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2 : 家

  杨太太被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时,第一反应是债主又上门了。被讨债的追着抢房产证的事情还记忆犹新,他们会大声喝斥,赏她男人巴掌,砸烂她的家具,但你还没法告他们,因为他们会拿捏力度──她男人受的伤要是拿去验伤,甚至到达不了法律意义的轻伤。这是她最近才学习到的新知识──哪怕被打得断手断脚,只要还能接回去,都只能算做轻伤。她最近被迫知道了很多她这辈子都不想知道的新鲜事,包括她男人莫名沉迷保健品投资,还有他竟拿她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攒下的房子去抵押。

  她被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然后才被陌生的环境提醒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这儿是她外甥家──准确来说,是她丈夫的外甥杨修贤租的房子。发出噪音的也不是什么讨债的混混,而是一些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员工。但做的事倒是都如出一辙──面无表情的走进走出,把他们住的地方洗劫一空。

  指挥这群工人的罪魁祸首穿着西装,坐在餐桌前,安静地翘着二郎腿,啜饮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偶尔和搬家工人沟通两句,多半一语不发。周遭混乱不堪,他倒显得一尘不染。

  她见过这个人。这个后脑勺扎个小辫子,菁英时尚得简直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他上次来找过她外甥,得知他们也对杨修贤的下落一无所知后,看起来很愤怒。不是那种外显的、会大吼大叫或动手动脚的愤怒,但那股隐忍不发的深沉怒意,让她一点也不意外他有一天会登门报复。

  「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休息了。」西装男见她醒了,倒是没显露半点负面情绪,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歉。「您或许记得我,我是杨修贤的朋友。今天是受他委托来替他搬家的,搬完我们就会立刻离开,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男人礼貌地笑着,完美又疏离的笑容里,几乎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她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两声,手边用力摇晃睡在一旁的丈夫。不知怎地,她有点怕他。

  她男人打着鼾,不耐烦的咂巴嘴,直到她用力抽打他的手臂赘肉,才终于不情不愿地醒来。「干嘛?」他抱怨,紧接着也看见入侵他们家的大堆人,露出和她刚才同样惊恐的反应。「怎么回事?」他整个人弹坐起来,然后从西装男那儿得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毫无破绽但不近人情的回应。

  「你你你!你这是非法入侵!」她男人气极了。

  「从法律上而言,这里仍是杨修贤租赁的住宅,」西装男却仍旧是那幅游刃有余的表情。他脸上轻蔑的笑容顯示他觉着她丈夫很可笑。「他有处置及委托他人处置他所有物的一切权力。他甚至有权决定,要让谁或不让谁住在这里。」

   她丈夫不说话了。西装男又话锋一转,当起好人。「当然了,杨修贤先生顾及到与亲人之间的感情,非常慷慨地没有向房东太太退租,这就表示,你们可以放心的继续在这儿住到年后,直到租约到期。不过如果您想走法律程序维护自己的权益,那我方也悉听尊便。」

  西装男语毕,奉上微微一笑。好话歹话都让他说了,只差没有直说一句「不服憋着,有种来告我。」

  她男人自然也听得明白。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占理。可他就是气不过。

  「我我……岂有此理,我去找房东说理去,我他妈还就不信了!」他咤咤呼呼、骂骂咧咧地冲了出去。对此,西装男只是挑了挑一边眉毛,怡然自得地翻了一页报纸。

  房东太太好一会儿才一脸不悦地出现了。彼时搬家工人已经开始拆除窗框和冷气机了,气得她丈夫那一把老骨头差点蹦出一米高。「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拆成什么样了!」他口沫横飞地对房东吼,「太不像话了,你这还忍得下去?你不报警你不怕他把你整座楼都拆了?」

  可房东太太不仅没被这荒唐的恐吓唬住,还不耐烦地翻了个大白眼:「那本来我出租的时候也没装冷气和窗户呀,这些都是杨修贤给装的,他爱拆就拆,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用脑子多灵光也看的出来,西装男老早就打点过房东了。杨太太其实也不对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抱有什么希望。她很清楚她男人的本事──总是虚张声势,其实没人拿他当回事。

  她拉住气急败坏的丈夫,把他带到一边去,表面上是放过房东太太,其实是给她男人台阶下。她男人心知肚明,可被外人欺负的窝囊气无处发,这被她一碰,火气就全往她身上撒了:「都怪你,都是你妇人之仁收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白养他这么多年,你看现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付我们的!」

  杨太太莫名挨了顿骂,心里也有些窝火。但这点窝火很快就消弭无踪。她很习惯丈夫的死要面子和窝里横了。再说,她也真的有点儿自我怀疑──当年真是她做错了吗?她想。她还记得好多年前在大姑的灵堂上,小小的杨修贤的模样。那时他还在读中学,个子还没抽高,看起来又瘦又小,显然之前跟他妈过的也是苦日子。但那时候起码他还有妈。

  她嘴拙,不怎么会安慰人,就拿了块饼干递给他。「别难过了,起码你妈现在不必受苦了。」

  其实她压根看不出来杨修贤是否难过。他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当时她丈夫就说他这外甥心硬、随他爹,最好别收留,养不熟。或许她就该听她男人的。可她其实没想这么多,只觉得这孩子可怜。她儿子那时候也才刚上小学。她忍不住想,万一是她出了事,她男人肯定是不会带孩子的,那她儿子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杨修贤看着饼干,没什么反应,默默接过来捏在手里,也不撕开吃。好一会儿后,他才用还没变声的、细细软软的童音,低声朝她说了句:「谢谢舅妈。」

  她不记得小贤称呼她丈夫为舅舅过。她男人怨恨他姊姊、他姊姊花过钱供养过的艺术家男人,以及他们的儿子杨修贤。杨修贤也怨恨他。甥舅之间说话三句必吵,五句必出脏话。

  但杨修贤会好声好气地喊她舅妈。每次当她为生活费发愁、想着要不干脆还是把这孩子送走,但一想到这外甥时不时会送她个搽手的乳霜,会在她老公儿子都懒得理她的时候替她干家务、修家电,会笑笑地喊她舅妈,她就总不忍心。

  她男人每每笑话她是被杨修贤惯了迷汤。「当心被他骗,」他会说,「他跟他那野爹长的一个样,骗你们这些蠢女人的花招也是一个样。」

  她男人和她不一样,从没从这外甥身上享受过什么好处,自然也对杨修贤没什么好评价。此时此刻,他对这便宜外甥的怨气更是飙到最高点。对着房东和穿西装的菁英男,他不敢撒气,只好红着脖子、喷着唾沫狂骂根本不在场的杨修贤「白眼狼」、「简直就是个畜生!」

  西装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杨太太觉得他听见了,且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因为他身上又散发出那种深沉的、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她赶紧拉拉她男人的袖子劝:「行了行了,少说两句。」

  但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来劲了,彷佛吃准了西装男这种体面人再怒火冲天也不至于揍他一拳,更口不择言起来:「我就骂他!这么对付养育他的亲人,他是人吗?我们辛辛苦苦养他、供他读书,他现在来跟我算总账是吧?有爹生没娘养的白眼狼,怪不得早早克死他妈!」

  「我差点忘了,」西装男突然开口。此时搬家工人已经搬得差不多了,都准备要撤场了,他却突然指向那张沙发床:「这个也要搬走。」

  此时杨太太的儿子缩在上面,装作睡觉扮演鸵鸟。搬家工人也有点为难。「你之前说这个不用搬……」

  「我改变主意了。」西装男立刻说,「不过这个不用搬到新家去,没地方放,直接帮我扔回收就行,费用帮我一并加上。」

  工人没再啰嗦,招呼同伴把杨太太的儿子赶下去。她胖敦敦的儿子身上还穿着睡衣,一脸委屈地躲到父母身后,一声也不敢吭。她丈夫一听好好的东西宁愿扔回收也不给他留,气得高血压都要发了,正准备破口大骂,西装男再度截断了他。

  「还有这个,」西装男挥手比了比冰箱,笑容如沐春风,杨太太却只能感觉到一阵恶寒。「这个也是属于他的,麻烦也帮我搬走。」

  于是工人们又吭哧吭哧给冰箱断电。为了把那台巨大的冰箱搬出去,还把门框都给卸了。杨太太无措极了,只能搂仅了儿子。她男人气得嘴唇发抖,忽然灵机一动,大吼:「那冰箱里的东西!冰箱里的东西还是我花钱买的呢!」

  西装男一顿,挥手叫停了工人们。

  「是我疏忽了。」他朝他们歉然一笑。就在她丈夫露出扳回一城的得意面貌时,西装男打开了冰箱门,慢条斯理地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等把冰箱搬空了,西装男朝他们礼节性地欠了欠身,淡淡对搬家工人说:「可以搬走了。」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这地方也彻底成了废墟。

  生鲜的食物堆满流理台,堆到了水槽里,等待腐坏。窗框成了两个大洞,呼啸着冬日寒风。原本墙上挂的各种画作、装饰,像给死尸装点了花朵;如今一切都被搬空后,房子原本的颓败就彻底显露出来,像颗死气沉沉的骷髅,朝他们瞪着一双黑漆嘛乌的窟窿。

  杨太太打了个寒颤,闭上眼睛。她真希望再次睁开眼睛时,会发现这个早晨不过是一场恶梦。

  


  对于搬到井然家,杨修贤是有过疑虑的。

  他这辈子没和任何人同居过。不论是炮友还是情人,他都从不在对方家、或让对方在自己家逗留超过三天──一天可以是激情上头,两天可以是流连忘返,但三天不行。三天长得足以留下常态的假象。三天会让人开始对未来编织憧憬和遐想。而他向来处理感情,只喜欢清楚干净。

  但井然坚称这只是在报答他救过母亲的恩情。杨修贤若再拒绝,反而会显得自作多情。而且,井然自己很少来这里过夜。从杨修贤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算,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次都是两人激情过后,他才会顺道在这里留宿。毕竟搞完了还把人赶出自己家这么缺德的事,即使杨修贤也干不出来。

  他无从得知井然本来的生活状态,也是这么偶尔才过来住,还是为了他才有意识的减少了次数。但总之,井然彷佛真当这儿是租给了他,耿直地扮演起了房东的脚色。唯一的区别是井然不收他房租。并且还能解决他的一些生理需求,提供上门服务。那就算唯二吧,管他的。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在这他不用担心墙又裂了、水管又爆了;不用担心欠债的亲戚会上门纠缠;甚至不用烦恼自己的一日三餐──自从井然发现他时常因为作息紊乱而忘记吃饭,就在冰箱里常备了各种蔬菜肉类淀粉,还会替他搭配均衡、处理好了存成一个个保鲜盒,让他饿得昏天黑地时能随手拿一盒,弄熟了就能吃。

  一方面,他警惕自己会习惯于这样舒适的生存环境,但另一方面,这确实是他现阶段最需要的。

  Anderson嘴上说看好他,喜欢他的作品,但目前为止也只肯和他签代理约。这大概是对他作品最不假以言词修饰的评价。和经纪约不同,只签代理约的话,他的画就只是单纯能在画廊寄卖,没有其他任何保障。虽然可以在画廊挂卖、参展,但卖多卖少还得看他的命。纵使好狗运卖出不错的价钱,以他这种十八流的没名气、毫无议价能力的新艺术家,也只能拿到最普通的七三分帐,画廊七他三。

  几经权衡后,他决定自己的炮友守则是目前最不需要忧心的事情。他已经明里暗里警告过井然无数次,不要把他误当成可以认真对待的对象。如果井然执意要犯傻,那也真的怪不到他头上。

  考虑好以后,事情就该尽快进行。于是在某个酣畅淋漓过后的夜晚,他伏在井然汗湿的身躯上,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周末有空吗?能不能帮我个忙?」

  「嗯?」井然朦胧而沙哑地应了声,嗓音里带着事后的餍足和慵懒,性感得要死,还不自知地撩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望向杨修贤;也或许他知道自己多漂亮,他就是在蛊惑他。

  「没啥大事。」杨修贤的心跳得好快,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稀松平常。「就是我很多东西还留在原来那里,我想找一天搬过来。但恐怕东西有点多,我不想跑好几趟。」

  他等着井然追问更多,为此打好了腹稿准备自我防卫,为什么他得麻烦井然代劳搬家;为什么他不愿意自己去处理和他亲人之间的纠纷;为什么他既厌恶他们又无法彻底摆脱他们。

  但他的腹稿一句都没派上用场。「我周末没事,可以去帮你搬家。」井然直接说。「我有朋友在做搬家公司,他们效率很快,大概一早上就能弄完。你可以安心睡到中午,下午再悠闲的整理。」

  他知道井然在说谎。井然本就紧凑的生活步调因为最近和朋友合开了新的建筑设计公司,而压缩的更为紧绷。每次杨修贤找他,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开会,即使周末也大多在加班。但井然还是答应的如此果断。彷佛他早已知道杨修贤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为难,甚至早在杨修贤求助前,就已经决定帮助他。

  「谢谢你。」他亲亲井然的眼窝,由衷地感谢他。这大概有点痒,引发井然轻轻地笑。「不客气。」

  搬家那天他没有真的睡到中午。让井然一个人忙前忙后,他这当事人蒙头睡大觉,怎么想都太混蛋了。虽然即使他醒着也没什么帮助,但问题在于他睡不着。

  舅舅的难缠和闹事的本领他是知道的。期许井然不被刁难几乎是天方夜谭。他在井然家里踱步,啃指甲,几度冲动地要亲自回去一趟,又逼迫自己打消这种愚蠢念头。就凭着井然那一身贵气的打扮,他那精得跟猴似的舅舅多半不敢真对井然怎样。顶多在井然面前辱骂他出气,这他倒是无所谓。舅舅那张毫无新意的嘴不外乎就是骂些「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他听了多少年,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也没听明白他舅舅到底认为他们一家有哪里值得被感恩。

