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3日

【稷/璧起】白首约(下)微巍澜

(一)

白起因着一个案子与镇魂令主赵淮南相识,后经他告知嬴稷不曾转世,在地府受刑,替白起偿还杀孽。白起杀去地府,救出嬴稷。两人又与地府好一番唇枪舌战,最后在斩魂使的帮助下,地府同意嬴稷转世,代价是白起要戴上功德枷,为地府服役,直到还清杀孽。之后,白起重伤昏迷,被黑起囚禁了四十九年,受尽酷刑。黑起在此期间杀人无数,以人骨炼器,试图将白起炼制成鼎炉。功法即将大成之际,却被嬴稷的转世连城璧撞破。连城璧自小夜夜梦见一个人影,据说是前世羁绊,如今方知那人是白起。白起与连城璧联手,诛杀了黑起。白起自知伤重难返,撑着最后一口气,嘱咐连城璧用桃源乡的叶子破除执念,方可度过命中劫难,便昏死过去。

也是白起命不该绝。桃源乡开花原本尚需时日,打斗中白起被黑起撞到树下,又缠斗了一阵,血液顺着一身的伤口染红了周围的土壤。桃源乡几百年来由白起定期用自己的血浇灌,如今被这么一催,竟然提前开花了。雪白的花朵次第开放,异香与金光冲天而起。随后花朵又离开树枝,尽数没入白起身体,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连城璧大喜,以为白起得救了,却不想他三天了依然昏迷不醒。他没有脉搏和呼吸,身体却未曾僵硬,七窍还往外渗着不详的黑雾。他整个人都像迷一般,连城璧除了听见恶灵叫他白起,余下的一无所知,而对方却似乎对自己十分熟悉,还留下了奇怪的嘱咐。连城璧给母亲修书一封,不曾说此间发生的种种奇事,只说要照顾一位朋友。

他猜测桃源乡与白起有什么联系,便没有带走白起,而是命人修复了山上的院落,自己也住了进来,每日精心照顾。他抱着白起,将那人身上的尘土血污细细地擦洗干净。白起这些年被折磨得瘦骨嶙峋,身上的伤口虽已经愈合,却依然残留着红印。这具身躯安详地靠在连城璧怀里,任他摆弄,勾起他无尽的好奇与怜惜。

收拾干净身上,连城璧让白起半靠着自己,小心地将米汤喂进白起嘴里。他并不知道能用什么药,郎中也只能胡乱开些补血益气的温补之药吊着。可白起的身体却连基本的生理功能都没有了,无论是用勺子还是用嘴,他都无法吞咽。

连城璧不能给他喂食,只得命侍从好好照顾白起,自己快马加鞭去了神医谷。两地路途遥远,饶是神医洪轸七二话不说立刻出诊,来回也用了十余天。连城璧心急如焚,唯恐白起多日不曾进食已经归西。却见他仍然如自己离开时那般,身体温热柔软,只是没有呼吸和脉搏。

洪神医啧啧称奇,但无论是针灸还是运功,都无济于事。她说:“此人症状老身闻所未闻,若说他已死,身体却不僵不腐。若说他还活着,却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连公子,此人到底因何受伤,平时研习何种武功,烦你细细道来。”

连城璧迟疑了,他所经历的事说出来怕是要被当成失心疯,但洪神医见多识广,或许真有什么办法。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洪神医低头沉思半晌,说:“连公子莫怪,老身听此人形状,不似凡人,倒像某种精怪。”

“是,他曾说与他对战那人是恶灵,却不曾交代他自己是什么。”

“你说他与那恶灵容貌相似,会否他也是恶灵?”洪神医问道。

“那恶灵指责他杀的人何止百万,他也不曾反驳。”连城璧回忆:“但他对那恶灵毫不留情,对我倒是百般维护,看不出恶的样子……”

洪神医倒抽一口气:“能杀戮百万人的,一定不是寻常精怪,必是魔王一类。少庄主,老身不得不多一句嘴:无垢山庄虽然在江湖威名赫赫,但到底只是凡人,不管他是什么都不是你惹得起的。老身劝你就此丢开手罢,你照顾了他这些时日,已然仁至义尽,报了他护你之恩。况且如今他这副模样,你也无能为力。他若有机缘,自然会醒转,他若最终殒命,那也是命数使然。”

连城璧心乱如麻,不曾作答,只亲自送洪神医下山。他一路走,一路脑海中回荡着那人浑身是血唤他“霁儿”的样子、挡在他身前与恶灵缠斗的样子、濒死时对他殷殷嘱托的样子,身形与他梦中的人慢慢重合。那个人丝毫不顾自身安危,满心都只有他,想来前世两人应该有极深的因缘。他观其行事,并没有毁天灭地伏尸百万的戾气与邪气。退一步说,就算此人醒来后真想搅弄天下,以他连城璧的智计与城府,定也能与他携手干一番事业。想到此处,他脚步一顿,望向洪神医郑重道:“晚辈多谢神医提醒,只是此人与我前世有缘,今生又舍命护我,我定不能弃他于不顾。

洪神医一叹:“你既心意已决,老身也不便阻挠。自古巫医不分家,老身年轻时也曾对志怪之说感兴趣,结交过一位故友,或许能对连公子有帮助。”

连城璧郑重谢过洪神医。她的故友如今定居粤东,连城璧只得再度跋山涉水。途经泽州时,客栈小二向他推荐当地名吃“白起肉”。他心念一动,忙问小二这道菜的由来。

“客官容禀,俺们这道菜是本地名吃,又叫高平烧豆腐。说那秦国将领白起生性残忍,一生杀人无数,有人屠之称。长平之战,他击败了纸上谈兵的赵括,赵军投降。白起竟将降军全部坑杀。此战赵军死亡四十万之多,家家户户都有亲人做了刀下亡魂。俺们这原属赵国地界,当地百姓世代憎恨白起,为了祭奠亡灵,就用菽饭作供菜,把豆腐当成肉,用炉火烧烤,用豆腐渣和蒜泥生姜调和成‘蘸头’,表示把白起的脑浆捣成泥,与豆腐一起食用,曰‘白起肉’。客官可要尝尝?客官?客官?你咋了?要请郎中吗?”

连城璧脑中轰然作响。那人叫“白起”,“杀人何止百万”,用的重剑是秦国样式,穿黑衣而秦国恰好尚黑……原本以为只是重名,未曾想那人真是赫赫有名的杀神,武安君白起!那么自己呢?与他有着前世因缘的自己又是谁?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他一直以为梦中人唤的是“霁儿”,原来是“稷儿”。他的前世,竟然是秦昭襄王嬴稷!

