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

【井贤】破口

Chapter 10 : 流浪者

  用四个字形容井然的生活,那就是全面失控。换成三个字的话,则是都疯了。

  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此前他的人生虽然平稳、无趣,但至少稳扎稳打,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不会失控,未曾发疯,再大的人生困境,都没能将他逼到绝境。

  可现在,一切都在一夜间崩塌。就好像他针对一栋建筑物,进行了全面性的精心设计--从阻尼器到自然震动率,从最高降雨量到排水系数──没有一个变数能逃过他的法眼,他已用尽全力,排除了任何会危及这栋建筑的因素,最后它却因为一个浑身绑着炸弹的疯子闯入,被轰一下炸得面目全非、倾颓崩毁。

  最明显的一个点,就是他的情绪自控能力显着降低。若说以前,起码他还能把失控尽可能地克制在一定范围以内,只在独自一人(好吧,顶多加上炸弹客杨修贤)的时候崩溃爆发,那现在,他就是连在工作场合都克制不住情绪,破天荒地在会议上当众发飙。

  而致使他发飙的原因,不过是下属呈上来的企划书里面,有个预算项没改到。被他挑出错后,下属战战兢兢地回应:「对不起总监,是我忘了在会议之前再整个排查一遍。」

  「忘了?」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冷笑,立即意识到要完,这点自查能力却远无法阻止自己脱口怒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能忘了,你怎么不干脆连脑子也忘了带来上班?!」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缩着脖子,低着头,不敢和他有任何眼神交流。被他集火炮轰的那位更是一脸凄惨,一句话也不敢回。若是放在以前,别说下属粗心犯了点尚可弥补的错,就是真的出了问题,他也是能扛的先一肩扛起,事后该怎么处分再说。

  因为情绪化是没有用的。他从不做没用的事情。

  即使是为了震慑不用心的下属,他也不该用如此尖酸刻薄,极度情绪化的方式。

  可话虽如此,他这火都发出去了,再来懊悔也晚了。井然只好继续板着张脸,干脆道:「今天的会不用开了,散会。」

  然后扔下一众人凝固在座位上面面相觑,径直冲进卫生间,给自己狂泼冷水镇定情绪。

  似乎自从他认识了杨修贤以后,冷静和克制就逐渐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以前他擅长于内部消化的情绪,现在彷佛被杨修贤拿刀从外面捅开了一道壑口,任何的情绪──愤怒、不甘、怨妒──通通收不住,从那道口子哗哗冒出。即使他远离杨修贤--远离那个让他失控、发疯、捅他一刀的危险源--也无济于事。他找不到方法把自己再缝合完好。

  他只能怒瞪着镜中的倒影,瞪着玻璃后面,那个看起来湿淋淋、乱糟糟、样貌和他相同,却又令他觉得无比陌生的男人。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骗子,』镜中那个惨白的男人却怪笑起来,阴沉沉地凑近镜面,对他说:『你明明就很清楚。』

  井然瞪着那人,呼吸急促。

  『你清楚知道杨修贤是个危险人物。可你就是喜欢他危险,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他想反驳。他和杨修贤之间的关系,本就始于一个最坏的时机--他刚刚失恋,情感空虚。被背叛的痛苦和母亲的怀疑以及工作上的压力,处处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是需一个喘一口气的空间,一个来填补他空洞的无以复加的身体的人。无论谁都行,哪怕毒药也可以。他只是在错误的时机,抓住了错误的稻草,误把毒药当解药服了而已。他没有算到这些。他不是故意的。

  镜中人却对他的反驳报以嗤之以鼻的冷笑:『承认吧!你就是想被他摧毁,最好他是凶手,是个疯子,能把你炸飞,让你粉身碎骨,最好死无全尸。』

  井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因为镜中人说的完全正确。是他自己把人引进来的。是他牵着杨修贤一步一步走进他未有机会向其他人展示的生命里头。他没有费心遮掩他对于前女友出轨这件事的受伤,也无意向杨修贤隐瞒他自童年起累积的失孤恐惧。是他向杨修贤一一展示了他的结构是如何外强中干,如何外表宏伟华丽,内里却不堪一击。

  『每一次杨修贤试图把你推远,和你划清界线,是谁各种矫柔作态,卖弄可怜地将他拉回来的?』镜中人朝他恶毒吐信,『是你!是你不吝指点他,该朝哪些弱点攻击最有效率;是你教会他如何用最小剂量的炸药,将这座看似宏伟的摩天楼炸毁,然后再亲手把引爆器交到他手上的--喔不对,这么说都是错怪他了,这些炸弹压根都不是他埋的,是你!』

  镜中人愈发面目狰狞,句句直指核心:『是你亲手埋了炸药,却不敢按下引爆键,你这可悲的孬种,只敢藉刀自杀的窝囊废!』

  镜中人忿忿一捶镜面,玻璃轰一声被砸出蛛网般地裂痕,凶残地彷佛即刻就要穿透破碎的镜面,出来掐死井然。井然骇然一震,闭紧双眼。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一切以恢复如常,整片的镜面玻璃也完好如初,没有一丝裂痕,镜中人也只是苍白惨淡地回望着他。

  他狼狈地抽了纸巾抹了把脸,走出卫生间。

  他不得不承认,在遇到杨修贤后,每一个他认知到他的人生可能会就此毁灭的瞬间--不论是他的谎言终于被母亲发现,或者他得知母亲吞药自杀的片刻,抑或是上次杨修贤不管不顾地在所有人面前,当面戳穿程真真和邵芃诚的关系时--他感到的都不是恐惧、不是忧心、甚至不是单纯的解脱--而是有一种残忍的快意,原本被深埋在他温良的皮囊下,在那些时刻却穿透他的筋骨皮囊而出,细细密密地渗出每一个毛细孔、立起每一根寒毛。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确渴求着毁灭。他耗费了一生心血,都在给自己打造牢笼。现在他只想看着这座牢笼彻底摧毁。

  可他不敢。他既渴求毁灭却又害怕面对。所以他要把杨修贤──这个危险源引进他的生命。从前他不理解、更瞧不起那些会对酒精或药物成瘾的人,只会用虚幻的快乐麻痹自己,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一针针施打进体内的毒品,才是摧毁他们的根源?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些人想要就是毁灭,只是怯懦于自裁而已。

  而他,相比那些瘾君子并无区别。若说有,那也只是比之更卑劣而已。

  他懦弱极了。还偏要将一个无辜的人卷进其中。要一面伪装自己不屑于自毁,一面纠缠着人家步入迷阵,成为他的刽子手,来诱惑他,扯落他、摧毁他。唯有如此,他的堕落才有罪魁祸首,他的毁灭才不至于得由自己独自承担。

