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9日

[朱白] 龙谷回声(完结)

第一章 雨中逢·二零一八

“喂?朱老师,您到了是吗?啊,您直接往出站口走就行,我举着牌子,身上穿的格子衬衫,我在这等您。”

“嗯,好。我穿灰色帽衫。”

电话里的音质低沉动听,听着还挺年轻。白宇把胸前的硬纸板举高高,紧盯着出站口那头。人群灰色雨滴似的从闸机涌入,又迅速朝两边分流。白宇左右来回盯着看,一晃而过的明暗身影中夹着个灰上衣,不对,那是个老人——又来一位符合特征的,戴眼镜拎皮包,好像是老师?也不对,人家根本没往接站的这边看……

白宇正准备往前挤一挤,凭借身高优势让自己手中颜色面积都平平无奇的硬纸牌占据更醒目的位置,斜后方突然有人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请问……您是白书记吗?”

他转过头,只见棒球帽底下一双浓郁眉眼,再定睛一看,灰帽衫牛仔裤。帽衫的抽绳头上是两个小绒球,胸口绣着一枚绿色圆形徽标,中间是条青绿小恐龙,配着“IVPP”四个大红字母。

“哎?” 白宇愣神两秒,试图将眼前形象与“中科院博导”合二为一。这不能怪他,任凭他再发挥想象力,哪里想得到省里特地从北京找来的专家看着如此青春风华正茂。

而且……就也太帅了吧。

“那个,朱老师——” 白书记迅速检讨了自己之前的思维定势,连忙伸出手:“辛苦了辛苦了。”

“没有,” 对面年轻人的手接上白宇的,握了一下。“是我麻烦您跑这么远来接站。”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面对面一本正经地说着客套话,你看我我看你,朱老师的大眼睛认真地眨巴,配合着那两颗晃来晃去的小绒球,白宇就撑不住先笑场了:“我说朱老师别这么客气,你叫我小白就成。路上没吃饭吧?到龙谷村还得坐三个小时汽车,那边没什么饭馆,要不咱们在火车站吃点?”

“好,那就听你的,白书记你带路。”

“我说,真不用叫这么严肃。”

“那……小白?”

“走嘞,吃饭去。”

天没亮出门赶飞机,下了飞机赶高铁,一天就吃了个航班上发的三明治的朱老师听到这极富感染力的“吃饭”两字才觉出饿来,当即拎起背包,乖乖跟在白书记身边,朝电梯走过去。

高铁站是前两年新建成的,二层一排各色快餐招牌闪亮门面光鲜。两人打量一番之后,迅速选了一家重庆面馆。正是就餐高峰时段,只有靠墙一张小桌空着,两人面对面坐下,朱老师的大背包塞在桌底,白书记那块写着“中科院古脊椎所 朱一龙 老师”的纸板无处安放——他没带包,把硬纸板往胳膊底下一夹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接站了。

“给我吧,我包里还能放下。” 朱老师自然地接过纸板,歪着头又瞧了一眼上面的书法,拉开背包拉链,三下五除二塞了进去。

白书记不好意思地挠头,他也想弄个正式点的,无奈村委会办公室唯一的一台老旧打印机坏掉了,不仅坏了,拉开储纸盒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堆风干的昆虫尸体。他找不到白纸,只好把屋角的纸壳箱拆了,裁下一个面来,用圆珠笔描描画画,写上了专家的大名。

热气腾腾的豌杂面和麻辣小面端上来,两双方便筷子掰开,小桌立即显得空间局促起来,简言之,就是桌子顶上头碰头,桌子底下膝对膝。朱老师一边往自己那碗红红火火的面里倒着辣椒油,一边拿筷子戳戳拌拌,对面的白书记已经挑了一筷子开吃。看着这人埋头吃面的模样,朱老师心想这家面的味道肯定不错。他摘掉鸭舌帽,凑近碗里诱人的辣油香,和白书记毛茸茸的脑袋。

“听说北京的专家要来,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就那种……” 白宇抬头笑着说。

“哪种啊,白头发眼镜底有这么厚的?” 朱老师一听也乐了。白书记忙说,我可丝毫没有质疑您资历和专业能力的意思,就是真没想到,博士生导师这么年轻。

“……” 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小小地叹了口气,说,博士生还没招到呢,我去年年底回国进的所,现在课题组就我一个人,光杆司令。

白书记扳着手指头数,心想去年回国的话,假如朱老师科研能力超群加上鸿运当头,一期博士后就攒够资历,然后,博士后两年博士三年硕士三年本科四年……那么朱老师是……

“别算了,我八八年的。”

“诶?” 白宇手指头打结,这好像不太对得上啊。

“我是硕博连读,省了一年,加上小时候跳过级,比同班同学小一点。”

……哦。白同学在心中默默向学霸致敬。学霸却好像刚才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面也挺好吃的”一样,端起碗喝了口店家免费送的酸辣汤,问道:“你呢?”

眼神有点无辜,腮帮子鼓鼓,加上这件有点可爱的帽衫。总之,就有点像只仓鼠。

白宇嘴角带笑,对学霸中的颜值天花板仓鼠同学弯起眼:“我九零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川渝山区的雨说下就下,窗外巫山连绵,傍晚的天光下山是青黛色的,仿佛总有不散的雾气聚在山坳,让人一眼看不尽那山色。而山中那些人类目光所不及处,大概就住着呼云唤雨的神仙,翻手化云让巫山水色蒙蒙,覆手为雨遍洒巫溪两岸。中午白书记在山坡上看李子树时候收住的雨,这会又下了起来。

“巫澜县快到了!都醒醒哈,巫澜县到了!” 司机大嗓门喊醒了巴士里昏昏欲睡的半车人,靠着窗看雨的朱老师也被白书记拍拍胳膊:“咱们在县城下车,再换车往村子里走。”

巴士摇晃着拐进停车场,朱老师从背包侧面掏出折叠伞撑开,两手空空的白书记被他罩进伞底下。雨丝斜飘,折叠伞不大,朱老师把伞往白书记那边倾,又被白宇扳着伞杆给正了过来。

“别淋着你自己。这得怪我,今天出来着急了,伞也没带,还多亏你带了把伞,要不咱俩就得靠那块硬纸板了。”

伞下的朱老师笑了,往白宇那边挪了小半步。两个人紧挨着分享伞下一小片空间,朱老师侧过身,和白书记半对着面,将两人的肩膀都收进伞下。

“这边山区经常下雨吧。” 

“嗯,马上进雨季了。” 白宇看着渐暗天光里朱一龙的侧脸,45度角和山峰一样,主峰锐利险峭,那硬朗线条又被眼神柔化,被垂下的睫毛投下了湖光云影,和身后绵绵远山一样,朝夕之间神采变幻。

他忽然补上一句:“估计明早你能看见云雾。”

去龙谷村的小面来了,两人钻进车子。方才从万州北站到巫澜县一路的山路和隧道,这会愈加险峻,车子几乎开在悬崖峭壁上,深谷不见底,大团的白雾在谷中翻涌,随着落日变为深蓝。

“天晴的时候往下看,底下就是大宁河,河水是蓝绿色的,特别漂亮。啊,不过要是恐高的话可别往下看。”

朱老师眨着好奇的大眼睛表示他不恐高,而且现在啥都看不清,他还有点遗憾。白书记就热心介绍起了当地美景,说过两天我带你去,龙谷村附近风光也是一流的。

“这儿叫龙谷村,是有什么来历么?”

白书记表示,这他还真没问过。搞不好起名的时候,冥冥之中就知道这里有龙。

“去年我调过来以后,当时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危房,发现有好几家的院墙是拿一种圆石头垒的,看着又不太像天然的石头。我觉着奇怪,就问老乡,村里老一辈人说,这些墙有年头了,以前靠着村子北边山坡那全是这种石头。那时候也没在意,直到今年开春种果树在附近又挖出了化石,才意识到那些圆石头可能也都是化石,这个地区可能埋着很多化石。”

于是他打电话给县里,县政府联系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的考古队。考古队详细问完情况,说,您那是古生物化石,我们考古队只负责人类文明遗迹,所以这不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您得找古生物方面的专家。白书记跟上级打过报告后,又辗转联系到省里有相关专业的院校。接他电话的是位姓张的教授,张教授表示,看您发来的照片,基本能确定是恐龙,和我们这边的研究方向有些远。这样,我给您推荐一位中国科学院的专家,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我们在学术上有过交流,我觉得他应该合适。

于是,一星期后,白书记在重庆万州北站等到了北京飞来的朱老师。

听白书记说着这段曲折故事,朱老师打开了手机,重新翻看C大老师转发给他的那几张照片。

“这些墙体中间垒的,都是恐龙蛋化石。这种圆形的,一般是大型恐龙的蛋,和这张照片里趾骨化石的尺寸也比较符合。”

“大型恐龙?”

“嗯……” 朱老师又盯着照片看了片刻,说:“又不太像现有几个目的大型恐龙,等去了现场之后再研究吧。”

这几张照片发过来时,他正在写项目基金的开题报告,方向是蜥脚形亚目恐龙的分类及系统演化关系。所里研究恐龙的还有比他资历更深的研究员,他和张教授也只是学术会议上的一面之缘。总之,不知张教授为何找到他,而他看到照片的一刻,就决定放下手头事情,第一时间跑一趟龙谷村。

那些照片上的影像……他不擅长形容这样的感觉,就和童年时第一次在自然博物馆见到恐龙标本一样。

……似曾相识。

车子靠在路边开了门,白书记拉了朱老师下车。细雨暂歇,天已完全黑了,进村的最后几百米没有公路,朱老师跟在白书记身后,一步步踩着石板路。耳畔有叮咚水声,白书记说,是山上雨水流下来,冲着石头砌的水渠。

“从村子西边斜着上去就有一条河,叫白龙溪,明早天亮了你就能看见。”

快到村口时有个小上坡,石板被雨水冲得松脱。白书记把手里开着手电筒照明的手机递给朱老师拿着,自己手脚并用,右手抓住之前石板镶进去的凹坑做支撑点,左手朝朱老师伸过来:“小心点,这块路塌了,还没来得及修。”

握上来的手掌很厚实,比在机场的握手用力,能觉出手心的薄茧。这时候的白书记还不了解,古生物学家长年在野外工作,跋山涉水都不在话下。这不,朱老师另一只手还游刃有余地拿着手机照明,爬上坡后,说,这回要修的话,你就修成台阶,比斜坡的强。

小山村没有旅馆,白书记边开家门边说,得委屈大专家在我这凑合了,条件比较简陋,您别嫌弃。

两人进了门,白书记打开灯,朱老师环顾四周。条件是挺简单,水泥地面泛黄墙面,厅里几件木头家具,旧得露出斑驳木色,一张折叠餐桌靠墙立着,还有台大方块的老式电视机摆在屋角地上,顶上搁了个塑料桶。不知这电视机是不是已经坏了,闲置在这被当成杂物架。

小平房两室一厅,白书记把自己卧室对面那间收拾了出来,当作客房。他想着专家来了肯定要办公看电脑,就提前把自己屋里唯一那张书桌给搬了过去,门口挂衣架、小柜子什么的也给人搬了去。好在他自己东西不多,剩下的杂物收拾收拾塞进床底,也还算看得过去。

朱老师放下背包,瞧自己屋里干净整齐,对比那间十分随意的客厅,看来白书记把这有限条件最好的一面都布置给了自己。

那边白宇正在厨房鼓捣煤气灶。贵客来了,虽然没别的招待,总得让人喝上一口热水。可煤气罐偏偏这会没了气,火点不着。白书记叹息,让村里通上燃气是他长长工作目标清单上的内容之一,看来得早点提上议程。大晚上的煤气站早下了班,他晃晃地上的暖瓶,里面还有一壶底的水,打开瓶塞却没半点热乎气。

白书记无奈地放下暖瓶。莫叹气,叹气容易长白头发。绿水青山还得靠他变金山银山不是。

“怎么了白书……呃,小白?” 朱老师掀开厨房门帘,探进半个身子。

“没事。就,这里水质挺好的。就是您得凑合一下喝凉的……”

几分钟后,客厅那张折叠桌边,两个男人碰了碰杯。热水的温度暖身暖心,来自朱老师质量过硬的保温杯。

白宇喝了一口跨越祖国千里江山的热水,说,下回我一定请客,给你补上。

朱老师眼角笑出一片小纹路,说这不是没饭馆吗,你补什么。

高铁站那顿面条朱老师坚持没让他结账,说自己有出差补贴。

白书记把水杯往桌上一顿:反正下回我必须请,等你回去路过重庆的,我请你吃火锅。

朱老师的眼睛顿时亮了,火锅,那好啊。

第二章 巫山云

山中的空气总是湿润的。三月早晚微凉,饱和的水汽凝结为云,白书记说的巫山云雾,此时就萦绕在半山腰。

朱老师站在院子里,看那些洁白云兽在山中游走。白龙溪水在不远处闪着碎光欢快奔流,奔向山谷中的大宁河,再往天边,飞过巫峡汇入长江。白宇站在他身边,指着飘渺轻纱中的一片层叠远山,说,那就是巫山神女峰。

从这个角度看不出神女的模样,只见巫峰十二郁郁苍苍,上有奇峦峭壁,下有碧蓝潭水,中间被仙人衣袂似的云雾半遮,教人猜不透那山水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奥妙。

白书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胳膊腿。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仿佛是这片奇山秀水,又仿佛不是此时此地。

去年这时候,他还在市民政局朝九晚五地上下班,选派驻村干部的通知发出来,他也没什么想法。领导开会宣讲帮扶政策,他看到幻灯片上那个小山村的模样时,却顿时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抓住。等到会议结束,他第一个申请了去驻村。

发小给他送行,拍着他的肩膀大发感慨。说知道吗偏远山区夏没空调冬没暖气,点不了外卖收不到快递,到时候你想跟哥几个联机打盘游戏,搞不好都没信号。

白宇当即表示你少唬我吧,支教咱也不是没去过,没空调没外卖咋啦?而且一看你就没认真听讲,4G信号早通了。

等真到了龙谷村,正式成为驻村第一书记的白宇才切身感受到,这和去支教完全不一样。

他在自己将要住上两年的这间小院里整理着东西,第一次看到幻灯片时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说不出是哪里熟悉,仿佛眼前的一草一木之外,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梦也是从那晚开启的。梦中夕阳映水,长草飘摇,溪水正是流过门前的白龙溪,两岸长草却比他白天所见高得多,在落日余晖里被点燃了又熄灭。转眼间又是倾盆大雨,他躲进一处山洞避雨,身边有车马声,还有人在说话,听不清明,只有天地间的雨帘格外地密,盖住了一切旁的声音。

往后,他又梦见过好些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场景。梦里他仿佛要赶路,要去完成一件什么事,又好像在无尽的未知中等待。醒来惆怅,这梦做了多少回,他也没弄清楚和今天的龙谷村有什么关联。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就当自己上辈子在这生活过,现在重新来建设家乡吧。白书记如是自我开解,洗洗脸投入又一天繁忙的工作。

最近几个星期白宇都没再做这个梦了。昨晚接回朱老师后,他倒在枕头上就睡,那场大雨又潜入梦来,而且梦还有了新的情节。

“队长,前面的路塌方了!咱们过不去了。”

…………

“队长,车队清点完毕,所有箱子全部完好。”

……嘈杂的雨声和人声中,他听见有人唤他,陆先生。

“陆先生,我带您去村里找个歇脚的地方吧。这几天雨大,这路一半时可能修不好。”

雨帘中有把伞撑开,徐徐罩在他的头顶。他在电闪雷鸣中回过头。

——那张年轻的脸,那个刚才叫他“陆先生”的人。

他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喃喃开口:“小朱。”

“小白?”

他恍然中转头,太阳钻出云层,朱老师的侧脸被柔光照着,明暗交界的那条线自颧骨至嘴角。神女峰朦胧的愁绪被阳光洒上暖色。这人嘴角抿起来的时候,那里会有个小小的凹陷。

“啊,朱老师。” 白宇眼皮连着眨了好几下,迅速从恍神模式切换回龙谷村的白书记。“咱们回屋吃早饭吧,然后我带你去现场。”

“好。”

院子连着厨房,白宇打起门帘,两人前后脚进了门。由于昨晚煤气用完,煮粥煎蛋的计划全部落空,好在昨天多买了几个馒头,不用热也可以吃。至于拿什么下饭,自己吃过的那碟酱菜自然不好端上桌,白宇打开橱柜寻摸着还有什么现成的东西。

有了。他踮脚够过来一只玻璃瓶。

“朱老师你吃辣么?”

“昂,吃啊。”

那太好了。白书记将碗筷摆上桌,玻璃瓶中的浓墨重彩往碟子里一倒:“老乡自家做的辣酱,比买的那些老干妈啊什么都好吃。我吃不了太辣的,你多吃点。”

“……” 朱老师拿筷子蘸点尝尝,然后很实诚地把馒头涂成了辣酱汉堡。

发现恐龙化石的地方在村子东北边,从白书记家走过去,约摸半个小时。三月下旬花开正盛,远些的山林间有杜鹃红艳似火,近处缓坡上是娇嫩的重重雪白。白书记说,那些全都是李树。原先这片海拔一千四到一千六的地带没有什么经济作物,这些李子树是农科院专家筛选出来的品种,大前年移栽过来,去年就挂果了,今年看来能进入盛产期。

两人穿过李树林中间的小路,白书记指着前方一片空地:“就是那儿了。上个月打算把这片也开辟出来种果树,村民刚开挖,就挖到了骨头。”

挖出骨头的是个小年轻,忙不迭地扔了锄头直念不知冲撞了哪位先辈可别怪罪我啊……白书记过来看,虽说是骨头不假,但以他有限的人体生理常识,这显然不是人骨的形状和大小。于是白书记当即叫停开荒,拿出手机给这些重见天日的未知生物骨骼拍下了照片。

朱一龙站在那片空地旁,怔怔看了半晌。比照片上的景象更熟悉,但他明明不可能来过这儿。他搜寻着存于脑海中的无数化石照片,甚至没有哪种恐龙和这些骨骼足够相像。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就当是梦里见过吧。

他蹲下身,掏出背包里的泥刀,戴上手套。昨晚那个梦经历了一早的现实冲刷仍旧鲜明。无边雨帘中,他站在一间小院的屋檐下向外望,身后有人从屋里走来,对他说着什么。他只听得雨声,但那人是熟悉的感觉,不用听清说话声,也知道是他。

白宇走到他身后,略微弯下腰,不知说了句什么。朱一龙自恍惚中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几天老下雨,地里都是泥。”

……梦里雨停的场面,他就是这么蹲在地上凿开岩层。

……岩层。

而眼前这几块大部分已经外露的化石,周围却是松软的土层。

“小白,村民刚挖到骨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对啊,我当场就让大伙停工了,照片就是现场拍的。”

“……” 见朱老师沉思不语,白宇也在旁边蹲下来,仔细打量着这几块硕大的,呃,朱老师说是趾骨的东西。

“保存化石的基本都是沉积岩,这块的土层有点像……后来埋起来的。也可能是风化侵蚀比较严重吧。”

“我还以为化石就埋土里的呢。”

“那是新闻画面,都清理好了的。实际作业大都是从岩层里一点点敲,有时候还得用炸药。”

白书记乍舌,看着朱老师拿出锤子铲子在旁边敲敲铲铲,有点紧张地瞅了一眼地上的大背包。

幸好朱老师接下来没从背包里掏出炸药之类的危险物品,换了个地方又铲了一会,就拍拍膝盖站了起来:“附近表层没有露头,得再往周围探一探。白书记能帮个忙吗,帮我找两个工人。”

“没问题啊朱大博导,坚决听从专家指示,今天下午就安排。”

朱一龙露出略带自我嫌弃的表情:“别叫博导行吗,而且我怎么大了。” 

“那我叫啥,朱老师?朱教授?”

还皮上了。朱一龙盯着这人笑成一线的上嘴唇和唇上的两道小胡子:“我就比你大两岁。”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老白同志。

“行,朱老师长得年轻,我得管你叫哥。” 白书记步子迈得轻盈,往前跑了几步,回头喊道:“龙哥——”

身后的朱一龙抿着笑摇头,拎起背包,小跑追向那片香雪海中笑得灿烂的人。

铁锅里菜油飘香,小葱和蒜瓣扔进去,再打进金黄的蛋液。白书记熟练地颠起铁勺,把炒到半熟的鸡蛋盛出来,接着倒进切好的西红柿。煤气站送来了新气罐,白书记总算可以招待一下专家博导,啊不,他龙哥。西红柿鸡蛋炒好装盘,再炒个青椒肉片,一边的小白菜汤也刚好出锅。白书记哼着小曲端盘上桌,昔日不是食堂就是外卖的白公务员一身厨艺早已磨练精进,虽然做来做去也就会那几个菜,但好吃还是相当好吃的。巫溪水巫山云浇灌出来的蔬菜,田园小院里闲逛的走地鸡,哪能不好吃呢。

朱老师以认真干饭的态度对此表达了肯定。白宇把锅里余下的米饭都拨给他,说你还得辛苦挖土,多吃点。

“你每天三顿都这么自己做?” 

“有时候也没这么勤快,早上随便吃点,要么就一次多做点,晚上懒得做就拿出来热热。”

见朱老师端起汤碗的手停在半空,白宇连忙补上一句:“大部分时候我还是挺勤快的,放心,保证不让我龙哥吃剩饭。”

“不是,就……觉得你在这工作还挺辛苦的。”

“做个饭辛苦啥。哎,龙哥,干你们这行经常得去野外吧?”

“田野工作和实验室工作一半一半吧。”

“那你在野外怎么吃饭?压缩饼干?睡帐篷?”

朱老师笑了:“没那么夸张。我现在就是田野工作探索新化石点啊,不是坐在你家里吃热乎的饭吗。”

白书记挠了挠鼻尖,确实。那是因为有你宇哥。没人的地方你怎么办?

“成熟的化石区有工作站,或者住招待所,去探新点也要先确定大本营,当天实在返回不了,就睡车上。总之,出于安全考虑一般不让睡帐篷,出于健康考虑也不吃压缩饼干。”

然后朱老师科普了野外工作三件宝,馒头榨菜保温杯,开着车的时候选择就更多了,便携式燃气瓶煮个面啊,支起小铁炉来顿烧烤啊都不是问题。说着朱老师翻开手机相册,给冒着好奇小火花的宇哥看自己花样出差的照片。

“这在德国的一个化石点,我博后期间最后一站出差,出完差就回学校修了三个月化石。后面那个探方里站着的是我导师……”

照片里的朱老师刘海有些长,浅灰色脖套遮住下巴,眯眼看向镜头。

“这夏天吧,你还戴个围脖?”

“啊,脖套是第四宝,帽子、脖套、长袖T恤……嗯,还是脖套吧,”朱老师进入了选择纠结状态,说:“脖子后面最容易晒伤,露着工作肯定就晒脱皮了。”

防晒霜那么贵,出汗还得加速消耗,野外工作当然是靠衣服全副武装啦。白书记接着往后翻,五花八门的化石修理照片、文献截屏、一群老外中格外帅的亚洲面孔手捧金属奖状,前面桌上摆着一个形状颜色都十分诡异的蛋糕,蓝的,一坨。

“呃,我出站欢送时候拍的,蛋糕是组里一个博士的夫人烤的,那个项目做的是恐龙羽毛颜色还原,从化石痕迹中提取到了黑素体,还原出来认为这种翼龙的羽毛是蓝色的……”

好吧,恐龙原来还有毛。白书记的认知再次被刷新。后面的照片变成了到达大厅里熟悉的中文,朱老师直接划到底下,点开2018.1的相簿。

“这是前两个月在云南禄丰,中国第一个完成装架的恐龙化石就是在那发掘出来的。禄丰的脊椎动物化石群特别丰富,每年都有研究员在那,我过去是参加一个抢救性发掘项目。”

一片红土地上,几个头戴鸭舌帽的人围绕在一具恐龙骨架周围。腿骨和大半的脊椎骨已经露出土面,龙身扭着向左,仿佛蓄力待发,下一秒就要冲向猎物。

“这个被村民

“这是什么龙?”

“禄丰龙的一种,和那个中国第一的许氏禄丰龙是近亲。” 朱一龙点开收藏夹,找出一张像是博物馆里的恐龙标本照:“喏,就是这个,许氏禄丰龙,我们所古动物馆的镇馆之宝。”

白宇凑过去仔细看,那条龙脖子修长,以优雅的姿势抬起右脚,深陷的眼窝透过照片,穿过两亿年时光,注视着对它而言来自遥远未来的陌生物种。

白宇不禁打了个激灵。

从小他就对这些化石啊出土文物啊有种特殊的感情,有时候光是看着照片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仿佛那些物件承载的漫长时光里的故事要在眼前呼之欲出。然而这特殊感情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考古迷,相反,连家门口的陕博他都只去过一两次,因为走在里面心情莫名地难受。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他看着博物馆陈列柜中安静聚首的文物,灿烂文明几经离难,现在它们都在那儿呢,挺好。

时不时爱感慨的白同学高二文理分班时选了理科,后来又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公仆。

他听着朱老师开启了讲解员模式般地列数家珍,心想这个人是真的挺喜欢古生物。而且,像是为了喜欢的事会心无旁骛往前冲的那种。

……有点羡慕。

被悄悄羡慕了一把的朱老师毫无自觉,拿胳膊肘碰他,说你猜,这个标本是什么时候装架完成的?

“……七十年代?八十年代?”

朱老师摇头,两个圆钝的指尖放大屏幕。白宇定睛一看,标本底下那块牌子上写的是:

许氏禄丰龙

Lufengosaurus huenei Young, 1941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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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小科普:

  1. 有关“中国第一龙”,电影《无问西东》里有段学生在郊外上课的镜头,那位讲解恐龙的教授是我国古生物学泰斗杨钟健先生,电影里的恐龙就是许氏禄丰龙。七七事变后,我国科研人员转移到大西南,杨先生在云南开展地质与古生物化石调查工作。许氏禄丰龙就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由中国人自己发掘、研究和装架的第一条恐龙,被称为“中国第一龙”。
  2. 古动物馆是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所创建的博物馆,其中有不少珍贵标本。馆徽上的恐龙就是禄丰龙~
  3. 上一章里朱老师衣服上的古脊椎所所徽(图片请百度),其中的元素是北京猿人侧脸和一条大恐龙,那条恐龙是我国另一著名恐龙,马门溪龙。

第三章 龙溪水

白书记说安排就安排,吃过午饭就帮朱老师找来了两名农民工。把三人送到东北坡后,白书记说,下午我还有事,你收工了自己回去行吗?

“行啊。”

白书记又跟两位民工嘱咐,小王小吴,你俩跟他一起回去啊,别让他迷路了。

“放心吧,我丢不了。”

“嗯,那行,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说罢白书记拍拍朱老师肩上的背包带:“我回村了啊。”

哎,唠叨起来还真是……父母官。朱老师打开记录本,几笔画出这片斜坡的形状和地理位置。北面连着蔚龙山,西南方向连线过来画一个小圆圈,2.5km,标注:龙谷村。他又转向南边,抬头见那片李树林糯白可爱,白衬衫的瘦薄身影平举两臂,左摇右晃地踩着土路边上高起的那一窄溜走平衡木。

朱老师笑了笑,在“2.5km 龙谷村”后面加了个括号,写上精确坐标:白书记家。

眼前的缓坡有五六百坪,发现的趾骨化石是残片,周围有没有更多化石遗迹,需要先做初步探查。朱老师先地毯式走了一遍整个区域,肉眼可见的表层没有什么线索。他从背包里掏出工装背心套上,那就开挖吧。笔记本迅速画出几条线,朱老师叼着笔,拿指南针定好方向:发现化石的点为西南角,往东往北每五米取一个点,纵向挖掘,先弄清地层关系。

两位农民工听朱老师讲了发掘要点,连连点头,三人各自开工。

回到村里的白书记也没闲着。去年开始,镇里开展下属村的厕所改造工程,国家有财政补贴,每户改造验收以后补贴1000元。一千块购买建材加上人工花费,还能有富余,白书记本来以为村民会积极响应,没想到拒绝的还不止一家。

连着猪圈不愿拆的,怕以后清理化粪池太贵的,说家里地方小的……白书记一家家上门唠嗑,有困难的想法帮着解决,没困难的就做思想工作,争取把龙谷村最后一批旱厕改造完成。

等到夕阳满巫峡的时候,跑过三家厕所的白书记和沾着满身泥巴的朱老师在门前面对面,白书记说,走,龙哥,我带你洗澡去。

“昂?” 站在原地的朱老师显然有点懵。昨晚他简单洗脸刷牙就睡了,没好意思问白书记他家淋浴在哪。毕竟大老远接站又是搬家具又是烧开水的已经够麻烦人家。自己清早出门之前冲了个澡,不洗也没关系。

现在朱老师才认识到,白书记家压根就没有淋浴。龙谷村唯一能淋浴的地方,是村里的公共浴室。

白书记拎起电视机上那只塑料桶,把洗发水香皂毛巾什么的扔进去,又蹲在客厅柜子那翻了翻,回过头说:“这还有块新的,给你。”

朱老师默默接过那块香皂,回自己屋里拿了套换洗衣裤。哦,拖鞋,还有拖鞋。白宇给他屋里放的那双是粉色条纹棉拖,他找出了自己带的一双塑料拖鞋,想了想又从背包夹层里抽出一卷塑料袋,扯下一个把拖鞋和衣服装了进去。

那卷塑料袋是他们所去年地球日做的纪念品,印着硕大的所徽,一条绿色马门溪龙配着IVPP四个红色字母分外醒目,旨在倡导各位研究人员外出工作莫忘垃圾分类回收,共建美丽绿水青山。

朱老师提着小青龙塑料袋出来,白书记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两人在满天橙红的云霞里出了门。夕阳下人影长长,朱一龙对公共浴室对回忆还停留在童年时代的爷爷奶奶家,后来家家户户装起热水器,好像也只有老一辈还会去公共浴室了。

眼前这幅场面,是不是该找来收音机,点播一首夕阳红。

傍晚浴室还有半小时的营业时间,三两洗完的人从大门口走出来,见白书记来了,都热情地打个招呼。白宇也跟个老大爷似的跟每个人打招呼,今天这么晚过来啊、晚饭吃了没、你们家棚子修好了吧……

旁边的朱老师人形立牌般保持微笑,白书记又搂上他肩膀,说,这位是北京来的专家,来咱们村考察化石的……

朱一龙心想,这人可能就是天生热情……跟谁都这么热情。

等到两个人站在更衣室柜子前面时,浴室里已经没什么人。白书记解着衬衫扣,见朱老师还跟个人形立牌似的站在那,就朝他扬了扬下巴:“脱啊,龙哥。”

“……”

“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会关门了啊可就没热水了,” 白书记看看墙上的表:“还有二十二分钟,我转过去我不看,你赶快。”

说着白书记背过身去,打开对面的更衣柜。下午和李子花一般白的白衬衫在浴室灯光下显得有些狼狈,后侧腰那里蹭脏了一大块。白书记右手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往外扯,左手又解了颗扣子,衬衫就像罩衫一样被他脱下来。

……太瘦了。朱老师盯着那背影,肩胛骨的突起内侧有两个窝,流畅线条一路顺到腰。而且这腰……两边都没有一点肉的么,裤腰掐进去的地方也没勒出半点赘肉。实在是太瘦了。

白书记就这么背对着他褪掉长裤,弯腰在裤腿上拍了半天,又把那条小腿搭在长凳上,歪着脑袋瞧。

“……怎么了?”

“没事,猪拱的。”

“啊?”

白书记笑了,把那条毛茸茸的小腿放下来,单脚蹦了两下:“要改造厕所,原来底下是猪圈,现在得给这只猪搬家,可能他生我气了。”

朱一龙伸手扶住他:“严不严重?”

“没事儿,好着呢。” 白书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另一只脚踢了两下,把裤子踢掉,随手叠了叠就往柜子里一丢。朱一龙低头去看他那条腿,小腿侧面青了一块,还略有些肿。

“你就打算这么穿得严严实实的扶我去洗?” 白宇偏过头,咧嘴冲着朱老师笑。

“……你等一下。”

身后窸窸窣窣几声,咔哒,柜门锁上。白书记惊讶地回头,朱老师已经脱光了,朝他走过来。

二十秒……十秒脱衣?这也是野外工作者的必备素质之一吗?别说,素质还真……挺不错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胸肌这胳膊,非常可以啊,而且……

白书记目光从某个过于显眼的部位移开。不是他故意盯着看,素质不错的青年研究员走过来要扶他,这个部位已经快凑他眼前了。他连忙自己站起来,长腿一迈跨过条凳,朱一龙的手抬在半空,等在他正好能够到的地方。白书记伸手搭上:“龙哥,你都晒不黑的吗?天天野外工作还这么白。”

“……我在野外工作都是穿着衣服的。”

这间浴室是白书记上任后的改造工程之一。赞助商很慷慨,崭新的喷头能调节角度水量又大,淋浴区里面还修了个泡澡的方形浴池。两个人在淋浴底下洗完之后,白书记就拎起毛巾往里走,像尾鱼似地溜进了浴池。

“呼,真舒服——龙哥!你也过来泡泡!”

朱老师走过来,看了看水池里颜色不明的液体。

“煮的艾草汤,活血化淤的。” 白书记靠在浴池边上,拍拍旁边的池沿,示意朱老师下来。

“你这得冰敷吧,能泡热水么?” 朱老师迈进水里,看着水底白书记莲藕似的腿说。

“不能吗?” 白书记把那条腿抬出水面:“可我想泡澡啊,” 说着他又往水里出溜:“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这一刻,你不能残忍地剥夺我为数不多的享受……”

朱老师被这一番打乱节奏弄得有点找不着北:怎么就变成我残忍了,我又不是拱你的那只猪。他默默叹气,走过去一步,伸手握住人的脚踝,托起那段腿毛打绺的莲藕,说,泡吧。

白宇愣了一瞬,你这样我会被看光的诶朱老师。他低头往水下瞧,多亏自己英明创意让这浴池供应的是药草汤,看不清。朱老师在他旁边坐下,捏着他的腿肚子,搭在自己胳膊肘上:“你太瘦了,得锻炼结实点,要不怎么为人民服务。”

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朱老师比较有本钱就多为我服务服务呗。他眯眼享受那双厚实的手在自己脚腕上捏着,慢慢往水里滑,泥鳅似地没个形状。

“呼……今天快跑散架了。”白书记干脆闭上眼睛,头往池沿上一靠。

“累死了……真不想干了啊——”

嗯?朱老师对这个革命态度大转折倍感意外,紧接着手中的脚腕一动,白书记整个人倒进水里。他忙俯身伸长另一只手,托住人的后脑。

白书记在他手里半睁开眼:“吓着你啦朱老师,我就躺会儿。” 

朱一龙有点紧张地看着白宇,保持着这个姿势。枕着他手的白宇却好像很放松,又闭起眼睛开始絮絮叨叨。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有时候就是登攀不上去你说咋办呢……朱老师,你说我能不能放弃一下啊?”

“白书记,党员干部不能丧失理想信念。”

白宇睁开一只眼瞪他。朱老师眼神里带了笑意,面上表情不动,仍旧一脸正气:

“小白同志,你得时刻牢记……”

“朱大博导!” 白宇哗啦一声从水里坐起来:“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朱一龙笑着抬手挡水花:“别闹。” 那边的热水接着泼过来,朱一龙边躲边往回撩:“你这是伤害无辜群众!”

“来啊!” 白同志坚决要在互相伤害的路上越走越远,见朱老师还寻摸着要抓他那只脚腕,就游到人身后,趁其不备往那白得晃眼的脖颈和后背上泼了一捧热水。

“你干什么——” 朱一龙话音没落,头顶的灯突然灭了一半。

“要关门了。” 白宇笑着喘气:“今天先算平局。”

“刚才你犯规。”

“那我下次让你先手。”

…………

回到家里白书记烧水下面,白天在院子里摘的小白菜还剩半把,下进去再打两个鸡蛋。锅是银色雪平锅,从家走时老妈给他塞箱子里的,煮汤炖菜煎蛋样样全能。平时白书记连碗都懒得拿出来,就着一口锅直接吃。

煮好的一锅小白菜鸡蛋面端上桌,白书记才想起来,今天不是他自个儿吃,又回厨房拿了两副碗筷。

“自己盛,别客气。”

两双筷子分着捞了锅里的面,白书记夹起一个荷包蛋放进朱老师碗里,端起锅朝他抬抬下巴:“来。” 朱老师推过碗,看白书记给他倒了大半碗面汤。

“挺好吃的。” 朱老师端起碗来喝口面汤,说,“看样你平时都直接端锅吃吧?”

……被发现了。白书记“嗯”了一声,索性放弃给剩下的一个荷包蛋装盘,从锅里夹起它吃掉。朱老师笑着看他,说,老让你做饭,下次我来吧,我也会做。

“那……行啊。” 白宇放下雪平锅,眼睛亮晶晶。

“别太期待。我做饭一般也就能解决生存所需。”

两人吃完饭洗过碗,白书记拎来洗澡时提的那只塑料桶,搁在院子里,打开地上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放水,把脏衣服泡进去。

“你在这边都这么洗衣服?” 