  井然在中午左右回来了,带着整整两大卡车的家具,比他预想中多得多。其中甚至包含了他没有打算拆回来的大型家电和家具,可以想见舅舅说的话有多难听。他忽然非常好奇舅舅到底有多过分,才会气得井然连窗框都给他拆回来了。

  「一切顺利吗?」他试探道,观察着井然的神色。「我老舅应该挺不开心的吧。」

  井然语带含混地回答:「他之后生活会很不方便,不开心也是正常的。」这话把杨修贤摘了出去,但杨修贤知道他舅才没这么通情达理。

  「他一定恨死我了。」杨修贤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他是不是认为是我想把他们逼上绝路?他养育我这么多年,我却恩将仇报,我简直就是世间罕见的败类,是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那么在意。他从来懒得搭理舅舅那些屁话,但一想到他们在井然面前如何诋毁他,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地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他们有说当初收留我的时候,我吃的每一粒米饭、缴的每一分学费,都是我自己打零工挣来的吗?当然他们是有给我个住的房间,如果你觉得在公共区违法搭个棚子圈个地也能算是房间的话,那他们确实是对我恩重如山。」

  他几乎是气不带喘地吼完整段话,然后才陷入突兀的沉默。

  井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他转身去提油漆桶,咳了两声,试图抹平声音里残余的哽咽。「快点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前几天他们把这儿原有的家具整理过了,好给杨修贤搬来家具和杂物腾出空间。他打算把原有的格局做点小改动,整成画室。本来还担心这样有点反客为主,但井然似乎不觉得什么,还说这个建商装修的风格他也不怎么喜欢,正好趁此请杨大师替他改改。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把书房的隔间拉门打开,让整个空间变成开阔的L型,还特地去逛了趟家居城,挑了新灯具,选了纹理漆。他看不惯这儿的黑白灰色调很久了,特意选了个浓艳又复古的胭脂红,准备给主墙来个大改造。到时候在这面墙上挂几幅画,打上灯,旁边挂几株吊兰,一定很有气氛。

  他本来对这场改造挺期待的,预设这会是个累人但心情愉悦的下午。但这会儿他们只是沉默的刷着漆。

  为了塑造出纹理感,第二层要用手刷的。杨修贤拿着刷子对付眼前的墙面,试图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越涂却越觉得哪儿都不对,纹路都愈看愈不顺眼。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残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目光却还死瞪着眼前那块刷坏了、结块了的漆面。

  井然没出声,但他余光瞥见井然握着油漆刷的手也停了停。

  「你应该觉得我残忍。」他继续说,「他们是我的亲人,我都能这么对他们。残忍这个词汇简直就是为了我量身打造的。」

  他听见井然叹口气,接着是刷子扔进漆盘里的声音。在他反应过来前,井然凑到他面前,捏过他的脸,把吻覆上来。他闭上眼呼出一口叹息,顺从地张开唇,探出舌头与对方湿热交缠。柔软潮湿的热意很快从相接的唇蔓延至全身,让他冰冷的四肢也逐渐暖活起来。他有点晕眩,在彼此灼热黏腻的呼吸中迷失自己,甚至想不起来刚才在为什么生气。躁动的心绪被丝丝熨平,然后被另一股更纯粹的躁动取代。他呼吸急促起来,手脚不自主地拢住身前的人,想让彼此更加贴近,更紧密的融合在一起。

  他们的唇瓣分开时还牵着几缕银丝,井然松开他,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喘息。「这是干嘛?」杨修贤明知故问,声音里还带点刚深吻过的沙哑。

  「这是……」井然轻喘着笑,回答:「在用你教我的方法,想让你开心一点?」

  「只是好像……不怎么成功呀。」井然垂着眼,怂着眉,像是某种可怜的小动物望着他,讨好的意味有些过于刻意了。但即使如此,杨修贤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取悦了。

  他搂住井然的腰贴向自己,当真摆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就这么随便亲两下,是不是有些不够诚意啊?」

  井然被他的作态逗得直发笑,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那还要怎么才算有诚意啊?」

  杨修贤歪歪脑袋,故作认真思索了一番,下半身则勾起脚,挤进对方两腿间挑逗地厮磨。「起码……不能这么快吧?」

  他们歪歪扭扭地撞向墙面时,油漆盘不知道被谁踢翻了。刷子掀出一道溅血般的泼痕洒落地面,但他们谁也没空去管,反而恣意地把它踩成更多凌乱的脚印。他被抵在未干的墙上进入,逼出绵长的呻吟,紧接着他的喘息又被激烈交缠的吻吞吃入腹。他抵着着井然的肩膀撑着自己,长腿缴紧了井然腰部,好让对方嵌得更深入更往里。他衣衫不整,几乎难以在剧烈的颠簸中撑住自己,只有在地心引力的牵引和井然向上的撞击中载浮载沉。过量的快感直窜脑门,电得他双眼发花。他放声泣喊,用后脑磕碰墙面,分不清是想让自己更清醒还是更沉迷。他什么都分不清了。在极限的快感里他甚至不需要做自己。井然箝得他好紧,用眼神、他的阴茎、有力的手臂和坚实的身躯将他钉死在这里。他的屁股被撞的发疼,交合处一片泥泞。阴茎被夹在两人肚腹之间,蹭得快要冒出火星。他体内像有团火在烧,要让他整个烧化掉。在他盲目地搂紧了对方,攀上高峰的瞬间,他本能地去寻求对方的吻,像快被热死的人本能渴求水分。在这一刻,彷佛只要他吻吻他,那么他经历过什么,会变怎样,乃至于他是谁,他都可以不去在乎。

  「就是可惜了这面墙,」事后他们筋疲力竭的双双躺倒在地上,井然对着那面被他们抹花了的墙面评价。「一下午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他可没从井然口气里听出几分真心的懊悔。毕竟他才是那个满身满背都沾满红漆的倒霉鬼。

  「我不觉得浪费啊,」他懒懒地挪动还泛着乏意的身子,躺靠到井然身上,也跟着琢磨起那面墙。「我觉得这样很漂亮,你不觉得吗?这图案还挺有创意的。像个天使。」

  井然皱起眉,表示看不出来。他便兴致勃勃地开始信口胡诌,比划起哪儿是头,哪儿是翅膀,得从特殊的角度看,再加上一点臆想。他说得还真像有那么回事儿,井然歪着脑袋听了半天,配合的同意他「确实挺像的」。那明明啥也没看明白,还违心地要哄他开心的劲把他给逗乐了,一翻身趴到井然胸上,戳着他厚实而柔软的胸脯笑:「你怎么那么可爱?」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井然瞇起眼,捉住他作乱的手。他扭着身子抗议。但很快这点嬉闹式的挣扎又掺进了别的东西。于是他们又滚作一团。像是两只小兽,在无人管束的天地间,尽情嬉乐交合。

  墙虽然毁了,但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把墙上的这场「意外」给腾到了画布上,画中一个天使卧倒在血色的沼泽中,碎落身周地白羽毛沾上了泥泞质地的血污,翅膀和躯体的角度像个倒十字架。他的本意是凑作品数,画的时候也没抱什么期待,但意外地,Anderson对这幅《天使》大为赞赏。

  「我喜欢你对天使脸部的模糊处理,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更能共感他的绝望和挣扎。」Anderson着迷地看着那幅画,几乎忍不住上手要摸,却又忽然意识到这很愚蠢,抽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要亲自上手摸摸画上的肌理的冲动了。我也喜欢你把这个血池塑造成浓稠凝固的处理,你有用什么特殊的厚涂技巧吗?」

  杨修贤东拼西凑地扯了些绘画的工序和技法,他却听得十分认真,表示这些对卖画很有帮助。对此杨修贤表示毫无异议。只要Anderson能帮他卖出去,要给他编个新人设都行。

  「不过你知道这作品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吗?还是这个天使的姿态。」Anderson带他去保存室把画作收藏起来的时候说。「你看得出他在濒死挣扎,他已经不行了,躺在死亡里,也很可能已经死了,只是还没被沼泽吞噬。」他比划着画作,神色感慨。「但你还是想救他。」

  「是啊,」杨修贤随口答腔,其实没在想什么。「或者跟他一起死。」

  Anderson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意识到刚刚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狂语。Anderson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们得找个时间把合约改了。我要跟你改签经纪约。」

  画廊效率很高,刚跨完年没几天,他们就把新的经纪约搞定了。放前一个月杨修贤还在餐风露宿的时候,他都不敢想象事情能这么顺利。虽然Anderson开给他的价码只比新手价好那么一点,但至少画廊每个月会拨给他一笔"创作金"──顾名思义,即供他衣食无忧,可以心无旁鹜地创作的资金。并且,即使画卖不出去,画廊也会自己吸收损失,等同于画廊愿意承担风险栽培他。当然为了不亏本,画廊也会更努力把他的画销出去,给他抬抬身价。

  唯一比较令杨修贤头疼的是,Anderson在合约上加了一条但书。大概是对他的稳定度不怎么有信心,Anderson要求他在四月的春季展前,再凑出两幅同样水平的作品,否则这份合约画廊有权随时终止。很吸血资本家,但说实话,杨修贤也不怪他。

  因为他确实是不稳定。他自己也说不准啥时候能有灵感再来那么一下。他边这么想着,边把新的画布架上画架。

  他捧着彩盘,上头托着一坨一坨各色颜料。他试图对着一片空白的画布找找状态,但他的画笔悬在半空,迟疑不定要落在哪团色块上。他闭上眼睛,努力沉淀下来,眼前却只有一堆噪声,像坏掉的电视机只有雪花。这么多年了。他早已被酒精浸泡的五感麻木,灵气尽失。他烦躁地睁开眼,清楚他从自己这团混乱中不可能挖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干脆扔下画笔去厕所。厕所,创作者的圣地。一切缺乏的灵感都会在这里汇聚。这当然只是玩笑话,他也没预期真能靠着蹲茅坑迸发出什么绝妙灵感。他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嫌弃了镜中毫无灵感,自以为把自己搞成颓废艺术家就可以卸责的废物鄙视了一番。然后百般聊赖地摆弄起壁龛里的各种用品。那里大多数都是井然的东西。他可是真是个生活精致的男人。和杨修贤一把电动刮胡刀走天下的豪横不同,井然光是和刮胡子有关的瓶瓶罐罐就是一堆。须后水都太基本了,什么收敛水保湿乳都一应俱全,更别提香水了。木质调的香水占据主力,但草本调、柑橘调、东方调的也有个几瓶。井然会根据场合和季节调整香水的搭配。标准的处女座,杨修贤笑着想,随手拿起一罐,喷点在手腕上闻着玩。

  他玩井然的香水玩得不亦乐乎,喷喷这个,嗅嗅那个,压根把作画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玩到鼻子都齆了,又转而去玩井然的发型用品。

  一回想起井然认真抓头发的样子,他就不自觉微笑起来。那是某个早上他不经意发现的。他看井然不在床上,还以为人是出去上班了呢,结果一到浴室,看到人家正对镜理发丝,专心调整浏海的弧度,甚至都没发现他。

  「别整啦,够美了。」他突然出声。井然被他吓了一跳,摀着心口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缓过来,有些哀怨地瞪他。

  「又不能披头散发的出门……」井然咕哝着自辩,羞窘又心虚。他乐了,嘻笑着从背后搂上去。

  「披头散发有什么不好?」他故意问。毕竟他见过井然精心雕琢后的发型,也见过他披头散发的模样。实话说各有各的美,但他真喜欢井然长长的发丝柔软披散的模样啊,尤其当他们赤身裸体的相贴时,它们会结成一簇簇,尖端滴落一颗颗晶莹汗珠。他心猿意马地揽着人的腰,玩弄起人家后颈的发须,随口提议:「还是我帮你剪短一点?」

  井然从镜子里朝他射了一记颇不赞同的眼刀,看在他眼里却风情无限,简直在和他调情。「我可没你那么有勇气。」井然意有所指地嗫嚅。

  这话有理有据。他虽然说服不了井然让他剪头发,倒是说服过井然替他剪头发。

  也就是漆墙隔天的事。他洗了几次头,发现发尾上还是有些许红漆,怎么也洗不掉。他懒得找该用什么化学药剂清洗,反正他一头鬈发挺久没剪了,前面都快把眼睛给遮没了,干脆剪了痛快。于是他一拍脑门,指定要井然执刀。理由是「你搞成这样的,你得负责吧。」

  井然迫于淫威,手上握着理发剪,脸上洋溢着对自己理发功力的信心。「我觉得……你是不是还是,去找个Tony比较好……」

  「那我该怎么跟人家解释?我是个脑残,把油漆当发胶吗?」他倒是对井然的刀工跃跃欲试,「当然啦,我也是可以老实承认我们在墙上的激情事迹。我是不介意,主要是怕你介意。」

  「不需要解释好吗?你就说你在漆墙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头发。」井然停顿了下,迟疑地拉长了声音:「或──许──是有跟朋友小打小闹,才会一不小心弄成这样……」

  「但这看起来不像小打小闹,」杨修贤噘起嘴抗议,「你看我后边染得多均匀,看起来简直像是我先被压在墙上上上下下地辗,然后又翻了个面上上下下地辗,我这位朋友是忘了买滚轮是吧?把我当滚轮吗一直上上下下上上……」

  井然被他描述的画面快蒸熟了,从脖子到脸红了好几个色阶,忙不迭叫停告饶:「好好好!我剪我剪,我剪还不行吗?」

  杨修贤这才得逞地闭上嘴。只有嘴角露出得意的弧度。井然叹了口气,认分地开始下刀。

  碎发在他眼前落成细细黑雨。井然轻声叮嘱他闭上眼睛,可他没有听话。他悄悄瞇着眼,在睫毛和黑雨的缝隙中,观察井然专注而柔和的神情。井然一旦认真起来就是这样的。彷佛一切的杂音都要在他周围静默。连杨修贤浮躁的情绪,都能跟着沉淀下来。

