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8日

[井贤]海风千万

1

井然同杨修贤拍拖那年才二十岁,初恋。

年轻人初次坠入爱河,被年长自己几岁的漂亮男人勾得五迷三道,云里雾里,眼中再容不下除恋人以外的任何人,甚至迫不及待购置戒指要跟他走入婚姻殿堂。

他精心安排,同恋人去半岛酒店的露天餐厅约会。杨修贤早就发觉小男朋友这些天来背着他鬼鬼祟祟,不知在准备些什么,以为是要和他玩浪漫,也不拆穿对方。

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心不在焉,一个脑子里拼命顺浪漫说辞和求婚步骤,另一个想的是晚上回酒店怎么奖励小男朋友。

终于磨磨蹭蹭吃到最后,井然的大眼睛认真甚至严肃地望着他:阿贤,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杨修贤和他抬杠:不愿意。

小朋友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又急,又不知道怎么说,准备好的浪漫说辞全堵在胸口。杨修贤看他满脸通红,泫然若泣,像是要哭,终于还是不落忍:好了好了,你说。

井然把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硬憋回去,开始结结巴巴地背诵他写了三天的稿子,从他们初识相恋再到如今,听得杨修贤心头警铃大作。谈恋爱的人开始梳理恋爱进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是要分手,就是要……

阿贤。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井然叫他。

井然起身走到他身前单膝跪下,打开那只藏了许多天的丝绒盒子:

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嫁给我?

盒子里偌大一颗鸽子血,戒身镶嵌碎钻,富丽堂皇,果然十足香港富商做派。

杨修贤叹口气,问他:你係唔係讲笑?

我系认真噶!从见到你嘅第一眼……

杨修贤说:打住,我听不懂。

井然又急着要用他并不流利的普通话陈情,再一次被杨修贤打断:别了,别。我脑子里乱,你让我回去好好想想。

井然仍然单膝跪着,仰着脸看他,大眼睛里蓄着一汪泪,波光粼粼胜过维多利亚港。

那你、那你一定要好好想想……

杨修贤答应得很痛快,跑得也很痛快,连夜收拾铺盖卷儿跑路,半个字也没给他的小男朋友留。

太吓人了,这谁顶得住啊,哪儿有人上来就跟认识了不到二十天的男人求婚的?

他心有余悸,几乎要年下PTSD,即使接下来的年月里他仍然荤素不忌,也坚决再不和小朋友恋爱。

平心而论,同小朋友谈恋爱很甜。嫩是嫩了点,连吻都不会接,只知道小心翼翼地亲他脸颊,再不敢有多余动作。

分明纯情得要命,在床上的时候又恨不能把他钉死在床上。小朋友天赋异禀,尺寸惊人,每每把他折腾得痛并快乐,荒废整个白日用来补觉。

小朋友红着脸把他叫醒,把早饭端来床边要他吃一点儿。他就着小朋友的手吃了半碗鱼片粥,迷迷糊糊又要倒头睡。

上午不是要出去玩吗?

杨修贤都快绝望了: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力气,这一晚上没睡,你都不累吗?还出去玩?

小朋友摇摇头,很真诚:不累。

行,年轻真好。你行,我不行。

他倒回床上,蒙上被子。另一边,小朋友还在真诚发问:真的不去吗?

杨修贤恶狠狠道:上来!

小朋友小小心心地爬上床,跪坐在他身旁问他做咩。

咩什么咩,睡觉!

他拽倒小朋友,搂进被窝接着睡觉。

他睡了半个白天,晚上自然不要睡,双眼发亮地要去扒小朋友的裤子,小朋友羞愤地捂着裤子说不行!

他把下巴搭在小朋友屈起的膝盖上,像只猫。

你可得说清楚了,到底是不要还是不行,我可不要不行的男朋友。

小朋友显然没有听懂,普通话可算他二外,理解这段绕口令显然有困难。

今天不要那个,好不好?我想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出去……

哪个?杨修贤装听不懂,手里动作不停。

阿贤,小朋友声音都软了,你别这样……

杨修贤含混不清地说话:不喜欢?

小朋友摇摇头:喜欢。

他年纪轻,泪多,大眼睛里常常蓄着泪。比如此刻他含着泪,哑声道:

我好中意你。

我也好中意你。杨修贤哄着他,乖,明天我一定陪你出去。

至于第二天到底有没有出去,自然不用再说。小朋友的愿望本来就没办法实现。他第一次陷入爱情,一心想的是拉着恋人的手同世界炫耀。若真实现,地产大亨的独生子拉着男人的手逛商圈,不出三个钟头就可上花边小报传遍全港。

可杨修贤万没有想到,小朋友不仅中意他,还不满足于一时一刻,甚至想天长地久。而这是他绝对给不了的。

所以他没有犹豫,连夜收拾行李回沪。SIM卡坐渡轮时丢入维多利亚港,自此切断与小朋友的一切联系。

杨修贤同井然再见面时已经过去七年。一段关系过去七年也要走到尽头,而他们七年不曾相见,杨修贤反而常常想他。要怪就怪井然那副漂亮皮囊实在叫人见之难忘。还有那双总是蓄着泪的大眼睛,夜夜入他梦来。

他走时果决,心头也不是没有不忍。井然那么爱哭,而他向来见不得对方落泪。如果不决绝些,赶上井然找到他,握着他的手红着眼求他不要走,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那么坚定。

再见面是在沪上的海洋馆。那时,井然的头衔已是国际知名设计师,而他仍是个不入流的小画家,去海洋馆谈一批插画的价钱。

他看见井然自众人拥簇中走出来,五官仍然同七年前一般无二地英俊漂亮,周身气场冷而沉,自人群中落落地跳脱出来。

记者忙忙乱乱地提问,快门咔嚓作响。正好叫杨修贤有机会自人群后看着他,目不转睛。井然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或许看到了他,又或许没有。那一眼很冷,并不含什么感情,反而叫他通体一凛,几乎在一瞬间起了反应。

他对井然念念不忘,只是七年过去,记忆里的小朋友不再是小朋友,成了冷淡疏离的大美人。或许早已经记不起他,开始新的人生。

那不是更带劲?

杨修贤想。

不行,得想办法睡他一次。

2

助理小姐推门进来的时候,井然正在翻阅文件。身量高挺的男人低着头,水族箱投下的波光水纹自他身上流过, 越发像件艺术品。

“井设,有位先生想见您。”

“馆方的人?”

“不是……”

助理小姐很为难,斟酌着开口:“那位先生说他叫杨修贤,还说您只要听了他的名字,就会愿意见他。”

井然的长睫毛动了动,助理小姐几乎以为他要抬起头,露出一个惊谔表情来。然而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文件上,并不曾离开。

“……不见。”

助理小姐出来,面带歉意地向他说抱歉。杨修贤微微弯下身,向矮了他一个头的女士道谢。他被拒之门外,倒也不显得局促。他身上总是有种悠游自在的气度,好像什么都不能使他窘迫。

他行至大厅,一个穿连衣裙的长发姑娘追上来。

“真对不起,您、您刚刚是从井然那里出来吗?”

