性人物。」

  杨修贤一手撑着脸颊,静静听他说话,眼里有不明情绪闪动,可当井然偏过头去,他却又立即回复如常,仿佛那眸光闪烁只是井然一瞬错觉。

  「那你呢?」 杨修贤笑问:「你不是也有挺多小学妹来给你送早餐、送情书什么的,你不算风云人物吗?」

  「别听我妈说那些。」 井然无奈笑笑。 「我读书的时候生活很单调的,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刷题考试,还有照顾好我妈,别的就什么也不剩了。 因为不可能有多余的精力去做,所以干脆连想都不想了,只一门心思地相信,唯有我足够努力,拼成最优秀、最顶尖的学生,我当下所有的束手无策的难题,到时候都能神奇地迎刃而解。」

  井然抬头,望向篮球场,那儿有零散的几个学生在打球,看着快乐又单纯。 可惜这份快乐从不属于他。 微风徐徐拂过脸颊,他苦笑着又低下头,轻声说:「现在回想起来,这信念真傻。」

  杨修贤一拍腿,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赶紧的。」

  井然楞愣地:「干嘛?」

  「把你学生时代该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都做一遍啊!」 杨修贤理所当然地说,没耐心地又张张手。

  井然只迟疑了片刻,就握住他,被一下从地上拽了起来。

  「让我想想啊,」杨修贤兴致勃勃地掰着指头:「我们今天翻过墙,打过架、还抢过劫了,感觉该来点和学校有关的⋯⋯有了! 来作个弊怎么样? 我敢发誓你这三好学生,肯定这辈子都和作弊无缘吧? 今天就让你好好体验体验,咱们学渣的热血中学生活。」

  「怎么体验法?」

  他们蹲着身子凑在一间晚自习的二年级教室外,悄悄往里看。

  「看到没有,那个戴眼镜的,」杨修贤极小声地跟他交头接耳:「看起来就是个好学生,他的答案是啥?」

  「ABADB,CBCDA⋯⋯」井然乖乖报答案,还瞇着眼试图望远一点。 杨修贤从最后排没人坐的一张桌子摸了支笔,把答案抄在校服袖子上。

  井然才几秒没注意,杨修贤就从他身边消失,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教室,严肃地咳了两声吸引班上同学们的注意,大言不惭地宣布:「学弟妹们,听好了啊,我是上天派来帮助你们的高三学长,今天这套卷子的答案呢,从第一题开始啊,就是ABADB,CBCDA⋯⋯」

  下面顿时窸窸窣窣地骚动起来,有女学生不满地喊:「这大叔谁啊?」

  杨修贤当场愣住,颤抖地缓缓举起一只手,指着那个女学生:「你你你⋯⋯」在被井然一边大笑一边从讲台上拽走时,整条走廊还回盪着他不甘心的嚎叫:「你说谁大叔呢你! 有没有眼光啊?」

  他们吵吵嚷嚷的引来了巡逻老师的关注。 于是他们又玩起了你追我跑,亡命天涯的游戏。 杨修贤本想窜进厕所躲一躲,井然却住杨修贤嘶喊:「这里!」 往另一方向的角落窜去。

  若非井然曾是本校生,外人还真一时半会看不见这角落阴影处还有座窄小的楼梯。 看上去很可能是老旧楼栋留下的,和重建的新楼栋拼成了四不像的畸形,却给他们逃亡大业开辟了新的转机。 杨修贤被井然拉扯着往上飞窜,晚风灌进他们的校服,鼓胀袖口,刹那间真有股是他们是翘了课的学生,在校园里恣意狂奔,挥洒青春热血的错觉。

  井然扯着杨修贤一路往上,来到通往天台的铁门,杨修贤撞了两下撞不开门,还以为这就到头了,他们今天的疯狂之旅到此结束,谁知井然竟熟练地从一边地上捡起段铁丝,伸进门缝中没撬两下就弄开了锁。

  直到他们砰地关上门,双双背靠锈蚀斑驳绿漆的铁门上,气喘吁吁地对看一眼,才忍不住纵声大笑。

  「我看你也不是啥好学生,」杨修贤喊:「你这开锁开的也太熟练了!」

  井然闭着眼笑,胸口都因为跑太狠了激烈起伏,嘴角却怎么也下不来。

  「学校怕学生危险,总是把这的门锁着。」 井然稍稍喘匀了气,才睁开眼,神情怀念。 「听说以前有学生从这往下跳,很多同学也觉得这里有点阴森,不怎么敢靠近。」

  他说着,背离开了铁门,起身往前走去,来到天台边缘,把身子倚靠在半高的围墙上,往下俯瞰。

  这一栋教学楼位于校区最外缘,同时也是这一带地势最高的一栋楼。 从这望出去,能看见整片城市万盏华灯,在漆黑夜空下散发一层如描边般的萤萤薄光。

  「可我挺喜欢这的。」 井然微笑,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眸。 「这里很开阔,总能让我感到平静。」