“嗯那,村里都这么洗。我大张旗鼓地单独弄个洗衣机,不合适。” 说完他一拍腿:“咳,是我没考虑周到,事先没跟你详细说明这边的情况……” 

朱老师指指地上的塑料桶:“还有吗?借我一个。”

“有。” 白书记回屋拿来了两个盆,一袋洗衣粉。朱老师接过来,摘下袋子上的小夹子,说:“平时出差没法洗澡洗衣服的常有,” 他拍拍拿洗衣粉那只手的手腕,完成了一个标准的称量加样动作:“你怎么不周到了,我觉得……特别周到。”

小山村还保持着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夜晚没什么光污染,天上星子就极多。晾上衣服,白书记关掉门廊的灯,再仰头看时,就是满天的银沙。晴朗的晚上站在这看看,什么烦恼都小了。朱老师抱着盆走过来,也朝星空望了一会。白书记关上门,说晚安,龙哥。

没过多久,白宇睡屋的门被敲了两声。他其实没锁门,留着一道缝,朱老师在门缝边上继续敲了敲,轻声问:小白?

“进来吧。” 白宇踩着拖鞋下来,他刚换上睡衣躺进被窝,床头灯还没关。他手碰到门的时候,朱老师刚好把门推开了,人也不往里走,站在门口向他腿上看一眼,递过来一个小瓶子。

“云南白药喷雾,你自己涂点。” 

“啊,” 白宇接过药瓶:“谢谢啊龙哥。”

他还想说什么,人已经走了,留给他一句,晚安,小白。

第四章 雨中逢·一九三八

晚上睡下时,白宇还想着天气预报报了几个连续的晴天,今晚也没什么云,但愿明天太阳晒一天,地上的泥就干了。他得找人修村口那块路,嗯,其实他也想过,那个坡就应该修台阶……眼看四月了,希望朱老师在的时候少下点雨,别让人家耽搁时间……

胡乱想着入了梦,那场笼罩天地的大雨却再次扑面而来。

有人在冲他喊。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前方停着的卡车跑过去。

“队长,前面的路塌方了!咱们过不去了。”

又是塌方。这样的场面好像已经遭遇过很多次。他沿着一辆辆车检查苫盖在箱子上的雨布,这路太窄了,卡车没法调头……

他大踏步地往回走,记得刚拐弯不久,倒回去的话是不是有别的路。

天色黑沉,忽一极亮闪电伸向阴霾远山,炸雷响过,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路况一时望不清明,他瞥见左手边黑黝黝地似有一山洞,抹了把脸向洞口走过去,打算先避过这一阵豪雨。

意外的是,洞里有人。那人见了他迅速站起,姿态警觉,见他举了双手,才走近来仔细打量。

……朱老师?

站在洞口黯蓝光线里的朱老师却好像不认识他,嘴唇抿着,朝洞外望了一圈,又垂下眼睫盯着他的夹克:“你是……”

白宇听见自己说,我姓陆,陆远。生意人,送一批货往重庆那边去,遇上塌方了。我们的车就停在前面,我来看看路……

大约是他言语足够真诚,年轻人的神情放松下来,把他往里让让,说,前面那吗,前两天就塌了。

他细看对面这张年轻的脸,比朱老师更瘦些,头发像是淋湿了还没有干,软软地贴着额头,眉睫也带着湿润,身上是件淡色上衣,斜挎背包,一手拄着把伞。那背包和半边上衣还是干的,看来这把伞没拿来给他自己遮雨。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还是个娃娃嘛。分明一身书卷气,怎就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山洞里。

“小兄弟,怎么称呼?看样你也不是附近人?”

“我姓朱,你叫我小朱吧。我跟老师过来的。”

“大学生?”

“研究生。”

“不简单啊。” 他张着嘴打量人家:“你们做什么研究的,跑来这地方。”

“……恐龙。” 

外面又是一个炸雷。他没说话,年轻人以为他没有听清,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说:“研究恐龙的!这地方有化石!”

…………

白宇摸到枕边的手机按亮,四点零八分。这梦的视觉效果仿佛有连通五感的冲击力,他整个脸都麻酥酥。那个朱老师……小朱……眼睛是会放电吗,有没有人跟他说过不能盯着人看啊……

“队长——队长!”

他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还是那个山洞。有人拨开长草朝这边走来,他忙走出去挥手,雨势已经弱了,对面的人小跑上前,向他报告:

“队长,车队清点完毕,所有箱子全部完好。”

“油还有多少?”

“够开到白帝的。”

“好。咱们在这附近过夜。”

“……陆先生!”

他回过头,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暮霭茫茫中小朱睫毛忽闪:

“陆先生,我带您去村里找个歇脚的地方吧。这几天雨大,这路一半时可能修不好。”

车子在泥泞的山路上小心倒车,小朱说的路口拐进去有一片空地。虽是死路过不去,但地形傍山,周围岩石陡峭树木遮蔽,他们的车辆停在这算是隐蔽。

小朱带着他们弯弯绕绕走进几点亮光,打开一间院门:“这是我借住的地方,几间房都是空的。你们先歇歇,我去跟老乡说一声。”

过了一会小朱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老头。老者朝着一屋子人脸上挨个看,用方言跟小朱说着什么,小朱边比划边说,您别担心,他们做生意的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路塌了过不去……说着回头看向他,他往夹克内里的口袋摸,摸到一个裹着金属圆板的小布袋,就伸手递了过去。

老者叽哩咕噜又说了一堆,末了小朱跟着出去,回头冲他一笑:“等着,老乡说有吃的。”

不多久,小朱抱着一盆洋芋回来,热乎的。他拿给大伙分,随口问道,你老师呢?

“老师先赶去昆明了,上课不能耽搁。我在这再考察一段时间。”

“昆明?那你们是……”

小朱握着一只洋芋,看向门外的雨:“老师是北平地质院的。去年我们迁到长沙,在长沙临大讲课,梅先生请他留下来。可是没过多久长沙也被轰炸了,学校又往西迁……” 那看雨的侧脸忽地转向他,轻轻笑了一下:“五月我们在蒙自胜利开学了,现在叫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雨声沥沥,一时谁也没再说话。小朱掰开那只洋芋,放在嘴边吹吹,递给他一半。

第二天果然出了太阳。朱一龙戴上棒球帽,套上工装背心,把馒头辣酱煮鸡蛋往背包里装。白书记今天要去县城办事,中午不回来。

“你有没有要捎的东西?”

“嗯……” 朱老师想了想,说,能给我带瓶可乐吗?

白书记笑出声:“可乐村里小卖部也有,点个难度大点的。”

“那火锅?”

“你当我是机器猫吗?火锅带不了!” 白书记突然眼睛一亮:“有了,肯德基!县城有肯德基,还有家必胜客,龙哥,怎么样?”

“嗯,都行。”

“都行是要哪个?”

“你哪家顺路就买哪家,我都一样。” 朱老师划开手机点了几下:“我加你微信。”

“好嘞。” 白宇点了通过。朱老师的头像是一只蓝色小恐龙,背上生有翅膀,双手捧着一只好似陶罐的东西,恬然凝视。白宇发过去一个小猫咪招手的表情包,小恐龙居然回了个“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怎么个意思龙哥。”

“出差所在地没有招待所、饭馆的,在村民家吃住要按当地情况给人补贴。” 朱老师挥挥手机出了门:“按照规定,我不能在你家白吃白喝。”

白宇笑着摇头,收了红包。你不是来白吃白喝的,朱老师,但我怀疑你是带着更高级目的来动摇我D干部的唯物主义信念的。

你一来就给我的未解之梦推动情节是什么情况啊?每天一集?

傍晚朱一龙回来时,院子里蹲着个小女孩,拿根树棍在地上画田字格。听见院门推开,小女孩雀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树棍继续来回描,说:“你找老白吗?他不在家。你得等一会儿。”

老白?朱老师哑然失笑,走到小女孩旁边蹲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自己在这等他,一会儿天要黑了。”

小女孩停下笔,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不告诉你。”

“小九?” 白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没等朱一龙站起身,小女孩已经哒哒哒地跑了过去:“老白!你回啦!”

“小九乖。”白宇满面笑容,提着两个大袋子,用身子挤开院门进来。被唤作小九的女孩跟个小大人似的要接白宇手里的袋子,下巴往朱一龙那边一努:“那边有个大哥哥找你。”

“大哥哥啊,叔叔认识,”白宇简直乐开了花,袋子递给朱老师接着,说,这个哥哥最近就住我家,我忘给他钥匙了,他进不来门了。他一手牵小九,一手搭上“大哥哥”的肩膀往屋里走:“哥哥是科学家,住在我这做学问。”

小九飞快地看了朱一龙一眼,小声说:“那好霸道哦。”

进了屋小姑娘把两个作业本往白宇桌上整齐一摆:“语文和数学,我都写好了,生字拼音抄了十遍,你帮我检查检查。”

“好。”白宇从袋子里摸出个红豆派给她:“等我看完了,星期天去你家给你。”小女孩摇头不肯要,白宇就给她塞在手里拿好:“按时完成作业给你的奖励。这几天在家多读读课文,刚学完的一课要读通顺了。”

“晓得咯,那我回了。”白宇开门送她,见孩子奶奶已经过来院子里接,就让她们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晓得,你跟哥哥在家也注意安全。”

“这娃说啥子。”白宇回了屋,把钥匙串上的备用钥匙摘下来给朱老师,然后开始拆袋子摆出汉堡薯条:“哥哥久等了,来,辣汉堡,冰可乐。”

汉堡还温乎着,可乐杯上水珠冰凉,朱老师拿着一杯,白宇跟他碰了一下,冰块哗啦啦地欢快作响,看来店员至少给他放了半杯冰,这会还没化完。

白宇咬了口汉堡,说:“那小姑娘,留守儿童,跟她奶奶住一块。她妈妈去世了,爹在城里打工,说是这两年都没回来过。去年小学一年级没上两个月就家里呆,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谁问啥也不说。后来我隔三岔五去她家,跟她熟了,才知道她根本听不懂学校老师讲什么,同学也不跟她玩。”

“所以你帮她辅导功课?”

“嗯,学校那边也去说了,好容易是给说回去上学了。”

龙谷村没有小学,最近的学校在邻村石鼓村东面,两村以白龙溪为界,学校就叫白龙小学。小九每天上下学要走不近的路,白书记亲自送了她几天,之后找了住在附近的几个同校孩子,让小九跟着他们,每天大伙结伴一起走。

可能拜白书记在孩子群中的亲和力所赐,自我封闭的小姑娘逐渐说起话来,甚至在同龄人中交到了朋友。白宇挤着一包番茄酱,笑道:“现在进步挺快,开朗多了。”

朱老师也笑:“多亏你。难怪跟你这么亲,管你叫老白。”

“不公平,”白宇拉长声调感叹:“人家叫你哥哥诶!”

“你白赚的比我大了一辈,还不知足。”

“听听,这叫什么话!”白宇指着自己的头,伸到朱老师眼前:“你听听!”

“啊?什么?”

“听见老白的白头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了吗?!”

“……没听见。”朱老师如实回答。然后凑得更近一些,贴着他头发丝说:“没长白头发,但是番茄酱蹭上了。”

“啥?”白宇在头上摸了两下,看看自己手指头,伸出舌尖舔了口,没舔干净,又含进嘴里吮了吮。

“你别动,我给你擦擦。”

白宇趴在桌子上,朱老师拈起他那绺糊了番茄酱的头发,拿纸巾仔细擦,擦完下意识地舔舔自己食指上沾的番茄酱:“好了。”

趴在桌子上的人仍旧眯眼揣手,懒到只从袖口露出半截手指头,把剩下一个红豆派往朱老师那边推。朱一龙撕开纸盒包装,胡撸一把赖在桌子上的毛茸脑袋:“快起来,你饭还没吃完。” 说着将那只红豆派一掰两半,递他一半。

白炽灯光下,白宇看着那半个递过来的派愣住了。小朱递给他半只洋芋的画面在眼前重叠,同样的姿势,同样指甲极短的手……

“给,怎么了?”

“……没,没事。”他接过红豆派咬下一口。又甜又绵。细腻的甜味越过梦里无尽愁绪,他差一点就要张开口问,朱老师,你有没有也梦见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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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西南联大的历史:随着北方形势日益危急,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及南开大学迁往长沙,组建成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于1937年11月1日开学。同一时期,中央地质调查所撤往长沙。

文中小朱提到的梅先生就是梅贻琦校长了。长沙临大并未安定多久,在连遭日机轰炸后,1938年2月,师生召开誓师大会,分三路开始迁往云南,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于昆明校舍紧张,学校先在蒙自开学授课,同年8月蒙自分校结束课程,迁往昆明。

第五章 桐花院·一九三八

接下来几天,白书记对睡觉这件事都充满了忐忑和期待的矛盾情绪。唯物主义者不讲怪力乱神,但这要说是梦,也太过逻辑完备并且具有可重复性,细思起来还真教人汗毛直竖。已经养成每天十点半必犯困的良好作息的白书记又下载了一书架的长篇小说,团在被窝里看到哈欠连天。没办法,整个家里唯一的娱乐设施就是厅里那台大脑壳电视机,他搬来的时候就是坏的。他总不能跑去跟朱老师说,我害怕我睡不着,我老梦见你你给我想个法子吧。

没法子。白宇关掉了又一部搞不清自己看到哪完全不知所云的电子书,凌晨1:16分,去他的不管了,朱老师在这我还不能睡觉了吗?逃不掉的就要积极面对,逻辑完备又有可重复性的梦,完全可以当科学问题来面对嘛!

做完这番心理建设,白书记放下包袱丢掉手机,闭眼坠入了黑甜乡。

可是现实就是不要按照你的想象来。本来建设好了打算继续看连载的白书记接下来每天都梦得七零八碎,一个个片段仿佛电影剪辑。然而进入那个梦境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能感受到陆远的感受,甚至能回忆起陆远的回忆。

……

洋芋咬在嘴里既苦且涩。长沙火车站被夷为平地那天,他们刚把最重要的八十箱文物在湖南大学图书馆安顿下来。街上乱作一团,旁边旅馆正有人在办喜事,新娘新郎一并遭了难。庄先生急得快把眼镜腿捏断,说赶快请示!找车子!这里也呆不得了……

四处奔走寻车和连夜转运的场面镜头摇晃,他仿佛在黑暗隧道里穿行。他抱着登记册挨个检查箱子上的编号,在密密麻麻的一串签名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愿消息没有走漏给日军,他们还来得及把文物运出去……

他在几近窒息的紧张中惊醒,再沉入黑暗时,眼前是一张报纸,巨大标题黑白照片触目惊心。

他们前脚离开湖大后,炸弹就在爱晚亭爆炸。校园遭到地毯式轰炸,已成一片废墟。照片中一只断手压在瓦砾之下,黑体字跟着惊叹号:校舍工厂全部被毁!墙倾屋塌死伤者众……

逃过一劫的他们带着文物马不停蹄地往南奔。皮先生把图书馆出借给他时,说图书已经搬走了,武汉失守,长沙不复是安稳之地,韭菜园的长沙临大拟西迁云南,吾校也正准备搬迁……

唉,如今岳麓山下已成断壁残垣,他没机会去跟皮先生说句对不住了。

离家数载,他还是从报纸上得知昔日那几所熟悉的学府业已被迫离开北平,和当年的他与那一万多箱国宝文脉一样,踏上了漫漫南迁的长路。

江河路远,不知归期。

辞别父亲的时候,他说,我一定会将它们完完整整地带回家。

……父亲是否还安好。上次收到家里的消息,还是十余月前在南京城。

南京……

咽不下喉口的酸涩,他站起身走向雨帘,好让天上的雨砸去他脸上的雨。胸中有团火烧着,无论如何,他想,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在,只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还在……

“陆先生?”

……

甫一回头,眼前黑夜的大雨滂沱已变作明光小院。婆娑树影下,一只只木箱上的油布被解开,庄先生和吴先生搬开捆绑的稻草、除去油布,把箱子搬到阳光底下。旁边是他们的便衣警备员,看似步态随意,实则处于全副戒备状态。

“我能过去看看么?”是他身边的小朱。

“嗯,过来吧。”他领着人走进光芒里,警备员瞥见生人身影,下意识地手臂一动。小朱整个人顿时僵住。他握住小朱手腕,轻拍了下:没事。又朝警备员说:“小兄弟不是外人,而且有我带着呢。” 说罢看一眼小朱笑道:“人家是北平的大学生,又是研究生,研究之物说来比此处器物还久远千万倍。”

小朱在木箱前蹲下,微笑看向他。他低头开启箱盖,小心地取下顶上一层压实的稻草,薄薄的油纸包裹安然嵌在棉花层中。

还是干燥的。他轻轻地长吐一口气,打开油纸,露出内里的华美封面。

“王右军《快雪时晴帖》,珍重中之珍重。”五载前自故宫出发时,这一件《快雪时晴帖》还是父亲亲手包裹装箱。锦缎烫金流光如故,他缓慢展卷,将这件曾被乾隆帝称为“千古妙迹”藏于养心殿内的瑰宝在这不知名小院的阳光下轻轻展开,平铺在两只木箱上晾晒。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小小一方信札历经沧桑,已变为黄檗色,前后题跋仿若山水长卷,跨越时光连绵无绝。太阳照在背上很暖和,小朱靠近他蹲着,身上有阳光的香味。

……

……

“起来喝点水,小心着,我扶你。”

他靠在一个结实的臂膀上被抱起,那人扶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窝里,另一手端过一只碗。

贴着的锁骨那里的皮肤凉丝丝的,他动了动身子,没力气,嗓子疼得要命,兴许是发烧了吧。他就着碗沿抿了一口:“……难喝死了。”

“很难喝?”

他抬头,见小朱低下头在那碗边尝了一口:“……还好吧,你得再喝些。”说着又把碗怼到他嘴边。“这儿没什么药,我拿老乡晒的泡桐花煮的水,清热利咽的,你喝了也许能退烧。”

没办法,他接了碗闭住呼吸灌下几大口。

“公路被炸毁,干着急也是无用,你要是再病倒,那就……”

“我哪里就病倒了。”他撑着坐起来,仔细搜寻着回忆。塌方的山路总算被修好,他们刚整备好车辆,准备重新出发,跑回来的老乡却说,白帝镇遭了轰炸,去往巴县的路也被炸毁了。

“……看来要在这多耽搁一段时日了。”

“你先把身体养好。”

“就淋了点雨,莫得事。”

文物放在民宅内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日本人的飞机下次会不会就飞到此地,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附近多山,兴许有合适的洞窟……也不知走水路的欧阳先生他们到了重庆没有……他胡乱想着,倚着的年轻人推推他:“再躺会儿吧。”

他倒回枕上,怔忡地望着屋顶。北平他住的那间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泡桐树,每逢春末桐花遍地,小孩子们拣来串成串来玩……

他问小朱,这有桐花?

“对,老乡说山上很多,哦,咱们院子里那株就是。”他偏过头去瞧外头那棵树,不是开花季节,自己都没注意到。大概是很久无心赏景,或是离家往后便不再觉得落脚处是家了。

“……很累么?”

什么?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小朱。年轻人坐在他床边,神情温柔,蓝衫子背着光。

“一路这么难走,保护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很累吧。”

……是么。他没想过。好像,也没有觉得自己在保护重要的东西。没有保护者与被保护的,他的命早就和那些文物连在了一起。

下意识地含在舌尖的“不累”两个字没有吐出口。这一刻他突然想,要是能回家就好了。哪怕是白日梦,一分钟就好。

于是,他歪头枕到小朱手上,叹气一般地拉长音调:是啊……累,累死了……

被第n次推迟的闹铃吵醒的白书记揉着眼睛拽过衬衫往身上套,不是吧,怎么就八点一刻了。九点他要开会,这下早饭来不及做,小白菜地也来不及浇了。

“龙哥儿?”

“哎,小白——”

他踩上鞋子循声走向厨房,朱老师正一手雪平锅一手盘子走出来。

“我煎了个蛋饼煮了点小米粥,过来吃吧。”

白宇拿碗盛粥,不好意思我起晚了,但是,起床就有早饭吃的感觉可真叫一个好。

“你……没睡好吗?黑眼圈有点重。”

白书记又使劲揉揉眼睛:“有吗?”朱老师点头:“你不是睡挺早?”

大科学家,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叫我怎么回答啊?难道说我失眠多梦每晚跟你去约会?他夹了一块蛋饼,说,我追玄幻小说连载呢,特精彩,停不下来。

“你会追玄幻小说啊,”朱老师笑了:“我以为你不会看那类题材的呢。”

“那我看啥?《果树培育大全》?《蔬菜养殖技术》?”

朱老师笑得肩膀直颤,白书记说,中午自己吃饭啊,今天我一天的会,出门钥匙别忘带着,路还记着怎么走吧?

“都自己走好几次了,地图早背下来了。”朱老师的抱怨显得毫无抵抗力,看着絮絮叨叨的小白书记眼神像个老父亲。又听人嘱咐了半天冰箱里有馒头有菜冷冻室还有速冻水饺我昨天买的随你想吃什么别凑合哈,朱老师喝掉碗里最后一口粥,两手撑在桌上看他:“知道了,老白同志。”

这个称呼还真是屡叫不爽,老白同志立马就抗议了。“怎么老了,我要是都得叫老同志那你还大我两岁呢。是吧龙哥儿?”见朱老师不言语,又凑人跟前叫:“哥哥?”

“哎。”

厨房里朱老师哗啦啦地冲着碗筷,白书记踩着开会的死线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包里塞:“我着急走,拜托你了哟。”说完他拎包一脚迈出门,又扭头回来,朝朱老师喊:“龙哥,再拜托你个事儿——”

“嗯,什么事?”朱老师擦着手过来。白宇就说,你帮我浇点儿水。

“昂?”浅蓝衬衫格子领带,今天还配了一副挂绳眼镜,挺好看的……就,哪里需要浇水了?是下巴上的毛刺剃太短了,得浇点水长出来?

白宇瞧朱老师一脸懵地上下打量自己,噗嗤笑出声:“想啥呢龙哥,我是说,给我院里那块小白菜地浇点水。”

“……啊,好。”

望了眼白书记走下坡去的身影,朱老师搬了个板凳在水龙头边坐下,拿来塑料桶接水,准备浇灌那畦嫩绿的小白菜。

……唉,看来没睡好的不只他一个。

——————

Reference:

泡桐的树语是,永恒的守候。

泡桐花可以入药,味苦,性寒,可清肺利咽。

故宫文物南迁历史:1933年初,山海关失守,北平陷入危机。行政院发布南迁文物起运的密令。1933年2月5日,北平全城戒严,13491箱文物从神武门广场出发,趁着夜色运往火车站。从此故宫文物开始了长达25年的迁徙流浪。文物分批运抵上海,后转运南京。七七事变爆发后,文物又分三路继续向后方转移。最后一批文物离开南京码头后10天,日军发动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南线的80箱精典文物经汉口-长沙-贵阳,藏于贵州安顺的华严洞中,长达六年。1944年独山陷落后,又迁往四川巴县,于巴县安澜一处山洞存放了两年多。

中线9369箱文物经水路走汉口-宜昌-重庆,最终到乐山安谷乡,密藏七年。

北线7287箱走铁路经汉中、成都最终到四川峨眉,保存于峨眉七年。

1945年抗战胜利后,各路文物复集中到重庆,开始分批返程。大部分文物乘船穿过巫峡,顺长江东归。回归路程亦颇多周折,在《故宫回声》宣传片里,陆远再次站在出发时的院子里,为这段历史拍照见证,已是1958年。

宣传片中的石鼓是南迁路上最重的文物,每个重达一吨。走陆路运输时每辆卡车只能装一个石鼓,总共有十个……途中几度遭遇翻车,由于故宫人专业的打包技术,文物无一损坏。

本文中长沙遭遇轰炸、文物紧急后撤的历史是真实发生过的。去往重庆途径巫县这段路线是虚构,实际那80箱最精华的文物离开长沙后走的贵阳,到巴县是1944年的事了。

现在重庆有个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2021.6月开馆的,纪念重庆与这段特殊历史的缘分。

文中陆远晾晒的《快雪时晴帖》,就在80箱精典文物之中。图片是当年巴县安澜的小院,故宫人曾住在这里守护国宝。《快雪时晴帖》在1949年乘坐“昆仑号”被运往台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第六章 桐花院·二零一八

东北坡上,朱一龙和两位民工坐在地上喝水擦汗。

这一带是典型的沉积岩结构,长石砂岩夹杂泥岩,并混有少量粉砂岩,按照地质年代划分,属于侏罗纪新田沟组。朱老师寻着石头裂缝处撬,找到几处蕨类跟贝类化石,看来此地不是曾经有过湖泊,就是有生物遗体被水冲来,沉积于此。这是好迹象。只是没找到大块骨骼,只有若干碎石渣状的残片。大型脊椎动物的化石很难保存完整,受沉积环境和地壳变动影响,能够找到的往往是残缺的片段。但这些实在太过零散,之前发现那只恐龙的其他部分在哪里?莫非已经在地壳运动中破坏丢失了?

方圆十米探索无果之后,朱老师盯着整片空地,老僧入定般地发呆了一个中午。往返白书记家要一个小时,反正白宇不在家,他一早出门时也没打算自己回来休息吃饭,浇完小白菜地,就回厨房装了些馒头榨菜西红柿黄瓜什么的,这会找个背阴的斜坡一坐,和两个农民工一起吃完午饭,就发起了呆。

其实田野工作的大部分时间常常花在田野调查上。没什么有价值的证据的话,就不能立项。而广博大地调查起来可以穷年经月,经费这样花掉可是没法交差的。所以不少考察项目跑完一趟之后都没有下文,回来写个报告,从此尘封架上。

这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定,从见到照片那刻时,就几乎确认这里一定埋藏着巨大的未知,等着他去发现。

让朱老师发呆的不只这一件事。到龙谷村第一晚那个梦之后,他几乎天天都在梦里过电影。一开始听不清的说话声在后面的梦境中析出形象,他转头,满院阳光就洒进他的眼,站在那处光明里的人对他说:

“过来吧。”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是一碗黑芝麻汤圆。

是这好听的声线像咬一口淌出的黑芝麻心儿,还是因为唇边那颗小痣,又或者只是,自己想念家里的芝麻汤圆了……好像很久没吃过了。

树荫下戴帽子的人手臂一动,他背上登时一紧——那是一个持枪的姿势。脚步顿住的下一秒,陆先生的手覆在了他手腕上,两个指头轻拍着:没事。说完又朝那边的人笑语了几句。

覆着的手掌是粗糙干燥的,指腹有茧。这个陆先生,之前还说自己是生意人……

……

那天醒来时白宇已经起了,正蹲在院子里用水龙头接水洗脸,见他出来,问道:“龙哥,早饭我煮元宵吃行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穿越到什么诡异的平行宇宙,愣在那盯着白宇的嘴唇和唇边痣看了半天。白书记给他看得发毛,把他拉过来往水龙头边上一按,说:“洗把脸就睡醒了,你爱吃哪种馅的,黑芝麻还是红豆沙?”

“都行……”

白宇端了水盆往院子里一洒,甩了两下溅上水的凉拖,又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搭,嘴里应着“好嘞”进了屋。朱老师还呆在水龙头边上,见人走了,才默默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沁凉的水。

……没穿越,而且气质差着那么多呢。梦不是真的别瞎联想,这不科学。他把脸埋进水里。

……

“我给你拍张照吧。”

背靠着山坡,他脚下是一片掘开的土石,里面化石的四个脚趾和掌骨已经清晰可见,连着的一段长骨还藏在围岩中,露出了一端的形状。

“你这是要留着拍国宝用的,别费胶卷了。”

“你这也是国宝。”陆远说着擦了擦镜头:“快站过去,表情这么严肃,笑一个嘛。”

他闻言露出一个笑脸,那边的陆先生也笑了:“我拍过照的东西可都丢不了,等我到了重庆啊,把这卷胶片洗出来,给你立个证……”

……

依靠山坡盘坐的朱老师倏地站起。不科学就不科学吧。眼前场景与前一晚梦中所见渐渐重合,他叫来两位民工,指着面前一步的位置:就这里,咱们开工。

此时的白书记正带着几个投资方的代表往村子东边走。同行的村民是个七旬老大爷,村子里的万事通,一路上把龙谷村的风土人情历史传说讲了个天花乱坠。

“书记选这块地风水好,北边是二龙山,西边有白龙溪,背后有靠山,门前有流水,这是聚财的宝地……”

白书记打断这番迷信言论,跟投资方介绍:“这块地建厂的话,离公路不远,同时和村子挨着,招工和交通都比较便利。”

农科院专家引进的那些李树是含糖量高的脆李,适合酿酒。去年李树刚开始结果,因为交通不便加上销路也没打开,有一批货最后滞销,刚刚走马上任的白书记赶忙动员家乡朋友,大伙一通转发总算是卖掉了那些李子。随后他算了一笔账:按每棵树产量60-70斤算,来年进入盛产期,一亩就是几千斤,以目前销售渠道和交通运输条件的话,产量是肯定过剩的。于是,建酒厂的事去年就提上了议程。他跟对口帮扶单位、酒厂的人反复谈了不知多少次,方案总算定下来,那边的实验室工艺研发也出了结果,果酒厂若是能办起来,产业价值将大幅提升。

“这个地理位置确实不错,白书记,古人是青梅煮酒,现在这是青李酿酒,李子长在绿水青山里,水也是山上的水,你们这可得好好宣传啊。”

“必须的,现在不是有那个什么直播卖货吗,我计划着今年李子结果了就搞直播,到时候把龙谷村的风光和故事一讲……”

“那是,相传这山里还有龙呢。”老大爷说。

“怎么讲?”白书记转向老大爷,问道。

老大爷来了精神,又开始滔滔不绝:“解放前这地方叫‘龙骨村’,因为山里挖出过龙的骨头。喏,就北边那座蔚龙山,挨着二龙山的。”老人手一指,说:“后来日本鬼子扔炸弹,那时候我还刚出生啊,我娘背着我往山里跑,我娘后来讲,她就在半山腰看着炸弹炸开的,村里房子都毁了,人一个也没少,大伙都跑出来了,都说是有龙神保佑……现在那块山里还有防空洞哩。”

“那后来呢?我是说……龙的骨头?”

“后来也有人挖过,没挖出个名堂。龙嘛,不是哪个来都得见的。”老大爷又说:“你们这回请来那个专家小伙儿,你讲是搞啥子的?啥龙?”

“……恐龙。”

“那可不,” 虽然老大爷并没听明白什么是恐龙,仍旧保持万事通的气派,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说:“依我瞧,这蔚龙山里的龙要现世喽。”

下午白书记把一行人送至镇招待所,提着两瓶李子酒回了家。小院飘香,朱老师从厨房冒个头,说,回来了啊。

“做什么呢这么香。”白书记使劲吸了吸鼻子。

“葱花饼,摘的你院子里的小葱。”朱老师笑眼弯成半月,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今天这是有什么重大进展吗?看你这么……满面春风。”

“找到了。”朱老师关掉火,盛出那张饼,走进院子里来,声调还带着小雀跃:“在靠近山体那一侧,化石带是往山里面延伸的,恐龙在那。下午我们把表层土铲掉了,露出了一段脊椎骨和一部分头骨,而且肯定不止一条恐龙,这个地方有过湖泊沉积……”

“等会儿,”白书记被朱老师这突然输出模式搞得有点晕:“你说化石往山体里边延伸,那一带都是石头山,合着你接下来是得怎么弄……炸山?”

“要是我明天就去蔚龙山埋炸药,你不得第一时间送我去见警察。”

白书记上下打量着他:“我会先对你进行劝阻,有必要的话,绑了你也不是不行。”

朱老师又笑起来,说:“那你绑了我回北京吧。”说完两手往人前面一伸。

“正式发掘要向国土资源部提申请的,我这次任务就是前期调查,放心吧老白。”

白宇把两瓶酒都挂他手腕上,说,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你从北京请过来,绑回去多亏呀,要绑也是绑在这。

朱老师盒盒盒地笑,说:“说不定我就真绑在这了,这可能是个很重要的化石点。”

“总之,”白书记拿出纸袋里一瓶瘦长的李子酒:“咱庆祝一下呗?”

天光还亮,折叠桌搬进院里来。葱花饼一切六牙,菜是烧茄子和黄瓜片炒鸡蛋,两杯粉紫色的甜酒一斟,显得颇为丰盛。朱老师喝下一口,立即抿紧了嘴唇,表情微微皱起来。他拿过那只冰酒似的粉色瓶子一看,标签上赫然写着42度。

“白兰地的酒底。”白书记说:“龙哥酒量怎么样?”

“……不太行。”可能是觉得这个回答不够当哥,朱老师又补充了一句:“喝半杯应该没问题。”

春日晚风带着巫山云气灌进院里来。一只花骨朵被拂落,掉在粗瓷盘上。盘中还有最后一牙葱花饼,刚要被朱老师的筷子夹起。

他慢慢抬头,院角那株远望平淡无奇的高大树木,枝上已结了串串灰紫色的细小骨朵。

……

“小朱,这有桐花?”

“对,老乡说山上很多,哦,咱们院子里那株就是。”

……

他夹过葱花饼,然后夹起那朵花。刚才还在跟他侃着“巫澜话里‘正南齐北’说的就是朱老师这样的人”的白宇突然卡壳一秒,抬起头也望了望那棵树,说,去年我来的时候它已经长叶了,头一回见它开花的样子……

朱一龙心想,现在的表情有点像陆远了。他捻着花骨朵,正想着下一句要不要接下去,白宇的手机响起来。

“妈?……”

朱老师吃完那块饼,将碗碟收进了屋,出来时白宇正在院里戴着个耳机溜达:“真不用寄,这啥都有……额要买啥到县城呗,嘹地很……”说着又踢小石子儿:“额滴个神,那你寄吧……嗯,么麻达……哎等下,”他瞧了一眼正在收折叠桌的朱老师,脸上笑容又灿烂了几分:“还要辣牛肉、糖蒜、擀面皮多放面筋,调料多配几袋油泼辣子……”

——————

上一章没有写完的背景:《故宫回声》漫画以两位年轻人江禾跟陆远为线索,描绘的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漫画里的陆远并不是队长,留守故宫的父亲希望他跟随队伍南下,到南京安顿下来。然而随着战火蔓延,陆远跟着各线文物转移的负责人经历与见证了那段江河路远、不知归期的历史。一路从上海到南京,再撤往长沙、又西迁重庆、北上峨眉……

本文中陆远的角色是负责人,没有完全参考漫画设定。其他人的名字参考的是真实历史上国宝南迁的守护者们:

时任北平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

时故宫博物院院长助理、首批文物南迁监运员,吴瀛先生。

南路负责人,庄尚严先生。

中路负责人,欧阳道达先生。

北路负责人,那志良先生。

此外,谭嗣同先生有首极美的《似曾诗》,写到桐花: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

第七章 金乌辉

接下来一个星期,朱老师都早出晚归地泡在山里。蔚龙山山体面向龙谷村的那面化石埋藏较深,一旦找到之后,沿着露头走向继续摸,这个化石带竟向北一直延伸下去,徒步能走到的就有五六公里。而且人迹罕至的那面出露更多,不少地方的山石表面就能见到化石痕迹,种类也不只是恐龙一种,还有相当数量的龟甲和贝壳类。朱老师挨个拍照记录,这些双壳贝类属于侏罗纪生物,说明那一时期这里既有陆地亦有湖泊,形成了物种丰富的生物地层。

陡峭的山崖上逐渐没有了人能走过去的路,朱老师向下望,这面山像是被什么劈开,垂直几十米植被稀少,露出的层层沉积岩呈现赭红色。他站在那看了一会,然后开始解背包带。两个农民工明白过来他要去干啥之后,连忙说“不得行”,朱老师把背包和工装背心往地上一放,笑笑说,“没得事”。

于是,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两位民工一面目瞪口呆地盯着崖壁上free solo的科学家,一面嘀咕,这是不是得给书记打电话呀,白书记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乱跑迷路了别把人往不安全的地区带,眼下这情况,既不安全又没得路,赫死个人哩……啷个?手机还没信号?

罢了,白书记啊我们拉不住他,这北京来的老师看着白净净,力气比我们都大,而且莫不是个练家子,飞檐走壁起来,猴儿都没他厉害。

朱一龙细看着眼前的岩壁。断层上嵌着一段竹节状的植物化石印迹,和之前那些泥岩为主的侏罗纪地层不同,这些是紫红色粉砂岩,是更加古老的三叠纪巴东组地层。大宁河翡翠般镶在谷底,脚下有薄云流过,他身处千米峭壁的时间之书中央,地层自古而新堆叠,手底的时光一步万年。

二叠纪以前,这片大陆还在海平面以下。地壳运动沧海变桑田,随着二叠纪晚期的海退事件与生物大灭绝,盆地隆起,旧世界被新世界的生物繁荣取代。而这片山体,就是新的生物种群演变的忠实记录。

这样的山壁没有发掘条件。许多年内,这里仍将无人踏足。他以手指攀过,以脸颊贴近,和山谷流云一并,与日升日落一同,看过了这座山保存的沧海桑田的一段秘密。

一小时后,朱老师回来了。小王小吴可算松了一口气。杏黄色的落日已给大宁河披上一层金纱羽衣,再过一会,那片山崖也将烧成姹紫嫣红。三人往回村的方向走,朱老师踏进白书记的小院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澡堂关门喽。”白宇一边拿出冰箱里的晚餐准备热,一边提来铝壶往里接水:“我烧点热水,你擦洗一下再吃饭?”