  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怪不得杨修贤懒得继续奉陪这场惺惺作态的游戏。

  而现在他得偿所愿了。在他赖以为生的旧秩序被他和杨修贤里应外合、连手摧毁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失去牢笼以后,他其实也无处可归。

  他只能站在焦土废墟上,望着四处烟硝和断垣残壁发楞。直到一声钻心刺骨的电钻声将他扎回现实。

  井然一瞬被那刺耳声音刺得闭了闭眼,尽可能耐住脾气问:「这是怎么回事?」

  翁助理小跑到他身边,气都没喘匀,就紧张地回复:「总监,我、我之前有跟您报备过办公室要重新整修。因为上次那个消防意外后,办公室一直有股潮味。总经理上周批下来整修费以后,我有发邮件跟您确认您今天不进办公室,才订的今天整修的。」

  喔。上周的邮件。井然望着三五工人在他的办公室大肆拆除,乒乒乓乓地搞破坏,不时用电钻钻出巨大噪音,艰难地回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上周这个时候,他还是医院常客,跑医院跑的比家都勤,因为母亲还住在那里。杨修贤有时会来陪他,或者下了课会来接他,那是他少有的,能放松神经的时刻。然后他们会一起回家,但也不休息--现在回想起来,几乎都在做爱。难怪他精神恍惚,跟个毒侵骨血的废人一样,该记的事情都记不清楚。

  眼下拆除工程其实已经进展了大半。办公室里面除了固定嵌在墙体里的柜子,和黏在地面上的地毯,都拆的差不多了。两个工人蹲在地面上,动作粗鲁地撬着地毯,毫不怜惜地将其割裂成一块块的,掀起来,随手扔到一旁。

  其中一块地毯上有个洞,周围还有明显的烧焦痕迹。

  是那次杨修贤莫名其妙杀来找他,他们在办公室搞的时候,杨修贤激动间把烟灰缸推到地上,烟蒂把地毯烧出来的。

  井然立感掌心发热。身体记忆唤醒他记起杨修贤贴在他掌心下的体温,还有当被他顶弄得太深时,背部用力绷紧的肌理。然后他会把前胸贴上去,把喘息都喷薄到杨修贤后颈,清楚看见那一小块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同时把自己埋得更深。杨修贤会发出如小动物受伤般的哀鸣,紧蹙着眉头急喘,眼神愈发涣散,大腿和臀肉贴着井然的髋部,细微地打颤。

  大概是见他一直不说话,加上对他前两天在会议上的发的那场火记忆犹新,翁助理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极度小心翼翼地问:「总监……需不需要我请他们先离开?」

  井然盯着地毯上那块破洞发楞,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好半晌后,他才眨眨眼,回过神来。

  「不用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你请他们继续吧。」

  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

  这好极了。他一边逃去搭电梯,一边想着。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戒毒。要把他自己一点一滴施打进来,侵蚀骨血的毒,再一点一滴地从体内清除。他必须重建他的人生,眼前就是大好机会。周遭的一切也在帮他,替他将杨修贤存在的痕迹抹消干净。

  可当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大楼的垃圾区前面发呆。他愣愣瞪着那堆从他办公室清出来的废弃物,目光发直,前方是一大堆被切割的破碎、肮脏的地毯残骸。

  忽然,就像被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般,他往前踏了步,遂又愕然停下,彷佛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接着,他又拧着眉,继续往前。每一步的前进都极其艰难,又充满困惑。但终究,他还是走进了那堆垃圾中,带着垄罩住他全身的彷徨,不太确定地翻动覆盖在最上层的一块碎地毯。

  灰尘立刻张扬飞舞,呛得他咳嗽。但他平复之后,反而眼神更加坚定。他屏住呼吸,卷起袖口,再无迟疑地翻刨起那堆垃圾,甚至能忽略后方偶然路过的行人,投来的目光,也忘了自己原本是有洁癖的。

  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他知道这行为不正常极了。但他忘了,或者说,放弃了要再去控制自己。

  这种失控感由内而外,很快也被旁人察觉出来。

  Lydia见到他的时候,第一句话不是带着愉快的好久不见,而是一脸担忧的问:「你还好吗?」

  他们约在她入住酒店的一楼咖啡厅碰面。两年多不见,Lydia依然像以前一样美丽大方,甚至更加沉稳,有种从内而外透出的自信,令她容光焕发。

  而他相较之下就显得黯淡无光许多。眼下还有缺乏睡眠的乌青,他甚至都没有穿着正装,穿得很随便就来赴会了。

  井然凌乱地点点头,勉强朝她笑笑,随即发现这个笑容只会让他显得更疲惫,干脆又收敛表情,改用忙碌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招呼她赶紧入座,然后拿出他昨夜熬了通宵赶出的图稿。

  「这什么?」Lydia有些讶异,好奇地翻开,一发现是份建筑设计图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转为微妙的不自在:「哇喔,呵,这、这该不会是……?」

  「对,我最近比较有空,就把图做出来了……」他此地无银地解释,随即又意识到他眼皮下的乌青说的是另一回事,立刻闭紧了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能做到两百分,绝不只满足做到一百分啊。」Lydia打圆场地笑着,还是看得出有些尴尬,「我……我原本没想这么严肃的,我只是想着,我们可以先见面聊一下,你对这次的征案主题有没有什么想法,如果聊得来,我们再接着往下谈……」

  听出她话语里的却步,井然立刻表示:「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谈概念比较笼统,我更习惯直接用设计图沟通。」

  「喔,好吧,那……」Lydia看起来并不怎么被这个荒谬的借口说服,但还是给面子地笑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先来拜读一下。」

  Lydia兴趣缺缺,但还是不失礼节的开始翻阅起他刚刚给的那份设计图稿。随着她越看越认真,眉头也皱的越紧。

  井然知道他搞砸了。他应该习惯这种感觉,他总是在搞砸所有事情--程真真、母亲……甚至杨修贤。他就是没办法做对任何事情、让任何人满意。

  因为他太习惯用一个坑去填另一个。当他的人生面临某种重大转变的临界点,他总是企图说服自己,他可以应付得来──母亲的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他就去找一个符合母亲理想的女孩;女孩背叛了他,让他失恋,他就干脆搞起同性恋。可这就跟借贷似的。他永远只是再给自己挖更大的坑,刨更大的坟。

  当杨修贤也厌倦了他,他就只有埋头疯狂工作。Lydia时机恰好的来电,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能挖新坑的借口。

  他当然知道Lydia这次回上海,只是想和他聊聊,并没有打算在如此仓促的条件下,敲定和他合作。甚至很可能她心中还有其他候选的合作人选。而他不过是个在意大利刚刚崭露头角,就放弃一切跑回国,在国内却又远未站稳脚跟的新锐设计师,不见得就是她名单上的第一人。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真的真的需要一件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崩塌的无以复加的人生找回一点依凭。至少他还是个建筑设计师。在这个领域里,还留有那么一丁点他熟悉的、能掌控的事情。所以他疯狂赶稿,把全身家都投进这个稿件里。这样即使在家里,他也有好借口能一直待在书房,回避和母亲谈谈「真真和小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类的话题。

