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记不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我让你叫哥哥,你死活不肯?”
“记得。”
杨修贤比井然大两岁,占了脸嫩的便宜,看不出来。逮着井然有求于他的时候就硬逼着人家叫哥哥。
井然脸皮薄,不会求人,只知道放低声音客客气气地请他帮忙。杨修贤:要我帮啊?可以,叫个哥哥来听听。
井然:……
杨修贤:不叫就算了。
井然眼神闪烁,抿了抿嘴,像是不愿意又被他逼得没办法,脸颊泛着红。
……哥。
哎——
他故意把这一声拖得很长,看上去像只笑眯眯的狐狸。
后来两个人谈恋爱,刚开始热恋就撞上暑假。约会的时候,井然不说话,杨修贤就凑过去亲他脸,他也不愿意。杨修贤笑眯眯问他:生闷气呀?他不回答。
井然不住宿舍,在校外租的公寓。于谈恋爱是好事,闹到半夜也没人管,管不着。约会的时候不让亲,这会儿反而变本加厉地咬回来。杨修贤哭笑不得地骂他:狗啊你,我疼不疼?
他沉默了半晌,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吸了一下鼻子说:对不起。
杨修贤问他:舍不得我?
嗯。
他居然真的承认,又很轻很轻地说话:
哥,我舍不得你。
杨修贤被他这一声给喊硬了。
“哎呀,你那时候多可爱呀,脸皮那么薄,动不动脸红,逼急了还哭呢。就让你叫声哥哥,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心不甘情不愿那样儿,可爱死了……哪儿像现在似的,老皮老脸,脸比城墙厚,听荤段子眼皮都不带眨一下。”杨修贤说着,去扯他的脸,“说,把我的纯情小然藏哪儿去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井然说,“你都这样了,我能是什么好东西。”
杨修贤“啧”了一连声:“听听你说这话,井然,太毁人设了。”
“我能有什么人设。”
“得了吧,你多能装,比我能装多了。”杨修贤说,“要让你那些同事知道男神私底下这样,还不得大跌眼镜啊?”
“我私底下什么样?”
“你自己说的,”杨修贤道,点了点自己,又拿指头戳了戳井然胸膛,“我多流氓,你多流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井然听了就笑,俯身去亲他耳廓。
“哎,说你还来劲是不是,这可是白天啊,窗帘都没拉。”
井然哪儿听他的,拉着他要亲。杨修贤这时候反而装模作样,还推他两下:“哎,别这样啊,先生,我是正经人。”
井然被他这话戳到笑点,笑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前仰后合。他笑起来有点奶气,总是像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大学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笑完了,俯身去埋杨修贤的颈窝:“修贤哥哥,你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说着,抬起大眼睛盯着他看,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一击即中。
“他妈的,”杨修贤捧住他的脸,恶狠狠道,“你完了,今天不把你嘴亲肿我不姓杨!”
“跟我姓井也可……嗯唔……”
2
“所以,”井然说,“你比较喜欢大学时的我?”
“也不是这么说。”杨修贤说,“大学那时候就,比较适合谈恋爱。又害羞,一逗就脸红,还知道搞浪漫,逢年过节还给我送花……大三那年情人节你送了我多少朵来着,那么大一捧。”
“九百九十九朵。”井然说,又补充道,“那时候你还骂我。”
“我能不骂你吗,那么大一捧我往哪儿搁啊?情人节别的男生都是往出送,就我一个往回拿,宿舍那帮缺心眼儿还以为我告白被拒捧着花就回来了,吓得大气儿不敢出,没一个敢跟我说话的,气得我直想把花怼他们脸上,老子男朋友送的!你他妈才情人节失恋呢。
“那时候你多可爱啊,现在呢,”杨修贤捏起颈子上挂着的戒指晃荡两下,“婚也求了,人也套牢了,是吧?什么也不用干了,花也不送了,甜言蜜语一概没有,老皮老脸的,我脱光了站你眼前头都不见你脸红。”
井然说:“那试试?”