“好啊。”朱老师抱出毛巾脸盆,在院子里接了半盆凉水,端进旁边的棚屋。白书记把烧好的一壶热水提了进来,给他搁在木头架子上。这棚屋原来曾是猪圈,改造后成了一间杂物棚。白书记没有什么杂物好放,就学着当地村民,天热的时候接盆水站在棚屋里面擦澡。这两天朱老师回来得晚,也都是这么洗。

四月正是最好的季节,天气转暖,还没有蚊虫扰人。白宇溜达到泡桐树底下坐着,那些骨朵正在枝上次第开放,不时掉下一两只紫灰色铃铛。

他想,那个梦里的自己喝了这铃铛煮的水,应当是没有病倒。那天的小朱眼睛亮晶晶地仿佛盛着皎月和烈日,几天后的梦里,他就在一个名为白龙的岩洞中,在垒好的木箱后,吻了他的日光与月光。

“小白……你的洗发水,剩最后一点了我都给用了啊。”

“……啊,用吧,明天我去买新的。”

第二天难得两人都中午回了家,白书记路过小卖部买了洗发水,顺便提回来一袋零食水果。这天是周六,几个孩子午饭过后就叽叽喳喳地上了门。白书记有空的周末,就会给这几个家里没有爹妈管的娃辅导半天功课。最近事情太多,用小文的话说,老白的周末家教已经两周没开张了,用小九新学的成语说,老白日理万机,他家哥哥来了,他就更加忙得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不是这么用的。”

“那你忙得……那个怎么说来着,不顾……奋不顾身?”

“……更不是这样说的。”他把家里的板凳都搬出来往桌边摆,弯着腰对小九说:“我这叫乐在其中,你们都来了呀,就叫其乐融融。”

三个孩子将书本作业摊了一桌,一会这个橡皮擦找不到了,一会那个又拿错了书,客厅吵吵闹闹,白书记进屋看了一眼电脑前面工作的朱老师,说龙哥不好意思哦,吵到你没有?

“没有。”朱老师笑起来:“把这段写完我就加入你们。”

“不用龙哥,你忙你的,别耽误你工作。”

“不耽误。”朱一龙抬眼看他:“不是要其乐融融吗。”

田野调查接近尾声,朱老师正在归拢照片资料和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半本记录。按照《古生物化石保护条例》和57号令《实施办法》的指示精神,在古生物化石自然保护区外发掘需要向当地政府国土资源主管部门提交“一表三方案”,包括发掘项目概况、发掘方案及发掘标本保存方案和发掘区自然生态条件恢复方案。申请交由国家古生物化石专家委员会评审,评审通过之后,发掘项目才能开展。

评审会不是每月都能开,他想争取早点上会,这几天白天往山里跑,回到家里就抱着电脑写方案。之前的蜥脚形亚目恐龙分类演化的项目也耽搁不得,面上项目开题报告在即,回去之前要把PPT做完。中午朱老师刚刚徒步一小时出了山,兜里的手机就振个不停。学术秘书听他接起电话简直如获大赦,说朱老师啊可算联系上您了,开题时间地点发您邮箱里了,还有所长刚通知,面试工作小组明早九点视频会,您能参加吗?

“参加。”

“那太好了会议邀请和密码我马上发过去……”

所里研究生考试复试安排在两周后,朱老师做为面试小组一员,也终于有望招到自己的研究生。他打开那封会议邀请,点了accept. 

“我要椰岛,谢谢老白。”

“老白,你看这个是不是就叫乱七八糟?”

“太吓人了我也要椰岛吧,”几个孩子剥着雪糕纸,白书记家冰箱冷冻室又被翻了个底朝天,小文拿到了最后一支椰岛冰棍:“就剩一个了那给小九吧,我能喝雪碧吗?”

“雪碧在柜子上,一会给你们倒。”

“我自己倒,老白,《蚯蚓日记》在哪……”

“先吃完东西再看书……”

朱老师出来时,眼前是摊得如同十一维空间展开的书本纸张,一盒彩笔随机分布,小九趴在柜子缝边捞她要用的颜色,一个男孩坐在板凳上吃雪糕,扎着冲天辫叫做小文的女孩倒了一杯雪碧,见他走过来,大方地把饮料瓶往他跟前一放:“请你喝。”

“谢谢。”朱老师笑着接了,又过去帮小九够到了那支彩笔。回头见白宇叼着一只雪人,把卡住的冷冻室抽屉往里一踹,冰箱门关上,白书记舔舔嘴唇将雪人拿在手里。小卖部的冰棍大概不仅融化过还遭到了板块挤压,这只雪人五官变形表情惊悚,斜眼看向自己被咬掉了一口的巧克力帽。

确实,难怪遭到娃娃们的嫌弃。白宇一口咬下另外半边帽子,冰得直呲牙,一边又去开冰箱门:“龙哥吃雪糕吗?”

“不用了,” 朱一龙瞅瞅古老绿皮冰箱里足有一寸厚的霜,说:“抽屉可能被里面的冰卡住了,有空得断电彻底除霜一次……”

白书记继续呲牙咧嘴:“还得断电啊,那更要提前把雪糕消灭掉了。”他叼住雪人残存的刘海,又要去跟抽屉死磕。朱一龙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捏住了白宇嘴里那只雪人的木棍。

“别弄了,我就消灭这个吧。”

白宇抬头,舌尖下意识地舔过上唇一圈,朱老师已经把雪人咬在嘴里,巧克力色眼睛咬出半个月牙。雪人的表情总算安详几分,小文拎着那本《蚯蚓日记》过来,问他谁说蚯蚓不洗澡的,我就给至少二十条蚯蚓洗过澡……

一个下午在吵吵嚷嚷中度过。白书记家里有一箱课外读物,其中有本讲史前生物的。以前小文指着里面“马门溪龙”那页问他,1亿年到底是多少年?还有,这个像蛇吃撑了的动物到底是马还是龙?……现在三个娃都围在朱老师旁边,小九在给绘本上比例不甚正确的恐龙涂色,小文似乎搞明白了“如果一年就是一眨眼那么短,那么你认识老白的时间大概就是1亿年”……白宇坐了个靠垫倚墙瘫着,头毛乱糟糟。这么算的话,他认识朱老师多久了?几百万年?下午的阳光正照在他们身上,他就问,龙哥,人类的历史有多长?

“大约三百万年。”

“那行,那咱俩认识的时间比这长。”

“???”朱老师的大眼睛眨出一行小问号,请问你觉得咱俩谁不是人吗?

“我比你晚生了两次眨眼的时间,”白宇靠着墙慢慢仰起头,眯眼晒太阳:“你看,咱俩说话这一会功夫,宇宙里说不定就有很多文明诞生和结束了。”

从朱老师的角度看过去,阳光给那扬起的下巴底下镶了一层毛刺金边。晒过的声音进了耳朵带起一路静电,那人懒洋洋地说,龙哥,我现在想吃雪糕怎么办。

“……”

“你说,哪有当哥哥的抢人雪糕吃的。”

“……”

见自己把人逗成了jpg,白宇就愈加得寸进尺,茂盛的小芒刺朝人一扬:“你得补偿我。”

朱老师舔了舔后槽牙,看着他说:“怎么补偿。”

白宇乐成gif,手机秒表一开,说:“讲个笑话呗,来,限时三分钟。”

朱老师的表情已经想打人了:“我不用讲,你已经在笑了。”

Gif小猫洗脸般胡撸了一把,总算把上下嘴唇抿在一起,边说话边努力控制嘴角上翘:“我现在没在笑了,重新计时,看我不行啊,看我也要算时间的。”

“……”朱老师瞪他一眼,目光往人胁下盯。

“你干什么,”被盯住的人赶忙抱紧两臂:“不许动手啊。”

……这种人,就该挠得他满地打滚。

朱老师闭了闭眼,手指头捏紧又松开,再睁眼时已经换了一副神情:“我受到了伤害。”

啥?别说,有点楚楚可怜是怎么回事……白gif头顶冒出小问号:“你怎么受到伤害了?”

“……我今天帮人消灭了一个雪糕怪,这个人还问我要补偿,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一万点冰冻伤害。”

“噗……不是吧龙哥,你能不能别这么冷……”

“我都冰冻了我能不冷么?”

“噗哈哈哈哈……我、我收回,”白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抱着靠垫,说:“那,那按这个意思,还得我补偿你是吧……”

他龙哥就偏过头,拇指和食指伸到他眼前一捏:“你带火机莫得?”

“我为什么要带火机?”白宇目光游移在他龙哥盈着水的眼睛和圆润指尖之间。这个人借火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在比心。

那颗心几乎要怼到他鼻尖,他听见人说:“要不你怎么点燃我的心啊?”

“天哪我龙哥……”白宇再次笑得倒地不起,他伸手去推罪魁祸首的腰,手底的身体纹丝不动。靠垫让他一松手掉在地上,被朱一龙捡起来抱了。

“还我……”白宇去抽靠垫,同样纹丝不动。小九的涂色快完成了,可能是受到这个冰雕解冻的故事影响,小恐龙张开的嘴巴旁边涂了一簇小火苗,涂完又嫌画得不像,换了块地方重新涂抹,涂的是颗爱心。另外两个娃呆不住已经自顾自地去一边玩闹。朱一龙抱着战利品靠垫,挪到白宇旁边坐着,两人靠着墙,笑着晒在太阳光里,一时无话。

日影西移,他们在某个瞬间同时转头,看向对方。白宇逆着光,看在朱一龙眼里像深邃剪影,带着旧报纸上版画的坚硬线条,那轮廓又毛绒绒地洇出油墨。白宇见他龙哥笑眼弯起,毛扑扑的两帘金色,底下一线弯月流光。

今早他梦里的小朱,就这么坐在靠窗的阳光底下,拿了锤子錾子在修一块化石。他坐在一旁看,问他,你不是说带不走?

“带不走也想修理出来看看它什么样。”小朱的睫毛披了金芒,随着锤子敲下去光扇抖动,他正以为人又打算这么陷入沉默,那双乌亮的眼睛抬起,整个山谷的余晖灌进屋里。

“等到能带走的时候……我一定再回到这。”

龙谷回声 第八章 地底花


“别挤别挤!都别挤!”
“都莫挤!死不掉的,都慌个铲铲!”
“靠墙!后头的人都摸着墙走!”
土石碎渣不停落下,吵嚷声、孩子的哭叫声、后边的人的喊骂声……他紧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腕,跟着推搡的人潮往下涌。微光被隧道吞噬,眼前漆黑不见五指,脚下台阶极陡,右手摸着的岩壁潮湿阴冷,惟有左手传来的热度仿佛这片混乱黑暗中的一豆烛火。
他被猛地一挤,前面有人摔倒。在这种地方摔倒绝非什么好事,他摸索着去拉人起来,地上的人抱着篓子摔作一团,篓中婴儿哇哇大哭。他背后顶着人潮抱起婴儿,再将大人拉起:“抱着娃往下走!别管篓子了!”又是一阵土石掉落,他仿佛被包围在地底,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方才嘈杂的人群此刻全部噤声,他旁边有人在抖,口中神仙保佑念个不停。
他和陆远被这阵混乱冲散,他什么都看不清,想着也不知陆先生走远了没有,那束烛火就靠近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我在这,”又说:“你这娃娃倒不慌。”
“没小你几岁,”他循着黑暗里的温度扣紧那只手,挨到人耳边说:“就知道占嘴上便宜。”
几波连续的震动过后,人群又开始往下走。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后,脚下变成了平地。地上已经一个挨一个地坐满了人,他摸着墙壁在迷宫似的地下空洞里曲折前行,总算寻到个可供两人坐下的空处。
山体仍在抖动,空气分外沉闷,或许过不多久就会缺氧。他们只能祈祷轰炸快些结束。陆远盘膝坐着,呼吸很轻,半晌没有说话。他摸过去,摸到突出的脊骨,那人动了一下,仍旧坐姿挺直。他就顺势搭上肩膀,用力揽过来。
这么薄的一双肩膀,是怎么扛起中华文脉,走过的几千里破碎山河。
陆远靠着他,透过身体传来的声音耳语一般,听起来有些闷:但愿……别是我们的行踪又暴露了。
“嘘……你别担心。车子掩蔽得很好,而且,白龙洞是真正的地底,比这里更安全,必不会有事的。”
“嗯。”陆远靠在他身上眯着,半晌又说:“待公路通了,你就回昆明去。”
“我知道。”他说,送你安全离开了我再走。
“瓜娃子。”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往外抽,被他用力握住,抽不走。那人不再较劲,任他把指头一根根扣进指缝里。
“随你叫,反正在你真正要走那天之前,你别想走。”
黑夜里是看不见彼此的对视,他把自己的呼吸递过去,悄悄吻住那对温热的唇瓣。左右都是人,他不敢放肆,只能用舌尖一点点向里描摹。比上一回在白龙洞里更热情,陆远衔住他的舌尖,抵着他的上颚,在颤抖的山体和逐渐稀薄的氧气中抵死缠绵。
末了,那人轻喘着气,靠在他耳边说:“你是想要我命么。”
“嘘,”他在人手心掐了一把,“不许胡说。”
“小朱……”
“嗯?”
“……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把学问做下去。”
“……我还以为你要说让我别忘了你。”他埋在人衣领那,闷声道:“不用你说,我也会把学问做下去。”
“失去的土地可以再夺回来,要是我们的文化、知识和精神命脉断了,那就是民族真正要灭亡的时刻。”
“不会。”他说,我们的民族不会亡。我们都会活下去,流淌着她的血脉活下去。
而且……我也不会忘了你。
永远不会。
…………


早晨的天光刺破无尽黑夜。朱一龙躺在枕上怔了半晌,才起床换了睡衣,去院子里洗漱。苍苍远山云雾缭绕,这里十天有八天能看见云,清早聚满山谷,日出前吸饱霞光的颜色,待太阳一照,又把那些色彩散给群山跟村庄,自己蒸腾着隐入天界。
一度,他甚至以为这里不是人间所在,他进入了什么时空罅隙,像《画梦录》里树下小憩的淳于棼一样,在忽悠之间经历了一生。后来他去查过那段历史,故宫国宝万余里的漫漫迁徙流浪之路;中华学子翻山越海,在西南边陲建起那所诞生过无数传奇的大学……他梦见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史料的有限记载中,浓缩为一句“大雨路断,后遇敌机轰炸,文物藏于于巫县地界白龙洞中月余。”
龙谷村里的人见了他会叫“师傅”,小王跟小吴会打听搞研究的每月工资多少,小九知道可乐叫“肥宅快乐水”,小文会拿着佩奇绘本说“老白是社会人”……他没有穿越,一个小时后的视频会议上,他还要听所长布置面试小组工作任务。
只是,自己憋着还真的挺难受。一个礼拜以前,他还差点想跟白宇说,你是不是也梦见那些事,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就,咱俩以前应该认识吧……可转天梦里的他就跟陆远挑破了那层窗户纸,按着人在白龙洞里亲得难解难分。再想开口的话就说不出了,他越看白书记那双饱满红润的嘴唇,就越觉得自己不对劲。
……算了。朱老师把刚摘的小白菜在菜板上切几段,撒进沸腾的面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一早上起来要煮面,可能今天就是该吃面吧。
再加两个荷包蛋。

被叫起来吃饭的白书记见到两碗面,显然有点惊讶。他咬一口荷包蛋,蛋黄流心,小白菜鲜鲜嫩嫩,他龙哥说,两块地都浇好了,上午我开会,下午再去补几个数据,你要出门么?
大好的星期天,他也不想出门。可是工程方要来评估厂址,今天就到了,他得去县城接人安排招待。好在之后的事不用他一直在场,白书记点开手机里那条物流通知,说,龙哥,晚上等我回来再做饭,咱改善一下生活。

下午从化石点回来的朱老师,在穿出落花如雨的李树林时,碰上了下班的白书记。白书记衬衫长裤,脚上竟是白袜子配凉鞋,一手拎着大气球般的无纺布袋,另一手勾上他龙哥的肩:“走,一块拿快递去。”
两人绕到快递代收点,登记的阿姨朝屋里最大的纸箱一指:就那个,小伙子自个儿搬吧。
“好嘞,借个刀。”
纸箱重得抱不住,早有准备的白书记划开箱子,将里面包包裹裹取出来,往自己带着的无纺布袋里装。朱老师撑着袋口,见那一箱五花八门都是真空包装袋,问他:
“这都什么,你家里寄的?”
“我妈做的,泡馍、面皮、辣牛肉……哦,这个糖蒜和大枣是买的。”
朱老师就笑,箱子底下竟然还有个金色生日帽,他拿起一看,纸带内侧写的“小宇生日快乐,PS.蛋糕我们替你吃了”。白宇抢过来,一条语音就给姐姐发了过去:
蛋糕都吃完了还寄个生日帽馋我,几个意思啊?
对话框里立刻跳出一张又蓝又紫的蛋糕照片:正准备吃呢,快来许愿。
白宇笑着接了视频通话,那个生日帽被他扣在朱一龙头上,屏幕里的蜡烛被吹熄,家人有说有笑,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的爹妈,起哄让他把生日帽戴上的姐姐,吱哇乱叫的小外甥……朱一龙靠着快递代收点门外的桌子,隔着几步远看那个人闭上眼睛许愿。
这个人啊,谁能不希望他愿望成真呢……
……谁能不喜欢他呢。
“哎,我龙哥儿,”发呆的朱老师突然被白宇搂过肩膀,“就我跟你们说那个,住我这考察的恐龙专家,古生物所,不是,古脊椎与古人类所的博导。怎么样,帅吧,是不是特别帅?”
“啊,呃……叔叔阿姨,大家好,” 毫无准备地在人家家人面前出镜的朱老师一时不知怎么接上下一句,只好使出眨眼卖萌大法:“我是朱一龙。”
白宇笑得都要倒到人身上去,哥哥诶你这新闻联播气质靠卖萌也拯救不了了,朱一龙略带嫌弃地把猴在自己身上的人往下扒拉,突然又想起这是在人家一家跟前呢,他赶紧看回镜头,试图把氛围拉回正题:
“小白他特别照顾我……”
“没有,其实朱老师也很会照顾人。虽然他这个人看上去比较高冷,但内心绝对是……”
“你说我高冷?说我高冷你好意思么,你的小白菜是谁浇的?上周一周的早饭是谁做的……”
屏幕那边的几个人一头雾水,这俩人咋还掰头起来了呢?
“咳……”率先反应过来的朱老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侧脸去看白宇。姐姐的心情有点复杂,有颜值靠才华的朱老师确实挺帅,还是该操心,自己家的小白菜太招人爱。
“白菜心儿,”他们妈偏还添上一句:“咋让客人做饭呢,你那些大学同学朋友来可没见你这样,小朱啊,需要他什么你别客气……”

回家路上,朱一龙笑了一路:白菜心儿、小白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种什么不好啊你自己吃着不觉得残忍吗……
“你闭嘴。”白宇握了个空拳,以打太极的速度怼过去。
“你走开。”朱一龙抬手挡他。
两只手碰在一起,贴上两秒又分开。方才那几乎要黏住的气氛凝滞刹那。
白宇口哨吹起小曲,朱一龙走在半步后面看他。好像这份不受控制的亲密总是快他半步,每次回过神来,伴随着打打闹闹的化学反应已经在空气中生成了一片包裹住他们的氛围屏障,余温上头,而且持续拉着他向化学反应平衡的另一端移动。
他相当确定,另一反应物白宇的消耗速率不比他慢。如果他们之间有酸碱指示剂的话,溶液的缓冲能力估计已经快到限度,就要变色了。
……如果梦的走向和历史相同,梦里的他们,大概不久就会离开龙谷村。
而他这次的考察项目,也将要告一段落。

回到家后,白宇剪开两袋泡馍一袋面皮,汤倒进雪平锅里热着,面皮码进碟子,切点黄瓜丝点缀,调料包和半袋红油辣子浇在顶上。朱一龙把那几大袋东西帮他往冰箱里塞。除霜是来不及了,他一使劲把抽屉拽下来,拿到院子里冲掉陈年旧冰,擦干了再装回去。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对面坐下。桌上美食色香诱人,白宇开了一罐啤酒,一人倒了大半杯。
“生日快乐,小白。”
“嗯,”他自然地碰上对面的酒杯。两个人这么碰杯的次数还真不少,白开水、可乐、李子酒……白宇笑着喝了一口啤酒,问:“你生日哪天啊龙哥?”
“四月十六。”
“啥?”白宇抬头:“这么近,你咋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知道你今天生日的。”
“……是不是赶不上给你庆祝了?”
“嗯。”朱一龙的声音很轻。白宇沉默几秒,然后仰头干了自己那杯啤酒,夹起一筷子面皮放他龙哥碟里:“那就今天一起了啊,等你回北京,替我多吃一块蛋糕。”

笔记本电脑风扇呜呜转了一阵,朱老师关掉做好的PPT,等待新文档打开。他赶上了一期有点奇怪的采购,这电脑和白书记家的冰箱一个牌子。他拿到机器时还找了半天有没有童年记忆中的两兄弟,可惜logo已经与时俱进,只剩几个英文字母。
龙谷村的地质条件、化石的埋藏走向和大致范围心中已然有数,而且工作完成度超过当初预期。如果要写发掘方案,这些已经足够了。沿着蔚龙山体延伸长达几公里的化石墙中的更多内容,不是一期项目可能完成的。按理说,他上周就可以飞回北京,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写方案。
……就当是出差一次,要最大程度利用资源吧。申请文件什么的,在这也可以写。
以龙谷村化石的规模和潜在重要性,这个项目审批下来预计不难。难在他要做为带队研究员,资历太年轻了。
他组里还没有学生,今年有两个招生名额,新来的研究生要去玉泉路校区统一上课,他不能要求人家旷课跟他跑野外。而且……他盯着邮箱里两个小时之前跳进来的新邮件,读博后时候的德国老板邀请他加入一个去坦桑尼亚的合作项目。这个中德合作项目难产了两年,在他回国后终于资金到位了。他的前老板倒是很高兴,在邮件里说,Long,期待与身为CAS研究员的你展开合作。
坦桑尼亚的坦达咕噜是著名的蜥脚类恐龙化石产地,与他现在的项目密切相关。队伍里有德方三名研究人员,中方由科学院出人,拟定两名研究员加一位博士后。做为新生课题组的研究员,这确实是最适合他的机会。
朱老师盯着屏幕抿嘴唇,抿了半天,在忍不住要开始啃手之前点了“回复”:
Dr. Koch,
我很感激您的邀请和这次合作机会。有些遗憾的是,目前田野工作时间定在8月出发,但今年秋季之前我可能需要呆在中国,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
五分钟后,德国大叔回过来一封:that’s the current plan, not final yet. We will be there for 2 months; you can’t miss it!
朱一龙笑着摇了摇头,那好,看他能不能赌赢了。

十点十分,他回完邮件,起身去厕所,却发现白宇正窝在客厅那张折叠桌上敲键盘。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加班?”
“才接到通知,市领导下周三要来……”白书记一脸生无可恋,伸了个懒腰又团回电脑前面。
“那你说一声去我屋里呀,这么坐着多难受。”
“没事,一会就写完了。”
“这个姿势伏案工作对颈椎不好。”朱一龙两手搭上他的肩,揉捏着棉质T恤底下那双薄薄的肩膀。白宇像只被捏得舒服的猫,抻直了脊背,又松弛下来往后仰,靠在朱一龙的小腹上。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赶在这几天来,你说这领导是不是跟我过不去啊……”
“哪有你这么说领导的。”
“可是我还没带你玩啊,还没请你吃火锅呢。”
“那你先欠着。”
“……嗯,咱俩说好了啊。”小白菜蔫了吧唧,靠着朱老师不肯动弹。
“去书桌那。”朱一龙推着人的肩膀把这棵没精打采的小白菜摆成坐姿,见他又要倒,就把住他的后颈,抓着那块皮肤像拎小猫般拎了两下:“刚长了一岁,就耍赖。”
刚长了一岁的人幽怨地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电脑站起身。朱老师手没动,按在人后颈上一路顺到腰。

书桌只配了一把椅子,白宇把客厅里的餐椅搬进来,好在这书桌足够简陋,中间没做挡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至于腿没地方放。
刚才唉声叹气的白书记这会不再耍赖了,戴上他那副黑色挂绳眼镜,专心开始工作。对面的朱老师也进入工作状态,除了指头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之外,屏幕亮光后面简直是一尊雕像,坐姿标准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偶尔切换文档眼神移动,几乎要让人以为坐在那的是个AI.
地质条件、地质图、化石类别、数量、发掘面积、设备、人员……第一期发掘的范围他就拟定了以最初发现的那条恐龙化石个体为主,两个月应该够了,如果暑期项目还没批下来,他的学生就来不了,所里陈老板的博士后能不能借过来,实在不行,就用方案B ……
敲完最后一行,他闭上眼睛长吐了一口气。等睁开眼时,见白宇趴在桌子上,挂绳眼镜丢在一边,毛蓬蓬的脑袋上一绺呆毛翘起。他伸手碰碰那撮毛,说,你写完没,写完了早点睡。
“龙哥……”对面的人抬起头,下巴垫在手背上,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你真不说点什么,就打算这么走了么?”
……终究逃不过。
啪。朱一龙合上电脑,凑近过去,对上白宇的眼睛:
“小白。”

——————
今日科普啥呢……嗯,就,中科院真的采购过海尔笔记本电脑(虽然不是朱老师他们所)。

第九章 虹彩桥


“小白。”
他一眨不眨地看了人几秒,随后乌黑的羽扇缓慢地垂下又抬起:“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揭开这层窗纸呢。”
“我、我不打算我现在还跟你说什么,”白宇瞪圆了眼睛,又给他盯得低头去看自己绞在一块的手指:“不是,我就是……我……”磕绊了一会,白宇抬起头,拾回气势,连珠炮似地说:“我说朱老师,我不说你就打算这么藏下去啊?还是说,你想做完项目就跑,然后统统都忘掉啊?”他舔舔嘴唇:“梦里你不是挺猛的么?”
朱老师似乎呆住一瞬,睫毛阴影下的瞳孔微微放大:“你都梦到哪了?”
“就这态度?不告诉你。”
“……” 朱一龙伸过头去,鼻尖抵住白宇的鼻尖,张口咬上了那双把他噎得说不出话的伶俐嘴唇。他眯着眼睛看那对倔强瞪他的瞳仁里灯光颤抖,含住人的下唇含糊低语:“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么?……”
白宇整张脸烧起来。告、告诉你什么,他思维短路,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张口咬回去,朱一龙的舌尖就借机抵进来。两人隔着一张书桌接吻,唇齿舌叶辗转相贴,攫取对方的气息。火苗穿过幽深时光,燎起早已被埋没在往事长河里,不可言说的想念。

朱一龙喘着气松开嘴,白宇的唇水光润泽,比平时更加饱满红艳了一个度。那人偏还好死不死地舔了一圈,然后托着腮看他。
方才眼神能把人钉在地上的人现在老实得很,趴在桌上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一边红透的耳朵。
“龙哥……哥哥?”
“嗯。”
见人不起来,白宇闲不住的脚就在桌子底下勾他龙哥的棉拖。棉拖不敌露趾的塑料拖鞋,两双腿在桌下battle了几回合,以膝盖交错互相夹住暂告休战。
白宇忽然说,明天咱们去找那个山洞吧。
“当年藏文物的那个,白龙洞?”
“对。我想去看看。” 白宇说道:“你也梦到……找山洞藏文物的那段了?”
“嗯。” 趴着的人抬起头,声音很软。
“看来咱俩还挺同步。” 白宇换了个两手支下巴的姿势,看着他龙哥:“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受到陆远的记忆的影响,而不是我对你……现在的话……好像我既是我自己,也是当年的陆远,两边是不一样的世界,又不觉得矛盾……龙哥,你会不会觉得分裂啊?”
他觉得自己说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他龙哥能不能听明白。
“我不会。” 朱一龙说。
当年的小朱,现在的他自己,朱一龙想,他能分得开。只是跨越时间,一样炽热的情感竟穿过梦里梦外的时空,而那时的心上人,和他一同跨过祖国大江南北,回到此地,回到他们相识的原点。
他说,我为什么要觉得分裂啊。你当年不是一样喜欢我。

第二天的白书记效率有如神助,把要跑的几个地方一口气全部跑完,领导视察需要布置下去的事情一项项交待清楚,最后通知村委会明天早上集体开会。下午三点,他一溜小跑回到家,朱老师已经收了工,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等着他。
白龙洞还是当年他俩给起的名字。那是一处天然岩洞,洞口狭小隐蔽,位于白龙溪东岸,溪水流经石鼓山脚下那里。类似的岩洞还有不少,村民并不会给它们起什么名字。当年小朱和陆远带着队里的人,挨个洞口探下去,最后找到的这一处适合存放文物的所在。


下午天有些阴,半途下起小雨。朱一龙和白宇打着伞蹚过白龙溪水,循着记忆里的模样寻找当时的山洞。过了白龙溪往西走,夹岸杂草渐高,越近石鼓山下,竹子就越发茂密。翠竹千竿雨声簌簌,偶有山风吹过,仿佛空谷龙吟。
“我记得洞口是遮在竹子后面的。”
“好像是,往那边找找吧。”
两人沿着山脚下走,找过几处进不去的岩洞后,白宇忽指着竹林后一处黑影,说,是不是那里?
朱老师拨开已长得极密的植物,两人钻进洞口。起初人只能猫着腰,走过一个转弯后豁然开朗,山洞中有个小上坡,随后蜿蜒向下,空洞深入地底。白宇往下望着,说,就是这里,我记得,梦里咱俩还说这个上下坡结构可以避免积水来着。
朱一龙也梦见过。他们搬着文物进来那天,半路也下起雨来,大伙忙用油布遮盖箱子,荒郊野外无处躲雨,人只能站在雨里淋着。最后把那些木箱在洞中安顿好后,落汤鸡般狼狈的一行人钻出洞口,雨却停了,双重彩虹挂在苍山竹海之间。
现在二人虽不至狼狈,在草丛中跋涉一番后裤腿也已经湿了。雨势转急,朱一龙看了看天色,说,我们在这避一会吧,突然下大了。山洞已不知多久无人到访,他跟白宇沿斜坡往下走到尽头,曾经藏过文物的大溶洞中,仿佛还是当年撤走时留下的痕迹。
地上有干枯的荒草和竹枝,朱一龙脱了冲锋外套铺在一片规整的地面上,两个人坐下来。溶洞里极静,听不见雨声,不知哪里似乎有水滴下的响声,一滴一滴,似时间流过沙漏。
白宇靠着他龙哥打起哈欠:“这滴水声听着怎么这么催眠,我好困……你不困么龙哥?”
朱一龙盯着手电筒光束中舞动的灰尘,这里有风,并不缺少氧气。他用手指捅捅身边东倒西歪的人:“起来,别睡。”
谁道那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脖子那一窝,人已经睡着了。朱一龙刚要去晃人起来,自己也被雾霭般的睡意笼罩。
呃,要不就稍微睡会儿……
…………
“‘宁’字十六号箱,脱胎填白盖碗两对、暗刻龙纹杯、玉壶春瓶各一对,总共八件。”
“嗯。” 陆远逐一检查过包裹在棉花中那些薄如卵壳般的瓷器。光下釉色甜白,透可见影,堆雪似的怕是一握就要化了。这一箱脱胎填白瓷是打包运输难题中的难题,多亏马馆长想出的填装办法,一路人仰马翻不知多少次,竟无一损坏。陆远轻轻合上纸包,盖了箱盖,说,封上吧。
“这是最后一箱,确认出库。”
等到了下一站入库之前,还要清点核对一番,以保万无一失。
“队长,重庆的存放地点确定了吗?”
“没有。”
“还没习惯呐,这‘抬着棺材找墓地’也不是头一回了。” 庄先生回头笑道,“等咱们能顺利到了重庆,再说这话都不迟。”
司机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油就够开到白帝的,咱还是先想想上哪弄汽油去。”
陆远合上登记册,说:“现在的情况不能走白帝了,先到镇坪吧。那里有管军车的人,我去与他们洽商看看。”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说实话啊队长,前些日子我都做好在龙骨村建个办事处的准备了。” 庄先生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队伍里的年轻人也跟着笑,有人说,要是真在这建办事处,咱们队长看文物,小朱你留下来研究化石,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少做白日梦了您呐,只要这敌寇一日不打退,文物一日不返京城,咱们就要接着走。”
“等我回家的时候,估计闺女早不认得我了吧……”
“………”
一行人说着,将最后几只箱子搬出洞口,准备回去装车。
“队长,你不走?”
“你们先走,我在这呆会。一会回村见。”
走在最后的小朱也猫腰出了洞,说,那我陪你。

正是日落,两个人在洞外并肩立着。金红夕阳坠入竹林,抬着木箱的队伍正沿溪水向远处走,白龙溪仿若反射着天上虹霓的一条光带,蜿蜒流淌进如海苍山的怀抱。
小山村的一切都这样安静。若不是前些天那场轰炸将大半房屋炸毁,他几乎要生出身在桃源的错觉。
“……你们明日一早出发?”
“嗯。”
“……” 小朱沉默,兀自走上土坡坐着,对着灿如罂粟的落霞。陆远爬上坡坐在他旁边,小朱就伏上他的背,下巴搁在他锁骨处的凹陷里。
“瓜娃娃。” 陆远握着他两只手,转过头说:“垂头丧气什么,到了那边我写信给你。”
“诶?” 小朱眼睛顿时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说着就抽出陆远口袋里的笔:“我把我学校的地址写给你。”
陆远笑着把随身带的那本册子递给他,年轻人在空白的封底上一字一画地写下地址。
“你修了一半的化石,都埋回去了?”
“……嗯。” 小朱摆弄着手中的笔,说:“没有清理围岩的机械,想要继续发掘,只能再从长计议了。那几块趾骨化石我若带走了,倘若哪天又要四处搬迁……不如就留在这,等待今后再见吧。”
“……会的。”
“什么?”小朱似乎没有听清。
“会再见的,我是说,你一定能再见到它们。”
小朱抿起一个笑,两人再度望向竹涛与溪水。落日将溪边长草点燃,小朱轻声唱起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
……
醒来白宇满脸是泪。梦中五载颠沛流离已觉太长,他去查过“故宫文物南迁”与“西南联大”的词条,文物迁离北平是1933年,而他们离开长沙、一路辗转停在这个小山村……那是1938年。
1958年,三路迁徙文物北返重聚。距离归家,陆远还有二十年的路要走。
而当年的小朱,从埋下那些化石,到再次见面,过去了整整七十年。


“朱一龙……你给我……”白宇哭得气喘不匀:“你给我必须亲自把这个项目申请下来,你要是再敢一去不回……反正我这辈子,我去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回来……”
“小白,白宇……”朱一龙顺着他的脸颊摸索上去,亲吻着他的眼睛。“我回来了呀,我不会再走了就不回来的……你怎么这么苕,好像没有这个项目我就不见你了似的……”
“你才苕,瓜皮。” 白宇吸吸鼻子,抓了朱老师的袖子擦脸。“瓜娃子”对着现在的人是叫不出了,可恨梦里没多叫几句。
“我一定回来……” 朱一龙压上他的唇,梦里的梨花白与罂粟红,和璀璨燃烧的落日一起揉碎。两个人都拼命要把对方勒进怀里,嘴唇一刻也离不开,无数汹涌的情绪籍着热烈纠缠表达,他们在被海潮淹没,又攀着彼此的呼吸浮上水面。
“我不回来怎么行,” 朱老师贴着白宇那颗唇边痣,轻咬了人一口:“你还欠我一顿火锅呢。”

走出白龙洞时,雨已停了。四月的山给雨水洗得油润,一道彩虹横跨两山之间。
“快看,龙哥!是双彩虹!”
“真的诶。” 朱老师拿出手机拍景,两层虹霓如梦似幻,将天色隔出明暗几重。天水碧、松石绿、太师青……陆远曾给他讲过看过的那些颜色,跨过时光两岸,染尽此刻的雨后青空。
白宇不知他龙哥又在发什么呆,偷偷拿手机拍人的侧影,不同角度连按了七八张,满意了,又跑来搂上人肩膀:“来,龙哥~咱俩同个框。”
朱老师看向镜头,他们背后是山海相连,傍晚瞬息万变,山后已经酝起一片柘黄跟海天霞。他说,走吧,回去泡个澡,然后吃晚饭。
“先吃晚饭,再泡澡。”
“先洗澡再吃饭。”
“不行我会晕的……”
“那好吧,先吃饭……”


————

Reference:
脱胎填白,又叫“脱胎甜白”,是明代永乐窑创烧的一种白釉瓷器,达到半脱胎的程度,薄如纸,润如玉,绵白糖色,故名脱胎甜白。平时观之白如凝脂,素犹积雪,透光看时,暗刻在薄胎上的花纹就若隐若现。

天水碧、松石绿、太师青、柘黄、海天霞……古人对颜色的这些叫法,是在《中国传统色》里学到的。

第十章 两地书

山中夜晚有时会起雾,就像现在。白宇打着手电筒去厕所,光锥照出朦胧白雾里的院墙、树木和邻居房舍的轮廓,一切可见的物体都成了黑白两色。远山此刻全在棉花被中沉睡,明早出了太阳,也要好一会才能叫醒。
这两天赶着忙不完的工作,晚上抱着被子跟他龙哥互说梦境,两个人心里都装了太多话,一说开竟有聊不完的天。他龙哥拿了枕头躺他对面,聊到后来困得睁不开眼,就对面睡了。


白宇从厕所出来洗了手,走到他龙哥那屋,卷起床上的被子拿进自己屋,铺开给人盖了。他屋里是张双人床,被子却不配套,刚才扯着胡乱盖的,露胳膊露腿,半夜怕是会着凉。
床上的人还穿着冲完澡时换上的短袖短裤,夜色里跟月光透过雾霭似的。他站那看的功夫,莹白月光睁开了眼,好像还恍惚着,问他:小白?说着又翻了个身往旁边摸。他把人往里推推,自己爬上床。他龙哥没摸到人,转身才逮住他,连着被子像抱枕一般抱住,心满意足地继续睡过去。