  但事情总是这样。每当他越想把脱轨的生活拨乱反正,越是发现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发誓他用尽全力了,但他就是做不到。他试图做一个好儿子,好情人,或者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好炮友。但每件事都总是会超出他的控制,现在连他唯一可掌控的领域里,也要被他搞砸了。他把这份设计图当成了发泄对象,把他这段时间积累的愤怒和疯狂一股脑全扔了进去,搞的它毫无逻辑──一半像是藤架,另一半则是疯狂攀长的枝桠,自相矛盾,吊诡到不行。

  「我知道这份设计还很……粗略,」他干巴巴地替自己辩解,「而且也还没有足够详细的施工图,植物的部分设计得太过复杂,我有考虑过把它修改的更简洁一点,让整个设计以藤架为原型展开就好……」

  「你在说什么啊?」Lydia却没等他讲完,就讶异地打断了他,「千万别改掉这个设计!植物的部分就是这个设计里的灵魂,是它的核心!我很喜欢!」

  一瞬间,井然几乎是有些迷茫。

  「你……你喜欢?」

  「当然!」Lydia兴高采烈地笑起来,「它是有很大的挑战,我也会担心这么复杂的设计到时候怎么和施工团队沟通,但这些都能透过技术调整解决的问题。真正能让这个作品从万千征稿中跳脱出来的,正是这些看起来互相矛盾却又和谐共生的冲突感,它带来了非常非常强烈的……」她急切地挥舞着双臂,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内心的激动,「生命力!」

  「生命力。」井然喃喃地重复。

  「对,生命力!我很少看到这么大胆又富有实践价值的设计了,我以为你的性格会更保守一些。」她赞许又惊叹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的话有贬意,立刻补充:「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你以前的设计不好,只是就相对而言,更保守、更……有迹可循一些吧。」

  井然不安地笑了笑:「以前Professer Miles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记得吗?他说--我的设计非常精准,但缺乏爆发力。比起设计师,我更像是一台设计机器。」

  「别听他的!」Lydia怪叫,后又笑着说:「我就一直都认为你很有才华。而且我感觉,你里面其实是有团火在烧的,只不过以前还没爆发出来。我更好奇的是,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是何方神圣,终于把你这团火给烧出来了?」

  井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幸好她也不是真的想问。很快他们就略过这些闲聊,开始正式讨论起接下去的合作规划。一切进行的超乎井然想象的顺利。直到隔天进了办公室,他还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彷佛他的人生在他没察觉到的时候,自作主张的给他铺就了一条路,比他勤勤恳恳、战战兢兢规划的路线还要畅通无阻。现在他站在岔路口,茫然无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新办公室已装修完毕。崭新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任主人入驻。在井然正式离职前,这间办公室理论上还是归他使用。翁助理和他简单地介绍完新办公室后,准备离开,他才有些回过神来,连忙叫住她。

  「小翁,留步。」翁助理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后话。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困惑,只能带着茫然,迟疑地问:「你……你有觉得,我最近有什么不一样吗?」

  「总监,您是指……?」年轻女孩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提醒了他这个问题过于唐突、也毫无逻辑。

  他改口道:「喔。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声不好意思。上次会议上我有些失态了,可能有点儿吓着你。」

  小翁立刻摆着手说没有,井然又跟她客套了几句,说些很感谢这段时间和她共事,祝福她前程似锦,以后在行业内还有机会互相帮衬之类的祝福话,就打算放人离开。可翁助理手都搭上了门,又有些迟疑地停住脚步。

  「总监,我的确是觉得您最近有些变化,」她想了想,有点不大确定地说:「好像变得……更有人味儿了些。」

  井然愣住了,小翁则抿起微笑,鼓起勇气说下去。

  「就比如上次开会吧,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企划部就是仗着您要走了,所以这段时间都得过且过、敷衍了事。您以前都会忍着,但这种态度其实对我们设计部其实也造成了不少困扰。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我会觉得您上次开会那顿火发的特别好,就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井然略为窘迫,干笑:「也是。不过我上回也是有点没控制住脾气,还是我失态了。」

  小翁却很理解的说:「唉呀,那有什么,谁还没点脾气了?」

  她的话如此不经意,轻飘飘地,却彷佛敲开了某块堆积在他心头已久的巨石。让他忽然就有某种不在踟蹰的冲动。

  「我知道现在问这个可能有些晚了,」他快速地说,「但我在离开爱与家后,有打算和我一个朋友一起合伙成立建筑设计公司,目前最近的一个标案,会是世界博览会的园艺主题展投标。你有没有意愿跟着我继续做事?」

  翁助理愣在那,似乎被他的唐突给吓到。他立刻为自己冲动的行为感到懊悔,开始给自己铺台阶:「当然了,建筑设计公司的事情会比较杂,不像大公司工作内容单纯、升迁稳定,所以如果你选择继续留在爱与家,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谁知翁助理却马上摇头如波浪鼓:「我不想留在爱与家,我想跟您去新的公司!」

  井然一顿。就听她兴奋地叽叽喳喳:「总监,我跟您坦白了吧。其实我当初会特地想调到设计部来当您的助理,就是想跟着您学东西。而且我之前就有听北哥跟面条他们说你有在挖角他们,我就以为您是不打算开口问我了,我还偷偷难过了一阵子……今天听您问这句,我简直太开心了我的妈呀!」

  小翁爆出喜悦的欢呼,随即摀住嘴,有点紧张的望着他。但他不觉得她鲜活夸张的喜悦是种冒犯,只觉得有些困惑。

  「有……有这么开心吗?」

  小翁点头如捣蒜:「开心!太开心啦,我恨不得立刻跟我妈报喜,可以吧总监,您是真的想把我挖过去的吧总监,不是恶整我的吧?」

  纵使觉得有些莫名,井然还是不禁被这份快乐感染,跟着笑起来:「不是恶整你的。」

  「那我去给我妈打电话啦?」小翁开心得整个人都像要飞起来了,急忙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门后探出一颗脑袋,「唉对啦,那我以后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您老板了?」

  「这……」井然失笑:「你开心就行。」

  「那我走啦。」小翁嘻嘻一笑,「谢谢老板提拔!」

  小翁欢欢乐乐地跑了。徒留井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为小翁的表现既振奋,又有些困惑。

  这天晚上,受到各种庞杂情绪的驱使,他把车驶到了杨修贤任教的文艺中心大厦门口。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来找杨修贤做什么,也没想好见了面该说什么、采取什么样的姿态。他只是想见见他。他必须见见他。

