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3日

【稷起】轮回路(微巍澜)——《妇仇者》后续

【稷起,巍澜】轮回路(《妇仇者》后续,清水,战损,糖刀)
(一)
自从白起和镇魂令主赵淮南了结了褚媛等人的案子后,赵淮南便(单方面地)和白起熟了起来。一日,他给白起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在地府里我的杀障已经有人背负了?谁会这么做?况且功德和罪业都不可转让,谁又能……”话没说完,白起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相信那人竟然肯同意。
赵淮南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拿出一个黑色的册子给白起看:“我查过秦昭襄王的转世,一无所获。”
白起沉默。那人不转世,只有两种可能:一,他自己不愿意转世;二,他还在地府服刑,不能转世。再结合赵淮南说的杀障已经有人承担,事情其实已经很明了。只是……他何必如此呢?早有此心,当初又何必呢?
半晌,白起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他……关在何处?”
(二)
“你打听那么多,不会真要救嬴稷吧?”赵淮南走后,黑起嘲讽地问。
他实在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但白起与其说是回答他,毋宁说是在自言自语。“他是君,我是臣,保护他是我的天职。怎么可能让他反过来替我承担业障?”
“借口!”黑起毫不留情地拆穿:“在他赐死你的那一刻,你们的君臣之义便已经不复存在,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数百年。”他突然凑近白起耳边,恶意地笑:“你该不会,对他余情未了吧?”
“胡说什么!“白起下意识地推开他。他说不清自己对那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人是什么感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他们年轻时亲密无间、互相成就,嬴稷有一统六国之志,白起便四处征战,为他开疆拓土、打下东出之路;白起在外征战时,嬴稷从不掣肘,为他保障后勤,让他心无旁骛。长平之战是两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战,他们勠力同心,嬴稷举全国之力征粮征兵,白起奇正相合大获全胜。最终赵国丧失了几乎全国的青壮年男丁,一蹶不振。可是分歧也是在此时产生的。长平之战结束之前,赵军20万人投降,白起上书询问嬴稷如何处置,对方却迟迟不予批复,逼白起背上杀降的骂名。之后他不理会白起乘胜追击的建议,强令撤兵。一年以后,赵国不履行和约,嬴稷坚持再次伐赵,还逼迫白起带病出征。白起苦口婆心为他分析形势,事实也确实如白起所料,攻赵并不顺利。可嬴稷一意孤行,坚持认为白起是心中有怨才不肯挂帅,最后竟然将白起赐死。此间种种,白起实难忘怀……幸而这并不重要,无论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都不能让他替自己受过。

于是他决定转而思考更实际的问题——怎么把嬴稷从地府捞出来,以及捞出来之后要怎么办。地府守备森严,自己却既不熟悉地势又不熟悉敌人,更无兵可领。虽有赵淮南提供的粗简地图,也还是变数太多。况且就算他能成功救出嬴稷,难道还能让他和自己一样,变成不死不灭的灵物吗?凡人一生短短几十年,知音惺惺相惜、有志者大展宏图、羸弱者守望相助,而作为灵物若也参与其中,则必然见到知交零落、伟业倾颓、初心蒙尘、故园成焦土。若远避尘世,则必须忍受无边孤寂,了无希望。况且嬴稷若成为灵物,必然与自己纠缠不休,他也不愿如此。看来,得先抢到人,再与地府谈判,让地府同意嬴稷摆脱杀障,继续轮回。
(三)
