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1 :生日

  杨修贤蹲坐在他的小摊位中央,愣了好一会儿都没答上话。

  来人也不催他,就静静站在那儿等着。那人身穿一袭浅驼色的羊毛大衣,半张脸陷在柔软的白色织物围巾里,露出上头一双眼睛温润湿亮,柔软的刘海随着海风微拂飘动,缠绕着挂在纤长的睫毛上,但发丝没能遮住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越过咸涩的海风,和摊位上堆积如山的杂物,轻盈而精确地落到了杨修贤身上。

  他站在那,立在寒风刺骨的冬日海岸中,柔和得像一捧摇曳的光,宛若卖火柴的小女孩用最后一根火柴燃起的火光中,才会出现的美好幻象。

  杨修贤眨了眨眼,但幻象并没有消失。

  他轻咳一声,别开眼神,伸手把他刚才粗鲁乱扔的价目牌再从行李箱翻出来,扔到摊位前,比着上头的素描价格,若无其事地说:「大头素描单人一百,情侣优惠价一百五,带背景一律加五十,自己挑。」

  那人不安地瞥瞥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默默走上前,捡起那块价目表看了看。

  「那……那就单人的吧。」他略显尴尬地说,挥挥手比划了下空荡荡的周围,对杨修贤试图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我身边也没别的人。」

  但杨修贤面无表情,不给反应,一副没听见的样子,递了折迭板凳给对方,就拿起画板,彩铅等画具。井然看上去有些尴尬,但还是默默的坐好了。杨修贤也不跟他啰嗦,当真就开始画。一时间,他们之间除了画笔唰唰和海浪拍岸的背景音,又没了任何声音。

  井然静静地坐在那儿任杨修贤画了一会,才垂下头去,痛定思痛般艰难地张开口,企图打破这场令人窒息的沉默。

  「上次我说的那些话……」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嗫嚅着说,「不是真心的。」

  杨修贤画笔一顿,在画纸上卡出一条计划之外的粗线。

  「我不是真的认为,你靠近我是为了拿我取乐。」井然的声音徐徐传来,杨修贤盯着画板,不肯抬头看井然一眼,试图逼自己集中精神思考怎么补救画错的那笔,却忍不住分神去想象井然愧疚的神情。

  「我知道你不是在玩我,是在……」井然的声音梗了梗,许久后才又坦然地长吁一口气,「帮我。」

  杨修贤眼鼻一热,没忍住朝井然瞟了过去。井然充满抱歉又苦涩地朝他笑笑,说:「我妈也好,前女友的事情也好……你本来可以抽身走开的。你本来就没做错任何事,你只是想让我认清现实--你是对的。」

  他短促地自嘲一笑,声音极轻地下了结语:「你一直都是对的。」

  这句近乎剜心刨肉的认输,几乎让杨修贤不忍再听。他闭闭眼,滚动干涩的喉结,勉强逼迫自己开口。

  「我也……」他干巴巴地咳了两声,说:「不该那么说你。」

  井然望着他的眼眸立刻带了点柔和的光,看得杨修贤几乎要被愧疚折磨的背脊发痒。

  「你不是懦夫,」他叹了口气,瞥了井然一眼,咕哝:「你就是个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肯伤害别人的傻子。」

  井然愣了愣,眼神闪烁着几乎要盈出泪光,连忙遮掩似地别开脸用力眨了眨。两人之间一时有些过于温情,搞得他们两个大男人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此时老天解围,寒风往杨修贤身上一灌,激得他当场连打无数喷嚏,一下打破了僵持的氛围。井然也恍然惊醒般,从小板凳上跳起来,连忙解下围巾舅要往杨修贤脖子上套。

  「哎不用……」杨修贤意思意思挣扎了两下,没拗过一脸坚持的井然,只能乖乖让人用暖呼呼的围巾套住。

  井然又连忙把羊毛大衣也脱了,给杨修贤罩上。杨修贤一下就被这股挟带着井然气味和体温的裹挟给醺懵了,瞬间连最后那点反抗意识也很没出息地烟消云散。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井然近在咫尺的脸庞。那人眼帘低垂,认认真真地替他系好围巾,神情无比专注。彷佛这是他毕生最重要的任务。午后的斜阳在他毛绒绒睫毛上敷上一层金粉,更让他一对眼珠子澄澈得像琥珀色的琉璃,整个人都朦胧地散发着一层金黄的光晕。

  杨修贤只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眼睛甚至被这光晕扎得有些刺痛。人是很奇妙的,在冷的地方待久了反而不会觉得冷。刚开始会怕冷是因为不习惯,可只要时间够久,久到冷意一点一滴渗进皮肤,透进骨子里了,就不会有冷的感觉了。大多数人大概都有这种经验,比如含了太久冰棍的舌头,或者夏日在冰池子里泡太久的身子。这种时候你的皮肉更像是套在最外层的假体。即使割破表层,你也不会立刻感到疼痛,连血液都会反应慢半拍地过一会才缓缓流出。而这种麻木甚至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没有感觉。

  但现在他有感觉了。忽然环绕笼罩住他的热源带来了难以忽视的刺痛,密密麻麻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渗入,要将他僵硬的四肢,冻结的骨骼通通融化,强迫他濒死的细胞一一复苏。他不适应这样的温度,现在他的身体在为此疼痛。每一个细胞都彷佛在尖叫着向他咆哮、质问身体的主人之前为何放任它们在麻木中死去,现在又为何要将它们从死亡里唤醒。

  井然查觉到他的目光,替他拢紧了大衣,神色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杨修贤立刻讥讽一笑,却立刻察觉这反应显然在诉说截然相反的事实,恨不得咬掉舌头,死死闭上嘴。

  幸好井然也体贴地没有拆穿他,轻轻看着他,说道:「我去过你家找你,但他们说你现在不住在那。」

  杨修贤光从这两句话,就能想象出舅舅一家把他讲的是自愿出让租房,又对井然鞠躬哈腰的模样想象的淋漓尽致,短促地冷笑了声。

  「今天降温挺多的,我看你刚才也打算收摊了,」井然审视着他的神情,有些忐忑地提议:「正好我车就停在附近,要不……我送你回去?」

  杨修贤摇摇头,井然的神情立刻惨白了些。他把大衣和围巾都给了杨修贤,身上就剩下一件单薄的毛线衫,配上这幅表情看起来颇有可怜兮兮味道,令杨修贤忍不住轻笑。

  「不用开车,」他解释,声音都被围巾裹得暖呼呼地,有股慵懒的味道,「我就住附近,你帮我把东西收一收吧。」

  井然松了口气,对他局促地扯起一个笑。杨修贤开始动手收拾东西,井然也连忙抢着帮忙,彷佛生怕动作慢个一步,杨修贤又要反悔。

  两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好画箱画架,他就带着井然往老陈的店铺走。这些日子他就借住在店铺上面的小阁楼。一楼是很寻常的卖纪念品的店,卖些首饰吊饰小摆件什么的,主要做观光客生意。井然跟着杨修贤走进店铺时,店老板和麻花辫小女孩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着一台小电视,分食一个便当。电视里拨放着井然完全没看过的儿童动画节目,里面有纤细的不成比例的美女和帅哥,全都用高八度的声音在讲话。小女孩看的十分投入,而老板则兴趣缺缺,一门心思把鸡腿上的嫩肉剔下来,往小女孩的碗里扔。店铺对外的大柜台边上,还放着一大桶刚刚小女孩向井然推销的纸风车,其中过半数上面的涂鸦,都很明显出自杨修贤之手。

  「老陈,」杨修贤自然地和老板打招呼,又比比井然简单介绍:「这我朋友,来找我的。」

  被唤作老陈的店铺老板转过头来,朝杨修贤点点头,打过招呼,又把眼神转移到井然身上打量了一眼。井然瞬间觉得那老板的眼神像扫描机,能一眼把人看透,背后炸起寒毛,可转瞬间老板已经没在看他,对他毫无兴趣般低下头,一声不坑地叼起鸡腿骨头啃上了,搞得井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只能向店主点点头当作致意,倒是一旁的小女孩看见井然,眼里充满好奇,毫不避讳地盯着他和杨修贤直瞧。杨修贤熟门熟路地往店铺后面钻,井然朝她匆匆一笑,快步跟上。

  「你朋友对你挺好的,还借你地方住。」杨修贤带他穿越挂着老旧珠帘的门廊,往后头仓库走,听出了他话里的打探,不怎么在意地笑回:「那当然了,他欠我的。这老陈啊,你可别看他长得一副老实人的样。你知道我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吗?」