  他在车上等了很久。等得闷了,就干脆裹着大衣下车,吹着冷风等。等到时间过了十点,大楼里陆陆续续有家长带着小朋友出来。老师、员工们也相继离开,却始终没见着杨修贤的身影。

  直到大楼一层层都熄了灯,只剩一楼大厅前台还亮着,井然实在等不下去了,进去一问究竟。

  「杨老师?」前台女员工却不带感情的回他:「他已经离职了。」

  井然懵了。他从未听杨修贤提起过这事,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上周吧?」那位女员工和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员工确认后,再度回他:「上周杨老师就已经辞职了。」

  井然不肯放弃,又追问了好些问题。前台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杨修贤就是离职了,不是调走,不是请假、休假,就是辞职。至于离职他后去了哪里,她们哪知道。

  井然只好作罢。他悻悻离开,推开玻璃门的时候,还模糊地听见那位前台员工和同伴低声抱怨着:「怎么最近什么人都要找杨老师……」

  那会儿他还没听懂这句抱怨。可等他隔天到了杨修贤家,他就明白了。

  在他的印象中,杨修贤的画室兼住所,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沉溺的地方。它并不光鲜,相反有一种浓烈的颓败感──墙壁上龟裂和壁癌随处可见,需用各色图腾花布、蝴蝶标本和他随兴发挥的画作遮挡──可这颓败中又有勃勃生机,从各种犄角旮旯里冒出来--阳台上种满了各种植栽,沿着墙缝爬进来的藤蔓在同侧的破墙上坚韧的生根;屋里正中央,被一张由漂流木拼凑打造的巨大餐桌占据,上面总是毫无规律的堆放着各种杨修贤画到一半嫌弃没灵感,就随手丢在一旁的画作。

  他们在那张大木桌上做过爱,杨修贤被他顶弄的难以自持,阴茎颤巍巍地吐着白液,呜咽着双手乱挥的时候,会将那些画扫到地上去。

  杨修贤还有个奇怪的习惯。他喜欢乱扔那些半途而废的画,塞在床底,塞在缝隙,踢到地上,塞到你难以想象的各种地方去。然后等他心血来潮,随便捡起一幅,又会像是发现新大陆那样欣喜,几乎忘了那是他本人过去画过的东西,反而能把曾经废弃的旧作,高高兴兴地当个新品续画起来,赋予它可能和原始的创作理念背道而驰,却截然不同的新生命。

  这个地方──这个曾让井然流连忘返,即便自知不该如此也难以自抑地一而再再而三回到这儿的地方──以杨修贤为中心,恣意生长出一股世间罕有的灵气。

  可现在,墙上不剩一副杨修贤的画,图腾挂布也纷纷被扯下,露出墙漆龟裂的原貌。那些挂布不是被用来垫在桌上当餐巾、就是被垫到地上打地铺。

  地铺上,坐着一个面目枯黄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眼睛小的像张不开,玩着手游的微胖年轻人。据他们自己所说,是杨修贤的舅舅和表弟。

  杨修贤的舅妈──就是那位捧着一锅黑糊糊东西的中年妇女--匆匆从厨房走经井然面前,把焦黑的锅粗鲁地往桌上一放。木桌桌腿发出吱呀一声,像在哀号抱怨她的粗暴对待。锅里的辣油也泼溅出来,污染了被当成桌巾的图腾挂毯。

  那挂毯是图瓦卢部族的迷宫图腾。弯弯绕绕的迷宫中间有张似人似兽的脸。据说这个图腾在的他们的原始部落语中,代表着人与他人、与族人、与自然的灵魂连接。

  它本来被挂在杨修贤床侧的那面墙上。当井然躺在杨修贤床上,抬着他的腿从侧后方进入时,会透过他蓬松的乱发看到那个图腾。那种时候总让井然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灵魂随时会被撷取出来,困进那座迷宫里去。

  但现在他陷不进去了。那迷宫被锅底的油渍给糊的黏腻泛黄,泛着恶心的油光。

  「吃饭了!」她冲那爷两嚷嚷,但她丈夫和儿子没一个搭理她,老的还给面子哼哼一声当答应,屁股却继续黏在地垫上,津津有味地盯着电视。小的则连声都懒得吭,一个劲地横着手机打游戏,手机里传来比电视更加吵杂的噪音。这位表弟年纪看上去也不小,应该上大学了,却跟个自闭儿一样,打从井然进屋以来,一个正眼都没瞟过来。井然真好奇这儿子在旁边这么吵,那老子是怎么听得清电视的声音的。

  那台电视,井然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杨修贤的画室本来就小,根本「懒得放电视这种占空间又没用的东西,反正我也不看。」杨修贤曾这么说。

  可这台凭空冒出的电视,现在就寡廉鲜耻地压在杨修贤最喜欢的一台老式唱片机上。大摇大摆地把那唱片机当成电视的垫高器。一个陪衬。杨修贤要是看到这幕,不知道会不会被气的白眼直翻。

  而那些本来散落各处的杨修贤的画作,也全都不知所踪,被五颜六色的行李箱、行李袋和各种花花绿绿的衣裤所取代。任何能挂东西的地方,都被这一家子当成了晾衣架。曾经用来堆置画纸的木篓,被挪到了厨房充当垃圾桶。

  盘据在这个场域里的灵气,就像这个房子的其余部分一样,随着杨修贤的离开而消散了。它撤底地被庸俗霸占,被这三位--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但自称是杨修贤的亲戚,堂而皇之地霸占。

  「所以你们是他的亲戚,」井然语带讽刺,慢条斯理地开口复述他刚才零碎打听得知的讯息,「关系亲近到他愿意让出房子、收留你们,却连之后打算去住哪儿都没告诉你们?」

  那位自称是杨修贤舅舅的男人干笑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瞧过来,视线在井然腕上流连了几秒,神情立刻从敷衍打发,变得谨慎起来。

  井然不动声色地把袖口拉了拉,掩住腕部的手表。

  「这,刚才还没请问,您是我们小贤的领导?还是……?」那位舅舅终于肯从地铺上挪动尊臀,起身相迎,边露出讨好的笑,边捞出手机热情表示:「哎要不这样,您加我个微信,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您来找过他好吧?」

  「不用了。」井然淡淡拒绝。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打算离开,却一转身就瞧见,厕所门外的角落边边堆了好几大袋的垃圾袋,袋口都还没绑起来,露出来被堆得跟废纸似的,杨修贤原本四散各处的画作。

  「这些,」井然的声音沉下去,指着那几袋垃圾袋,「你们是打算扔掉吗?」

  「啊?」那舅舅还不觉得有什么,看了看他比的方向,热心回答:「啊,是是!就是还没来得及扔,摆那儿太难看了是不是?我立刻拿下去扔了!」

  「不用!」井然喝止住他的动作,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去胸口里那股几乎爆破冲出的怒火,大步走过去,把那几袋垃圾袋扯起来,紧紧攒在手里,黑着脸快速离开这个他一秒也不想再待下去的地方。

  他很想冲那些人大发脾气,可同时他也知道,从任何角度而言,他都没这个资格。

  当他指责他们自称和杨修贤关系亲近,却连他人在哪里都说不清的时候,他又何尝不心虚。这些指责,何尝不能用来对准他自己。

  他又有比这些没脸没皮的亲戚好到哪里去?曾经杨修贤和他多亲近,现在他就醒悟的有多彻底--他们是两个毫无干系,人生轨迹平行的陌生人。除了杨修贤工作的地方和住的地方,他对杨修贤的了解是如此贫乏,乃至一旦杨修贤拉黑了他,他甚至想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能够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曾和他肌肤相亲,在无数个夜晚里抚慰他躁动灵魂的人。

  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找杨修贤。那杨修贤需要帮助的时候呢,他又会去找谁?

