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8日

[井贤]乐队爱情故事

《乐队爱情故事》

1

队内恋爱,果然是要不得。

其他成员都在练习室里排练,主唱一个人搞特殊,顶着一脑袋乱毛走进来。大提琴手抬起眼睛,视线凝在他身上,追着他走。

主唱果然走到他身边来。他宿醉未醒,按着太阳穴含混不清地抱怨头疼。又弯下身同他接吻,如同一个亲吻就可止疼。

鼓手被他俩腻歪出一身鸡皮疙瘩:哪儿有人见面就亲的?你俩昨晚上还没亲够呢?

主唱站着,半倚靠在自己男朋友身上,冲着他挑了挑眉毛。

大提琴手低着头,抿了抿嘴,像是笑了一下。

大提琴手是个大眼睛的漂亮男人,比他的大提琴要沉默得多。话很少,眼神温柔,脑后的头发蓄得长了,扎起来是个寸许长的马尾。鼓手曾经评价他“咱们这乐队里也就井然像个艺术家”。

键盘手问他那我呢,鼓手说你像个收破烂的。

我怎么就收破烂的了,键盘手愤愤,你还像个颠大勺的呢!

那我本来就是颠大勺的。鼓手说,我当厨师的时候你那裤子上头还没洞呢。

你懂个屁!键盘手捂着自己的破洞牛仔裤,异常愤怒。主唱在旁边看热闹,笑得前仰后合。

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乐队,鼓手接着评价,一个像搞艺术的。一个像颠大勺的,一个像收破烂的。还有一个像……吃软饭的。

这回换键盘手笑得东倒西歪。连井然都笑了。杨修贤气得抡起吉他作势要往他身上砸,鼓手撑着沙发后背跳过去,边逃边嘴里嚷嚷,哎,这可是公共财产啊这!要砸坏了你们两口子赔!

最后还是被杨修贤追着打了一顿。鼓手捂着脖子嗷嗷求饶:我错了!我真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把我砸坏了谁给您打鼓啊!

杨修贤跟提鸡崽子似的提着他:还像不像吃软饭的?

不像!您硬,您特别硬,金刚不坏,刀枪不入!

杨修贤冷笑一声,终于肯松手。

井然笑得琴弓都拿不住,几乎从手里掉下去。杨修贤说:你还笑?我是吃软饭的你有什么好处?

是没什么好处,井然说,我还得做饭。

键盘手笑得几乎从沙发上出溜下去。鼓手也想笑,怕杨修贤揍他,躲在键盘手后头偷偷笑。井然平时一声不响,居然也会说冷笑话。

你等着。杨修贤说,我非把你吃垮不可!

2

乐队不是什么正经乐队,四个成员没一个正儿八经搞音乐的。

鼓手当过大厨搞过传销开过公司,过尽千帆皆不是,现如今全职做家里蹲。嘴贫人欠,挨过所有成员的打,包括温暾水似的大提琴手——充分证明兔子急了也咬人,以及这人的嘴真是不一般的欠。

键盘手还真是个敲键盘的——职业码农,日常格子衬衫配破洞牛仔裤,相当符合本人气质。能来的时候从不迟到早退,来不了的时候多半是在工作岗位上敲键盘。没办法,社畜要恰饭的嘛。

大提琴手大学里读建筑,如今做平面设计。他性子慢,看得出来品位与教养都很好,不像是寻常家庭能养出来的。工作的时候是永动机,几乎不需要饮食和睡眠。被其他成员问过许多次是不是画不好设计图就得回去继承家业。他只是笑,并不回答。

反而是看上去最不像样的主唱是科班出身,然而书读到一半画画去了,至今没拿到毕业证书。据说主唱年轻的时候私生活挺乱。年轻到底是多年轻的时候,乱又是怎么个乱法,现今已经无从得知。乐队成员认识他的时候,主唱就已经是几近而立的年纪。脸仍然招惹桃花,人却收敛锋芒,修身养性。心记挂在一个人身上,再不去别的地方。