不是没想过,昨天两人亲到情热,临阵才发现需要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村里没处买,即使有,白书记也不好意思去。县城……县城哪里有卖这些的他更不知道。反正眼下无论去哪买,还是去网购,都来不及。白宇贴着他哥的下巴说,你要是想的话……我用嘴试试?朱一龙背靠着墙,身下隔着一条薄薄的运动裤,给人握在手里。那双手上下抚弄,迷离的眼神半眯着看他,嘴唇有些红肿,像熟透水果浇了一层莹亮的糖浆。他差点就想把人按下去,让那双红唇裹住自己,听那副迷人的嗓子含混地发出一些声音……
……不……行,不能这么来,对人太随便了。他艰难地把一些限制级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喘了两口气说:“小白……用手就行。我、我也帮你……”
最后两个人互相用的手。又弄出一身汗,一起提了水桶去棚屋重新擦洗了一番。
若说坦诚相见,他俩认识第二天就彼此看过。往后几乎就是天天见,忽然进展到这一层,倒不似想象中尴尬,更多是自然而然。每天一起洗澡的好兄弟梦里早不是兄弟,情意说破,整个身心倒像是顺了过来,再多亲近不急于一时,光是眼下光景已让人满足。

朱老师的飞机在周四傍晚。白书记要陪同领导视察,一早他把朱老师送上去巫澜县城的车,两人就在公路边道了别。
回程是个晴天,朱老师靠在车窗旁,望见了来时小白说的百尺峭壁下的大宁河。这个视角比蔚龙山崖壁上更加广阔,巫峡收进眼底,大宁河水松绿缎带一般,缀起一段段青山曲折。小白还说秋天有红叶,到时就是碧水丹山,堪称绝色。车子拐过一个急弯继续下山,现在往斜对面望,就能看见半山腰上龙谷村的轮廓。朱老师打开微信,白宇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符号。他盯着对话框,手指点了又删,删了又点。此时旁边若是有人观察,估计会说,哪里来的憨憨,捧个手机傻乐,那头八成是他滴乖乖吧。
白乖乖正整理了衬衫领子准备出门,新消息跳进来,是一串太阳、呲牙笑、拥抱的小人,和一枝红玫瑰。哎哟我龙哥,送啥红玫瑰呢,咱俩那是一个池子泡澡、捧着一口锅吃面、分享一头糖蒜而且吃完了亲嘴的交情,早就超越送花阶段直达命运共同体了吧。
朱老师回复:我是说你…💋
白书记立刻就不淡定了。你还好意思说吗?亏得我破的是嘴唇里面那块,要不还见不见人了?到时候地方台一播,全市人民都知道驻村书记很上火了。
朱老师吃吃地笑,其实他唇上也破了一小块,昨天还是前天,不记得哪次太过忘乎所以,给彼此挂了彩。过会他回了句,对不起啊小白……下次我注意。
看到这条消息的白书记觉得,他也快学会朱老师舔后牙那个表情了。算了,淡定……现在他又不能把人抓回来绑了,工作上倒是有几大筐杂事等着他。唉,这天气,才四月中旬怎么就这么热。

到了县城以后换巴士,下了巴士坐高铁,再从高铁站赶到机场,朱老师总算顺利登上飞机。他提前选了靠窗的座位,进入平飞后打开电脑看文献。昨天pubmed推给他一篇软骨细胞提取古DNA的文章,非常有意思。通常认为DNA保存不会超过百万年,用来研究数以亿年计的古生物就力不从心了。如果特殊条件下确实有古DNA能够保存下来……朱老师放大那些染色切片仔细看,手中的热狗也忘了吃。正看得投入,谁料笔记本电脑嘀嘀几声电池报警,然后就黑屏了。
……呃,简直和悬疑剧追到最后一集突然断网一样不爽。朱老师只得收了那台好兄弟电脑,两三口吃掉剩下的热狗,喝掉橙汁,套上眼罩开始闭目养神。
……
……
“老彭,老朱!走了走了排练去!”
“等会儿的一分钟,哎呀我帽子呢……” 老彭一边把酥饼往嘴里塞一边四处找帽子,来叫他们的伟栋瞧见桌上纸包,不客气地伸手道:“有好东西你们竟然自己开小灶。” 伟栋抓走最后半块酥饼,老彭捂着纸包惨叫,说那可是老朱买的,他今儿个有喜事。
“啥喜事?” 伟栋不明所以,旁边的老彭拿起一支钢笔作写信状,伟栋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你那位……那位朋友来信了?那更得请我了啊!”
“别闹了,你们还能不能去排练了!”
“走走,周家大少爷今天跟老子对峙,我看你是提前进入状态了……”
“滚吧你……”
几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学生宿舍。剧团正在排练《雷雨》,他们几个打杂帮忙,他有个在周家少爷身后端茶水的家仆角色。排演的前半段没他戏份,他坐在一边看,看了一会椅子被场务拿走,他便寻了堆破布靠墙坐下。台词只有一句,来回默了几遍,又忍不住掏出怀里的信来看。
陆远当时给他拍的那张照片洗了出来。夏光明媚,他手拄鹤嘴锄,挎了顶草帽站在化石坑后边。照片背面一行蓝黑钢笔字:
二十七年七月廿五,巫澜蔚龙山下。
陆远的字很漂亮,一撇一捺都带着风流。他收好照片,轻轻抖开信纸。
小朱:
见字如晤。昨日重庆罕见地飘了雪,想来昆明四季如春,你是难得一见冬雪了。一月余尽在几间洋行辗转,所幸安顿工作完成泰半……前些日与庄先生欧阳先生他们去吃饭,听闻大坪一家火锅甚好,我们几人便去吃。此地火锅与北平颇有不同,以辣椒、花椒等众多香辛料熬汤,佐以牛油炖煮,烫食之物多是牛杂、河鲜和一些菜蔬。牛肚尤为鲜美,入汤摆上一道即熟,万不可烫老了,这一条倒与北平的爆肚有异曲同工之妙……听闻这火锅吃法始于码头劳工饮食“水八块”,后有仿制这一街边吃食的红汤毛肚火锅,颇受市井百姓喜爱,近年得登大雅之堂,街边巷尾更是随处可见。此物吃来教人欲罢不能,只是贪多就要肚子遭殃……


……
“先生,我们下降了,麻烦您调直座椅靠背。”
麻辣鲜香的梦被空姐摇醒,机舱广播伴随着亮起的灯光将打瞌睡的人们统统叫醒。“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下降,请您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
晚间十点二十分,窗外夜幕之下,蛛网般的光线汇聚出城市的轮廓。随着航班落地,人也即将回归到熟悉生活的节奏。小山村中两个多星期的经历此刻颇有些梦幻。朱老师开了手机,几十条新消息跳进来,面试工作群里的分组安排、林秘书给他发的开题汇报会议日程、问他午餐订园区食堂的工作餐行不行……朱老师划着一大排消息往下寻找那个绿色小屁孩的头像。在他的“下次我注意”之后,小孩回了个狗子一口咬住猫的表情包。朱老师看着又忍不住嘴角上翘,给人发了条“我到北京了,你睡了没?”


[我在想今晚要梦见啥呢😔]小孩秒回。
自现实中的两人挑明之后,梦里乾坤停转了几日。离开龙谷村之后的事情谁也没接着梦,每晚或是穿回村中片段,或是干脆无梦到天明。谁也不知自此一别,各自命运轨迹上有过怎样的悲喜忧愁,两条轨迹又是否还能交会。
刚见面时以为白宇是个天生热情的小太阳的朱老师没多久就发现,这个人会偶尔陷入善感状态。比如跟他牢骚几句,或者不说啥,但你就是知道他心里装着事。每次睡一觉第二天又恢复电量,洗完脸荡着几绺湿刘海,带着清早的水汽叫他“龙哥”。
至于他自己,处理emo的方式就简单直接得多。他在对话框里敲过去:
[我刚梦完,梦见你来着🤗]
[啊?你梦见我啥了啊]
[火锅]
[???]
[是你吃火锅,不,是你写信跟我说你吃火锅……🥵]
[我吃火锅也不用是这个表情😡]
[我觉得就是这个表情🥵 你还说闹肚子来着😂]
[……我困了我要去睡了梦里见火锅去👋]


哎?朱老师瞧着那只挥舞的小手,我说什么了啊,你怎么能因为火锅而抛下我。他跟着拥挤的人潮下了飞机,往摆渡车那边走。空气里混合着燃油味和北方春天空气特有的气息,像这座城市乌涂涂的环路上望见葱绿柳色。他在夜风中按住语音,贴着话筒说,晚安啊小白。

两千公里外的小院中,桐花正簌簌伴风而落。古树发出新绿,白书记刚收拾好朱老师那屋的摆设,被子赶晴天要晒一晒,他可能还要买床新的……其他物件先放着吧。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回来,反正他也不怎么用这间屋子。他坐在床边听完那句晚安,就回了自己屋,倒在之前给他龙哥的那只枕头上。这一只枕头比较舒服,是老母亲给他塞箱子里带来的。
白宇突然有点不习惯。屋子里太安静了……虽然他龙哥在的时候也不闹腾。下午终于把领导送走,他回家后在沙发上瘫了半天,澡也不想洗,饭也不想吃。磨蹭到晚上啃了点面包,啃两口觉得实在没味,又去翻翻橱柜,找出根火腿肠,夹在面包里自制了个热狗。这会隐约又肚子饿了起来,算了,睡觉,都明天再说……


……
他沿着长长的台阶向江边走着。长江与嘉陵江水在这里交汇,水面吹来带着淡腥味的风。滩头纤夫在远处喊号子,码头工人低头弓腰推着板车从身边擦过,小贩挑着箩筐吆喝着“烧腊——水八块!”“三角粑——炒米糖开水!”……箩筐盖子揭开,热气伴着烧卤味、麻椒味和辛辣味一齐冲进鼻腔,他忍不住别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他曾在《渝城图》上见过工笔描绘的朝天门码头,真正端上一碗烧腊坐在江边看船来船往,那画里的风土人情才活了起来。报童嚷着“看报了,看报了!来看今天的《新华日报》!”,走到他旁边便递上一份:“先生,看报吗?”
他掏了钱,接过报纸。头版大标题是“主张立即成立联合政府”,坚持抗战、反对投降、维系合作……以他从前做京报记者的敏锐,国际国内局势都正在转变,只是何时战况能够明朗……他捏着下巴继续读。这《新华日报》总馆去年从武汉迁来,在渝中化龙桥那,他在城中来回奔波时曾路过几次。共产党办的报纸在国统区它算独一份,他经常买,其中不少报道另辟视角,令人耳目一新。
就着一碗烧腊看完了一份报,他坐着望了会灰蒙蒙的江水,末了又将怀里的信摸出来,展开细细再读。这封信是今早从安达森洋行取回来的,当时已看过一遍,现在只是再打开信纸,心情都明媚起来。
“小玫瑰:这次我在的地方没有玫瑰,我在禄丰挖了两月的土……”
这个小朱,之前的信中说,“昆明四季如春,街上有大箩装的玫瑰花瓣,原来是制饼用的。可惜无法寄饼给你,聊寄一瓣花,虽然也定不比你鲜艳……” 他收到的那瓣干玫瑰红艳如初,隐约还有一丝甜香。他下意识地放在嘴里一抿,才明白过来小朱说的“定不比你鲜艳”指的是什么。
这次的称呼都干脆变成了“小玫瑰”。他脸上飞红,接着往下看。


“我与老师杨先生、卞先生跟随当地村民寻找龙骨,所获颇丰……禄丰化石之规模或与巫澜相近,近日劳作之余,不禁会遐想吾国土地藏有多少奥妙,世界远古生物史空白诸多,或可在此寻到解答一二……此行所获化石四十余箱,准备运回学校研究修理。剧团的事也搁下不少,希望回去还能赶上新剧排练。上次与你说我们演了《雷雨》,后来又跟着金马剧社排《黑地狱》,我演的劳工有段蹲在路边吃面的戏,可惜并无真的面来给我吃,道具只有一口空碗。深夜排练对着空碗,遥想你信中所说红汤火锅以慰饥寒……”
……
小玫瑰呀。白宇半梦半醒间想起早晨朱老师发给他的🌹,浓眉大眼的,上辈子就这么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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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重庆水派火锅的发源地正是朝天门码头。据1949年2月24日《南京晚报》上「毛肚火锅流源」一文记载,重庆“水八块”是一口洋铁制的八格锅(今天九宫格的原型?),底下用小炉灶加热,烫牛肉牛杂等食材。当时价格是一个铜板八片牛肉,称“水八块”。

1938.5月,中路9331箱文物抵达重庆,分批保存于安达森洋行、川康洋行、吉时洋行等几家洋行的仓库中。1938-1943年,重庆作为战时首都频繁遭遇轰炸。文物存放期间,每次遇到空袭,安达森先生就命人将瑞典国旗铺在屋顶,以求文物安全。
现在的重庆文物南迁纪念馆就在安达森洋行旧址。

第十一章 越山海

为了让科研人员们百忙之中能够抽出时间,开题汇报安排在星期天。这个环节本不是面上项目的审评流程之一,今年院里为了促进研究所之间交流,特地把几个相关院所的青年研究员组织在一起,搞一场报告会。地点安排在国科大怀柔园区的报告厅,充分表达院部对此事的关怀。发展青年学术骨干是重中之重,为祖国科研事业储备力量嘛。这不,学院领导请来了,各所的资深研究员也来了不少,林大秘亲自摆了三脚架准备录像拍照,朱老师进了报告厅,往前排找着自己的座位。他们所长正在跟动物所所长聊天,见小朱研究员来了,把人叫过来说:“老程,不光你们所有年方而立的博导,看看,我们的年轻人,要颜值有颜值,要才华有才华,要觉悟有觉悟,慕尼黑大学的faculty放下回国,就要来做我们国家的中生代古脊椎动物研究……”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最好的年纪,就要做最大的事。回来得对!你这个领域最好的地方就是这儿嘛……”
“程院士,”朱一龙被这俩人说得不好意思,道:“一定不辜负前辈们的信任。” 哪料程院士接了句:“小伙子结婚没有?”
“怎么,你想做媒啊,不行不行。” 所长连连摆手:“我们的人刚回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就想掺合,不行!再说,人家虽然没结婚,说不定心里早就有人了呢,对吧小朱?”
“啊……呃……” 小朱研究员站在正在调试的投影设备光路上,不知谁把一张“Thank you”的PPT放出来,一束玫瑰花伴随着热烈的动画效果投影在年轻研究员尴尬的白色条纹卫衣上。程院士哈哈大笑,说这一看肯定是有人了,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报告会开始,前面几个是细胞和分子生物学领域的,古生物口这次有两个汇报,朱老师的排在午餐前最后一个。这个时间大家已经听了一上午,又饥肠辘辘盼着吃饭,对演讲者并不友好。贴心的秘书把茶歇点心搬进来,又叫人添茶水。这次会议的茶歇可是用了心,新落成没多久的怀柔园区周围啥也没有,大秘特地从城里订的饼干水果开车带过来。院部的老师就说,可算不用难为园区食堂和咱们的胃了,托你们的福,就当又进城了。


朱老师上台插上U盘,不料电脑当即蓝屏。立马有人上来调试,无奈重启后还是不行,秘书送上备用机,那边忙活着,朱老师走到讲台中间,对着台下听众说了句抱歉,no power, no point. But we still have net and work.
气氛被这句断电场合的经典笑话带得轻松起来,朱老师脱稿开讲。讲完背景部分时,电脑弄好了,他接过激光笔连跳几张讲稿,无缝衔接到下个部分。整个上午的讨论很开放,实际项目审评早就完成了,不过是借着开题汇报的形式促进学术交流,所以在场的研究员们各种问题都问。冷门方向古生物在午餐前收到了一众热心同行的提问,最后气氛high起来,程院士就抛了道送命题:
“说到底,研究已经灭绝的生物意义何在呢?研究得再透彻,恐龙蛋也孵不出恐龙来,我们更没法穿越到侏罗纪去验证这些假设正确不正确……”
看看,科研成果无法转化、科研假设无法验证,句句要大命。程院士拍拍坐在身边的古脊椎所所长,对台上的小朱研究员说:“咱们闭起门来畅所欲言嘛,不一定要回答的。”


确实。这些问题早在这间屋子之外,决定大方向的时候已被回答过。程院士犹记那几场惊心动魄的争论,基础研究何去何从,科学院又该如何定位……“基础研究归大学、成果转化进企业”,他的老朋友从武汉力学所出差过来,茶歇时跟他玩笑道,科学院可以洗了睡了。


朱一龙并不知道背后那些故事。那时候他还在地质大学读书。“洗了睡”的机密在京城讨论时,他刚拿到推免名额,室友正忙着考研要考中科院。他陪室友去看园区,沿着八一路骑下去,就是中科院武汉分院,岩土力学所和其他几个所都在一起。园区里经过几个学生边嚷边笑,一个说培养箱闹眼子,细胞又养死鸟,另一个说培养箱本来就冇得制冷功能,天气40度那楞不热死撒,这鬼天气还不克了回……几个聊天的学生语气听着不是本地人,估计是入乡随俗讲起武汉话。室友说,居一龙你听听,人家都比你说得地道,你的弯管子武汉话算是冇得救了……


后来到了北京读研又出国的朱老师没机会再说武汉话。室友如愿以偿地进了小洪山的分院园区,发消息跟他说,园区食堂太难七了!导师还黑老子,说这项目做不出来他就得辞职,我们所有人都得洗了睡!我问那我咋办那,他说去委内瑞拉投靠他前老板吧……你说这是要么样!


当然,中科院最终没有洗了睡。领导们带着更艰巨的任务和期待回来了。这“不一定要回答”的问题此刻抛给小朱,在座几个老院士和学院领导都饶有兴致地看向站在台上的年轻研究员。

“基础研究始于人类探索世界、探索我们自身的内在动力,它也一直在推动应用领域的革新……” 朱一龙想,这些大道理不用他来讲。若说为什么要研究“已经灭绝的生物”,他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但他或许可以稍微多说一点。
“研究古生物,可能和保护文物是相通的。为什么我们要保护不可再复制、也谈不上现实用途的文物呢?虽然孵不出恐龙是有点遗憾,我也挺想回侏罗纪看一看……” 年轻的研究员笑笑继续说:“人类文明的历史、地球演化的历史……那是一个比我们自身大得多的东西。可能没法用现实所得来衡量,但是这些能够让我们看得比眼前更远一些吧。有句话说,这些古老的历史,会带我们去很远的未来。”


前排有人鼓掌,道:“研究道路怎么走到未来去,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多一些嘛。” 程院士在古脊椎所所长耳边低语几句,开了话筒讲:“今天早上我还在跟老徐聊,‘青十条’怎么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小朱你这个报告跟回答都非常过硬,再接再厉,期待你结题。”
朱老师连忙道了谢下台。会议进入午休,秘书开了门让送餐人员进来,大伙三五凑成一桌边吃边继续聊。领导和所长单独坐了,朱老师松了一口气,端着饭盒坐到自己老同学那桌。
正餐不方便像甜品一样打包,就订的怀柔园区食堂工作餐。饭盒摆得挺有仪式感,炒菜配小面包,另一格里是火龙果芒果寿司。朱老师夹了一只寿司塞嘴里,味道比较诡异,十分需要微信来下饭。


[终于给它搬完家了,小猪乔迁新居🐷] 白宇发来两张照片,修葺整齐的猪圈,和白书记蹲在地上跟一只白净小猪的合影。猪圈里头卧着一头大猪,虎视眈眈盯着跟自己小猪比树杈的小白菜。
[小心被拱] 朱老师回过去。
[那哪能,这回我学会了,它没我跑得快]
[有恐龙蛋化石那块院墙也重新砌了,化石我给你拿回来了]
又一张照片发过来。那几块恐龙蛋化石堆在白书记院里的桐花树下,一角是凉拖里露出的白书记的大脚趾。白宇今天完成几件大事,心情甚好,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太阳哼着歌,继续给他龙哥发消息:
[你是今天开题吗?怎么样?]
[好惊险,可算过关了]
[还有能让我龙哥惊险的事?]
[险些被说媒]
[???]白宇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啥?不会是哪个大佬的女儿看上你了吧?]
[没……就是组织关心海归青年研究员,急着让我们身心都系在祖国大地上]
[那你。。。]
朱老师发了个“嘿哈”的表情:[当然是向组织表示,我已经响应号召了啊]
同学指指朱老师的饭盒:要凉了啊,跟谁聊天呢笑得跟朵花似的,谈朋友了?哪儿的?
“昂,不告诉你。”朱老师收起手机埋头干饭。眼神里全是“我朋友特别好,想知道有多好,我就不告诉你”。
有情况。同学把一瓶冰绿茶往朱一龙跟前一放。这小子,绝对有情况。
……
……
空袭警报响了第二次,宿舍和教室里的学生们收拾了书本往外走。有钱买点心的,把点心和水壶装进“警报袋”里,好在山沟沟里躲着的漫长中午慰藉饥肠。更有同学带了牌,每日切磋桥牌,不亦乐乎。他把信纸夹进书里揣好,跟着人群往外走。
出了联大校园往北,经过英国花园,学生大队渐渐汇入出门跑警报的市民队伍,一起往城外小山岗去。近午的阳光分外明媚,等他钻进小山岗里坐好时,第三次鸣笛响起。
……
朱一龙扯着被子想捂耳朵,翻了几下醒过来。唔,睡前刚跟小白语音了好一会,说到什么来着,小玫瑰……他抽出枕头底下的手机,零点零一分。微信置顶聊天的那个人在一分钟前发来一串表情,最后缀上一朵🌹
[龙哥,生日快乐🎂]
他眯眼按下一个呲牙和拥抱的表情,又说了句晚安,重新进入梦乡。
……


“我亲爱的玫瑰,我在昆明郊外的山沟里写这封信。阳光极好,这里一片片的全都是罂粟花。想不到「跑警报」也成了如今日常,我总想起与你一同躲防空洞那回,希望你在渝还应付得来,不至太过辛苦。倘若人在梦中能生出双翼,我必每夜越过山海去看你。你窗外如有风吹过,就当是我在念你罢……”
“禄丰带回的化石已快修理完,我们按照整理的化石尝试还原恐龙样貌,准备装架一具标本。这是从未发现过的恐龙种类,吾师以他在德意志留学时的恩师许奈之姓氏,将其命名为「许氏禄丰龙」……”
他一行行地写下去,剧社排演的事也要跟小玫瑰汇报一下,回校后他们排了一部新的独幕剧,最近在下乡给农民群众演。此外,还有件顶重要的事,在剧社的前辈推荐下,组织接受了他的入党申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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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近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博导是27岁,是一位优秀的女研究员。
“这些古老的历史,会带我们去很远的未来。”——《故宫回声》漫画陆远台词。

第十二章 万重心

读到那封信时,陆远正在安达森洋行的仓库中躲避轰炸。他身后就是存放文物的箱子,那连着的四个仓库中,藏着三千六百多箱文物。安达森先生命人将瑞典国旗挂上房顶,每次遇到日机轰炸,他们都靠这法子避过一劫。

陆路和水路运来的九千多箱文物在重庆安顿下来之后,空袭就没消停过。洋行的仓库形如堡垒,又有中立国身份保护,所幸迄今并未遭遇危险。上月他与成都办事处过来的吴先生见面,成都情况亦不乐观。两人沿着嘉陵江边走,吴先生说,说不准哪天上级命令下来,咱们又要撤了。

“那就继续走。”

“我们从北平迁到上海,又迁到南京,接着再往西边撤,现在连西南都要不保了……”

“……”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要抗战不胜利,他们终有退无可退的一日。

想了想他说,不会。我们的文脉不会断。咱们还要带着这些东西回北平呢,在那之前,怎么也能想出法子接着走。

“也对,九九八十一难都这么过来了。文物有灵,每回轰炸总能避过……”

此时他反复读着小朱的信,道不清心中滋味。私心里他是希望他能一心做研究的。可他们谁都没法说这样的话。他提笔回信:

“亲爱的小朱,见字如面。前晚确有风拂窗而过,你又念我什么,下次说与我听听……”

爆炸声从市区传来,似有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了,仓库地面晃了几晃,墨水洇在纸上。他收了钢笔,将册子一合,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看。洋行院内无事,隔着数条街的地方黑烟冒起,天色惨灰,十几个黑点在天上飞。他往回走,地面又震动起来,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

白书记醒过来。梦里那封信写了一半,昨晚他跟他龙哥聊到一半就睡过去。两人分别后倒养成了隔三差五互通梦境的习惯,这两天更是每晚都要聊上一会。他俩有时梦的是彼此信中同一天发生的事,有时是不连续剧情的各自剪辑。夜夜在另一个时空的经历里穿行,第二天醒来倒不觉困倦,只是他见不到现实里的朱老师,梦里也见不到摸不着,两重想念,害他早晨起来恨不得即刻就买张票冲到北京去。

在北京的朱老师也很想立刻回到龙谷村。但发掘项目要怎么申请,他还得花一番心思。值得庆贺的是,复试小组的工作在整个周末的奋战后终于圆满落幕,他跟另外两位老师搭档,连轴面试了两天。结束以后全组六个人边吃盒饭边汇总,搭档两个老师都说,就数小朱最温柔,就没见过他这么nice的面试官,又给学生倒水又帮人家指路出门怎么走,回答问题卡壳了还说不着急你慢慢想。

“可他打分一点也不含糊呀,问的送命问题比谁都多。”

“获得朱老师的温柔提示不是没有代价的,他看着你说三次‘没关系’,基本你就没戏了。”

大家聊着天整理资料,还有一堆表格要填。朱老师又回忆了一遍报考自己组的五名学生,第一个和第二个属于“基本没戏”,后边三个都不错。他有两个招生名额,最终导师和学生会双向选择,没被他选择上的,可以跟其他没招满的课题组再选择一轮。

复试结果周一早上公示。录取到朱老师组的两名学生都还在北京没走,他发了条消息恭喜,把两个人叫出来吃午饭,熟悉一下实验室环境,再一起喝个咖啡。

这俩学生一个本身就在北京上学,另一个是他母校地大的。朱老师带着两人在园区里转,看完实验室去食堂吃饭,问两人都爱吃什么,然后自己跑到小炒窗口去点菜。

……这未来的导师……也太好了吧。两名学生在座位上看着朱老师在窗口排队,简直坐立不安。

“记得面试时候你排我前面来着?我叫高羽彦,北大的。”

“我叫许海曜,地质大学的。”

“那你从武汉过来的?朱老师简介里说他本科也是地大的……”

“对啊,朱老师研究生还是北大的呢,还挺巧。”

“应该说世界真小吧,有这冷门专业的学校本来也没几所……”

正说着朱老师回来了,托盘里端着两个炒菜三碗米饭:“另外两个菜还要等,咱们先吃。”

“虽然比不上北大食堂,也比不上地大的,”朱老师笑道:“但这个在科学院算是较高水准。”

几人开动,一顿饭吃得轻松愉快,导师毫无架子,两个学生一个老家天津单口聊全场不带冷场的,另一个看着闷实际打开了话匣子也能抖出一筐包袱。未来课题组至少氛围可嘉,朱老师买了三杯咖啡回来,问两人道:“什么时候毕业答辩?”

“五月底。”

“差不多,我们学校是六月初。”

“我这边有个项目,发掘重庆山区的新化石点,最快可能六月中旬出发。那个化石区是首次发掘,第一期主体是恐龙化石,往后很可能还有后续项目。这次你俩时间上能安排开的话,我非常希望你们参加。当然,毕竟这是你们学生期间最后一个暑假,不勉强。”

面试的时候为了对每个人公平,他没提这茬。小高和小许互相看一眼,未来导师的咖啡不是白喝的。不过,新化石点首次发掘,听朱老师暗示的意思,这是个大坑,古生物工作者梦寐以求的机会,哪能不跳呢。

“六月中的话应该行,咱们九月份能回来吗?” 小高问。

“能。首期发掘是两个月,不耽误你们统一上课。”

“行,”小许想了想也表了态:“赶上项目需要那肯定得上啊。朱老师,给不给我们发补助啊?”

“你第一反应就是补助啊,怎么,你要买门板去?”

朱老师笑了:“补助没问题。也不至于让你们睡门板的,那附近有个村子,到时候愿意住村里还是镇招待所,你们自己选。”

送走两位学生,下午朱老师打开申请方案。其实这项目申请还没交上去,人员组成今天算是大体落定,两名学生都有野外经验,他自己有三年以上大型脊椎动物化石发掘经验,还需要一个经验丰富人员,他跟所里陈老板谈得差不多,组里的博士后老唐可以跟他去。最后要写的是发掘区自然生态条件恢复方案,这部分还得跟白书记商量……

于是,一整个劳动节假期,朱老师和白书记相隔千里抱着电话,各自劳动。朱老师的方案跟所长商量过,所长表示你要把初期目标定小一些,符合你现在的资源配置……他又重新修改项目范围,这样经费相应也会少一些,所幸比较花钱的仪器他之前的启动经费都覆盖了,不需要赶在这时候买。

“小白,三个人的话,村里还有地方可以安排住宿吗?”

“空房子是有的,离化石点比较远,而且挺久没人住了。我给你问问靠近东边的几家村民吧,能不能租一间给你们。”

和诸多农村一样,龙谷村年轻劳动力流失严重,不少房子里只有老人住着,空房很多。白书记挨家去问,来回看了两天,帮他龙哥在村子东头上找到一家院子。这家人品算是可靠,院里一大一小两间空房正好住三个人。村民听了白书记说的价格,表示还能住下第四个人的,每天中饭晚饭都能帮忙烧……白书记连忙打住,说,就三个。

三月里花开如雪的那些李子树都已挂了小青果,再过个把月,这十几亩的李子就要成熟。酒厂的一大堆手续总算通过,今年有望开工。这茬李子肯定赶不上酿酒,白书记提前忙起了卖水果的事。去年匆忙搭的网店还停留在只有熟人关注的程度,要搞直播怎么搞,白书记关注了一串主播,抽空就看直播取经,边看还要边管住自己的手不能买,他这地方不包邮不说,蔬菜水果等寄到了,也远不及自己村里的新鲜了。

可是不买实在手痒。于是,远在北京的朱老师隔三差五下班回家,就发现堆在自己家门口的“惊喜”。5斤装的大青芒、红心火龙果、整箱的小甜瓜、荔枝……他吃不完,就提到所里给大家分。白宇知道后干脆直接寄到他所里,于是全所几乎都听说了“年轻研究员沉迷直播间买水果”的传闻。

“小白,要不你下次……买点别的?”

“‘普罗旺斯番茄西红柿10斤装29.9’,‘水果玉米闪电发货39.9十斤赠糖心番薯两斤’……” 白书记翻着手机念。朱老师气到舔后槽牙:“你敢买我明天就寄十斤南瓜给你。”

白宇不吃南瓜这事,他是梦里知道的。陆远信中曾说到离开巫澜后往巴县的那一段路上,一度无处借宿,接连两天只有南瓜可以充饥。信上画了一枚哭脸的南瓜:若非生存必须,再不想见到此物。

“别呀龙哥,南瓜是无辜的。” 白宇躺在枕头上乐,挂掉语音拨通了视频。

“龙哥。” 朱一龙刚接起视频,就见那双朝思暮想的嘴唇几乎贴在屏幕上,泛着光泽,舌尖舔了舔唇珠,又微微启开,叫他,“哥哥。”

“小白……” 朱老师那边光线很暗,鼻梁跟半边浓眉怼着镜头,眼神也看不清,浓郁得像春山欲雨,夏夜惊雷。

“哥哥,”白宇将手机拿远了点,屏幕里多了一圈野玫瑰般茂密生长的小胡茬。“我梦见你就要来重庆了。”

“嗯?”

朱老师也半躺在一叠枕头上,灯也不开,就着手机的亮光,凑近了看着屏幕里的白宇:“你梦到哪儿了?”

“你在信里说,在准备毕业的事,你要跟杨先生调去地质调查所的重庆办事处工作,不到年底就能见到我了……”

“嗯,”朱老师的声音被昏暗光线添了一层黑色宝石般的质感,他说:“那我可能比你快一些,不对,也可能是慢一些……我梦到给你写完那封信之后一两个星期,我和老师把那具许氏禄丰龙标本装好了。你猜怎么,第二天联大校园就落了炸弹,等我们回去一看,教员宿舍和办公处炸毁好几间,所幸放标本的那屋没倒,我们又把震坏的部分重新装回去……”

“龙哥,下次我什么时候去北京,你带我去看你们所的古动物馆。”

“那肯定的。”

“到时我好好看看你亲手装架的标本。”

“……好。”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听着话筒里彼此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朱一龙说,睡吧,小白。

“晚安,龙哥……我等你来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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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题目来自刘禹锡一句诗“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第十三章 复来归

从项目审评会会场出来时,北京下了入夏第一场雨。雨水带起尘土和绿叶枝条旺盛生长的气息,朱老师打着伞等车,给白书记发去一个小树杈。
八九不离十。昨晚梦中,他在教员室里打包最后几箱标本,不多久就要启程。组织上吩咐他,重庆不比昆明,气氛就跟那边的天气一样迷离诡谲,抵渝后与联络人接头,此外先在研究所做本职工作,隐藏身份以待时机。


白宇回他一只半红的李子,果子挂着雨滴,阳光透过密叶晕出两圈彩色光斑。朱老师收了伞钻进车里,出租车将路边垂柳和披着橘黄雨衣的外卖小哥抛在身后,开上北四环。一线光亮穿破雨云,晃得人眯起眼。他摇下车窗想更亲近这预示着夏日来临的阳光,大颗的雨滴零星滴落,司机师傅往外瞧了一眼,说:“东边儿日出西边儿雨,您瞧着吧,一会儿保准出彩虹。”


车子在环路上走走停停,又爬上中国结似的西直门立交桥,等师傅停在所门口时,半边天空真地现出了一道隐约的彩虹。那虹越来越亮,由地面至天顶,自虚空中折射出梦幻的光彩。园区里越来越多学生和教员跑出来拍照,收发室大爷见了朱老师,朝他喊道:“小朱老师!你快递又到了!”


白书记这些天没怎么再寄水果了,老白同志取经大功告成,正在跟果农筹划自己的直播事业。朱老师正纳闷小白这是又看上了新熟的樱桃还是草莓,大爷拿给他的箱子却是一条长方形。
……难道是甘蔗?
朱老师划开纸箱,里面赫然是捆扎整齐的大束玫瑰。拆掉固定花头的卡纸后,那些玫瑰浓艳鲜活的色彩像一整个盛夏花园簇拥了满怀。不知道白宇买了几种,每捆都不一样,闪着光泽的红丝绒、荔枝肉似的娇雪白、樱粉带露的千重瓣、烤了太妃色边的黄金海岸……朱老师抱着盛夏花园走在彩虹底下,拍照的同事也不拍彩虹了,一边哇塞一边对着朱老师和他的玫瑰狂按快门。
“小朱老师,不带人的我能不能发群里?”
“……呃,发吧。”


于是,在北京雨后彩虹刷屏朋友圈的同时,所里师生还在群中热烈竞猜,究竟是谁捧了这么大一束比彩虹还美艳的玫瑰。是表白还是热恋?咱们古生物学界哪位天南海北跑野外回来就跟亿万年骸骨相伴的科研人又脱单了?拍照的老师发个小恐龙扭动尾巴笑而不语的表情包:就不告诉你。
随后有眼尖的老师表示,看这大捆送花如送菜的架势,而且全是花店不常见的稀有品种玫瑰,这肯定是云南空运的鲜花。
嗯……前些天我们吃了谁带的云南小香芒来着?
陈博导大胆艾特了朱老师:豪横。刚进群的高羽彦和许海曜不明觉厉,悄悄在实验室三人群里问自己导师:“老板有啥喜事吗?不管怎样,先恭喜了哈”。朱老师看着群里的小问号和恍然大悟的各种表情包笑而不语,收了同事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他站在彩虹门中,低头好像在亲吻那捧玫瑰。他点了保存,又将那照片发给白宇:
「Newly spring in June」

可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雨后山坡上的白书记纳闷,把这行英文输入百度。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比玫瑰更浪漫的答案。

O my luve’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ing in June
… …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 …
And fare thee well a while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四海涸竭
……我们小别片刻,我会回来,即便万里相隔。

在店家随单赠送的保鲜剂加持下,那几捆玫瑰盛放到了朱老师出发之前。收拾好行李之后,他照着网上学来的办法,将鲜花分成小束,用皮筋绑好倒挂在阳台上,等它们在北方干燥等空气中自然变成干花。

6月13日,小别两月之后,白书记在江北国际机场接到了他的朱老师。
与上次背着双肩包像个独自旅行的大学生不同,这回朱老师带着两名研究生一名博士后,四人大箱小箱又是野外工具又是仪器设备,推了两辆行李车。朱老师仍旧戴着那顶鸭舌帽,见了白宇笑得眼角泛起涟漪。白书记还想着跟人家团队里的人先打招呼握手,朱一龙已经走过来,张开两手环到他腰背上,小小地拥抱了一下。背对着身后三人,朱老师靠近他耳边时若有似无地蹭过去,白兰地酒似的声音灌进他耳朵里:“小白。”


机场大厅的空调足够凉,白书记觉得自己如果从脖子红到耳朵尖,那肯定说不过去。也不知道他龙哥怎么突然这么热情。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早梦中醒来惆怅得胸口闷痛,现在真见到眼前人,几乎本能地就想狠命抱上去。没待他做出更多反应,朱一龙已经松开手,在几位学生博后看来,就像好兄弟数月不见的一个拥抱。随后朱老师笑着转身,给自己队伍里的人介绍: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白书记,咱们后勤保障什么的都靠他。”
“感谢政府支持。” 小许说道。
“感谢后勤保障。” 小高保持队形整齐。
“白书记这么年轻,不容易。”唐博讲话更有那个调调:“未来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白书记跟几人握手,笑道:“重点科研项目那必须支持啊。是朱老师教你们的吗?都这么客气?”
“不是,” 小许表示:“朱老师他说起您就特别亲切。”
朱老师转头看着白书记。嗯,亲切吗……白书记目不斜视,耳朵却被他龙哥的眼神灼得又要发起烫。他想,你们大概不了解朱老师,他并不怎么客气。

几个人打了两辆车去宾馆,这次不急着往巫澜赶,他们要在重庆住一晚,等着中铁快运把上不了飞机的几件设备和试剂送到。
酒店价格不贵,按照出差标准,五个人可以开三个标间。两名学生住一间,唐博说,朱老师要不咱俩一间吧,单间给白书记。朱一龙立刻塞给他一张房卡:“没事,唐老师,我跟老白住。之前考察那阵我就住他家,经常跟他挤,习惯了。”
论年纪唐博后比朱老师大,他工作几年又考的博,博士毕业接着做博后,立志要留在科研界。虽然还不是研究员,所里年轻的都叫他“唐老师”。唐老师想了想收下房卡:“那行,白书记,朱老师,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三间房分别在15层和16层。这酒店电梯是停单双数的,双数层电梯先到了,朱老师搬了行李箱进去,白书记在电梯门口跟另外三人挥手:“一会五点整大堂集合啊!我请客,吃火锅!”