  杨修贤从回忆里抽离,忽然就知道他要画什么了。他匆匆跑出浴室,冲回画布前,刮取一大坨白色颜料,混入绿色当中。

  他得趁着有感觉,把东西从他体内逼出来。他极快地调色、涂抹,唰唰唰,唰唰唰!如果现在有人能看到他抓狂般想要把忽然爆满体内的涌泉倾泻到画布上的样子,恐怕会认为他疯了。但此刻他无暇也无须顾及形象。他得趁着灵感还在的时候把它们固定到画上。他记得井然要他闭眼的声音,记得浴室地面的花砖,记得他被染了血红般油漆的碎发落在花砖上。他记得冰凉的剪刀刀背贴着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颤动。记得井然凝神而缓慢的呼吸。

  这幅画只花了他半个月。没有花哩胡俏的名字,就简单地命名为《理发》。Anderson惊艳于他的效率和成品,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探究地问:「找到你的缪思了?」而他只是神秘一笑,一耸肩当作回答。

  他太知道怎么运用神秘感给毫不起眼的东西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Anderson也不例外地吃他这套。他很喜欢这幅作品,大力称赞了杨修贤的构图和用色,还把头发作为三千烦恼丝的意象分析了一通长篇大论,说什么发丝上的血色给整幅画作稍上了一丝诡谲和苍凉的氛围。杨修贤从头到尾只是故作深沉地噙着笑,任由他胡说八道。

  「我老实说了希望你别介意,」Anderson送杨修贤走出画廊时说,「过去你的画都有点,怎么说……死气沉沉的。很华丽,富于技巧,但死气沉沉。」

  杨修贤没答腔,沉默地跟着Anderson走出画廊的旋转门。Anderson把这当成他愠怒的象征,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很有才华,我也非常看好你的潜力。但你过去的作品就好像在压抑、在隐藏某些真实的部分。可你最近的作品,我得说,你整个人就好像……好像终于被激活了。」Anderson说着自己笑了下,打圆场似的故意征询他:「激活。我最近新学的词,我的发音还标准吗?」

  杨修贤给面子地跟着笑了,点点头:「挺标准的。」

  不仅挺标准的,还挺精确的。

  他们又闲话了几句,在画廊门口道了别。

  不得不说,纵使Anderson是个自命不凡、喜欢靠旁门左道占人便宜的浑蛋,他对艺术品的敏锐嗅觉却确保了他是个凭本事自命不凡的浑蛋。他蛇一样的眼睛一束一瞥,任何繁华的伪装在他面前都相形失色。他锐利的眼睛看得出什么样的作品是灵魂盎然,什么样的作品是灯枯油竭。而在他眼里,杨修贤的过往的作品大约呈半死不活之姿。

  他自己也知道,他身上早已被死亡占据。他年纪轻轻,却自愿把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他想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从没有如此具体而清晰的醒悟过来,为何他第一眼见到井然就觉得这个人很特别,觉得井然和他,还有他周遭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他回到家,把所有库存的白色颜料都挤出来,奢侈的刮了一大坨混入各种颜色。他突然有了下一幅作品的想法。而他得尽快把它画出来,因为这些灵感本不属于他。

  起初他认为井然只是比较纯、比较装;自以为不近凡俗,端着高高在上。所以他想玷污他,想用他狭隘的心思,教井然体验体验人间的残酷。可接着他发现井然知道什么是残酷。他甚至一直就生存于处残酷之中。他没有父亲,仅有的母亲比起作他的依托,更情愿做他的累赘和枷锁。他企图相信爱情,爱情除了给他背叛也没教会他什么。

  但经历这些没有让井然变得残忍,或者麻木。不像杨修贤和他熟悉世界里的任何人。井然没有放任自己被麻痹,成为一个无所谓被伤害和伤害旁人的人。这是几乎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也是杨修贤试图引领他走上的道路。他试过浇灭井然眼里的光,告戒他不要去相信那些虚幻而美好的东西。但最终,井然永远不会选择踏上和他一样的道路。他们从根源上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比起变得麻木,他知道井然会宁愿继续流血受伤。

  ──可现在他理解了。为什么在无数个他早该抽身的时刻,他都没有;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放手,为什么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井然。因为这么多年以来,他任由自己的感知荒芜,浸泡在噪音、浮光和酒精里,浸得敏锐尽失,徒留一具耳聋眼瞎心盲的麻木空壳。是井然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空洞。空洞得他怀疑如果拿把刀往心口捅,流出的大概也是黑漆漆的腐液。

  而井然不一样。他有多痛苦,就有多鲜活。他的泪、他的血都是温热的。杨修贤得待在他身边,残忍点说,得靠着汲取井然鲜活的痛苦和温热的血液,才能有感觉,才能够活。

  杨修贤画的废寝忘食,甚至没注意到时间,窗格的阴影在画布上拉成斜角,色温也由清丽晨光变成橘红夕阳。直到白色颜料没了,无法调色,他才被迫心不甘情愿地停笔,同时意识到他有多么口干舌燥。

  他给自己灌了一杯水,依然没有解渴,于是他又倒了一杯。一连灌了三杯水后他才觉得自己好了些。他收拾了下自己,打算去两个街区外的美术用品店补点货。他翻找了昨天和前天的各种裤子上衣,包括洗衣机,才终于在前天(或者大前天,他不记得了)穿过的夹克口袋里翻出他的钥使串。这一大串不仅有这户的电子锁,还包含电梯、走道门、防火门和大厅的。井然怕他忘记哪是哪,给他每个传感器和钥匙上都细心贴了对应的标签,才串好了交给他。他嗅了嗅夹克,上头有点灰尘和雨水的味道,但不算臭,起码他没闻出来。他耸耸肩,决定这是上天要他今天再穿一次这件夹克的旨意,重新披上它。

  出门前他望了一眼未完成的画作。画的内容已能初见雏型,只是色调他还嫌脏。如果更多的白色颜料也救不了,他只能废弃了重画一幅。

  画中是一大片苍茫白花,其中最显着的那朵花上,停了一只滢白色的蝴蝶。但如果细看进去,就会发现那片白花不尽然是白,也不真的是花。而是层层层推砌,一支支从土里冒出,伸向天际的白骨枯爪,饥渴而绝望地想擭住那只蝴蝶。

  虽然离画完还远着,但他已经想好这幅画的名称了。就叫做《花园》。他把钥匙串塞进口袋,吹着小调出了门。

  他和他的同类是行于人世的行尸走肉。但井然不是。  

  井然是那只飞越坟冢的小蝴蝶。是漫天喧腾的死亡中,唯一的生灵。


  纹理优美色泽温润的花梨木地板,放哪都是得悉心呵护、不能曝晒潮湿还得定期上油的娇贵货,别说硬物刮擦,就是清洁都得用最柔软的拭尘布;可它沦落到了这间小二居,就只能被沙发脚刮得嘎嘎响,刮痕一道又一道。户主不仅不懂怜惜,还一个劲狂摇猛晃上头的沙发。它在下头嘎嘎响,上头的沙发也框框撞。那沙发也是高级货,意大利进口设计家具,全真皮头层牛皮,可以放精品家具店供起来只展不卖的那种,此时却极煞风景地铺了几条乱糟糟的浴巾,被压在上头的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当成了廉价宾馆的床,连毛巾也被卷得歪歪曲曲,失去了它隔离脏污,保护牛皮的意义。

  下面的男人双腿大张,粗硕可怖、筋脉跳动的阳具在他股间急速进出,撞得他臀肉蹦弹,几欲变形,他整个人被撞得不住往上窜,又被掐着腰扯回去,他一边呻吟,一边收紧腿弯,脚跟在人后腰虚虚交叉,像怕人家逃了,要用这双纤长的腿把人紧紧锁在身上。他像条蛇一样,一边胡乱扭动挣扎,一边蓄力缴紧内里,缴得身上的男人溢出难耐低吟,又对发出的声音羞涩不已,只好逃避似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绷紧了浑身的肌肉,用凌乱的喘息和下身更凌乱的撞击加以报复,狠狠撞了几下,撞得他被急促惊喘,夹在两人间磨蹭的阴茎激动难忍,一弹一跳地射出一股股精液,他也浑身绷紧,五官扭曲地枕在沙发扶手上仰着脖子哀吟,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才粗喘着气拔出来,熟练地扯了套子,撸了几下阴茎,喷溅在他小腹,跟他刚才射出来的东西黏黏腻腻地混在一起,然后脱力般倒回他身上,两人赤身裸体、汗津津、喘吁吁地贴在一起起伏身躯。

  杨修贤还喘着,就伸手往一旁茶几上乱摸,摸到了烟盒和火机,他的指头还在神经性地颤抖,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支烟夹进唇里,点了好几次,才终于点上。井然余喘着,从他身边坐起来,捛了一把汗湿凌乱的长发,一偏头见他在吸烟,便伸出手指尖一夹把他嘴边的烟劫走,抿进唇里深深吸了一口,吸得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胸膛缓缓鼓胀起来,停顿了几秒,才又缓缓消下去。

  杨修贤就看着,看着井然微微蹙眉的样子。他认得出这种表情,井然又碰到了某些难题。他不知道是什么,他们不是那种需要向对方交代一切的关系。他只是觉得井然这样很性感,烦恼的样子很性感,吐烟的样子也很性感。他会把本来就偏薄的唇抿成一道细缝,从那缝间渗出缕缕白烟。那双唇虽然偏薄,形状却并不锋利,反而线条柔和,吻起来也十分柔软。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看着冷漠锋利,其中却带着无尽柔软。

  井然瞧见他在盯着他,以为他用眼神控诉他抢烟呢,于是随手把烟递回杨修贤嘴边,杨修贤就就着他的指头,懒懒地吸了一口,舌头还故作不经意从指头上扫过,眼睛也弯出一抹坏心眼的笑。

  井然盯着他,把他别有用心的小动作小心机都尽收眼底,不禁微微弯起眼眸。他眼尾捎着一抹似笑非笑的风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修贤,把烟收回去,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架到烟灰缸上,细致的放好,才欺身压回杨修贤身上,捏开他的下巴,把白烟缓缓渡进那张嘴里。杨修贤顺势收紧四肢,揽着身上的人哼哼发笑,紧接着突如其来地勾脚一拐,拐带着两人一同滚落地毯。井然仰倒在地上咯咯笑,哪还有一点刚才忧郁烦恼的痕迹,杨修贤这才满意了,又埋下头去,给自己嘴巴找点事情做。很快茶几下又只剩细微喘息,和肉体磨蹭的湿滑黏腻声音。

  仅在一个小时之前,井然还不是这样,堂而皇之地白日宣淫。他跟所有竞竞业业的办公室白领一样,神经绷紧地在他的办公室如火如荼地进行紧急会议,不,现阶段的他应该比大多数白领还要忙碌一些,因为他和他的新合伙人Lydia才刚成立新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为了保障现金流足以运作,他们现阶段无法挑案,什么自地自建、建商委托,只要能揽到的案子都接。此外,新事务所要闯出名号,单靠井然和Lydia在国外得过的几个设计奖是不够的。他们把近年内的目标放在靠井然设计的「共生」争取到世博会园艺展场的主设计,以期迅速在国内打响名号。

  但这个计划出了点岔子。

  「共生」以植物枝桠和支架交缠共生为创意主旨,还要符合征案的环保需求,在建材和法规上本来就有一定的难度,他们也早有心理准备,国内愿意承包工程商不会太多,却没料到竟会一家也没有。

  审批的评审们倒是符合Lydia的预测,都还算喜欢他的设计。但当他们成功杀进第二轮甄选,需要找齐各种第三方时,就陷入了窘境。

  还是多亏了Lydia。她有个学妹在建设公司工作,透漏给Lydia知道业内有人在放话井然和Lydia这间事务所,有合伙人有行贿国家建设局的过往,虽然还没爆到明面上,但迟早会出事。流言传得有声有色,各承包商为了避险,自然对他们退避三舍。

  Lydia为此非常困扰。她为了在国内站稳脚跟,努力拉拢过各方人脉,但也就是搏一搏感情,每逢佳节赠赠礼混混脸熟这样的,顶多算得上会做人,怎么就能和行贿相提并论了?她的性格又特别要强,找了许多朋友打听,究竟是谁在背后放话。谁承想她打听到了最后,竟发现问题压根不出在她身上,而是在井然。

  放话的是铄锋建设。

  这梁子自然是从爱与家时期结下的。井然也没想到,他已经为了止损认赔杀出,什么爱与家的总公司子公司的高位都没捞着,回头那口黑锅竟能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他。

  为此他无数次欲联系铄锋的胡总,表达希望能见面会谈把误会解开,对方却始终由特助回话,别说是会面,他连那位胡总本人的声音都没听见过。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和手下团队连日赶工,把原始的设计图、施工图和建照图进行全盘修改。把繁杂的设计改掉,让施工难度向下降,如此一来有技术能承包的包商就多了,总会有几家是敢于冒险,不畏流言的。只不过如此一来,「共生」很多原本令评审眼前一亮的设计就得改掉。

  他们每天都在加紧开会讨论--或者说争论--哪些设计点必须保留,哪些点可以舍弃。讨论到最后,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井然可以明显感觉得出来,整个团队的讨论氛围从最起初的野心勃勃,到现在的愤怒不甘又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已经快要被磨光热情。

  今天也是。在修改图面的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都面有倦色,井然更是一肚子窝火没处发。他自然不可能责怪他的下属,他们纵使与他意见相左,也是为了他原本的设计可惜。可他也没办法与罪魁祸首正面交锋--甚至退一步说,他都不知道这罪魁祸首该算是铄锋、是建设局、爱与家,还是曾经为了给母亲圆一个谎,而轻易的松口答应邵总愿意配合演出的,过去的自己。

  就在这时,杨修贤一通电话打来拯救了他。宛若一潭死水忽被注入清泉。他甚至在看到屏幕上出现「贤」的来电显示后,嘴角就没放下来过。这个昵称还是杨修贤大老远跑去罗马找他那次,亲自输进他手机里的。于是他很不负责地、假意抱歉地看了眼还在反复讨论的下属们后,毅然决然地接通来电。