  井然把他抢救下来的那几大袋画纸带回小套房。一个人干坐在沙发上,瞪着它们发楞。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心里就是堵得慌,就像他说不清前几天为何会突然失心疯,把那块烧了个破洞的地毯给捡回来一样。

  那块地毯,现下已经被干洗过,干干净净地躺在茶几下,还散发着洗洁粉的淡香。但那块破洞--那个灼烧了一圈,周围还有焦黄痕迹的小洞--依然显眼突兀地存在其中,提醒着他,不是所有痕迹都能被轻描淡写地抹去,有些被热烈灼烧过后的破口,就是会亘古地留在那里。


  十二月九号,据说是杨修贤生日的这个凌晨,井然独自一人来到他和杨修贤第一次遇见的那间"失身"酒吧。

  他落座在当初被杨修贤搭讪的同一个靠窗卡座里,试图碰碰运气。但他的运气不怎么样。舞池里有各色狂欢的男男女女,唯独没有杨修贤的身影。于是他只好离开这里,去下一间继续碰运气。

  从最开始,杨修贤会闯进他的生命,就是因为运气。现在运气也是井然唯一能仰赖的东西。他只能寄希望于杨修贤会在生日这天出来饮酒狂欢,然后被他刚巧碰见。

  但杨修贤没有出现。不仅没有在"失身"出现,也没有在任何一间酒吧或夜店里出没。井然走进一间又一间,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间店都抱着渺茫的希望,进去点杯酒,待一会,然后离开,再投身进下一间。在他连续走完两个街区后,终于在一间夜店里,看见一个眼熟的面孔。

  他们互不认识。但他从杨修贤朋友圈的不少照片里都看到过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发色比较特殊,半边染成了红毛,井然才会一眼辨认出来。

  井然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询问他是否知道杨修贤的下落,满头红毛的年轻人却一脸不耐烦,拢着耳朵朝他喊:「你说谁?」

  「杨……」音乐震耳欲聋,逼得井然不得不跟着提高嗓音,吼回去:「杨修贤--!」

  「谁?……喔喔贤哥呢,」红毛突然领悟过来,笑着对他大动作摆摆手:「他今天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今天不在,」井然已经快被过度轰炸的电音给惹毛了,扯着嗓子喊:「我想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但他的问题却被红毛和他那群朋友突然爆出的欢声雷动打断,原来是一群浓妆艳抹,短裤勒到大腿根部的年轻辣妹来了。红毛和朋友们爆出了介于怒吼和欢呼之间的噪音,有的疯狂拍桌、有人上窜下跳,跟见了母猴子的公猴一样兴奋发情,瞬间把还想再追问两句的井然抛诸脑后。

  井然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一下就被挤到人群最外围。

  像红毛这样的,还不只一个人。

  井然陆续在不同的店里,认出了几个常出现在杨修贤朋友圈的熟面孔。可当井然一一上前询问,包含上次杨修贤带他去的那间新开GAY BAR的酒保,他们却无一例外地给了他同样的回答。

  「不知道啊。」他们都说,「贤哥啥也没和我说。」

  他们一个也不知道杨修贤最近换了工作,或是听说过他家里有任何困难。并且都跟红毛一样,转头就忙着跟朋友狂欢痛饮,懒得和井然多废话一句。好似杨修贤的下落并不值得这些"朋友"浪费更多时间关心。他们甚至会对井然如此大费周章,特地找上他们打听杨修贤的下落的行为,感到相当奇怪。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友情,或更甚者--哪怕是带了点暧昧的那些感情,也都理所当然的是当晚限定。只在一起享乐狂欢的那个夜晚成立。

  井然毫不怀疑,如果杨修贤此刻在这里,他铁定会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是这夜场里的王。但当他消失在人群中,也没有人会想起他。

  以前井然总觉得,杨修贤像是颗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恒星,谁靠近都要不自觉地被他的引力牵引进去,循着他给的轨道运行。可现在他忽然顿悟了,在别人眼里,杨修贤散发的光与热,不过是夜复一夜的狂欢里,一抹转瞬即逝的烟火。

  谁都会惊叹他绽放时的艳丽,可没人会在烟火消失后感到可惜。

  井然颓丧地坐到吧台边,真的点了杯威士忌开始喝。他已经对于今夜能靠运气寻到人不抱任何希望,就算醉了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在这时候,老天不知怎地垂怜于他。一个年轻的,看起来大概是大学生的男孩子坐到他身边,跟吧台里的酒保要了杯"子龙"。

  井然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个男孩。不为别的,纯粹是今天一整晚,他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场景了。女孩还会矜持些,结伴着三三两两地来搭讪;男的则会更明目张胆,丝毫不怕被看破企图。

  而他身边这个男孩,一坐到他旁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瞧,即使井然目不转睛地想装没看见,也能感受到男孩向他投来过于炙热的目光。

  井然本想强装镇定地速速把酒喝完,然后走人,但男孩大概猜出他的意图了,干脆直接搭话,终结他想要静静离去的可能。

  「你还真的是……长得很好看呢!」

  井然叹了口气,只好把流程提前。他敲敲桌面,跟酒保示意要结账。男孩见状,又挪进了些。

  「我从上间店就注意到你了,」男孩低低地说,井然却听得一清二楚,动作立刻一顿。「你还真是不死心吶。」

  井然又和酒保示意先不结账,瞥了男孩一眼。男孩有些醉醺醺地,指头绕着酒杯杯口画着圈玩儿,边咕哝:「为了他那样的人,至于吗?」

  「你认识杨修贤?」

  「我认识他吗?」男孩自嘲地呵呵一笑,忽然脸又垮下去,彷佛压根本不是在跟井然对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他可能不认识我了吧,呵呵……」