“试你个头,”杨修贤骂他,“耍流氓挺他妈有一手。”
能让杨修贤反过来骂他耍流氓有一手,由此可见此人深藏不露,是真的有一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井然很委屈:“是你说的,华而不实,没用,让我不要买,还骂我钱多得没地方花,我真不送你又不高兴。”
“你傻啊,我能让你知道我跟小姑娘似的喜欢花?那我多没面子。再说了,你那回确实买得太多了,那时候咱们俩都是学生,没那么多闲钱,我能不骂你吗?怎么着,骂你一回还让你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了?要拿七八年来报复我?”
“你要是喜欢,”井然说,“我给你买就是了。”
“还委屈了?”杨修贤说,“你看你那样儿,还噘嘴。”
“我没有!”
“我说有就是有,”杨修贤捏他嘴唇,“哦,小朋友还有情绪了。”
小朋友破罐破摔:“就是有情绪了。”
杨修贤手闲不下来,东捏捏西碰碰,捏完他嘴唇又捏他耳垂:“吃自己的醋啦?”
井然道:“不伺候了,你回去谈恋爱吧,这个也不用要了。”
“那可不行,”杨修贤捧着他的脸道,“这个,我花十年教出来的,知情又识趣儿,毛头小子能比得上吗?你那时候也就谈恋爱还行,别的是真不行。”
“我哪儿不行?”
杨修贤:“都不行。”
井然:“……”
杨修贤毫不留情补了第二刀:“特别是在床上。”
“……我那时候不是挺久的吗?”
“是挺久,”杨修贤说,“器大活烂,又疼又久,这把我给熬的呀,心想这还不如早泄呢。”
“……有这么夸张吗,”井然说,“我问你难不难受你不是也没说吗?”
“我能说吗,打击你自信心怎么办?头几回我光顾着疼了,你可倒好,开了荤就不肯松口,还想来第三回第四回,我哪儿吃得消……”
井然不说话。
“你耳朵怎么红了,”杨修贤说,“我天,你害羞了?”
“没有,”井然不承认,“你揉的。”
杨修贤笑个不停,又拍拍他肩膀安慰他:“过几次就好了,而且你现在技术很好,我每回都有爽到。”
井然还是不开心。杨修贤坐在他腿上又亲又哄了老半天都没用,气得朝他腿上拍了一掌:“差不多得了,讲不讲道理啊你这人,明明是你那时候欺负我,怎么反过来现在还要我哄你啊?”
井然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含糊道:“不管。”
“胡搅蛮缠!”
“我就胡搅蛮缠。”
3
井然到家时,杨修贤正坐沙发上敲键盘,眼皮也不抬一下:
“回来了?”
井然一屁股坐进沙发,揽着他的腰,又把脸埋进他颈窝。
杨修贤敲了下回车,接着打字:“怎么啦?”
井然闷声道:“……充电。”
“哦,”杨修贤说,“还剩多少电?”
“低电量提醒。”
“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
“就剩这么点儿?”杨修贤这才回头,揉揉他脑袋,“赶紧充赶紧充。”
井然哼哼两声。
杨修贤又接着开始打字。井然不满道:“你在干吗啊?”
“画册的简介出了点问题,”杨修贤噼里啪啦敲键盘,“我晚上八点之前得重新交一份。”
“……哦。”
井然这么搂着他,他打字到底还是不方便。杨修贤问他:“充多少了?”
“百分之七十,”井然说,“不够用,再充一会儿。”
“这样吧,”杨修贤放下笔记本,“闪电快充怎么样?”
说着,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井然哼哼唧唧,不是很满意:“要湿吻。”
“好好好,湿吻湿吻。”
等亲完了,杨修贤问他:“充满没有啊?”