电梯里站了七八个人,白宇站在面板旁边,看着亮起的数字一个个熄灭。镜面梯门开合几次,在剩下最后一个数字16时,其他人都下了。他回头看向他龙哥。
那人的眼神像夜晚的嘉陵江,水波底下是离愁和想念,是重逢的欢喜。
不用问他也猜到了,说:“你也梦见那封电报了啊。”
“……嗯。中午在飞机上梦见的。”
白宇一时没说话。他还没太出戏。今早梦中,他在望不见仓库大门影子的浓雾里焦灼地一箱箱清点文物。重庆屡遭轰炸,上级命令下来了,要求他们立即撤离。所有在渝九千箱文物,必须在月底前运出城区。
……可是,小朱的信还揣在口袋里,按信中日期,还有一星期他们就能见面了啊!
那时候,恐怕他不是已经跟着押运车辆离开重庆,就是上了南下的船——目的地是乐山,要怎么走、中转站取在哪,一切都还等着他想办法。
庄先生很少见他情绪急躁,宽慰他道:“办法总有的,船已设法在租了,你莫要着急……”
“我没事,继续点吧。” 他低着头给箱子贴封条。紧急出发在即,整个队伍都忙乱不堪,他不能节外生枝。登记册一页页翻下去,每件文物漫长的路途记录再添一站。安达森洋行仓库中有3694箱,川康洋行仓库有3830箱,南岸的吉时洋行中还存放了1814箱……现下先租借了车辆运往城郊一处临时仓库,过几天启程,才是一场硬仗。
他们这么不吃不喝地忙到天黑。雾不见散,反倒借着夜晚的寒气愈发浓了。灯光晕成一团团灰黄,他起身活动了几乎僵直的脊背。安达森先生从楼上下来,说,陆,你们晚上还继续忙?
他点点头,走过去说,可以借我发一封电报吗?

今天中午,从北京到重庆的万米高空上,朱老师梦里收到了那封电报。
「接命令,三日后离渝。今后我将信寄往安达森洋行地址。保重,勿念」

房卡刷开门,朱一龙放下行李,就把人死命圈在了怀里。白宇用力回抱他,两人严丝合缝地贴上,等不及诉说的想念直接交给对方的唇吻。白宇激动地勾弄着他哥的舌叶,扣住人的后脑压下去。朱一龙给他拥着退了小半步,被身后的大行李箱绊着,没法站直。他仰着头回吻,一手撑在行李箱上,艰难地保持平衡。白宇今天也并不客气,直要把他龙哥按倒在箱子上。
唇舌交战了一个回合以后,朱一龙放开了不堪重负的行李箱,两手推着白宇的肩膀站起来,踮着脚尖把人推到墙边上。白宇今天穿的短袖衬衫,领口一颗扣没系,朱老师顺着下颏上的胡茬摸下去,摸过喉结和锁骨的线条。白宇扬起脖子,任他龙哥带了薄茧的手指停在那里摩挲,两双嘴唇自然地又贴在一起。
“哥哥……你说咱俩上辈子…怎么那么苦。” 白宇眼神湿润,摸着朱一龙的心口说:“好不容易要见到,却又得走……”
“……见到了。” 朱一龙咬着他的唇珠,睫毛刮过他的眼睑,温柔的声音攥着心脏,贴着唇瓣说给他:“收到电报以后,我去见你了……”
“唔?”白宇张开唇,让他哥抵进来深吻。滚烫的温度灼化胸口的愁绪,呼吸带着颤抖,整个胸腔都密密匝匝地疼起来。末了他靠着墙喘气,说,瓜娃子,你怎么来见的我,把你老师晾在昆明了?
“……嗯。” 朱一龙垂着眼睫,像个准备挨批的学生:“反正我去车站换到票直接就走了,标本也没拿,什么都没带……也没来得及跟老师打招呼。”
白宇噗嗤笑出声:“就你这个态度,回去亲自扛箱子反省吧。”
“反没反省我不知道,飞机落地的时候,我刚下火车,正要去找你。”
“那,今晚梦里见呗。” 白宇翘起被吻得有些过分饱满的嘴唇,朱一龙低下头,蜻蜓点水地啄一下,叫他:“小玫瑰。”
小玫瑰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整个变成了玫瑰色,再这么下去他们就出不了门了。兜里的手机叮地一声,他看看屏幕上亮起的时间,四点五十分。
朱一龙整理着他的衣领,说:“你要不要换一件?穿这么白的衬衫去吃火锅。”
“你觉得我就那么一个包,像带了另一套衣服的样子吗?” 白宇指指沙发上一只扁扁的公文包。朱老师当即拉开自己的行李箱,抽出里边的T恤衫递过去:“穿我的?”
“……” 白书记接过那件牛皮纸色不显脏的T恤换上,跟他的牛仔色长裤倒是很搭。至于他的包能不能装下衣服这种小事,应该没人会注意吧。
换好衣服的白书记拿起朱老师的鸭舌帽,往人头上一扣。朱老师一手搭在他后颈,说:“走吧,兑现你欠的火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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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诗是Robert Burns的《A Red Red Rose》

第十四章 平安扣

白书记照着大众点评选了几家“重庆打卡必去”火锅店,距离他们酒店最近的一家是渝味晓宇龙湖店,几人沿着龙山三路溜达过去。五点刚过,这座城市晚场的麻辣鲜香已经开始,大厅里已坐了好几桌,两边服务员端着火红的九宫格铜锅从面前经过,另一个端了盘干冰,不知顶上摆着什么,干冰与火锅擦肩而过,冰火两重天的白色烟气碰撞,竟给这热辣的一室烟火添了些许朦胧仙气。


服务员带他们坐了窗边的位子,五个人里有三个不善吃辣,锅底顺理成章地点了鸳鸯锅。翻开菜单,白宇才再次感受到,不到重庆,不晓得啥子都能拿来烫火锅。
平常可见的牛肉羊肉、毛肚黄喉、丸子宽粉自不必说,菜单上一长串他想也没想过要涮着吃的食材:蹄筋、牛舌、牛心、脑花、泥鳅、生蚝……就连蔬菜那页也不走寻常路,什么花生芽、蒜苗、葱节、荸荠、豌豆尖……看得他眼花缭乱,问服务员特色的都推荐啥,服务员熟练地给他从头到尾报了一分钟菜名。
“那就……菌菇拼盘、‘地下组织’拼盘各一份,花生芽、豌豆尖、白菜、冬笋,一样来一份。” 他点完几样蔬菜,其他的交给朱老师他们。
“毛肚、鸭肠、牛肉,”朱老师翻着菜单,问唐博和小高小许吃不吃香菜,见没人反对,又继续点了店里特色:“香菜丸子、虾滑、酥肉,各来一份。”
“火锅粉是不是还没人点,来份苕粉。” “五花和上脑各一盘,再要一份豆皮……”
“大小伙子,五个人呢。” 白书记跟服务员说:“肉再加两盘。喝的你们这都有什么?”
“国宾、乐堡、江小白。饮料的话可乐雪碧酸梅汤、老酸奶冰红茶,都有。”
“你们几个喝酒吗?”
“朱老师,我们能点酒吗?” 小高问道。
“不影响明早工作的范围内,可以点。” 朱老师合了菜单看白书记一眼:“今天他请客。平时出差吃饭点酒要自己买单,酒不能报销的。”
“哦。” 这顿酒虽然有人买单,不过请客的是人家白书记,自己导师还点了酸梅汤。小高小许跟唐博就每人点了一瓶啤酒,意思一下。

冒着麻椒香气的铜锅端上来,清汤转到白书记和唐博小高这边,另一边辣汤对着朱老师和小许。橘红色的牛油在花椒和辣子的海洋里慢慢融化,再被咕嘟咕嘟的气泡鼓起,丸子先下进去,任其沉浮于滚滚红汤,毛肚离不开筷子,上下翻滚几次就怕老了。对面的白汤也沸腾起来,朱老师端起虾滑跟牛五花往白汤里拨,又接过服务员手上的豌豆尖,下进去半盘。
“赶紧捞,豌豆尖煮老就不好吃了。”
白宇捞起一筷子豌豆尖,青翠欲滴地烫得正好,蘸上蚝油蘸料,果然鲜嫩非常。烫好的虾滑浮上来,拿漏勺捞了,河鲜只用葱姜蘸料提味,就已经足够鲜美。白书记在饭桌上习惯了张罗照顾别人,今天他基本没插上手,上菜在他龙哥旁边,哪样食材下什么汤里好吃、烫多久火候最好,火锅爱好者边吃边科普。只是这个人基本什么都要涮辣汤,偶尔捞几筷子白汤里的食材,十分自然地伸手过去,夹到他碟里。
两杯酸梅汤跟三杯冰啤酒碰了杯,火锅让气氛迅速热络起来,唐博讲起他如何在工作八年之后痛下决心考博辞职,如今重拾古生物研究的梦想:“啥叫来之不易,这就叫来之不易……我想着这辈子再这么下去,就跟火锅里熬久了的毛肚一样,老了。人不能等老了再后悔以前没干想干的事。虽然体力脑力都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考了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再考……面试通过那天出来我就买了俩自热火锅一打啤酒庆祝……”
“喝完您就辞职了?”
“小高,重点不是啤酒,” 小许说:“唐老师这个庆祝的重点是自热火锅……”
“没错!” 唐博作痛心疾首状:“上有老下有小哪能说辞就辞,吃完我特么就回去加班了。”
“搬砖到您入学前的最后一天啊,” 小高表示:“佩服佩服。”
“所以啊,趁着年轻没牵挂,喜欢的事就赶紧去做……就像你们朱老师,哎,要佩服你们就佩服他……”
“朱老师,看您这几年文章里的工作量,是不是您都不需要睡觉的啊?”
“那个什么撒切尔基因?天生就能高强度工作每天睡三四小时就够的……”


一群科研人聊起神奇的撒切尔基因,被cue的朱老师安静地埋头吃火锅,把红汤里即将煮老的牛肉和豆皮统统解决掉——什么话题能比火锅煮老了更让人在意!拯救完豆皮之后,他放下筷子喝了口酸梅汤,迎上大伙好奇的目光。
“不要把我妖魔化好不好,我哪有不需要睡觉了。”
……而且,应该也没有撒切尔基因吧。朱老师朴素的梦想就是想睡多久睡多久,没有人打扰,也没有报告要赶。如果有一天拿来尽情休息,他一定会先吃一顿火锅,再睡他个天昏地暗。

这顿火锅吃到天色擦黑,最后白书记叫人再把汤加满,重新添来葱花香菜碎,煮了火锅面收尾。吃得太撑,大伙提议出去逛逛,除了白书记外,几人都算是第一次来重庆,朱老师上次匆忙赶车,完全没抽出空来看这座城市的模样。白书记说,这个时间正好看夜景,咱们去解放碑。
风中有香气吹来,不知名的行道树开出细小的花。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进入这座城市寸土寸金的黄金三角地带。长江与嘉陵江簇拥下的渝中半岛似一片光亮小舟浮在水面,解放碑是C位地标,夜色下米白的八角型建筑被灯光照亮,屹立于步行街中央,俯瞰两江灯火,百年沧桑。


白书记上次来市里逛还是去年上任前那会,中途被工作队的电话打断,匆忙回了宾馆。现在他跟朱老师并肩走着,仔细看着一座座建筑。梦里陆远也常走过这片青砖石铺就的小广场,那时还没有解放碑,广场对面是基督教的圣爱堂、军官名流云集的皇家舞厅、会仙楼餐厅……夜风温暖地流淌,两个人的手肘不经意地擦过,贴上又分开。朱老师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指尖,等他瞄过去,那人笑着看风景。
看过花坛环绕的解放碑,几人又去逛了洪崖洞,从迷宫一般的建筑一层钻出来,走到嘉陵江边,转身再看,竟是一片金色灯火连绵的长卷。半岛上最华丽的夜景尽收眼底,唐博举起手机,喊着“茄子”让大家都聚进镜头里,五个人拍照合影一番,朱老师说,接下来各自活动吧,注意安全,就地解散,明早九点半大堂出发。
“谢谢老板和白书记招待,明儿见。”
没玩够的小高和小许又跑去坐游轮,唐博打车回了酒店,留下朱老师跟白书记,站在江边看左手马路右手水上车船灯火通明。
白宇看看表,差几分到九点。“龙哥,去朝天门码头转转?离这不远。”
“嗯。” 朱老师乖乖跟在他旁边。梦里的他刚匆忙奔来这座城市,无暇去看陆远信中提过的那些风景,从火车上下来,就一头扎进了湿冷的迷雾。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
……带不走的 只有你……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白宇的嗓音融进酒一样的夜晚,朱一龙握了他的手,两个人沿着滨江路走。朝天门码头早已认不出昔日模样,不再有蜿蜒陡峭的石阶和号子,长虹拱桥跨过两岸,岸上建筑和游船码头的灯光照亮江面,依稀可见左半透绿的嘉陵江水,和右半深黄色调的长江水。白宇走到栏杆边上俯身看水,江风鼓起他身上朱老师的T恤,勾勒出里面身形,似桅杆上鼓起船帆。朱一龙贴近他站着,体温的热度透过一薄层棉衫传来。黑夜的江水忽似穿过时光的想念一样,滔天蔓延。身边的人转头,那颗小痣晃过眼前:“哥哥,回去呀?”

酒店对面街上有家亮着霓虹招牌的“无人售货”,白宇的目光向那个方向游移。朱老师小声说,不用买的,其实我带了……白宇看他一眼,朱老师不好意思地低头压下帽檐。
回到房间里,白宇以为他龙哥蹲在行李箱边上要拿出那些东西,结果朱一龙拉开两层拉链,从夹层里取出个小纸包,站起身来交给他。
“这次我回去修的一块珊瑚玉,当时就觉得……特别想送给你。”
纸包里是一枚糯白的平安扣。通体半透明的珊瑚花纹,其中一朵朱红色,盛开在珊瑚花海之上。
“这是……化石?”
“对,之前一个陕西的考察项目,到处都是这种珊瑚玉化石,带回来一些标本一直没修理……修出来发现这块还挺好看的。”
白宇对着光看那枚平安扣里细腻的纹路。数亿年前的陕西曾是汪洋大海,无数珊瑚在那片温暖的海域生存,留下这些化石。朱一龙解开红绳,他略微低下头,让人把红绳系在他颈上。
手指碰着后颈有些痒,他哥圆钝的指尖努力了好一会,给那根红绳打了两重结实的死结。玉石冰凉,朱红点雪坠在心口,像颗灼热的陨石投进心湖。
白宇哆嗦一下,随即就被人抱紧,朱一龙咬着他耳朵说,你先去洗?

热水哗啦啦地放着,白宇按着做功课时学的自己准备了一番。弄好之后才想到,似乎从他对他龙哥动了这般心思之后,自己并没纠结过谁上谁下的问题。或者说,他好像压根就没想过,潜意识直接接纳了梦境之中的设定。现在他站在水雾朦胧的镜子前面擦着身子,准备起来还真挺麻烦,而且……他哥那个尺寸……要怪只能怪从前的自己不争气,怎么被个瓜娃娃给上了呢!
不过……好像确实爽。想到梦中情形,身下带着水珠的器官已不禁挺立起来。他草草擦两下,披了浴袍系上腰带。可前面偏翘着不肯作罢,浴袍撑起小伞,吹完了头发还鼓着。他只好扯松腰带,半掩着出了浴室。
朱一龙盯着新鲜出水的小白菜,简直挪不开眼。头发吹得马虎,还带着毛乌乌的潮湿质感,软红唇瓣与一圈小毛刺也得了水雾滋润,愈发鲜明。沿着颈线向下,浴袍领口大敞着,露出甜白瓷色肌肤,挂着几点没擦净的水珠子。再往下看……朱一龙眼神顿住,张了张口说:“你……”
“哎呀你快去洗。” 小白菜给他盯得泛起粉,抓了朱老师肩膀将人转个身,推进了浴室。

两摞沾满火锅味的衣服丢在一处。白宇靠在沙发垫子里饶有兴味地摆弄着说明书看,他哥已经冲完战斗澡出来。
……五分钟?白宇望望床头柜上的数字钟:“这么快的?”
“昂,” 他龙哥一把抽走他手里的说明书:“快不快等会再说……”
虚挂在腰上的浴袍带子被扯开,温热气息接上唇吻,他哥的手摸下去,才歇下一点的勃起又精神起来。白宇动情地吻着他哥,手伸进对方的浴袍,碍事的布料索性都褪了下来,两人赤裸相对,朱一龙的双唇流连过那颗唇边痣、下巴上的芒刺、喉结边的小痣、胸口的平安扣……
“唔……” 白宇扬起颈,下身忽地被含住,滚烫的温度激得他嘶气,掐着他哥雪白的膀子,边喘边道:“上次…不让我这么着,你自己怎么、怎么还……”
朱一龙抬起眼。白宇低头看一眼那情景就要受不了。他龙哥薄唇裹着他的柱身,盈水的眼睛描了半圈红,一面纯情凝视,一面用舌尖勾着。他不敢多看,免得那句“这么快的”落到自己头上。彼此身上有哪些敏感地带,前两月在龙谷村已开发过一番,此刻朱一龙一手按在人腿上,另一手伸进后腰和沙发之间的空隙,去摩挲那把柔韧的细腰。


白宇张着腿,腰窝的凹陷更加明显,给那只带茧的手摁进去摸得麻痒,他扭动几下,那只手就借机抓住他的臀瓣,握着揉捏起来。包裹他的攻势也越发热烈,他一度以为,朱老师吻技不会太好,事实证明,那是他对满身正气性格内敛的科学工作者的思维定势。这事还激起了一波胜负欲,那两天两人破了皮的嘴唇也是拜此所赐。现在battle技巧拿来招呼他身下,白宇没多久就放弃抵抗,跟随着他哥的节奏沉浮欲海。


按在他腿上的手松开,向上抚过侧腰,摸到乳尖。皮肤起了一层粟粒,柔韧舌尖伸进小孔中逗弄,他在几下用力吸吮后一把将人推开。温热液体溅了一滴在自己下巴上,他拿手背抹掉那点咸腥,睁开眼看他哥。朱老师显然没有躲开,头发丝和脸颊上几点白色痕迹。他忙抽了纸巾给人擦,朱老师也不动,睫毛轻颤,微仰着脸乖乖让他擦。

美人欲醉朱颜酡。他有点不对场合地想起,在那间小院的漫长午后和傍晚,他曾与小朱和队里的人玩“文物猜谜”。这句“美人欲醉朱颜酡”,打的是一只宋代红玛瑙汝窑瓷瓶。小朱那天说了句“小白挼香传七里,繁英筛雪饯三春”,他一下便猜到,脑海中浮现起他们一起看过的永乐甜白釉暗花梅瓶。瓶身似素玉若堆雪,繁花暗洒,隐隐如有幽香传来。
现在朱颜酡红的美人抱起他扔进床铺。他像夜晚的花,手指探入他的秘境,他被春雨亲吻,簌簌抖着打开。身上的人很耐心地慢慢扩张,他自己听着水声实在羞耻,偏过头去舔着唇说,应该……可以了吧……
两根手指在里面略微撑开,转着摸了摸,又引得他一阵收缩。
“你太紧了。” 朱老师的手指抽出来,带出一线银丝。“难受就跟我说。” 转瞬间他已被翻了过来。揉皱的被单抓在手里,狭小的入口被顶上,他紧张地握住胸前荡来荡去的那只平安扣,朱一龙俯身吻着他的背,吻到耳边轻吹了口气:“放松点,梦里你不是挺主动的么……”
“扯淡,我哪有……啊!” 身体被破开,瞬间的痛感和失控感过后,那根滚烫的东西一点点顶进来。比梦境的触感实在得多,白宇小口吸着气,脊背上冒了一层毛毛汗。朱一龙捏着他侧腰,抚摸着让他放松。床头灯带的微光底下,肌肤闪着珍珠光,窄腰陷下去,饱满翘起的两瓣屁股上几道掐出的指印。朱老师盯着中间那处,他还有小半在外面,白宇难耐地动了一下,他抿着唇,掐着人的臀瓣分开,插入到底。

“嘶……”白宇扭头眯眼瞪他:“你轻点……” 话没说完,他龙哥的嘴唇已经覆上来,两个手指捏住他下巴,吻势丝毫不讲道理。
同样不讲道理的性器磨蹭着退出去一点,再变换着角度插进来,似乎要把他身体里每个角落都开发个遍。白宇眼角溢出了泪,满胀的热度将甜白瓷蒸腾成了藕粉色的和田玉,前胸后背几块飘红,朱老师松开他打抖的双唇,拇指抿过他湿润的眼角,用气音叫他“小白……”

白宇衔着那枚平安扣,喉音被撞得断断续续。刚才还算克制的顶弄变作疾风骤雨,他哥太有存在感,每下都能碾过他的敏感点,身体控制不住地随着快感的积累而绞紧、颤抖,一波小高潮过去,那身子似是更软了一分,柔若珊瑚地伏在水底。朱一龙扯了一下红绳,紧跟着一记深顶,白宇哑着嗓子叫出声。
接下来就不管什么羞耻感了,他任着自己变了调地叫,倒是朱一龙听了耳朵红透,俯身过去小声说,不知道房间隔音好不好……
“那……”白宇声音低了些,然而说出口的话更加让人忍不住发狠艹他:“唔…哥哥……你没事长这么大……干嘛……”
朱老师咬着牙说,我长这样……怎么了,也,不干嘛…就干你……
拍打的水声伴着这段荤话说出来,朱老师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说完“干你”之后闭了嘴,只埋头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回应。软倒的腰被他捞起来,毫不客气地每下深入到底,白宇受不住地求他,哥哥,你慢些,歇一下不行么……

好,那就歇一下。朱老师吻了吻他后颈,让人翻过正面躺着。枕头抓过一只垫在腰下,他哥没有急着进来,一手握上他半勃的阳物抚弄,鼻尖与他贴着。渗出的汗珠抹开在一处,荷尔蒙的气息瞬间再度撩起欲火,白宇蹭着人的腰侧,他哥抓住了那只脚踝。
两个人都是一愣。第一天去浴池,朱老师就这么握了倒进水里的白书记的脚踝。这会朱一龙竟还下意识地摸摸毛茸小腿上曾被猪拱过的地方,也不知从哪次开始,一起洗澡成了一件美妙又煎熬的事。多亏草药池子里的水色看不清,他藏进去,胳膊腿还可以悄悄碰一碰旁边的小白菜。
彼此之间的舒适距离,好像从一开始就远低于平均水平,随后迅速趋近于零。
朱一龙抬高那条粉藕似的小腿搭在自己肩上,扶着肉刃顶进去,将舒适距离拉为负值。小白书记可真软,这么压着一条腿就可以进到底……刚才彻底艹开过的后穴层叠包裹着欢迎他,白宇咬上他的肩膀,用另一条腿缠紧他。

不断叠起的海潮将他们抛上浪尖,再相拥落进温柔的海。白宇自恍惚中睁开眼,朱一龙正细细看他,乌亮的睫毛和瞳仁闪着湿润的柔光。他被灼得脸上发烫,偏过头去,伸手要按掉灯带。朱一龙握住他的手按在枕头上,手臂圈着,让他正面对着自己。两人在余韵的微光里亲吻,时钟早过了午夜,朱一龙贴着他的唇说,要不然,就做到天亮吧。
“你想要我命啊。”
他哥轻声笑了,将他从床上捞起:“那一起去洗洗吧。我就想想……明天还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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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是我国珊瑚玉化石产地。洪崖洞,重庆码头,请参考那个白的微博🤫

第十五章 长相思

“……你来了。”

洋行大门口,街灯晕出灰黄的光团。陆远站在一团圆光里,小朱风尘仆仆,斜挎着背包,睫毛与刘海被冷雾沾湿。就像大雨中初见那天,他们在各自旅途上匆忙停留,山与海相逢,时间在这一刻,忘记流逝。

隔着一步远,小朱望着他开口。

“……要走了?”

陆远没有说话,上前一步,伸手抚过小朱的眼睛,抚摸过高挺的鼻梁,仿佛要拭去并不存在的那颗泪珠。

小朱跟着他走,手被陆远攥了揣在棉衣口袋里。江水黑漆漆地,被轰炸过的路面还没有填平,他不记得那条路拐了几个弯,又上了几个坡,陆远在冷冰冰的仓库里点了一天文物,口袋里那只手怎么也焐不热。

房门打开,陆远开了灯,拉好窗帘。小朱默默看着,房里摆设简单,甚至得用简陋来形容。几只皮箱已经打包好,堆在门口。书桌上还摊着些纸笔书册,陆远走过去收拾零乱纸张,背后温暖的身体贴上来,两手环着他的腰。

他慢慢转身,小朱一把抱起他,把人往书桌上一放,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对不起……”

“说什么呢……” 带茧的手伸进棉衣,激起一层细小粟粒。小朱挤进他两腿间,把着他的腰,沿着凸起的肋骨一点点摸上去。

“怎么比夏天那会还瘦了,你怎么过的啊。”

“没有,就这些日忙碌些。”

“忙起来又不吃饭么,你这样还要走长途……去哪定下来了么?”

“嗯,撤往乐山,先在宜宾中转。”

几千箱文物,水路中转,路上很可能又是几个月。陆远抚着小朱衣领上的棉扣,说:“要在乐山和峨眉成立办事处,这回怕是要长驻了……路上我写信给你,寄到安达森先生那,等我有了地址,就立刻告诉你……”

“……嗯。”小朱吻他鬓角:“能长驻下来的话,总比奔波的好。”

身体被压得后仰,陆远两手撑住桌面,按灭了台灯。雾包裹着这座城市日日上演的离别,明天一早,码头的号子又会响起,车轮又将滚过坑洼的石板路,等着他下令启程的车队,此刻就停在郊外黑暗的仓库院里。

他勾住小朱的脖子,那人衣衫褪了一半,雪白肩膀和前胸露在冰凉空气中。暖盆还没烧旺,他拉起衣裳又给人披上:“你火气足也不得这样。” 小朱拢了拢前襟又去贴他:“你怎么这么凉,这儿有水壶吧?等我去烧水。”

两壶热水烧好倒进木盆里,小朱跟他对坐着脱掉鞋袜,把脚泡进热水。

“哎……”陆远舒服地叹气,蹲坐了一天浮肿的脚得了照顾,身上也热乎起来。木盆不大,两人脚底脚背叠着,小朱撩了一会水花,脚趾又去踩他踝骨。这人手脚都跟羊脂玉似的白润厚实,水底戏他,像两尾白鱼。陆远夹住那不老实的鱼腹,勾了趾头去挠人脚心。小朱不禁痒,笑着边躲边上手反击,笑着笑着却掉下泪来,红了眼睛低下头。

泪珠碎在水面,陆远的心脏像被灼痛,轻声骂了句:“瓜皮。” 小朱凶狠地捏过他下巴,蛮不讲理地攫住他的唇:“你才是个混账……”

“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俄这个混账……怎就看上你个猪仔仔……”

什么话在此时都是多余。暖炉暗红明灭,被子早堆作一团、压在身下,伏在被垛里的人双手被反剪着,臀瓣已被拍打得泛出红晕。身后操他的人动作凶猛,箍住他的腰,整根抽出再撞入,每次把人撞得往前一晃,再掐着腰拽回来。口中呻吟已不成声,小朱的眼泪打在他身上,烫得他哆嗦。

“……带我走吧……我跟你走。”小朱一下下楔入他的身体,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灵魂都揉碎进去:“让我跟你走……这一来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见面,一辈子就这么短,你带我走吧……”

“嘘……” 陆远转过头,手掌贴上小朱的脸颊,抚过下颌,擦去他脸上的泪。“不许说什么,一辈子就这么短……我在乐山,又不会待一辈子。”

小朱咬着唇点头,扳过他的肩膀,把他按进被子里,握着脚腕又正面进入。

“啊……”他仰起头叫出声,小朱角度刁钻地顶,按着他薄薄的小腹,仿佛要按出那里的形状。挺立的前端吐出露水,敏感的软肉被反复碾过,过载的快感与痛感交叠,他不知觉间也流了满脸的泪。小朱凑近来吻他,带着鼻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小白……”

白宇在心脏抽痛中醒过来,背后抱着他的人手臂紧箍在他腰上,温热呼吸吐在他后颈,似乎在说梦话。他艰难转身,他龙哥蹙着眉,睫毛不住颤动,摸索着将他正面搂住。含糊的声音仿佛带着呜咽,又唤他一句。

他被这呼唤摄了魂魄,迷蒙着又坠回梦境。濡湿的睫毛温柔地扫过脸颊,小朱蹙着眉,舌尖描过他的唇边痣,双唇又湿软地贴合上来,收下他每次呼吸里的颤抖。

“……小朱。”

无处不敏感的身体珊瑚一般,每次深入都带来一阵战栗。他哑声着声音叫,小朱,别停下……

“你也……带我走吧……哪天仗打完了,我们回北平,胡同里寻一间小院,我带你见我爹娘,往后天南海北我跟着你走……”

灼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他张开眼睛,小朱眼中含着黑夜里的山海千重。海向他坠落而来,一颗泪珠砸进眼里,他屏住呼吸不忍眨眼,生怕那捧海水滚落,接不住他所爱之人的悲伤。

任他再说不要停下,小朱在他又一次海潮灭顶的失神瞬间深埋在里面,等他缓过神来,扣紧他的腿又挺送十数次,压着他射在里边。

“别出去……”

“你明天要赶路……真不想走了啊?”

“嗯……” 陆远还有些恍惚,小朱翻身侧抱了他,两人谁也舍不得合眼,相对看着,小朱就说,咱俩小时候遇上就好了,一起抖空竹玩陀螺,长大了再一起念书,念一所学校……

“我会抖空竹那会你还没出生呢。”

“那等我会走路了,就去找你。”

“你往哪里找,小时候我又不在北平。”

“那我就走到陕北……走到你家窑洞找你。你不是说,家中你是长子,总要照顾一群弟妹,不能挨了人的欺负……我去做你哥哥,我保护你……”

“……瓜娃子。”陆远声音哽咽,小朱拇指磨蹭着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说,你叫我一声。

“叫什么……”

小朱贴在他耳边说,叫哥哥。

“瓜皮……别闹……”小朱挠他痒痒肉,他躲不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他,执着地抱持着潭水繁星。陆远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击中,轰然自空中落入潭水。他动了动嘴唇,音节在唇边聚拢,仿佛整潭水中的星光都像游鱼般冲到心口。

他看着那人叫,哥哥……

哎。小朱笑着揽过他,让他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上。他攀着人温暖的背,听着低沉的心跳,声音像从水底传来,来自他快要忘记的那些零星闪烁。窑洞门前的大柳树总会在春天飘飞白絮,院中井水总是沁凉,他淘气往那水中投石块,和一群孩子哄笑着跑开……

他钻出被子,将自己的心跳与人贴合交付。身上乏得像拆散过一般,小朱的手掌一寸寸抚摩过他的肌肤,暖融融地要化成春水。他努力打消睡意,跟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说上一会,又停下来亲吻。嘴唇早被吻得微肿,小朱暂且放过那两片不堪蹂躏的花瓣,握了他的手腕,吻着他的脉搏。

时间在指间流逝,在呼吸间流逝,在无尽的诉说里流逝。他翻身跨在小朱身上,抵着他蓬勃的那处,自己扶了就要往下坐。小朱呼吸陡然急促,盯着那玉兰花似的身子柔软地向后弓起,入口似乎也肿着,滑了几次没能对好角度。他再忍不住,握着人的臀瓣挺身顶入。

温暖的柔韧的,会怕痛会骂他,却每次都比之前更加热烈地迎向他。

他的玫瑰。

炭火在晨光中熄灭,车子已等在胡同外。小朱沉默着,一颗颗扣好他棉衫上的纽扣,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围巾,慢慢给人围上。陆远忽地按住他的手,解了围巾,绕在他颈间:“你戴着,这儿冬天冷。”

“……好。”

陆远见人眼圈又要泛红,轻轻拍了拍小朱的脸颊,说,笑一个好看。

“嗯。”小朱看着他勾起一个笑,陆远就说,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不管过多久,不管要去到哪……总有一天,你我会再见的。”

……

……

白宇仰面躺在枕头里大口地呼吸,心脏疼得仿佛吸不进气。他往窗子那边看,白色纱帘雾气朦胧,墙角夜灯亮着微光,旁边是酒店房间的落地灯、堆着衣服的沙发、他龙哥的行李箱……

他回来了,这里是2018年的重庆。

白宇一动不动,任梦里没流完的眼泪淌进鬓角,濡湿枕头。他扯着枕套擦了擦脸,平复了一会呼吸,然后抬起上半身,将那一团糟的枕头翻了个面。正要躺回去,却见黑暗里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他龙哥抬起手,轻触上他的脸。

“哥哥……” 浓重夜色与碎满星辰的潭水再度涌起,他迎着人的抚摸翻身跨坐上去。

“你……明天不想走了啊。”他哥擦着他湿透的鬓角:“梦里刚那么……做过,你不疼么……”

“梦又不会对现在的身体造成影响,”白宇拉着人的手摸进自己臀缝:“我想要你……就现在,我要你。”

穴中还软着,不用多少润滑和扩张,他哥去摸索床头柜上的小方盒,被他一手按下。

“不要那个,我要你直接进来……”

朱一龙表情微震,握在人手中的勃起又硬了几分。白宇凑近来吻他:“梦里不是刚那么做过么,哥哥,你刚翻来覆去干了我不知多久,又这么硬……”

朱一龙蹙起眉,抿紧嘴唇不发一语,两手握着那人削薄的侧腰,白宇快被那目光烧穿,穴口抵上圆润顶部,扭动着往里试探。等他足够柔软地张开,吞下最难的顶端,就被人按着贯穿到底。

“啊——嗯……”他浑身紧缩着颤抖,险些就这么交代。梦里梦外被过度开发的身体敏感得几乎禁不得碰,他哥向上顶了几下,宛转的叫声里就带了哭腔。

“那……你自己来。”朱一龙忍过那阵要命的紧攥,喘着气放开他,手掌在人后腰上安抚似地摸着。怒张的形状嵌在体内,不知随着谁的脉搏节拍,一下下搏动着触感分明。白宇握起他哥的手腕在唇边吻,心跳与呼吸渐渐同频,一直疼着的胸腔里那些星辰碎钻缓慢向水底沉,变成银沙,变成灼热的光。

他抬了腰缓慢地动,清早的玫瑰一样层叠绽放,那根东西整根抽出再一点点没入。放慢的节奏让感受更加真切,他哥有这么夸张的么,比之前好像还大了一圈,自己到底是怎么吞下去的……他脸上发烫,摸在他腰上的手移下来,握住两瓣圆翘的屁股,分开再揉到一起,让他夹得更紧……

“哥哥,龙哥……你这辈子,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也……觉得,认识你有点晚。”他哥说着又往里顶了顶。

可能归家的路太长,要用很多懵懂的时光去奔跑。白宇贴上人的鼻尖,说,不晚。就现在,你赶紧爱我。

“嗯……”朱一龙说不出那三个字,他用身体去表达,用神情表达,用两个人铺天海潮般同起同落的呼吸和心跳表达。

我一直爱你。

跨过时光的两岸,换了身份与躯壳,我的灵魂仍是被你一触燃烧的火焰。

……我一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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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十三章里的诗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 …

And fare thee well a while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

……我会一直爱你,直到四海涸竭

……我们小别片刻,我会回来,即便万里相隔

第十六章 野玫瑰

第二天白宇脚步都是虚浮的,穿着他哥的大短裤T恤衫,踩着自己的塑料凉拖。白书记的公文包里能装下多少件衣服随他去吧,反正在龙谷村要呆两个月呢,保不齐他还得混穿。早上朱老师找衣服时他俩已达成共识,队里的人什么时候看出来,就顺其自然。

朱一龙把昨天两人吃火锅时穿的两套叠了装进箱子里,收拾完毕站起来,隔着T恤戳了戳白宇心口的平安扣,问他:“这里还疼么?”