  这反应,显然就是认识了。

  「你还好吗?」井然看他醉的有些严重,有些犹豫。「需不需要换个地方,我们好好坐下来聊一聊?」

  「你想换地方呀?」男孩眼神一亮,抓住他的手臂,嘻笑起来:「好呀,那咱们去开个房?」

  井然又不说话了,脸上也恢复木然的神情。男孩顿时感觉没意思,瘪瘪嘴松开了他。

  「你这种纯情挂的,怎么敢碰他啊,不怕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呀?」

  井然不想回答,生硬地转了话题。「既然你认识杨修贤,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男孩却明显对回答问题兴趣缺缺,醉眼朦胧地半趴在桌上,对着井然认真询问的表情嗤嗤发笑。

  「你真的……好好看喔!」男孩突然兴致来潮,发表起感想,傻笑了一阵,忽然又变得神情哀戚,眼眶泛泪,「难怪啊,呵呵……认输认输!我认输!」

  井然被噎了下,一时间竟有些可怜他。

  其实井然已经大概猜出来了,身旁的男孩大概是曾经和杨修贤交往过……或者至少是有过类似那样关系的人。

  井然叹了口气,已然不抱希望,开始乱枪打鸟式问法:「你知道他喜欢去哪儿过生日吗?都会和谁一起庆生?吃什么口味的蛋糕?有没有喜欢的餐厅?你们一起庆生过吗?」

  男孩听了他叨叨了半天,都几乎没什么反应,却在最后这问题上突然起了反应,冷笑一声,道:「他不过生日的,你不知道吗?」

  井然一看有戏,赶忙追问下去:「为什么他不过生日?」

  「不为什么,因为他讨厌就是讨厌,」男孩醉醺醺地耸耸肩,开始模仿起杨修贤的口吻,虽然醉的狠,还是模仿地维妙维肖,令井然一眼就能分辨出杨修贤的神态:「『人降生在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要能给我选,我才不想生在这充满傻逼的世界』,呵呵……」男孩模仿到一半,变了脸色,「都是狗屁啦,他只是懒得陪我过生日,所以才用他不过生日这种烂理由敷衍我。他是谁啊?大名鼎鼎的杨修贤,能跟他在一起都是荣幸了,我配要求他陪我过生日吗?配吗?!!!」

  男孩越骂越气,气不过地忿忿猛灌了一口Shot,被辣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井然担忧:「你……你是不是喝得有点多了?」

  男孩猛然转过来瞪着他,忽然又绽开一个凄惨的笑容。

  「你啊……哈哈……你这个症状和我刚开始特别像。」他说。井然心里一怵。「以为去他习惯去的地方找他、等他……他就会回心转意,会不忍心……」

  男孩嘻笑着,眼神都涣散了,却举起一根摇摇晃晃地手指,朝井然摇了摇,「但我告诉你,不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现在肯定不同意了。因为你还陷在里面呢。你不像我,我已经走出来了,所以我看得特别明、嗝……特别明白你知道吗?」

  男孩又哭又笑,又打着酒嗝,看起来特别凄惨,一点也不像是已经走出来了的样子。弄得井然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打断他。

  「我现在看你啊,就好像看以前的我自己,看着那个傻子,我就是替你不值你知道吗?我呕--」

  井然一惊,连忙闪身,将将好躲开了呕吐物的攻击范围。这番动静引来酒保和服务生的注意,立刻有几人围了上来,井然只好尴尬地边跟人道着歉,边手忙脚乱地扶起男孩,照着服务员的指示把人往厕所带。

  男孩在厕所里一边吐,还一边不忘记醉醺醺地哭,抱着脸盆、大着舌头在那儿数落杨修贤,大部分井然都没听懂,就听着他车毂辘地说些「渣男」、「大骗子」、「凭什么」之类的词。

  井然是又生理性作呕,又忍不住觉得这孩子可怜。屏着息给男孩拍背顺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哄着。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很特别?」男孩吐得神智不清间,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让井然一顿。

  「你是不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你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男孩忽然口齿流利起来,句句逼问都直中靶眼:「你从来没有碰过像他这样的人,而且他还会让你感觉,你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是最特别的,是不是?是不是!」

  井然绷紧了唇线,咬死了不回答。他沉默地抽了几张纸,沾湿了,递给吐的歪七八糟的男孩:「擦擦脸吧。」

  男孩没有接,继续又哭又笑地说:「不是的……在他心里,没有人是特别的。喔……我这么说也不对,」

  男孩顿住话头,忽然一反嘻笑哭闹的神色,用非常哀伤的目光望着井然,轻声下了结论:「因为啊,杨修贤根本没有心。」

  男孩吐完了以后,井然结了两人的帐,把人死扛活扛勉强是扛出了夜店,却在询问男孩有没有朋友能来接他的事情上,再次惨遭滑铁卢。

  「没有朋友!我朋友嫌我烦,嫌我傻~!」男孩在深夜里的大街上鬼吼鬼叫,「我是傻逼我自己不知道吗?对,我就是傻,我就是舔狗,我就是喜欢犯贱!我是大-傻-逼-!哈哈!」

  井然脸皮薄,急得想控制住失态的男孩。幸亏这种发酒疯的行为,在这酒吧满布的街区也算是常态,不算特别突出。井然强忍着羞耻,打了车,扛着男孩往巷口走,边捞出男孩的手机,试图连络他的朋友。

  然后他就被男孩屏保上的杨修贤照片猝不及防地闪进了眼。

  照片其实没有正脸,主角是杨修贤的耳朵,和他耳后的乱发和一小截颈子。大概是为了避免被人意外发现性向,男孩才设置了这样模糊的、甚至不带性别讯息的解屏封面。如果不是井然,换了旁人随便一看,别说照片中人是谁,恐怕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但井然可以。不仅可以,还能在这惊鸿一瞥里,就从这张照片的光影判断出,照片中杨修贤是躺在他家那张沙发床上。连他自己都很讶异,他对杨修贤竟然如此熟悉。但仔细一想,这似乎又很正常。因为他也曾无数次从同样的角度,凝视过杨修贤的侧颈;在同样的光线里,吻上过那片温热的皮肤。

  井然强迫自己压下情绪,挪开视线。他用男孩的指纹解了锁,找到他最常联系的好友群,往群里报上车号和时间,让他们到时候接应一下。

  不久后打的车就来了。井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没个消停的醉鬼塞进了车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男孩又忽然清醒了过来,泪眼汪汪地扯住井然的大衣袖口。

  「你真是个好人……」他死死抓着井然的袖口,怎么也不松手,「又帅……又好的人。帅哥你听我一句劝,你值得……更好的人。我们、我们都……值得。」

  井然喉头被哽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沉重的、几乎是倾尽全力的告诫。他能从男孩迷蒙的泪眼里看出,他不全然只是在告诫井然,更像是在告诫那个往日里飞蛾扑火的他自己。