白起找出一套泛着冷光的针具,针具一套七枚,由短到长,最短的有白起小指长,最长的则比手掌还长出寸许。他抽出最短的针扎入自己手臂,霎时灵力灌入体内,与自己本身的灵力发生排异,他七经八脉有如针扎,疼得冷汗直冒。好在很快,他自己的灵力同化了新注入的,疼痛渐渐平息,通身经脉舒畅。
“贯髓针?有短时期内强提修为之效,可是极损根基。连用七针则必死无疑。你疯了?”黑起瞪着他说。
白起在他说话间早扎了第二针。许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忍着剧痛解释:“我此次劫狱……是与地府为敌。普通小鬼虽……虽然道行微末,却数量众多;十殿阎罗不知深浅,更兼斩魂使态度不明,不得不防。”第二针的灵力已被内化,他长出一口气,抬手抹了额头冷汗,又去拿第三根针。
“住手!你难道真要为了那狗东西豁出命去?”黑起惊怒,猝然出手来夺。白起要救嬴稷,他虽不满,却乐见白起与地府相斗,他好趁机夺舍。可是白起以命相博,届时身躯受损严重,他就算夺来也无用。更何况形存则神存,形灭则神灭,若躯体死亡,恶灵也只得魂飞魄散。
然而黑起甫一出手便被掀翻定住,动弹不得。白起扎完第三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适应。之后,他俯身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我们斗了几百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具身体。你放心,此次我就算成功,也会苦战力竭,无力与你相抗。我若失败了……出发前我封闭你五感,一切都会结束得无声无息。从现在开始,你好好睡一觉吧。”
(四)
白起混在一队新死鬼中潜入了地府,在纸人上画了个符,滴上三滴自己的血,令他去偷生死簿。有了这东西,双方对垒时地府少不得有所顾忌,他便可转寰一二。随后,他又杀了一个鬼差,抢了他的衣服直奔刀山狱而去。
刀山狱顾名思义,全是尖刀,堆成一座座山峰。在其上爬行的魂魄无不遍体鳞伤,以此偿还他们杀生的罪孽。白起在重刑犯中搜寻,很快便找到了嬴稷。许是他背的杀孽过重,他不仅要在刀山上爬行,更在身上也扎满了刀片。他一路爬,血肉肝肠便一路流。此景饶是白起见惯了惨烈战场也十分不忍,只愿以身代之。
他飞身救下嬴稷,为他拔出身上的刀片,又用蓬莱之力为他疗伤。
“王上,您……”白起见了嬴稷的惨状早把什么恨啊爱啊抛诸脑后,只剩下心疼。“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嬴稷在刀山狱受了数百年的刑,麻木到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前尘,乍见到白起,只觉如大梦一场。“阿起……谢谢你来看我。”
“王上,您是明君,有大功德。何况战场上的人也不是您杀的,您甚至连这样的命令都没下,一切都是臣自作主张。地府当初到底是怎么把您诓到此地的?”白起不愿意跟他哭哭啼啼互诉衷肠,趁着疗伤的时间,开门见山问到。
“人虽是你杀的,你却是奉了寡人之命才去征战他国。你做的事寡人都默许的。寡人有功德,可抵去许多杀孽,地府便不会为难你。”嬴稷看着白起身上的鬼差服色,欣慰地回答。
他说的和白起的猜测大同小异。地府果然隐瞒了白起成为灵物的事,拿他威胁嬴稷就范。
地府对于杀人有义与不义两种算法,战争造成的死亡复杂一些,若是正义之战,杀孽自然由导致战争的人承担。麻烦的是像春秋战国这样群雄争霸的时代,每个国家都想一统天下,互相之间都有血仇,不战者只能被灭国。当时的百姓流离失所,却是统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样的大量死亡一般都归为天道。而地府则必须极其费力地平衡与补偿,因此自然希望有人来承担罪孽。白起是灵物不归地府管辖,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嬴稷头上。至于嬴稷一介凡人担不担得下这些杀孽,他们并不在乎。
“王上替臣担的杀孽,到底有多少?”