(二)

白起称病不出,府上年青军将来往不绝。就连君王也亲自探望。“末将白起叩见我王。”将军面色憔悴,满头华发,并未戴冠。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身上没有其余的配饰,只是身姿依旧挺拔。

秦王扶起将军,温声问:“阿起的病可好些了?”

白起引着秦王坐在主位上,回答:“劳王上记挂,前日御医已经诊过,开了些温补的药,如今只是勉强支应罢了。”

“听闻你自长平之战后便夜夜梦魇,此乃心病。寡人许你畅所欲言,绝不怪罪。”

“臣确实梦中时有狂悖之举,故而不敢侍奉君侧。”白起说:“王上让臣畅所欲言,此言当真?”

“寡人与你是何等的情谊,自然当真。”

“那臣便直言了。”白起躬身施礼,继续说道:“臣深知赵人降卒非杀不可,此等不仁的骂名也绝不能由我王背负,臣心中并无怨怼,只是对自己的行径不齿,这才夜间惊梦。臣一生效忠王上,从无异心,您实在不必派丞相来试探。”

秦王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仍握住白起的手,耐着性子劝道:“寡人知道,阿起一直都是最懂寡人的。你是当世名将,自然有一些风骨。你与范睢不睦,对他不假辞色也无妨。如今寡人特来请武安君再度攻赵,此等灭国大战,主将非你莫属,还望莫再推辞了。”

白起长叹一声:“王上还是不信臣。并非臣拿乔,实乃此战必败。”

“当年是你提出要攻打邯郸,如何现在反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王微愠。

白起梗着脖子回答:“去岁长平战况传回赵国,赵人无不惊恐战栗,臣本欲挟威灭之,奈何范睢嫉恨,唯恐臣再立新功,百般阻挠。王上徇私听任,下令撤兵。如今赵国今非昔比,我国已经错失良机。”

秦王甩开白起的手,站起来快走了几步才回身辩解:“去岁国库人丁皆已耗空,寡人这才不得不撤兵,同意赵国纳地求和。如今秦国兵足粮丰,恰逢赵国毁约,我国师出有名。赵国的成年男丁已经尽数折在长平,短短不过一年,难道他们能变出兵士来不成?”

白起跪着转到朝秦王站着的方向,软下语气,娓娓进谏:“我王可想过,为何短短不过一载,赵国竟敢毁约?如此城下之盟,赵国人人以为耻辱,人人皆与秦国有血仇。秦围邯郸,长途奔袭,兵将疲乏,骄兵易败;赵国却是守土卫国之战,臣若攻赵,赵必死守,哀兵必胜,此不可战之一也。这一年赵王礼贤下士、安抚孤幼,屯粮增兵;平原君贵为赵王叔父,不仅亲自领兵,其姬妾亦皆在军中缝补;其余王孙公子奔赴列国,或和亲或为质,连楚亲魏。而我秦国杀降一事使得六国震动,人人自危,必欲弱秦自保,其盟约轻易不可瓦解,此不可战之二也 ;赵国自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成为天下强国,此时内有臣民归心,外有强援,一旦我军首战无功,列国必群起攻秦,彼时我秦国主力被赵国拖住,回援不及,咸阳危矣,此不可战之三也。故而臣恳请我王收回成命。”说完,白起俯身行礼,以头触地。

秦王默然半晌,重新入座,却依然坚持:“寡人知其不易,所以来请武安君。鄢郢之战、伊阙之战、长平之战何其精彩,若有你亲征,秦军必定战无不克。”

“王上谬赞了,臣不过因势利导。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秦军,臣亦无能为力。王上不听臣言,强行出兵,结果如何呢?”

秦王冷笑:“武安君消息果然灵通,你故旧遍布军中,怕是前线军报还未上呈王宫,武安君便已经知晓了罢!”

白起闻言脸色剧变,忙伏地请罪:“臣万万不敢!”

秦王见他如此,心生不忍。他强压怒气,亲自扶起白起,按着他的双肩,情真意切地说:“阿起,寡人也知道此时不是攻赵的最佳时机,可是谁知道今后是什么光景?一统天下是你我一生的志向,如今我们都已经两鬓斑白,天下却仍然纷扰不休,寡人已经等不起了。寡人知道,你一生从无败绩,如今年事已高,不愿打无把握的仗。但灭赵是我秦国几代人的夙愿,还望你勿惜名声,再次为我出征。”

白起黯然道:“王上有鲲鹏之志,白起素知。臣既然愿意杀降,就不会自矜名节。若此战有三分战胜的可能,臣便是马革裹尸,也定不敢辞。”他话风一转:“只是我秦国士兵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家小。臣不愿明知必败而驱同袍入死地,请我王体恤。”说完,他又一次躬身行礼,躲开了秦王的手。

秦王一拳砸在几案上,怒道:“武安君啊武安君,五十载,寡人信你、重你,更爱你怜你,你竟将寡人视作此等昏聩残暴之君吗?!你可知范睢参过你多少次,寡人从未听信!你在军中一手遮天,寡人从不疑你!到头来,你就是以这样的忠心回报寡人?”

白起不为所动:“明君不该为了自己的功业枉顾将士性命。臣食君之禄,自当为国尽忠。”

秦王森然质问:“白起,你的名声、情义、忠心皆在寡人之前吗?”

白起脸色一白,怆然道:“王上在臣心里胜过臣的性命。阿起若只是您的后宫,自然事事以您为先;但臣还是大秦的武安君,有安秦之责,不敢因私废公。”

秦王死死地盯着白起,缓缓说:“武、安、君,君若出兵,虽败无妨。君若不行,寡人恨君。”

白起听了这句话身形剧烈一颤,脸色灰败,最终闭了眼,用最高的礼节稽首三拜,与君王诀别。

秦王回宫后,默然擦拭佩剑。突然,剑刃划开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他任由内侍为其包扎,喃喃地问:“如果你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绝世名剑,这剑为你杀过许多强敌,近来却屡屡违抗你的命定,甚至随时能划伤你,该当如何?”

内侍闻言不敢作答,秦王也并不需要旁人回答。终于下旨将武安君贬为士卒,令其即刻前往邯郸,不得逗留。

第二日朝上,”秦王状似无意地问:“武安君……行至何处了?”