  井然摇摇头,杨修贤炫耀般比了比自己的脸说:「他特地来酒吧里堵我,二话不说朝我脸上来了一拳,差点害我脑震荡。」

  井然一惊。「为什么?」

  「为了给他女朋友报仇啊!」杨修贤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始搬动仓库墙边堆的杂物。井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但还是上前帮忙搬动。两人把墙边的杂物都清空后,杨修贤拿起一旁的扫帚顶了顶天花板,井然这才看出天花板上有个方形暗门,被一戳就降了下来,只剩一边连在二楼楼板上,暗门上还连着一串折迭梯。杨修贤熟门熟路地把梯子扒下来,搭到地上。

  「那女的被人搞大了肚子,始乱终弃。喏,」杨修贤边说故事,边朝长廊尽头的小女孩扬扬下巴,「她就是那个让渣男暴露真面目的孩子。」

  井然顺着杨修贤的视线望过去,穿越又长又阴暗的门廊,看见坐在柜台后,乖巧地小口小口吃着鸡腿饭的小女孩。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井然脱口问出,立刻查觉到这个问题多么愚蠢,并且已经隐隐猜测到背后的答案。

  果然,杨修贤对他讽刺一笑,「因为根据女娃他妈的说法,她是我的女儿。」

  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专注的看着电视卡通,看到有趣的情节还会小声腼腆地笑,两条小腿因此跟着晃。她乍看之下和老陈气质相近,但若硬要说的话,眉宇间也可以说和杨修贤有些许相似。

  「你觉得呢?」杨修贤问。

  井然强迫自己把眼神从小女孩脸上移开,恍惚僵硬地转回来。他望着杨修贤,却不明白他的问题。

  「你觉得,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杨修贤明知故问,脸上在笑,声音却毫无笑意。

  井然的第一个念头是否认。这必定是场误会,但他也说不准,没准小女孩真是杨修贤的女儿。以杨修贤过往可想而知的复杂交际圈,井然实在很难说服自己这个可能性是零。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更不知道杨修贤希望他怎么想。

  杨修贤正用一种充满防备的抱胸姿态环审视着他,井然只能轻叹了声,坦承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杨修贤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无所谓地轻笑了声。他把井然的外套和围巾脱下来,递向井然,同时伸出手,要从井然手中接过他的画具箱。

  「谢谢你替我提回来,剩下的我来就行。」

  杨修贤神色泰然。如果井然打算打退堂鼓,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杨修贤连台阶都给他铺好了,就等他顺势走下去。可井然望了望那个老旧的折迭木梯,觉得它就像是从凌乱破旧的悬空阁楼中,降落在地面的两条腿。这景象彷佛带有某种喻意,像是飘忽不定的杨修贤偶然降落地面的契机。那道木梯,就是通往杨修贤的世界的天梯。井然好奇地朝上望了望,只能从那块方格中,勉强看出阁楼里有更多凌乱的杂物。他还没有踏上过天梯,还没真正走进那后面的世界。

  因此井然握紧了掌中的提箱把手,定定望着杨修贤:「都到这了,我替你提上去吧。」

  杨修贤盯着他瞧了好一会,神情意味不明,令井然心里也七上八下。但随后杨修贤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松口道:「随你便吧,上面又脏又乱,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二楼是依然是存货仓库,只不过比一楼堆的货物更多更杂乱,净高还更矮,唯有中间三角形最高处能让两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站直,其他地方都得郭着腰前行。在这杂乱如狗窝之处,只有唯一一座没被挡住的小窗下面,摆了个二人座沙发,但这沙发一看上去就是顶多供人午饭之后上来打个盹用的,或者给孩子睡。要委屈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睡在这,那就是腰腿都得凹着。

  井然眼前越浮现杨修贤这几天窝睡在这沙发上的模样,只觉得他光是想象都于心不忍,更何况杨修贤是真的在这窝了好几天。

  以沙发为中心,旁边还散落着杨修贤的行李袋,一旁的柜子上乱糟糟地堆了些杨修贤喜欢的零食、泡面什么的,在在说明了杨修贤这些日子的情况。

  「你这几天都住在这?」井然嘴唇抿的死紧,努力避免透露出对这个地方的极度不赞同。

  杨修贤不以为意的嗯哼了声,大张双臂往后一倒,整个人熟练地栽进沙发里,给自己凹了一个井然眼里看起来别扭,他自己却自在得很的姿势,还翘起二郎腿在那晃。

  井然看他表现得如此自然,实在不好吐露真心话,只好僵硬地发表了个中规中矩的意见:「那……这里还挺……挺温馨的。」

  杨修贤被逗乐了,大笑了声后感叹:「井然,大哥,在下真心奉劝您一句,以后还是别说谎了,你说得实在太烂了。」

  杨修贤满脸笑意,井然也为他这乐观的态度而放松了些。

  「那好吧,这地方有够烂。」他自暴自弃地说,靠到沙发旁蹲下,望着沙发上的人问:「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杨修贤瘪瘪嘴,耸耸肩,一脸「不知道、无所谓」的说:「打算待到我舅他们自觉地滚出我家,或者,我攒够下次缴房租的钱。」

  井然瞧了瞧他,觉得他一时半会没有要起来的打算,又看看地面,地面上脏七八污,但井然挣扎了半秒,还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杨修贤急忙缩起腿坐起来,「你干嘛!要坐上来坐。」

  井然也学他一副无所谓瘪瘪嘴的样,眼神无辜地眨了眨,屁股仍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耍赖一样地问: 「所以说,你接下来到底什么打算?」

  杨修贤叹了口气,不再一副屌儿郎当的模样,两脚重新踏回地面,挠挠头发,态度认真了几分。

  「我最近在想办法和画廊签约。」他说。他告诉井然他正在和一个艺术经纪接洽,那人还是天颖艺术中心的大股东兼策展人。井然也听说过那间画廊,不论规模和影响力都是一流的,对于当代艺术的潮流很有掌控权,也很敢投资培养新锐艺术家,怪不得杨修贤会寄望于此。「要是签约能顺利的话,我当然就搬出去了。」

  井然没有急着发表意见。杨修贤没说的是,如果不顺利该怎么办。以及这个顺利究竟能是一个月能实现的顺利,还是得等半年后才会实现。一想到杨修贤还得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好一阵子,他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杨修贤看出井然的欲言又止,推了一把他的膝盖。

  「想什么呢?」他轻喝:「有话就说!」

  「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井然迟疑了一会儿,「我环内有套房,离你说的那间画廊还挺近的。」

  杨修贤没应声,重心往后一靠,瞇起深邃的眼打量井然,井然顿时有些不安,连忙找补似地解释:「我那套房平常也大多时候是闲置的,只有忙季的时候加班晚了会回去补眠,空着也是空着。」

  杨修贤神情莫测地勾勾嘴角,「所以呢?你要借我住?」

  井然十分忐忑,唯恐自己未经斟酌的表情或态度中,有哪里透露出伤及杨修贤自尊之处,只能谨慎而笼统地「嗯」了声,没想到杨修贤却噗哧笑出声来。

  井然一脸莫名,杨修贤就嘻笑着滑到地上,拨开井然环抱膝盖的双手,就往他怀里钻,直到两人面对面凑的极近,他才朝他怜爱又挑衅地一笑:「你会不会太好骗了?随便什么人搁你面前卖点惨,你就忍不住要帮他呀?」

  「你不是随便的人。」井然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杨修贤一愣,井然才后知后觉地羞窘起来,滚了滚喉结,磕磕绊绊补充:「你是--帮过我的人。是我的恩人。你还……救过我妈一命呢,你忘了?」

  杨修贤不再戏弄他,摸摸鼻子退出井然身周,直视着前方,嗓音平板地说:「我可先说好,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没钱付你房租。」

  「不要你房租。」井然立刻说。

  杨修贤却咧出一个像是牙疼的讽刺笑容:「那怎么行,要是被邻居误会了我是你偷偷包养的小情人,你找谁说理去?」

  杨修贤话一脱口立即咬住唇沉默,神色懊悔。井然跟着沉默了。他听得出杨修贤隐含在话下的不甘和在意,不论是对他落魄至此的处境,还是两人间混乱找不到定义的关系,而杨修贤本该表现的更不在乎的。

  井然沉默地想了想,半晌后才说:「那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不如送我幅画吧,就当折抵房租了。」

  「画?」杨修贤讥俏一笑,「我的画可不值钱,你这买卖亏大了。」

  「现在也许是吧。」井然未置可否地说,「但以后会值钱的。」

  井然态度从容,眼神明亮而笃定。杨修贤有些动容,脸上的嘲讽和尖锐也逐渐松弛柔软下来。

  他垂下头无声沉默了会,才略为苦涩地一笑,「你真这么觉得?」

  「我不是觉得,我是知道。」井然正色说,「我知道会有那天的。」

  他正经八百的态度,反而让杨修贤有点不好意思了,扒扒他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笑了笑,「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啦?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井然悬宕的心终于放下,轻笑起来,附和道:「嗯,你不是傻子,你最聪明了。」