“阎罗原本说有百万,我说当时七国各自征战不休,寡人的武安君能力出众未尝败绩,才有如此巨大的斩获。没有差事办得越好,罪过反而越大的道理。之后又拿我的功德相抵,最终定为20万。”
嬴稷说这话时面有得色,白起丝毫不想深究让他得意的是和阎王爷讨价还价,还是那句“寡人的武安君”。
白起一生历经70余战,约有百万人死于他手,几乎占整个战国死亡人口的一半,故而有人屠、杀神之称。仅长平之战就杀了四十余万赵军,其中有20万人更是投降后被坑杀的。这也成了他主要的罪孽。白起坑杀降卒当然不是因为他残忍嗜杀,而是当时秦国已经竭尽全力,调配不出20万人的口粮。无论是把这些降卒打散编入军中,还是放他们回赵国,于秦国都是极大的隐患。白起身为秦将,只能采取对秦国最有利的方式。然而杀降毕竟过于残忍,与天道不符。白起深知,20万已经是嬴稷尽最大努力争取到的最小惩罚了。
白起见嬴稷衣不蔽体,便将自己的衣袍给他披上,自己仍旧穿着那件鬼差的衣服。他一手将嬴稷护在身后,带着他一路躲避其他大鬼小鬼。
“阿起,你要带我去哪?”嬴稷迷惑地问。
白起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忍告诉嬴稷,他自以为的保护和牺牲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但是谈判实非白起所长,要让地府同意嬴稷轮回,还是得靠他自己。
“去阎罗殿,找地府算账。他们骗了您,臣死后意外成为灵物,不死不灭,地府根本奈何不了臣。王上也没有必要为了臣受刑。现在臣要带您去找他们理论,让地府同意您清清白白地转世投胎。”
嬴稷猛地站住,霎时间悲喜交织。他想问白起什么是灵物,为什么他说“不死不灭”时语气那样寂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也终于知道白起数百年没有管他并不是因为恨他,又想问他是从何处得知自己的境况……最终,他问道:“那你现在来,是不是自投罗网?”
白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等他说什么,无数鬼魂被鬼差驱赶着,从四面八方冲过来。“他们发现得挺快。”白起一把抽出长剑扔给嬴稷:“此剑可斩鬼魂,王上拿好。”自己拿着剑鞘,灌注蓬莱之力,当胸一横。随后他撒出一把纸人,低喝:“列阵!”纸人落地成兵,围城一个三角形,将白起和嬴稷围在中间。
白起的灵力虽然高强,但单兵作战限制太多,索性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纸人。纸人兵虽然远不如秦兵,却是眼下最能发挥己方优势的方法。恶鬼很快冲到近前,他们虽凶悍却毫无章法,很快被杀了一批。白起和纸人兵相互配合,在源源不断涌的恶鬼潮中杀出血路,同时白起砍断了途经牢狱的锁链,将里面关押的鬼犯放出来。他大喊道:“你们已经忍受了够久的酷刑了!跟着我冲出去,重获自由!”他很快吸引了一批神志清醒的鬼犯,而更多已经没有意识的鬼犯则和对面混战在一起。这招无异于与虎谋皮,十八层地狱里关的大部分是大奸大恶之徒,一朝放出,之后难以收场。好在白起并不真的打算带他们冲出生死门,无非给地府添些麻烦——这种事简直一回生二回熟了。
嬴稷被团团围在阵中,间或斩杀几个冲进来的鬼魂。看着白起的背影,他恍然想起了两人初识的时候。那时他与母亲芈八子在燕国为质,王兄秦武王亡而无子,惠太后想让公子壮继位,芈八子的异母弟弟魏冉则派白起护送他回国。那时白起便是这样,如一颗白杨般挺立在他身前,粉碎了一波又一波公子壮安排的截杀。那时的嬴稷年少惊惶,白起在他眼里犹如保护神,让人倍感安心。如今两人中间横亘了一生的恩怨和数百载时光、白起却依然如当初那般奋不顾身地保护他,就好像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围过来的鬼魂数量实在太多,白起的纸人兵已经替换过几轮,阵形也逐渐被冲散。白起的灵力渐渐枯竭,身上多处负伤。嬴稷把剑还给白起:“这剑你拿着才最有用,我躲在你身后,用剑鞘稍稍抵挡就好。”
白起没和他客气,拿剑斩杀了一大片鬼魂。他们的空位又很快被后来的鬼魂填上。这些魂魄没有智力,不懂害怕,只知道被鬼差驱策着往前冲,十分令人头疼。白起摸出两支贯髓针,狠狠扎在自己身上,忍着剧痛掏出一把弩机,以灵力为箭,强行一连射出十几箭,每一箭都有一个鬼差和身后的几只小鬼惨叫着消失,鬼魂们的攻势随之一缓。

白起又拔下嬴稷几根头发,和纸符一起拍在其他鬼魂身上。这些鬼魂立刻变作了白起和嬴稷的样子,成功迷惑了围堵他们的众鬼。
白起趁此机会带着嬴稷一路杀向到了忘川边。他甚至开始怀念黑起,他如果清醒的话,可以吸收其他鬼魂的怨气,在这里如鱼得水。只是黑起恨嬴稷入骨,他如果清醒,只怕事情会更麻烦。
眼看替补的鬼差马上就位,突然有几个女鬼小声喊道:“白将军?!”