  「在干嘛呢?」杨修贤沙哑慵懒的嗓音传来,振的他耳膜发痒。

  「在开会。」他尽量保持面部平整,不要太过喜形于色。「怎么了?」

  「没什么,」杨修贤的尾音带了点暧昧和潮湿,令他无端地生出一些暧昧的联想。「想听听你的声音……嗯……」

  那边的背景音传来些许嗡嗡声,像是什么低频的机器在运作。杨修贤本就暧昧的话语也碎成凌乱的喘息。井然立刻联想到一些不太得体的画面--一些绝对不适合穿着紧绷的西装,在办公室中、众目睽睽下进行想象的画面。

  井然倏然站起,唐突地差点打翻面前的咖啡。同事们无不惊惶失措地看着他。他只好强装镇定,口舌却难以良好地组织语言,只勘含糊咕哝地要求会议暂停,就仓皇逃离会议室。他发誓当他脱口说出要休息十五分钟的时候,他听见了手机那头传来杨修贤轻轻的笑声。

  井然那套小二居位于楼栋的边角,户门虽没有正对着电梯,但依然能一眼望见。于是电梯一开,井然才朝他那户望一眼,就一下怔愣在原地。

  杨修贤靠在门框上等着他,上半身套了件宽松的黑色针织毛衣,领口极度松垮,根本包覆不住他瘦削的肩膀,锁骨横张、白里透粉的肩膀就这么坦荡荡的裸露在空气中,毛衣上的缝隙已经不是寻常的篓空,而是一个个铜钱似的大洞,可以说是毫无蔽体的功能,更像是自暴自弃地在身上捆了几根破绳子,透过绳线能清楚看到胸前那两个微微凸起的点,被毛线磨得饱满泛红。这还是上半身,下半身的穿著更为夸张──是干脆什么也不穿了。他仗着毛线衫稍长,能勘勘遮住下身,就这么裸着两条光溜溜的腿,任由晶莹的润滑从他腿根溢流,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浸得他两条修长笔直的腿都反着一道道滢滢水光。

  「十五分钟够吗?」杨修贤噙着笑,舔舔如熟透的樱桃般艳红饱满的唇,故意问,还勾起一只赤裸的脚丫,挠挠另一边的脚后跟,彷佛全然不怕邻居看见,或者该说,他就是喜欢这种危险的感觉,还特别热爱把井然一起拽到悬崖边缘。

  井然及时抬手,拍开了将欲阖上的电梯,疾速窜出去欺近那个朝他发出挑衅的人。他揽住杨修贤的腰,咬牙切齿、却又浓情密意地凑到人耳边说:「我们来速战速决。」说完便猛地把人扛起来,还故意颠了颠,随后在杨修贤搂紧了他发出的惊呼声中,勾起后脚跟甩上大门。

  杨修贤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荒唐事。井然也不是头一回找借口塘塞合伙人和同事。他总是会在不正确的时刻对井然发来艳情的邀请,至于是什么时间,全凭他的心情。似乎对他而言,就没有所谓不合适的时候。世间的规矩对他无法生效,他是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奇人。

  问题是井然也乐于配合。他曾在半夜里接到杨修贤的电话,大半夜像个要去偷情的人,瞒着睡熟的母亲偷偷离家,只为了赶过来给杨修贤快活一下。他也曾在应该领着团队加班的时刻,抱歉地咕哝些家里有急事之流的屁话,顶着Lydia关切的目光,满心愧疚的离场。但他其实没有多愧疚,他简直对这隐密的快乐难以自拔。杨修贤就在他家,被他隐密的藏起,除他以外无人知晓。没人看穿他正经假面下的荒淫无度。杨修贤是只属于他的,一个甜蜜而危险的秘密。

  有时候杨修贤会等得失去耐心,懒得管井然才刚进门,浑身还泛着外头带进来的寒意,就迫不及待就跳到他身上,狼吞虎咽地啃他咬他,要他快点操进去;他会逼得井然连大衣和西装都没时间脱,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头,就往杨修贤湿润的身体里顶,边扛着往里走边一颠一颠地操弄。杨修贤会急不可奈地缴紧他,潮热的身体直要把他的灵魂都吸出来,上面的嘴也一遍遍嗅他、舔他,像个饿惨了的小动物,在熬过寒冬后迫不及待享用他的食物。

  但也有些时候,杨修贤极其有耐心。他会跨坐在井然身上,让井然欣赏他如何用各种小玩具把自己玩得湿答答、水淋淋。他有很多用途各异的玩具,有时候还喜欢在井然身上用。他会在井然卵囊根部套上皮制的锁精环,然后一边往自己乳头上夹金炼,夹得两边乳尖都红肿发亮,一边在井然硬得愈发难受的阴茎上磨蹭,故作无辜地问井然是觉得金色还是银色更漂亮。井然只能狼狈地顶着硬得发疼的阴茎,在他湿软的臀缝急切的蹭,气笑了般柔声问他,这就是他口中的紧急事件?大半夜把他从家里的床上挖起来,就是为了折磨他?这时杨修贤又会讨好地用鼻尖蹭蹭他,喊他宝贝,「别气嘛,」他会说,「我们可恶的艺术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井然一点也没有要抱怨可恶的艺术家的意思。他顶多会在被折磨得受不了时,用力压着杨修贤大腿,不顾杨修贤装腔作势的阻止,把整个阴茎撞进杨修贤肚子里,省得只有他一人受折磨。他会顶到最深处了还往里再磨一磨,磨得杨修贤从腿根开始,连带得小腹都在抽蓄,绷紧的腹肌一抽一抽,扯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在微微颤抖。这时候井然倒也不想扯掉勒在根部那碍事的道具了,只要它能让这场艳情延迟得更久一些,又有什么不可以。井然隐约感觉自己似乎病了,却也不是很想自医。他着迷地扶着杨修贤的腰,半扶半搂地扯着人往自己贲张通红的性器上摁,杨修贤会被颠得不住后仰,露出突出的喉结,泫然欲泣那粒苹果核也会跟着上下震颤。这种时候他又看起来无辜极了,可怜兮兮地哀求井然别折磨他了,彷佛开启这场游戏的不是他自己。但他的求饶却又总带点假意,会嘴上求着饶,行径却相反地在井然大腿和髋骨上扭动下体,用又湿又热的甬道吸吮缴紧了里头的阴茎,缴得井然头皮发麻,非得恶狠狠往更深处撞几下,深入顶弄得卵蛋都几乎要塞进去,塞得杨修贤哑着嗓子哀哀叫才能稍稍解恨。

  如果只是这样,杨修贤还不算太过气人。真正气人的是他时常会前一秒还哭喘着骑着井然的阴茎,泪涟涟地喃喃太大太深了,要把他弄死了,臊的井然满脸发热,下一秒就能毫不留情地把井然推开,挂着身上乱七八糟的黏腻和红痕,澡也不洗,衣服也不穿地冲回画板前,着魔似地拿起笔或刮刀开始对付他未完成的作品,留井然还未回神地躺在床上,甚至阴茎还可怜的高高竖着,红通通地挂着亮晶晶地黏腻,彷佛比它身体的主人更困惑不解,明明前一秒还埋在热情炙热的温柔乡里钻营,怎么这会儿就得独自发抖在冷飕飕的寒风里。

  「你认真的吗?」井然看着自己还高竖战旗、尚未缴械的下体,几乎是不敢置信地问。奈何杨修贤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他只好仰头栽回床上,平板地问:「感情你就是把我当找灵感的工具人啊?」

  「我这不是有契约精神吗?」杨修贤心不在焉地敷衍笑笑,「早点发达了你的房租才有着落呀。」

  井然没话了,放弃地随手拿起旁边的毛巾擦掉下腹和腿间的污泞。反正自打从他跟杨修贤厮混以来,洁癖的毛病早已不药而愈。然后他会枕着手臂,放任自己毫不遮掩地欣赏杨修贤全神贯注作画的神态。杨修贤认真起来的时候,眼里就没有他了,当然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事物。他的精神彷佛上升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凡人无法轻易触及的维度。在那儿他和他的画都在发着光。

  有一剎那井然觉得,只要杨修贤不停笔,他可以永远用这个姿势躺着,就这么看下去。

  他又看了看周遭,不禁感慨,自从杨修贤住进来,这间小二居就变了。原本墙面是一整片无趣的白,如今被杨修贤的画、标本、老旧的海报和绿植占据。角落堆满了杨修贤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奇异材料,奇形怪状的金属、塑料,甚至到非常诡异的小动物骨骼,和据他说最近在尝试融入画材的,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入殓化妆品。好像世间万物都能被他作为材料,谁有幸被他信手捻来,就能透过他的手,死物复苏、枯骨重生。

  比起只是看着,井然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到他身边去。于是他悄悄起身,凑到他的艺术家──他的──能妙手回春、点石成金的小天才身旁。他会把动作放得很轻,即使拥抱也只是双手虚虚地环起来,以免惊扰怀中的鸟儿。

  杨修贤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举动,不自在地拱了拱,似乎想逃开,又问他不需要回去上班吗,他立即明白这是杨修贤婉转的制止。制止他们变得过于亲密,界线消失。

  杨修贤这人啊,外在极具欺骗性,总给人感觉他似乎很随兴,但他其实界线清晰,不打算让任何人涉足他的领地。于是井然会把指头往杨修贤体内探,一边把里面混浊的黏腻给弄出来,边假装他只是不舍刚才的旖旎,而非在窃取一个不属于他的拥抱。他会在杨修贤忍无可忍前抽身离开,去给他拿件毛毯披上,煮上姜茶,然后悄声无息的离开。

  隐约地,他知道杨修贤有一天要离开。他们不可能永远这么下去。井然知道的。但他仍然很喜欢现在这样。喜欢跟杨修贤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时光,自由自在的快乐。他以前是体会不到这种快乐的,但他现在可以。跟杨修贤做爱很快乐;有事没事被杨修贤打破生活的平衡也很快乐;在杨修贤的杂物堆里翻找他的素描本也很快……这个嘛,是有点令人头大,他总会找着找着就忘了自己要找什么,沉浸在杨修贤画里的世界开始发呆--用快乐来形容还不够精确,是很美好。

  若要以前的他来预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这里有一天会变化成这样的。但现在他却奇异地感觉,这里从未有比此刻更像个家。

  他猜测他们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炮友关系了。阴错阳差地,他们插手介入彼此的生命。但真要说情人恐怕也算不上,顶多算是,不得不靠着对方取暖的关系。但就算是这样也好,井然已经不想再去给他们的关系找意义。

  他一直都有这个问题,凡是划分太清,妄图给一切找意义。读书是为了考试,努力是为了功名,连爱情都要很功利,不能走到结婚生子的感情,没有谈得意义。至少现在他很快乐。而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的、纯粹地为什么感到快乐过了。

  而他很清楚,在这段各取所需的关系里。比起杨修贤需要他,他才更需要杨修贤。杨修贤是展翅大鹏,偶逢乱流才暂需休生养息。井然不过是他眼下的最优选择。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井然甚至不敢期待这能持续到春暖花开。

  前阵子杨修贤就已经和他提过,画廊正式和他签了合约,以后会给他稳定的创作基金,类似固定支付他薪水,还要让他的作品参加一个颇受关注的春季联合画展。

  井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真心实意地对杨修贤恭喜。

  「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他那时在做早餐,一边从柜子里拿了燕麦、果酱,一边兴致勃勃地提议,「我请你去吃顿好的?还是我们的明日之星有什么更好的打算?」

  杨修贤对这个称呼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想法。」他耸耸肩,兴致却不怎么高,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就是在想,我不好总这么占你便宜。」

  「这有什么。」井然不以为意地笑笑,把烤好的面包、烤土豆和炒蛋盛好盘,端到桌上。「一顿饭而已。」

  但杨修贤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突然间,井然就领悟了。杨修贤有了稳定的收入,可以搬出去了。他不用继续住在井然这里,继续占井然便宜。

  井然不确定那瞬间他是什么表情。在杨修贤看来,他应该只是短暂地神情空白了一下。他很擅长在内在惊滔骇浪的时刻,保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这次也是一样的。都是小事。他想,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

  但杨修贤突然就改口了,井然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令他忽然回心转意。「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他突然聒噪起来,彷佛瞬间忘了刚才的提议,还抓过面前的面包沾了一大坨果酱,豪迈地大啃特,随即被酸的脸都皱在一起,「恶!这是啥口味啊?」

  「那是我的葡萄柚果酱,」井然露出寻常的笑容,接过那片面包,在杨修贤齁着了舌头拼命灌奶茶的同时,替他重新涂一片奶油面包,「这才是你的。」

  「真不是人吃的。」杨修贤吐吐舌头扮鬼脸,心有余悸地把那罐葡萄柚挪远了点。「展览时间确定了我再跟你说,我会帮你保留贵宾票,之前我们也可以找一天庆祝,就在家吧,你煮饭,只是你得保证那天餐桌上不会出现这种阴间玩意儿。」

  「那有什么问题。」井然笑,「我保证庆祝那天,不会从阴间进货任何食品。」

  之后杨修贤没再提过要搬出去的事。井然在那天的早餐上,有留意到杨修贤是如何自然而然地称呼这里为「家」的,但他不确定杨修贤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只能确保自别想太多。

  他已经足够幸运,能霸占、或者说窃取杨修贤的一小段生命。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这个地方,原本都毫无生气,是杨修贤为此处带来了一线生机。杨修贤像是一株植物,井然把他移栽到自己生命里,于是他生机蓬勃的抽条,扎根,把他的根牢牢扎进地基里。总有一天他茂盛的枝枒要破窗而出,这个小壳子是关不住他的。而井然能享受到的一切,不过是他顺道撒下的一点雨露。