  杨修贤白他一眼,捶了他大腿一下,井然没忍住笑出声,还故意喊疼,喊的杨修贤当即爽快地又赏了他一枚白眼。


  杨修贤当初把画室留给舅舅一家,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拾多少行李。这害得他这几天换洗衣物时常短缺。但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在要走人的时候,收拾起来也特别方便。

  在井然的帮助下,他没十分钟就收好了所有行李。两人沿着木梯再攀回一楼,由井然先把行李、画箱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先陆续扛出去,杨修贤则负责把木梯折迭回去,收回二楼层板,然后把刚才为了给木梯腾出空间来搬开的那些杂物,再通通搬回原位。

  等杨修贤收拾好一楼仓库,穿过长廊走回店铺时,井然已经靠在门口和小女孩说话了。他们俩聊得可起劲了,小女孩吱吱喳喳地和井然分享着「明蒂公主要找到歌声优美的七彩独角兽,才能拯救她的王国」之类的剧情,而井然也认真专注的听着,时不时的还会发出提问和赞叹。他看着女孩的神情特别温柔,但一见到杨修贤走出来,眼神立刻一亮。

  「弄好了,走吧。」

  杨修贤提起行李就要走,井然却突然递出一个东西,挡住他的去路。

  「这个送你。」井然笑看着手中的纸风车,朝杨修贤递了递,说:「幸运风车。」

  「怎么就幸运了?」杨修贤接过,有点疑惑。这风车怎么看都很普通,就是他早上出门前,随手给小女孩涂鸦的几个风车之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左思右想,忽然恍然大悟地指向柜台后的小女孩,赞道:「哗,该不会是你为了推销取的新名字吧,小小年纪就这么有生意头脑,将来不得了了你!」

  小女孩声音又尖又细地嘻嘻笑起来:「才不是我!」

  井然也跟着笑了,帮她澄清:「没有。是我有种感觉……只要握着它的话,就会心想事成的。」

  杨修贤不明所以,井然的神情变得有些腼腆,「因为,我也是买了它,才找到了你。」

  井然说着,轻轻抬眸,用挟带着忐忑和欣喜的眼神朝他扫过来,杨修贤霎时非常具体的感受到,心脏狠狠地在胸腔内跳动了一下,几乎狠狠撞在肋骨上,撞的他胸口发疼;打出的血液汹涌贲张,撞在他耳膜上嗡嗡轰鸣。

  在那一刻,他就像任何一个突然面临巨大威胁的生物一样,被这骇然的身体变化激起了应激反应。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两条腿僵直在原地,像是被树林中的野熊突袭的人类,本能地选择开始装死。但这不对,他的大脑中有股声音在尖锐地鸣叫,让他慢半拍的意识到--他其实应该逃跑。远远逃跑。逃到天涯海角,直到这种骇人的感觉再也无法追捕到他--

  但井然像是感知到他的意念,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还未成行的逃离计划。

  「我们快回车上吧,」井然说。他手上的力道并不大,却稳固地合拢圈住了杨修贤,坚定得他无法随意挣脱。「我开始有点冷了。」

  杨修贤混乱地望向井然,只见他衣着单薄,被冻的鼻尖耳尖都微微发红──为了怕他冷,井然坚持把自己的大衣给和围巾都给杨修贤穿了,他自己则穿着杨修贤不怎么保暖的铺棉夹克。

  见此情状,杨修贤再怎么想当场遁逃,也不能那么不做人,只好努力压抑下那股莫名袭上的无措,囫囵点了点头。


  回程路途中,杨修贤经历了一番不小的内心挣扎。他无数次想不分由说地跳车,又无数次强压下这种莫名作祟的冲动。

  只不过是被人掌控弱点的恐惧罢了--他几度与跳车的念头抗争后,决定把这股感觉归咎于此。现在他又穷又流离失所,没有任何与人抗衡的能力,因此哪怕是遇到想要对他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士,他也会本能的恐惧先于信任。对,就是这样。

  想明白后杨修贤稍微安心了一点,放任自己窝在副驾上,在井然平稳的驾驶中跟着前进。他只是因为自身的缺乏而感到不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是快被饿死的小动物,如果忽然被大饼砸到头上,也会率先选择逃开的。等确定了饼不是要来砸死自己的,才可能敢大着胆子凑近闻两下,试试大饼能不能吃、有没有毒。

  这也是他不愿意去和他那些酒肉朋友求助的原因之一。他太了解这个世界的丛林法则,平时大家饮酒作乐,都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一旦你露出可趁之机,那些曾和你称兄道弟的,很可能转瞬变成将你推进深渊里的推手。他见过太多人生意失败求助朋友,被介绍来介绍去,最后都是卷进各种投资直销洗脑大会。原本一丁点的欠款,或者本来只想周转的,最后却越滚越多债。好一点的是亏了一屁股,人生从负债开始,惨一点的家破人亡的都有。这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你越虚弱,就越危险。

  但被井然抓住,相较之下又没有那么的令人恐惧。其一是,他知道井然真的是个好人。当今这世道,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并不多见,而井然就是其中一个。

  另一方面是,在他们两人之中,井然才是那个先暴露过狼狈脆弱模样的人。这让杨修贤内心莫名感到一丝安定。对他而言,井然就像是他从丛林里捡回来的,伤痕累累、瑟瑟发抖的小鹿仔。是他一点一滴用狼血把这只小鹿奶活的。他知道他的所有弱点和缺陷。他从来就不怕他。

  如今小鹿长成了巍峨雄鹿,来到被狼群驱逐的孤狼面前,要反过来提供帮助,昂起犄角替他挡下灾祸,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更何况,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杨修贤被车内暖烘烘的空调熏得犯困。他身上还披着井然的大衣,鼻尖一直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井然的气息。车窗外下起了小雨,外头又冷又湿可以想象。但他安全的躲在车体构筑的堡垒里,外头的风雨都与他无关。雨水滴滴答答敲在挡风玻璃上,晕开一圈圈水痕,又被雨刷器抹掉,一次次上演着重复而单调的戏码,加上暖气和车内播放的轻音乐,让他眼皮打架,戒心也跟着被催眠。

  他撑着最后一缕神智,偏头望了望井然。

  就连井然这样,看起来理性又聪明的菁英,都会在求助无门的时候病急乱投医,投奔向杨修贤这种人--这种一团混乱、外表鲜艳却很明显有剧毒的对象。

  起码他的选择比井然聪明多了,不是吗?

  他在车身晃动和雨水滴答声中闭上眼,遁入黑暗。

  梦里的事情没有逻辑,他一下回到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小学吧。

  有次上课,一个女同学被女老师抓到在看少女漫画。偷看漫画多正常,可女老师非要上纲上线,大骂女孩子要检点,不要年纪小小就那么不知羞耻,否则将来会被人嫌是倒贴货。

  女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兴致大发,开始拿以前她小时候村里的一个寡妇做案例,说那寡妇就是因为不知检点,管不住老公,老公才跟人跑了让她守活寡。女老师一面在讲台上危言耸听地说故事,台下的小男生们则对着"寡妇"这词猥琐地笑。他们低声编起顺口溜「寡妇好、寡妇妙,寡妇挨操呱呱叫」,下了课也在走廊上嘻笑打闹,喊这白痴的顺口溜,还撞到杨修贤。

  杨修贤揪住其中一个的衣领就往死里揍,打的那个男同学嘴歪眼斜,牙齿都掉了,满嘴血地哭着喊妈妈。

  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一个令家长省心的孩子。他凶狠、顽劣,不服管教。阿玫是没空管他,而其他的邻里亲戚则都尽可能对他这种小孩敬而远之。这是有好处的,起码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过他或者阿玫什么闲话。但既使如此,年幼的他依然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阿玫耻辱的证明。

  这让他有好一段时期都抱持着一种小孩特有的、傻呼呼的恐惧。即使阿玫从来都对他很温柔,展现无尽的包容和爱,他却觉得阿玫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意识到只要没有他,她大可以到别处去展开崭新的人生。

  这种恐惧导致了阿玫每次来接他放学的时候,他都很怕阿玫会偷偷下车,把他一个人扔在公交车上,开到她认不得、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的地方。

  所以他不敢在公交车上睡觉。每次阿玫来接他,都会劝他睡一会。可他从来不敢。

  车身缓缓驶停,杨修贤睡得迷迷糊糊,从梦境里挣扎着要醒,眼皮却沉重的睁不开。他嗓音含混困倦,却难掩焦虑地问:「我们到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他。他更加焦躁,想要强行撑开沉重的眼皮、抬手牢牢抓住阿玫,跟她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保证以后做个乖孩子,绝不再无缘无故和同学打架。

  但他做不到。他的眼皮和四肢有如千斤沉,死死束缚着他焦躁的灵魂,让他不能动弹,只能挣扎在梦醒和黑暗的边界,却怎么也跨不回现实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安抚他:「还没。我下车拿个东西,你继续睡吧。」