白起定睛一看,是之前和赵淮南处理褚媛案时愿意投胎的几名女鬼。女鬼们刚刚被鬼差控制,现在才夺回了神智。

“真的是白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鬼差为什么要抓你们?”

“你身后那个是谁啊?”

“我们来帮您!”
“回去!”白起厉声喝道:“令主带你们来此不是为了让你们白白牺牲的!”
白起现在其实很需要帮手,但这毕竟是他的私事,没理由把这些善良的女孩牵扯进来。他见女鬼们迟迟不愿散开,灵机一动:“不如你们去阎王殿帮我把生死簿偷出来。十殿阎罗和判官眼下一定在关注这边,此时正是好机会。”白起虽然一开始就安排了纸人去偷,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恐怕纸人愚笨,不能成事。
女鬼们也不问白起要生死簿做什么,闻言便结伴去了。迎面来了一只高阶骷髅鬼,他被打散又能快速聚起,一双手骨却十分尖利,被他抓到的鬼魂无不惨叫着消散无踪。白起提剑与他缠斗多时,始终无法摆脱。白起又一次将它打散,却见它并未完全聚拢,反而分了一只手骨冲嬴稷而去。白起抓起一个恶鬼扔过去,自己却被那骷髅的另一只手贯穿了腹部。他趁骷髅两只手都被占着,飞快将它的头骨劈碎挑入忘川。骷髅轰然倒地,手骨在白起腹部留下一个血洞。但这也耗尽了白起的力气,他摔进嬴稷怀里,晕了过去。
“阿起!”嬴稷看见他受伤,目眦尽裂。他从白起手中拿过剑,斩杀了几个胆敢靠近的小鬼。他毕竟有王气在身,一时间虽然左支右绌,但没有受重伤。白起的纸人兵自动围城屏障,突然开始以攻代守,是拼尽最后一点灵力为主人赢得一线生机的打法。嬴稷刚才见白起给自己扎针后力量大增,便摸出仅剩的两根,准备依次给白起扎上。幸而白起在他下了第一针后便醒了过来,他靠在嬴稷怀里,一睁眼便用剑鞘敲断了伸过来的一双利爪。
“阿起,你怎么样?”嬴稷焦急地问。
贯髓针从第一针开始,越往后灵力越多,对身体的亏损越大,注入时也越疼。白起浑身仿佛被万箭射穿,再加上腹部的伤,已经疼到痉挛。他面色惨白,冷汗直流,说不出话,更站不起来,只得死死攀住嬴稷的肩,凭本能挥动剑鞘。嬴稷揪心不已,抱着他站起来,不停地拿剑劈砍周围的鬼魂,身上又添了好些伤口。
险象环生之际,女鬼们潜回来,把一个蓝色的册子扔给白起,正是他要的生死簿。此时白起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他高举着生死簿,扬声喊道:“诸位阎罗再不现身,我便将生死簿尽数毁去!”
多年前齐天大圣涂改生死簿便造成了地府好一阵混乱,若今天让白起彻底毁掉,地府只怕近五百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白起,你放肆!”十殿阎罗异口同声,却并不露面。
白起冷笑:“吾所忠者,唯秦国、秦王耳!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东西害我主君,我放肆了又如何!”