主唱自己就是漂亮男人,谈起恋爱来要找个更漂亮的。大提琴手沉默寡言,一双大眼睛似乎能替他说完所有话。主唱爱他爱得要命。

大提琴手不爱说话,也不常笑。主唱却见不得他蹙眉,变着法子要讨美人一笑。乐队成员都见过他哄大提琴手开心。高个男人蹲在大提琴前,仰着脸,双手交叠再展开,空空如也的掌心里变出朵殷红玫瑰来。也不知道哪里学来这老掉牙的泡妞伎俩,竟然也真的换得美人一笑。杨修贤也笑弯了眼,凑到他身前去,点了点自己脸颊,让井然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一下。

你说井然长成这样,追他的人得海了去了吧?怎么最后被杨修贤这么个傻逼追着了?9102年了还变玫瑰花,土。

土是挺土的,人长得好看就行。键盘手又说,你骂杨修贤别让他听见了。

搞对象呢,哪儿听得见。我把楼下水果摊那扩音器拿来他都不一定能听见。

杨修贤冷笑一声,声音不轻不重:我听见了。

鼓手如惊弓之鸟,翻过沙发就跑。

井然你不管管啊,这人连搞对象都不认真!

大提琴手问他:你不去追?

杨修贤摇摇头:谁和小学生计较。又点点自己另一边脸颊,这边也来一下?

井然扬起琴弓作势。杨修贤说:哎,苏木弓,你舍得?

当然不舍得。于是换了只手,弹了他脑门一记。

杨修贤“哎哟”了一声,捂着额头犯委屈:对象还没有你一把琴弓值钱。

井然说:是不是非挨一下才开心?

杨修贤皱着脸,表情很委屈,五官都挤到一块儿,像只加菲。

井然就笑了。杨修贤说:哎,这就对了。多笑笑。

他伸手摸摸大提琴手的脸:

笑起来才好看。

乐队没什么名气,四个人凑在一起纯粹就是玩票。租了间城郊的仓库作排练室,消磨打发所有业余时光。

从前的排练室是间车库,那可真是很早的时候了。乐队成员都清晰地记着那间车库。地下室逼仄阴暗,梅雨季节里返潮,墙皮都泡得发皱,一块块剥落下来。四个大男人挤在地下室里不厌其烦地排同一首曲子,一晚上下来,个个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靠,你看看我这背心,都透了。

你看看我的?

四个人嘻嘻哈哈,互相调笑,并不觉得苦。

井然怎么还穿衬衫啊,我穿背心都嫌热。键盘手说,哎,你昨天穿的是不是也是这件?

大提琴手眉头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主唱抢了先。

我就乐意看他穿衬衫,管得着吗你?

主唱笑嘻嘻搂着他的肩膀,语气好像炫耀。成员都知道两人的关系,也早习惯了他俩的腻歪劲儿。鼓手在门口喊:还去不去买水啊,我这都快脱水了都!

去!来了吗这不是!

键盘手紧跟着追上去。大提琴手仍然站在原地,沉默得像尊雕塑。主唱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声音一如往常。

走啊,咱们买水去。

嗯。

大提琴手低低地应了一声,也握住他的手。

那时候井然和家里闹得很僵。工作室接连跑了两个大单,财政每况愈下。他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匆忙,带的衣服也有限。白天在工作室的时候穿正装,下了班匆匆赶到地下室排练,来不及换。即使要换,实际也没有几件衣服可换。

回去的时候,井然说觉得后背发痒。杨修贤问是不是被蚊子咬了。井然摇摇头说不知道。等回去脱下衬衫一看,后背生了一片红色的疹子,原来是捂出热痱来了。

冲完澡坐在画室的行军床上,杨修贤给他扑痱子粉。

你说你好不好笑?快三十岁的人了,能把自己捂出热痱来。早让你穿我的,偏不肯。

井然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没有说。或许不只衣服这一件事。井然寡言,为数不多的话里就包含得更多。杨修贤一直都知道。

他分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语气仍然很轻松:我可不管,明天你必须穿我的衣服去,你要是不穿,我就硬给你套上。