  但杨修贤不敢睡去,只能拼命语无伦次地强调着:「到家要……叫我。」

  那声音没有立即回答。这让他陷入被抛弃的恐惧。但片刻后,那声音又出现了,温和而坚定地回答他:「好。你放心。」

  他不认得那个声音,那不是阿玫。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镇定的语调及温润的声线,一下就熨平了他焦躁不安的心,让他转瞬又失去抗争意识,沉沉睡去。

  后来事实证明了,他的担忧实在多余又愚蠢。哪怕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阿玫也没有动过一分一毫想要抛弃他的念头。

  对阿玫而言,他不是耻辱,而是她和那个抛弃她的男人间唯一留下的东西,是他们之间存在过所谓"爱情"的唯一证据。她对他的爱是超乎杨修贤理解的。她无数次对杨修贤表达过,她发现怀上杨修贤后是多么的快乐,她和杨修贤的爸爸,是沉浸在多么浓烈的爱意和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喜悦中。

  杨修贤想,那或许就是阿玫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所以她需要不断不断地催眠自己。直至她死都不愿意醒来。

  也因此,每个他的生日,她都会竭尽所能地替他庆祝──即使她的竭尽所能多半也比不上旁人的随便庆生,但她从不放弃。她会拼命地攒钱、挤钱,哪怕是借钱,也要给他过生日。

  「买什么生日蛋糕!」而舅舅,每年这时候就要扮演起飙骂她的角色。

  他带着乡音的骂声总会断断续续地透过电话,从房间里传出来,传到在外面看电视的杨修贤耳朵里:「你要是有闲钱给他过生日,还不如把上个月跟我借的五百还我!」

  厚重的电视机里播送着杨修贤完全不感兴趣的综艺秀,隔着一堵墙,母亲压低了声音不断哀求,说些「这是他小学最后一年的生日,我想给他过好一点……」、或者「我之后会还你的,借我一点就好,我就想带他吃顿好的,给他买点小男生喜欢的东西……」

  但低声下气的哀求是没有用的。

  越脆弱,越危险。这在血亲身上也是通用的。

  舅舅气势汹汹地指责阿玫自从生了杨修贤后,往家里拿的钱少了,那也就罢了,还时不时需要跟他这个弟弟借钱,实在太不象话,现在她还不满足,非要给她儿子过什么生日,真是没那本事只贪图虚荣。阿玫被他一通数落,脾气也上来了,委屈地反击:「那你买房的时候,首付不还是我帮着凑的吗?」

  提起这茬可就点炸炮仗了。舅舅立刻破口大骂,这么多年来他借她的钱有多少,她还敢跟他算账,「简直太不要脸!」他气的口齿都不利索,骂:「你要跟我算账是不是?要算是不是?那我们就来好好从头给它算清楚,每一毛钱都算清楚咯!」

  阿玫被舅舅这一吓,气势立刻又萎靡下去,哀求:「我不是要跟你算账,我只是想说我们是一家人,有困难的时候本来就该互相帮忙,我当初也没有怨言……」

  但舅舅没听她把话说完,骂她自己活该瞎了眼,被狗男人祸害还不够,当初全家人都反对她把孩子生下来,是她非要生,非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那个男的,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倒知道跟娘家人要钱了, 继续带着这个「没爹的野种」祸害全家。

  阿玫气得声音都在抖,低声急切地警告舅舅:「你别说了,小声点,孩子在隔壁呢!」

  但她的警告向来是没有作用的,因为任何人都知道她性格软弱可欺。舅舅的气焰更加嚣张:「我就骂他,他爹是狗杂种,他就是狗杂种的种,他要是有一分羞耻心,就该认份苟且的活着,别像妳这个不知廉耻的妈,寡妇带个孩子还那么大张旗鼓地给他过生日,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只会倒贴的赔钱货!」

  阿玫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把电话挂了。接着房间里传来呜呜的哭鸣。可无论是低吼还是哭泣,她都是压抑得极其小声的。

  一会后她出来了,脸上没有一丝泪痕,除了眼眶有点红肿之外,毫无哭过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修贤,唯恐他听见了刚才发生在隔壁房间的对话。那谨慎的姿态就像生怕杨修贤一个不满意,也会甩个脸色给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像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一样--她的爸爸、她认定为挚爱的男人,她的弟弟……

  那一刻,杨修贤明确了一件事──比起抛弃他,阿玫更害怕被他抛弃。

  阿玫坐到他身边,装出颇感兴趣的样子陪他看了会电视,才故作随意地问起他,生日要到了,他想怎么过。

  杨修贤想也没想,回:「我才不想过生日。」

  阿玫愣了愣,眼里浮现焦虑,害怕得声音要颤抖起来:「为……为什么?」

  杨修贤却无比自然地耸耸肩,说:「生日是喜欢扮家家酒的小孩才过的,我都多大了,我小学都要毕业了!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好吗?」

  阿玫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许失落,神经质地勉强笑了下,才说:「是……是这样啊。」

  「是啊!」杨修贤说,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忽然故作突发奇想地说:「啊!上个月阿庞生日的时候,他妈给了他五元,让他去漫画店,还超级豪迈地跟他说,你可以在这里看一整天,想看什么都随便你,想看多少看多少,妈妈今天通通不管!哇你知道那时候我们班男生有多羡慕吗?他妈真的是太酷了!」

  阿玫的神色充满不确定,一时却被杨修贤绝佳的演技给唬住了,半是困惑半是希望地问:「是……是吗?这样就是……很酷的妈妈吗?」

  「当然是啊!」杨修贤理所当然地说,又绘声绘影地向阿玫描述起来,从那之后阿庞是如何变成了他们班上的孩子王,要多神气有多神气的,又是如何吸引了很多女生主动跟他讲话,让杨修贤羡慕到不行。

  阿玫听不懂他描绘的那所谓的"孩子之间的羡慕等级",但总之听懂了,只需要五元就能让一个孩子快乐地不着边。

  于是阿玫去拿了钱包,拿出十元给杨修贤,惨淡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那阿玫给你十块,你也可以去漫画店,想看什么都随便你看,还可以看两天。这样,你是不是就比你那个同学酷两倍了?」

  杨修贤握着那十元钱,铜板被他的掌心摀的发烫。

  「嗯!」他朝阿玫咧开大大地笑,用力一点头,脑袋却直直往下落,连带着整个人都失重跌下,直到一个人猛地扶住他,他愕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满背冷汗。

  井然扶着他的颈子和肩膀,把他缓缓推回座位中央。他在黑暗中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瞬间脑子里只有混乱,都没辨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他身处的黑暗又是在哪。

  「我们回到地下车库了。」井然看出他眼里的混乱和惊愕,声音沉稳地和他解释。

  他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息,眼睛也适应了黑暗。他恶狠狠揉了把脸,试图把浑沌凌乱的过去封印回去,缓了好半天才哑声说:「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的熟,没忍心。」井然体贴道,「你想再坐一会,还是上去休息?」

  杨修贤用力眨眨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才感觉把刚才混乱的感觉抛诸脑后了,清清嗓子说:「上去吧。」

  井然跟他分着提了大包小包,从车库电梯直达十六楼。这里是那种小户型的电梯大楼,一层有六户两座电梯,户型虽小但装潢崭新,整个楼道铺着反光的大理石。井然带他走到转角户,摁密码开门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地预告:「里面没怎么整理过,你先将就住着,有缺什么东西的话都可以再添。」

  杨修贤没说什么,简单笑笑回应。井然这人,该细致的时候也实在周到过了头,都到这田地了还考虑他的感受。说得跟他真的是个来看房的客户,有资格挑三拣四似的。

  门一开,玄关的感应灯就亮了。井然给他找了双室内拖鞋,两人逐步走进去。  

  屋内的装修风格,毫不意外地,走的是极简现代风。整间屋子除了黑白灰,几乎就没有其他任何颜色。线条工整方正,配色循规蹈矩,崭新的像是刚交屋的样板房,没有一丝人气。

  「还真是你的风格。」杨修贤感叹,井然回了他一个略窘迫的笑。

  杨修贤把自己溅满了各色颜料的行李袋,随手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实木灰色地板上一扔,非常肯定这个包肯定是所有进入过这套房的东西中,最脏的一个。

  井然克尽屋主职责,带他看了一遍屋内的格局。有一卫两厅两房,房间一大一小,大的卧室当主卧,小的那个井然目前是当书房用,但也有连着书柜整片做起来的多功能折迭床,平常收在墙边跟书柜融为一体,要用的时候可以放下来。当初会这么设计,是有一半的心思希望真真能搬来和他同居,他半夜若要工作也可以避免吵到她。当然了,现在这些用心都是多余的了。

  落地窗外面还在持续下着雨,让傍晚的天空看起来黑压压一片,像提前入了夜。杨修贤恍惚地看着屋外,想到老陈店铺的阁楼其实很潮,他原本的画室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次遇到这种天气,他的衣服烘干了也会再湿,永远泛着股潮味。如果他现在不在这里,那他势必得忍受屋外的风雨袭击。

  井然让他先去洗漱,换身衣服休息一下,想睡的话也可以先睡会儿,他已经点了食物在路上了。杨修贤恭敬不如从命,趁外送还没到,抓紧时间去洗澡。

  井然家的卫浴干净到简直不像有人住过,并且这浴室之大,一看就是改建过的,除了淋浴间、双人洗手台,还有一座能容纳两人的豪华按摩浴缸--至于容纳两人来干什么,这就不用多说了。

  杨修贤对着大浴缸吹了声口哨,马上猜出来这套房本来大概是井然想打造给爱人的爱巢,可惜马上就要被他糟蹋啰!