“怎么办,电板可能有点问题,”井然说,“剩下百分之一死活充不进去。”
杨修贤作势要拧他鼻头,井然笑着往后躲。
“拔了拔了,”他说,“做饭去了!”
4
杨修贤坐在地毯上玩猫。
“你说你儿子怎么就不发腮呢?”杨修贤搂着暹罗左右看看,“你看看它,脸又黑,又没腮,看着跟个大号老鼠似的。”
井然沉默了,因为确实像。
猫在杨修贤手里咪咪叫,力图证明自己的物种:不是耗子,猫,纯种的,还挺贵。
杨修贤:“也不像你,我看你挺能胖的。”
井然说:“儿子随妈。”
“呸!”
井然伸手要摸摸猫头,差点儿挨一口,触电似的收回手,闭上眼一脸心有余悸。
“我算是知道了,”井然说,“我把你当亲儿,你把我当后爸。”
“操,你上哪儿学得这么贫?”杨修贤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你这不是崩人设的问题,你这已经是诡异了,合着前几天去北京出差不是看展是上德云社进修去了?”
井然摇摇头,很诚实地说没有。神情沉静,真的没有在搞笑的意思,杨修贤反而笑得更凶。
“但要说漂亮还是我那只漂亮,”杨修贤说,“你记不记得我那只警长?”
“记得。”井然说,“天天往你画室跑,特别爱玩你的颜料。”
“我那时都快被它烦死了,你说它一只猫,还挺有绘画天赋,见天往我画纸上踩梅花傲雪图。”
“挺好看的,”井然说,“还有点你的风格。”
“我又不画国画。”
“我的意思是,”井然说,“都挺抽象的。”
“……你是不是真见郭德纲去了?”
“我真没有。”
“就可惜后来一直没见过它,要不然我还真挺想把它抱回家养。那时候房东劝我别养,说野猫养不熟,迟早要跑。结果还没养呢,猫已经跑了。”
“不过我见过一只猫,跟它挺像的。”
“在哪儿?”
“朋友圈,一个以前合作过的设计师,也不是很熟。他家里养了只布偶,前段时间又养了只田园猫,和你那只很像。”
“我看看。”
杨修贤看了会儿,评价道:“毛色是像,但是又不像。我那只挺野的,特别飒,这人养的这只怎么看着这么娇,怪嗲的。”
井然思考半晌:“……可能随妈。”
5
快十二点时家里的暹罗忽然开始叫。这猫的脾气有点像狗,四舍五入也可看家护院。
怎么回事?杨修贤勉强抬起眼皮,家里进贼了?
猫叫个不停,杨修贤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看,猫叫却忽然停了,隐约传来压抑的呼痛声。
哦,井然。
杨修贤这下连眼皮都懒得抬了,脸埋进枕头里接着睡。猫不亲井然,有时候逮着他还咬,井然被猫咬的呼痛声他听得实在太多,隔着门都能听出来。
不是昨儿还在意大利吗?杨修贤埋着脸想,本来就睡不着觉,还坐红眼航班回来做什么,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井然不知道他已经醒了,还以为他仍然睡着。轻手轻脚地开门,又小心翼翼地关上,生怕吵醒他。
过了一会儿床垫凹陷,井然躺到他身后,自背后环住他的腰。
“阿贤,”井然声音温柔,仍然是每天早上叫他起床时的语气,“醒一醒。”
“干吗啊……”杨修贤懒洋洋地应,“大半夜的。”
“零点了,七月二十五号了。”
“七月二十五又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
杨修贤快要憋不住笑,可还是强装镇定:“怎么了,很特别吗?”
“……”
“哦——我想起来了。”
井然刚要张口,就听见杨修贤又说:“物业费该交了。交物业费你大半夜叫我……”
井然恼羞成怒:“杨修贤!”
杨修贤哈哈大笑。
“好了,别生气。”他转过身来,同井然额头抵着额头,“我记着呢。七月二十五是咱们俩恋爱十周年,你求婚三周年。”
井然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杨修贤说,“你就为了这个专程赶回来?”