天气越发闷热,画室没有空调,只有大敞着窗户通风。这一日难得没有下雨,窗外的桂树里藏着半个月亮。画室的行军床睡不下两个人,杨修贤睡床,他打地铺。斑驳的树影淌在地板上,井然伸手去点,一片一片地数叶子。

那人就在这时候从身后抱住他,微凉的皮肤贴上来,无间地同他的贴在一处,下巴也搁在他肩膀上。杨修贤总是像猫,猫是液体,那么四舍五入他也可算是。

怎么不睡床上?井然问他。

太热了。杨修贤说,地上凉快。

他没有拆穿对方的烂借口,只是用气声笑了一下。

真的呀。杨修贤说,不信你躺床上试试,躺地上凉快多了。以后我也睡地上,不能让你白捡一大便宜……

修贤。

井然轻声叫他的名字,很轻,又很笃定。

杨修贤没有再说话。

井然是在好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吃过苦。即便母亲要求严苛,也从未在物质条件上苛待过他。之所以这一回肯放他出来,也就是想让他吃吃这样的苦头,吃够了,就会回去。

可井然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仰仗着父母鼻息才可生存。他快要三十岁,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准则,甚至比寻常人更加坚定。他做平面设计,给别人带来一个家,比谁都知道家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无力。再坚强的人头一次从象牙塔里走出来,也会被重负压得垮了肩。

杨修贤的鼻尖抵着他的肩膀。

你……要不要回去?

井然回问:什么?

我是说,杨修贤低声道,如果你真的挺不住,还是回去吧。

你不要我了?

胡说八道什么。

井然轻声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要赶我走。

杨修贤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旋即反应过来他还有心思玩笑,并不是消沉的模样。

我要你有什么用。杨修贤说,锯嘴葫芦一个,又闷又不懂情趣,也就长得还行。

井然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你说得对。

又道:那为了有点用处,我给你暖床好不好?

杨修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井然是在跟他开有色玩笑。井然平时闷声不响,只知道在床上使劲。如今终于有了点长进。所以他到底还是没有看错,这人闷归闷,骨子里还是有股闷骚劲儿。

杨修贤笑了半天,单薄的胸膛贴着井然后背颤动。

行啊,他终于笑完,我现在可是你房东,得罪不起。你可得把我伺候舒服了。

好。井然说,我一定好好暖床。

即便他垮了肩膀,脊背却不会轻易垮下去。他知道家的重要性,更知道家不仅仅是一间房子,还要是一个归处。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是无处可去。

他转过身,两只胳膊牢牢把杨修贤锁住,又把脸埋进他胸膛。

这就是他的归处。

3

杨修贤曾立誓要把井然吃垮,至今没有成功。别人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井然硬是能把杨修贤冰箱里那几把菜两个蛋收拾出四菜一汤来,甚至带荤素搭配。杨修贤风卷残云,吃饱了就在沙发上葛优瘫。血全往胃里涌了,脑供血不足,啥也不想,只想瘫着。另一边厨房里传来脉脉水声,井然已经开始洗碗。杨修贤听了心里一动,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他悄悄溜进厨房,自背后拥住井然,还拿脸蹭蹭井然后背。

我男朋友怎么这么贤惠啊,杨修贤语气夸张,像一个绘声绘色的话剧演员,啊,我好幸福。

井然轻轻笑了一声,让他别闹。

我说真的。杨修贤说,你说你这配置,怎么的也得是个偶像剧男主角啊,你看,长得好看,个子高,有才华还不缺钱,脾气好还……

井然说:你不是比我高吗?

你这关注点怎么回事,杨修贤说,夸你呢,好好听着。

哦。井然说。

杨修贤还想继续,然而方才即兴发挥被井然打断,再要开口时便说不下去了。

……你这整的我都说不下去了。

井然问他:你的口音是怎么回事?