  发现了井然闷骚的小秘密,让他心情顿时变得很好,本来想着要不要趁机用一下这洁白的浴缸,但考虑到肚子有点饿了,就暂时放过它,改而快速冲了个澡。要刮胡子的时候,却发现找不着他的刮胡刀了,翻了半天行李也没找着,不知道是不是落在老陈那了,只好下身包个毛巾,出去喊了井然一嗓子。

  井然闻声进来,帮他找刮胡刀,眼神不自觉地瞥了他绑着毛巾的腰际一眼,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眼神快速撇开了。杨修贤真是乐了,故意大咧咧地靠在洗手台边,赤裸上身看着他找,看井然越急越找不到,越找不到越是整个人都羞得发红。

  井然翻了半天,才终于从柜子角落翻出一支没开封的刮胡刀,瞬间得救般地松了口气,火速递给杨修贤后就咕哝着要去弄晚饭之类的借口,匆匆逃开了。

  杨修贤真是被他这模样逗得哭笑不得。他们还有什么事情是没干过的,偏偏井然这人就是脸皮薄,一下床就一副纯良模样,怎能让人不想戏弄他?

  等他洗漱完毕,出去一看,才知道井然不是点了外卖,是叫了生鲜外送,正自己下厨呢。他往湿漉漉的头毛上披了条毛巾,就边擦边往厨房走。

  井然系着条围裙在厨房忙活,熟练地切菜备料,各种锅具碗盆都各安排的井井有条。

  这情景多少令杨修贤有点意外,却又不是太意外。井然表面上看起来是那种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作起饭来手脚却非常利索。就像他表面上看起来完美无缺,性格冷淡性也冷淡,实际上却是个为了藏住伤疤和弱点,把自己硬生生逼成欲求不满的偏执狂,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简单炒两菜,马上就能吃。」井然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对他说,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杨修贤赤裸着湿漉漉的上身,下身还是只绑着毛巾的模样,急的差点没吼出来:「你怎么……你这样会着凉的!」

  杨修贤却无赖地一耸肩:「可我没干净的衣服啦。」

  井然连忙放下手中的厨具,匆匆一擦手,就冲过来将他拉进房间,一路念叨他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没衣服换可以跟他要。

  杨修贤坐在床边就听着他念,也不反驳。看他熟练地从衣柜底层翻找出一件宽大的睡衣,拧着眉头的模样,俨然是一副忧心孩子不懂事的母亲模样。

  杨修贤几乎记不起自己上次像个失能的孩子,无赖要人照顾是什么时候。他很早熟,即使在阿玫活着的时候,她也得兼很多份工才养得起他,和他相处的时间是少之又少。

  就彷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个孤儿了。

  他对着井然为了他而忙碌的身影,忽就起心动念脱口而出:「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个妈?」

  井然拿过衣服,正要往杨修贤身上套,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又没事人似的抓起他的手臂往袖子里塞,边故作镇定回:「有啊,我妈也时常笑话我是井大妈,担心东担心西,还老唠叨她。」

  杨修贤本无意勾起井然不悦的回忆--他妈那精神耗弱的样,就是个事儿多的。比起照顾井然,想必平常是井然照顾她更多。

  他苦笑起来,连忙赔罪般把人搂进腿间,仰着脑袋朝人讨好地笑笑:「怎么能是大妈呢,上哪儿去找你这么漂亮的大妈?」

  井然神色柔和了些,问他:「你还穿不穿衣服了?」

  「穿!穿!」嘴上这么说着,但他的身子一点也不老实,还是揽着井然的腰不放,还过分地把脸嘻笑地埋进井然胸前,狠狠吸了一口他的气息,半真半假地感叹:「你不是大妈。是又漂亮、又温柔、身上还香香软软的美艳小妈。」

  他不用抬头,都能想象井然没好气翻他白眼的神情,脸埋在井然胸前闷闷窃笑得更欢乐了。

  井然的手摁在他肩上,似乎很想将他推开,但犹豫了半天,还是原因不明地作罢了。他叹了口气,双手滑下杨修贤肩膀,轻搭在他背上搂着,任由他又蹭又嗅地胡乱在他胸前蹭了一通,才终于忍无可忍地拖着杨修贤出去吃晚饭。

  井然简单煮了白饭,做了西红柿肥牛、蔬菜煎蛋,再配上一小锅豆腐汤,就是足够下饭的一餐。虽然都是些特别简单的家常菜式,但光从几道菜的咸淡得宜和荤素搭配,也能看出掌厨者的功力。加上杨修贤这几天在外边餐风露宿,可以说就没有正经吃上过一餐,自然是吃得狼吞虎咽,两下就把饭盘扫光了。

  饭后他本来想自告奋勇洗碗,但井然让他去把行李收拾一下,看看有缺什么,他明后天去画室帮他载回来。杨修贤就不和他多争,乖乖去整行李。

  按井然的意思是,他本来也不常回来睡,所以主卧房就直接"租"杨修贤住了。杨修贤先把要洗的东西拿出来,经过厨房要去后阳台时,还特意询问了还在清洁锅具和厨台的井然,用他的洗衣机有没有什么袜子内裤得分开洗的规矩。井然非常大方地表示租给他住了就是随他。于是他十分潇洒地把该洗的全扔洗衣机里一锅炖了。

  脏衣洗上后,他又回到卧房,把不用洗的外套裤子一一挂进原本空荡荡的衣柜里。里面原本只挂了几套带着封套,显然是干洗回来后就没再拆开过的西装,下方堆了几件没拆的白衬衫、没开封的内裤和几双黑袜,衣橱里甚至还散发着实木柜的木香,混合着洗洁剂的味道,充满一尘不染的气息。

  他的衣物则沾过雨水、尘霾和泥土,本不该和这些干净的东西放在一起。

  「修贤,」卧房外井然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杨修贤的思绪,「你出来一下。」

  「来了!」他朝屋外喊了声,又看了眼衣柜,还是看不过眼。他伸出手臂,把自己的衣物拨到一边去,和井然原本的东西隔成两边,壁垒分明,才满意地阖上衣柜门。

  他以为井然是要提醒他一些以后住在这的注意事项,匆匆走出卧房,一踏出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客餐厅的灯光被大幅减少,只留了一些弱光源,主光只剩餐桌上方的几盏垂灯。一个精致漂亮的奶油蛋糕摆在餐桌正中央,成了所有光源的宠儿。

  昏暗的室内被这样的光影,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情调。井然站在餐桌后,有些腼腆对杨修贤笑笑:「我也不知道你今年几岁,所以我……」

  「我不过生日。」杨修贤却想也没想,冷硬地打断他。

  井然明显一愣,被这突然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杨修贤瞬间又有些懊悔。他想起回程途中,井然似乎有中途停过车,说是要去取什么东西。那时他在梦中浑浑噩噩,不确定这插曲是否只是他的妄想。

  但现在他确定不是了,也知道井然是下车去取什么了。井然在载他回来的途中,特地去为他买了个生日蛋糕,而他给他这份心意的回报就是这个。

  「你怎么知道的?」杨修贤声音软下来,试图打破僵局,「……怎么知道是今天?」

  井然面色尴尬,面对着杨修贤刚才突兀的情绪和桌上的蛋糕,似乎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但他还是好脾气地抿抿唇,坦诚回答:「你那次来医院探望我妈之后,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总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有点……僵?」

  杨修贤持续沉默,井然垂下眼帘,勉强地说下去:「所以我翻了你朋友圈,想说是不是能找个机会跟你道个歉,」

  杨修贤越听越心慌。他觉得好像猜到了井然上次突然跑到他家来(还撞见Anderson)的原因了。

  「但我好像……」井然试图朝杨修贤挤出一个微笑,却只让他的表情显得更苦涩了,「每次都会搞砸。」

  杨修贤几乎要在内心咆啸大喊救命了。他真希望井然不要对他这么退让。他宁愿井然对他恶劣一些,像上次那样骂他心怀不轨、自私自利,也好过现在这样。

  「你干嘛跟我道歉?」杨修贤快尴尬愧疚死了,不自觉地咬着自己的舌头,「你又没做错什么……」

  井然未置可否地苦笑了下,似乎对这个论调不怎么苟同,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杨修贤却只想结束这个乱糟糟的话题了。他不耐烦的唉呀一声,就当把所有事揭过,喊道:「啊有!你确实做错了一件事!」

  井然浑身紧绷起来,屏息着等待他的宣判。他却指指桌上的蛋糕,正儿八经地说:「我对奶油过敏。」

  井然一下都懵了。

  「啊?那……那怎么办?」井然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他慌慌张张要杨修贤离奶油蛋糕远一点,他去把蛋糕收起来,杨修贤却故意说我帮你收啊,还走向蛋糕,井然如临大敌,用肉身挡在蛋糕和杨修贤之间,彷佛那个蛋糕是个不定时炸弹,会把杨修贤给瞬间炸飞。

  杨修贤被他这戒慎恐惧的样子实在逗得憋不住了,放声爆笑。井然在他的大笑中愣了好一会才忽然醒悟,愤愤道:「杨修贤!你又骗我!」

  杨修贤笑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抹掉眼角的泪大叹:「谁让你那么好骗,我不骗你骗谁?」

  井然气的脸都僵了,杨修贤又笑了半天,问井然怎么能相信那么扯的话,不记得有次他们找不到润滑,他直接拿的奶油代替吗?