  杨修贤信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拢起嘴,深吸一口气,就朝远方气势浑厚地喊了句:「I’m the king in the word!」

  井然就笑,拉着他要他赶紧下来,当心摔下去。

  但杨修贤不仅不听,还一个劲撺掇井然也来喊一个,保证他喊了能通体舒畅。 井然起先还嫌俗气不肯,被怂恿着半推半就吼了几嗓子后也来了劲,开始跟杨修贤你喊罢来我接上,在空旷的天台上鬼吼鬼叫地乱喊了一通。 从什么双面人都去死,喊到这世界应该让恐龙统治,喊的全都是些没头没脑、没有逻辑的话,但越发热血沸腾,真就像变回了十几二十的毛头小子。

  杨修贤乱喊了句什么梦想是做第一个登陆仙女座的人类,井然笑得实在接不上了,就看着他喘。 看他脸上的笑容张扬,仿佛真是个对未来充满渴望的少年。 此时那张擅长蛊惑人心的面庞褪去,让井然得以窥见藏匿其下的真相,看见那藏着一个同他一样,对未来惴惴不安却又充满渴望的男孩,那男孩尚未练就无坚不摧的伪装。

  他的心忽而莫名地酸涩起来,生出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他正对这陌生而又汹涌的情绪手足无措,杨修贤却正好转过头来,和他眼神相撞。

  「怎么样,这位同学,还有没有什么遗憾,什么想做又没做过的事?」 杨修贤骄傲地扬起脸,「今夜本人舍命陪君子。」

  他的目光灼热,笑容明亮,于是井然忽然无师自通了那股在胸腔中横冲直撞了整晚的情绪,侧过脸去轻吻上对方唇角。

  「我从没有⋯⋯」井然说,小小声地,像在讲述一个极其幽微的秘密:「我从没有穿着校服,在学校天台上,吻过自己心爱的人。」

  他的话语是那样轻,轻的仿佛一片白羽掠过,轻得恍若错觉。

  枉费杨修贤纵横情场多年,此时却被如此轻柔的一吻给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满月高挂在城市边缘,而井然的吻是一缕迷失在他唇角的月光。 那吻纯净得不带一丝杂念,只存在刹那之间,却仿佛是永恒。

  他可以看见井然眼里闪烁着的,曖曖含光的期待。 但他给不出回应。 他的喉咙被某种酸涩的物质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杨修贤终于能开口的时候,发现声音沙哑的不像自己的。 「跟我来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把井然拉近一旁的废弃扫具间。 里面堆了好些半好不坏的扫具,还有破损的跳箱、半张桌球桌、断得只剩寥寥几根毛的羽毛球之类的废弃运动用品。 他搂着井然跌跌撞撞拥吻,靠向墙边。

  「等等⋯⋯」井然在接吻的间隙艰难低语,杨修贤却更急躁地去啄吻他嘴唇,在他耳边湿热蛊惑地喘息。「 不要等了,」他急切的低语近乎害怕,「我想要你。」

  井然尚未想清他在害怕什么,就被这凌乱热情的攻势打得节节败退,一步步失去主导权,呼吸也愈发粗重。 他清澈的目光很快被情欲搅乱,看杨修贤的眼神一暗,忽就双手扛起人往跳箱上放。 杨修贤为突然腾空的失重感轻呼了声,很快又报以更多热烈欲望,迫不及待地拉开裤头,踹掉一边裤腿,露出光裸下身和一条光溜溜的腿。

  井然死死注视着他的眼神早已被熏红,脱去校服外套,给杨修贤垫在身下,眼中却仍闪烁着犹疑,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杨修贤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上衣都懒得脱,急躁地用双腿把人往腿里圈,手伸进井然衣服里胡乱抚摸,在他乳尖和腰腹四处流连点火,又趁其不备伸下去,抚上那腿间早已充血半硬的东西。