……这两天紧着跟老郑谈场次的事,被他带跑了。

老郑是个东北汉子,脑袋大脖子粗,身材魁梧,花臂,戴金链子拿手挎包,看着跟个扫黑除恶重点关注对象似的,实际上是个文艺中年。手下产业众多,最得意的是他那家酒吧,宁肯倒贴钱也要接着经营。乐队常年在他那家酒吧驻唱。老郑追着杨修贤非要他增加乐队驻唱场次,把杨修贤烦得不行。

不提他,提起他我就烦。杨修贤撇了撇嘴,又问井然,你晚上回不回去?

井然问他:干吗?

杨修贤在他耳边轻轻说话:试试新买的床单。我觉得那颜色特别衬我,你帮我掌掌眼,怎么样?

井然抿了抿嘴,像是笑了一下。

怎么样,杨修贤道,考虑考虑?

明天早上,井然说,乐队还排练。

想那么远干吗,杨修贤说,晚上有没有事?

……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晚上留下,杨修贤笑嘻嘻地,别想着跑,门我都锁上了。

井然低头冲碗上的泡沫,耳尖通红:

嗯,不跑。

杨修贤的色感当真比井然更好。他好像生来就可与色彩沟通,望见世间万物鲜活灵魂。他说那床单衬他,就是真的极衬。杨修贤昼伏夜出,一身皮肉常年不见天日。井然捉着他细瘦脚腕细细密密地亲,余光里窥见那人腿根的嫩肉陷在绛红床单里,像极了红丝绒蛋糕里的一抹雪白奶油。

井然吮一口那奶油,果然也是软而滑的,杨修贤被他亲得笑个不停。

你干吗呀,他笑着道,痒!

杨修贤浑身上下都是痒痒肉,亲他哪里他都嫌痒。井然在床上亲得多了,已经能据他反应分出高低四个档。笑着骂他是最轻的那一档;重些就要伸腿踢他;再重些就拧着腰要逃;当真受不了的时候是满脸通红,眼角噙泪,软着声音求饶,让他叫什么都愿意,只求井然能放过他。杨修贤还能笑,就证明是最轻一档,大可继续,于是井然便轻轻咬了一口,在他腿间留了半个齿痕。杨修贤一声痛呼:狗啊你,又咬人!

井然弯着眼睛笑,轻轻吻一下那齿痕。

盖个章,他说,是我的了。

杨修贤咬牙切齿,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照着肩踹了一脚。井然被他踹了一脚,反而笑个不停。

第二天早上乐队排练,主唱数不清第多少次迟到。这一次比较过分,甚至拉着大提琴手一起搞特殊。两人一同进门时,鼓手叹一口长气:唉,这可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

又见井然脖子上贴着创口贴:哟,然哥脖子怎么了?

井然伸手极不自然地摸摸那创口贴:……没什么。

杨修贤恼他咬的那一口,后来便报复似的在他脖子上留了印。井然早上起来照了镜子朝他发脾气,他跟哄小孩似的哄着井然,又给他贴创口贴,说遮上就看不着了。谁知还是被人看出来。

井然在心里暗恨,信了杨修贤的邪,又想下午上班时无论如何也要穿衬衫,好遮个严实。

另一边鼓手还在嘴欠:哎呀,是不是被狗咬啦?我怎么记得你家养的猫啊?

杨修贤踹了他凳子一脚。

鼓手:踹我凳子干吗!

失误,杨修贤说,该往你身上踹的。

哎,这你可就是上赶着对号入座了啊。

杨修贤笑眯眯地露胳膊挽袖子,笑得鼓手背后发凉,直往键盘手身后头躲:干吗呀,你要打人是不是!

哎,这你可就是上赶着对号入座了啊。杨修贤说,天气热,我挽个袖子怎么了?

鼓手指着杨修贤告状:然哥你管管他!