“嗯。”
“苦了我们家然儿了,”杨修贤捧着他的脸亲一口,“受这么大苦,还得倒时差。”
井然抿着嘴笑:“你亲了就不苦了。”
“怎么今天这么软啊?”杨修贤被这个突然撒娇的老男人萌到了,“怪可怜见的,那就再亲一个。”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井然跟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对了。”
杨修贤不明就里,眼看着井然打开灯,变戏法似的从地板上拿出一大束花,送进他怀里。
“我天,还真有花啊,”杨修贤抱着那花,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绣球花?”
“你不是不喜欢玫瑰吗,”井然说,“我就换了一种。”
杨修贤心里高兴,嘴上还要贫:“我也没说我不喜欢玫瑰花啊。”
“那你那时候还骂我!”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杨修贤说,“多少年了,你还记着?”
井然说:“我就是记得。”
“好了好了,”杨修贤一手捧着花,腾出另一只手来捋捋他后颈,“我错了还不行吗?其实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绣球也好,寓意好。”
他搂着井然脖子亲亲这人额头:“你有心啦。”
井然轻轻哼了一声,又问他:“那我的礼物呢?”
“没有。”
“你……”
“骗你的。”杨修贤说,“哪儿能呢。我准备了材料,本来以为你明天回来,就还没做。”
井然沉默了一会儿。
“……你要做饭啊?”
“啊,”杨修贤说,“一桌子的菜。”
“阿贤,其实这个事情,我们可以……”
“你嫌我?”
井然忙道:“没有。”
“这不就得了。我多少年不下一次厨,偷着乐去吧。”
杨修贤伸手拍拍他的脸:“换睡衣去,睡觉。”
6
井然醒来,发现枕边空空荡荡,一摸被窝,温的,该是刚走不久,于是揉揉眼睛爬起来,趿着拖鞋出去找人。
纪念日那天杨修贤下厨,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出师未捷身先死,折戟沉沙铁未销,是真把杨修贤气了好几天,看见厨房都绕道走。这会儿估计是气消了,不知何时采购厨房电子秤及打蛋器若干,不做正经菜,改倒腾甜点了。
刚起床这一会儿永远是井然最黏糊的时候,半梦半醒的时候甚至会嘟嘟囔囔撒娇——当然,等人醒之后拒不承认就是了。这会儿看杨修贤系着围裙在厨房打发奶油,心头暖得不行,默默自背后抱了人,额头也抵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两下。
“干吗啊,”杨修贤忙着打发,手里动作不停,“大清早的耍流氓?”
井然靠着他笑了一下,轻声道:“哪儿有对流氓耍流氓的。”
“说谁?”
“说你。”井然道,“流氓头子。”
“你呢,衣冠禽兽?”杨修贤道,“也就看着像个正经人。”
井然只是笑,不说话了。
眼看奶油打发得差不多,杨修贤伸了指头挑了点儿,非送到井然嘴边让他尝尝,送得人直躲:“你又这样!”
“我就这样,”杨修贤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见井然抵死不从,杨修贤也懒得再逼他,自己送嘴里尝了,评价道:“还行。”
井然嘱咐道:“你记得洗手。”
“我又不用手指头打奶油!”
“那也要洗。”
杨修贤气得踹他一脚:“滚蛋!”