杨修贤摊了摊手。那意思很明显,我也和你一样。

长发姑娘一下泄了气,垂着头向他说抱歉打扰。

杨修贤饶有兴致地问她:“你在等他?”

“我就想见他一面,他难得从意大利回国一次,唉……”

有人愿意同她说话,长发姑娘的话匣子一下子就开了,言语间毫不掩饰对井然的倾慕之情。末了又问他:“你也喜欢井然吗?”

杨修贤忽然笑了一下,把小姑娘笑得摸不着头脑。

“喜欢。”

他想,不过和你那种小姑娘对男神的喜欢,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井然出来的时候,杨修贤和长发姑娘正坐在台阶上相谈甚欢。长发姑娘看见自家男神出来,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请求与他合照。助理小姐伸手想拦,井然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坐在一旁的杨修贤这时候才站起来,接过长发姑娘的手机,说我帮你们拍。

“来,准备好。井设不要那么严肃嘛,笑一下。”

他抬起眼皮,对上那人的眼睛,嗔怪似的重复一遍:

“笑一下嘛。”

彼时智能手机还不普及,杨修贤接过井然手里巴掌大点的iPhone4伸长手臂自拍。屏幕里,年轻的井然紧张得几乎不会笑。杨修贤说:做咩啊这么严肃,搞得我好像绑票,笑一笑好不好?

小朋友仍旧紧张,杨修贤嗔怪似的哄他:笑一下嘛。

这次井然终于垂下眼睛,很羞涩地笑了一下。杨修贤看着屏幕里的他,心头突兀地一动。

看镜头!

井然下意识抬起头,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消失,杨修贤就在那一瞬间侧过脸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镜头诚实地记录下这一刻。他们身后是海面映照霓虹闪烁,不眠的都市夜景。海风将井然的刘海吹得纷乱,他的眼睛里还有猝不及防的错愕。

那是个很短暂的吻,像一只蝴蝶停在他的脸颊上,旋即振翅飞走。可下一瞬间他就感觉自己的胃里飞出万千蝴蝶,扑棱着翅膀打转。

井然感到自己的胃开始绞着作痛。而对面的男人笑眯眯地把手机递还到长发姑娘手里,仍然是一无所觉的模样。

很好看。

姑娘看了照片里的自己,很高兴,又说:“啊,可是……”

“他不上镜,没办法的。”

“还是谢谢你!”

姑娘说完,又再三向井然道谢。井然礼节性地笑了一下,没有久留,匆匆走了。

杨修贤的视线凝在井然身上,过了许久才收回来。

“开心吗?”

长发姑娘点点头,“嗯!”

这一天阴雨密布,随时都像要落雨。杨修贤的运气不是那么好,没等他回到住处,大雨先将他困在海洋馆附近的公交车站。他仰脸看着漫天雨幕,没什么情绪。

能怎么办?他没带伞,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给他送。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在这里等这场雨下完。

他面前的雨幕忽然有一刻停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井然撑着伞,停在他身前。

“嗨。”

他仰着脸看他的小朋友——或许早已经不再是他的小朋友。不再是少年人高挑痩削的身形,而是全然的、肩平背直的成年男人。眉眼矜贵冷淡,再没有湿漉漉的潮意。

“你是不是长高了?”杨修贤问他,“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有我高。”

井然没有说话。

“你还有伞吗……算了,也没什么用。”杨修贤说,“我把家门钥匙弄丢了,我无家可归啦。”

他语调轻松,甚至晃了晃球鞋。好像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没有看井然,视线停留在自己脚尖。沉默把时空拉得很长,雨声很吵,噼里啪啦地落在井然的伞上,又落进道旁的水洼。

井然还是转了身。

杨修贤撇了撇嘴,露出不那么高兴的小表情。下一刻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上车。”

杨修贤打量一眼酒店房间的陈设,干净整洁到没人气儿,甚至不像有人住过。如果不是角落里停着只行李箱,半点看不出来已经有人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我好渴,你这有水没有?”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回应。杨修贤也懒得自找没趣,自己到房间的小冰箱里找水喝。他摸出一瓶酸奶攥在手里,边拧瓶盖边往卧室走。井然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在抽屉里不知翻找什么。杨修贤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酸奶,凑上去问他:“你在找什么?”

井然转过身,眉目间压抑的愠色把他吓一跳。他从没见过井然生气,也是这一刻他才发现井然压抑怒气时竟然有威压,甚至让他下意识想逃开。

“杨修贤,”井然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到底想做什么?”

杨修贤强压下心头逃离的冲动,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你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你带我回酒店?”

下一刻他便被强按住接吻。井然咬他下唇的那一口极疼,几乎让他痛出泪来。杨修贤想,这是接吻还是咬人?这人接吻谁教的?

下一刻他就想起来了:哦,是我自己。

还能怎么办?自己欠的债总是要自己来还。他伸出手扣在井然的后颈上,用了点力气把他强按住,很快把主动权夺回自己手上,从头教一遍怎样接吻。

然而,吻接到一半他察觉出不对,他松开手去看井然,发觉对方脸孔苍白,几乎没有血色,鬓角冷汗涔涔,一双眼仍然黑沉沉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

井然只是沉默,又俯下身想要吻他,被杨修贤伸手挡住了。

“你到底怎么了?”

他审视似的盯着井然看,直盯得那人逃避一般移开目光。

井然没有说话。杨修贤起身到方才他翻找的抽屉里去翻,果然翻出一盒胃药,还是他当年常买的牌子。

井然从前没有胃病,反而是杨修贤十七八岁就尝了这滋味。从前谈恋爱的时候还是井然督着他吃一日三餐,少吃辛辣生冷。有时前一晚胡闹得狠了他不愿起床,也是井然哄着他起来喝半碗粥。

谁能想到,七年过去,风水轮流转,犯病的人颠倒个儿。杨修贤想不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这人越活越不懂事?还是西欧的风水到底不如港岛养人,走时好端端的一个人,回来时却一身病痛。

杨修贤从冰箱里拿来水,看着他坐在床上吃完药。井然似是发作得厉害,眉头紧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杨修贤看不下去,推着他让他躺一会儿。

“你躺着休息会儿,睡着了也能好过点。”

井然没拒绝。杨修贤给他盖上被子,要起身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手腕被攥住。

是井然。这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攥得他手腕生疼。一双眼黑沉沉地盯着他:

“你不准走。”

他想甩开,那只手却越攥越紧。杨修贤无奈,只有安抚似的哄他:“我不走。”

走还是要走的,不走不是杨修贤。只是和病患讲不清道理,只有绥靖为先。

杨修贤好容易才抽回自己那只受苦受难的右手,皱着脸甩了两下。手腕被攥出一圈红印,或许明天指不定会青。

井然仍旧盯着他看。“你干的好事,”杨修贤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两下,“疼啊!”