  井然垂下头,捉住男孩的手腕,尽可能轻柔地把他拉开。

  「谢谢你,今晚对我说了这么多。」他真诚地说,低柔的声线带着安抚,

  「但我还是……」他顿了顿,彷佛已经不是在对男孩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许诺:「我还是选择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男孩一怔,松了手。井然连忙将他推进车里,关上门,拍拍车屁股示意司机赶紧开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直到出租车缓缓移动了,男孩才慢了好几拍的反应过来,眼里忽然就泛起了泪,自嘲地笑了起来。「救不了呀,救不了,这个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

  井然站在原地,目送着出租车逐渐远去。直到尾灯的光芒湮没在湿冷的黑夜里,才缓缓呼出一口长长的、裹挟着余热和白烟的吐息。

  他回家补了顿眠,起来吃点东西后,就开始驱车一路南下。

  杨修贤不喜欢过生日,甚至是痛恨生日。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杨修贤曾和他悄悄分享过一个地方。一个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会独自前往的地方。

  两个小时后,他抵达了那片鱼寮小村落附近。刚出发的时候,天色才朦朦亮,等他到达目的地,日头已经爬到正中了。

  他在小村落附近开着车乱绕,却怎么都找不到上回杨修贤带他拐入的那个有标示「看风车>>>」路牌的巷弄。导航地图不管用。他只好凭着模糊的记忆,硬着头皮乱绕了半天,最后认输地把车停在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停的地方,下来用走的。

  上回来到这,也不过就是一周前的事,照理说井然的记忆不该这么模糊。可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样,几乎把所有的力气拿来维持住整个人不崩溃了,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种感觉--那就是杨修贤总是在他身前,若有似无地牵引着他,给他一点方向。

  而现在,少了那位引路人,井然就彻底迷失在这片看起来全都老旧得十分相似的旧村落中。他平均每绕五分钟就会绕回刚刚走过的地方,十五分钟就要走进一个死胡同。好几次都怕再这么绕下去,等等连要找回去停车的地方都有问题,几度萌生想要放弃的念头,又因着一股莫名的执念,硬着头皮往前走。

  又来到了岔路口,他再度不抱希望地踏上一条看起来较为陌生的小径。没想到这回给他撞上好运了。没走几步,狭窄的小巷就豁然开朗起来,广阔的海平线赫然出现在眼前,让他几乎是怔愣在原地,为自己的好运不敢置信。

  上次杨修贤带他来这的时候夜正深,两人一路踏着泥沙留下脚印。井然学着那次,也脱了鞋,卷起裤管,沿着海岸线一个人踏着浪步行。

  白日的海平面看起来和夜里大不相同。黑夜的深海有种宁静而吞噬人的魔力,让人觉得会被吸进去,永久地留在那个深不见底的世界中。而白天的海面,则令人感到宁静开阔。彷佛所有纷扰和外界的噪音在这样的天涯海角都不值一提,能被一波波浪花给冲刷干净。怪不得杨修贤喜欢这里。

  可惜他现在也不在这里。

  这片海曾经带给井然力量。可如今,当井然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甚至没和那个带他来这的人,认认真真地道过一次感谢。

  他一个人在这儿晃了会儿,愈发感到寒冷,于是决定往前面,据说比较热门的景点区走。

  越过一片礁岩就是景区。风景和刚才截然不同。

  这片区域是被开发过的海水浴场,除了泥沙更干净接近干净的黄沙,岸上的店家摊贩很多,海滩上有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来玩,非常热闹。小朋友有的光着脚丫在踏浪戏水,有的提着玩具桶子、拿着玩具铲子到处挖小螃蟹。

  岸上再过去,有整排整排的风车,再往前还有一座废弃的巨大摩天轮,五颜六色的座厢外部已经有些生锈,冲淡了它原本高饱和的色彩,反添了一抹颓废的美感,非常适合拍照。很多情侣、三五好友就在那儿摆拍文青照、网美照。

  浪费时间--这是井然的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头的念头,随即意识到这个念头并不妥当。

  他从小到大没有花费时间在玩乐或放松上,并不代表这么做是错的。何况那声在他脑里响起的严厉喝斥,很像母亲的声音。他为自己脑中无时无刻能跳出来喝斥的童年母亲形象苦笑起来。

  该记的事情不记,想忘掉的却鲜明无比。

  「在达到目标以前,你有什么资格放纵?」母亲小时候教育他的时候,总爱这么问:「你自己想想,你好不好意思?你有什么资格享受?」

  其实母亲已好多年不这样了。这几年母亲尤其老化的快,再严厉也严厉不起来,顶多算得上是个爱操心的碎嘴老太太。可这个严厉的母亲形象已经内化成了他的一部份。在他每每要快乐起来一点的时候,就要凶神恶煞地跳出来提醒他:你还没达到目标,凭什么快乐?

  吊诡的是,即使他达成了某个目标后,他依然也没资格快乐。因为他永远还有下一个目标。今天的钢琴课上完,还有明天的提琴课,还有后天的马术课。考过四级,还有五级,六级。他永远在追赶目标的路上,像一支不停转圈的时针,永远不能停下,只可以不停打转,不断追求极致。因为--儿子,你可以做到的,妈妈知道你可以做到,你只是太不用心了,只要你不偷懒,你能够办到任何事。

  海滩上一个小男孩尖叫起来,将井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那个小男孩高举着一个玩具铲子,跟他妈妈炫耀他刚才挖到的小螃蟹。幼童不会收住自己的快乐,笑声尖锐高亢,小脸蛋上还沾了脏兮兮的泥沙。但他妈妈可高兴了,不仅没有斥责他,还拉着他一起大笑,用夸张的声音称赞他「好棒喔」、「谁那么会找螃蟹啊!」、「太厉害了吧!」

  他们笑得很开心,可井然只觉得胃里狂冒酸液。

  这种合家欢的氛围,快乐得过了头,只令他浑身不适。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人相伴,衬得他的孤身一人特别突兀。他本就没对能在这找到杨修贤抱太大希望,现在更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他拉了拉围巾,遮住已经被冻得发僵的面颊,只想即刻瞬间移动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他的去路被一个人挡住了。

  如果那是个大人、或者男人,他都可能会立刻要他滚开。可那偏是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两边扎着看起来特别乖巧的麻花辫,眼神看起来也特别乖巧。他的话便卡在喉咙里,怎么也骂不出来。

  「帅哥,买个风车吗?」小女孩拙劣地模仿着大人叫卖的语气,学得却不怎么到位,反而有点怯懦。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头插了一大把折纸做的风车。她拿起其中一支,递到井然面前,背稿般地结结巴巴推销着:「这些都是今天新画的,是有……嗯那个……由专人手工绘制,不是印的……不是机器打印的。一支二十,两支三十喔。」

   井然很确信,只要他能不发一语,狠心走掉,这样性格的小女孩,是不敢追上来的推销的。可他不忍心。于是他叹了口气,接过那支风车,准备乖乖捞钱,却不经意地一瞥,看到那支纸风车上的涂鸦,感到无比眼熟。