这才终于让一直黏他身上的大块年糕离了人。井然洗漱完毕,没事做,接着在旁边看杨修贤跟化学实验似的做面包胚。
“……你还买秤。”
“买秤怎么了?”杨修贤道,“分毫不差,严谨!”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就算了,从杨修贤嘴里出来就骤然有了一些反差。井然一时没忍住,笑了很小的一声,然而还是被人听见了,井然立马转移话题:“我去买早饭。”
“不准。”杨修贤道,“做着呢。”
“你做完都中午……那就当brunch。”
果不其然,这一块蛋糕足做到了日上三竿。井然没吃早饭,饿得不行,杨修贤又不准他吃别的,没办法,只能喝牛奶充饥,两杯下去直打奶嗝。杨修贤在旁边都快笑化了,搂了人啃了好几口:
“怎么年纪越大人越小啊,上大学那会儿都没这么可爱的时候。”
井然又打一个嗝。
杨修贤终于心软了:“算了,咱俩出去吃饭,蛋糕回来再吃。”
“都等这么久了,”井然道,“吃了再出去吃饭。”
杨修贤直笑,又顺着他后脑勺撸了两把:
“我们家然儿真好。”
井然知道杨修贤就吃他这套,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大眼睛盯着他看。
于是果然得到了一个吻,软得像桃花初生的春天。
7
杨修贤赴美第四天,打越洋电话和井然煲了足足三个小时电话粥,其主要内容集中在怨愤一日三餐没一餐舒心,不想再吃汉堡薯条,唐人街的中餐又甜得毫无人性。
井然认真给他出主意:“那试试泰餐?越南菜?”
杨修贤在电话那头哼哼唧唧:“想你,想你煲的排骨汤。”
井然笑了一下:“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排骨汤。”
“都想。”杨修贤说,“主要想排骨汤,其次想你。”
井然听见自己排在汤后头,倒也不生气:“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前几天跟我妈学了罗宋汤,你要不要试?”
“罗宋汤?”
“对呀,”井然说,“买了番茄罐头。要做的话还得买牛肉、番茄、洋葱、土豆、卷心菜,你不喜欢胡萝卜,那就少放一点……”
“停,停,”杨修贤即时遏止,“可以了,别说了,我这儿现在是凌晨,你再说下去我非哭不可。”
“好端端的哭什么?”
杨修贤愤愤:“饿哭的!你说呢!”
井然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
杨修贤从前没这么娇贵,基本上往肚里填点什么就能活,画室里总堆起各式各样的外卖盒,饮酒无度时甚至懒得进食,美名其曰液体面包嘛,喝得多自然就饱。
然而在和井然同居以后就被这人养刁了舌头和胃,连带着对一切人类妙鲜包失去兴趣热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经的快餐爱好者不知何时竟沦落到勉强用其填饱肚子的地步,还少不了满腹牢骚,向某位失职大厨喵喵抗议。
谁也想不到,杨修贤也没想到。毕竟井然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内里居然是个宜室宜家的芯儿。留学生活多多少少让人学会做菜,他又肯学肯钻——好学生总是如此,于是样样事情都要比别人做得好,自然也包括下厨房。工作不忙时他总是很乐意进厨房消磨半个下午,煮饭煲粥下面,或是做点别的什么。杨修贤则热衷于从旁添乱,蹭半只虾或两片黄瓜以及吃厨师的豆腐,直到厨师本人不堪其扰,把他赶出厨房为止。
然后就等着菜一道道端上来,舀起勺汤送进嘴里,从舌头喉咙食道熨帖到胃底,直恨不得当即搂过井然吻个够本——虽然从没实现过。
会做好菜的厨子真是太性感了,杨修贤总结,尤其是厨子长得还好看。念及这两点,所有不解风情和过度洁癖瞬间都变得可以原谅。
这么一想,他能和井然维持自己有生以来最久的一段恋爱关系也不是没有原因——肾和胃都被同一个人攥在手里头,能不死心塌地吗?
“不和你聊这个了,”杨修贤说,“肚子都开始叫了。”
“好吧,”井然说,“今天去了哪里?”
“逛了圈SOHO,没逛完。”杨修贤懒洋洋窝进酒店的沙发里,“这儿的建筑特别有意思,工业风,给你拍了好多照,要不要看?”
井然在电话那头垂着眼睛笑,笔杆在手里转了一圈:“就专门给我拍的呀?”