“诶?你怎么知道?”

“就……我猜的,昨晚没问你。”他自己也心脏疼了半晚。切开的花茎两端都会流血,他想,白宇大概也是一样。

“不疼了,今早起来就好了。”白宇看着他龙哥T恤胸前绣的字母,T恤白色绣线银白,不仔细看估计看不出那行小字:

WHITE SPACE

他拿指尖戳了戳人胸口:“你呢?”

“昂,我也好了。”

朱老师给他的那件也是白T恤,同款设计,绣线是金色:LOVE IS LONG

“昂,我在德国时候买的。白色不经脏,就一直没怎么穿……”

这位科研人员看起来朴实无华,白书记心想,各种藏着品味的小细节可真多。

唐博和两名研究生已经等在大堂,五个人打车前往高铁站,从重庆先坐到万州北。中铁快运今早把设备送到了万州北站。几个人在火车站吃过午饭,朱老师约的包车司机也到了,一行人将行李和设备装上车,直接从万州北开赴龙谷村。

这次托了仪器设备的福,人也免去转车之劳,五点不到就到了龙谷村口。白书记打电话叫来帮忙的人已经等在路边,跟他们一起卸了货,搬起大箱小箱往村里走。村口修好的台阶路不复泥泞,设备搬上台阶之后,村民拉了平板车过来,发电机、漆料等沉的东西用板车拉着,人抬着其它大小物件,一齐运到白书记给唐博他们租的那家农户院子里。

几人将东西堆进棚屋整理,纸箱泡沫拆掉捆好,回程还要使用。明日一早要运到现场的东西装到平板车上,其余归拢分类。一番忙罢,诱人饭香自屋外飘来,农家已烧好晚饭。老爷子叼着半支烟,见白书记他们从棚屋里出来,就招呼人吃饭。

“黄姨,做这么多菜!”白书记在前院洗了手迈进客厅,身材圆胖的中年女人端着一大盆汤正从厨房走进来,桌上已经摆了五六个盘子,有荤有素,一盆米饭和一摞碗筷堆在旁边。白书记忙把满桌碗盘腾挪出一块地方,黄姨碎步快走过来,说着“小心烫小心烫!小白书记不用你上手!” 

晃晃荡荡冒着热气的汤盆“咣当”放下,黄姨在围裙上擦两下手,瞅着一屋人:“快坐,大伙先吃,我再炒个空心菜去。老头子,酒可买了?”

“买咯,后院筐里呢。”刚才招呼他们吃饭的大爷抽着剩下一截烟屁股,靠着门框回头道。

“我去拿吧韩叔。”白书记转身又进后院,筐里是黄酒,当地常见的塑料桶装,夏日暑湿喝来祛湿。白书记提了那两桶酒回屋,韩大爷的烟也抽完了,一群人落座倒酒,那边黄姨的空心菜也炒好,老两口加上五个年轻人,分筷分碗,夹菜碰杯。

“欢迎科学家队伍来,在这吃住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跟我们提。”韩大爷端了酒杯朝白书记、朱老师和他们家的三位房客让让,仰脖干掉。小白书记也干了自己那杯,说,这两个月就拜托你们了。又介绍三人道:这位是唐老师,这位是小高,这是小许……说罢再跟朱老师他们介绍:韩叔是咱们村党支部老委员,黄姨之前在村宣传队,现在跟我们搞生态农业。老两口的儿子在巫澜县公安局,人民警察,咱村出去的高材生……

“哪里,就一小民警,逢年过节不着家的。”

白书记笑道:“下回小韩回来我一定过来,上次帮我问孩子补办户口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他。” 又跟朱老师他们说:“黄姨烧菜特好吃,我刚来那会水土不服,吃什么都闹肚子,下了班没少来他们家喝粥吃面,蹭了好几个星期饭……”

“小白书记辛苦得很,吃面就盛一碗底,我想大小伙子吃这么点哪得行。”黄姨端详小白书记道:“现在胖点了,那会瘦的哩。”

朱老师放下酒杯看白宇。现在这算胖点了?白书记正也看他,笑笑低头咬了筷子上的排骨。

山区农家拿手的洋芋干炖腊排骨,洋芋坨坨炖得酥烂,排骨红香入味,黄姨招呼大伙趁热吃,白书记拿起手边他龙哥的碗给人盛了一碗连汤带排骨的,汤里撒了胡椒面,夏天喝上一碗出透一身汗,十分爽快。空心菜用蒜末跟姜丝炒的,桌上还有下饭的泡萝卜条炒肉、嫩韭黄、小葱拌豆腐……那盘二荆条炒腊肉谁都不敢碰,全靠朱老师和两位土生土长的山民解决掉。黄姨感到厨艺得到了终极认可:“小朱老师,你们几个一块来家吃饭吧,多炒两个菜的事。免得你跟小白书记两人还要忙活。”

确实。这个提议相当不错。

“行么小白?你方便的话下班过来,赶不及的话,晚上就咱俩回家做。”

“行啊。”白书记就着酸甜开胃的萝卜条扒米饭。是他自己想太多还是过日子就这样,这浑然天成的小两口氛围是怎么回事。还晚上咱俩回家做……他抬头飞快瞄一眼他哥,朱老师也低头扒饭,大抵是天气太热,要么就是二荆条太辣,脸色粉扑扑,鬓角隐约闪着汗迹。

“那就麻烦了,中午我们工作队一起回来吃饭,晚间我和小白要过来的话,提前跟您说。”

“小老师这么客气,喝酒喝酒。”

晚饭吃完,黄姨带了三人去房间,白书记跟着看了一圈,嘱咐几人村里小卖部怎么走、浴室在哪,末了说,有事给我和你们朱老师打电话。

“没问题,白书记你赶快回去吧。朱老师,咱明天几点出发?”

“八点半我到这,走过去应该就……”

“十五分钟。” 小白书记补充道。他特地找的村子东头的住家,离着蔚龙山近。从这里回他自己家,约莫也是十五分钟。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洒了酡色的山路上,龙谷村的盛夏已经到来,四月芳草萋萋山花遍地的野地已是一片浓绿。坡上的李子树挂满果,白书记随手掐了几个红的下来,在衣服上蹭蹭,递给他龙哥。

“尝尝,离了巫澜山区,可种不出这个味儿。”

朱老师咬一口,脆的,比寻常软熟李子清甜,还带点花香味。

“确实挺好吃的,和一般品种不太一样。”

“前几年农科院专家在这驻村,摸索了好长时间,把这个脆红李的品种在这移栽成了。这个树种在四川其他山区也种,每个地方水土不一样,咱们这的有自己的味道。”

前任书记跟他说,这片李子林是整个驻村工作队的心血,生态产业贵在结合地方资源做出特色,难在让品牌走出大山。青果果怎么变成金果果,小白书记,下一步的担子就交到你肩上了。

“以后这就是咱巫澜的品牌,得先取个好名字。龙哥你猜,我给它取的什么名字?”

朱一龙叼着嘴里的李子核,那丝花香萦在舌尖。成熟的脆李不是紫红,白宇摘给他那几颗熟到最好,是山中朝霞的玫瑰粉色。他再看小白菜唇角狡黠笑意,仿佛在说“看看咱俩能不能想到一块去”。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朱老师凑近过去,用只有白宇能听见的低音叫他,小玫瑰。

路上明明没别人,朱老师偏要说得这么暧昧。白宇看他一眼:“不对,再想。”

朱一龙笑了:“你真要叫这个也得先问我。” 白宇丢过一个白眼。才不会,他家朱老师根本不会同意。

而且,他俩的秘密,他自己也哪舍得拿出来给别人叫。

“那你是叫龙谷玫瑰,还是巫澜一枝花之类的?”

“名字太长不好记,再猜,简单点。”

朱老师分一只李子给他,白书记这些天吃李子吃到发愁,又塞回他哥手里。朱一龙边吃边望着漫山遍野的艳色,远处给夕阳烧得金红,像梦里罂粟海。白宇忽地转头,胡茬晃过眼前。他灵光一现道:“野玫瑰?”

“Bingo!厉害啊我龙哥……”白宇笑成盛放的山花,一手又要去搂他龙哥。朱一龙右手提着行李箱,岿然不动任人搂,眼角也笑皱一池春水。

白书记家里那间客房的摆设没变,书桌、柜子、床铺……干净整齐的枕头和夏被叠在床头,天气热了,床单铺了清爽的月白色,棉拖也换作塑料拖鞋。白宇说,这屋还给你用,你整理整理,我去烧水洗澡。

他家里娃娃们常来,其他村民偶尔也要来。他跟北京专家住一块,若是只有一张床,未免显得奇怪。朱老师当然明白这层,放下行李箱,开始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往屋里摆。笔电和记录本放在书桌老地方,办公还在这,柜子白宇没清空,清空了他就没地方放衣服了,五六件衬衫薄薄挤在左边,朱老师把自己的往旁边挂。睡衣和充电器他想了想搁在桌上,白宇在外面叫他,水烧好了。

两个人再次在棚屋里赤身相对。开水冒着白气兑进大号塑料盆,两条毛巾摆好搭在背上,白宇弯下腰在盆里沾湿头发,搓着洗发水,朱一龙站在一旁沾了温水擦身。之前两人也这么一起洗过,四月的晚上还不算暖和,人挨在水盆边站着,他哥照例就着他用过的水洗头,洗完将水泼进院子里,再接盆新的,重新摆净毛巾把身上擦干。

洗好后白宇转身拿了睡衣往头上套,他哥的毛巾自然地伸过去,擦掉他背上一片水珠。柔蓝夜幕笼罩,白宇提着水壶,他哥拎了空盆空桶,一前一后走出棚屋。院里的小白菜地留着一畦生长正茂,另一畦种了马齿苋跟龙须菜,夏天吃着清爽解暑。

朱一龙借着天黑前的亮光把那几件衣服洗了,白宇拎着软管给地里灌了一通水。他不在这两天地是邻居浇的,这茬马齿苋该收了,正好明早摘一筐给邻居捎过去,其余的就拿到黄姨那去,给大伙炖汤喝。

照料好菜地,白宇端着电蚊香回屋,他龙哥已经晾好衣服,抱着Kindle靠在他床头。见他进来,人往里挪挪,说:“我晚上过来……没问题吧?”

……没问题。白宇往枕头垛上一靠,朱老师,该说你善解人意满分么?胳膊不经意碰在一起,温热的皮肤贴上,昨夜种种浮现,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今天路上跑一天,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白宇歪过去倒着,昨晚确实做得有点过,他情难自禁缠着人要,简直没脸回忆。今天舟车劳顿颠簸得身上酸痛,这会真不想动。可是白书记还得工作。下午在路上打了几个电话,信号断断续续,正是农忙开始,脆李已经采收一批,他在微信里回着白天的消息,又打开直播间回看。他龙哥一手环过他的肩捏着,另一手端着Kindle看文献。白宇被捏得舒服,索性翻过身趴着,朱一龙的手伸进被子里揉他的腰,不时捏一把那饱满的屁股蛋子。

这还怎么工作。是人都没法工作。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扔下手机。他哥偏目不斜视地往下翻文献,白宇拉着进度条好歹算是看完了直播,备忘录记下明天要跟主播小伙说的要点,回完最后一条消息按掉屏幕。

“哥哥……”带着薄荷甜味的嘴唇贴过来,被另一双温软的唇吻住。细密温柔,不敢吻得太过火,今晚不能再做,要么明早白书记真要没法起来工作。朱一龙抚摸着他光滑的背,摸到颈上那段绳结:“夜里要是梦见什么,你叫我。”

“……嗯。”他哥是说他昨晚自己醒来哭,白宇心想,往后一段梦里,大约他会带队翻山涉水,不知独守渝城寒冬的小朱要怎样想他了。梦里明明是那个瓜娃娃才会哭。他钻进人怀里躺好,说,龙哥,你也可以叫我啊。

第十七章 夏日风

早晨的快递十点前要发走,果农七点不到就下坡干活,打下李子来分拣装箱,最好的A级果5斤一箱可以卖到三十五块,小一点的味道不差,他们直播间卖24.9,性价比冲销量。这几日天公作美,所有人都趁着晴天抓紧丰收。
五点多天刚亮透,白书记起床披衣,先烧水煮上粥,另一边灶上熬上一锅绿豆汤,然后拿了毛巾牙杯到院子里洗漱。他一会要去坡上,想着让他龙哥再睡会,就没叫人起来。
洗好后他提来柳条筐摘地里的马齿苋,鲜嫩叶尖掐满一把,往筐里一丢,再掐下一把。菜地总是看着不大一块,收起来怎么也收不完。白宇瞅着半筐菜,直起腰来抻抻,昨夜他们的船离港南下,码头在夜色和薄雾中很快看不清轮廓,往前望是黑漆漆的水面,往后是一片逐渐模糊的光影。他在眼前朦胧光亮中醒来,龙谷村的黎明正透过纱帘投进房间。晴山蓝色晨光里,他盯了一会他哥的睡脸,关掉还没响的闹钟起床。

“小白,这么早?”
“诶?龙哥你起了?”
朱一龙还穿着昨晚的睡衣,深蓝长裤灰色镶边短袖,走过来瞧了瞧筐里的马齿苋,说:“粥煮好了火我刚关了,你进屋去吧,地里剩的我弄。”
“嗯,吃白煮蛋还是煎蛋?”
“煎蛋吧,哦,我带了些火腿什么的,昨晚给你放冰箱里了。”
“好。”白宇应着进了厨房,打开冰箱门,他走时空空如也的冷藏室里堆了不少东西,培根火腿切片、巧克力、涂面包的果酱……敢情他龙哥的行李箱里一大块空间都用来给他搬运早点了。他拿出两个鸡蛋一袋火腿,开火烧热平底锅,哼着歌取过两只瓷盘——和两月前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个早晨一样,有时是他做饭,大部分时候他龙哥做,他蹲在院子里洗脸浇菜。吃过饭再各自去工作,回到家时,也习惯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会觉得自己住着无聊,但是这个人一来,他像溪水得了游鱼,忍不住总要雀跃地甩起水花。

装满的柳条筐搁在树下,朱老师在水龙头底下冲了手,甩着水珠走过来,湿手挼一把小白菜的头毛。游鱼激起水花,弯腰在椅子上换鞋的白宇登时伸爪还击。他哥闪身躲开,作势要拿他衣服擦手,白宇那肯服输,穿了一半的鞋也不顾了,摸完脚的手就往人身上蹭。
蹭完正面蹭反面,朱一龙这回倒懒得躲,站那让抠脚同志蹭个够,无奈道:我要吃早饭,吃完你再蹭好不好?
“……”先抠脚还是先吃饭?白宇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豪迈过分,去洗了手端了锅来。他哥倒好似什么也没发生,直接坐下开吃,见他把锅放下,就一手推过碗来盛粥。
煮好的绿豆汤在水盆中浸凉,就着粥底喝一碗,剩的放进冰箱。白书记说,龙哥我出门了,中午联系。
“哎。”

时间还早,朱老师躺回去刷了一会手机,点进白书记发给他的“龙谷生态果园”网店,给自己爹妈姑姨叔嫂挨个下单。虽然人不在所里,其他老师可以继承吃水果大业啊,单位人多力量大,多买几箱没问题……

远在北京的陈老师早晨醒来,看着微信摸不着头脑:朱老师买了八箱李子让他收?而且基本不发朋友圈的朱老师六点多发了一张青山翠谷,一条网店链接加上配文:

盛夏再探龙谷村,开工💪 PS.这里的水果特别好吃,推荐给你们

??朱老师到底是有多热爱水果,到了化石点不发工作照先发水果,这是他的风格吗?
不对,记得这小子收到一大捧玫瑰来着。难道……所有水果的线索似乎和玫瑰联系到了一起,只是陈老师还是没想明白,小朱老师的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八卦地给唐博发了条消息,过会唐博回复道:
「我也不知道朱老师有没有女朋友啊,没听他提过。这个网店是当地扶贫产业品牌,驻村工作队搞起来的。哦,他们的第一书记可年轻了,跑来重庆接我们,我朋友圈逛夜景的那张照片里就有他」

陈老师重新翻到唐博发的洪崖洞夜景,一片灯火辉煌映着五张笑脸,其中四个他都认识,另外一个被朱老师揽着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伸到朱老师棒球帽顶,比了个小树杈。

……是挺年轻的。而且看这氛围,这位年轻书记肯定很擅长跟群众打成一片。
就……好像又不是这么简单。说不上来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他没get到。算了,小朱老师这么热心宣传当地扶贫产业,陈老师复制转发了那条链接,也给家人买一份吧。

此时蔚龙山南坡上的四人组根据现场又确认了一遍方案。开工之前先要做好准备工作,朱老师跟唐博把带来的可伸缩遮阳棚抬到一块平地上,跟两名学生一人抬着一角,将铝合金架子拉开,再将顶棚装上去。夏季山区晴雨不定,这棚子即能防晒又可遮雨,可谓工作必备。几人再用平板车把发电机、汽油、电镐等工具拉过来,安置在遮阳棚底下,人员休息用的折叠椅、水壶和应急设备箱也搬过来。
忙完这些已经接近中午,唐博给借宿的韩家打电话,手机那头咝咝拉拉有些杂音:“炒卤子哩,你们往回走吧,到家正好吃饭!”
朱老师也拨了微信语音叫他家小白。白书记正在上播,旁边果农摘下手套拿了他的手机喊:“小白书记!你哥哥来电话!”
白宇打眼一看,屏幕上硕大的“哥哥”两个字。对面两个看他直播示范的阿姨眼睛齐刷刷转过去,他已经可以想象“小白书记你家里还有哥哥呀”的热心关怀了……白主播跟直播间里的小伙伴们挥挥手,走出画面,接起语音通话:“哎,哥……”
他电话簿里的号码存的还是“朱一龙”,微信置顶改成了“哥哥”。这不,哥哥叫他回家吃饭,果农们已开始午休,小白书记戴上渔夫帽踩着小路下山,脚步轻快得像放了学要去撒欢儿。

“直播间有人问刚才的帅气小哥去哪了,我说,没人知道那是村书记?”
朱老师他们先到了韩叔家,几个人等着的功夫纷纷刷起手机,从不看直播的唐博用读论文的音调念着直播间留言:“‘啊啊啊啊啊啊你们家山美人更美’,现在小朋友都这样说话的吗,什么玩意‘帅哥mua一个我买爆’?”
朱老师登时皱眉,打了句“不要惦念帅哥,重点是李子!”。被惦念的白书记一脚踏进门,渔夫帽一摘:“龙哥儿,唐老师,小高小许,回来啦!”
“你说我现在在直播间里说,‘帅气小哥下班跟我们一起吃饭呢’,会不会被柠檬砸死。”高羽彦说。
“不会。”许海曜心想,要砸也是朱老师首当其冲,帅哥下班还跟他回家呢。但他可不敢说,他导师看着nice可不像能随便开玩笑的。
“怎么了,他们接着播呢?”白书记说了一上午话口干舌燥,桌上没见水杯,就拿过朱老师的水壶猛灌一气,喝完抹抹嘴:“说谁帅气小哥呢,我吗?不是吧,回头让你们朱老师出个镜,震撼一下全国观众。”
朱一龙抬头看白宇一眼:不用了吧小白,我觉得震撼你就够了。然而白书记完全忽略这个无声的拒绝,拍拍人胳膊说:“五分钟,就五分钟总行吧,支持一下咱村的脱贫事业……不会播我带你呀,你只要坐那看镜头就行……”
“……”好吧,这还叫人怎么拒绝。朱老师点点头,白书记笑着挨着他坐下。黄姨的面也正出锅,过上一遍水拿不锈钢盆盛了,满满一盆端上桌。两样浇头用大碗装着,一碗扁豆榨菜丝炒肉,一碗木耳碎茄丁,再浇上农家自制的卤味和辣油,浓香诱人。围坐桌边的人天也顾不上聊了,各捧一碗埋头开吃。

像他梦中在重庆街头巷尾面馆吃到的味道。辣酱、烧卤、老醋、葱碎和花椒粉铺就一碗底料,热面汤往上一浇,香气四溢。船上吃食简陋,他满腹离愁更无胃口,船工七嘴八舌地在舱里聊天,一个说每回快上岸了就想码头上的这一碗面,另一个说,不想你女人倒想面!
……当时没觉得,现在白宇吃着龙谷村农家的地道卤面,确实是想这个味道,有时描述不出想念的具体形貌,直到那个画面或气味击中人心,才知道自己一直挂念着什么。
时间长河再把记忆里珍爱过的石子带到眼前,白宇直起背放下空碗,胸口的平安扣贴到皮肤上,凉丝丝的。旁边他龙哥安静吃饭不作声,龙谷村的夏日热烈又宁静。
平时最多大半碗饭量的白书记又盛了一筷子面,心满意足地吃完。几个小伙子把一盆面打扫得干净见底,狗子在后院眼巴巴看着,黄姨用灶里剩下的卤拌了洋芋倒进食盆,狗子呜呜叫着一头埋进去。那是条黑白花的土狗,名字是小韩上学时候取的,叫警长。
白宇夹了自己吃剩的卤鸡脚的骨头逗警长,韩大爷照例往藤椅上一躺歇午。午后最热的时候,蝉声也弱下来,白宇忽地想起自己家那堆杂物里也有这么一把藤椅,哪天得闲一定得拿出来坐坐……

几人在屋里歇了片刻便分别赶赴工作岗位,朱老师被白书记拐走,履行“借用五分钟”的承诺。
“大家好,你们的白公子回来了~”白宇热情挥手,正式开播:“下午带大伙看看我们龙谷村的绿水青山,再带你们看果园,想要哪棵树上的果子可以现摘哦。”
镜头摄了一圈雾蓝远山、银闪闪的溪水和近处山坡上的忙碌景色,架回了白书记自己面前。白主播朝他龙哥勾勾手:“在这之前我要介绍一位帅气哥哥,比你们白公子还帅,来了我龙哥~”
朱一龙坐过来,被白宇搂着拖进画面。直播间里立刻开启了惊叹号刷屏模式:
你们村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好看?
这这这这也太帅了!!真的是卖水果的吗??
还缺人打包快件吗?
帅哥能看我一眼吗?咋老看白公子啊
…………
“龙哥你看,大伙都让你看屏幕。”白宇指指手机。
“昂。”朱一龙凑过去,还真的仔细读起评论,被一堆“哇塞眼睛好漂亮!”“睫、睫毛是真实的吗?”“我要昏古七了”“这盯谁谁受得了,白公子你还好吗……”闪得又退了回来。
“我龙哥在这做项目,算是偶然掉落,”白宇搂过被观众吓得有点不知所措的朱老师,侃侃而谈:“之后就被我们这的壮美山川吸引,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又跑过来……你们问我俩是不是亲兄弟?”白书记总算见到一个貌似正经点的评论,说:“你觉得我俩长得像亲兄弟吗?”
说着他转头看他龙哥,朱一龙已经恢复了眼睛盯在他脸上的状态,两人对视一眼,平日里没觉得有这么黏糊的视线竟剪不断似的,白宇赶忙转头,却见评论区里留言:亲兄弟不咋像,最多算夫妻相吧。

朱一龙没看见这条评论,但他早晨发的链接被自己爹妈和若干熟人同事点开,蔚龙山下的唐博和两个学生见老板这会没来,也在摸鱼看直播。唐博想起今早陈老板跟自己八卦“朱老师的那一位到底是谁”,什么“这小子明显在谈恋爱,而且是两地热恋状态”、“你看那么多快递难道他女朋友是卖水果的?不过为什么全国各地的水果都有……”
吃火锅那天朱老师好像给白书记夹菜来着?一般出差会跟当地书记混这么熟吗?他不算多么了解朱老师但以同事之间天天一起在食堂吃饭的熟悉程度而言,朱老师肯定不会给他夹菜。
哦!还有!他翻回手机相册,当时没注意,白书记去机场接他们、在江边拍照和第二天路上穿了三套不同的衣服?他……没带行李吧?
各路线索电光火石般照出一个惊人的事实。看来这次朱老师特地跑到白书记家去住,也不是为了让他们三个空间更宽敞一些。昨天他还跟小高小许感叹,你们导师多好,把便利条件都让给咱们,自己住得又远吃饭又不方便……
唐博连着喝了几口水压惊。还是先不告诉小高小许和陈老板了……让他们自己体会重大发现带来的惊喜吧。

“昂,请大家多多支持我…我们村的老白。点右上角关注直播间。点……点哪个下单来着小、不是,老、小、小白?”
白宇笑得快趴地上:“请大家点击爆款链接下单,5斤装中果只要24.9……什么?胡子能给摸一下吗?不给~龙哥能再靠近给看看吗?不给!龙谷兄弟只卖水果哦,可以看水果但是不准调戏我龙哥,想表达支持请点爆款链接……”

第十八章 夏梦长

百姓络绎不绝地走进建筑,他略微紧张地看过每一张脸。携带孩童的妇女、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带着兴奋眼神的青年……恐龙标本前聚了好些人,议论纷纷,孩子流着鼻涕嚷要吃糕,被母亲拉着两手合十,须念“龙神保佑”,更有人带了香炉叩头,煞是一番热闹……

这几晚梦中,他不是在各式交通工具上颠簸辗转,就是奔波在重庆的冷雾里,昨日钻进北碚西部科学院的这间展室,将他们带来的禄丰龙标本装架、布展。杨先生刚在这里演讲“许氏禄丰龙之采修研装”,第二天,展览将对市民开放。这是第一次在中国展出一具完整的恐龙标本,大家都十分振奋。固定好标本后,他与两位工作人员将数张恐龙复原图张贴到墙上。图中线稿描绘的许氏禄丰龙身型修长,壮硕的尾巴与后肢支撑地面,头小颈长,前肢短小可爱,张开五个足趾仿佛要向前迈步……

寻常的大型脊椎动物化石完整度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已属不易,这具标本的完整度高达70%,也就是七成的骨骼来自同一具恐龙化石,尤为珍贵。复原图的右边有杨先生用篆字写的题诗:

千万年前一世雄,赐名许氏禄丰龙

种繁宁限两洲地,运短竟与三叠终

再造尤见峥嵘态,像形应有浑古风

三百骨骼一卷记,付与知音究异同

他小心地将边缘糊好,付与知音究异同,若是陆远这时还在重庆,能来看展览该多好……巫澜那个小山村里,小玫瑰给他讲了不知多少文物往事。他们坐在小院里一起看过褚遂良秀逸小楷写就的“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阅过黄山谷雄浑不羁的“殊恨人情不似水,沧波日夜自流东”,赏过他曾问为何是两只猫儿嬉戏的《耄耋图》,还有天青色润泽如雨后晴空的汝窑无纹水仙盆……可惜此刻他无法回赠一二,让人也来看自己亲手发掘整修的远古化石。

正胡思乱想着,卞先生唤他:“快来快来,你跟老杨站到标本那,合个影。” 卞先生端着相机,不由分说把他推到展台上。他转过身来站好,哦,是谁说的来着,表情别这么严肃……他露出一个笑容,卞先生按下了快门。

“恐龙”对普通大众来说是个陌生的概念。然而百姓听闻北碚那边有“龙”可看,纷纷赶来,今日开展不到一上午,已有数十人聚在这间展厅,携香叩首的人刚将香炉收起,后续的人走近来也学着拜一拜,工作人员哭笑不得,只得任大家发挥,如有人发问,便讲解几句。

他站在标本尾巴那侧,给两名特地跑来看展的学生讲了恐龙存在于地球上之年代、生活习性、我国古生物资源之丰富、未来研究之任重道远……杨先生在另一边跟几位学者模样的人聊天,他这边刚跟两个学生讲完,其中一人就向他走过来。

“杨先生的高徒,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来人长衫圆帽,宽鼻宽嘴细眼睛,戴副黑框眼镜,寒暄完了又问:“此龙身长六米,高有两米,不知如何从昆明运来此地?”

他边打量这人,边回答道:“标本拆解成三百骨骼,装箱运输,到了这里再拼装完整。”

“路上颠簸怎么办?”

“填些茅草。”

“下雨可怎么办?”

“下雨打伞。”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们这门学问做起来不容易,我今日也算长了见识。大冷天辛苦办展,晚上吃顿火锅犒劳一下,哈哈,后会有期。”

说着“后会有期”,黑框眼镜与他握手道别。他目送人走出大门,捏捏手心里的纸卷。

吃顿火锅……自然不是真叫他去吃火锅。晚间他在自己住处看完纸上内容,将小小纸片投入火盆之中。与他接头的人自称老程,这取暖的炭盆即是“火锅”,老程是在提醒他,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物品书籍,要统统烧掉。

他撕着书页往火盆里送,火苗一点点给湿冷的空气增添热度。一个人去吃甚么火锅,他在心中骂着,陆远那个混账。北碚到江边远得要命,他自己去吃火锅莫不是个瓜皮。

不去。就让他欠着吧。

……

……

细雨绵绵,给气温连日走高的龙谷村带来了午后清凉。今日是端午,早上白书记给门前屋后挂了艾草。山上艾草随便割,邻居顺便给他一捆,家里大门、厨房前后门、院子栅栏上……各处挂上一把,那一捆还没用完。白书记索性把剩下的一大束用草绳扎了,插花一般插在铁皮桶里,十分豪迈。

两人出门时还是晴天,朱老师这几日带队做着愚公移山的活,起初发现的恐龙化石主体包裹在岩石中,大块围岩用电镐凿开,裂开的石块再用十字镐和铁锹清理。从小部分露出的骨骼估计,这条恐龙体长约有10~12米,目前看得到的颈椎骨和头骨保存相当完好。偏小的头部、修长的颈项,还有他曾经埋藏在土中的壮硕掌骨与四个足趾……他想象着这头史前巨兽的模样,虽然还有太多细节要在大量工作之后才能一窥究竟,朱一龙已忍不住在脑海中构想起龙谷山崖掩埋的这片远古世界。

如果这次能整理出一具能够装架的标本,第一个就想给小白看。而且,要让他给自己和恐龙拍张照,就要梦里那个位置……

……哎,漫漫发掘刚起步呢,真是的。

朱老师把自己从连篇遐想中拉回到眼前的工作面,继续凿石刨土。

中午白书记过来,看了看灰头土脸的一队人,他家朱老师拿小黑爪擦汗,还给自己抹了个花脸。白书记忍着笑,说:“我把农民工叫过来吧,之前都跟他们说好了。你们四个人这要干到什么时候。”

朱老师说:“没事,一开始进度慢点。过几天再让他们来吧,正农忙的时候,不能耽误你们夏收不是。”

“……行吧,忙完这几天我把小王小吴叫来,按你们工作计划还多找了两个人。十二点了,先回去吃饭?”

“好,先吃饭。”朱老师看看天色,上午就阴起来,这会山那头已压了深蓝的雨云。他跟学生把工具搬到遮阳棚底下,用塑料布罩上,拿了背包跟白书记一起往韩叔家走。

半路雨点就掉下来,几个人背包里都有伞,倒是白书记没带伞,朱老师跟他打了一把。想起第一天见面就是这么在云山雾罩的细雨里打着这把折叠伞,白书记莞尔道,平时看到这种天气我都带伞的,真的,就跑来找你这两回忘了。

朱老师笑着摇头。坡上果农也正忙着罩塑料布,更有披了雨衣把果子往仓库里抬的,朱老师问,下午你们还收么?白书记说,不收了,下午在仓库里分拣打包都打不完,正好把这两天积下的货处理一下。

去年他们还真冒雨收了几天李子。赶上连日不停的雨,再不收果子要烂在地里,眼看着不能让果农第一年就赔钱,小白书记每天在坡上边走边打电话。也不知是雨披防不了四面八方的雨,还是走着走着就会被树木刮破,反正一天下来裤腿湿透,洗了第二天又晾不干。最后记忆深刻的,不是电话喊得嗓子冒烟,也不是半夜发烧捂着被子发汗,而是雨再不停他就真的没有裤子穿了。

后来他学会了村民用笼子架在炭火上烘干的办法,可是太麻烦。今年小白书记的衣柜已向野外达人朱老师靠拢,添了不少户外速干款式,加上一台吹风机。

警长趴在门槛上等着,望见他们走进院子,兴奋地起身抖毛,走到屋檐底下翘首以待。白宇上前摸着警长的头顶,狗子高兴得直摇尾巴,把人手心舔了个遍。雨天最适合吃热乎的汤啊面啊,黄姨直接把汤锅端上了桌,韩叔照例拿着杯黄酒坐下,反正这些年轻人谁也不喝酒,他习惯了便不把那只塑料桶搬上桌,每顿自己倒来一杯自斟自饮。

汆丸子汤撒上胡椒面,再加一勺老醋,里边的菜是白书记家今早新摘的小白菜,分外鲜美。主食捏了玉米面窝头,剁些青椒胡萝卜碎,用汆丸子剩下的肉末一炒,塞在窝窝里,金黄橘红翠绿一碗,十分诱人。

桌上饭菜不多久就被一扫而空。厨房飘来糯米和竹叶香气,黄姨上午包了一锅粽子,这会蒸熟了,预备晾着晚上吃。小许说闻着香味肯定是肉粽子,来自北方的高羽彦说我明明闻到了一丝甜味,不行即使是肉粽我也要蘸白糖……

答案在黄姨拿来一兜粽子让小白书记跟小朱老师带回家时揭晓:绑红线的是咸口腊肉粽,绑白线的是甜口红枣粽。村民年年摘来石鼓山附近那些高大竹子的竹叶来包粽子,竹叶没有巴掌宽,粽子也就个个小巧,圆胖可爱。

白书记跟朱老师提着一兜粽子回家。雨水淋湿了早晨挂上的艾草,打湿了泡桐树下的恐龙蛋化石,又把满院植物浇得油润。白书记打完两通电话,看看还不见歇的雨势,跟他龙哥说:“洗个澡去呗?好多天没痛快洗一次了。”

“现在?下着雨呢,回来还不又淋湿了。”

“下雨天人少,泡着可舒服了。”

“……嗯,那就去吧。”

雨天的浴室确实人少,算上哥俩不超过五个人。更衣室里老大爷悠闲地跟白书记打招呼,哟,又跟你们专家来洗澡了,外头雨这么大?怎跟个泥猴似的?

朱老师看看自己身上,泥猴说的八成是他。来的路上想着反正要洗,玩心大发的朱老师收了伞,踩着水跑在前面,雨水和了上午在发掘现场弄的满身土,白宇提着他的小青龙塑料袋走在后边,心想,幼稚。老大不小一个研究员,比他还幼稚。

幼稚的朱老师转过身来,朝着白宇张开双臂。白书记冲他喊:“你快回头看,那有条石虎子!”

朱老师还在茫然地寻找石虎的身影,白宇左右望望没人,以百米速度飞扑过去,攀上他哥的背。

“——哎,你干什么!”