“回王上,白起到杜邮了。”范睢道。

秦王皱眉,杜邮据咸阳西门仅十里,这速度实在慢了些。或许是因为白起带病行路……

范睢又道:“臣听闻,白起离都时,众将与百姓夹道送别,依依不舍。”

白起如今只是一屇庶人,被贬出都,这排场却不亚于出征。他的威望从来不在于爵位官职。秦王眯眼:“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这……”范睢迟疑地打量着秦王,似是不敢转述。秦王冷笑,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森然道:“说!”

“是。白起说‘是臣不懂事,没有死在长平,徒增王上烦忧。’王上,”秦王的手紧紧握拳,青筋直跳。范睢觑着秦王神色,小心道:“白起其意怏怏不服,不杀不足以服众啊!”

“你胡说!武安君何曾说过这话!王上,武安君于国有功,无罪而杀之,恐国人不服啊!”武将们一个个跳出来反对,可惜他们越是恳切陈情,秦王的目光越冷。他在殿中枯坐许久,终于下诏:“来人,将寡人的剑赐给武安君,令其……自裁。”说完,一天之前还豪情壮志的君王佝偻着背,仿佛苍老了十岁。

白起死后,内侍呈上他的遗言:“我何罪于天而至此?……我确实该死,长平之战,赵国降卒数十万人,我尽皆诈而坑杀,此罪足够死了。”

他终究没有对秦王留只言片语,宁愿怨恨天道,也不肯怨恨自己的君王。秦王闻言大恸,吐血昏迷。

(三 )

连城璧在客栈突然晕倒,身边围了一群其他客人,掌柜和店小二咋咋呼呼地张罗着请郎中。他睁开眼,跌跌撞撞地走出客栈。他不知道白起为什么没有死,那个恶灵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明明与他决裂,今生却又在梦里盼他来寻,这些谜团,只能等他醒来再亲自问他。而连城璧现在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救活那人。

他仗着自己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一路换马不换人,累狠了便在车厢里打盹,跑死了四匹马,终于到了洪神医的故友所在之处。

她的故友名唤褚媛,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自梳女,与其他终生不嫁的姐妹们居住在姑婆楼中,对连城璧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既好奇又戒备。幸而他有洪神医的亲笔信,又俊俏守礼,这才得以和褚阿婆在楼外相见。

褚阿婆自己就曾经是灵物,甚至还认识白起,这真是意外之喜。她说:“据我所知,白将军是唯一的灵物医生,他曾经化解我的执念,使我能够平安过完后半生。但普通灵物并不能治疗他,或许你可以找朝廷镇魂司的令主赵淮南碰碰运气。”

“镇魂司?”连城璧惊讶:“朝廷还有这个衙门?即是朝廷衙门,能管白起的事吗?”

“镇魂司极其隐蔽,专司怪力乱神之事。你是江湖中人,不知道也正常。他们直接听令于皇上,等闲不会多事。但镇魂令主与白将军有旧,他为人疏朗仗义,应当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赵令主虽然管的不是人间事,自己却是凡人,五十载过去了,他是否健在,现居何处尚不可知。不如你拿着我的手书去京城碰碰运气,我也联系其她姐妹,看看有没有赵令主的消息,或者救白将军的办法。”

连城璧行了一个大礼:“如此多谢阿婆!日后阿婆但有差遣,无垢山庄无有不从!”“不必了,白将军于我有恩,我也很希望能有机会报答他。”

连城璧不敢耽搁,又连夜北上,想到白起或许有救了,倒也不觉得十分疲乏。只是上天似乎见不得他太顺利,当他终于到达京城找到镇魂司,却得知令主赵淮南早已外出云游,不知所综。

奔波了半年,却依然没有结果,连城璧不免有些泄气。转念一想,高人毕竟还在世,白起还有希望获救。他一面派人四处寻找赵淮南的踪迹,一面延请其他方术之士,还得抽空处理无垢山庄的事物,忙得脸颊都凹陷下去。待他回到白起的山中小院,见那人容颜如旧,自己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他跪在那人塌边,执起那只带有老茧的手贴在自己面颊,试探地唤:“阿起……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一世我绝不会再亏欠你。”

(四)

偶尔有赵淮南的消息,赶过去又总是慢一步。其他修士的方法也没有什么用处。幸而褚阿婆拖着老迈之躯上山看过几回,将七窍外溢的黑雾赶回白起体内,又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使其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只是没法让他醒来。

褚阿婆安慰他:“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白大人乃是不死不灭的灵物,身体有自愈能力。他显出离魂症的迹象应该是因为损耗太大,或许当他将肌体修复好了就会自己醒来了。”

连城璧也只得按捺焦灼,耐心等待。期间他的母亲因不满他整日求神问鬼,还上门闹过一通,险些泼了白起一身黑狗血,他费了好一通口舌、软硬兼施才将母亲劝回山庄。听闻他母亲为他订了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的亲事,他深感不妥,又与母亲顶撞了几句,索性直接搬到白起的山上住,不回无垢山庄了。一日,仆人引进来一名自荐的老神棍。那老头瘦瘦高高,留着一把白花花的胡子,举着个【通生死,断阴阳,每日三卦,童叟无欺】的可笑布幡,一副江湖骗子的打扮。他脚边跟着一只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狸奴,毛蓬蓬的大尾巴神气地竖着,显得十分高傲。它那双璧色圆眼睛中有琥珀般的金光流转,瞧着尚有几分慧黠灵气。只是那狸奴实在太胖, 动作虽灵巧,圆滚滚的肚子却冲淡了灵气。

连城璧虽然不信任此人,依然抱着一线希望折节下交。他将人引到白起房内,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那老神棍围着白起转了几圈,啧啧称奇。连城璧见他甚不尊重,正欲呵斥,却听那人吊儿郎当地叹道:“老白啊老白,数十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了?”

连城璧闻言又惊又喜,忙整衣冠换新茶,长揖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竟怠慢了赵老神仙大驾。还请您不要怪罪晚辈无礼,对故人不吝施救。”

赵淮南被点破了身份也依然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摆摆手说:“少给我带高帽子,我可不是神仙。”

说罢,他让连城璧出去待着,自己以指尖血和着朱砂画了个符,又将这符没入白起胸膛。霎时间白起的皮肤上浮起一线血丝,那血丝四处游走,最后没入脏腑消失不见。须臾,他讶然道:“功德枷?地府果然惯会讨嫌。”

过了一个时辰,赵淮南来到外堂,端了一杯茶啜饮:”他乃是先天灵物,可以自愈。此番损耗虽大,却无性命之忧。待他的灵力恢复了,自然就醒了。”

他的说辞和褚阿婆如出一辙,连城璧略感失望:“不知多久可以恢复?”