  杨修贤会离开他。他知道总有一天会的。只是不是今天。

  井然把沙发和地毯清理干净,把毛巾丢进洗衣机洗。滚筒发出滚动的规律音,把他的心绪也随之洗涤归于平静。

  他又去到浴室,要把脏衣服也都拿去洗。他让杨修贤先去洗澡了,不过他去到浴室的时候,杨修贤还在按摩浴缸里玩,自得其乐地试了各种段式的水疗,戳着上面的按钮玩得不亦乐乎。水花一下汹涌滚动,把他整个胸口都淹没,一下又是从浴缸两边喷出泡泡。杨修贤露出乐呵得很像小孩的神情,鼓着双颊跟泡泡杠上了,非要吹呀吹的,想看看泡泡能飞多高。

  井然摇头笑了笑,把洗衣篮里的内裤袜子和其他衣服分开。

  杨修贤偏头看了看井然,发现井然身上只穿了白衬衫,还是皱的,上面的折痕是他进门时被杨修贤七手八脚扒开时捏皱的,衬衫下摆若隐若现地盖住屁股,露出下面两条白花花、肌肉紧实的长腿,颇有那什么……男友衬衫的风味。

  杨修贤忽然就觉得泡泡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往后一靠,掀起一条腿挂在浴缸边缘,晃一晃便朝井然背上溅了几滴泡泡水。

  井然偏头睨他。「别闹。」

  「谁闹了。」他另一条腿也哗一下从水面掀起,溅了更多水出来,令井然不得不用手挡了下。他双手交迭趴在浴缸边缘,歪歪脑袋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井然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及温和地笑笑。「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问错了,」杨修贤懒懒纠正,忽然故意泼了他一手水,嘻笑:「你该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井然突然发难,捏住他一直作乱的脚踝。他的手很大而杨修贤的脚脖子以男人而言相当纤细,井然轻易就能把他捏在掌心。杨修贤咬着唇冲他笑,坏心眼地挣扎,扑腾的整个浴缸的水都胡乱泼洒,浇地井然满头满脸都湿了,白衬衫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透出若有似无的肤色。「杨修贤!」井然佯怒地喊着,当然没有任何威慑力,杨修贤一点也不怕地将他整个人扯住,哈哈大笑着往浴缸里带,井然趁势卡进他腿间,愤愤掐住他的腰往下扯,很快他就得意不起来了,欢快地笑声变了调,变成朦胧婉转的呻吟。井然在他腿间怎么耸动,他两条腿就怎么挂在浴缸边缘晃荡。水面波他俩的大动静掀得波涛汹涌,一浪一浪地哗哗翻出浴缸,彷佛他们是乘坐在末日暴风雨中的飘摇小船,再几番滔天巨浪就能被掀翻。

  他们再浴缸里又射了一次,这次杨修贤几乎只能射出很稀薄的精液。杨修贤满脑子糨糊,看着白色的东西漂浮在水面时,漫天胡想着他们现在是在精液水里洗澡。井然从背后搂着他,忽然闷闷地问了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嗯?」杨修贤的思绪本来还在漫天飘荡,纵欲过度加上泡热水过久让他头昏脑胀,一时没听明白。他仰头,靠到井然脖子上,睫毛和卷发都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他忽然朝井然绽开一个笑,抬起湿漉漉的手,摸了摸井然的脸。

  「其实很明显,」杨修贤有些出神,抚触着井然完美的脸庞,轻声呢喃:「但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没有表情的时候,其实是非常伤心。」

  井然的瞳孔细微地震颤,随即垂下眼帘遮去视线,不让人窥探其中。「没什么。」他模糊地说,「只是工作上的事情。」

  杨修贤知道不只这样。他们在真正的问题外面绕圈圈,像跳华尔兹,你进一步我便退,谁也不肯踏到圈圈里面。他也顺势一笑,挑眉道:「喔?说来听听,让贤哥给你点指导意见。」

  井然沉吟片刻,从善如流地把新公司遇到的难题摘重点给杨修贤说了。他并不期待杨修贤能给他什么扭转乾坤的神奇意见,但光是坦露自己的失落和无能为力,而有人愿意听--只是听,而非带着批判的眼光指责他--这场告解就已经出乎预料的有力量。彷佛他终于可以卸下盔甲,剖开充满腐瘀的内在展示一番,不必有多余的担忧。而即使杨修贤从头到尾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却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井然的烦恼,手心不知是有意还无意地,安抚般覆在井然手臂上,这便足够令人安心。

  「所以,」井然说完后,懒懒地拥着身前的人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毕竟我们搞艺术的人不是很怕流言蜚语,有点八卦还能更快出名。」杨修贤诚实地回答,但接着,他的表情却变得严肃,威胁十足地瞇起眼,「但我知道,要是给我碰上那些在你背后捅刀的家伙,我会直接朝他们脸上来一拳。」说完还气呼呼地拍了一下水,溅起一波水花。

  井然被逗笑了,杨修贤看得出起码现在这个笑是发自真心的,这才舒心了。他转过身,捧住人的脸把人扯过来亲,亲不够就咬一口脸颊,或者鼻尖。井然皱起鼻子,却还是笑,笑得一双桃花眼更加风情万种,还故作正经地表示这真是绝妙的建议,他绝对会认真地把揍人纳入解决问题的考虑。


  拘留所天花板吊的白炽灯,亮得人眼睛发疼。

  杨修贤安静地裹好他身上唯一能保暖的夹克外套,孤身一人蹲坐在角落的地板上。

  小允被她的家人带走了,而他的家人没有来保他。所以他来了这。这间拘留室就是他今晚的住所。

  年轻的辅警可怜他,反复往他家里去电话,但电话永远会转进留言,无人应答。最后还是他说,算了姐姐,我家里人不会来的,不用麻烦了。那位辅警才悻悻作罢。

  这间拘留室十分狭小,除了两张床,还有一个臭气熏天的马桶和洗手台。离马桶近的那张床架子,上面有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人溅上的尿渍和粪便污渍。但即使没有,他也没法睡那张床。那张床上的被褥已经被他的狱友抢占了。听拘留所的警察们说,那人是因为跟老婆吵架,一气之下把老婆从六楼窗户推下,摔断了脊椎骨才进来的。那男人满脸横肉,小眼睛挤在肉堆里渗出阴森凶光,瞪着杨修贤的样子像在等着看他有什么意见,并且他似乎很期待杨修贤有意见,如此一来他才能顺理成章地上来暴揍他一顿,发泄他满腹窝囊的怒火。

  杨修贤始终垂着眼,避免和那人眼神接触。他又裹紧了紧他的夹克,那是他和小允被从宾馆抓走后,他唯一的行囊。但即使他已经竭尽所能地装作不存在,他还是不知怎地惹到了那位狱友。对方突然骂了句操他妈的,抄起钢杯就朝他砸!

  杨修贤抽蓄般地缩身闪躲,随即陡然凭空摔落,跌回井然的床上。他赫然睁眼,凶恶男人的残影还在眼前晃动,和卧室屋顶交迭相映。他心跳震若擂鼓,努力深呼吸几口气,不断用理智告诉自己,他在井然的房子里,在这里他安全无虞。

  过了一会,他坐起身,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他只穿了内裤裸睡,因此汗水浸湿了床单。他烦躁地抓抓一头乱毛,摸出床头柜抽屉的烟,走到窗边。

  屋外在下雷阵雨,不时有暴雷炸响,他猜测这是他做恶梦的原因之一。即使他人待在屋里,温暖,安全,但不知为何,他却有一种无比分裂的感觉。他望着窗外,莫名有种想要坠进去,把身子融入冰冷雨里的冲动。他想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被摀的温暖起来。

  毕竟他从来就没有家。阿玫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就经常搬家。她死后就更不必说了。舅舅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他的名字填上杨修贤的监护人栏,却甚至不愿意把杨修贤加进他们的户口本,深怕他以后分他们的房、占他们的便宜。

  和小允私奔的那段时间,算是他感觉最接近家的时刻。即使为了躲避追查,他们得挑不用检查证件的小破旅店睡,或者干脆睡在快餐店、KTV和网咖。但起码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把他全世界唯一在乎的人紧紧牵在手里,就好像把一个不安稳的,虚无缥缈的家握在手里。

  可紧接着,他们被抓到了。

  后来他也试过找寻过他的生父,结果是落入俗套的难堪--他的生父已经在国外有了新的家庭。出乎意料地,那人还当真在外头的艺术圈混出了点名堂,成了学府教授,不仅如此,还有了高学历高收入的漂亮老婆和几个混血孩子。而杨修贤,显而易见地,并不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艺术界高知渴望纳入人生规划的一部分。

  他不怪他们,不论是他的生父或者舅舅。他们无法选择不当个浑蛋,就像阿玫无法选择她的命有多短。

  而他也有他的命。他的命就是颠沛流离。

  这是他一个师父替他算的。他曾跟着那位师父短暂地混吃混喝过一阵子,学了一点看相和算卦的皮毛。那段时间他就住在师父经营的小庙里,庙里总飘着一股焚香的呛人气味。直到现在,当他偶然经过街角巷弄,经过相似的小间宫庙,还会有点恍惚,会想起那位师父。

  再后来,他学会使用他漂亮的皮囊占人便宜,讨要好处。人们喜欢他,但他不喜欢任何人。他们提供他住所、陪他吃喝玩乐、甚至提供爱情。但他向来只残忍地拿他要的,把别人的感情弃之如敝屣。

  他流连过无数清床伴的枕畔,在沾染各种气息的被褥中,嗅闻着不同人的气息转醒。但无论何时他清醒过来,他都清楚明白--不管他选择栖宿在哪里,这些都不是他的归宿。

  他很清楚,这些都只是一时的。他生命中所有的人都是过客。在短暂地栖息过后,他就得毫不留恋地振翅离开。他永远不能真正停下来,也没有一个地方会真正地为他永远敞开。

  杨修贤又拨开烟盒,却发现只剩最后一支烟。他顿了顿,还是抽出来塞进嘴里。

  他早该离开的。他点燃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想。他应该在身子暖起来之前赶紧离开,否则等到真正开分离的时候,他会再难鼓起勇气,投身进呼啸寒风中。

  但罕见的,他不忍心。上次他试着提了要搬出去后,井然的脸空白了一瞬,那一瞬他是如此无措,彷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井然希望他待在这里。井然和他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能感觉到井然有多快乐。井然需要他,他需要他啊──他不能就这么离开,哪怕是看在人家好歹好心好意收留了他那么久的恩情呢?做人不能如此忘恩负义不是吗?

  客厅传来入户门打开的声响,截断了杨修贤混乱的思绪。他看了眼手机,发现今天就是和井然约好庆祝的日子。井然说会带红酒和和牛过来,他负责吃就行。只不过他们约的是晚上六点,而现在才四点半。也许井然只是想多跟他待一会。也或者,井然想在饭前做点运动,消耗一下热量。想到这,他马上掐了烟,转眼把烦恼留给日后的自己。

  他随便往身上套了件宽松得能露出肩膀和锁骨的上衣,外裤则干脆不穿了,腰间只挂着条松垮垮的四角内裤,反正井然家暖气足得很,而且就连内裤,等会儿也是要脱的。

  于是他就这么着,衣衫不整、没个正型地往卧房外走。边走伸着懒腰,摆出慵懒勾人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把肚腹的一小截裸露出来。

  「不是约了六点,你怎么来这么……早……」但他心机的调情没能发挥完毕,就在他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彻底消音,连带浑身的风骚劲都被吓得抖落干净。

  门口的白亚茹看起来与他同样震惊。她手里还拿着提袋,握着钥匙串,连大门都来不及关。

  她怔怔地看着衣衫不整、动作定格,头发乱得跟个鸟窝似的杨修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过了半晌,她才勉强找回声音,不敢置信地问:「小杨?」

  杨修贤缓缓放下高举的手,扯扯衣服下襬遮住腰腹,勉强扯出一个不太成功的微笑。


  井然倒扣在桌面的手机震了震。但他没去看。现实状况不允许他去看,他面前还有更大的敌人等着对付--铄锋集团的胡氏兄弟现在就坐在他对面。

  一小时前他匆匆赶到俱乐部,Lydia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抱歉这么临时,但胡永锋实在很难约。我朋友正巧碰上他们兄弟在这打高尔夫,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一边飞快地领着他往包厢走边说,语速急躁得几乎实体化了她的焦虑。「你说你晚上有事是几点?」

  「别担心。」井然只能这么回。他不情愿、不耐烦,但这些不会显露于面。他得令她放心,得表现体贴和理解,他也总会这么表现。符合别人的期待是他人生的第一要务,起码总是在他自己之前。所以他只说:「我们改天得好好谢谢你朋友。」

  这造就了他现在的处境,脸上挂着僵硬虚假的微笑,屁股牢牢黏在餐椅上,彷佛有铁链从椅脚和椅背悄悄伸出来将他紧紧拴着,令他呼吸不畅,动弹不得。他们已经在饭桌上闲聊了将近一小时,却始终切不进正题。这局是Lydia的朋友孙鸿作东,以「大家都是朋友,刚巧都在俱乐部遇到了,顺便请大家吃饭」为由兜起的局。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心里都门清这不是什么巧遇。所以事态自然而然就演变成了,他和Lydia想方设法要找突破口,把话题引到铄锋在背后放话封杀他们的小设计公司;而那对兄弟揣着明白装胡涂。唯一没能让这场饭局直接砸了,还得归功于孙鸿时不时圆场讲的冷笑话。

  胡家两兄弟中的弟弟胡永锋,是铄锋集团现任老总,看起来也很像个大集团的老总,梳个油头挺个圆润的啤酒肚,看上去就是豪横了大半辈子。他一进到包间,就只和孙鸿握了手,大着嗓门喊:「今天是休息日,可不能聊工作啊!」豪不畏惧扮黑脸。Lydia和井然当即心都凉了一半。