“哥哥,石虎子在这呢。”

“你幼不幼稚……”朱一龙把猴在他身上的大型猫科动物往下拽,白宇拿胡茬往他脖子里蹭了几下,跳下来又跑。跑出几步回过头挥挥塑料袋,好像在说“龙哥追我呀”。

……幼稚。

久违的大浴池里是熟悉的艾草汤,重新洗白净的两只泥猴跳进去。白宇说,端午节这是最后一泡艾草水,过两天再来,夏天就换荷叶汤了。朱一龙靠在他喜欢的角落,把白宇挤在里面。热水慢慢没过胸口,没至肩膀,尽管两人之间爱意不再隐晦,他仍然享受这些公然揣着小秘密的场合。

比如现在,藏在水面下的膝盖贴在一起,他的脚趾悄悄踩过去。热水蒸腾出皮肤的粉色,白宇不动声色地跟他对视,底下不老实的脚趾头抽出来,踩到他哥脚上。

嗯……他哥眼神开始游移,在盯他的嘴了。但是朱老师你个猪仔仔,不知道猫咪的jiojio要在上面么?不行,白宇再次抽回自己的脚,把压上来的那只厚实脚掌摁在底下。

……行吧。朱一龙想,反正最后都是我让着你。

他低头去看水面,用手指弹着水花。龙谷村的夏日像巫峡间蜿蜒的河水一样悠长,他沉在梦境的水底,俯瞰着水上碎光。

————

重庆北碚的自然博物馆,就建在西部科学院的旧址上。“中国第一龙”的首次装架展出就在这里。展出上有百姓携香炉叩拜一事,参考杨钟健先生回忆。杨先生的题诗就是《无问西东》里出现过的那一首。

许氏禄丰龙是留下化石较多的一种恐龙,今天,在若干博物馆中都能见到它的身影。而中科院古脊椎所的古动物馆中那具标本,就是当年物种命名时最初那具,所以格外珍贵。

石虎是民间对豹猫的称呼,重庆大巴山地区就有~

第十 覆云雨

小朱,

见字如面。几日来我于观音场装卸,枯水期船运不畅,比预想花了更长时间。从宜宾开到乐山,水位不足以在县城外停靠,我们便在观音场将箱子卸下,装入木船,再由船工逆水拉曳行至安谷乡……

今日大家将最后百余箱搬上木船,人也跟着上了船。不料行至江心,纤绳忽然断掉!船被水流卷着疾驰而下,船上人大呼救命……或许仍是文物有灵,我们的船最终没被撞沉,飞驰一段后,竟缓和下来,斜向岸边漂去。一行人余悸犹存回到安谷,见到欧阳先生,他从乐山临时办事处过来,招待我们吃饭。晚餐颇为丰富,吃到了新鲜叶菜,还有岷江中的黄颡鱼,以黄酒和豆瓣酱炖至酥烂,鲜美极了……

总之,过几日我就该到乐山了。先将临时办事处地址写给你,等你音信传来,我应该就可以收到……

……

……

满山的野玫瑰在六月底收获接近尾声。白书记手拿渔夫帽扇风,站在石板路边上看村民把一只只箱子装上平板车。最窄这段路是上坡,逆水行舟般拉上去,就可以装上农用三轮车行至大路……今天这是最后百余箱,发货出去,甜香独特的野玫瑰就要来年再见了。

白书记算了今年的利润,按照村民人均收入来算已经超过脱贫摘帽的“一收入”标准。脱贫摘帽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如何稳定成果不返贫,如何把年轻人吸引回来,怎么让村子走上可持续发展的乡村振兴道路……白书记跟驻村工作队和村委会总结讨论,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们去做。酒厂开工在即,果树林要扩大种植,此外,他们去年开始筹划的生态农业也要搞起来……

开完一天会回家,白书记进院子里洗手,朱老师已经做好了饭。今天属于“晚上咱俩回家做”的日子,偶尔想要多享片刻亲自烧饭的二人时光,一般就是简单的两碗面,坐在折叠桌前一起吃。

朱老师今晚做的炸酱面,瞧着简单,做起来步骤不少。豆芽胡萝卜小白菜丝先焯熟,再切新鲜配菜,心里美萝卜嫩黄瓜,一盘红橙黄绿的菜蔬准备好,起锅烧水,将之前做的手擀面条下进锅里煮。煮面的功夫大火烧热炒锅,葱花鸡蛋炒香豆瓣酱……面条煮熟过水装碗,朱老师颇有仪式感地把配菜在顶上摆成调色盘,最后浇上刚出锅的炸酱。

白宇在两碗炸酱面被消灭之前给它们拍了践行照。他手机相册若是往上翻,每隔若干张就会有面条出现,林林总总一面缩影,大可总结出一项“白书记这一年吃了多少面”。

今日的炸酱面收进相册里的盛夏缩影,白宇塞了满嘴的面,问他家朱老师进展怎样。这几天他忙得没去山下看,中午吃饭时听几个科学家聊“难解难分两条龙”、“皮劳克要怎么弄”之类,他光顾吃饭没插上话,吃完又跑回去开会。这会朱一龙给他解释,“皮劳克”是俄语音译,就是石膏壳的意思。普通打包方法难以保证化石在搬运途中不受损,大型脊椎动物化石发掘制做“皮劳克”是必备,发掘时在化石四周和底部挖出凹槽,灌进石膏包裹,形成蛋壳一样的保护层。

而蔚龙山下那具化石随着挖掘进展,露出底下另一条恐龙,从腿骨开始交错相叠。再往山体里面挖,似乎又有属于其他个体的骨骼出现。朱老师说,这里简直像个恐龙公墓。白书记舔舔唇边的酱,说:“咋听着这么惊悚呢。我还以为是偕老同穴什么的浪漫故事。”

“也可能因为地形原因,上游的生物遗体被冲到这堆积起来,形成化石。”

“……”听着越来越不浪漫了。

朱老师笑:“要么就是发生了洪水或泥石流,把它们一锅端了。不过我更倾向于龙谷村以前有湖泊,聚集了不少生物遗迹。”

“那,恐龙是怎么交配的?”

“啊?”朱老师觉得他家小白思维有点跳跃。“这个没有化石证据……和鸟类或者爬行动物差不多吧。”

鸟类和爬行动物什么样他也不知道啊。白宇正要问,朱老师竟拿两只手认真比划起来:“鸟类是这样尾巴翘起来,推测恐龙大概会一只卷起另一只的尾巴……也有假设说应该是面对面的,因为有些恐龙有背甲,从背后的话很不方便。但是它们站立着也不太可能,最合理的推测是侧面躺下面对面……”

“好像……也……不太方便吧?”认真听众想象了一下两只庞然大物的各种姿势,觉得画面怎么都不太对劲。

“或者侧躺着从背后,这样角度更合适……”

“……”

科学讨论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令人脸红的遐想,朱老师放下比划的手,迅速捂了一下脸,白书记小猫洗脸般从上往下一抹,重新埋头吃面。

晚间白书记合上电脑,朱老师正挂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他那屋装了个门框固定式单杠,野外工作者需要保持强健的体魄,每晚回来引体向上和俯卧撑是必练项目。

“门框都在叫了,你轻点做。哪天再弄坏了又得修。”

“我,我就再做一会。十五下,十下行么?”朱老师无辜地看看门框,又看看白书记:“应该坏不了。上次掉下来是因为没弄紧,结果这次好像矫枉过正,太紧了,它总叫。”

“……当我没说。你做吧。”

今晚的对话统统都不对劲。

白书记站在两步远的位置,斜靠着墙,欣赏朱老师鼓起的肌肉。他哥只穿了件跨栏背心,平时遮在T恤里三角肌和胸前美好的轮廓慷慨展露。白炽灯光下,白云母光泽的肌肤上蒙着闪烁汗水,运动短裤柔软贴身,鼓起的形状十分惹眼。

难怪这人平时的速干裤都是宽松深色款式。

朱老师倒数着最后十个,盯着白书记唇边的笑。他怎么了,今天笑得这么……轻佻还诱人。

八、七、六……哎,怎么还走过来了。

四、三……唔,小白你……朱老师张口抗议,声音听起来却毫无威慑力:“你、你干什么……”

白宇含着笑,从下往上瞟着朱老师,一只手背托起人的关键部位,指节伸进两个圆润球形中间的柔软凹沟,顶着来回摸。

朱老师挂在单杠上浑身绷紧,下来也不是,继续挂着也不是,只好闭上眼睛蜷起腿,试图藏起过分凸显的这条龙。

只是一点作用也没有。蛰伏的龙并不听他话,在小白书记手里抬头吐出露水。

“哥哥,你在发抖了哦。”

……你被人这么捏着挂个两分钟试试。

“小白……别闹了,让我下来。”

……还更恶劣了。那只手勾开短裤的边,整个伸进来。

朱老师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眼睛汪着水,眼尾泛了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负。而眼前这个悠哉靠着门框,翘唇盛着一颗小痣,满眼含笑瞟他的小恶棍,就是强抢民女的犯人。

犯人终究是要被正法的。半个小时后,眼尾渗着泪求饶的已经换作刚才嚣张作乱的小白书记。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挂在藤椅扶手上,想要缩回去也不能够,只能乖乖张开任他哥卖力疼爱。他哥的恶劣手段也不少,握住他一只脚,若他使出拼命夹人的惯用伎俩,就挠他痒痒,趁他柔软的身子松开时用力顶进去。

这把藤椅从家中的杂物堆里找出之后,倒是一次也没在院子里坐过。两人都嫌蚊虫太多,索性把它搬到客厅,结果躺在这看文献之类的情调生活还没实践,先实现了更加富有情调的一件事。

小白书记哆嗦着紧攥扶手,藤椅吱吱作响,比刚才那门框好似更加年久失修。他说哥哥诶这把椅子怕是经不得折腾,你说散架了扔出去吧,别人看了要怎么联想。

“就说是我给坐塌的。”

……是,确实是你给做塌的。小白书记欲哭无泪,蜷缩的脚趾去够他哥的手:“腰好累,换个地方好不好。”

说罢他就被人抱起,双手托着臀瓣,却不是要往屋里走。身体里的东西因为这个姿势进到更深,诡异的角度不知触动了什么敏感点,他攀着人的腰想要往上躲,又随着脚步落地的重量埋进去。

“哥哥……”折磨总算停下,他被抵在墙上,抖得快要攀不住的腿一条搭在旁边的沙发背上,另一条架在他哥臂弯里。这个姿势比藤椅上还过分,每每他觉得自己要滑下来,又被他哥顶上去,刚在单杠上挂了双倍时间的朱老师似乎仍旧游刃有余,托着他说你不用这么较劲,重量放我身上就好。

不是他要较劲……刚才被触到的那点像颗定时炸弹,快被积累的碰撞引爆,他不自觉地扭着身体,好让撞进来的东西不要太快按到倒计时清零的开关。

可能是他半是委屈难耐半是娇的眼神起了作用,疾风骤雨缓和下来,朱老师退出一点,仰头温柔地吻他。

……他哥可真好看。他半睁着眼睛亲吻,对面是巫山晚云般的浓郁眉峰,和巫峡细雨一样轻眨的睫毛。朱一龙的眼神也带着迷离,像醉在神明脚下的男孩。他的小白有多美,比巫峡十二峰更奇险峻峭的眉骨和鼻峰的棱角,野玫瑰般甜美的嘴唇,整个人像山海那边投来光芒的金乌一样暖意融融,带着他怎么也窥探不尽的神秘与自由。

两人其实有些天没做。白书记忙得起早贪黑,每天在坡上跑来跑去,回来往沙发上一倒,嚷着我要散架了,朱老师哪里舍得再折腾他。好容易夏收忙完,夜里相对而眠,擦枪走火时按捺不住的想念总算得以尽兴。今晚空气里是山雨欲来前的闷热,白宇上身披着的格子衫已经湿透,朱老师摸着他汗津津的背,说,去屋里吧,靠在墙上别再着凉了。

终于被放下来的小白书记说什么也不肯让人考拉抱,刚面对面地弄了他哥一身,还没擦掉,再这么给人抱着走回屋,他还要不要面子的。

朱老师好像完全不介意,走过餐桌时顺手拿了毛巾,擦完自己下巴和前胸上的几点,再继续擦肚子。不知怎的,两个人同时想起刚才餐桌前有关“恐龙要怎么面对面”的讨论,相对忍俊不禁。

“站立的难度确实有点大,它们还是躺着吧。”

“要不要试试?”朱老师说。

“试什么?侧面躺倒,再面对面?”

“嗯,那个我觉得不行……应该不会太舒适。我是想试试spooning。”

白宇挑眉看他,说,朱老师这么博学。

博学的朱老师今天接连解锁新姿势。在藤椅和客厅墙上被弄得发晕的小白书记可算躺上柔软的床铺,饱满翘臀贴着他哥的小腹。有时早晨两人就以这样的姿态醒来,火热形状抵在他身后。现在朱老师抬起他一条腿,慢慢顶进去。白宇仰头喘息,后颈那块皮肤就被衔住,又啃又咬。灼热呼吸伴着低喘声,白宇甚至能想象他哥闭着眼睛睫毛颤抖的模样,这个人……真特么要命的性感。

“哥哥,别咬了……我又没有腺体……”

身后的朱老师顿了一下,松开那块已经留了红印的皮肤,说,你怎么也知道abo啊。

白宇不是很想说,这些奇怪的知识还是他刚开始梦见朱老师、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时期熬夜看小说学到的。弹窗广告给他推荐了一个app,他下载点进去,鬼使神差又不知浏览了什么tag,哦,那篇小说说实话写得不错。之后他还遐想了一下,假如隔壁的朱老师有信息素,应该是什么味道的。不是,为什么他要想象人家这种东西……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朱博……啊!”朱一龙换个角度深顶,碾磨着仿佛要找什么入口。白宇眼泪都快掉下来,掐着他哥的手叫唤道:“我也没有那个什么腔,别往那顶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

朱老师想了想,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学到这些奇怪知识的。“我读博后的实验室有个师妹,业余爱好是写小说。本来我们都不知道,结果有一天二老板突然说,他觉得他一直在追的写手好像是同行?新连载的一对是古生物学家和穿越变人的远古生物,写得特专业……我们都问是什么小说,他给我们看了个英文网站,哦,二老板是美国人,那个师妹澳大利亚的……当天师妹不在场,后来她掉马了,因为给新章节配了一张图,是慕尼黑大学草坪上我们新带回来的一块标本……然后所有人都知道abo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你这还是英文文献学习,可真够曲折的……不是,你师妹这想象力……远古生物的信息素是什么味?”白宇笑得浑身颤,朱一龙被他夹得皱眉,重新咬住他后颈说:“我没怎么看完,就看了前几章,记得一个是椰子味的,另一个好像是芒果味。”

“两个……水果味的?”

“嗯,那个古生物学家穿着一件芒果皮颜色的外套跑野外,热带水果味吸引来树上的一个……野人,就是那个古生物穿越的攻变成的人类。椰子味不算bug,椰子是一种很古老的水果,有化石的。”

“……”白宇已经不知从何开始吐槽,这都什么清奇脑洞,要不是英文的看着太累,他都想拜读一下了。

朱老师说完这段奇葩往事,把他家小白再往墙那边挤挤,搂紧他继续寻找这个角度的快乐点。他俩的沐浴露是什么味的来着,还真有水果香……

后来小白书记想起来他没有夏天的高领衬衫,已经来不及补救。朱老师也没带这种不实用的款式。于是,接连穿了几天立领长袖衬衫的白书记解释了无数次“我怕蚊子咬”,热了也不好解领口,下班后暴躁地脱掉白衬衫,总要咬他哥几口才能解气,那是后话了。

————

护送国宝至乐山途中船绳断掉的惊险事件,参考那志良先生回忆录。

上一章忘记发的:1958年4月15日,中国邮政局发行过一套三枚的古生物纪念邮票。面值分别为4、8、16分,票面上的分别是蒿里山三叶虫(古生代)、许氏禄丰龙(中生代),和肿骨鹿(新生代)。

第二十章 梦中梦

码头虽远得要命,他还是去了。化龙桥的报馆今夜无眠。印刷机在外间不停地响,他和三两个年轻人还有一群报童坐在里间,确定着明早行动路线。

月初新四军部队北移,在皖南泾县遭国党包围,苦战7个昼夜。除少数突围外,新四军大部牺牲,军长叶挺被俘,副军遇难。一时海内疑云四起,中央社今日编发消息,称国民政府宣布新四军为叛军,取消番号,叶挺将交由军法审判。中央社的消息发到各大报馆,要求第二天必须刊登。

然而印刷间里印着的《新华日报》,醒目位置却不是这条消息,而是苍劲凛然的十六字挽诗: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对面的年轻人说道:“潘社长今天去找了《新民报》、《国民公报》和《新蜀报》等几家友社,他们虽有心支持,为免祸事,中央社的稿件还是不得不刊登的。但是除了‘通令’之外,他们不会写任何评论。”

“如此环境之下,这已属不易了。”他说。

年轻人继续道:“总之,我们是决不会刊登那份稿件的,这完全是捏造事实、污蔑新四军!现在事实真相就靠我们传出去。明早六点之前,别家报纸开售前,要把我们的报都发出去……”

几个人继续画着张贴报纸和撤退的路线图,他跟阿九和阿文负责朝天门码头一带的阅报栏,昨晚他熟悉了路线,阿九跟阿文都是《新华日报》的老报童,他主要负责掩护两个小家伙撤退。城内宪警林立,他们已做了报社将被查抄的预案,所有工作人员将分散撤离。

清晨,一版用来应付检查的《新华日报》被送到等在报馆内的新闻检察官的桌上。另一版刊有周恩来所题挽诗的报纸,悄悄贴遍了大街小巷,在晨光升起的清早,被报童们送达各界读者手上。

朝天门码头一天的喧嚣已拉开帷幕,茶馆开门迎客,小贩挑的箩筐冒着热气,号子声、吆喝声、议论声……阅报栏那边聚了不少人,他站在人群后面,目光跟随灵巧穿梭分报的阿九。

不出他们所料,宪警没多久就来了。几个制服身影冲向阅报栏,人群四散。拼命撕报的制服头子大嚷“抓报童”!阿文早已闪到对面的一间面馆,那面馆老板是相熟的,掀开门帘就把阿文罩了进去。他和阿九来不及跑,他一手抱起阿九,自己的围巾帽子围她脸上,转身向挑筐的小贩道:“来一碗烧腊,再要一碗糖水。”

辛香烧腊飘着油花,点着黑芝麻的炒米糖开水冒着香甜诱人的热气,两人蹲在台阶上各捧一只碗。制服靴子从眼前踩过去,阿九不慌不忙吹着碗里糖水。她今天没穿那身行头,手中的报也已发完,此刻跟她的“大哥哥”蹲着喝糖水,就像一对寻常兄妹。

宪警没寻到报童,撕了报又往下一处去了。阿九这才对着碗中水面,长出了一口气。他拍拍小女孩的背,说你还蛮厉害的,做得不错。

“我们这要讲‘蛮霸道的’。”小女孩转头对他笑:“谢谢请客哦。”又摸着他的格子围巾,说:“以前也有个戴格子围巾的人请我喝糖开水,他买报不要找零,叫我买早点吃。我把零钱塞给他,他就买糖开水给我。”

他略微出神地看着阿九,问:“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

小女孩骄傲地一笑:“我不告诉你。”说完又露出点惆怅的神情:“也不晓得他去哪里了,好些日子也不见他来……”

……

……

客厅摇头晃脑的风扇送来些微凉爽,朱一龙略微出神地看着坐在桌边分糖水荔枝罐头的小九和小文。前几周老白忙得周末课堂又“没有开张”,小九自己跑来一次,喃喃道“老白又不在,也不晓得他整天去哪里。” 大哥哥开了门,说老白在坡上呢,要不要我跟你一块过去找他?

小九头也不回往回走:“晓得他在坡上哩!忙去吧我不找他!”

这几天学校放了暑假,几个孩子聚在终于得了空闲的白书记家。暑期作业还提不上日程,箱子里的课外读物、绘本玩具、老白珍藏的水果罐头等物就成了一个下午的快乐消遣。

白宇在他龙哥身边坐下,模仿他出神的姿态。朱一龙轻声道:“你说你梦里常在码头买《新华日报》。”

白宇也看向小九和小文的方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这么玄妙。”

送走娃娃们,哥俩就着巫峡落日,吃了碗过水面。朱老师躺在藤椅上看窗外余晖,小白书记窝在沙发里,继续下午开了个头的话题。

“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做为地下党在重庆的那些事。”

除了起初在联大写的那封信,小朱再未提过与组织相关的只字片语。皖南事变之后,重庆的境况更为艰难。留在昆明的老彭信中说,联大的一切似乎也变了,剧社两派割裂更加严重,学生不似昔日畅所欲言……

躺椅上的朱一龙回忆片刻,说:“幸好你信里也没问过我,要不又得烧掉了。”

雾雨迷蒙的嘉陵江畔,他在梦里又去了几次。地质调查所卷帙浩繁的档案当中,有数档截获自日本间谍的地质资料。早在战争爆发之前,这些打着xx株式会社名号的间谍已在中国各地进行地质调查,记录地形交通、矿产分布、河流水源等信息,为他们的军队入侵做准备。如今截获的档案显然只是冰山一角。我国国土信息竟如此详细地掌握在敌人手中,参与这些调查的,又有多少出卖自己民族的中国人,他不寒而栗。

资料是老程给他的。按约定,他将这些资料交给李所长。办公桌后的人沉默半晌,道,现在飞在我们头顶的敌机可能就在拍照,我们矿山里的资源就在补给他们的军队,明天,这些测绘图又会出现在他们的军营里……做为地质工作者,我们只有更先一步完成勘测、在后方找到我们部队急需的能源和矿产,才能赢下这场暗战。

回到北碚的住处,他取出展览上卞先生拍的他与恐龙标本的合影,与陆远在蔚龙山下给他拍的那张放在一处。手指珍惜地抚摸过照片的边缘,两张照片里他都在笑,一次是即将与龙谷村和他的玫瑰离别,另一次,是在心中默默告别他热爱的古生物事业。

那次展览之后,他暂别了自己的老师杨先生,从古生物研究室调入地质调查室,进了云贵川矿产资源调查的工作队。

他把自己与许氏禄丰龙的合影夹进写好的信纸,装进信封。北碚的地址还没来得及写给小玫瑰,他们又再次颠沛辗转。陆远从乐山调往峨眉办事处,看守存于大佛寺和武庙的几千箱文物,而他将奔赴黔南,负责煤矿调查。

他想,所幸陆远在峨眉的地址他已熟记在心,只是小玫瑰写给他的信,要暂放在安达森先生那里了。他粘上信封的口,本想说“吾辈当仁不让,你也不必惆怅。或许哪日我去蜀地调查,便能与你见面了”,可写着写着还是说成了“你不要笑我,慨慷之余的眼泪,也只在这里与你一叙。你知我多想飞到峨眉,挑水来浇你种的菜地,你那边没有电灯,我们便可日落而眠……”

藤椅上的朱老师转头:“倒是你,常报喜不报忧。”

白宇回忆着梦里峨眉所见,问他:“我都写给你什么了?”

“什么‘山上猿猴分外猖狂,夺我手中吃食’、‘峨眉办事处院子甚小,我拣空处开辟了两畦菜地……’”

白宇哈哈大笑:“写这封信我没梦见,不过,猴子确实特别猖狂,都是明抢的。我好容易弄来个烤红薯,都没吃上两口……”

朱老师也哑然失笑:“也是你,弄了菜地又说,未曾想菜地虽小,倒要多挑好几趟水。”

峨眉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原始生活一般的日子里,之前工作人员留下的一套考古书籍成为日常消遣。白宇说,里面还有一本外文古生物书,我似懂非懂看了好些天,正有一大堆话要跟你聊,结果就收到你调进地质调查室要去贵州的那封信。

两人都沉默,半晌白宇说,你怎么这么傻。

“那时候……我们都是这样吧。”

有比他们生命甚至所爱更重要的事,让人义无反顾。

梦里才亲身体会到战争残酷,朱一龙想,如今能在和平年代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何其幸运。

夕阳落下地平线,天边变幻燃烧的火焰在层层墨浪里熄灭。白宇走到窗边,拿了下午小九他们没吃完的棒棒糖,拆开一支叼在嘴里,靠着墙坐下。朱老师从藤椅上下来,也坐到他身边。

白宇扯着靠垫的角,说:“龙哥,这些天我也想了点事。从小我对文物既熟悉又不敢走太近的那种感情,在梦里经历了陆远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要回来重新看待它。”

“嗯……你喜欢文物么?”

“……应该说,是它们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如果不去回应这个情感,就像家里有个重要的房间从来没打开过一样。以前我不知道这种特别的感觉从何而来……现在知道了,也是时候开门了。”

“那你还怕么?”

“……我有时候真想给梦按下暂停键。”白宇说:“早知龙谷村那段我就少睡点觉,咱俩团聚的梦还能多做几天。”

“我也是。”朱一龙的声音很轻:“有时候我觉得,小朱就像我特别熟悉的一个朋友,他把那一段人生带到我梦里,我借着他经历了我本来不会了解、又跟我的人生轨迹有很多关联的事。”

他笑笑看向白宇:“但梦里我对你可不是角色限定。”

“你不是说能分得开梦跟现实么?那你梦里是怎么个不限定法?”白宇故意让他说。

“梦的次数多了,你就能在经验梦中角色的同时,留一部分觉知在角色之外,像飞机上俯瞰地面一样,知道他当时思想、情感和行为的来龙去脉……”

“我说龙哥,你怎么形容得这么准确。”白宇一拍靠垫。他自己也有类似的感受,从起初摸不清陆远故事的轮廓,到入戏渐深难以抽离,再到现在,熟知他的悲欢喜怒,梦里会淋漓尽致,同时,也有了更宽广的东西承载着他,让他不至在梦的世界迷途。

他觉得朱老师功不可没。但“不是角色限定”这个话题仍旧要刨根问底,于是,禁不住他软磨硬泡的朱老师只好继续坦白。

“就是,我对你的感情的脉络,一直还挺清晰的。从那个场景抽离出来,它也不会消失,后来反而还……更想了吧。可能这是整个梦里比较不一样的一部分。”

“哥哥,你说我们会不会一万年以前就认识。现在梦见了抗战那一世,其实我们还有很多次相遇和很多个故事。”白宇弯着笑眼看他:“所以我对你,一见如故。”

“一万年?那太短了吧。”朱老师抽走他吃了一半的棒棒糖,把那点亮晶晶的甜蜜含进嘴里。

两人并肩靠着,望向夜色下的巍巍远山连绵。朱老师品尝着山村小铺仿佛过期一万年的芒果甜味,慢悠悠地说:“地质年代都是以百万年计算的。我觉得,怎么也要追溯到恐龙诞生之前。”

————

  • 有个话剧叫《报童》,演的是皖南事变后周恩来同志领导重庆《新华日报》报童与国d斗智斗勇、为事实发声的故事。
  • 当年的中央地质调查所,是我国地质工作者的圣地、近代中国科学的代表。蔡元培先生曾称其为“中国第一个名副其实的科学研究机构”。抗战时期地质调查所由北平辗转长沙,又迁往重庆北碚,在能源、矿业、勘测等方面为抗战做出极为重要的贡献。
  • 1949年中国科学院成立,地质调查所归属中科院,经过改组成立了两个研究所,就是今天的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和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 这章是小朱从联大理想主义的黄金岁月,到地质调查所的坚忍岁月的转折点。对远在峨眉的陆远而言,也是一个转折点,爱人走上了和他一样为任务使命奔波的道路,两人从彼此呵护到并肩披着时代的风雨。对于现实里的朱老师和小白书记,同样是更深一层默契的小小里程碑。
  • 章节标题来自黄山谷“做梦中梦,悟身外身”的典故。以身外身,做梦中梦,或许也是演员境界的极致。

第二十一章 百年约

七月下旬雨水渐多,似是山中盛不下的云雾要化雨而落,每晚总要下一场才痛快。朱老师他们结束工作后,用塑料布把存放在棚子底下的物什罩严,这几天索性棚子也折叠起来,以免夜里起风,这庞然大物御风而行,抛下他们赴了仙山游历。

有了四名农民工加入队伍后,发掘进度加快,如今大部分化石已露出土面,日常工作也进展到了白书记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场面,一群人蹲在地上用毛刷清理化石表面。此前每次他来,现场不是电镐电锤就是凿子锄头,宛若建筑工地。

小许正坐在遮阳篷下喝水,见白书记来,连忙把人让进棚子底下,递上一瓶新的矿泉水。

“不用,我不渴。”白书记摘掉渔夫帽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空气湿度饱和,人就算站着不动,也在不断冒汗。小许犹豫一下,还是拧开瓶盖把水递过去。这不仅是当地领导,还是他们师母,不是,这到底该怎么称呼……反正怠慢不得就是了。

“天太热了,你还是喝点水白书记。要不一会给朱老师也行,他半个上午都没下来。”

外头晃眼阳光下,几个头戴草帽的人正在低头忙碌,陡峭山坡上还挂着一个,远望身形就知道是他家朱老师。墙体中的化石出土难度更大,不易制做皮劳克,朱老师贴在山上慢工磨细活,以免损坏了因风化变得酥碎的化石。

小许喝完水,拆开一袋石膏粉倒进大桶。白书记已经学会了,这是做“皮劳克”用的。他提起桶往外走,小许连说我拿我拿,白书记回头道:“你拎水,这样咱俩一趟就完事了。”

“啊,好。”许海曜左手提起半桶水,右手提了一罐漆料,两人走到一群草帽中。蹲在地上的唐博站起来跺脚,活动着蹲麻的腿,说:“嚯,石膏来了,正好我们这个槽也挖差不多了。小高!麻袋布还有吗?拿点过来!”

那边朱老师放下绳子落到地面,白书记跑过去帮他解开腰带。发掘月余,昔日山坡上已俨然露出一面化石墙,数不清的骨骼化石嵌在岩层之中。与平地上那具形态清晰的恐龙化石不同,墙的断面显得十分杂乱,打眼看去,就像有人把千万骨骼搅拌进山石泥土当中,又浇筑成了这座山体。

朱老师指着自己整理的那块跟白书记说,现在露出的是纵断面,所以一眼看不出全貌,其实它和底下那两具化石是一伙的,即使不是同一条,也是同类恐龙。

山坡底下那两具交叠的恐龙化石经过几番讨论,终于找到合适的出土方案。发掘团队决定不把它们分开,按照目前埋藏状况划分区块,再分区块在四周挖出凹槽。唐博见朱老师走过来,说:“这块已经拍完照了,浇石膏吧。”

“好。”

白书记坐在旁边石头上,看工作队制做皮劳克。这块化石很大,朱老师跟唐博跳下凹槽,展开棉纸铺在化石表面,用刷子蘸水刷匀。待所有露出的化石都被湿棉纸贴好,旁边的学生已经准备好了裹满石膏浆的麻袋布,底下两人接过大桶,把石膏浆一点点敷在化石上,再用麻袋布缠绕包裹。如此包裹两层之后,小许去提了一桶清水过来,最后将石膏表面抹平,工作就算告一段落。等待这些石膏干燥后,再把底层土挖掉,皮劳克就可以整个起出来。

浑身斑斑点点的朱老师跟唐博爬上来,哪料刚才还老实坐着的白书记也弄了一身花。原来这人闲不住,好奇心起跟两个学生拌石膏浸麻布,还跑到空地上去看做好了晾在那的几个长圆形的皮劳克,表示这东西乍一看倒怪像木乃伊。

朱老师拽过他衣袖,底下沾湿了一大片。“快去洗洗,要不等石膏干了你就成木乃伊了。”

“没那么严重吧。”白书记挽着衣袖:“就这么点,干了揭掉呗。”

“嗯,也行。”朱老师说:“脱毛效果挺好的。”

“……”闻言白书记乖乖跑到水桶那洗了衣袖。

上午工作完成,几个人走到韩叔家吃了午饭。入伏后天气出奇闷热,午后跑野外人怕是要中暑,朱老师就把每天小组讨论安排在这段时间。大伙在屋里边休息,边总结工作发现。

高羽彦打开笔电,调出3D复原程序,传入今天上午扫描的新数据。这套3D扫描复原系统是他们所跟一家数字科技机构的最新合作项目,从发掘现场阶段就能进行数据采集,以高精度激光扫描捕捉化石细节,再通过科学家的专业处理,生成古生物模型。

他们正在挖掘的恐龙化石完整度极高,还没有到化石修理阶段,已经能够生成初见轮廓的模型。屏幕上旋转的光圈缓慢停下,更新完今天数据的复原骨架有了接近完整的脊椎、精细的头骨、一侧的大腿骨和四个足趾……

唐博跟小许兴奋道这玩意太特么酷了,以前他们都是手画加手做,效率简直天壤之别……朱老师只安静地盯着屏幕,仿佛在出神。

……

……

“朱队,看什么呢?”

年轻的勘探队员凑过来,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照片向下一翻。

“都说朱队神秘。”年轻人闷闷地又去低头整理东西,他摇头笑笑,说,一些以前的事。

照片翻回正面,年轻人看着灿烂山坡下站在龙骨面前的朱队,问:“这是……您以前考察的时候?”

“嗯。”

“对啊,”年轻人想起什么:“听老队员说,您是从古生物室调来的?”

“嗯。”

可能是见他情绪不高,年轻人张口问了两个字“为什……”又吐吐舌头闭上嘴。

他靠在土坡上,说:“想问我为什么调来地质调查室?没那么复杂。我觉得这是我现在最需要做的工作,就来了。以前做古生物研究,是因为热忱。现在跟你们调查,是因为……另一种热忱。”

他翻开手里另一张照片,默默看着。年轻人轻声问:“家人?”

“是,很重要的……家人。”

临走前他收到了陆远从峨眉寄来的这张照片。大佛寺前阳光普照,竹影婆娑,上百木箱堆得齐整,坐在台阶上的人笑颜明媚。头发和胡子又长了许多,快成络腮胡了。他摸摸自己下巴,现在他的形象估计也好不到哪去,那人见了肯定要说,哪来的毛猴儿。

“等仗打完了,老百姓都能吃饱饭了,我就去当教书先生,娶妻生子平淡度日……”年轻人喃喃道:“你呢朱队?哪天仗要是打完了,你最想干什么?”

“……”他魂牵梦萦的巫澜,蔚龙山下向他露出一角的神秘龙骨。他在那里遇见一生所爱。整个山谷的余晖下,他曾与那人约定。

等到能带走的时候……我一定再回到这。

他抚过照片背面的蓝黑钢笔字,二十七年七月廿五。转眼已是四年多了么。他又觉得仿佛过了十四年那么久,那时自己还是少不经事的学生,还觉得,陆先生也没大他几岁,倒看着这么老成。

他沉默了一会回答年轻人:“就……吃一顿火锅吧。”

……

……

“朱老师?”

“啊。”朱一龙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复原图上。闪光蓝线围绕着龙骨3D形态,勾勒出整条恐龙的轮廓。头骨上的深邃眼窝随着模型旋转、放大,仿佛穿过亿万年的时光与他对视,无声地来赴他念念不忘的约定。

朱一龙无声地抿紧嘴唇,泪盈眼眶。

……我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对当年的自己说。与漫长的地质年代相比,百年……不算太久。

身后的白宇皮肤上早起了一层细小粟粒。和第一次在朱老师的手机里见到许氏禄丰龙时一样,那些击中人心的相遇,竟是久别重逢。按在椅背上的双手搭上了他哥的肩,朱老师仰头靠着他。另外几人早已习惯,目不斜视继续聚在屏幕前面讨论。

“这至少是一个新的属种。”唐博说:“太漂亮了……这样完整度的化石只能是原位保存。”

“我同意。”朱老师说:“侏罗纪的恐龙虽然多,新田沟组地层却几乎没有过什么发现,这次揭开很大一片空白。而且这个地方太有意思了……”他转向两名学生,问他们:“来,你们俩说说,这个化石群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高羽彦转动着复原图,说:“从恐龙整体演化上来看,它们的体型是逐渐变大的。新田沟组属于中侏罗纪早期地层,这条恐龙比那个时期一般的恐龙大很多吧。”

“没错。”

“这个地区还同时有多种生物化石混合埋藏,包括水生生物。”许海曜说:“我认为,这对重新认识中侏罗纪的生态系统具有重要意义。”

“这个想法不错。”朱老师说:“不仅是中侏罗纪,其实之前我往蔚龙山谷里看过,这片区域的侏罗纪早期和三叠纪地层都埋藏很丰富……所以还有好多期考察项目要做呢。”

届时龙谷村化石群将广为学界所知,也将有不同的考察队在此开展项目。几个人坐在这个夏天蝉声如浪的午后,心想自己何其有幸,揭开了这道瑰丽长卷的第一篇章。

夜里一场骤雨下过,闷热的空气总算有了点清凉意。白宇裹着毛巾被斜靠榻上,听他家朱老师讲了半天蔚龙山地区的化石规模、潜在意义和可能的发掘规划。

“如果只是一两期发掘,工作队走了当地也就恢复原样。系列工作的话就会对当地产生长远影响。”

“对。”白书记说:“怎么跟巫澜的生态和经济发展相结合,一开始就得想好。”

朱老师说:“先例有一些,比如共建重点实验室、地质公园,至于适不适合巫澜,那得靠你把握。”

“哥哥诶,我在你眼里级别这么高?”白书记一手支着腮:“确实,我也不希望这里大动土木。龙谷村是整个巫峡绿水青山带上的一环,如果我能给这留下什么,就想保留它自然原貌的核心部分。这是龙谷村的生命力,其实我们做的经济项目,对外界来说吸引人的也就是这种生态原貌。”

“这个思路的规划也有很多种。”

“嗯,科学院那边可就靠你配合咯。”

“我在你眼里级别也这么高么?”朱老师笑着躺过来,白宇拿书本去戳他。卷起来的书是一本《博物馆学》,枕头边上还有几本《中国近代史》。

朱老师接住戳着他胸口的书,说:“你想好了,真要考?”

“怎么,觉得我考不上啊?”