“那可说不好。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吧。”

“竟要这么久?”

“你可知他先前受了多少罪?几百年道行消耗殆尽,能活下来已经是他命大了。反正他不老不死,人间岁月于他不过弹指一挥,早醒晚醒都无妨的。”赵淮南摸着蹲在他腿上的狸奴,没心没肺地说。

“可凡人一生何其短暂,我死以后,谁照顾他?”

“他离魂也有些时日了,你看他需要照顾吗?”赵淮南眯眼,“小子,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急着唤醒他?”

“我……我是他前世故人!今生我好不容易才寻得他,怎能放任他不管?”

赵淮南歪靠着椅背,漠然道:“四十九年前,他便是为了救你在地府的魂魄才遭重创、继而被他身上那恶灵控制。你若是离他远些,他兴许还能活得更长久。”

连城璧一噎,又道:“既然他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我更要报恩了,否则与禽兽何异?”

赵淮南道:“前世你少年时,回国继位的路上被你王兄追杀,他也曾数次救你性命;你继位后,他为你开疆拓土,你又是如何报答的?”

“前世是秦王亏欠他,但我连城璧绝不会再做那样的事!”

赵淮南嗤笑道:“你与你母亲却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白起武功高强,对你忠心耿耿,若这次你能救他性命,他必能为你所用,助你称霸武林。只怕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连城璧目中凶光一闪而过,赵淮南那只狸奴霎时炸毛,弓着背死死地盯着他,嘴里威胁地发出低吼。赵淮南本人却似乎毫无所觉,依然懒散地歪着。

连城璧极快地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道:“这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的说辞。她多年来安于内宅,毕生夙愿只有让我振兴无垢山庄,我不如此说,恐她会迁怒白起。”

“你母亲虽然误把白起当成了邪祟,但她有一点看得却比你长远。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图谋与志向,都只能靠你自己实现,休得纠缠白起。”

“我并无此意。他若能醒来,我只愿补偿前世的亏欠。”连城璧郑重道。

赵淮南逼问:“你既不是嬴稷,如何补偿?你若有心补偿,肯为他与沈家退婚,退出江湖吗?”

“我自然是要退婚的。可我若舍弃家族,难道做个不孝子,还让白起养我?”连城璧微愠。

赵淮南将茶杯一放,不屑:“你怎知渔樵耕读非白起所愿?况且让你退出江湖,没说不让你奉养母亲。”

“我与白起相守,和我振兴家族并不冲突,为何一定要我退出江湖?”连城璧觉得此人无礼至极,为了救白起,却不得不与之周旋。

赵淮南冷笑:“你既要与白起相守,又要称霸武林。遇见强敌,焉能放白起袖手旁观?即使你不强迫他,他只要待在你身边,有怎能置身事外?如此与前世又有何差别?”

“我……若他真愿意助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定于他平起平坐,绝不将他视为下属!”

“哈!图穷匕见了?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少庄主不会不懂吧?自古以来,哪一个上位者能容忍旁人分享权柄的?你是生怕他死得不够快吗?”

连城璧哑口无言,半晌方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到底是否与我相守,总要让白起自己做决定。”

“哦?只要是白起的决定,你都愿意接受?”赵淮南重新端起茶杯,撇着茶沫悠闲道。连城璧直觉不妙,但话赶话已经说到此处,若是执意纠缠未免难看,只得应了。果然,赵淮南扬声道:“老白,你都听见了?”

连城璧猝然扭头,只见白起散着头发,披着一件黑衣,从里屋缓缓踱步而出。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并未走到外间,只倚在里屋门框上看着两人。

(五)

半个时辰前。

赵淮南探得白起的蓬莱之力已经恢复,但灵台被功德枷锁住,是以呈现离魂之症。那功德枷是地府的独门法器,想是白起以此为代价,换得嬴稷转世。赵淮南无法解除功德枷,但以镇魂令为媒,可略微撬松。白起的蓬莱之力得以回到自己的灵台。他苏醒后,运功大小周天,自身的蓬莱之力有了镇魂令的加持,强行将功德枷震出一条裂缝。

赵淮南见自己布下的结界并未破损,放下心来。他回望白起,嘀咕道:“刚醒来就这么大动静,我算是知道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的了。”白起随意地抹掉嘴角呕出的血沫,撑着床板坐起来,便见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有些熟悉,身形枯瘦,精神却矍铄。

他迟疑道:“……赵令主?”赵淮南哼了一声。白起原本是存着与黑起同归于尽的心思的,醒来后仍有些茫然,不过他迅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拱手施礼:“多谢令主相救。”他打量着赵淮南道:“多年不见,令主仙风道骨更胜从前了。”

赵淮南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床边:“当年你去地府救嬴稷的事,我听斩魂使提过一回。知道你受了伤,还以为你这几十年在闭关修养,谁料你竟然比那时伤得更重了。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白起便将自己与黑起的渊源粗略地说了。他杀黑起的时候情势危急,白起来不及想太多,而今回忆起来,方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与自己纠缠、争斗、相伴了近千年的恶灵彻底消失了。白起从未想过能彻底摆脱恶灵,总存着一份警惕,怕被他夺舍,而此后再也不会有那个声音讨嫌了。滚滚红尘,漫漫长生路,终究只剩了自己孑孓独行。一时间白起悲喜难辨,颇感寂寥。

赵淮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白起收拾好情绪,又道:“赵兄又为何在此呢?”

赵淮南:“那说来可就有意思了。我在外云游,半道听说有人满江湖找我救人。你那小情人对外说得语焉不详,我本没想搭理。谁知在路上竟然收到了褚媛的信——褚媛你还记得吧,就是五十年前那个被拐卖后杀了全村的灵物,你救了她,又送她去当了自梳女——”赵淮南见白起点头表示记得她,又继续道:“也不知道你那小情人怎么联系上了她,她给我写信时偏赶上我进了昆仑山,耽搁了几个月,大庆那倒霉玩意才把信送到我手里,我才知道是你。”

大庆听见他编排自己,一爪子挥过去怒道:“猫爷我不管送信的事!谁叫你自己偷懒不肯养鸽子?”

赵淮南一指摁住大庆的脑袋,任凭它的短胖腿胡乱扑腾:“死肥猫,吃得多还不干活,要你何用!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再闹扣你小鱼干!”