  哥哥胡永铄据知是铄锋的董事长,他倒是笑脸迎人,和他弟弟看上去就不是一类人。他身材很瘦,比较矮,看上去是那种每天会晨跑晨泳,没事就爬个山、打个网球,长假还要飞出国探望孙女的那类人。他比他弟弟和气得多,始终挂着笑和他们聊,从露营设备聊到购买快艇,但侃天侃地就是侃不到正事上,比起他黑脸的弟弟更难对付。每每他们企图把控话题转向,哪怕只是往建筑业上带,他就笑一笑、摆摆手道:「我老早退休啦,现在就是个挂名的董事。江湖上的事,我这老朽之躯就是想管,也力不从心啊!」

  事情的转机还得靠孙鸿。

  「那建设局的廖局,我上回听我一个球友说,最近好像要出事了。」他神神秘秘地往前一靠,透过肢体语言充分表达了对八卦的热情,「听说已经在接受政风调查了,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胡家兄弟的反应令人玩味:他们一个冷哼了一声,一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同样都不作声。孙鸿立刻扬扬眉,Lydia也和井然交换了个眼神。就在这大家各自品味个中意涵的时刻,井然的手机不是时候地震了震。

  井然立刻把手机按成静音。

  片刻后,还是哥哥胡永铄先开了口,拐着弯子评价:「这老邵呢,是跟我们都是合作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了。可惜精明大半辈子,抵不过一时胡涂。」

  Lydia投给井然一个眼神。井然猜她大概跟他想到一起去了:建设局要大搬风了,铄锋不知道在其中助了多少力。爱与家这劫多半是躲不过了。至于井然能不能躲过,大概要看他今天的表现。

  整场饭局都把沉默是金当成准则奉行的胡永锋忽然开了尊口:「这事情,还得问当事人吧?」他犀利的眼神忽然射向井然,彷佛整场都把他当隐形人,此时才忽然发现他人就坐在这。「小井之前不就是在爱与家就职吗,我记得你跟的就是建设局这个项目吧?听没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他。井然感到他的座椅又开发出新功能,从椅背到椅垫密密麻麻长出了针,迫使他不得不坐挺身子。

  「是这样,不过我只负责设计图的修改,」他缓慢的开口,极其谨慎地斟酌词汇,「其他部分,我就不太清楚了。」

  「是吗?」胡永锋不太相信的笑了笑。「我怎么记着,你那时候对于我们提供的建材和第三方意见还挺多的?是我年纪大了记胡涂了,还是你年纪轻轻记忆力就不行啦?哈哈!」胡永锋笑得开怀,彷佛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但话语里的不留情面,谁都能听出来。

  「我个人,」井然尽己所能,维持住不卑不亢的态度,语带保留地解释:「和我手下的团队,都希望以最少的工序和人力,来达成建设局的规定。对于规定的变动和反复,我们也有过困扰。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所有人手都调过来用了,不得不停摆其它所有项目。」

  他话不能挑明,只能点到为止--他和爱与家并非站在同一阵线,他也深受其害。但同时,他还不能站队地太明显,情况尚未明朗,赢家还未胜出,他不能率先落个两面不是人。

  胡永铄点了点头。「是这样啊……」他语焉不详地说,「我明白了。」

  他没说他明白了什么,也不必说。

  「我们公司有个小朋友小翁,」Lydia抓准时机笑着插话,「九零后尾巴的,就是井然从爱与家带来我们公司的助理,她那时候也有跟那个项目,她说那段时间他们改图都要改疯了,掉了好多头发,都担心自己要秃了,老问我有没有什么生发的秘诀。」

  饭桌上的老男人们捧场地跟着笑了笑,讲些「唉唷小姑娘辛苦了」、「现在年轻人也不容易哈」之类的废话。井然感激地朝Lydia投去一个眼神。

  本以为就此过关,可胡永铄不肯这么轻易放过井然。「井设计师年轻归年轻,还是挺沉得住气啊,」他似笑非笑盯着井然,深怕旁人听不出他话中带话,「要换了我年轻的时候,肯定走人那天就杀到监委举报去了。」

  井然不打算响应这个挑衅,只是抿着嘴,回以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再度震了震。

  同时,他的右眼皮开始狂跳。

  他从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他无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口发慌。所以他在胡董又开始当和事佬,聊起不着边际的话题时,飞快借着拿水杯的假动作,把手机顺到桌面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就连装出来的微笑也挂不住了。杨修贤发来的信息能让人瞬间血液冻结:

  [你妈来了]

  [你在哪?]

  井然像被一只大手掐着脖子摁进湖里,喉管里的气都被挤压出去,他拼命挣扎却只能沉进水底。周遭人的谈笑声都隔着水面回荡成杂音。他试图保持镇静,保持得体。他从来都觉得抖腿之流的行径很低俗,此刻却深深体会到那种必须以身体某个部位的痉挛才能勉强纾解的焦虑。他颤抖着手指,在桌面下劈哩啪啦地对着屏幕敲击。

  [她为什么突然过来?]

  [你在哪见到她的?]

  [她上去了吗?她没有钥匙也不知道密码怎么上去的?]

  他连发了数条信息,等了度秒如年的一分钟。

  又一分钟。

  他突兀地起身,把椅子向后撞得几乎要翻倒。另外四人齐刷刷停下闲聊,有些错愕地望着他。

  「我、呃……」他口干舌燥,他知道得说话,说些什么给自己失礼的行为找理由,但他说不出来。他的脑子齿轮卡壳,下巴和舌头僵硬生锈。他吐不出任何自我辩解的话。

  胡永铄递上一张纸巾,关心道:「你额头上有汗,要不擦擦?」

  井然瞪着那块方方正正的白色纸巾,忽然就清醒了过来。「我家里突然有点急事。」他先是脱口而出,随即发现自己成功发出声音,又急道:「我很抱歉,但我可能得先走一步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他没管胡永锋毫不遮掩流露的一脸不以为然,和孙鸿及Lydia脸上的愕然,抽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他听见Lydia在背后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也先失陪一会。」

  奔出餐厅不过几步,Lydia就追了上来。「你在干什么?」她急切地问。「错过这次,我们不可能再有一次这么幸运的巧合,能让他们愿意好好跟我们谈了。」

  「我知道。」井然仓促地回,语带愧歉:「但我现在真的有紧急的事情。」

  「别再拿这种借口敷衍我!」她更加激动了,「我们是伙伴,有福有难都一起当我从来没有第二句话,但我自认在这次危机处理上已经用尽全力了,你是不是起码要拿出对等的努力?」

  「我没在努力吗?」他口不择言的反击:「我还以为我们没日没夜的开会改图就是在努力了呢?」

  「但也许共生不需要改呢?」她改采怀柔策略,语气却不怎么柔软。「也许它可以以原本的样貌呈现呢?你才是它的作者,我以为你对你的作品的热爱不仅只于此!」

  「是啊,而他们浪费了我们一个小时还在打太极你觉得是为什么?」井然的火气也有点上来了,「胡永锋的暗示很明确了,他想要我出面作证,趁这次调查把爱与家拖下水。他们自己躲在暗处,让我来当枪使--别否认,你也听出来他们有这层意思了!」

  「那也许我们就真的该往这个方向考虑!」她急得像个小陀螺,当场要自转起来。「也许这正是你的机会,一个证明你跟爱与家早就毫无瓜葛的机会!」

  「然后呢?」井然赫然停下脚步,瞪着她:「他是在试我,想看我会不会为了讨好他们不择手段地出卖我的前东家。就算把站错队的风险放一边不谈,你真心认为我这么做了,他们就会看得起我,愿意和我们合作?」

  Lydia干瞪着眼,嘴巴开开阖阖了好次,才恳切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们得罪他们,共生就只有降格找小厂商一条路。小厂商执行不了任何复杂的设计,共生会毁在他们手上。我不想这样,我相信你也不想。今天,就是我们给共生争取来的,最后的机会。」

  她掌心合十,只差没有把我求你说出口。井然当然明白她说的是事实。他明白这就是他--甚至可能是他们新公司的--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但同时他也明白,人生每个至关重要的抉择,都需要有所割舍。

  「对不起,」他万分遗憾地说。「但我真的得走了。」

  他转身离去,试图不去在意她投来的目光里,满满的失望之意。


  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

  井然一路卡着速限飚车的时候恍惚地想。母亲发现他在她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于是她如临大敌,侦探附体,要将把她儿子悄悄改变的蛛丝马迹都刨根挖底。

  在她的认知里这大概是某种母性本能,她要以母亲的眼光仔细地检视那些变化,好叫它们不至于伤害他。

但在他看来,又是另一回事。

  这就是为什么他即使知道母亲很喜欢程真真,但在他正式和真真交往后,也始终对把真真以他女朋友的身分介绍给母亲很有疑虑。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很清楚,母亲不会真的替他感到开心。即使她表现得非常高兴,做出来的行为却总是相反。她会以超常严苛的态度审视他身边的一切,尽一个母亲所能尽到的全力将这些推得更远,直到这个危险源彻底远离他们母子原本的世界。

  井然有时候会有种感觉,他母亲其实并不真的希望他快乐。无论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更早的例子也有。井然又一次为了前面车开太慢,焦躁地切换车道时,想起一段模糊的儿时回忆。

  他曾经养过猫。

  是捡来的,只有不到一个月大的小奶猫,白底的,带点橘色和黑色花纹,眼睛都睁不太开,非常小一只,小得一个手掌就可以轻易捧起,就藏在他放学回家必经的绿化带里。

  小花猫很乖,除了吸引井然的时候细细地叫了两声,几乎不怎么发出声音。任何车轮或者动物,甚至是阴沟里的大老鼠都能轻易弄死她。

  井然没养过小动物,可是他看她蜷缩在他掌中,饿得发昏只能抱着他的手指吸吮的样子,他不忍心。

  他向旁边的店家借了纸箱把她带回家,把他的书桌下面最大格的抽屉清出来,用纸盒做了窝,小毯子铺了床,放了尿垫,把他的小猫悄悄养在里面。

  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把小猫养在书桌里。他也已经想好了,要去学校问问看有没有同学或老师家里愿意收养小猫。他只是暂时照顾她几天,在她真的找到她的归属之前。

  那段时间是他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他不那么在乎成绩,也不再心心念念只有去世的父亲和阴郁的母亲。他终于能喘口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点只跟自己有关的事。毕竟,他有一只小猫咪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生命。每天放学后,他想的不再是回家又要面对母亲的低气压,而是他的小猫在等着他。一想到他的小猫可能饿了一天,他飞奔回家的脚步都捎上了真心实意的急切。他会急匆匆跑回家,即使满身臭汗,也连衣服都不换,先给小猫泡奶粉。她很撒娇,喝奶的时候总要伸出一支前爪搭着他的手指,像是把他当成了妈妈。他会捧着奶瓶,边喂她边低声和她说话,嘱咐她快快长大,长的漂亮又健康,他会帮她找到一个家。

  直到有一天,他打开书桌抽屉,发现抽屉里只剩他的书和文具。纸盒小窝、毛毯通通不见了,小猫也不见踪影。

  抽屉里不剩半点跟猫有关的痕迹,彷佛他一星期以来的经历,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母亲就是在那时来到他的房门口的。她看见他在无助地翻找书桌,把所有抽屉都掀出来了,脸上出现了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的表情──她的嘴瘪着,但嘴角微微上扬,彷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她问他:「你在找什么?」

  他猛然抬头望向母亲。

  当他瞧见她的眼神,就已经瞧见了那只小猫的命运。她可以轻易摧毁一个生命,如同摧毁他得来不易的快乐。而他甚至不能承认他失去了什么。

  所以他瞬间停下手边动作、清空脸上所有表情。如同切掉电源那样,关闭所有情绪。

  「没什么。」他记得自己当时冷静地回。「我没在找任何东西。」

  后来他在小区的垃圾桶里翻出了他给小猫准备的纸箱,还有小毛毯。都被剪得破破烂烂,扔在垃圾堆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一旁还躺着她的碗盆和奶瓶。

  至于那只小猫,他再也没有看到她。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暴露了他养猫的踪迹。她那么乖,又胆小,从来不叫,绝无可能是她自己引来的灾难。

  也许纯粹是因为母亲本就敏感多疑,而他粗心大意留下可被侦查的痕迹,这算是个合理的推测。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太快乐了。

  他因为失去了父亲,又不得不肩负上照顾母亲的责任,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快乐。是从他养了小猫开始,才重新有了一点期盼。母亲对他的情绪变化向来很敏感。难怪她会注意到。

  总归是他的错。

  是他喜上眉梢、得意忘形,才给他的小猫判下死刑。

  那之后他深刻检讨了自己,逐渐成了清除痕迹的大师。他用漂白水里里外外一遍遍擦拭书桌,清掉所有小猫曾经存在的证据;切断通往内心的道路,把情绪收拾干净,以防母亲或任何人再次从他的情绪窥探出他的秘密。那是他摸索出来的一套能保证悲剧不再重演的方式。

  唯一的方式。

  但现在,这简直又是往日噩梦重现。「快一点……快一点……」他拼命敲击电梯键,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无意义的词句,分不清郁结在胸口的是愤怒还是焦虑。他感觉四肢都失去协调,只有脑子不肯停下思考。他停不下来想──

这回他又是哪露出了端倪?

  他很开心杨修贤肯住到这里,并且似乎打算长期住下去。是了,他焦虑地想。这就是症结点。他又一次的太开心了。肯定是这样,是他过于喜形于色,否则何以招来她一声不吭的突击?