井然反而笑了一下,终于肯闭上眼睛休息。身旁那人轻声嘀咕的声音成了最好的白噪音,乘载着他往黑甜乡去。

他做了个梦。

梦里,二十岁的井然和二十四岁的杨修贤在海风里接吻,身后渡轮鸣笛,残阳如血,一寸寸沉入海面。

夕阳余晖泼洒如金,海风将那人的额发掀乱,露出光洁额头和锐利眉眼。他眉眼生得冷,里头含着的情却总是柔软。他伸出手抚那人的脸,叫他阿贤。

哎。杨修贤轻声应。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吻一吻他的指尖。

他的初恋是个漂亮男人。眉眼处的骨相有高加索人种的意味,鼻梁高挺,驼峰明显,偏偏鼻头圆润,反而可爱。

嘴唇红润饱满,吻过所有他喜欢的物什。画作完成裱进画框要亲一下,玫瑰捧在手里,他低下头去嗅,也像用唇吻一吻。吻得最多的还是他。杨修贤把他当小朋友,总是掀开他的刘海,盖章似的在他额头亲一下。

他却不愿意,总想要吻对方的嘴唇。进程要拉得漫长,直到两个人几乎在漫长的亲吻里醉氧。结束的时刻,他年长的恋人会眉眼含情地看他,笑着问他:就这么喜欢呀?

当然喜欢。他的每一次中意说出口,都恨不得将赤诚真心一块儿捧出来,只要能叫他知道自己的心底实意。

井然早慧又乖顺,循规蹈矩做了二十年好学生,谁知好学生第一次恋爱,便是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反叛。

他逃课、离家,和男人耗费整日时光厮混。他们接吻、做爱,浪费漫长时光在彼此身上探索。如若人间也可有伊甸,那就在这里,不再在任何地方。

那时他尚且天真愚钝,爱意热烈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就要用承诺——他向对方求婚。

或许他也隐约感知到这个人他留不住,可是他不肯,他不心甘。杨修贤是一场季风,声势浩大地吹进他的生命里。他是凡人,凡人进过伊甸便回不去。

他知道杨修贤爱他哭,又爱又怕。所以恋爱的时日里他落过的泪要比他前二十年落过的加起来都多。他有意无意地落泪,就是要杨修贤动容,要他不忍心。

他是好学生,也是优等生,功课全A只靠努力拿不来,还要会算。他算得好,样样事情都能捏在手心里。然而算到最后,还是在杨修贤这里跌了一跤,跌得鲜血淋漓。

毕竟他算得再怎样好,也算不到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当真可以那样果决。甚至等不到第二天,让他能同恋人说一句正式的再见。

杨修贤就是这样,多情又绝情,温柔又残忍。井然把一颗心捧出来,盼他接住。他不说接,也不说不接。第二日便偕同他那颗心人间蒸发,不留一星半点念想,恍若从来未出现过。

待到七年过去,他又出现了。倒又好像从来未改变过。井然在人群中望见他,他打着卷的额发覆在眉眼上,仍然是七年前与他在海风中拥吻时的模样。

这七年来他做过无数个梦。梦里藏的是他最深处的暴虐和欲念。在梦里,他用项圈束住杨修贤修长白皙的颈子,将他锁在床上。井然喂他,吻他,奸淫他,也饲养他。

可唯独只有这一次,他梦见的不是自己的暴虐,而是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坐在半岛酒店里的杨修贤没有犹豫,而是拿起那枚鸽子血,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我答应你。杨修贤说,眼睛弯成两弯新月。

他想要张口,梦境却从这一刻开始支离破碎,落了一地。

井然睁开眼,心口还有梦境余温,房间里却是冷的,空空荡荡,不曾再有另一个人。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伸手打开客厅的灯。

桌上多了一碗粥。

他端起来,外送盒尚且温热。盒下压着张纸条,上头字迹龙飞凤舞,写的是同一个人的电话与地址。以及一句——

“等你。”

3

上海的雨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梅雨季节说来就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窗外雨声淅沥,屋内也滴滴答答——天花板渗水,只能用盆接着。

杨修贤坐在窗边画画,潮腻的夏风吹开刘海。猫绕着地上的丙烯颜料打转,伸出猫爪想探。

“你要是敢碰颜料,”杨修贤伸笔蘸了一抹靛青,“我就把你扔出去。”

猫被抓了个现行,做贼心虚似的过来蹭蹭他的腿。杨修贤嘴上说着要把猫扔出去,这时候又只是叹口气,抬起手好让猫跳上他的膝盖。

“先说好,我这儿画画呢,没空摸你。”

猫窝在他膝头咪了一声,并不介意。

猫是只流浪猫,黑皮草白手套,房东太太说这要叫踏雪寻梅。他喂过几次就记得他,有时跑到家里来撒娇要东西吃。这些日子下雨,猫和人都出不去,窝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依为命。

算起来,雨从他去海洋馆那天就开始下了,总是不停。杨修贤难得在家蜗居半月,唯一的消遣是坐在窗边补一幅画不完的画。

有人敲门。杨修贤画到一半,懒得起身,猫也窝在他膝头不肯走。可敲门的人异常耐心,他没办法,这才拍了下猫屁股,起身去开门。

无非是房东太太上门催讨房租,要么就是楼下住户又上来抱怨他家地板往下渗水。杨修贤一概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他一贫如洗,口袋比脸干净,甭管是谁上门舌灿莲花,都别想从他这儿掏走一个子儿。

他做好准备为金钱打一场嘴仗,谁知打开门,是他的情债撞他一个满怀。

井然把脸埋进他肩膀,全身重量都交付在他身上。杨修贤慌忙扶住他,自己也险些被压倒在地板上。

他开门时就闻见浓重酒气,白日酗酒,也不知哪里来的西洋做派。

酒鬼没回应他。杨修贤搂着他往卧室带,不忘带上大门。大门砰然作响,连带着整间屋子的门窗都抖一抖。或许第二天整栋楼都会传遍他搂个男人回家,传就传吧,他哪儿在乎这个。

他留下纸条,就是笃定井然会来找他。只是这一天来得还是太迟了些,井然显然比七年前有耐心得多,将他那点志得意满的信心悉数磨光。

若是井然不来找他,乘航班直飞回意大利,也不是不可以。回去便可享受晴暖和日光,不用再在漫长的黄梅天里等雨停。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这个选择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杨修贤心头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使他终于从患得患失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一个胜券在握的上位者。

他把井然压在柔软床垫上亲吻。井然醉得眼神发蒙,连带着回应都笨拙。杨修贤抽出手来解他的衬衫纽扣,问他:

“知不知道我是谁?”