“那当然了。你不一定喜欢,但看看不同的风格也挺好嘛。”
“好啊,”井然说,“等会发照片?”
“嗯,打完电话给你发。”杨修贤说,“还淘了几件古着。有个领针还挺有趣的,想着买了送你。我让老板包起来,结果人在盒子外头扎了个蝴蝶结,粉的,介不介意?”
“不介意啊,你送给我的嘛……”
井然私底下说话的口气总是很软。杨修贤从前听他和母亲打电话,笑他说话的语气像个乖宝宝。后来发觉井然有时同自己说话也不自觉会用同样的语气,才明白他对依恋亲近的人一概如此。他特别爱听井然这么和他说话,有时同他煲上好几个小时的电话粥,不过是想听井然在那头温温柔柔地多说几句。
两个人煲电话粥煲得手机发烫又没电,这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杨修贤把脸埋进酒店的鹅绒枕里,心想一会儿睡着了或许会梦见井然给他煮罗宋汤。其他时候骚扰井然做菜他都生气,唯独汤快出锅的时候可以去搂着他。井然非但不会生气,还会从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里舀起半勺,吹一吹送到他嘴边,让他尝尝咸淡。
唉,这大半夜的。又饿,又想老婆。
杨修贤想,在美国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8
发绳这种东西,无论买上多少根,还是会一根一根地丢,直到一根也找不着。
杨修贤坐在客厅,眼看着井然从卧室转到浴室,又从浴室转到厨房,再从厨房转到客厅。
“找什么呢,”杨修贤终于看不下去了,“魂丢了?”
井然捋了一把脑后半长的发,攥进手里握成个马尾:
“发圈找不到了。”
“牙刷旁边不有一根吗?”
“那根松了,”井然说,“扎不紧。”
“床头柜呢?”
“看了,都没有。”
“奇了怪了……”
说着就也跟着找。两个大男人为了根头绳在家里兜兜转转半天,床底下都拿手电筒照了两遍,未果。最后还是杨修贤灵光一现:
“是不是你儿子叼走了?”
还真有可能。家里的猫向来正事不干,捣乱不断。正经猫玩具一概没兴趣,偷东西掏鱼缸推杯子就来劲。
猫一年睡四季,春困秋乏夏打盹,这会儿正盘猫窝里冬眠。井然伸手往猫窝里掏了两把,很快在犯罪嫌疑猫屁股后头掏出赃物若干,包括但不限于四五根发绳。井然都快气笑了,直往猫屁股拍:
“败家子!”
小挖煤工被它爸一屁股从梦中拍醒,气得吱哇乱叫,直接飞机耳了。还是杨修贤上去搂着哄了半天。
“说两句得了,”杨修贤搂着暹罗顺毛,“打孩子干吗?”
“偷东西还不打?”
“偷就偷呗,”杨修贤说,“孩子又没什么兴趣爱好,是吧,每天挖完煤回家,闲着也是闲着,偷你两根皮筋玩玩,丰富一下业余生活怎么了。”
“……你就惯着。”
“独生子,能不惯着吗,”杨修贤抱着猫颠了一下,“是吧大儿子?”
井然没理他,自顾自回卧室去了。杨修贤心想,得,又和猫生上气了。
于是哄完了猫,又回卧室哄人去了。
“反正这老的小的,”贤哥如是说,“没一个给我省心的。”
9
暹罗正睡觉,井然在旁边看了它半天。
井然:我觉得该给猫洗澡了。
井然:它太脏了。
杨修贤正坐窗边画画,瞟都不瞟一眼:脏吗,你儿子不挺宝贝它那身皮草吗?闲着就舔舔,护理两口,挺讲究一猫。
井然:它都黑成这样了!它刚来家里的时候多白啊!