我要是管得住他,井然说,我也就不贴创口贴了。

杨修贤一挑眉毛:说得好。

4

乐队的经纪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女低音,乍一开口听不出性别。做事风风火火,高跟鞋笃笃笃敲击地面,很有压迫感。乐队四个大老爷们儿不同程度地怕她,尤其以鼓手和主唱两个不确定因素为首,被收拾过多次以后,很有些心理阴影留在心头。

如果第二天她要来,迟到早退积极分子杨修贤早上连床都不敢赖,睁开眼睛先去拍井然的胳膊,嘟嘟囔囔地让他起了起了。井然熬夜绘图熬得太晚,早上也迷迷糊糊,一时半会儿叫不醒,梦话似的问杨修贤怎么了。杨修贤说早上排练你忘了,今天经纪人也来。井然闻言也沉默,良久以后只能道起床吧,起床。然后两个人相偕起床,困得站着都能靠在彼此身上睡过去。

经纪人铁血手段、冷酷无情,人人都怕她,然而心底里也是个敏感温柔的小姑娘。有一回酒后小姑娘不说话,眼睛在路灯下湿漉漉的,哭了。

是我没用。经纪人说,你们是最好的乐队,半点不比人差。要实力有,颜值才华创意样样都不缺,就是不红,永远不红。说来说去,还是我没用……

四个大老爷们儿慌得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轮番给她递纸,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这怎么能怪你呢,杨修贤说,是我们不努力。本来就是玩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要不是你督着,我们连网都懒得晒。再说就主观意愿上吧,我们也没想着红,还巴不得不红呢,要不然等红了我这队内恋爱的事捅出去了,怎么办?偶像失格啊这可是。

我呸,鼓手说,你还偶像,我呕得好大声。

眼看这俩又要打起来,大提琴手熟视无睹,只是给经纪人递纸巾。

尽人事,听天命。我们不差,就是运气差了点儿。

鼓手说:也不是,我觉得我们运气挺好的啊,就我们四个人能聚一块儿,已经挺了不起的了。是吧,都不缺钱,还能匀出点来贴补贴补队里。排练时间是少了点,那挤挤也有啊。这就已经够好的了。

键盘手说:我们还有经纪人,人家有的乐队连经纪人都没有。所以整体来说,我们还是比较洋气的。

经纪人终于破涕为笑:你们怎么就那么贫,别搞乐队了,说相声去吧。

鼓手说:这敢情好,新人男子相声团体,指定能红!

所有人都笑了。经纪人也问他们:所以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啊?

鼓手说:想……自由自在,开开心心。键盘手说:想朋友都在一起,总能常聚。杨修贤说:想爱人在身边,手牵住了就不松开。井然说:想若干年以后回头看一生,没有遗憾。

经纪人问:那你们有遗憾吗?

没有。

四个人异口同声,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彼此对视,都笑了。

5

这一晚驻唱结束后,乐队仍然依例聚餐,喝至一半,鼓手趁井然起身去洗手的工夫凑到杨修贤边上咬耳朵。

贤哥,他贼兮兮地问,然哥喝醉啥样?

乐队其余三人的醉相都不是秘密。鼓手平日里贫得人嫌狗憎,醉了却俨然成为一位憨憨,逮谁朝谁笑。其余三人结账,放他在路边吹吹冷风醒醒脑子,他可倒好,坐路墩子上朝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嘿嘿直笑,差点儿被路过的姑娘当成变态抡上一包。键盘手则是一位K歌达人,博古通今,无所不唱,公园里大爷唱京剧他都得上去凑两句。杨修贤稍微好点,没人管着就撒疯直闹,井然在就乖得不行,看得其余二人每每感慨:然哥家教是真严。

唯独井然的醉相始终是谜。鼓手好奇心起,凑到杨修贤旁边直打听。杨修贤回忆良久,最后也只能道:

我也不知道。

你俩处这么多年了,你就没见他醉过?

真没有。杨修贤道,他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饭都不肯多吃一顿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键盘手在旁头直蒙,想不明白他俩要干啥。

井然洗完手回来,就见杨修贤坐在位子上不言不语,只是端着杯子接着喝。鼓手倒是异乎寻常地热情:然哥来了?来来来来来,快坐快坐。

他抽了纸擦了擦手,又问键盘手:他们怎么了?

键盘手老老实实地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井然拿胳膊肘轻轻撩了杨修贤一下。杨修贤立马作无辜状:干啥?