  这涂鸦的风格有着对比强烈的配色,和乱中有序的笔法。这些特征很显眼,不是随便的人能模仿得来的。

  「妳刚才说,这些都是专人手工绘制的?」

  小女孩点点头。井然蹲下身和她平视,手中的风车被风吹得开始转动,「那他现在在哪儿?」

  那人其实就在不远处。只不过井然刚刚是反方向过来的,刚巧还没经过那一块。

  他远远瞥到杨修贤的时候,还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他。因为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杂物挡住了──他周围堆了三个画架,高矮都有,画架脚旁边还堆了几个大石头、水瓶什么的,大概是为了避免海风将画架吹走,旁边更堆着一捆捆的画纸,笔箱和漆桶四处乱放,最惹眼的是一旁那个大行李箱,一时间让人产生了这个人是边流浪,边顺手画几幅赚点路费的错觉。

  他想起和杨修贤有时候老在光影黑暗中画画,他提醒他要小心眼睛,杨修贤却玩笑着回他,他不怕,瞎了就去当流浪艺术家。彷佛对周遭一切,包括对自己,都毫不在乎。

  但井然知道那是谎言,是杨修贤用不在乎包装起来的自尊。是杨修贤不能承认他废寝忘食地从白天画到黑夜,才会忘了开灯。彷佛只要他足够不在乎,那么即使结果不尽人意,也无法伤害到他。

  可井然看过杨修贤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在画里的神情。那不是不在乎的人会有的神情。

  他接着又想起,杨修贤还和他说过,没事儿他也喜欢来这画上两幅,画一天能抵他两个月薪资。可周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哪有一个人为他驻足停留。

  看吧,又被他抓到一个谎言。

  但他无法为此责怪他。因他太过了解诚实的价码。对旁人诚实是袒露弱点,对自己诚实则得准备好打碎重建。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无数的谎言和自我欺骗中打滚过来的,怎会不理解坦诚面对自己要付出多少血肉淋漓的领悟。

  他以前总觉得,杨修贤和他是截然相反的,在人类类型光谱中占据两个极端的人。可当他站在这里,他看到杨修贤和他同样孤独。同样被孤立于欢声笑语之外。世间再热闹繁华,也都和他们隔着一道隐形的墙。

  彷佛杨修贤能轻易属于任何地方,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是断线风筝,无锚小舟,在人世间飘着飘着,就找不着了。

  井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杨修贤宁愿在生日这天,把自己流放到这个天涯海角。可却又似乎不需要知道,也能理解那种明明有家、有亲人、有朋友,却依然无处可归的感觉。

  井然心头骤然一松,忽然就决定放过自己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一直在杨修贤身边寻寻觅觅的,既非单纯的肉欲,也非摧毁自己──相反的,是在找回自己。

  因为当别人都对井然的盔甲奉以赞扬,把他的假面和饰演的角色当成他的本体时;只有杨修贤会对台上的魁儡嗤之以鼻,悄悄转过头来,对幕后操纵着魁儡线的井然幽魂眨眨眼--他是世上唯一的阴阳眼,唯一穿透表象,看见井然的人。

  只有在他眼里,他才真的存在。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透过那些令人眼花撩乱的花花世界、透过画架的缝隙,悄悄地窥见了一丁点──纵使只有一丁点──却也是真实无比的杨修贤。

  也许在旁人眼里,这是个飞蛾扑火程度的愚蠢行为。但井然忽然就不介意了。他不介意犯错,懒得再苛求自己。如果那个错误是杨修贤的话,那也……挺不错。

  他往前走去。

  杨修贤哆嗦了下,狠狠打了个大喷嚏。他赶忙抓过一包面纸,一扯却把剩下的全牵拖出来。他捞都没来得及捞,就眼睁睁看着它们全被卷向大海了。

  操。他一边用仅剩的纸擤鼻子,一边在心里暗骂。真是倒霉全家给倒霉送葬,倒霉死了。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除了倒霉没有二话可说。不对,真要说起来,从他那倒霉舅舅一家人出现在他家门口,他的霉运就他妈没断过。

  他愤慨地想着,恨恨把鼻涕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更生气了。

  垃圾桶已经快装满了,一旁收零钱的小盒里却空得可怜。今天生意烂死了。除了帮老陈和他闺女涂鸦的那迭纸风车,他基本上可以算是没有收入,只有画了少少几张的人像素描,还都很便宜。鼻涕纸倒是费了不少,这么一加一减,正好打平。

  为了招揽客人,他上午已经表演了好几回那种吸人眼球、花拳绣腿,实际上却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泼漆作画了。可那些死观光客倒好,看表演的时候拿手机拍的很开心,今天的朋友圈必有他杨修贤一席之地,可真到要那些人掏钱的时候,人影立刻跑个精光。

  都他妈是穷鬼投的胎,上辈子也是抠门死的。他任由内心的负能量爆棚,胡乱咒骂着视线所能及的每个游客。此时凑巧一对刚才有围观他表演的情侣经过他眼前,杨修贤就对着他们怒目相瞪,同时在内心祝福天下有情人通通分手,边把夹克外套又裹紧了点。但那其实没什么用。他的夹克不挡风,海边风又特别大,刮的他喉咙痒,不禁把脸埋进臂弯里猛咳了几下。

  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感冒。他可没那个闲钱再花在医药费上。他本来就是赚多少花多少的性子,好不容易有点儿存款,上回又给了舅舅一大半,去填他那被诈骗投资的坑去了。他自己当然手边还留了点钱,但自从一时冲动辞了才艺班的工作,就过上了只出不进的日子。

  那本来也还好。只要住的地方不成问题,他就能靠日渐稀薄的存款撑上一阵。他前个月才把房租缴到了明年二月,再不济还能跟房东太太套下交情。

  可偏偏,他舅舅一家就要赶巧在这时候被追债的找上,沦落到老家被讨债的霸占,不敢回去,只好拖家带口地来这儿"投奔"杨修贤。

  杨修贤真是懒得跟他们掰扯。他可太清楚他舅舅的本事了,要不让他们住进来,他们能天天蹲杨修贤家门口哭。他干脆二话不说,自己搬出来得了。跟他们多费一滴口水,他都嫌浪费。

  这下可好。住的地方也没了。真他妈好事没半件,坏事一箩筐。

  反正今天生意不好,他也懒得继续自讨没趣,没好气地开始收拾画具,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开始坏脾气地往画箱里乱扔乱砸,就是不好好放。可就在他动作到一半,前面忽然就来了个人。

  「请问……」一道温润又熟悉的男声在杨修贤头上响起,他立刻一滞,满脸茫然地扭头一看。

  一双深棕色、精致无比的雕花皮鞋,停在他的小画摊前面。

  「画一幅人像素描是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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