井然迷蒙地眨两下眼睛,点点头。

“我是谁?”

他含含糊糊地嘟囔:“阿贤。”

“真乖。”

杨修贤很满意,在他嘴唇上吧嗒亲一口,扯开领带,凑上去啃他的脖子。井然起先还哼唧两声,到后来连哼唧都没了。杨修贤一看,得,睡着了。

他心里痒了半个多月,半点肉味儿没尝着。好容易等着这块肉送货上门,还没来得及尝,人沾枕头就着,真是上他这儿睡觉来了。

井然一无所知,睡得很沉。长睫毛安静地覆着,呼吸平缓。

杨修贤恨恨地在他颈子上留个牙印:

“给我等着,醒了就要你还。”

井然当真醒来时,杨修贤刚洗完澡,揉着头发往床边走。

“醒了?”

他穿了件宽大T恤,两条长腿在井然眼前晃。井然偏了偏头,没有看。杨修贤偏偏走到他眼前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回,嘴里尚有牙膏的薄荷气味。

井然垂着眼睛说要洗澡。杨修贤说没有,热水用完了,爱做就做不做拉倒,说着就骑到他身上来扒他衣服。

井然从没有过这种体验,他有轻微的洁癖,即便所有人都邋遢,他自己也要是干净的。而此刻,他满身酒气,衬衫皱得像团废纸,杨修贤却干干净净地骑在他身上,发间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他颈子里落。说不清是谁把谁弄得更脏一些。

两个人胡乱亲了一阵。杨修贤在浴室就做好了扩张,这会儿急不可耐地扶着他的性器要往下坐。不知是扩张不足还是太紧张,后头甚至比他们第一次做还要紧。他一点点吞吃到底,像只被钉死的妖精,动也不能动,下一刻就要被捅穿。

杨修贤身后胀得发痛,恶狠狠地命令他不准动。井然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捉着他的手亲,说好热。

杨修贤哼了一声,扶着他慢吞吞地骑。过了一会儿终于品出些个中滋味,又嫌他不知道动。

“是你不准我动?”

“我现在让你动你怎么……嗯……”

井然这一下顶得他尾椎发麻,一时连声音也变了调,前头因着方才痛得发软的性器也慢慢翘起来。

井然伸手替他撸,身下每一次往他最受不了的那一点顶。杨修贤喘得很急,爽得受不住,几乎要叫出来。井然在床上的每一点都是他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最知道怎样让他舒服。

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像下一刻就要断掉。老房子的隔音约等于零,杨修贤压着不敢叫,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就俯下身去要他亲,嗓子里猫似的呜哩呜噜。

一场情事酣畅淋漓,宾主尽欢。杨修贤在落着雨的窗边画了半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天,细细品赏如今这冷淡疏离的美人如何在床笫之间红着眼失神又失控。

高岭之花难撷,越是难撷便越有人愿意等。

他原本以为自己得偿所愿这一回便可心满意足,却不想还咂摸出些意犹未尽的滋味来。

不是不好,就是太好,反而让他心里痒。想到有了这一回便没有下一回,就更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本。

井然难得有一回结束后不曾即刻淋浴,只是眯着眼,脸埋进枕头里,长睫毛半合不合,神情懒倦。

杨修贤伸手要开床头柜,像是想到什么,手上动作顿了顿,最后还是把抽屉推了回去。

小朋友洁癖严重,闻见他身上有烟味总要不高兴。

他下意识去瞥井然,望见对方的眼神也落在他身上。

“介不介意?”

杨修贤道。

“我冇所谓,”井然说,“随你开心。”

杨修贤挑了挑眉毛,最后还是取了烟松松叼在齿间,又问井然:

“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

“不知道?”杨修贤笑了一声,“护照丢了?”

井然沉默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丢了?”

井然没再应,侧了脸埋进枕头里。杨修贤按灭了手里的半支烟,心情没来由地好起来。

他凑过去吻了吻那人的蝴蝶骨。

“那就多待几天。”

井然就这样在杨修贤家赖下来。

他不做饭,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变。每天闲着没事就是翻杨修贤的画,一张能看一下午。杨修贤忍他一天两天三四天,终于忍不住了。

那时候井然坐在沙发里举着根自己做的逗猫棒,黑猫跳起来够逗猫棒上的铃铛,没够着。井然又把逗猫棒举起来摇一摇,铃铛叮叮当当地响。

杨修贤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啊?”

井然迷茫地睁着大眼睛看他,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别和我装傻。”杨修贤说,“不吃你这一套。什么时候去补护照?”

井然听了,只是抿着嘴笑一下,接着逗猫。猫的视线跟着逗猫棒上五光十色的穗子转,脑袋摇来晃去,像个拨浪鼓。

“你看它呀。”

井然的套路左不过那几样。装听不见,装傻,笑一下蒙混过关,或者抱着他黏黏糊糊地亲,手顺着腰线滑下去摸他尾椎,每每总能将他质问到床上去。

爽当然是挺爽的。杨修贤光顾着爽,爽完了觉得不对劲。吃他的用他的还要睡他,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即便有道理可讲也讲不通。沉默是金,井然有座金矿。

杨修贤坐在窗边等了半天,仍然没等来他的回答。

他叹口气,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最后还是把目光移回到窗外的雨幕上。

算了。

杨修贤想。

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港岛豪门出身的小少爷吃过他的软饭,他杨修贤也算了不起了。

4

小少爷吃软饭也吃得要挑要拣。杨修贤菜烧得一塌糊涂,又浓油赤酱,多甜口,他吃不惯。一声不响扒拉碗里的白饭,半天扒拉下去两粒米。

无怪这人在意大利饿出胃病,不合胃口的东西连半口也不愿意吃。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杨修贤说,“不吃就洗碗去。”井然真站起来,端着基本没动过的碗进了厨房。杨修贤冷哼一声,接着吃饭。

结果他半夜还是起来煮了泡面。井然迷迷糊糊睡醒找不到人,趿着拖鞋出来找他。看见杨修贤把热气腾腾的一小锅辛拉面端上桌,里头还有两个黄澄澄的溏心蛋。井然眼巴巴地看着,问他:“你吃那么多?”

“我乐意。”杨修贤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管得着吗你。”

井然“哦”了一声,又转回卧室到床上躺着。

过了一会儿杨修贤回来,倒床上几乎把他给挤下去。

“你干什么?”