  这问题逼得井然满脸通红,羞愤要杨修贤别说了,也别笑了,当心笑得胃抽筋。杨修贤就顺势唉唷一声,歪歪扭扭地往他身上靠,边说:「你还别说,好像真抽筋了。」

  井然不肯再轻信他。但他演技逼真,还非要井然来给他揉揉。井然虽然才刚上过当,防备心很重,但还是扶着他坐下,坐到他身旁替他揉肚子。

  他的掌心又厚又暖,轻轻摁揉着杨修贤腹部,揉得杨修贤是愈发心猿意马,瞇起眼来,看着井然嗔怒未消,却仍认真地替他揉肚子的模样,脑子里想得也越发是些不正经的东西。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他待在这么温暖的地方,吃饱喝足了,还有美人在侧,给他揉肚子,思想滑到那些地方去又怎么能怪他?

  杨修贤心痒难耐地摁住井然搁在他腹部的手,往下腹稍稍移了移,故意问:「师傅,这儿差不多了,能不能揉揉别的地方?」

  井然抬眸朝他一瞥,眼神瞬间闪过了然。他挑起一边眉反问:「肚子不疼了?」

  杨修贤立马笑咪咪地讨饶:「还生气呢?」

  井然不冷不热地朝一旁的蛋糕昂昂下巴,又问:「奶油也不过敏了?」

  「不过敏了!也不疼了!」杨修贤真诚地睁圆了眼,井然瞇起眼,一副斟酌着要不要信他的样子,杨修贤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伸手就挖了一块蛋糕往嘴里塞,井然是阻止都来不及,杨修贤就已经满嘴奶油地喊好吃了。

  井然心累地大口叹气,拿起一旁的蛋糕刀,无奈道:「你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切行吗?」

  杨修贤却不耐烦:「嗐别切了,就这么吃吧。」

  井然满脸都是不赞同,完全无法认同他这种粗野的进食方式,可杨修贤偏故意又用手指挖了一大坨奶油蛋糕,凑到井然面前:「来来,我喂你!」

  井然看着被杨修贤这几下挖的已经不成糕型的蛋糕,满是无奈。但当他看着杨修贤亮腾腾的、闪烁着兴奋的双眼,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拒绝。挣扎了半天,还是妥协地一闭上,凑过来微微张开嘴,让杨修贤把那坨奶油蛋糕塞进他嘴里。 

  温软湿热的舌头在杨修贤指尖一触即走,卷走那团奶油含进唇中。

  杨修贤盯着井然优雅的小口咀嚼、吞咽,不禁跟着滚动了下喉结,感觉喉头发燥,不禁问:「怎么样,好吃吗?」

  井然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但还是好脾气地点点头:「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的,就挑了我喜欢的口味。」

  杨修贤听出了隐含讯息,欣喜一笑:「你很喜欢吃这个蛋糕?你喜欢甜食?」

  井然腼腆的抿抿唇,眼睫快速眨动,模棱两可的回:「就……还可以吧。」

  杨修贤笑得更开了,脑子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他兴冲冲地把整个蛋糕捧起来,送到井然面前。井然疑惑地看着他。

  「喜欢就大口吃,」杨修贤朝他兴奋一笑,「直接咬下去!」

  井然神色为难地后撤了些:「这……」

  他早猜到了井然会是这种反应。比起他,井然理论上是拥有更正常的人生,会每年生日和亲朋好友共同庆生的那种人。可他轻易就能想象出来,纵使井然比他这种十多年不过生日的人,经历过那么多的庆生,却铁定从没有放纵的享受过一次这个所谓"给寿星准备的"生日蛋糕。

  因为他总得压抑渴望,总是得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把自己的渴望小心藏起。纵使面对再喜欢的东西,也只能在世俗允许的范围内,装作无感地尝上一点。但绝不可能越界,不被允许贪婪,不能彻底纵身埋入欲望。

  而这正是他无法离开杨修贤的原因。他太需要某种释放,不只是性意义上的。而杨修贤也会给他。

  「大口吃下去,井然。」他说着,把蛋糕又往井然面前凑了凑。他清楚知道,该在井然生命里扮演什么脚色。「不要忍,也别管形象,狠狠咬一大口,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样吃超爽,相信我!」

  井然的神色有些动摇了。他总是会为杨修贤的邪门歪道动摇。他垂眼看着蛋糕,努力积攒勇气的样子,就彷佛杨修贤不是要他吃个蛋糕,而是要他跳个崖。

  但杨修贤没有催促,他看得出井然在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冲破束缚。

  井然迟疑地凑近了些,唇齿轻启,杨修贤便又鼓励地轻声说:「大口一点。」宛如在进行催眠,井然又依言勉强把嘴张大了些,闭上眼心一横,羞耻而迅速地咬了一口,就远远退开,摀着嘴不让杨修贤看他咀嚼的模样。

  但第一步都跨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难的?

  杨修贤蠢蠢欲动地笑着,又把蛋糕往前凑了点,蛊惑道:「再来一口?」

  井然看他一眼,这次没再多犹豫,凑近了张大嘴,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鼻尖和下巴上都因此沾到了点白色奶油。

  杨修贤乐了,把蛋糕往旁一放,用手挖了一捧后整个身子凑上前。井然心领神会地张开怀抱,任他坐到他怀中。他捧起掌心那团蛋糕喂食井然,井然由下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顺从地张口,把他的手指含进去。湿软的舌头裹住他的指尖,轻吮,他不禁呼吸粗重,指尖夹着那柔软的舌头亵玩,井然的眼神逐渐蒙上一层水雾,睫毛随他的动作轻颤,像两只扑腾的小翅膀。

  杨修贤玩上瘾了,又挖了奶油往井然脸上抹,兴致勃勃在人精致的脸上用奶油作起画来。井然嘴上抱怨,问他蛋糕是拿来这么玩的吗,却还是在杨修贤把奶油抹上他眼睛的时候,无奈地闭上眼,任他捣乱,手臂则收紧了搂在杨修贤后腰,免得他玩嗨了不小心掉下去。

  杨修贤边理直气壮反问那不用来玩是用来做什么的?边捏起井然的下巴,迫使人不得不仰起脸,让他好好欣赏一番被自己用奶油妆点过后的精心杰作,和井然半瞇着睁开的双眸里流露出的无奈和纵容,再嘻笑着凑上去轻轻含上人下巴,由下巴舔吻到鼻尖,从颧骨轻吻到眼睑。把这张被自己糟蹋的脸,再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特地为他买的生日蛋糕是什么味道了。但这个蛋糕好甜。

  井然被他舔着、吻着,眼神已经迷蒙,声音也愈发沙哑,却推托着说:「等一等……」杨修却贤充耳不闻,乐此不疲地将剩下的蛋糕又挖了一坨,往井然的脸上、下颔和喉结上抹,再一点点往下舔。他能感到当牙齿轻嗑在井然喉结时,那喉结紧张的震颤,和他用犬齿叼起井然颈侧的皮肤时,埋于肤下激烈跳动的脉搏。

  「你不是很累了……今天先不……」井然仍断断续续的抗拒,他果断选择不理,急躁地扯掉井然的毛衣,吻住他的嘴,堵住他微弱的反抗,把舌头探进去品尝井然还来不急咽下去的,甚至都还来不及融化在他舌尖的奶油。

  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从井然莫名出现在海边开始──说他下流放荡也无所谓,但他看到井然第一眼,就只想把井然扒光,然后用亲吻他漂亮得近乎雕塑艺术的脸庞,还有他的身体,他看上去就柔软厚实又热腾腾的肉体,他想要抱他,不是隔着层层厚重的冬衣,而是赤身裸体的,能感受肌肤,掐住实肉的。他想要被井然的热度包裹环绕,最好融入他,在他身体里。