杨修贤:哥,你醒醒吧,真的,别痴心妄想了。你儿子那就是糊,单纯的糊,真正的糊,洗不白。
井然:……
杨修贤:别说你了,十个东北搓澡大姨都搓不白。
杨修贤:认命吧。
但还是决定给猫洗次澡。主要也是因为,这个猫,它虽然护理皮草,但它不护理皮鞋。杨修贤晚上睡觉,午夜梦回,常常错以为自己被海边的捕鱼老汉给糟蹋了,半辈子没洗过脚,沾枕头就着还打呼噜的那种。睁开眼一看,猫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和井然中间,黑爪子几乎贴在他脸边,还打呼噜,打得呼呼的,俨然一位真正的中年老汉。
井然到底是有多善良,杨修贤想,能忍这么个玩意儿五六年。
井然确实是一位真正的慈父,猫不亲他还总咬他,他也不怎么生气,每次都试图和猫讲道理,力图用爱感化。感化完了,猫嫌他烦,吭哧再咬一口。
它太不讲道理了,井然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家庭教育了。
你看,杨修贤说,主要是这样,人话是你儿子二外,孩子又不爱学习,哪儿能听懂你说什么。你走大街上,一外国神父抓着你拿外国话布道半小时,你能改信基督吗?你还得打电话叫警察叔叔把人逮起来。
井然:我托福一百一。
杨修贤:西班牙神父行吗,西班牙。
井然:西班牙语我也会一点。
杨修贤:你怎么就那么爱学习呢?
井然:还好。
再爱学习,家庭教育学也不及格。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最关键的是不仅朽,还臭,平时还好,猫爪子一股不知道什么味,跟烤馊鱼似的。值得用脚臭罪逮捕。
犯罪嫌疑猫穷凶极恶,消极拘捕,在逃跑过程中共计打翻四个碗八个碟,毁坏杨修贤调色盘一个,井然设计图纸若干,共计污染木地板七十五平方米,瓷砖三十六块。此外,两位民警在逮捕过程中牺牲了两件衬衫年轻的生命。
杨修贤:我操,这小瘪犊子,我这衬衫三百八!你那件呢,贵不贵?
井然:一点点。
杨修贤:多大一点儿?
井然:……一个零。
杨修贤:?怎么不骚包死你得了在家穿三千八的衬衫……
猫在装满温水的脸盆里哇哇乱叫。
杨修贤:别叫了行不行大哥,我们这是给你洗澡,又不是给你沉塘。
猫还想哈他,被他一把捂上了。
杨修贤:小猫不准说脏话。
井然在旁边直笑。
杨修贤:你还笑?有你这样的爸爸吗?
井然:没有,没有。
杨修贤:那你笑个屁。
井然: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杨修贤:你儿子把你气傻了?
井然直乐:哎呀,不是!
杨修贤:那是什么?
井然: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能和你一起生活,一日三餐,晨起,晚睡,然后……一起养猫。为了猫生气,一起给猫洗澡。
杨修贤:哄我开心?
井然:不是哄你开心……我是真的很开心。
井然: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像个人,很完美,很漂亮,但就像那些样板间……没有人气。
杨修贤:人气儿。
井然:人气……儿……
杨修贤:……算了。
井然:总之就是,像我导师说的那样,“没有温度”。我是个很没有意思的人,连设计的建筑也被人家说没有温度。
井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对“家”没有太大的概念。
井然:你也知道的,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对我很严格,我也对自己很严格。所以那个时候,其实“家”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没有办法松一口气的地方。
井然:直到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还是没感觉到自己有过一个完整的家,真正意义上的家……直到有了你和Whiskey。
杨修贤垂着头洗猫,刘海遮着眼睛,看不清情绪:你真的很肉麻。
井然:有吗?