“我吃完了。”杨修贤说,“洗碗去。”

井然终于发了火。翻身下床,卧室门甩得震天响。

走至客厅,桌上一锅辛拉面没动过一筷子,两个溏心蛋完好如初地卧在面上。井然愣在那里。

杨修贤躺在床上打哈欠,听他在卧室外头大动干戈地擦桌子、洗碗,又进浴室冲完一整个澡。

唉,赔本生意,搭进去一碗面两个蛋不说,还连带水费。亏,太亏了。

井然轻轻推开卧室门,没有开灯,或许还以为自己没有吵醒床上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躺至床上,老旧床板吱呀叫了一声。他屏气凝神,不敢再动,怕吵醒杨修贤。

见杨修贤始终没有响动,像是已经睡熟,他这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拥住对方,脸埋进他肩窝。

他刚冲完澡,身上有股子干净的潮气。叫被拥着的那个想起猫浇了一身雨回来,也是这么湿淋淋地往他被窝里钻。猫可以拎着后颈丢下床,人却怎样也甩不脱。杨修贤想着,叹了口气。

拿他没办法。他想,一点儿办法没有。

井然从他肩窝里抬起脸,小心道:“我吵醒你了?”

杨修贤不予置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对不起,”井然说,手上却箍得比原来更紧,“……对不起。”

他没有忘记,他全记得。甚至连井然从前在酒店早餐时只拣太阳蛋吃的细枝末节都不曾漏下。井然在透骨海风里踽踽独行至如今,海面无穷无尽头,只有他一叶孤舟,顺着天穹里的蔚蓝星座往更远处去。这一夜却终于让他拾得顺潮而来的半样旧物,如同从遥远过去透来的一缕回声。

航行是否有尽头,他总是不知道,纯粹只是凭着一腔孤勇向前。这一缕回声却成了渺茫稀薄的可能性,他攥进手心里的救命稻草。

航行或许真有尽头,那尽头是伊甸园,是永无岛。他的心上人远在天边,等着他来接。只要他行得足够久足够远,终有一刻能牵得爱人的手请他上船,天涯海角也随他去。

他拥紧怀里的人,心里暗暗想:

我会接到你的。

一定。

5

酒吧有个驻唱乐队并不稀奇,都市人来来往往寻欢作乐,总要有些背景音。业不业余没人在意,谁也不指望在酒吧一隅觅得一些唱片业的沧海遗珠。

可乐队里有漂亮男人,就又不一样,毕竟漂亮男人在哪里都是稀缺资源,理所应当获得更多视线和青眼。

乐队主唱瘦且高,唱功与普通酒吧驻唱一般持平,KTV选手里的佼佼者。唯一特别的或许是那张脸,嗓子或许还不够他吃这碗饭,加上脸就足够,甚至足够匀出一点儿来让他隔三岔五收一束捧花。

有姑娘献过殷红玫瑰一捧,递交到主唱手里时引发全场起哄和口哨。姑娘浑不在意,大大方方:你唱得是真烂,长得也是真帅。

哎呀,主唱说,毕竟是业余选手嘛,你得体谅体谅。

那你的主业是什么?

主唱说:琴棋书画唱,我不唱歌的时候画画。

哦——有人起哄,喊了一声:艺术家!

这一声很快引发全场哄笑。主唱在众人笑声里捧着玫瑰笑眯眯:哪儿能呢。

前段时间乐队的大提琴手老婆生二胎,回家伺候月子去了。酒吧老板找主唱商量事宜,问他有没有备用人选。天蒙蒙亮,主唱刚吃上一顿青黄不接的饭,说不清是夜宵还是早餐。他在腾腾热气里慢条斯理地嗦粉,悠悠地道:有倒是有。

那不就行了。

主唱咽下嘴里这一口,又道:没演出经验。

那就多磨合磨合,老板即刻拍板,明天早点带他来,你们几个先练练。

这一晚,乐队演出出乎意料地受欢迎。当晚便有人献花。主唱没来得及伸手去接,献花的年轻男孩先说:哎,不是给你的!刚说完,周遭笑声一片。

主唱很快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向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年轻男孩在众人目光里走到大提琴手面前,把手里的捧花向前一伸。

大提琴手睁着大眼睛,难以置信似的指了指自己:我?

年轻男孩掷地有声:就是给你的!

看热闹的人总是忙不迭要把热闹哄抬得更大。小男孩儿给同一性别的大提琴手献花,自然比姑娘来送更有看头一些。

大提琴手求救似的向主唱投去目光,主唱在昏暗灯光下给他做口型:接吧。

他收回目光,礼貌地向对方笑了一笑,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话道谢:谢谢。

他笑时比不笑时更好看,有种冰消雪融似的柔和。年轻男孩这时候反而害羞,扭过脸匆匆下了台。

演出远比外行人想象得辛苦。中场休息时,井然在酒吧后巷抽烟。一旁的杨修贤懒洋洋地斜倚着墙,问他:

“什么时候学的?”

“不记得了。”井然说,“二十四岁?二十五岁?”

他神情冷淡,眼神有些空,或许和此刻状态有关,人在疲极的时候很难再维持寻常状态。杨修贤却心头突兀一动,夺过他指间抽了一半的烟按灭,下一刻就把人强按在墙上吻他。

他很少这样有侵略性。杨修贤谈情时总是温柔,接吻也要接得缱绻。从前他把井然当小朋友,吻他额头,也吻他侧脸,此刻却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进肚里去。

两人吻得难解难分。远处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笃笃笃一声声传来。井然下意识分神去看,被杨修贤拽住领子。

“专心点。”

昏暗灯光下,那人的嘴唇红润湿濡,嗓音也因为长时间的亲吻沙哑低沉,像诱哄也像嘱咐。井然望着那人昏暗灯光下的面容,当真着魔一般又吻上去。

两个姑娘的声音一高一低。

“我操,那俩男的……是不是他俩?”

“就是他俩!主唱和拉大提琴的!”

“那他俩、他俩……”

“都这样了还能是什么?让你别动心别动心,我就说搞艺术的都他妈十个有九个gay。”

姑娘哀号:“我失恋了!”

“走吧你,甭他妈在这儿丢人了……”

井然没憋住,笑了一声,吻终于接不下去了。杨修贤也笑了笑,拨开他的刘海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后不后悔?”

“不后悔。”井然看着他,“从来都不后悔。”

井然望着他的眼睛里,仍然同七年前一样充满赤忱爱意和信赖。

杨修贤叹了口气。

“你会后悔的。”他说,“我不值得。”

井然始终望着他:

“你值得。”

杨修贤凝视了他很久,眼中有复杂情绪。可凝视到最后,还是松了撑在墙上的手。

“走吧,”他说,“该回了。”

杨修贤牵起他的手,自顾自在前头走:“一会儿下班回去吃什么?鱼丸粉?”

井然望着他乱蓬蓬的后脑勺,笑了一下:“……唔好。”

“你又来,”杨修贤说,“我做饭你又不乐意吃。”

“我吃啊。”他说,“你做溏心蛋好吗?”