  但井然还在偏头闪躲他的亲吻,低声劝他「不要急」、「先去休息」。他开始有点生气了。他不知道井然还在逃避什么。井然抵在他屁股下充血硬起的东西可比说出来的话诚实多了。他气愤地隔着卫衣胡乱揉弄井然胸乳,抠弄得那个敏感的小东西在卫衣上突起一个小尖点,成功听到井然急喘一声,他得意洋洋,隔着裤子搔弄井然早已硬挺的性器和囊袋。

  终于,井然放弃似地叹口气,不再进行无意义的抗拒,本来僵硬着往后撤的肢体猛然前倾,手臂收紧用力吻住杨修贤,和他激烈湿热的唇舌纠缠,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情不自把指头探进井然后脑的发丛中,压着他的后脑好加深这个吻。

  最后他们也没能把蛋糕好好吃完,并且杨修贤的澡也白洗了。他穿着井然宽大的睡衣坐在井然身上,下半身一丝不挂地被井然摁着臀肉撞击,撞得他宽大的上衣一震一震,松松垮垮地滑下了肩,露出一大片胸乳和上臂。井然也注意到了,拧起眉头说:「你瘦了好多。」

  纵使本来杨修贤的身形就不如井然厚实壮硕,但也算的上肩宽挺拔,精瘦壮实,绝不是这幅形销骨立的模样。井然刚才替他穿衣服的时候不敢放任自己没礼貌地盯着看,但也发现了似乎在短短几天,杨修贤就消瘦了许多。那时他还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但现在他尽可以放胆了看,用掌心描摹感受这副躯体,更加直观的感受到杨修贤瘦的几乎就剩一把骨头,本就紧窄的腰如今更是细得几乎不堪盈握,薄的让人害怕,怕一不小心就能将他掐断,这导致井然只敢轻轻扶着杨修贤后腰,小心翼翼地抵在深处研磨,就是不敢大开大合地撞击。

  杨修贤断断续续地拧着眉呻吟,被这和缓的节奏折磨的不上不下,闻言半瞇着眼笑起来:「那你可得把我喂饱了。」

  井然知道他是在打迷糊仗,又想用调情闪躲过真正的问题。但他不忍心怪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也挖了点蛋糕送到杨修贤嘴边,摁着他丰软的唇送进去。杨修贤眨眨眼,含住井然的手指吃进去。井然就这样一边喂他上面的嘴,一边喂他下面的嘴,多多少少把蛋糕这种易养肥人的东西喂了好些进杨修贤嘴里,但随着他们纠缠的愈发激烈,杨修贤也顾不上吞咽了,只顾着张着嘴急喘,奶油顺着他嘴角流下来,流到他下巴,纤细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上,又流到他半赤裸的一边乳尖上,才滑进宽大的衣领里看不见了。他身上只穿着这一件衣服,还是井然的衣服,这个事实让井然有种他全然属于自己的错觉。即使只有此刻,但这个人,在他的房子里,罩着他的衣服,被他完全掌控在掌心里,他的瘦削和疲惫让他过往的游刃有余削减了许多,反而增添了几许脆弱,在井然逐渐难以压抑的撞击中,难耐地扶着他哀鸣,脆弱的像再激烈点就能被撞散架了。

  井然得卑鄙地承认,这样的杨修贤让他更加情欲高涨。以前他认定是杨修贤身上特有的神秘和放纵才会勾引得他入魔,可现在他不确定杨修贤到底还要变成怎样,他才能不为他所痴迷。他把手从他衣物下摆伸进去,抚摸杨修贤温凉的肌肤,和他瘦的能直接摸到肋骨的胸部,辗弄那颗小小的乳粒,引的杨修贤蹙眉急喘,汹涌战栗,又扯开宽大的领口衔住舔弄,好激出杨修贤更多颤音。他掐着他瘦削的腰,抵在他身体深处死命研磨搅弄。本来顶得深的时候,角度又刚好时,杨修贤腹部就会显出小小的突起。现在这个突起更是因为他腹部极瘦,几乎薄的剩一层皮而明显的近乎骇人,凶残的顶弄在他小腹处顶出一个明显的形状,上下滑动,彷佛是个外来的异形将他彻底入侵,闯到他身体深处,一次又一次将他由外至内强硬着打开来,然后重重地填满,连接处满是黏腻湿滑的体液和润滑剂,和乳白的奶油乱糟糟地糊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被操得狼狈极了,连连哀鸣。

  杨修贤承受着激烈的撞击,愈发神智不清,却只觉得连日来的饥饿--不管是肉体或是精神上的--在此刻终于消弭平息。井然的怀抱很热,他整个人--从厚实的胸膛,到被他们两的体液和奶油糊的泥泞的腰腹,到杵在杨修贤身体里剧烈顶动的阴茎--都很热。他比杨修贤想象中的温暖要更加炙热,于是他贴上去,死死攀附着贴在井然身上,让井然凤方便在他体内钻动,抵到他更深的地方,把他整个人打开、搅乱,搅得他气息紊乱,五脏六腑都随之沸腾。他莫名感到想哭,想被填的更满当扎实一些,粗喘着搂仅井然脖颈,脑袋靠在他耳边急促喘息,边语无伦次、恬不知耻地说着我还要,我要更多、要更用力,要你把我填满,满到我身体其他地方都流出你的东西。

  井然被他的浪言浪话激得从耳根红到脖颈,撞击的力度也如他所愿更深更重,捧着他的屁股用那根巨硕的东西猛烈贯穿他的身体,搅得高热泥泞,神魂也更加飘离。他的双腿离地蜷曲,好让失重感加速他的快感,把掌控权让渡到井然手里,让井然彻底掌握操弄他的节奏,掐着他的腰臀狠狠撞击,他的腿就悬在两侧凌空晃荡。

  就在他感觉灵魂已飘忽着要登顶,井然搂紧了他,轻唤他的名字,杨修贤,修贤,一遍遍地呼唤,他迷迷糊糊地应声,不解井然之意,就听他潮湿的吐息贴在他耳边,对他低语。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过生日……」他说,「但我很高兴你降生了,也很庆幸我遇见了你。」

  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将杨修贤生生从云端上扯回自己的身体里--名讳带有魔力,是诅咒,是带着目标的定语,把他死死钉在自己里,如同他也正被井然的阴茎钉住无法逃离。在这一刻他无法逃离自己,无法成为一具不具名的贪欢肉体,有一大半的他感到汹涌的恐惧,可另一半的他却竟然想要给出响应,两股截然相反的意愿在他体内混乱撕扯,让他肉体上也应激般地全然炸开毛孔和神经。他剧烈颤抖起来,微弱的挣扎:「等等……」 

  但他制止的声音虚无缥缈,而井然误解了他的意思--误以为他的颤栗是追寻更高快感的反应,他掐紧他的髋骨和臀肉开始更深入狠戾的撞击,撞进他体内的深度几乎要把他灼穿,好将他破碎的灵魂融合为一。但或许井然也没有误会,在此刻他甚至比杨修贤更了解他的身体。井然捣的他腹腔内快融化了,张着嘴不确定该吶喊还是哭泣,彻底失去对自己肉身的掌控权,高潮和抗拒在内部撕扯他的肉体,让他濒临疯狂,几乎从内而外引爆。他不应该为此高潮,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痉挛缴紧,剧烈颤抖的阴茎激动喷射出一股股的白液,溅得井然小腹一片污泞,持续随着井然的顶弄一下下恬不知耻地喷薄,把所有的高潮全溅上那片白皙的皮肤。

  他在高潮的同时失声哭泣,拼命想后撤,想摀住自己的脸,想缩小到消失不见。他的表情肯定太过狰狞,以至于井然忽然停下动作,惊惶地问:「你怎么了?」

  他摀着脸摇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能做何反应。但井然彻底被他吓到了,恐慌地撤出他的身体。

  「我是不是弄伤你了?」

  「什么?」他浑身还在抽蓄,接着颤抖着疲软下来,思绪更是一片混乱,几乎听不懂井然在问什么。井然却似乎更加笃定了,神情变的严肃,不分由说地一把扛抱起他,将他转而抱到沙发上,动作谨慎的将他放下,又想俯身跪地查看他的下体。

  杨修贤被这一扛一放,终于有点从高潮的失神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合拢双腿,含混地说:「不是……没……没有受伤……」

  他的反驳还带着哭喊后的沙哑和鼻音,对井然而言显然更加没有说服力了。

  井然一脸懊悔地说:「我就知道我们不该那么快就……」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杨修贤听懂了。

  离他们上次做爱还不到一周,想必彼此都对那场充满暴力和肢体冲突的性爱记忆犹新。他忽然明白过来井然刚刚有些抗拒的原因。井然肯定以为上次仅仅是肉体上的粗暴对待,就能伤害得了杨修贤。这样单纯得近乎傻气的纠结,让杨修贤无可抗拒地立刻心软下来。