嬴稷听见他这般说,心头一暖。十殿阎罗一开口,围着他们的鬼魂自动停手,两人背靠背紧贴着,举剑警戒。
“你效忠的人却将你赐死,你还要忠于他吗?”十殿阎罗反唇相讥,却依然没有现身。
嬴稷面色一变,还不等他说什么,又听白起讥诮道:“怎么,地府是要为我主持公道?”他懒得陪他们玩捉迷藏,直接在生死簿上撕下一张要烧。
“武安君住手!”判官突然现身,毕恭毕敬地对两人施礼:“请昭襄王、武安君随我来。”
两人跟在判官身后进了阎罗殿。期间嬴稷口型询问白起的伤势,得到无碍的答复后仍不放心,又悄悄牵了白起的手。白起浑身一僵,下意识就要甩开,又不想在判官面前显得两人有嫌隙,便没有挣脱。嬴稷便像是少年时吃了糖似的开心起来。
再次来到阎罗殿,嬴稷熟得像是在自己宫里,不等阎王开口,便自己找地方坐下了。白起本想在他身后侍立,却被他拉着入座。
“白起,你滞留人间五百余年,本王心怀慈悲,不曾捉拿你归案。而今你却恩将仇报,大闹地府,杀我鬼众,意欲何为?”十殿阎罗决定先来一个下马威。
白起听见这等颠倒黑白之语,冷笑一声,并未作答。
嬴稷立刻接口:“阎罗王,你们也忒不厚道了。当初你们诓骗寡人,叫寡人领了武安君的杀孽,说如此武安君便可平安。然而实际上他却不入轮回,平不平安的,你们说了也不算呐。”
“当初是你自己同意的,如今怎可反悔!何况你亲口说过,白起坑杀降卒的命令是你下的!”
“白起虽然请示过我王,但我王并未下令,一切都是本将自作主张。怎么堂堂地府,连这样的关键问题都不弄清楚就给人判刑?”白起扬着生死簿嘲讽道:“叫人不得不疑心,千百年来地府判了多少冤案?”
“嬴稷当初亲口说过,那是他默许的!”阎王气急败坏:“判官,把当时嬴稷画押的状纸给他们看!”
“那倒不必,阎君既然承认我王只是默认便好办了。’论行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酆都城的门联上还写着呢,阎君没忘吧?”白起好整以暇道。
阎罗气结,原以为白起只会动武,是个莽夫,不曾想此人竟然狡诈不输嬴稷!他们向来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却忘了兵不厌诈。作为常胜将军的白起,又怎么可能缺少智谋呢?
嬴稷默契地接到:“这样吧,寡人也不和你们计较当初诓骗寡人的事了。武安君当年杀降实乃迫不得已,这20万杀孽也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这些事嬴稷初入地府时就争辩过,只是那时他以为白起在地府手上,不得不低头。”寡人平白受刑,也不必地府费心补偿了,只消今后寡人和武安君一样脱离轮回即可。”
白起听了心里一慌。拿不准他是真的这样打算,还是他谈判的话术,怕自己贸然反对会破坏他的计划。他忙借着衣袖的掩盖,在嬴稷手心画下一个象征轮回往复的回形纹。
嬴稷原本确实希望陪着白起。为王者多少都向往过长生不老,他不知道白起为什么如此排斥,只想抓住机会和白起重修旧好。但是他也知道,地府不可能同意他这个要求。于是他轻轻回握白起,让他安心。
果然,阎罗怒斥:“你不要狮子大开口!你以为白起为什么会变成灵物?他杀人如麻,生前便已经被怨魂侵体,你赐死他的诏命一到,他极度地愤恨不甘,这才成了灵物!你嬴稷一介凡人,虽有功德,却已经与过失相抵,你凭什么跳出轮回?”
阎君此举倒更像是离间计。只是白起既然来救人,自然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挑拨。嬴稷不知道白起当时受了多少罪,只是听阎君轻描淡写的描述也知道他定然十分痛苦,面上显出疼惜之色,当即就想将白起搂进怀里。白起躬身行礼,躲过了嬴稷的手:“已经过去了,王上无需介怀。”
嬴稷悻悻收回手。他的武安君一向如此,性子冷硬得很。对自己受的苦一句带过,从不肯借机邀宠。如果当初他哪怕肯稍稍服软,他们或许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白起不理会暗自神伤的嬴稷,径自对阎王说:“王上可以入轮回,但需得将不该他背的杀障清除。我王既说了放弃补偿,这倒也罢了,但他的功德需还给他。”
“他的功德已经与发动战争、冤杀功臣相抵了!清除他的杀障可以,只消由你背负即可。”
“我王在位时励精图治,强秦开疆,为后世始皇陛下统一奠定基础。他虽杀我,却并未因此误国,我死后秦国不曾丢失寸土,他的功德如何能仅凭一个小错就抹杀?”
“小错?你不是因为这个小错耿耿于怀成为灵物的吗?”阎君冷笑。
“这是我的私事。我成为灵物后可曾滥杀无辜?如若没有,又何须要我王为此负责?”