“不做!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两个人一如往常为鸡毛蒜皮沟通对话,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可井然知道——

他动摇了。

6

演出的第十四天,凌晨时候开始下雨。天晴了不过两日,夜里复又下起来。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夜间便响了雷,豆大的雨点子就这么砸进了窗里,连带着人身上也溅了几颗。

杨修贤原本睡得很熟,忽然觉得脸上一冰。他半梦半醒,伸手一摸,湿的。这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来。窗外屋顶上的夜空就在这一刻短暂地亮了一瞬,雷声由远至近,轰隆隆地响。

这他妈的。杨修贤翻身下床,老房子的窗实在太旧,这会子正在风里雨里兀自飘摇,吱呀作响,他伸手要关,插销锈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竟关不上。

雨点子顺着风兜头盖脸地浇。操。杨修贤骂,咬着牙使了点蛮劲,这才硬是把那扇老窗关上。

身上半湿不干,他也懒得计较,只是拿床头搁着的毛巾擦了两把,便又要倒回床上接着睡。眼皮才刚合上半刻,他觉出不对来了——井然在哭。

他没有醒,是在梦里哭。眉头锁着,泪水把长睫毛淹成一簇一簇,喉间有极轻的、压抑的呜咽声,神情很痛苦。

杨修贤搂住他,右手顺着这个姿势搁在他后颈上,轻声叫他:

“井然?”

井然仍然锁着眉,像是魇得很沉。杨修贤低了头,吻顺着他紧锁的眉间落到那湿漉漉的眼皮上,几乎能感受到眼珠在薄薄眼皮下不安地转。

“井然,”杨修贤说,声音重了一些,“醒醒。”

那双潮气氤氲的眼终于睁开了。他哭得太厉害,眼圈都泛着红,神情却是茫然无措的,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处境里。

“……阿贤?”

杨修贤说:“你在哭。”

井然伸了手,在自己脸上摸到了一手潮意。

“怎么就哭成这样,”杨修贤捋着他毛茸茸的后颈,“做噩梦了?”

井然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杨修贤怀里,他实在极少有这种依赖而缺乏安全感的姿态。杨修贤在心里叹气:唉,吓着了。

“梦见什么了?”杨修贤说,“梦说出来就不吓人了。”

“……我梦见,”井然说着,声音很闷,“你不要我了。”

杨修贤笑了一声:“我又始乱终弃啦?”

“我始乱终弃你就这么难过?还哭成这样?”杨修贤接着逗他,“这么喜欢我?”

井然在他怀里闷声应:“唔系。”

“唔系什么,”杨修贤说,“不喜欢我?”

“我梦见,”他的声音短暂地滞涩了一瞬,“……你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他听得出来井然说的“走”是什么。

“这有什么,”他说,“早死早超生。”

“杨修贤!”

“我说真的……哦好好好,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他说,“你这表述方式也不对,我走哪能是我愿意走,怎么就叫‘我不要你了’?”

井然又不说话了。

杨修贤想,到底比自己小四岁,平日里再怎么成熟,其实还是小孩儿脾气。

“别想了,梦再真那也是假的。”他说,“这样,咱们干点什么,让你缓缓劲儿,好不好?”

井然看着他,还是湿漉漉的、茫然无措的眼神,很可怜,又无端地让人想欺负他。杨修贤亲亲他的眉眼,很温柔缠绵的动作,一只手却熟门熟路地伸进宽松的睡裤里撸动他的性器。井然要开口,被杨修贤制住:“命根子还在我手里头呢,乖点对你没坏处。”

“杨……”

“嘘。”杨修贤说,“听话。”

睡前两个人做过一回,这会儿他后头只简单扩张两下,便很容易地将那勃发的性器整根吞下去。

“怎么这么激动?”杨修贤笑着问他,“没两下硬成这样。”

井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看他年长的、鲜活的爱人,眼睛里含着笑,嘴角勾着,唇边那颗小痣在黑暗里看得不明晰。他伸手要去碰,像去触天边的一颗星。手却被杨修贤捉住了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一下。

“阿贤。”井然叫他。

杨修贤骑在他身上自顾自动着,嘴里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挑着往上勾。

“我想吻你。”

井然说。

杨修贤边抱怨他难搞,边顺从他心意换了姿势,让井然能想怎样吻他就怎样吻他。而井然只是一点点亲他,吻他唇边的小痣,让两个人的唇瓣碰在一处厮磨,间或轻轻地含和吮。杨修贤只是勾着唇笑,好像拿他没办法。

这性爱极尽温柔和漫长。不是为了发泄无处可去的激情,只是为了确认彼此的存在,和爱情。

窗外的雨还在下,滂沱浩大的一场雨,像要把整座城市都淹没进去。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

高潮过后,杨修贤浑身懒倦,斜倚在床头要开抽屉取烟。井然揽着他的腰,不放人。

“听话,”杨修贤拍拍他的手背,“一块儿,好不好?”

井然也抽烟,不过远没有杨修贤瘾那样重。这会儿也只能松了手,看他取了烟,松松地叼在齿间,点完了却取了送进他嘴里,自己再点另一支。两个人倚靠在床头,共同分享这一分钟廉价的乐趣。

“现在困了没有?”杨修贤问他,把烟灰缸递到他那一边。

井然按灭了那半支烟,小声道:“一点点。”

“行了,那就睡觉,明儿还演出呢。”

烟灰缸搁在床头柜上,嗙啷一声响。杨修贤伸了手,把井然搂进怀里,听他呓语似的轻声向他道“good night”,心里想,天都快亮了,这还古奈呢。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轻声道:

“睡吧。”

7

井然显然比杨修贤更受欢迎,原因不明。

他对外人惯常冷淡,反而更吸引人想要靠近他。给他献花的有男有女,连乐队成员也很快同他亲近起来。键盘手刚毕业,年纪差不多同当年的井然一样大,还是个小男孩。井然刚来的时候,键盘手甚至不敢跟他说话,没过几天就一口一个然哥地叫,缠着他要跟他学粤语。

杨修贤在旁边翻乐谱,冷笑道:“算了吧,我看你粤语没学会,普通话日渐煲冬瓜,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是香港同胞组团入沪交流学习。”

“你不要理他。”井然说,“你普通话很标准。”

“真的假的?”键盘手说,“那然哥可真是头一个这么说我的。”

井然:“……比我标准。”

鼓手在外头叫:“井然!人找你!”

“谁啊?”键盘手在旁边八卦,“是不是又是上回那个姐姐?”

“什么姐姐,”井然说,“没有姐姐。”

“哦哦,没有没有,那就是我记错了。”

杨修贤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翻乐谱,并不曾看他。井然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去了?”

杨修贤扬了扬下巴:“去。”

“我真的去了?”

杨修贤没理他。

井然走后,键盘手仍然在那里探头探脑,显然对来访者颇为好奇。杨修贤卷起乐谱抽了他胳膊一下,键盘手“嗷”一声叫唤:“你抽我干什么!”