  「傻子,你没有伤到我。」他哑着嗓子说,又立刻说:「上次也没有。」

  「我有。」井然却非常严肃。他的眼神既哀伤又痛苦。「我那时候很生气,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我几乎就是在强迫你,我……」

  他闭了闭眼,声若蚊蝇地说:「我想要伤害你。」

  杨修贤躺在沙发上平复喘息,呆呆望着天花板。他几乎被井然话语里深深的懊悔给刺痛。他的抱歉和情感是如此地沉重,沉重到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今天满打满算,是他降生在这世间的第二十九年,在他练就如今这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前,他曾受过无数伤害,也伤害过无数人。但在这所有可恨的人──包括他自己──当中,唯一一个对发生过的事,抱有如此真切的懊悔的人,却是眼前这个与铸就他可悲人生毫无关系的人。

  这个人在杨修贤面前伏低姿态,为了一场杨修贤自已都早已忘却的争吵,而真诚地向他忏悔。

  他偏头望去,用眼神描摹井然充满愧疚的脸,忽然轻声开口:「你没法伤到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井然困惑地拧起眉心,朝他望过来。只见杨修贤神情空茫,彷佛整个人都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也带着空洞的回音,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惜,他说:「因为你这样的人,天生没有伤害别人的天赋。」

  井然紧绷的情绪稍稍舒展了些。他不知道杨修贤的思绪飘到了哪,总觉得他不仅仅是在对他说话,所以他轻轻问他:「那谁有?」

  但杨修贤只是浅浅笑了笑,没有回答。


  窗外的雨势随着入夜愈下愈大,成了狂风暴雨,不时还有阵阵闪电雷鸣,大有要下一整夜的气势。

  在闹了个误以为受伤的乌龙后,他们也没兴致再继续。即使杨修贤表现得有些不耐,但井然还是确认了杨修贤不是嘴硬,是真的没有受伤后,才放他去洗澡。等井然也洗好出来的时候,杨修贤已经在床上躺好了,蜷缩着身子闭着眼,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井然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该离开,把这间房子彻底让出来,实践他们之间以画代租的诺言。这里既是租给杨修贤的,就是杨修贤的地方,他要留下理论上应该经过杨修贤的同意,而不该再以屋主的身分自居。但理是这么个理,当他看到杨修贤整个卷起身体,像是婴儿一样缺乏安全感的睡姿以后,却又有些犹豫。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加大尺寸的双人床上,杨修贤只睡在一侧,很自然地给他留出了另一边。他看了看空位,又看了窗外的暴风雨一眼,决定抛却羞耻,放纵自己这回。

  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侧躺到杨修贤身边,悄悄盯着他看了一会,试探地低声问:「你睡了吗?」

  杨修贤反应有些慢,像是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隔了一会儿才闷闷哼了声响应,也不知道意思是睡着了还是还没。

  井然又悄悄朝杨修贤凑近了些,近得能听到他和缓的呼吸声。他放任自己贪婪地听了一会儿,就这样无声地望着他的睡颜。

  卸下了嬉闹、调情和情欲这些浓墨重彩的神情后,杨修贤干干净净的睡颜里,就显露出了明显的疲惫和不安。

  他想起他之前在酒吧遇到的杨修贤曾经的情人,对杨修贤声泪俱下的控诉;又想起他在杨修贤家遇到的他的舅舅一家,那家人理所当然将杨修贤赶出他家、丢弃他耗尽心血的画作时豪不在乎的嘴脸。他不用知道更多细节,也能推测出杨修贤的过去有多复杂和混乱,也明了杨修贤无意与他分享那些。他们本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如果不是母亲吞药的那场意外,他也不会想向杨修贤主动坦露自己的阴暗面和弱点。因为那令人感到危险──去信任一个未知的、你几乎不了解的人。

  井然非常理解这种恐惧。所以现在他也可以理解杨修贤几次想要将他推开的原因。譬如他想让井然怀疑老陈的女儿是不是他的女儿,或更之前的,他莫名跑到井然办公室逼他当场做出选择,是继续和他混乱的炮友关系或者就此打住。

  他总是表现的张牙舞爪,让人很容易被表象迷惑,对他望而生惧。但井然现在只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受伤的流浪动物,越是挥舞利爪、嘶吼咆啸,越说明他受伤颇重,濒临殒命。

  杨修贤大可以认定自己没心没肺、无坚不摧,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对他抱有这种偏见,唯有井然绝无可能对他产生这种误解。因为他见识过杨修贤最柔软的那一面。

  他是那种会在不久前才给井然甩脸色,过两天接到井然惊慌失措的求助电话,又会软声安抚他「没事的」、「你放心」的那种人;是会无时无刻表现得浪荡放纵,字字句句都脱不开调情,却又在井然真正脆弱狼狈的时候,日夜相陪的人。是会大半夜骑个哈雷来医院接他,知道他的身心已疲惫的无以复加,所以只是丢个安全帽给他,告诉他「我带你飞」的那种──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无微不至的那种人。

  他永远忘不了曾经坐在杨修贤机车后座的感觉。即使杨修贤说他现在没有闲钱,已经把车还给租车行了。井然听到这消息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彷佛被折断的不只是杨修贤的翅膀,连带他的也一起折断了。

  但在那时候,当杨修贤带他大半夜骑着车飞驰,他要他信任他,放开手,因为他知道井然被困住太久,而他只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由地飞。那是井然第一次相信人真的能飞起来。

  在他妈出事前,他和杨修贤之间除了不定期的肉体交集,几乎不认识彼此。在所有他熟识的、甚至应该算是亲密无间的人当中,却只有杨修贤这个和他毫无瓜葛,甚至被他认定为危险源的人,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本没有选择信任杨修贤,至少不是他主动选择的,只是各种因缘巧合、命运使然。但这不妨碍杨修贤主动朝他伸出手,在他沉入深海、即将溺毙时,义无反顾地跳下来拉住了他。

  他本是抱着自毁的目的靠近杨修贤,却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救赎。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杨修贤的脸庞,喉头灼热,有汹涌满腔的情绪不知如何诉说,只好化进一声极轻的、近乎喟叹的吐息:「你救了我,你知道吗?」

  他是因为杨修贤,才得以幸存的。

  杨修贤没有回答,他不确定杨修贤有没有听到,还是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听到或许更好。唯有在这种情况下,井然才敢壮起胆子来,低声地朝他吐露一点真心话。即使是说出了口,也要悄悄地、小小声地,唯恐自己过于汹涌的情绪会惊扰了他。在今天之前,井然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自己很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了。但此时此刻,他就安睡在他眼前,轻柔平稳地吐息着。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打滚许久、伤痕累累的小鸟,终于被吹落井然面前。井然小心地将他捧起来,将他带回家里。既想替他遮风挡雨,又唯恐这份自以为的善意对他而言也是唐突。

  「你救了我,你对我有恩,我是认真的。」

  杨修贤对他的过往从不过问,也从不对他批判。唯一一次他冲他翻脸发火,还是气他不肯站出来替他自己争辩。他在替井然委屈,委屈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不敢去委屈的委屈。他从不为了井然待他如何而感到委屈或愤怒,却为了井然亏待自己而怒不可遏。

  杨修贤这人啊--井然眼眶湿润,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人,想--杨修贤这人真是,他所见过心肠最软的人了。

  「我希望你能安心待在这里,不要有负担。」他极轻地诉说着,彷佛只要稍稍大声一点,眼前的鸟儿就会振翅疾飞,只有寄希望于这低声絮语,能轻飘飘地吹入他的梦里,「你帮过我,我也想帮你。让我……帮你。」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偷。那种捡了一只珍稀的鸟类,表面上提供帮助,实际上却只想将他关在笼子里驯养的小偷。他替他做的一切,替他固定折断的羽翼,吹干他潮湿的毛发,给他筑一个温暖安全的巢,都是为了让他对自己产生依赖,妄图剥夺他的野性。

  他明明不该感到庆幸,却又确实为了恰逢此时发生在杨修贤身上的家庭变故而庆幸。如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杨修贤吹得无处可去,他又哪有机会将其收入笼里,哪有理由替他遮风挡雨。

  窗外下着磅礡大雨,闪过白光骤亮夜空。但任凭窗外风吹雨打,他们都能安全地待在这里。

  井然伸出手,停在半空一小会儿,才迟疑地、悄悄地覆到杨修贤因不安而紧握的拳头上,继而轻柔地包覆住他的手。

  他听着远在天边的风雨声,和近在眼前的呼吸声,缓缓闭上双眼。内心某部分的他知道,暴风雨总会停,杨修贤总会痊愈,会振翅离去。但起码此时此刻,杨修贤在这里,在他庇护里,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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