井然凝视他良久,杨修贤仍然一脸无辜。一会儿鼓手又嚷嚷着要划拳,问井然来不来。

井然摇头:你们玩。

说着端了自己的杯,抿了一口,神情平静,并未察觉出不对。杨修贤同鼓手悄然交换个眼神——成了。

一顿饭将近尾声的时候,井然已然红了脸。他喝酒时总是上脸,半杯啤酒也不例外,只是这回似乎比哪一回都要红些。其余三人划拳划得来了劲,鼓手输急了眼直要耍无赖,气得另两人撸胳膊挽袖子要揍他。杨修贤袖子尚挽到一半,肩膀上多了个脑袋——是井然。他脸红得像熟透,神情却仍然是沉默安静的。杨修贤看他,他也抬起眼睛来同杨修贤对视,眼睛里有映照的盈盈的光。

醉了?

嗯。井然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他。杨修贤伸手去探他的脸,果然滚热。

难不难受?

一点点……

他伸手去牵杨修贤的袖子。杨修贤会意便转了脸,在那人额头上安抚似的亲了一下。井然仍然不满意,又仰起脸来追他的唇。两人素日里亲得不少,但总是杨修贤主动的时候多,少有井然追着他要亲的时候,引得杨修贤直笑:哎,吃饭呢,再说这都看……唔……

井然的唇热而软,唇齿间净是缠绵的酒精气息。杨修贤同他亲了半天,自己也有点晕乎,另一头井然却不依不饶,直要将他吞下肚似的。

终于分开的时候,杨修贤低声问他:这么多人看着还亲?就这么喜欢我?

井然几乎是害羞地笑了一下,又把脸埋他肩膀上,活像个大姑娘。杨修贤伸手抚抚他后背,要端酒杯时却听得那人在他肩头埋着脸道:

……嗯。

他万没想到还真能听到回答,笑道:

真的?

井然嘟囔:真的。

有多喜欢?

……就是喜欢,井然含混不清地说话,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

杨修贤故意摇头:不信。

是真的呀,井然急了,你不可以不信的。

杨修贤拼命忍笑,还是道:那我就是不信怎么办?

井然急得几乎结巴,话都说不畅,一时连眼圈都红了。杨修贤这才松口:好好,我信还不行吗,这么大个人还哭呢,丢不丢人。

不丢人,井然搂着杨修贤的胳膊小声嘀咕,要阿贤。

回去的时候,四个人坐在路边等网约车。键盘手喝得也有点高,开了随身带的吉他包拎了就唱。杨修贤正听,身旁的井然悄悄来牵他的衣角。

……我也要。

杨修贤不解其意:什么?

唱歌。井然说,我唱给你听,只给你听。

杨修贤有些想笑,但最后也还是道:好,你唱。

井然并不肯让他看自己,让杨修贤侧了耳朵,自己半依靠着他的肩头,这才开口。

那一晚有极和煦的风,连风越过法国梧桐都是柔的。道旁一辆又一辆车开过,间或有短促的喇叭声。键盘手还在唱,吉他声持续不停。井然的声音那样轻,在这诸多杂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若你永远为这一缕爱……

他在上海出生长大,说惯了普通话,连上海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这一刻的粤语却几乎可以说是标准的,倒好像他当真在那海风里度过半生漫长岁月。

共你挽住了握过了,愿你挽住再不放开……

杨修贤回转过脸想看他。井然却不肯,只是抵着他的肩膀唱:

……要说的偏偏忘掉,我最爱的人,今生祇得你,永远也得你。

【要说的偏偏忘掉,

最爱我的人,

今生祇得你,

永远也得你,

……情是这样细腻。】

井然的手在黑暗里悄悄牵紧他的,掌心里有湿润滚热的潮意。

歌已经唱完,杨修贤却并不说话。井然靠在他肩头,轻声叫他:

阿贤?

杨修贤低了低头,像在忍笑,也像在忍泪。良久,他终于转过脸来,极轻地印了印井然的唇。

……傻子。

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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