“看个屁,”杨修贤说,“今儿晚上顾客就求婚。谱学会没有?”

“又不难!”键盘手说着,还是从他手里把乐谱接过去,“这人也真是,哪儿有人上酒吧求婚的……”

“人家愿意,”杨修贤说,“要么你别收人小费。”

键盘手做了个鬼脸,坐到钢琴跟前去,嘴里还嘀咕着:“彩排也不来,还得我们找个人替他……”

按对方的安排,被求婚的姑娘在唱至一半的时候会被主唱叫上来,随后对方上台求婚。键盘和鼓手还在磨合,井然在排练里担任顾客角色。

杨修贤漫不经心地唱着,这曲他实在太熟,用不着他花什么心思。他唱到一半,神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伴奏停下来,他才反应过来,勉强收敛心神板正道:“有请今天的幸运儿上台。”

键盘手问:“那姑娘谁演啊?”

鼓手说:“杨修贤,杨修贤演。”

杨修贤:“你有病吧。”

“你有病,”鼓手说,“我俩上去了谁伴奏?快点的,又没真让井然向你求婚。”

杨修贤在心里吐槽:他真跟我求过。

他磨磨蹭蹭,最后还是站到舞台中央。井然在台底下站了半支曲,这会儿终于走上台。

井然这天恰好穿西装,配上这阵仗,看上去还真有点求婚的意思。他用手抹了抹鼻子,略显窘迫地站到杨修贤面前。

杨修贤问他:“你热不热?”

井然说:“啊?哦,有一点……”

鼓手在后头骂:“你们俩聊什么天啊,入戏点成不成?”

“那我要念他的那份稿子吗?”井然问。

“念啊,你不念我们俩怎么看时间,那人的谱里还带变奏的,毛病。”

井然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稿子念起来。

“我们认识已经七年了。”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念,

“在这七年里,我们相聚的时间少,离别的时间多。可是很奇怪,无论隔了多久再见面,我仍然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喜欢你……”

也是七年,挺奇妙。杨修贤想。他看着井然的脸出神,无端地想起七年前的小少爷。

井然忽然停顿了一下。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港口。”

他说,

“那时候你抱了一大沓画稿,手里还提着画材。有一张画稿被风吹落下来,我捡起来,放到你怀里。你说谢谢,又看着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七年前在夜色烛光下结结巴巴背诵的小少爷同眼前的他一点点重合起来。

“……后来我想,或许我们的相遇真的在更早更早以前。在我们还不曾以如今的姓名和身份存在的时候,就已经相识。

“如果你觉得我太快向你求婚,那我要说,我们认识的时间或许比我们所认为的要更久。如果是这样,我就算不得鲁莽。”

杨修贤万想不到井然竟然真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借一层演戏的壳陈述真情。

杨修贤想:他怎么就这么敢啊?他难道就不会害怕的吗?

他好像真的不会害怕,凭一腔孤勇与爱就可向前。杨修贤分明爱他,却又不敢向他走出那一步。井然毫不介意,替他将九十九步走完,只等他迈出最后那一步。

他是光,是火,是与生俱来的热情和光亮。他拥抱杨修贤,温度几可将他灼伤。

杨修贤眼睛没来由地发酸。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井然:“你来真的?”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和你在一起。”井然照着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眼睛却望着他,“七年前是这样,七年中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到了今天,也仍然是这样。

“我知道我们有太多不同,我也知道你有太多顾虑,害怕一个故事到最后没有好的结局,可是至少,我们该去试,试着让这个故事开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没有你。”

井然说:“所以——”

杨修贤:“所以什么?”

井然单膝下跪,打开方才一直藏在口袋里的盒子。盒内是偌大一颗鸽子血,戒身镶嵌碎钻,富丽堂皇,十足香港富商做派。

七年前的小少爷红着眼睛叫他阿贤,说得结结巴巴。

七年后的井然望着他,神情温柔而坚定:

“所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仍然是光与火,带着滚烫爱意来拥抱他。如日光朝霞浸入海洋,将平静海面灼灼燃烧起来。

杨修贤红着眼笑:“为什么还是这一枚?你不嫌不吉利?”

井然自若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慌乱:“我不觉得的!如果你这么觉得的话,我可以再去……”

杨修贤弯下腰,吻住了他。

海风万千,吻你万千。礼花砰然绽开,纷然坠落,两人在一片闪亮碎屑中接吻。七年前,二十岁的井然和二十四岁的杨修贤也是这样在海风里接吻,身后渡轮鸣笛,残阳如血,一寸寸沉入海面。夜空里,蔚蓝星辰升起,水手的航船终于行至永无岛,接上他的爱人,再次向没有尽头的海洋启程航行。

天涯海角,随你去。

《番外·Ocean Deep》

1

井然和杨修贤拖着行李箱去和酒吧老板道别。

杨修贤笑眯眯,眼睛几乎弯成两弯月牙:

“我们要走啦。”

老板长吁短叹,只恨当初没签长期劳动合同,现在可好,一走就是两个。话虽如此,还是问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香港?意大利?”杨修贤说,“反正先找个能领证的地方把证领了。”

“也是。”老板说,“在国外多玩两圈,就当度蜜月了。”

又压低声音问杨修贤:“钱够不够?”

杨修贤叹气:“不够,还得您贴我点儿。”

老板还真当真了,掏出手机要给他拨款。杨修贤忙道:“哎,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是没钱,他有钱。”

说着捅了井然一把,井然一脸无辜。

老板还是坚持:“当提前给你俩随份子钱。”

又说:“喜酒吃不上,喜糖得给我寄啊。”

杨修贤大笑:“寄寄寄!”

2

回去的时候,井然跟他装乖卖惨:“我没有钱的。”

杨修贤坐在行李箱上仰脸看他:“那怎么办?婚不结了?”

井然:“不行!”

“那就把戒指当了,换个便宜的。”杨修贤说。

井然:“不行……”

杨修贤故意道:“为什么不行?”

“戒指它,”井然说,“有意义在。”

“什么意义?”

井然艰难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这个戒指,它是证人的。”

井然的普通话过了七年也没进步,甚至有开倒车的趋势,不用英文和粤语就说不明白。好在他话少,但凡句子长些就净是一些然言然语,连杨修贤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什么证人的,”杨修贤费解了,“这是赃物?”

“哎呀,”井然急了,“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说明白点,用粤语用英文都行,”杨修贤补充,“意大利语也行。”

然而井然这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来劲。你说他普通话烂,他不承认,更加要讲,非要证明一下自己。

“那个时候,”井然说,“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带着它,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我带它去过很多地方,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它陪着我。所以它是证人呀,它都看见了。”

杨修贤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酸也有点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故意问他:“看见什么了?看见你有多惨,我有多坏?”