  井然按耐住一声闷吭,被生理性的刺激激发得难以自持,抛却最后一点顾虑,主动追着他的唇狠狠吻上来,舌尖推进他的齿关,吸的他嘴唇发麻。

  这就对了。 杨修贤凌乱地回应这个吻,想着,那些虚无缥缥的遐思似真亦假,只有肉身极乐尤为真切。 井然摁着他的后腰,一点一点缓慢地往里顶,而他敛眸半闭,垂眼目视着井然勃发的性器如何一寸一寸埋进他身体里,直到他们的下身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井然的一部分被他紧紧裹缠,在他体内博博跳动,快感激发生理性泪水濡湿了眼睫。 只有这是真的。 他搂紧了井然的后背,在逐渐加快的颠簸中想,快感是真的,井然热气蒸腾、和他紧紧纠缠的肉体是真的; 他狠命撞进来时爆起筋络的手臂,和用力掐着他臀肉的掌心是真的。

  至于其他——他埋在井然耳边,想小小声地告诉他——那些不是真的。 你于徨徨中误以为以为得到的方向,迷宫中偶然寻得的出口,你无可依托的感情和剧烈跳动的心——那些都会欺骗你。 他想告诉井然,是因为他经历过,他明白,他得让井然也明白——那片刻的悸动并不牢靠,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但他被井然挤在墙角和跳箱的狭小角落中,冲撞得难以发出急喘之外的声音。 他双腿大张着几近对折,每每撞击得过于剧烈,大腿就只能绷紧了线条,紧紧贴在井然身侧摇晃。

  井然在他腿间卖力,他却分神去看他的眉眼,痴痴地上手摸摸那如浓墨绘就的眉,和那双即使在情欲中迷失,依然饱含情意一双眼,忽就迟钝地领悟过来。

  终究是他做错了。

  井然本是高悬在头顶的神明,庄重自持,不可亵渎,是他非要把他从云端上拉下来,坠落泥泞,哪怕把自己都困进泥淖里也在所不惜。 他在高处受万人景仰,而他是唯一一个敢把他拖下来弄脏的。 因为他不甘凡俗、不服命运 ,所以他要徒手摘月,要捣毁神像。

  是他毁了他。

  他颤抖着指尖,轻轻划过井然的眉毛,眼睛,顺着高耸的山根往下。 井然猛然抬眼,被情欲勋红的双眼直勾勾撞入他的眼底,他几乎被那灼热的眼神烫到,蓦地瑟缩了下手指,体内也骤然绞紧。 井然急促喘息,死死搂紧了他,顶弄的频率失速,撞得他六神无主,意识不清,即使如此,井然炙热的眼中燃烧的不只是纯粹的,在那以外还有更汹涌的,几欲溢出眼眶的柔情,只是对着错误的对象。 于是杨修贤朦胧意识到——他一路以来都错了,错得离谱。 他根本没办法毁掉他,也不舍得毁掉他。

  他要把他还回去。 他恍惚地想。 把月亮还给星空,把神明还给信仰。

  杨修贤一口咬住井然的肩膀,在他怀中激烈地颤抖着迎来高潮,嫣红的阴茎在两人小腹间支愣着,难耐地喷薄出精,井然在他高潮的抽搐中猛烈顶弄他体内最脆弱的敏感点,操得他失控地发抖,有如失禁般断断续续射出一股股白精,溅得他自己的校服一塌糊涂,顺着小腹溢流到腿根,再混合着后穴被插弄出的汁水流淌了满屁股,把垫在身下的井然校服也弄的一团糟污。

  井然额脸相贴地靠着杨修贤喘息,只想更加狂热地,把更多的自己埋进去,让两人的肉体紧紧相嵌。 杨修贤眼角挂着晶莹泪滴,衣衫不整,校服大敞,随他的操弄中发出低低哀鸣,像小动物,更像懞懂的学生,仿佛他俩真是一对初尝禁果的小情侣,在这不见光的废弃小间里精力无限地探索彼此正值青春期的身体。

  这个假想一下就击中井然内心的酸软地。

  以前他总认为,他们的相遇和纠葛是时机使然。 是他恰逢情伤,是他母亲犯病犯得刚巧,是他一步踏错,步步失序。

  却在此刻皤然醒悟,即便没有机缘巧合,没有情伤、没有被辜负的痛苦被至亲死亡的阴影笼罩,即便他们并非在原本的景况下相遇; 哪怕他们都沿着时间线退回原点,重活一遍; 即使他们真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因偶然的原因在这个天台相遇,他仍然会——

  仍然会——

  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几乎想落下热泪,只能以凌乱狂热的吻代替言语。

  ——他仍会义无反顾,避无可避地为他沦陷。

2 Comments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