嬴稷听了白起的话,感愧不已。他见白起丝毫未对地府对自己的处置有异议,赶紧补充:“阎君想让白将军如何背负杀障?他本是灵物,自然不受地府统辖。你们何来权限惩罚他?”
(五)
眼看谈判陷入僵局,在殿外窥探的女鬼也替白起两人揪心。其中一位女子突然说:“斩魂使!他与白将军有一面之缘,或许愿意帮忙。”
“可是斩魂使身在地府,应该更赞同地府的做法吧,否则之前数百年,也不见斩魂使有什么异议。”
“我觉得斩魂使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其实是个好人。白将军帮我过我们,我们去试一试嘛,就算他不愿意管,也没什么损失。”
“说得对,我们去试一试!”
说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女鬼便结伴跳入黄泉。待她们到达幽冥深处,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经过——当然,省去了白起放出重犯杀死鬼差一节——讲给斩魂使,却只听到一句淡淡的:“本使知道了,下去吧。”
白起闹这么大动静,沈巍自然早已知悉。只是他既不关心嬴稷,也乐见地府出丑,因此才没有干预。
女鬼们面面相觑,最后,章妮大着胆子说:“大人既然已经知晓,小女们本不应聒噪。只是白将军和赵令主对姐妹们有恩,小女们铭感五内,奈何我们人微言轻,不得不来叨扰大人。秦昭襄王为了白将军,甘愿忍受数百年酷刑;白将军为了秦昭襄王也愿意以命相救,他们的感情实在令人动容。大人掌管幽冥,可断不平事,连十殿阎王在您面前也要退避三分。今日白将军与昭襄王的困境只有大人可解,不知大人是否愿意成人之美?”说完,她们恭恭敬敬地敛衽万福,等待斩魂使裁决。
沈巍认得,她便是被探花张荃所害的发妻,后来她在张荃新婚之夜将其杀死,为自己报了仇。当时她没有随赵淮南去投胎,是之后又杀了自己的亲兄长,将被换妻的嫂嫂也解救了出来。她跟着那群姐妹又杀了几个毒害女子的男人,怨气散尽、即将灰飞烟灭时,被路过的沈巍送来了地府。
她的案子是赵淮南和白起相识的契机,沈巍知道赵淮南极看重白起这个朋友,也多少有点被两人的故事打动。他虽然自己不能与昆仑相守,倒是也愿意成人之美。只是他观白起行事,心知他未必愿意和嬴稷重修旧好,因此便没有多事。不过,白起之前几百年都没有发现嬴稷在地府受刑,又是怎么突然得知的,简直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不知会自己,想必是不想自己为难。他却不知道,区区地府,还不足以叫他为难。
沈巍哂道:“罢了,既然这是你希望的,我便走这一趟。”
女鬼们不知道他说的“你”另有其人,一时间又不敢置信,又受宠若惊。她们欢呼起来,簇拥着沈巍往阎罗殿走去。
殿中双方仍在僵持,对于如何处置白起争论不休。白起自己倒是无所谓,地府已经同意嬴稷转世,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突然间,周遭气温骤降,连忘川都开始结冰。沈巍隐在黑雾黑袍下现了身。
白起如临大敌。他知道自己破坏了地府的法度,斩魂使与地府若即若离,但毕竟多有往来。他如果肯看在赵淮南的面子上网开一面还好,如果他要追究,则是一大强敌,白起没有把握取胜。不过他一生见过许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弱的一方以命相搏,强的一方也不是那么好摆脱的,沈巍没有必要为了地府太上心,只要他能给沈巍造成足够多的麻烦,他们就有希望。
白起一手紧紧护住生死簿这个唯一的筹码,一手悄悄取出最后一根贯髓针。这是力量最强的一针,扎下去后可以与沈巍缠斗一阵,此地离生死门不远,届时嬴稷或许能有机会突围。——白起本来不希望他变成轮回之外的一缕游魂,但比起回到地府承受20万年的酷刑,那还不如游荡世间,最后灰飞烟灭。
白起靠近嬴稷,飞快地小声说:“若要开战,我殿后,你突围。”
“不行!此人现在现身大概是想坐收渔利,他与地府不一定是一条心。我试试能不能稳住此人。”嬴稷反对。