井然摇摇头。

“你不在的部分,它都参与了。”他说,“所以我把它戴在你手上,就是你也参与了。”

小少爷脑袋里天马行空,永远有浪漫绮思。求婚时他说或许他们在更早以前就相识,既然这样他就算不得鲁莽,是赴约。

七年前他们分散,他把杨修贤不肯戴上的那枚戒指随身带着,共他走过每一个地方。在杨修贤不曾参与的这七年人生里,这枚戒指都参与了。所以如今他把这枚戒指给杨修贤戴上,四舍五入就是他也参与了那七年人生。就好像他们从未分散,一直在一起。

杨修贤看了他很久。再张口时,喉头有些紧,不得不咳嗽一声调整声音:“你过来。”

井然弯下腰听他要说什么,却不想杨修贤攥住他领子,仰脸吻了上去。

再分开时,井然脸红得像熟透,杨修贤少在公共场合吻他。即便夜间的车站少有行人,也还是引起了一些侧目。他觉得害羞,心里又觉得好开心。

“我不走了。”杨修贤看着他说,声音笃定,“你也别想跑。”

“我不会跑的。”井然说,“永远都不会。”

3

两人走前,乐队聚一起吃了餐饭。

鼓手感慨:“要不怎么说队内恋爱要不得,好好两个人,说没就没。”

“呸!”杨修贤说,“放屁也不挑挑时候!”

鼓手自知失言,忙道:“我的错我的错,自罚一杯啊我,然哥也别生我气。”

井然只是抿着嘴笑。

“我们俩不干了也没什么,老张伺候完月子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再找个主唱,一样是乐队。会乐器的不好找,唱歌的还不好找?”

鼓手摇头,抿了口酒,叹气道:“还是不一样。”

键盘手酒后直接哭了。他毕业以后来沪打拼,乐队是他在陌生城市里难得的归属。杨修贤和井然终成眷属出国领证,怎么说也是好事,可他还是舍不得。

杨修贤抽纸给他擦眼泪:“哎,别哭了,你怎么跟井然似的啊,说哭就哭。”

键盘手边擦眼泪边看井然。井然耳朵都红了,半是埋怨半是害羞地叫杨修贤:“阿贤!”

“好好,下回不在公众场合揭你老底,”杨修贤说,“这不是哄小朋友要紧吗。”

又道:“我跟你说,你然哥可能哭了,比你能哭,那眼泪跟开闸放水似的,说来就来……”

井然捂着他的嘴道:“他喝醉了。”

4

井然恋爱以后气质变化许多,尤其是求婚成功以后。拒人千里之外的劲没了,变得腼腆又温和,杨修贤在哪儿他在哪儿,视线总是黏在他身上就移不开。

“你说恋爱怎么就能把人变成这样,”鼓手说,“刚认识井然那会儿,他多高冷啊,现在这样,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点儿不像他。”

“还是像的,”杨修贤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这样。”

键盘手问:“然哥今年多大来着?”

井然说:“二十七岁。”

键盘手说:“你俩谈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俩刚谈呢。”

杨修贤有点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用问吗,”鼓手说,“看你们俩那劲儿,黏糊。坐都得贴一块儿坐,肩膀叠肩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座位多大点儿不够你们俩坐的。”

杨修贤一扭头:“听见没有,离我远点。”

井然:“不要。”

键盘手在旁边直喊:“哎,你们俩也太肉麻了。”

杨修贤说:“是他肉麻,不关我事。”

5

“其实要真说,可能是算刚谈上。”杨修贤说,“中间分过。我回上海,他去了意大利读书。”

“后来呢?”

“后来就,他来找我了。”

井然说:“是你来找的我。”

“我哪儿找你了,不是你追的我吗?厚着脸皮非赖我家里。”

“明明是你来海洋馆找我的!”

“你见了吗,你不是让你助理说不见吗?”

“可你还是在公交车站等我了。”

键盘手在一旁很紧张,悄悄问鼓手:“怎么办?他们俩吵架,咱要不要劝着点儿?”

“不用劝。”键盘手说,“哪儿是吵架,打情骂俏呢。”

6

回酒店以后,井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杨修贤拉进浴室。杨修贤喝得也有点晕,问他:“干吗呀?”

井然直接上手替他脱衣服:“洗澡。”

“洗完了呢?”

“睡觉。”

杨修贤应了一声,由着井然伺候他洗澡。

洗完被光溜溜扔床上的时候,他觉察出不对劲了:“你不说睡觉吗?”

井然边啃他脖子边说话:“这个也是睡觉。”

杨修贤笑了一声。

井然不满似的咬他一口:“笑乜嘢?”

“没什么。”

杨修贤说,

“想起咱俩刚认识的时候。”

两个人第一次共度夜晚时,小朋友初尝了肉滋味,只知道愣头愣脑地往里顶,很快丢了第一次。之后犯羞似的把脸埋进杨修贤汗湿的颈窝里,不肯讲话。

杨修贤捋着小朋友毛茸茸的后颈安抚他,又同他咬耳朵,一点点教他顶胯。

“不是全身动带着下身进,那样太累。是胯骨和臀部肌肉直接发力,晓得伐?来,你感受一下。”

说着便握着小朋友的手搭到自己腰臀间,让他感受两处的肌肉怎样发力。

井然被他握着,感受到那截劲瘦腰身在自己的手心里肌理起伏,像一尾潮湿滑腻的、鲜活的鱼,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小心翼翼道:“我哋试下,好唔好呀?”

杨修贤伸手去摸,发现小朋友不过一会儿就又可提枪上阵,忍不住搂着他笑。井然就委屈:“你笑乜嘢?”

“咩都冇,”杨修贤道,“就单纯感慨一下年轻真好。”

井然俯下身来亲他,贴着他唇瓣一下又一下地吻。

杨修贤伸手搂住他颈子:

“说了多少次了,伸舌头。”

于是便缠绵悱恻地亲。港岛的夏日昼长夜短,于有情人夜却总是无尽,足够他们一点点学,一点点进步,在亲吻和爱抚里埋向彼此更深处。

转眼间七年过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然儿。”

杨修贤伸了手摸井然的脸。井然把脸颊贴进他手心里,迷惑似的看他:

“嗯?”

“你说实话,”杨修贤道,“有没有后悔过?”

井然思考了一会儿。杨修贤捏捏他耳垂,等着他回话。

“要看是什么。”他说,“如果是那个时候没把你留住,我一直都很后悔。如果是七年前遇见你,那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杨修贤“嗯”了一声,好像料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回答,又好像当真很开心。

他故意用粤语问:

“系唔系真嘅?”

“真嘅——”井然道,“我真系好钟意你咖!”

“那就好。”杨修贤捏了捏小朋友的鼻子,“我也是真的好钟意你。”

井然俯下身来亲他,这次终于记住要伸舌头。

夜还很长,一生也还很长。夜航的飞机闪着航行灯划过天边,像一颗遥远的、闪烁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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