白起倚在床头,微笑着看这人与大庆厮闹。赵淮南虽已经白发苍苍,却依旧是年轻时的脾气。岁月带走了他的青春,却不能改变他的灵魂。

“你不要那么慈祥地看着老夫,老夫怪不自在的。”镇压了大庆之后,赵淮南夸张地对白起说。“说回你的事,之后他母亲不知怎么找了过来,闹过一场,认定自己儿子是被一个活死人蛊惑了,也在暗中找人诛邪。我怕她真找着什么心术不正的人,眼馋你那一身修为,便将他们母子的差事一并接了。”

赵淮南眉飞色舞地说起八卦,那股仙风道骨的劲便破了,整个人显得分外没正形。

“……你说得好像我是挑得他们母子不和的狐狸精一样。连城璧不是我的情人。”白起知道赵淮南故意逗他,哭笑不得地道。

“怎么,竟是我看走了眼,他不是嬴稷转世吗?”赵淮南挑眉。

“那倒没有,他的确是王上转世。”

赵淮南诧异:“你费那老鼻子劲救他,却不想与他再续前缘?”

白起垂头不语,赵淮南又替他犯愁:“那你怎么打算的?我看他对你可志在必得呢,轻易不会丢开手。”

他无意中戳中了白起昏迷前最挂念的事,白起长叹一口气:“他确实命数贵而无福,我也担心处理得不当让他生了执念,走了歪路……”说到这,他有抬眼看着赵淮南:“说到他的命数,王上转世已近五十载,连城璧却未及而立,想来上一世短折而亡。只是这一世他又是如此命数,我疑心地府挟私报复,不知赵兄能否替我查一查?他上一世叫做傅红雪。”

赵淮南撩起眼皮子睨他:“你既然不想和他厮混,还操这份心干嘛?”

大庆打了个哈欠:“你们人类的世界真复杂,老猫搞不懂。”

白起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看着赵淮南。说来也奇怪,这人肩上明明担着阴阳两界,责任重大,却活得最是洒脱不羁。他虽然在公事上八面圆融长袖善舞,私下里却一向爱憎分明,与人相交从来只遵本心。白起却恰好与他相反,在感情上总有诸多顾忌,无论对黑起还是对嬴稷的转世,总是爱恨夹缠,矛盾重重。白起是真羡慕他。

赵淮南哼了一声:“我看你也是累得慌。行了,我回头帮你查一查。”

白起微笑施礼:“改日请你喝酒。我自酿的桃源乡。”

赵淮南点头应了,又冲外间指了指,“只是这位,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白起长叹一声:“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

赵淮南脸上浮起一个奸诈的笑:“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他一试。一会你先别出去。”(六)

半个时辰后。

“老白,你都听见了?”赵淮南冲着里屋扬声喊。

白起倚着门框,只见连城璧猝然回头,脸上神色变幻,精彩纷呈。他且喜且忧,既开怀于此人终于苏醒,又忧心他听了赵淮南的话怀疑自己目的不纯。

连城璧快步走上前两步,彬彬有礼地作揖道:“白大哥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白起回礼道:“少庄主费心了,多谢你的照顾。”

“白大哥莫要与我生分,我做的这些微末小事,不值得与白大哥的救命之恩相提并论。何况,我已经知道我们前世——”

“凡人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便是要你们前尘尽忘。” 白起截口打断。他不看连城璧,只目送“功成身退”的赵淮南带着大庆出门,口中漫不经心道:“如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你是你他是他,公子实不必为前世所累。”

“我不信!”连城璧又逼近一步,“我夜夜都能梦见你唤我‘稷儿’,梦里都在寻你,怎么可能前尘尽忘?如果我是我他是他,你又何必见我第一面便舍命救我?三生石上一定刻着我们的姻缘!”

“这就是孩子话了,三生石上不会有我的名字。”白起转头看着他,他离得太近,白起能清晰地看见他纤长卷翘的睫毛和上挑的眼尾,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连城璧的浓眉微蹙,嘴角下沉,表情既委屈又困惑,还带着一丝怒意。白起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嬴稷还年少时,每每与宣太后发生了争执,都会露出这个表情——不死灵物就是这点不好,白起原本以为几百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却不料仍然这般纤毫毕现。

白起绕过连城璧,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借此拉开距离。他的语气轻柔得近乎慈爱,像是对待无理取闹的孩童。“如果你因为这个梦困扰,我可以帮你解决。至于我救你,也并非因为你是谁的转世。我身为灵物大夫,本就有防止恶灵伤害凡人之责,当时若是旁人,我也会相救。”

连城璧再次凑到他跟前,低落地说:“武安君可是还在怪我当年杀了你?我很后悔,你死后我便杀了挑拨离间的范睢。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慢慢弥补我当年做错的事,好吗?”

“杀了范睢又如何?赐死我的命令不是王上亲自下的吗?”白起没忍住刺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连城璧与嬴稷到底是不同的,即使连城璧似乎恢复了嬴稷的记忆。他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闭眼追思。他的王上,是从来不会后悔,更从来不会求谁原谅的。他也绝不会把自己做的决定推到臣子身上。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思念与哀痛,但重来一次,他依然会这么做。这个人并非无情,却远比真正无情之人更狠绝。而连城璧,虽然继承了嬴稷的城府与野心,却没有他那份傲视天下的霸气。

“世间早已没有武安君,我如今是灵物大夫。你更不是秦王,而是无垢山庄的少庄主。”白起抬手制止想要反驳的连城璧,继续道:“你胸怀大志,想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而我受制于功德枷,不得攻击凡人,你在我身上不过是白白蹉跎时光罢了。何况你的母亲十分担心你走入歧途,我劝你不要自寻烦恼。”

连城璧变色:“白大哥可是听了赵老神仙的话,怀疑我的真心?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求能与你相守。如果你不愿再回忆前世种种,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这次我一定好好护着你,绝不让你伤心,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次?”