不等他两商量出个所以然,沈巍眼疾手快,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见白起死死捏着的贯髓针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一时间白起和阎王的脸色都不好看。沈巍强得超乎白起想象,他觉得半边身子酥麻酸软,刚刚积蓄的力量消散殆尽,他虽然觉得身体很舒服,但显然无法适应自己无力的状况。
阎王与判官见沈巍有这样的能力却只夺下了贯髓针而没有夺下生死簿,自然心中也颇有微词。
“这是在闹什么,本使在幽冥深处都听见了动静。”沈巍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又转向白起:“白将军,贯髓针虽能短时期提高修为,却对身体损伤极大。这应该已经是第七针了吧,这一针下去可就真的神仙难救了,白将军还是更慎重些为宜。”
嬴稷其实多少猜到它会有副作用,只是不知道如此严重。他皱眉看了白起一眼,见白起不语,心知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只悄悄用手掌盖在了白起手臂的针孔上。
判官上前对沈巍长揖至地:“大人明鉴。五百年前嬴稷初到阎罗殿,当时已经认下了长平之战的20万杀障,自愿在刀山狱服刑。现今白起却突然劫狱,沿途放出恶鬼、杀害鬼差,这才打扰到了大人清修。如今他们要求让嬴稷投胎,更是拒不肯承担这杀障,您说岂有此理?”
沈巍太熟悉地府的嘴脸了,他都不需要听另一方申辩,径自便道:“说起来这份罪业确实不应该让嬴稷承担。他自去投胎分所应当。只是白将军身怀大才,若是只让他在地府服刑,岂不埋没?”说着他不顾众人错愕的神色,继续说道:“本使倒有一法。近来镇魂令主多次和本使说司里人手不够,不如让白将军入镇魂令,为地府服役。诸位以为如何?”
地府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阎罗与判官的脸都要涨成猪肝色。赵淮南一个人就已经极难对付,再加上白起那还得了?更何况,他们唯恐赵淮南与沈巍过从甚密,当然不希望由沈巍做这个人情。
判官脑子转得飞快。他躬身一礼,圆滑地说:“令主要人,老朽自然不敢怠慢,一定为他仔细搜寻合用之人。只是近来多有恶灵作乱,残害凡人,不如请白将军专司此事,与令主平级,也可互为援引。”
他的算盘打得很响,嬴稷要轮回就相当于握在地府手里,有他在不愁拿捏不住白起。而白起和赵淮南都是桀骜不驯之人,能力相当,再加上地位平级,说是互为援引,实则互相掣肘。
沈巍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虽然与白起只见过两次,但他相信赵淮南挑中的人。何况这两次白起见了他都不卑不亢,不像是个醉心权势的。让地府以为能拿他牵制赵淮南,也省得这帮宵小之辈一天到晚给赵淮南使绊子。思及此,他和颜悦色地问白起:“白将军以为如何?”
嬴稷插言道:“寡人曾见过地府的差役戴着功德枷,武安君若当了一司主事,难道也要戴这东西?”
“这……白将军所为毕竟极违天和,若毫无惩戒恐怕不妥……不过请两位放心,此物于日常行动与修行无碍的,只是限制白将军不得伤害凡人罢了。待白将军刑期满了,自然也就取下了。”判官答道。
白起知道判官避重就轻,他刑期20万年,怕是活不到取下的那一天。不过这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好局面了。他当即便对嬴稷轻声说:“此物是对付亡魂的,我是灵物,未必有效。”说罢他一拱手扬声道:“白起愿为阎君和大人驱策。只是我王既然要投胎,他的功德……”
“好说,好说。秦昭襄王是明君,一生功德无量,即便投胎自然也能大富大贵。”阎王生怕他反悔,赶紧应承下来。
“还有一事,白将军一路放出许多在押的恶鬼,大人您看……”阎王试探着问,想把这桩麻烦事甩出去。
“哦?可需要本使的斩魂刀帮忙?”沈巍提刀在手,笑得和蔼可亲善解鬼意。
阎王立刻想起被“万物有因皆可斩”支配的恐惧。虽然把恶鬼赶回去麻烦,可若是沈巍一刀将他们都斩了只会更麻烦。他只能讪笑着答:“不必不必,怎敢劳动大人。判官——还不快去捉拿他们!”