  终于,他回到家门口。他伸出手,搭在门把上。这一瞬间,他的勇气彷佛随着那冰冷的金属流逝而去。他没有勇气面对即将看到的一切。他们──他跟杨修贤──花费了好些精力才把这个原本冷冰冰的地方打造成现在的模样,杨修贤的画具混着他的模型,墙上挂满了杨修贤的画作,像个小型画廊。它们可能都被破坏了!可能被扯下来砸在地上,或者干脆被剪烂了,就像那个他从垃圾桶找出来的被剪烂的毯子和纸箱。

  他用力闭上眼睛,把搭在门把上的手握紧成拳,以避免手指神经质的颤抖。他不能再想了。他不要再想了。

  他心一横,按了指纹,猛力推开门。

  料想中的满室狼藉没有出现,起码没有劈头盖脸的砸到他面前。屋内的装潢摆设和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也没见任何争吵或打砸后的痕迹。恍惚间,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他听见了母亲的笑声,夹杂着杨修贤欢快的嗓音。

  「……那个人当场脸肿得跟篮球似的,我两手一拍,我说这下你可算是如愿以偿了……哎咱房东大人来了!」杨修贤本来讲得口沫横飞,一看到井然,就停下了讲故事,高兴地跟他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可算把您给盼来了!」白亚茹本来被逗得笑个不停,这会儿也跟着回过头,笑盈盈地望向井然。

  如果井然的思维再敏捷一点,就会反应过来他此刻应该做的是装作若无其事,加入他们的谈笑。但他却话不过脑地冲口而出:「您怎么会突然过来?」

  他语调里的冰冷连自己都讶异。白亚茹更是一愣。

  「那……那谁让你一天到晚加班加班的都不着家,我都有多久没看见你了?」她起先还支支吾吾,但越说就越找回了作为一个母亲、一个长辈该有的底气,开始发动反击:「我就是想着快过年了,来给你收拾收拾这边。外面还下着大雨,我都一心只想着你,喔就这我还做错了是吧?你也不想想这世上除了你妈还有谁会这么对你?」

  眼见她要把局势升级到另一个层面,杨修贤及时跳出来插科打诨:「哎没错没错!都没错~」他音调刻意地拖长,亲热地捏捏她的肩膀,「唉唷白姊,他可不就是怕妳大下雨天的这样奔波不安全吗?就是担心妳他才着急,不然他有啥好急的是不是?」

  杨修贤说着,朝背后伸出手。井然脑袋一片空白地低下头,看着杨修贤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度从指尖透过衣料传递到他的皮肤,理智也重新渗回她的体内。

  「是这样没错。」井然不完全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但起码他开始恢复了语言能力。「妈你要是想来,还是和我说一声,让我开车送你,更安全,外面雨大么大,您这样我不放心。」

  他磕磕绊绊地陈述完,末了还本能反应的扯起一个温和的笑。她见他服软,大约也是自知理亏,选择了见好就收,只哼哼了几声嘟囔:「那我不是怕你忙嘛,才不想麻烦你。」

  杨修贤立刻豪迈一笑:「我不忙!下次你要来给我说一声,我去接你!」

  她这才又开心了,喜笑颜开去挽杨修贤手臂。「还是小杨好,你这孩子贴心。」她意有所指地刨了井然一眼,「儿子你也真是,你怎么没和我说你把房子租给了小杨呢?」

  井然还没想好怎样的理由听起来足够有说服力,杨修贤就反应快地响应:「他给我房租算太便宜了,怕你骂他傻吧!」杨修贤说得轻松又自然,任谁都会忽视其中的不合理,被他的自信呼咙过去。

  井然立即打铁趁热地加码:「是。但我主要是考虑到杨先生帮过我们,人情无价。何况妈您前阵子也还在养身体,怕您劳心伤神,我才会没跟您商量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还好我最近终于跟画廊签约啦,下个月开始就能付得起你们房租了!」杨修贤对着白亚茹笑得得意,像个在和母亲讨赏的孩子,这彻底激发了她的母性,连连拍着杨修贤的手笑:「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不仅一点没怀疑这漏洞百出的说词,反而被看做小家子气令她更不乐意,非要显出她的大方,指指井然,念他:「我才要说你呢!人小杨,又努力、又有才华,对伐,还对我们家有恩,你还跟人收房租,这就是你的不对!」

  「是是是,我不对,我不收他房租了,就该让他免费住下去。」

  杨修贤这下冲她笑得更甜了:「要不说白姊疼我呢!」

  白亚茹没有老伴,又不爱交朋友,平日里挺寂寞的。这会儿误打误撞和杨修贤重逢,更是乐不思蜀。杨修贤说他本来也打算找女朋友来庆祝一下艺术生涯顺利踏出一步,「可惜啊,我女朋友有事儿不能来。」杨修贤委屈地朝井然瞟来一眼,又漾开笑跟白亚茹撒娇:「不过正好,跟我白姐一起庆祝也是一样的!」把白亚茹哄得是心花怒放,笑得花枝乱颤。

  原本井然计划自己在家料理晚餐,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打乱,只能改成叫附近的餐厅送外卖。井然负责挑选周边评价好的餐厅以及点菜,白亚茹则趁着这功夫,意犹未尽地拉着杨修贤要他给她讲解墙上每一幅画,从想法到技法无一不好奇,俨然把他当成了她的私人导览。

  等井然把外卖和顺道去买的红酒都提上来,杨修贤也扶着白亚茹到餐厅入座。她等着他们布置碗盘,特意摆出开明的姿态大发感慨:「艺术这条路呀……是不好走。尤其刚开始的时候,都特别辛苦。」她甚至劝井然:「儿子,就凭人家有梦想、也努力,你就得对人家好一点儿,知道吗?」

  井然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只有微微一挑的眉毛出卖了他的内心。当初他想走纯艺术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态度,母子二人差点闹得断绝关系,井然才妥协把志向改成实用艺术,去读建筑设计。可想而知,她也没对这结果多满意。

  他微妙的反应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杨修贤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朝井然促狭一笑,彷佛透过空气就能通灵,知道井然脑子里有几条筋几道弦。

  「你用刀叉吗?」他故作不经意地靠向井然,井然一愣,不太确定该怎么反应,故作生疏而礼貌地回:「是。谢谢。你呢?」

  「我用筷子,谢谢。」杨修贤也装模作样地回,却在井然递筷子过去的时候,顺势摸了一把井然的手。

  井然微微一顿,那一触即走的温度还留在指间。他朝杨修贤瞥过去一眼,那人却泰然自若地笑笑,招呼大家就座,又跟白亚茹热络地聊了起来,彷佛一点也不怕被发现。他当然不怕了,井然心情复杂地想。他一向喜欢游走危险边缘,拿恐惧当助兴剂,才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地在白亚茹眼皮底下,跟她儿子调情。

  如果井然再"正常"一点,就会在内心谴责批判杨修贤的行径。但不,井然最近发现自己已经离所谓正常相去甚远。他不仅不想谴责,甚至不得不承认,他被吊起了兴趣,想看杨修贤有胆量走到哪一步。

  剎那间,他们三人的立场就产生了微妙的转变。前来揭发隐私的白亚茹,从一个胜券在握的窥视者,沦落成最无知的受骗者;杨修贤这个本该处于暴风中心的人物,反倒退隐幕后,成了掌控整场游戏走向的操盘手。而他,他本是个战战兢兢的儿子,满心想着如何对付他难缠的母亲,此刻却觉得她的威胁甚至不值一提,场上他的对手一直都只有一人,就是那个一肚子黑水,面上还谈笑风生的杨修贤。

  「所以,白姊,」杨修贤聊到一个段落,热情地开了红酒给大家斟上,故作不经意地问:「以你这么有品味的眼光,你最喜欢哪一幅呀?」

  井然不知道杨修贤葫芦里卖什么药,默默切着自己的牛排,却下意识竖起耳朵、绷紧神经。

  「我哪有什么品味。」白亚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呀,我感觉我最喜欢那幅《白色孤挺花》!」

  井然的刀一顿,在白瓷盘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噪音。

  杨修贤憋着笑瞥了井然一眼,佯装天真地追问:「啊……白姊是说,那幅挂在角落的,上面有白色花的吗?」

  「是的呀,就是那幅。」白亚茹不明所以,还有点羞涩起来。「唉呀可能你白姊是个俗人,太抽象的我也看不懂,就觉得那花儿,画得特别有灵气呢。」

  「嗯,灵气。」杨修贤忍着笑瞧了眼井然,意有所指地强调,「确实,特──别有灵气。」

  井然从颧骨臊热到耳朵,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他的牛排,他可怜的牛排都快被他切成绞肉了。他当然记得那幅《白色孤挺花》是怎么回事。那是某次他应酬后醉醺醺地跑去找杨修贤,结果把画糊的全都是两人的(主要是他的)体液的杰作。杨修贤在布置这儿的时候坚持要把这幅画上墙展示,井然头痛不已,问他好意思吗,他却再坦然不过地答:「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面可全是你的颜料。」

  那时的井然已学会不和杨修贤据理力争,因为那永远只有他受伤的份。他立刻认输,双手合十地眨着大眼睛向对方求饶:「饶了我吧,贤哥。饶了我。」

  「就不饶!」谁知杨修贤反而更兴奋了,坚持要把这幅画上墙。井然见沟通无果,干脆上手抢,可杨修贤比他灵敏得多,一下就窜到椅子上,整个人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地踮着脚闪躲,晃得井然惊心肉跳,是画也不记得抢了就顾着替他扶椅子。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主要是那花瓣画得活灵活现的,特别有层次,就好像……」白亚茹还沉浸在她对艺术的纯净想象当中,丝毫没察觉她儿子过长的沉默和杨修贤诡异的微笑,「怎么说呢……就好像我光是看着那画,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芬芳!」

  井然狠狠呛了口,凶猛咳嗽起来,在杨修贤爆出的大笑声中,他脚抽筋似地在桌面下踹了对方一脚。

  晚饭后,井然切了水果出来,就听杨修贤兴致勃勃地和白亚茹聊着这附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店家、文艺区和博物馆。听得白亚茹更不想走了,简直想永久居住在这,好拉着杨修贤每天带她出去散心。

  「冰箱里只有苹果,大家先吃吧。」井然忙把水果放下,希望打断这个危险的谈话走向。

  「唉对了,」但白亚茹显然没领会到井然的用意,继续问:「那现在书房都给小杨当画室用了,他平常又睡在主人房的话,这些天儿子你加班睡哪呢?」

  「我就睡公司。」

  「他就睡书房。」

  两人都是一愣,井然扫了杨修贤一眼,改口:「我大部分时间睡公司,实在需要过来休息的话,就把书房拉门拉上,还是住书房为主。」

  「那多麻烦,」白亚茹不以为然,「主人房的床不是双人床吗?」

  她倒是坦然,井然背上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杨修贤却意有所指地瞟了井然一眼,轻笑着附和:「我也这么跟他说。」

  井然投去一枚警告的眼神。这不仅没能遏止杨修贤,反而更激起他的戏弄之心。

  「但他就是太害羞了,」他说着,竟还噘个嘴委屈上了,和白亚茹撒起娇来:「也可能……是有洁癖吧,才老不愿意跟我睡一张床。」

  谁知白亚茹竟也真吃他这套,笑着打了下井然:「他就这样,毛病。」  

  井然真是百口莫辩,只想仰天长叹。

  「我就是……」他艰难开口,「房子都租给人家了,我还老是来打扰,是不是……不太合适?」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想那么多。」白亚茹恨铁不成钢地刨了他一眼。「小杨,你有机会的话,还是多带带他。我们家然然,从小就不是特别会交朋友。人家的家长都是担心孩子不学好、不好好念书,光知道玩。可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被老师叫去,你知道老师和我说什么吗?她说井然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性格太孤僻了。」

  「是吗?」杨修贤怪腔怪调,故作震惊,「看不出来啊,他像是很受欢迎的类型啊。」

  突然,井然感到桌面下,他的小腿被什么碰了一下。他的心跳瞬间就乱了节奏。那东西还在缓缓往上,挪到他的膝盖,滑入大腿内侧。他绷紧身躯,朝对面的人用力刨了一眼,那人却对他笑得一脸无害,只有勾起的嘴角透出一丝遮挡不住的坏心眼和小得意。

  「受女孩子欢迎,那倒是不假。」白亚茹赞同地点点头,「从他小学的时候开始唷,就有些小女生,会给他送送早餐呀,写写纸条什么的。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有个,叫什么,什么可昀还是可晴的,天天早上给他送早餐,下午放学了还追着井然要和他一起骑脚踏车回家,可她家跟我们家住在反方向呢!唉唷可把我给乐得!」

  「妈!」井然越发坐立难安,不只是因为目前的话题。「小时候的糗事能不能不提了?」

  「那有什么关系嘛?」白亚茹不以为然,拉拢似的问杨修贤了:「人小杨也爱听得很,对伐?」

  「那是,我可~想听了。」杨修贤笑弯了眉眼,桌底下却把脚悄悄伸进井然两腿中间,先用脚趾挠挠他大腿内侧,没反应,就再得寸进尺一点,用脚趾尖尖拨弄那团沉甸甸的囊袋。

  井然被蹭得邪火直往下窜,头皮都要发麻。但他越是红着眼眶,用委屈控诉的眼神瞪杨修贤,杨修贤越乐得得寸进尺。

  「时间不早了,妈。」井然只好狼狈地悄悄用手护着裆,保持着仅剩不多的理智,试图结束掉这个意外多多的夜晚,「我们早点回去,也让杨先生早点休息吧。」

  杨修贤却几乎同时跟着说:「唉呀时间是不早了,要不你们留下来休息一晚吧?」

  井然不敢置信地瞪着杨修贤。他知道母亲想留下来,但没想到连杨修贤都背叛他。

  「小杨都留我了,那我才不跟他客气。」白亚茹立刻答应,高高兴兴央求杨修贤明天早上就带她去附近转转。杨修贤忽略井然哀怨的瞪视,爽快说那有什么问题。

  「可是三个人住不下,」只有井然还不肯放弃挣扎,「还是我明天再开车送妳过来?或者,我到附近商务旅店开个房呢?你们明天的行程一样可以进行。」

  「哪用那么麻烦,」白亚茹不耐烦了。「我睡书房就行。你去和小杨挤挤。」她专断地下了决定,倒还记得征询杨修贤同意:「小杨不介意的吧?」

  「当然不介意了!」杨修贤笑得不安好心眼,「哪有租客还能把房东赶出去的道理,是吧?」

  「就是的。儿子你也别烦了!真是的这有什么嘛,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

  正因为都是男的,所以他这个前来抓奸的妈甚至没发现自己正在把儿子推向什么境地。一时间,井然都不知道该为今晚荒谬的走向哭还是笑。

  「没关系,」杨修贤噙着笑,宽容道:「我最──喜欢和扭扭捏捏的大男人做朋友了,特──别有趣!」

  只见井然低着头,浏海的阴影半遮着他的神情,令人看不清,只有紧绷的下颔线透露了他的忍耐大概快要到极限。但罪魁祸首不仅不收敛,还用灵活的脚趾更加放肆在他腿间撩拨,是这蹭蹭、那戳戳,翘个二郎腿一挑一拨,掂起中央那一大袋鼓包,煞有其事地掂掂它的份量,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箝住脚腕,连带得那条腿的主人都整个人抖上一抖。