“少庄主盛情,白起无法承受,请回吧。”白起漠然道。说完便转身进了内屋,将连城璧一人晾在了外间。

连城璧站了半晌,方道:“虽然白大哥拒绝了我,但我依然心悦于你。今日是我孟浪了,但我不会放弃的。我找了你二十多年,也不在乎多等些时日,相信总有一天白大哥会看见我的诚意。”

说完,他也不管白起看不看得见,对着里间施了一礼,径自下山了。

(七)

之后半年,连城璧恪守君子礼数,没有再纠缠白起。只是隔三差五便会写信给他,有时说一些江湖趣事,有时带几样奇巧小物,有时捎两坛边塞美酒,有时讨教一两个疑难问题。这期间白起专心冲破功德枷的禁锢、调制灵药,从未回他。不知从哪一日起,连城璧杳无音信,像是终于知难而退了。白起依稀记得,他最后一封信是说有个叫萧十一郎的武林高手偷了割鹿刀,他要去追查。

白起微微有些担忧,但他下在连城璧身上的命符并无异常。恰好此时,鸦族送来了赵淮南身故的消息,白起便带了两只酒葫芦去祭拜。

赵家是大族,他父亲是丞相,朝中亦有子侄为官。他本人率领镇魂司,不听任何衙门调遣,直属于皇帝。是以府内挤满了来吊唁的亲朋故旧。他一生没有成家,如今正是一个族中晚辈主持丧仪。镇魂司的人与他感情深厚,也在灵堂守丧。白起没有进府中,他在对面的一间房子的屋檐上,看见了斩魂使和大庆。

沈巍立在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府迎来送往,见白起来了,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倒是大庆,叼给白起一封信笺,上面潦草地写着:

“白兄英鉴,

诚如所料,地府找不到你的踪迹,以为你不肯履职,便故意报复到嬴稷身上,这才导致他两世命格坎坷。我已向他们说明情况,今后你无须忧虑。

赵淮南 再拜”

赵淮南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信也写得利索。白起先是松了口气,很快又担心赵淮南会不会是因着他的事,以高龄下冥界才坏了身体。

沈巍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便道:“白将军不必思虑过多,令主已至耄耋之年,乃是喜丧。”

大庆也说:“老赵睡了一觉就走了,没什么病痛。”

白起已经见惯生死,见沈巍并未十分悲痛,便点点头,将一只葫芦里装的桃源酿给沈巍:“我欠他一顿酒,如今便与大人同饮吧。”

沈巍接过,和白起一道,洒了三分之一的酒液在地上,算是祭奠赵淮南。他们都不是多话之人,只默默地坐在檐上,并肩饮酒。大庆坐在他俩中间,沈巍不时挠挠他的耳朵和厚实的背毛。

夜晚来临,天色渐渐黑了,吊唁的凡人换了几波,皆已经离开,轮到妖族、精怪们前来致哀,镇魂司的人将他们迎了进去。褚媛如今虽是凡人之身,却也和她的鬼魂姐妹们一道夜间来祭拜。沈巍和白起并未对他们隐匿身形,遇见认识的便遥遥致礼。

“大人,每一任的镇魂令主都是同一个人吗?” 白起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大庆。”白起说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大庆的头,却被躲开了。他遗憾地收手:“他的灵智与寿命都不是等闲的灵兽,应当出身妖族吧。猫妖眼高于顶,很少会认第二个主人。况且我见过镇魂鞭,能隐约感觉出来它与大庆一样古老,但没有沾染过第二个人的气息。”

沈巍点了点头:“白将军果然敏锐。确实,每一世的镇魂令主都是他。”

“令主转世了这么多次,您还认为他是最初的那个人吗?”白起已经有些醉了,喃喃地问道。

“当然,一个人不管有过怎样的际遇,他的灵魂都是不会变的。”沈巍笃定。

白起不说话了。沈巍转头,挑眉看着他。他知道白起和嬴稷的过往,也知道嬴稷转世的事情,很容易猜到对方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我很羡慕你。”沈巍被酒意冲的脸颊泛红、血气上涌,话也多了起来。羡慕是客气的说法,他实际上嫉妒白起,甚至觉得对方多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是自己,没有神农的诅咒,他一定什么也不会计较,生生世世都要守着昆仑。而白起明明心里还放不下嬴稷,明明可以与之相守,却偏要一次次将人推开。

幸而沈巍是个君子,深谙吾之蜜糖彼之砒霜的道理,并不会随意置喙他人的选择。他找补道:“转世和前生虽然灵魂不变,到底性格不同。关键在于你希不希望他是同一个人。”

白起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和嬴稷之间的最关键的问题根本不在于转世。他笑了笑,吐出一口气,看见赵淮南的魂魄已经向他们飘过来了。

大庆喵了一声,第一个扑了上去,却直直穿过了赵淮南的手掌,被魂魄冰的一激灵,只得围着赵淮南脚边打转。

沈巍站起来,他的气质立刻变了,黑雾散尽,露出挺拔的身形和如玉容颜。只是他喝了酒,那冰肌玉容上也洇润着绯红桃色。那些冰冷和阴郁似乎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存在过一般,整个人变得温柔似水。

他向前跨了两步,连呼吸都有些不稳,直直地盯着赵淮南,舍不得眨眼。酒意使他忘了克制,就那样眷念地用目光描摹着赵淮南的每一寸身形,片刻已泛上莹莹泪光。

赵淮南早已看见了沈巍的神色,心里有些诧异,又仿佛本该如此。他笑眯眯地赞叹道:“和大人共事了一辈子,今日才知道大人如此姿容出尘。”他的语气潇洒磊落,仿佛只是普通的称赞,却带着一丝试探式的撩拨。

沈巍目光一颤,没有接他这句话,只问:“令主,可还有未尽的心愿?”

“黄泉路上有大人相伴,自然什么心愿都了了。”赵淮南不着四六地说。

……赵淮南这是在,调戏斩魂使?斩魂使不但没有生气,还疑似红了耳尖?白起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接着,赵淮南终于看见了白起,爽朗地与他打招呼:“老白!”他嗅了嗅空气,又道:“你们喝酒了?”

“桃源酿,答应了你的。”白起晃了晃酒坛,刚准备给他倒酒,就见沈巍已经将自己那只葫芦递给了赵淮南。白起默默收回手,赵淮南也不客气,接过来和白起碰了碰。他喝完之后,沈巍接过那只葫芦,静静地收了起来。

白起看着沈巍的动作,不合时宜地想起合卺酒来。他早就知道斩魂使与赵淮南关系匪浅,原本以为他们是知己至交,如今看这情状,才明白自己也许想岔了。不过他对于旁人的私事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只笑着为赵淮南送行。

赵淮南冲他挥了挥手,说:“老白,我要走了,你以后少钻牛角尖,若自己一个人太无聊,不如多和大人走动走动。”他说着头像沈巍的方向偏了偏。白起有些诧异,赵淮南显然应该知道他和沈巍都不是没事爱走动的人,这么说大概是不想看两人太孤单。他看了眼沈巍,却见沈巍仍然珍惜而满足地偷偷盯着赵淮南,无暇分神给自己。白起见沈巍没有反对,便微笑点头:“我知道了。有缘再会。”

赵淮南与沈巍并肩走了,沈巍的手轻轻地悬在赵淮南的胳膊上方,像是要触碰他。赵淮南一转头,沈巍便像是惊到了一样,又欲盖弥彰地拍了拍他,如同拍一个多年老友。赵淮南却一笑,大胆地捉住了沈巍的手:“大人,你既然肯以真实面貌相待,能否告知名讳呢?”