杨修贤:真的,你肉麻死我了。
井然:可能是会有一点肉麻……
井然:但,就,我以前没想过可以和你一起生活这么久。
杨修贤冷哼一声。
井然:因为……你知道的,你有的时候像一阵风,像张国荣说的无脚鸟。我捉不住你的。全部的,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等你愿意来。
井然:我没有想过你真的可以在我这里停一停。
井然:你可以有更多、更好、更自由快乐的选择。但你最后选择了我,这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井然:虽然我一直没有那么幸运……家庭也好,工作也好,常常差一点,总是差一点,越是渴求的东西,越是留不住。
但我后来想,老天爷是把我的那些好运气扣下来,交换了一个你。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还是蛮划算的,我可能还……赚了一点点。
井然:你泼我干吗呀……你眼睛怎么红了?
杨修贤:你跟老天爷买菜呢,还划算!
井然傻笑。
井然:遇见你是好事情。
杨修贤:肉麻死你算了!
井然:好啦,我下次不说了。
杨修贤:……算了。
井然:什么算了?
杨修贤:你说说你吧,有时候像个木头,有时候又肉麻起人不要命。
杨修贤:怪不得单身那么多年找不着对象。
井然:我要那么多对象又没用。
井然:反正现在有你就够了。
杨修贤:你是不是又开始了?
井然垂着眼睛笑。
猫:是这样的,爸爸,爹,我还泡盆里。
猫:你们不能总怪我听不懂人话,你俩能学点猫话吗?我这喵半天了,你们能理理我吗?
井然:它在说什么?
杨修贤:不知道,喵喵咪咪的,听不懂。
10
养猫不关门,后患无穷。
两个人做到一半,杨修贤撅着屁股正爽,房门轻轻一声响——猫从门缝里挤进来了。
你儿子进来了。杨修贤说。
井然回头看了一眼,还真是。猫刚洗完,或许白净了一些,但仍然是一个白净的黑煤球,这会儿正站在房门口看他俩,两眼炯炯有神,专注得很。
……真会挑时候。
两个人都刚有点感觉,谁也不愿意下床,只能就这么接着继续。然而猫从来不管你在干什么,做俯卧撑的时候钻你肚皮,做仰卧起坐的时候就往你脑瓜底待。床上两个人赤条条,猫也不介意,反正它自己也是除了这身毛衣什么也没有,吧唧就往床上跳。
井然和杨修贤都喜欢后入位,进得深还爽,也不用担心高潮脸太崩坏被爱人撞个正着,叫床都比别的姿势更没负担。顶到点的时候杨修贤爽得直叫,猫在旁边以为他跟自己说话,长长地喵了一声。杨修贤终于憋不住了,脸埋在枕头里直笑。
井然很委屈:你别笑!
真的,你看看你儿子。杨修贤说,没羞没臊的。还以为……嗯……还以为我跟它说话呢……
Whiskey,井然说,出去。
猫哪儿听他的,它眼里根本没井然这个爸爸,挑了个舒服的位置自己窝着睡了。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草草把这场做完。猫把井然的位置占了,杨修贤抽事后烟的时候井然压根没法儿躺,气得他直想朝他猫儿子屁股来两掌。杨修贤哄他:行了,别跟猫较劲,等我抽完这根,咱们俩去浴室。
井然趴在杨修贤身上哼哼唧唧,委屈得不行。
杨修贤叼着烟哄他:浴室也能做嘛,别生气了啊,乖。
等真进了浴室,还没开始做呢,猫又来了,小肉垫紧贴在毛玻璃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你说,杨修贤道,你儿子到底是怕咱俩淹死还是看真人黄色录像上瘾了。
井然咬了他锁骨一口:别管它,让它叫。
杨修贤说:我可算明白有些人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了,这也太影响夫妻生活了。
不影响。井然亲亲他耳后,你叫大声点就听不见了。
杨修贤笑了一声:你也就这时候骚话多。
不行吗?
行,特别行。杨修贤说,我就喜欢你顶着禁欲脸说骚话,性感。
猫永远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至此以后永远地失去了在家里自由活动的权利。
隔离栏,新时代的柏林墙。永远地剥夺了可怜暹罗的自由。
看了好多遍了太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