(六)
嬴稷和白起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两人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互述衷肠。嬴稷想要拥抱白起,被侧身躲开了。他伤感地说:“阿起,我马上就要去投胎,届时孟婆汤一喝,前尘尽忘,便只能留你一人在尘世了。”
白起心中酸楚,忍不住想放纵最后一回,便长叹一声,任由他抱着了。他的手轻轻拂过嬴稷身上的伤,为他治疗。
嬴稷笑着,近乎撒娇地说:“总算知道阿起当年受伤的感受了,原来这么疼的。”
白起在世时,把嬴稷护得滴水不漏,谁想到他自己死后却肯下刀山狱。他喃喃地道:“王上,您这是何苦呢。长平之战时您不愿下令,不就是为了避免今天的情况吗?”
“生前寡人是秦国之王,不可给六国留下残忍嗜杀的印象,只能让你背负骂名。但死后嬴稷可舍不得阿起受这样的罪。”嬴稷边说,便挑起一缕白起散落下来的发丝,替他别在耳后。
那人圆润的手指如年少时那样擦过白起的脸颊,却无法再留下当年的温度,反而触体生寒。白起始终低着头,离开了嬴稷的怀抱,长叹一声:“为臣者本就应该为君分忧,臣虽然难受,但并不曾因此生怨,王上终究是不信。”
“阿起,你走后我很想你。”嬴稷自知理亏,便转移话题。这倒不假,白起的死,也把他作为嬴稷的那部分带走了,从此他只是冷酷无情的虎狼之王。六年后,他自己也撒手人寰。本以为死后可以见到白起,想着不管他有多恨自己,也要陪在那人身边。却没想到错失了数百年。
白起听见他说想念却不说后悔,就知道若一切重来,结果也没什么不同。他顿时泛起深深的无力感。他闭上眼说:“当年王上对臣说‘君若不行,寡人恨君’,臣以为自己死了王上便可安睡。”
“阿起,当年我其实并不曾疑心你……”
“臣知道。”白起截口打断:“白起是王上最锋利的剑,一把剑绝对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而违抗主人的命令。这一点王上很早就教过臣了。而比臣违抗王令更可怕的是,臣说赵国不可攻,前线便真的失利。臣的话动摇军心是其一,威胁到了王上的权威是其二。王上虽然相信臣不会谋反,但不得不杀了臣,就像臣不得不杀了赵国降卒一样。只是臣身为秦将,必须进谏,也必须为秦国将士的生命负责。或许在王上心里,他们是战斗力与劳动力,但在臣心里,他们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兄弟。臣不忍带他们去送死,更不能明知秦国会吃败仗而领兵。”
这些事,白起也是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悟出来的,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就没法再恨嬴稷了,但他同样也没法原谅。
“寡人知道你一心为国。”
“只是王上却不能容忍臣把任何东西放在王上之前,无论那是名声还是秦国。攻赵之战可以败,但臣必须死。”白起幽幽地说。
忠君与爱国多数时候是一体的,但白起这样手握重兵的将军则格外需要注意分寸。今天他可以为了秦国违抗王令,那是不是哪天也可以为了秦国另立新君?他会不会反不重要,只要他想,随时就能反,这才是他真正的催命符。然而,即使白起明知如此,他也绝不后悔,因为比起生死,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坚持。
嬴稷长叹一口气。他知道白起心里还有芥蒂。他杀白起是迫不得已,白起杀降也是迫不得已,可是没人规定苦主不能心生怨恨。白起肯舍命救他,已经是意外之喜。他重新将白起拥入怀中,亲昵地贴在他耳畔说:“不说这些了。我就要去投胎了,以后不记得你了,你会来找我吗?”
白起被他抱着时身体一僵,许是想到他在轮回池里滚过一圈,天地间便再也没有嬴稷了,他心中大恸,便没有挣脱。找他的转世做什么呢?且不说没有记忆的转世还是不是嬴稷,就算他还有记忆,白起也不想再与他纠缠。他可以接受嬴稷为了王权牺牲他,但不能接受对方在功成身退之后与他再续前缘。最终,他没有回答嬴稷的问题,而是回抱了那人,在他唇上印下最后的、最轻柔的吻。
“稷儿,你该入轮回了。”
之后的路,阿起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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