沈巍往回抽手,却没有抽动。他低声说:“我叫沈巍,巍巍高山绵亘不绝的巍。”

“沈,巍。”赵淮南讲这两个字念得又轻又缓,就像放在唇齿间把玩一样。“好名字!”

沈巍在赵淮南看过来时反倒不敢对视,只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和煦地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起的。”

……

白起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人走远。看着沈巍在赵淮南死后才敢接近,却又不得不克制着不让对方发现端倪,终于明白了那句羡慕是什么意思。他无从得知为什么这两人分明有情却无法相守,但也不难想象沈巍是如何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守着他心爱的人一世又一世,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身赴险境,又看着他马革裹尸或寿终正寝,再送他入下一次轮回。或许他会在短短的黄泉路上偷一晌贪欢,但如果没有这坛酒,他更有可能会一点端倪也不让那人瞧出来,送他无知无觉地奔赴下一场红尘。

白起苦笑一声,自己与嬴稷之间的阻碍从不是外物,恰好是两情相悦的心境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连城璧灵魂里有着和嬴稷一样的雄心,他是不甘作池中物的,早晚要翱翔九天。年轻的少庄主坚信自己可以永远珍惜这份情谊,可是江湖和朝堂又有多少分别,他想要成为武林至尊,但凡至尊的权柄,便容不得任何人沾染,也容不得半点违逆。白起已经十分倦怠,再也不愿意和权势有一丁点牵扯。他情愿将相守的机会让给沈巍和赵淮南,偏偏造化这样无情,叫怨偶世世纠缠,爱侣生生永隔。

(八)

白起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道场。却在山脚下被一个人拦住了。

“连城璧?你为何在此?”

“我在这里等你,已经有一旬了。你……喝醉了?”连城璧说着,便想上前相扶。

白起侧身避过,皱眉道:“胡闹!此地村庄险些被黑起屠戮殆尽,怨气深重,你凡人之躯怎可滞留……”

“白大哥,你在关心我。”连城璧打断他。

白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没有!我只是不想惹麻烦!”

“我给你写了许久的信,你都没有回。我去追查割鹿刀的下落,中了逍遥侯的圈套,几番险些丧命。我九死一生,一脱离陷阱便来找你,却被结界拦在了山脚。看起来你对我没有任何惦念,恐怕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与你无关,哪有什么麻烦?”连城璧黯然低眉。

白起心中一痛,却依然淡漠道:“你早就应该打道回府。或许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那什么萧十一郎、逍遥侯已经夺得了割鹿刀。”只是他嘴上这么说,却悄悄释放灵力,探查连城璧的伤势。

“因为我还想再见你一面啊,白大哥。”连城璧走近一步,看着白起的眼睛,剖白着自己的内心:“我数次生死一线的时候,想的都是你。我想明白了,如果你一定要我退出江湖才肯接受我的心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同意我把母亲接来同住,我明天就可以宣布金盆洗手。只是我母亲生性要强,她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但只要我好好安抚,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想通。”他一向气质高华,此番话说得诚挚深情,丝毫不显得孟浪。他最初追求白起,确实存了让他为己所用的心思,可是生死关头走一遭,才发现真正割舍不下的是什么。

这人剑眉微蹙,星目盈波,与前世嬴稷动情时的模样毫无二致。白起毫不怀疑他此时的真心。然而——

“少庄主,我不能。”白起痴望着他,柔声说:“我不能把蛟龙困在浅滩,平白让你轻掷流年;不能让你们母子生隙。渔樵耕读的生活枯燥乏味,新鲜劲一过,你迟早会后悔,继而会怀疑自己牺牲的这一切是否值得,最终你会怨恨我。你武功高强,出身名门,无论是你身负的家族使命,还是你自己的雄心壮志都不允许你寂寂无名。功成名就从来都不是错,只不过我与你不是同路人罢了。”

连城璧看白起的眼神就能确定他对自己并非无情。可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掏出一颗真心,还是不能打动白起。他之前死里逃生,受的内伤没有好好将养,如今心绪难平,顿觉胸中一窒,喉中腥甜。他勉励咽下,赌气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肯给我机会?这不公平!”

白起听着那人语调都带了些哽咽,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少年人啊……他闭眼,轻声说:“情之一字从来不讲道理,何来公平?”

连城璧愣怔,白起道:“连城公子,你自行珍重,我会闭关数十载,以后不必再见了。”他伸出右手,手心凭空出现一个小瓷瓶:“这里面的药丸是我自己调配的,凡人治疗内伤、疏通内力极好,性命垂危、走火入魔时吃上一颗,可保无虞。算是我辞谢垂爱。”他见连城璧不肯接,便放在对方脚边,转身就走。

然而他才迈出一步,手腕便被捉住了。“白大哥,你拒绝了我两次,找了许多理由,却从来没有说过,你对我无意。”

白起回头,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桃花眼的眼尾挑出乱人心志的弧度,浓密卷翘的睫毛散落着星光。这人实在敏锐,白起只觉得酒意上涌,满腔爱意几乎要冲口而出。他说不出对他无意,哪怕仅仅是为了让眼前人死心的假话。

连城璧见白起没有否认,大受鼓舞。他从背后贴近白起,揽过那精瘦腰肢,手掌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温度,贴着人耳边说:“上次你昏迷之前,赠我桃源乡的叶子,嘱咐我勿生执念;这次又赠我灵药,怕我性命垂危。既然这么放心不下,何不自己看顾我?”

良久,白起似乎被说动了。他微微偏头,双唇贴着连城璧的脸颊,说:“既然如此,你随我来吧……”

连城璧喜上眉梢,揽着白起回了他的小院。他原想做个君子,与白起慢慢培养感情,却没料到白起极尽缠绵,勾人的很。两人在桃源乡树下、窗边、桌前、床榻上交换呼吸,挥洒汗水,淌下津液,舔舐眼泪,溢出低喘,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眼里只有彼此,心中无限满足,直到再也没有一丝体力……

连城璧撑着眼皮,不放心似地紧紧圈着白起的身体,吻着他修长的颈侧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如果你旧情难忘,那这一世我绝不猜忌你。如果你不愿意再和嬴稷有牵扯,那我便只做连城璧,我们重新开始,如何?”