  「我不是扭捏。」井然微微昂起头,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再和善不过地解释:「我是怕我睡相不太好,打扰到杨先生休息。」

  完了。杨修贤却想,这下玩脱了。

  井然这人是这样,他要是脸红气喘、支支吾吾,那就是他急了;可他要是不疾不徐,彬彬有礼,还笑得如沐春风,那就是他疯了。

  「呵……是吗?」杨修贤心里发虚,暗自在桌面下跟人较劲,扭脚腕想抽回来,可对方的虎口像镣铐一般牢牢箝住他的脚,强劲的力道从脚腕沿着腿蔓延,染得他腿根连带着下身都异样地发酸,表面还要虚张声势地挑衅:「那……你是会打呼噜还是抢被子啊?」

  「都不是。」井然温和一笑,桌底下却箝着他的脚腕子,就强硬地往双腿间贴,那半勃的东西立刻硬硬地硌上杨修贤柔软的脚心,烫得他差点当场在白亚茹面前脱口呻吟,只能拼命咬着下唇压抑。

  井然体贴道:「我是会梦游,怕无意间做出什么事,搞得杨先生一晚上没法休息。」

  薄红飞速染上杨修贤的脖颈和脸颊,也不知他是联想到了啥。他憋着股劲,偏不服输地和井然对峙,两人只好就着这种奇怪的姿势僵持不下:以桌面为界,上面表演客气疏离,下边早已火热旖旎,唯一透出端倪的是他俩的眼睛,他们旁若无人的死盯着彼此,交会的目光都在空中撞出火星,彷佛用眼睛就能将对方就地扒光。

  幸好在场的第三人,她有老花眼。

  不只有老花眼,还有点耳背。

  当他们跌跌撞撞、拥吻着撞上墙的时候,发出的动静实在不小。主人房和书房仅有一墙之隔,杨修贤还分神忧心了那么一小会儿,但睡在书房的老人家似乎完全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井然凶狠的吻他,对他的唇又咬又嘬,狠戾得明摆着在报复他刚才晚餐时的恶作剧。他被铺天盖地的吻拖进情欲泥沼,只能半心半意地抽着空提醒:「悠着点……你、嗯……妈还在隔壁……啊!」

  他被激出一声尖叫,因井然扒开他的臀瓣,直接整根挺进,硬生生将他的话语捅断,辗成绵长闷吟。他整个下腹都在颤栗抽蓄,连带着前端的性器都兴奋地被刺激得颤巍巍抬头,充血胀红。他咬紧了唇不让声音泄出,起码别喊醒了他们隔壁的好邻居。但似乎他越压抑,井然越兴奋,掐着他的髋骨,蓄意磨磨蹭蹭着退出去一小截,缓慢得让他能清楚感知到上面的筋络和形状是如何刮过他柔嫩的内里,然后又狠狠撞进去,将他整个人干趴在墙上,深得若非是囊袋卡在入口,几乎整个都能塞进去。杨修贤指甲挠着壁纸,下半身却被身后人用怪力箝在掌心,让他想逃也逃不掉,节奏只能全凭对方掌握,卡着他的腰就是一阵疾风骤雨地狂操。

  他起先还记着要收着声,没撑多久就只会呜呜嗯嗯的叫。在不大的卧房里,他越是想要压低声音,反越感觉激烈的肉体拍击声更明显,臊的人都没耳听;浓郁的性的气息,在冬日紧闭门窗的房内也无处散溢,他被熏的头脑发晕,眼眶泛泪,下头的性器也激动不已,摇头晃脑地甩着泪珠。

  「慢一点……我听见……啊!」他被操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像听见声音……啊!真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井然却说,还用力咬了他肩膀一口:「我在梦游。」

  杨修贤笑得发抖,捎带着腹腔内杵的那根凶器都跟着震颤,随即被顶进深处的巨硕截断。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拱拱身体,换了个面对的姿势,捧着井然的脸,瞇着眼喃喃:「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疯癫。」

  井然在黑暗里抬眸和他对望,漂亮的眼眸在黑暗中惊人的亮。杨修贤低喃的絮语轻飘飘地揭开了事实,可他不仅没有被戳穿的恐慌,反而淡淡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轻轻一笑,似乎欣然接受了这顿褒扬。

  他低笑着凑上去,向杨修贤奉上一个感激的吻。

  也许他是疯了,他扛起杨修贤一条腿,再度埋进去的时候想。也许他自认正常,但早就不知不觉地,旁观着自己在无尽的退让和压抑中疯掉了。

  在今夜推开家门前,他已经做好失去的准备。但杨修贤没让他经历那些。他把杨修贤被挤出的低吟都饥渴地咽下肚去。杨修贤没有离开。他还在这。

  他不是小猫,不是真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他才是刀俎,是主导一切规则的主宰。他比白亚茹、比井然,比井然认识的任何人都来得强大。

  他是万兽之王。

  井然几乎想要哭泣,埋脸在杨修贤颈窝,喉头发紧,更激动地把自己埋进去,逼出杨修贤一声声压抑的喘息,彷佛除此之外找不到更确切的方式,能突破他混乱得无以复加的情绪表达他的感激。

  他愿意在杨修贤的指引下过活,愿意把自己的神智和恐惧都献祭。只要他还在这里。只要他在这里。

  突然,书房传来拉门被打开的声音,杨修贤立刻浑身绷紧,缴得井然跟着闷吭一声。

  显然他刚才说听见了声音,并非只是糊弄井然的胡话。他们双双屏息,大气不敢出一声,就这连体婴的姿势,胆战心惊、不上不下地和对方卡在一起。

  拖鞋啪哒啪哒,缓步踱出书房。「她朝我们这儿来了,」杨修贤用气音耳语,气都没喘云,脸上却有余力露出挑衅的表情:「你妈半夜还有来给你盖被子的习惯?」

  井然咬咬牙,报复以用力一顶。杨修贤得意的神色立刻被顶散,摀着嘴才勘勘摁下一声哀鸣。

  脚步声停在他们房门口,杨修贤抽蓄着憋住气,连带着体内都一抽一缩地收紧,穴肉湿热柔软地往里吸吮。井然忍得额前青筋都爆起,极为勉强才把呻吟压抑成一声喘息。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让她发现算了。

  他不想管了,除了和杨修贤醉生梦死之外的事,他都不想管了。

  就让她看看吧,亲眼见证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堕落成什么样子。她的表情肯定会很精采。她会当场疯掉的,井然深知。但不知怎地,他莫名觉得这公平极了。

  但紧接着,传来一旁厕所门打开的声音。那脚步声趿拉着拖鞋走进去,厕所门接着又关上了。

  杨修贤松了一口气,紧紧裹缠着井然的甬道也松了些。

  「我们是不是该把门锁上?」他心有余悸,神智不清地凑在井然耳边呢喃:「或者……搬个什么把门堵上?」

  井然眉头轻轻一挑,随即漾开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好哇。」杨修贤被他这么一笑,顿时心底发寒。

  果然,井然就着这两人相连的姿势,也不拔出来,就半扛半架着他开始往房门挪。那巨大的凶器就在他体内滑来滑去,时不时辗过他的敏感点,又不使劲,折磨得他难耐极了,忍不住出声抗议:「你干嘛……」他低声嘶嘶,赤裸的脚丫在木地板上磨出抗拒的声响,对井然又推又打,语调却被泪水泡软了,没半点震慑力,反而更像情人间的调情:「是不是真疯了?」骂归骂,打归打,他还是半推半就地被人架到了门边,跌跌撞撞地摔到门上。

  房门被他们两这一下撞得匡当响。井然摁着他的后颈把他抵在门把上,一手扭上锁扣后,低笑着凑近了他耳后,寡廉鲜耻地反问:「不干嘛呀,不是你让我把房门堵上吗?」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井然他妈在对门浑然不觉地如厕,同时他们在这房把门板撞得乓乓响。杨修贤嘴上咒骂他疯子、有病、变态,却一边哽咽一边塌着腰往后拱,任凭肉体本能追逐快感,淫浪得像怕人操得不够猛,这激发来自身后更加剧烈的顶弄,捣得他腹腔内酸软肿胀,下身黏糊泥泞,哆哆嗦嗦的两条细腿站都快站不住。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出巨大的冲水声响,把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杨修贤吓得腿一软,整个人往下滑。这一滑,让本就抵在他体内深处的巨物,一下子因重力插得更深,深得他几乎呕吐,不自主地翻起白眼,张嘴无声尖叫起来。

  可井然依旧没有放过他,甚至顺势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挤进来,压着他让他既无法合拢双腿,也无处可逃,只能用这羞耻的姿势,被压在门板上操得涕泗横流、周身发抖,阴茎都在深木色的门板上留下一道道惹眼的白色黏腻。

  「你不……不能这样……」杨修贤几乎带着哭腔,狼狈地被抵着跪在门前,爽得发抖还坚持语无伦次地控诉:「你要……听你妈的话……你得……对我好点……」

  「我对你不好吗?」井然笑了,笑着粗喘着凑到他耳边,用齿尖叼着他薄薄的耳朵捻磨,一边用力顶动下身,一边逼问:「嗯?不好吗?」他伸手抚过杨修贤赤裸的胸腹,摁在小腹处,那儿能隔着他薄薄的肚皮,摸到自己的阴茎在里面横冲直撞,时而顶出骇人弧度。浴室门再度打开的同时,井然正好坏心地狠狠往那处一摁!杨修贤被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刺激逼出嘶哑的哭喊,为了制止自己出声,想都没想就一口狠狠咬上井然手臂,裹着井然的湿热内里也激动抽搐着缴紧,紧得边缘都被挤出汩汩黏腻,顺着井然的性器浇的他囊袋和双腿间也都湿淋淋。井然被这一缴一咬,也再收不住力,失心疯般朝那潮湿软热的肉穴就是一通狂顶,甚至没轻没重地攥紧了杨修贤的阴茎粗暴蹂躏,非将人弄得不住痉挛,再也抑制不住地剧烈高潮,射出一股股精水连带着淅沥沥的尿液全都溅在门板上。

  门外,白亚茹睡眼惺忪地关上厕所,拖着迟缓的脚步,慢吞吞地踱回书房去了。假若她的视力再敏锐一点,就能察觉主卧房的不对劲,看见那门缝下缓缓渗出的不明液体;假若她的嗅觉再敏锐一点,那她就能判断出那液体具体是是什么玩意儿。

  但她不够敏锐。

  书房拉门再度关上。

  杨修贤松开嘴,在井然小臂上留下一圈还渗着血的新鲜牙印。他几近虚脱地靠到井然怀里,瞪着地上那摊混杂腥臊的黏腻,虚弱喃喃:「你得负责清干净。」


  杨修贤的舅舅长得尖嘴猴腮,痀偻的背让他本就不高的身躯看上去更加孱弱瘦小,当他瞪着两个凹陷眼窝中的小眼睛,惊弓之鸟般地靠着窗张望时,看起来就更加猥琐,猥琐之余还有点儿可怜。

  「他他……他们有没有、有没有看见你往哪走?」他本就智商堪忧,此时更是恐惧得口齿不清,亏他还能勉强凑出一句话来,「他们发现咱们住哪儿了没有?啊?」

  屋子另一头,他老婆坐在椅子上,头上血流如注,他们的儿子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用毛巾给他妈摁着脑袋,却似乎对止血毫无帮助。

  他没有一句对他老婆的关心,虽被吓破了胆子,依然有对老婆低声嘶吼的勇气:「问你话呢!你回来前甩开了他们没有?」

  「甩、甩开了……的吧……」他老婆也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被打得脑震荡了,回话也回得颠三倒四。「我不晓得,我、我头有点晕……」

  他压根没听。他惊恐地躲在窗边,缩着身体瞪着眼睛朝外张望,彷佛能从楼下破旧街道的犄角旮旯瞪出讨债人的身影。这可怜的窗子还露着风,连窗框都没有,是被他外甥找人来特地撬走的。

  一想到他那没良心的外甥,他就开始捞手机,用苍老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拨通电话,嘴巴骂骂咧咧没良心的,手上还神经质地一遍遍拉紧窗帘,彷佛那破布能有什么阻挡债主、御敌入侵的神奇魔法。

  电话屏幕亮了又亮,被杨修贤一掌拍下。他汗湿的指头修长,捞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蓝光在黑暗中颇为刺眼,映的他的面庞也散发幽幽蓝光。

  「谁呀?」井然问,他正伏在他身上,挠痒痒般地吻他胸膛,潮湿的声音带了点埋怨。杨修贤被吻得他心口发痒,忍不住想笑,手一软一歪,就把手机扔到地上。幸亏是砸到地毯上,只砸出了闷闷的「咚!」一声。

  「谁也不是。」他回。

  床上两人继续咿咿呀呀地晃动床铺,不一会,四只脚落到地上,凌乱地踩踏着、换着姿势,也不知道是哪只脚一踢,就将那地毯上的手机踹进了床底,于是它就只能在床下,一次又一次,无助地闪烁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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