白起给他疗伤的手一顿,原来他没有恢复记忆……白起说不出是庆辛还是失落,只伸手盖住轻轻那双眼眸,感受着蝶翅般的睫毛在掌心颤动:“睡吧。”

(九)

连城璧再度睁眼,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他头痛欲裂,缓缓撑起身。

“哟,少庄主,终于舍得醒了?”听见动静,外面赶车的人探了头进来,调笑道。

“……萧十一郎,怎么是你?”连城璧看着这个落拓不羁的刀客,摸不清情况。“你以为会是谁?”萧十一郎叼着草茎问。

连城璧皱眉想了一会,答不上来,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闻名天下的江洋大盗,当然是来偷你们无垢山庄的至宝——也就是少庄主你的啊!”萧十一郎吊儿郎当地说。

连城璧提起了剑,作势欲拔。

“哎哎哎,我们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怎么这么不经逗?”萧十一郎笑道。

“我不记得和你有过交情。”连城璧冷冷道,但也没有真的拔剑。他既佩服对方的武功和侠肝义胆,又牢牢记得那是与他争夺割鹿刀的人。

“啧,我们明明曾在逍遥侯的天宗共同御敌,你竟然翻脸不认人。”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城璧挑开马车的窗帘,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还记得自己昏迷前的事吗?”

连城璧慢慢回想:“我只记得从逍遥侯的老巢逃脱,受了些伤……”话虽如此,他却发现体内真气丰沛,之前受过的伤已经全部好了。

“那便是了。你昏迷数十天,是我师父救了你,还给你留下了两样宝物,就在你手边。”

连城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只雅致的木匣,里面是一个瓶药丸、一盒线香,还有一张信笺,只说了药丸是疗伤所用,线香是清心所用,细细嘱咐了用法,却没有署名。

连城璧直觉哪里不对,他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什么神医能让他数十日就痊愈?他慢慢道:“你的师父……是谁?”

“他啊,闲云野鹤,你必不认得。”萧十一郎语焉不详,他生性磊落,本不愿意冒领别人的功劳,奈何那黑衣剑客将重伤昏迷的沈璧君和他捡回去医治,是自己的恩人。恩人言辞恳切,让他务必帮忙圆这个谎,他也只能哄骗连城璧:“搅黄了你的婚事,是我对不住你,但璧君我是绝对不会让给你的。我师父救了你一命,这药就算是给你赔罪了,我把你送回无垢山庄以后,我们恩怨两清,你看可好?”

连城璧隐约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心中的违和感更甚。他拎着信笺思索:如果是别人给的药,他或许会怀疑,但萧十一郎是真正的大侠,向来不屑于卑鄙伎俩。只不过,萧十一郎在吃穿用度上粗放得很,笔迹也飘逸狷狂。他的师父会用这样精致的木匣、写这样端肃的字吗?他心中奇怪,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便将木匣仔细收好,道:“君子好成人之美,我择日就去沈府退婚,你叫她放心,我会说是我自己的原因,不会叫她名节有亏。

”萧十一郎抱拳:“不愧是誉满天下的连城璧,我萧十一郎认你这个朋友。”

“但是割鹿刀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巧了,我也一样。那就各凭本事吧!”

“我的伤已经大好,你不必再送,就此别过吧。”连城璧一边说一边钻出了马车。

“也好,后会有期!”萧十一郎解下辔头,给连城璧留下一匹马,自己骑上另一匹绝尘而去。

连城璧回府后总觉得怅然若失,有大半年的记忆无翼而飞,他再也没有做过和前世有关的那个梦。他客客气气地去沈家退了婚,在无垢山庄内命人造了一间竹屋,恍惚觉得自己曾在这间屋子里执着什么人的手,许下绝不相负的誓言,可是又完全想不起那人的任何信息。他苦苦寻人,却始终没有线索。许多年后,他得到了割鹿刀,坐上了武林盟主之位,身边也有杨开泰、萧十一郎等好友,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牵动他心弦的人。最后须发皆白,在竹屋里结束了他德高望重、孤寂守礼的一生。

白起扮作阴差,默默地接连城璧入轮回。当年他一度以为连城璧恢复了前世记忆,便生怕重蹈覆辙;后来发现那人大概只是猜到了或者看到了一些片段,便决定让他安安稳稳活一世,不必再纠缠。至于那个荒唐的夜晚……或许是酒后意乱情迷,或许是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白起第一次送嬴稷投胎时,深受重伤体力不支,只看他投到了武林名门,便放下心来。之后他被黑起囚禁,自然无法为地府服役。地府失去了白起的踪迹,以为受到了欺骗,竟然篡改了傅红雪的命格,叫他一生颠沛流离,成了旁人复仇的工具,落下一身伤病,竟然未到而立便夭折了。第二次投胎时白起依然被囚,地府故技重施,又给连城璧安了个命贵福薄的路子,若没遇见白起,便注定与妻子离心,走上歧途,最后满身罪孽、声名狼藉、武功尽失、屈辱自戕。白起与他欢爱那晚,在他灵台种下了一朵桃源乡,守得他灵台清明,算是强行改命,方才保得他一世平安。

这第三次投胎时,白起早已冲破了功德枷,却依然兢兢业业为地府服役了几十年。又有赵淮南曾为此周旋,理当万无一失。地府自知有愧,不敢记较白起擅自冲破功德枷的事,老实给嬴稷安排了一个官宦人家的二公子,名为花无谢。白起见他又是身负血仇,颇为不满。判官再三保证,花无谢此生受尽宠爱,无病无灾,白起方才应允。

判官又道:“白将军少驻。原本人间红线不由我等负责,但当年昭襄王与您亲口在此许下鸳盟,姻缘已成。您若不赴约,他便无正缘,纵然牵别的红线来补,也必定世世情路多坎坷、难结果。将军仍不肯赴约吗?”

白起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我自会赴约,他叫我去找他,我每一世都会找到他,暗中相护,保他平安顺遂。”

“唉,又是一双痴人呐……”判官一叹,朱笔批命。

奈何桥上,连城璧的鬼魂在飘荡。他死后被封印的记忆稍有松动,隐约想起来了一个身影。他想要等人,却说不出名字。他环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身影。他被催促不过,终究喝下了孟婆汤,浑然无知地再次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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