“不是。这是完全从头开始,就是觉得……”

“哎。”白宇叹道:“我现在去故宫博物院,说我记得这里每件文物的年代、模样、它们在抗战时期走过那条迁徙路线、我亲手签过多少次章……人家也不会录用我呀。”

他抽出朱老师拿着的书,跟枕边几本整理了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关掉了灯。

“是挺麻烦的。每次投生在这个世界上都要重新长大成人、念书、考试……光有天赋也不行,它在这个世上变成有形的东西还需要一系列过程……哎不说了好麻烦。”叫麻烦的小白书记翻来覆去,被朱老师扯住被子裹成卷。

“那我帮你押题。”

“都不是一个系你帮我押什么题。”

“不是一个系,你也是我师弟。”

————

  • 龙谷村的化石原型参考了重庆云阳恐龙化石墙。
  • 前文提过朱老师博士毕业于北大古生物专业,小白要考的是北大历史系。古生物一般属于地质系,而文物考古属于历史学类,一个理科一个文科。

第二十二章 涅槃火

从黔南回到重庆,调查资料整理了几日。他带着复制的地形图见了老程。两人在江边那家面馆吃面,老程听他说了一会,夹着盘中蚕豆边吃边低声道:“你这时告假也好。”

筷子点着盘中剩下两颗蚕豆:“静默,等待。”

他点点头,夹起一颗送进嘴里。

“这个月,接连有几名同志被捕。”

他张大眼睛眨了几下,又迅速低头吃面。老程继续说:“我认为,有人叛变了。”

重庆的组织几经起落,这次失联的还有他的另一名下线。老程迅速说了一个地址,看他一眼道:“地形图五天后要送到。假如万一,时间地点我留在那里。”

回到北碚的住处,他倒在床铺里默诵了不知多少遍那串地址,试图用呼吸平复心头挥之不去的不安。末了,他拧开电灯,重新拿出枕下陆远的那叠信,细细再读。

几个月来小玫瑰的信从洋行取来,安达森先生打趣他道,Lu missed you very much. 等他回来,我要收保管费。

他笑着把信装进挎包:“希望他不会欠太久。”

所里他已告了假,过年要回家探望父母,上级准了他一个月的假,够他回一趟家里,再去峨眉了。他翻着信纸,心情总算轻松起来。峨眉国中缺乏教师,小玫瑰先是被人推着上了历史课的讲台,又兼教了英文课,抱怨道明年是不是体育课也要他来上了……

“且不论体育课,此处偷菜的贼人倒是跑得飞快,一夜之间割了我院中大半的菜。后来捉住一个,一问才知,此地节日家家都要偷菜。若是谁家菜地无人来偷,倒预示着来年收成不好。办事处大家不好意思去偷别家的菜,只得抱着剩下的萝卜嗟叹……”

他哑然失笑,这个人总能把艰辛日子写出趣味。他在灯下提笔回信:

“我心上的玫瑰,你可知我总算回到了重庆!上次信中说,若是调查结束,这次过年我定去看你。眼下假已请了,过了初五我就往峨眉去……”

一口气写满整页纸,他落了款,翻开空白一页。

动身赶赴土匪横行的黔南之前,他也曾写过另一个版本的信,存在安达森先生那。回来后那封信跟陆远寄给他的信件一起取回,现在,已被他埋进了火盆。

他盯着黑夜中变幻独舞的火焰,捏着钢笔。良久,他收回视线,落笔写下从龙谷村分别那时起,自己叫过他的每一个名字:陆先生、小玫瑰、我亲爱的玫瑰……今天我不知要怎样称呼你。和每次提笔一样恨不得千百遍呼唤,又盼望你不会见到这封信……

……

……

雨水洗过的夜空如墨,皎皎月华透过纱帘,照在床前。朱一龙叹了一口气,轻手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拨开纱帘,让自己笼罩进月华之中。

早在重庆相逢时,他已对当年的结局有所预感。他们谁也没有说破。霓虹般的光晕绕着月轮,山那边似有浓云翻滚。正在他想着,要不就这么站到天亮吧,白宇似是叹息般哼了一声。他转头,那人仍伏在枕上,被子揪作一团,珍珠色月光洒在皱起的眉间。

他蹲过去,安静地看了一会。距离那漂亮眉骨一寸远的手指没有落下,他悄悄躺回旁边枕上。

……那就,一起梦吧。

……

……

他坐在石阶上,看混沌的江水照旧流淌。熙攘人群中阿九灵巧地闪身穿梭。她没有戴帽子。

等到那个瘦小身影消失在面馆的门帘后,他站起身,迈着麻木的脚步往老程留给他的那个地址走。

或许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对自己说,未必就是最坏的情况……老程这个乌鸦嘴,自己怎么不走,直接让他去还能省去点风险……胡乱想着,五五路的旧书铺已经到了眼前。

他走进去,说,涂本《天工开物》到了么?老板应了声“新到的货在后头,您随便看”,又自顾自继续算帐。他走到后排倒数第一个书架,按老程念给他的数字数到那本书,记下了留在里面的时间地点。

接头的地方是戏院。他混在更衣间内,换了长衫,扑了脂粉。镜子里的人举手投足似风吹海棠,迈步抬手,转身低头,他在住处练了一晚,看来自己在剧社的功底还未生疏。他向守卫欠身,雅间大门推开。沙发上坐着的人一身灰色外套,金丝边圆片眼镜,手表戒指,一副商人打扮。

他手捧戏单走上前去:“先生,请您选一折戏。”

对面的人抬头,他略微矮身,低声道:“老程让我来见你……”

“《武家坡》如何?”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

“先生想听川剧的话,不如点一折《柳荫记》。”

“《访友》、《思兄》都是极好的……”他翻动戏单,藏在洋火盒里的地形图交接过去。对方不动声色地接过,问他:“老程是怎么被捕的?”

“我不知道。我按他约定的信号来的。如果消息他传出去了,码头上就会有个戴格子帽的报童。昨天报童没有戴帽子。”

“你没再见到他,怎样拿到地图?”

“这张地形图就是我绘的。我刚从黔南回来……”他继续说:“地质调查所,代号山鬼。”

对方看着他沉默一瞬,起身握了他的手:“山鬼同志。请务必小心。”

他点头,重新捧了戏单准备离开。正行至门口,一楼忽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戏院顿时混乱起来,楼下浓烟冒起,他忙推开雅间大门,两边走廊却各有一队人马冲来。

“‘牡丹亭’里的人!一个也别放跑!”

他跟同志互换眼神,对方掏出手枪解决了右边两个人,他借机打倒另外一个,两人冲出一条路向更衣间跑。按他来时的路线,更衣间的道具箱后边有暗格打开,从那里就能到一楼……他一脚踹开门,搬开道具箱,拼命拉动暗格把手,可那道暗门却没有应声而开。

“好像从外面锁上了。”他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长袍抛过去,边拿折叠刀撬门。但锁死的暗门纹丝不动,连刀刃都伸不进去。

他的呼吸近乎凝滞:“我应该是已经暴露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您的身份,所以等我来见面,然后再抓人。”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串成眼前推断,他心中苦涩,无论叛徒是谁,他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但这份情报必须送出去。如此情况下老程冒险要传递的情报,想必极其重要。

身后的同志已经抛却行头,换上长袍,举枪走向门边,道:“只能从正门冲出去,走右边楼梯。”

……来不及了。

追兵的脚步已然迫近,下一秒,他们就会被堵死在更衣间里。

“往右跑!”他一把将人推出门去,自己扑向左边的追兵。

一切像无声的慢镜头,他像飞鸟坠入水面,月白长衫冲散一池墨迹。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他,漆黑潮水涌起涡流,他夺下一把枪,银白碎光在黑水中撕开一道破口。他以血肉之躯撑着那道破口,他开枪以前,对方都没打他要害,他们想留活口。但他不想,他用左手举着受伤的右手,爆了一人的头。

下一个瞬间,一朵血花开在他胸口。白鸟被甩到水底,漆黑海潮的短暂破口随着汹涌波浪合上。

所有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可是足够了。飘忽中他离开自己的身体,俯瞰着穿制服的几人彼此大骂,而他的同志已经带着那张地形图,消失在了一楼的混乱之中。

戏院在清早化为废墟。大火烧了一夜,长江两岸都能看见,有熊熊火凤撕扯着黑暗夜空,仿佛要衔来破晓的光。

……

……

“走水了!走水了!”

陆远从睡梦中惊醒,推开院门,只见冲天火光,整座县城陷入火海。他顾不得披衣,拉起几个工作人员往城里跑。避难的民众纷纷涌向城外,他逆着人潮去找驻守兵士。峨眉没有自来水,挑水救火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的库房在西门外,想要阻断火势,只有拆掉西边草房,形成真空地带。

他一边向阻拦的百姓大喊:“房子我们一定赔偿!”一边命人转移武庙库房中的重要文物。可是峨眉易守难出,方寸之地,能往哪里转移?他心急如焚地看着驻兵拆草房,自己也干脆上阵,工作人员劝不动他,只得跟着一起拆。

冲出西城门的火苗和浓烟之中,他被人拽着跑回库房。剩余几间草房被火舌卷走,迅速炸成火球,向前翻腾了一阵,终于停止在西门外他们拆出的真空区内。

渐渐熄灭的火球在黑暗里落谢。他回望城中,宛如隔着一条浓墨的河。不知何时他已泪流了满脸。不是劫后余生,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撕开一道破口,眼泪不断涌出,滴进脚下破碎的土地。

大火在黎明熄灭。破晓的光辉再次轻柔笼罩在峨眉城上。他沉默地坐在山顶,望着山下岷江如练,携着每次黎明的希望,向东奔涌。

————

1943年峨眉大火记载于历史,众人营救,文物有惊无险。

十三和十五章的标题其实已经预示了民国线的结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第二十三章 平安扣·一九四三

等到庄先生抵达峨眉,已是春夏交际。毁于大火的邮局重新建起,他收到小朱说要前来看他的信时,正月都已过了。他又写了几封信去,皆没有回音。

办事处的人只道他比平日沉默,庄先生一见他,连说,快去办你家里的事,这里我来守。

他赶到重庆,调查所那边记录的是失踪,时间,是五个月前。

西部科学院的大院里绿荫如瀑,立夏后明媚的阳光和暑气笼在身上,他却从里到外冻住了一般,如坠冰海。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从北碚到渝中的车上,他几次想,就这么下车吧,买一张票回峨眉去,他一定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回峨眉吧,像曾经的五年一样,等待着、念想着,这样才能走下去……

安达森洋行的卫兵换了新人,不认得他,跑去报告。不一会,安达森先生走出来,握着他的手说,Lu, you are back!

一别两年多,当时存放文物的库房仍大半空着。安达森先生说,只要需要,这些库房随时可以出借。

“文物现在巴蜀山中安放。我盼着东归那天,再带着它们落脚重庆。”

“我也如此盼望。”安达森先生迟疑片刻,问:“那么今天,是为你的那位朋友来找我吗?”

他点头。安达森先生带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柜中取出包好的一叠东西交给他:“去年冬天他把这些给我,说,假如我很久没有来取信……假如陆先生有一天再回到这里,向您问起我,就请把这些转交给他。”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百余封信件,这五年间,自己写给他的。他颤抖着手裁开顶上唯一一封封了口的信,抽出里面信纸,和一个小纸包。

那里边,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一角俏色,似红梅傲雪。

“陆先生、小玫瑰、我亲爱的玫瑰……今天我不知要怎样称呼你。和每次提笔一样恨不得千百遍呼唤,又盼望你不会见到这封信。很多事不曾跟你说过底细,想来你猜得到。走到如今我未曾后悔,倘若我的生命能让千千万万人更早一日离苦,那便是值得的……

……

在巫澜认识你时,我还曾想,你没大我几岁,倒显得这样老成。后来知道你的老成从何而来,平日里倒觉得,你十分可爱。真的,你十分可爱。困在龙骨村的时光现在想来多么珍贵,每天我醒来,想到又可以见到你,就不由得快乐起来。

这次在黔南路遇的孩子皆唤我叔伯,才惊觉岁月摧人,这几年,竟像十几年那样飞逝而过。腊八那天我梦见我回到北平,街巷仍旧,校园安在。我走了很远,从故宫的红墙走到胡同里的砖墙灰瓦,小院人家。我又不知觉地走进一间院子,那里桐花开得正好,院中有人声笑语,我走近了想看清树下白发人的脸,梦却醒了。

……

……母亲给我的这枚平安扣,让我为你戴上。愿它护佑你平安,护佑我中华文脉,得归故里。

想到不能在往后的时间里再陪你,你又有多少艰难困苦需要度过,我只觉得对不住你。不要太记挂我,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记得保重身体,遇事多让人替你分担一些,别都自己扛在肩上……

我若走后,住处或被查抄,你写给我的信不忍烧掉。可惜我无法带走,更带不走你独行所要背负的记忆。原谅我留下它们给你。倘若将来哪天,你想放下它们了,就不要顾虑地放下吧。在你我的故事之外,你要好好活着。

从前我总觉相聚短暂,命运也总将你我带到不曾预计的轨道上。此刻回顾,才发觉在那些彼此的爱与热忱之中,我早已完成了我自己,无憾无悔。

所以啊玫瑰,不要太记挂我。好好活下去。或许我们的赌约会让来世的你我重逢。我先去看看未来,好做你的哥哥。那时我们又会有不同的风景,岂不教人向往。”

……

……

白宇握着胸口的平安扣醒来。满脸的泪来不及擦去,又被新的泪痕划过。他咬着那枚朱红雪白,颤抖着嘴唇不让自己嚎啕出声。他凑近枕边朱一龙的脸,他哥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还在梦里穿行。他恨不得冲上去把人晃醒,再狠命揍他几拳,不,要揍到自己揍不动为止,他哥哥这个混蛋……

朱一龙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枕边有人要揍他。那个悠长的梦里,他正被火焰托举着,逐渐远离了浓烟弥漫的走廊、戏院、整个雾都……满目疮痍的大地在俯瞰中弥合成一片苍翠与灰蓝,往事在身后落谢,金色的光把他的身体照得很暖,近乎透明。他从未感到这样轻盈,迈开脚步,迎向天边破晓的光芒。

龙谷村山间的第一缕金芒中,他张开眼睛,眼前是朦胧泪水,他分不清是白宇的,还是自己的。“你不要哭……”话一出口,白宇就扑上来,咬住他的肩膀抽泣起来。

他还半在梦的角色之中,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下的皮肤触感真实。他从无形的光之国度,再次回到有形的世界。两个时空借着他们的身体重合,他像这条时空长河底安然看水流过的卵石。属于小朱的情绪和感受渐渐落入背景,他抚摸着白宇,贴合上他的每寸皮肤。

“好了。”他把手指伸进白宇的头发,理着这人清早总是乱作一团的柔软毛发:“我没受什么痛苦,最后还跟他们打了一架。我想做的事,能做的都去做了,没什么要难过……”

“你让我,等了多久……我在峨眉没有等到你,还要等那么多年……”白宇松开口,换个地方想要再咬上去,看着那个深刻牙印又舍不得再下嘴。他改了主意,掐着他哥的肩膀,以几近搏斗的方式把人推倒,盯着他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混蛋。”

“嗯,是我混蛋。”他哥仰面躺着,眼神很软。白宇捏紧拳头,他哥伸手接住,两个人扭打了不知几个回合,最后又喘着气对面躺下。朱一龙捏起那枚平安扣,仔细端详它戴在白宇胸口的样子。此时此刻,跨过梦的边际,他才忽然被离别击中。

是陆远和小朱,也是他和那个时空中的自己。

……再不会见面了吧,在黎明前浓稠的黑夜里用炽热生命划过一道火焰的青年。白鸟振翅融入光明,历史来不及记下他的名字。

白宇不说话,轻轻抬手擦掉顺着他哥眼角流下的一滴眼泪。此刻谁也不想抽身出来,曾是轻盈的一团光的时候,谁又没有俯瞰过山河大地,知晓人生如梦中梦,此身如身外身。可是每个旅途上的人都奋不顾身。他来过他的旅途,无边山海中将有他的痕迹。

风鼓起纱帘,白宇回头看,说,起风了。

“嗯。”朱一龙伏在他胸口,低哑的声音里带着鼻音。

“预报今天有大雨。”

朱一龙也抬头去看窗外。清早的天色仍旧透着蓝,从邃深绀宇,渐变为东方既白。山影是暗的,佛头青色的浓密雨云堆在天边。

“雨正在路上吧。”

“看来今天开不了工了,一会我打电话叫他们几个起来,把棚子底下的东西搬回去。”

“嗯,放韩叔家棚屋里的东西也搬进仓库吧。”白宇关了窗,重新拉好纱帘:“风大了棚屋潲雨,别把你们的宝贝淋坏了。”

他回到床边坐下,刚才他拿来擦过脸的枕巾又被他哥拿来用,擦完脸伸过手来,仔细擦干他前胸刚被眼泪沾湿的一小片皮肤。平安扣被朱一龙衔在嘴里,冰凉湿润,一双温热的嘴唇就凑上来。

“你都不亲我么。”

朱一龙愣了一下,没待他做出反应,平安扣已被白宇叼了过去。下一瞬,他压上那双总让他渴望的唇。

“想要怎么亲,嗯?”

白宇卷起舌尖回应。空气里是大雨前特有的泥土气味,清早凉意在灼热的吻和指尖上蒸发。末了,意犹未尽的人放开已过于饱满的玫瑰花瓣和握在腰上的手,说,吃点东西咱们走吧,一会雨要下起来了。

————

  • 东方既白、绀宇、佛头青,来自《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

第二十四章 身外身

大雨如注,竟像天倾一般,下了两天没有停止的趋势。天气预报未来24小时还是暴雨。一夜没合眼的白书记穿着雨披,看民兵们搬石头垒沙袋。

白龙溪水暴涨,白龙小学师生们上下学要走的木桥被冲垮。师生在校舍里呆了一晚,第二天雨势仍旧不减,沙袋沉进河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就被冲走,根本垒不出一条路。在校的老师正跟白书记通电话,说我们还可以等,等雨小了我们再走。

白书记担忧地看着对面的山,雨水汇成小瀑,不断从山上冲刷流下。石鼓山这带曾经发生过山体滑坡,白龙小学就在山下,正对着两座陡峭山坡中间的凹谷。

“不能再等了。万一山体滑坡,学校就危险了。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来?上下游还有其他桥吗?”

“往上游走水小,陵水村那还有一座桥,现在不晓得路好不好走。”

“我马上打电话问问那边情况。”

几通电话打完,好消息是,上游的桥还在,但是从白龙小学一路过去只有小路,连日大雨,路况并不怎么好。

“陵水村水库的龙尾还能看见不能?”老师在电话里问。

“能。”石山在地底绵延,从水库中露出一角余波,当地人称那是从龙谷村开始的“龙山”的尾。

“那就走得,龙神保佑呢。”

白书记觉得这虽然有点迷信,但他相信老乡对雨水和山路的经验。白龙小学的教室里,挨着坐在一起抵御寒冷的小学生们纷纷披起雨具,缩在一件外套里睡着的小九被小文拉起来,揉着眼睛站进队伍。老师清点人数,带队出发,师生们走进扑面而来的雨雾,开始了向上游陵水村跋涉的路。

白书记挂掉电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抢险救灾的车子还在半路,山路路况太差,今天白天到不了。冷水冻得他表情有些僵硬,声音里透着焦急:“回去转移群众吧。蔚龙山、二龙山附近防范山体滑坡。低洼地带也开始积水了,房屋淹水的村民要尽快转移。”

他抽不出人去接应白龙小学的师生,只能哑着嗓子继续打电话,拜托陵水村支部的人先照顾一下孩子们,等到路上安全了再往龙谷村走。

“我跟他们过去吧。”朱老师把保温杯塞进他手里,逼迫他喝了几口热水。

“不行。”白书记一口否决。

“我们几个都是半专业的,多少能帮点忙。”

“别担心白书记。”唐博说:“野外各种状况我们都遇见过,保证自身安全肯定没问题。”

陵水村支书的电话打回来,说他们也在准备转移民众,分身乏术,只能尽量安排。

“没有尽量,孩子们的安全必须保证!算了我让齐队派人过去……”

“人都在挖排水沟呢。”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雨声中朱老师对面朝他喊:“我去吧!放心,咱们随时联系!”

白宇一把拽住他的手。朱老师回过头,伸手拨开他被雨水粘住的刘海。他知道白宇在担心什么,靠近人耳边说:“没事的。这不是梦。”

白宇定定地看他,忽地摘下一直挂在自己胸口的平安扣,不由分说给朱老师戴上。珊瑚玉从锁骨中间滑下,风雨沾上的凉意一闪而过,爱人体温从里面缓缓透来,白宇拍拍他胸口,说:“去吧。我等你们回来。”

黄褐色泥水顺着排水沟汹涌流向白龙溪下游。龙谷村地势最低处的十几户村民已经转移,山脚下的人家也在有序撤离。天色在阴沉中向晚,白书记钻进帐篷,有人递过一盒热乎的泡面,他吃了几口放在一边,歪在躺椅上就睡了过去。

……

……

峨眉在大雨中沸腾,眼泪灼烧着他的面庞,他与眼前的每一个人拥抱着,所有人都在拥抱……雨水淋透了他们,冲刷下武庙屋檐上百年的尘土,带着昔日无尽苦难,冲向山下也在沸腾的滔滔岷江。

屋里是刚被传阅过的《号外》,整版大号字体极其醒目:

接受波茨坦宣言 日本无条件投降

……

他立在山崖边,天高路远,风把人吹得无限渺小。

“倘若人在梦中能生出双翼,我必每夜越过山海去看你。你窗外如有风吹过,就当是我在念你罢……”

他想,他没有梦见过小朱。或许他就乘着峨眉山巅的风,在一个比梦更自由的地方看着自己。

……那你也听到胜利的消息了吗?他朝着山谷长啸,泪流如雨。这些年压抑胸中无以言表的情绪倾吐而出,谷中风雨回应着他,撞击崖壁发出鸣响,又跃上山巅,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体。

故宫的文物,也要回家了。

办事处接到命令,分散三路的文物将分批北返。他们再次乘船沿着岷江而下,落脚的第一站,就是重庆。

文物安置在海棠溪贸易委员会旧址。得了空闲后,他去安达森洋行看过,那里也成了旧址。洋行撤走,院门紧锁,故人已在去年离开中国。阳光照在旧色砖墙上,仓库和小路恍然如昨,细小白花从砖缝里蓬勃伸出,迎光开得正盛。他在门前站了半晌,转身向码头的方向走去。

废墟中再次建起的朝天门码头仍旧人来人往,他坐在台阶上,今天没有挑着扁担的小贩向他兜售糖水和各样吃食,他把手揣进袖子,沉默地望着江水。

“陆先生?”

他恍然中抬头,梳着齐肩短发的少女正背对斜阳,弯腰看着他。

“……阿九?”

“陆先生!果然是你!”阿九笑起来:“你还记得我!”

少女一身淡青褂子,身姿飒爽,早已不是当年码头上的瘦小报童。她手里没有厚厚的报纸,只提着一只小布包。

“不卖报了,现在做什么呢?”他笑问。

“读书。”阿九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把头发往耳朵后面别,说:“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一开始我都没敢认……”

“怎么,我变样了?”

“没有。”阿九看向他,说:“陆先生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

“我本来就显老嘛。”他玩笑道。

带着文物匆匆离开码头那天仿佛就在昨日。五载春秋冬夏,有时他很久不照一次镜子,突然再看见自己模样时,就会心下一惊。

……是老了吧。沧桑催促,不老的只有黑暗里静度岁月的那些文物,和他永远藏在心上的人。

他和阿九在码头边坐看江水和船只往来。阿九问,你还要走吗?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嗯。”她沉默了一会,说:“再陪我坐坐吧。”

……

……

醒来的白宇恍惚了一会,看了看时间,只过去了二十分钟。手边的面还残存着一点温度,他端起来勉强又吃几口,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唐博打来的。

他心下一沉,梦中画面跳进脑海。他强迫自己停止胡乱联想,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喂?唐老师?”

“白书记,是我!”那边声音嘈杂,像是开了免提,小文抽抽噎噎的声音响起:“老白……小九,掉、掉地洞里了……”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白书记,你先听我说。应该是大雨导致这一带溶洞口塌陷,加上到处都是水看不清楚,小九不巧就踩进一个洞口,掉到里面了。”唐博说:“现场正在想办法救援,其他师生已经安全到了陵水村,我们正在安顿。”

“谁在救援?”白书记嗓子发干:“……朱老师呢?”

“他下去了。”

“谁让他下去的?!”白宇手里的筷子往地上一摔:“多长时间了?情况怎么样?电话能打通吗?”

“别急白书记,”唐博一头汗,走出陵水村安置点,到外边稍微安静的地方继续说:“一个小时以前出发的,小许跟他过去的。那边没有手机信号,按老乡说的位置,半小时能走到,他应该刚下去不久。”

抢险救援车队还堵在半山,掉进溶洞的小九情况未知。唯一有岩洞攀爬经验的人就是朱老师。白宇有点暴躁地爆了句粗口。唐博的声音仍旧冷静:“关心则乱,白书记。你相信他,朱老师人很稳,胡乱冒险的事他肯定不会做。”

白宇心想,那是你们不知道他有时候有多莽。

此时此刻,朱老师正在地底,小九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借着手电光,摸着岩洞壁前进。塌掉的洞口在他下降后,被一阵更猛烈的塌陷堵死。洞外的小许跟带路的村民侥幸躲过,但要拉人上来,却根本无法做到。村民拽着小许往高处跑,说你站着这块搞不好也得塌!现在别说救人,咱俩别再掉进去都是万幸。

小许边跑边不停按着拨号键,还是没有信号……刚才他趴在洞口朝里面喊话,什么都听不见。朱老师拉动登山绳给他发了个“平安无事”的讯号,第二个讯号还没发完,绳子的固定点也随着塌陷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们现在还好吗,小许边跑边想着,要想办法叫救援队过来……朱老师的第二个信号是什么?另外……另寻?他是说要去找另外的出口?

……

“累了吗小九?我背你一会。”

“不累。”小女孩摇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就是困……”

朱老师笑笑:“你不害怕?你还能困,那你趴我背上睡会。”

“不用,你也得保存体力。”

这娃娃。朱老师无奈地蹲下,说:“我不累,那咱俩歇会,过十五分钟再走。”

守在学校的孩子们几乎都一晚没睡,有的第二天中午熬不住,东倒西歪地进入梦乡。小九临到出发时才眯了会,迷糊着被叫起来,一路都在眼皮打架。

洞口掉进来很快有道斜坡,人没受什么伤,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这道狭窄的斜坡现在已被进一步的塌陷挤压,没有了通过的空间。不断有更多雨水混着泥土冲下来,朱老师评估了一会情况,原地等待救援面临着继续塌方的危险,而这一带的溶洞在地底相连,很可能有别的出口。

他的背包里有水和吃的,饿了一天的小九见到救星哥哥,委屈得边哭边吃。吃完饭小女孩重新打起精神,大哥哥说往哪边走,她就跟着往哪边走。

溶洞比想象中要大,岔路众多。朱老师仔细辨别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摸索着寻找出路。

这一晚白书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蔚龙山与二龙山附近的居民也撤出来了,安置点还在搭,他挨家挨户地确认人没有少、协调西边暂时安全的民房接纳这些村民避险……忙到凌晨三点半,他接起电话,救援队到了。他紧了紧雨披的帽子就往外走,身后的村干部连忙打着伞追上来,被他拖着一路往村口跑。

几辆抢险救援车停在村口公路上,他言简意赅跟救援队长说完了村里情况,把副手塞给他:“他带你们过去。”然后自己打开前面一辆车的门,跳上副驾驶位:“往前开,去陵水村。”

“什么?”司机没有搞懂。

“去前面的陵水村!那边塌方了,有人需要救援!”

溶洞里空气流动微弱。可能受了雨的干扰,朱老师走了两条岔路,都是死胡同。小九默不作声地看他盯着之前做记号的地方思考,小声问:“我们还能出去吗?”

“咱们往那边走,这个洞里有气流,就一定有出口。”

“你说老白是不是也在找咱们。”

“……”朱一龙忽然有点鼻酸,拉起小九说:“那咱们更要快点找到出口啊,不然老白等得着急,回去要罚我抄作业的。”

“他才不会罚你抄作业……”

“那就让他随便罚什么别的。”朱老师这次在小九前面蹲下,她没拒绝,她是真的走不动了。朱老师背起她,往一条新的岔路里走去。

白书记带着救援队三个人找到唐博他们时,几个人已经准备好了出发。凌晨四点多,雨势似乎见缓,许海曜带着一行人往溶洞的方向走,一边给救援队的人描述洞口塌陷的状况,和他对此处地质情况的分析。

“朱老师应该会去寻找其他出口,我觉得他的判断是对的。”

原先的洞口已经塌陷成大坑,雨水顺着裂缝湍流注入。“几个小时了,水流还这么急,这里地底空间很大。可惜我们没法定位他们现在在哪。”

救援队迅速定了方案,留下两人在原地破拆,其他人去寻找其它可能的线索。天地之间雨幕茫茫,白宇下意识地去按自己胸口,才想起那枚平安扣现在不在身上。

……你一定要没事。他捏了捏手心,跟着小许往更上游的方向寻找过去。

“小九,醒醒,有路了!”

“啊?……”

小九被放下来,揉着眼睛望向天顶的一线微光,难以置信。

“这么高……?”

“嗯,我先爬上去,然后拉你上来。”大哥哥的语气好像爬几层楼那么简单。手电光照着陡峭洞壁,十几米高都是九十度直角,靠近洞口还有一段反斜面。朱一龙仔细查看,岩壁虽然光滑,但不是没有缝隙,攀岩钩可以用……雨水从洞口漏下,他仰头看了一会,天色正将黎明,雨已不那么大了,但愿村子里一切也都平安……

绳扣绕在小九腰上扣好,朱老师说,你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等着,我上去以后拉三下绳子,你再走到那个点上,我拉你上去。

“记住了,加油。”

雨水打湿的岩壁对攀爬极不友好,不巧这段路线正好在水流下方,雨水兜头而降,这下连视线都不清楚了。朱老师谨慎判断着手脚支点的触感,一点点向上攀爬。

“这一带的洞以前有人下去过,地底下都是连着的,大得很。”同行的村民说:“要说出口就不晓得有几个了,我见过的在水库那边有一个。”

白书记和小许跟着走,水库中的龙尾依稀可见,天光映在水面,是半边阴雨半边晴的奇景。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燃起水面上空的云,一池浓艳粉蓝,身后仍是沧海龙吟,墨云翻卷。

“快看!那有人!”

后来知道了溶洞有多少岔路的白宇也奇怪,他们怎么找对了洞口的方向,在暴雨初歇的清早晨光下,在巫澜山区曲折的野地上,见到了单手抱着小九站在晴雨交际处的朱老师。

他跑向那个人影,朱老师见有人向他跑来,放下小九朝他们挥手。

“小白!”

对面的人踉跄跑到他面前,顾不得别的,扑过来就抱了个满怀。朱老师浑身湿透,一只衣袖捂着头,白宇掰开那只手,血就顺着前额流淌下来。

“……怎么搞的?”

“没事,不小心被石头砸了一下。”朱老师被他抱着头看,忙说没事、我真没事,回去到卫生院处理一下就好了。

“陵水村卫生院在哪?”白书记回头问。

“不远,我带你们去。”村民说。

“昂?”朱老师还有点懵:“我以为我都走回龙谷村了呢。你们怎么……一直在这找我们啊。”

“能不找吗?!小九没找到,你还跟着掉进去了!”白书记一说又激动起来:“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

许海曜见过自己导师看白书记的很多种眼神,但头一回见他低头垂手,眨着眼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挨训。惊魂未定的小九看老白一凶,眼泪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他、他刚才差点……”

“差点怎么?”白宇黑着脸翻找朱老师背包里的应急药箱,掏出一叠纱布。

“没事,一会路上我告诉你。”朱老师松开手,血又和着雨水流下来。白宇小心地把纱布捂上去,这会小九都看出来了,老白不是凶,老白心疼得自己都快要掉眼泪。

另一名村民带着救援队员也赶来了,救援队员背起小九,一行人沿着水库向回走。溶洞在地底弯弯绕绕,直线距离并没走出太远,他们仍在陵水村地界内。不远就有中国移动的基站耸立山林之间,小许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掏出手机给等在村里安置点的唐博和小高报平安。

在白书记的逼问和小九的提词之下,朱老师交待了刚才的惊险经历。形成溶洞的石灰岩硬度不高且脆,快要接近洞口时,他固定攀岩钩的那片岩石突然崩裂,石块从头顶砸下,人贴着崖壁滑落几米,险些直接摔落地面。

“朱老师,反面教材哦。”小许一本正经地讲起教科书里对各种岩石质地的描述,免得白书记再发起火来波及群众。

不过白书记没有再发火,他走在最后,默不作声地上前半步,并肩扣紧了朱老师的手。

远处朝阳正迎着半峡风雨蓬勃升起,给水库镀上金红光彩。他们将风雨抛在身后,向晨光中等待着他们回归的村庄走去。

第二十五章 故里

第二天下午,巫澜县医院里,百无聊赖的朱老师正躺在被子里看手机。雨在昨天又下了半日之后,终于渐渐停止。最令人担忧的山体滑坡没有发生,再等待两天,滑坡的高发期过去,安置点的居民就可以回家了。救援队带了排水设备,抽走低洼处的积水,村里的设施和农田牲畜没有大的损失,小白书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忙完一应事务之后,就坐了车往县医院跑。

「我去看看你。」

小白的消息发来,朱老师语音赶忙拨过去:“你几天没休息好了,来看我干什么啊,快回家歇着。我好着呢,一会就办手续出院。”

“已经在路上了,都快到了。”

“……”朱老师没办法。昨天一早到了陵水村卫生院,那里不能拍片,尽管朱老师一再表示自己只受了点皮外伤,仍旧在白书记勒令下被送到了县医院。今早检查结果出来他本想跑,医生说不行不行你得把今天的液输完再走。唉,刚收拾好了东西的朱老师只好继续回去躺着。

病房的门被敲响,他赶忙拿过帽子戴了,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乖乖养病的模样。

“龙哥?”白宇走到床边,朱老师水汪汪的眼睛正在帽檐底下朝他看。  

“怎么躺床上还戴帽子。”白宇一手捏他帽檐上,朱老师立刻摸上他的手,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你、你不能嫌弃我。”     

“啊?怎么了?你……”

“没,就是……头发,我让他们剪了。”

白宇摘掉那顶棒球帽,看着朱老师的头,至少十秒没说话。

“别看了。”朱老师去抢他手里的棒球帽,眼神十分委屈。“说了不许嫌我难看。”

“没有,不难看。”白宇反手藏起帽子,凑近过去,轻碰了一下他哥头上裹着的纱布的边缘:“疼吗?”

“不疼了。”

白宇的手指绕着那块纱布轻轻摸了一圈,说,你也不用把头发都剪了啊。

“剪掉一块更难看。”朱一龙的眼神又委屈起来:“我头发又短,遮不住。”昨天医生剪完伤口周围的一片头发,说我干脆给你剃个寸头吧,反正拆线之前你也不能洗头,这样还省事。他想这狗啃的发型大概无法补救,又想了想巫澜的天气,同意了。回到病房后他忐忑地在洗手间镜子前照了一下,就立刻去自己背包里翻出了帽子。

“这样挺好看的,好像……还挺帅。”白宇看了一会已经习惯。医院没有剃须刀,他哥下巴和嘴唇周围冒出了一圈青色胡茬,搭配上这个寸头,似乎解锁了什么特殊的韵味。

然而朱老师不解风情地忽略掉他盯着自己胡茬看的旖旎心思,掀开被子让出大半床铺,义正严辞地把人拽进来:“你昨晚又没怎么睡吧,赶快睡会。”

“别啊,回家再睡。” 

白书记表示他昨晚有休息,而且,跟伤员抢床铺像什么话呢。朱老师按头把脸色明显比他这个伤员还憔悴的小白书记压在枕头上,又指指输液架上的袋子:“还要等半天呢,怎么也得一个小时才能回家,你赶紧休息。”

白书记遭到伤员武力压制,只得乖乖躺在枕头上,跟朱老师盖了一条被子。朱老师与他额头相抵,听见他轻声叹息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吓死我……”

“……对不起。”朱老师吻他额头,却被白宇捏着下颏堵住了嘴。重逢的吻热烈疯狂,白宇欺身上去,差点把他哥亲得喘不过气。眉毛、耳朵、小胡茬、后脑勺的青皮、病号服领口下的锁骨和胸口的平安扣……他一路摸到裤腰,才被朱老师捉住了手。

护士的小推车经过门口,两人向门外瞄了一眼,还好,没人往他们房间里看。白书记小猫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哥的鼻尖,翻身下来,两人重新躺好。朱老师用平时习惯的姿势抱好他,说,睡吧,一会我叫你。

……

……

窗外细雨迷蒙,屋里生着火,很暖和。这里是哪里?他扣起棉衣纽扣,围了围巾,推开门。

零星几点鞭炮的红纸委身泥水,街上很安静,没有什么行人。他回头看自己屋门,两边贴着一副新写的春联。是了,他恍然想起,昨天故宫办事处的大家还一起过了除夕夜,今天是庄先生他们出发的日子,他要去下关码头相送。

两年之间,峨眉、乐山、安顺的三路文物辗转汇聚重庆,又乘船沿着巫峡而下。乘风东归的那些日子里,他依稀记得站在甲板吟诵“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的庄先生,欧阳先生就会打趣他,说“吴山何在?这该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一路艰辛坎坷无数,待他们从重庆抵达南京后,一面复员文物,一面等待回北平的消息,却未曾想,漫长等待与当局争论的结果,是一道将文物迁往台湾的命令。

千余箱文物已于去年十二月起运,今天是最后一批,当年他藏在巫澜白龙洞中的八十箱最为精华的文物,也在其中。

雨已停了,江水映着阴云,远处有军号声音,闻之凄凉。庄先生说,“昆仑号”昨晚已停靠码头,就等着他们今日装船。等他们到了南京下关码头,却被眼前景象惊呆。码头上乌压压一片,无数男女老少背着行李、携着家眷,拥作一团争先恐后往船上挤。

传言这是最后一班去往台湾的船。紧张时局下,逃难的人上了船就不肯下来,他们如何劝说都没有用,只得叫了海军的桂总司令来。桂总司令一到,船上旧眷放声悲哭,哭到最后,司令让舰长将文物安置在了卧舱、医务室、餐厅等一切能放的空间里,余下少部分实在无法装船,就作了罢。

上船前,庄先生握着他手说,陆队,你真不走么?

“我不走。还有那么多文物在南京,我和它们在一起。台湾诸事,就拜托你了。”

“保重。盼望有朝一日,我们在北平再会。”

……

昆仑号在鸣笛声中启航。天公似也不舍,淅淅沥沥又飘起了雨。他在转瞬又散得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独立雨中,隔着雨水打湿的棉衣,按着胸口那枚平安扣。

……

……

“哥……”白宇喃喃地叫他。朱一龙应了一声,又说,睡醒了么?起来吧。

“嗯……”睡眼迷蒙的人猫似的打了个哈欠,被他哥挠了下巴。可能哈欠会通过挠下巴传染,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最后白宇抹着眼泪,伸了个小猫露肚皮的懒腰:“困死了都怪你……”

哎。小猫的肚皮也被趁机摸了。白宇痒得缩起身子卷衣服边,诶?平安扣又回到了自己脖子上?

“你什么时候给我戴上的?睡着了都没发现。”

“梦里你还摸它来着。”

“好像是……”记起刚才的梦,他惆怅地翻了个身。他哥从背后勾了勾那段红绳:“都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从峨眉回了重庆,又回到南京……在南京码头上送文物起运台湾。庄先生他们都走了,我们还说,盼有一日北平再会……”

他不无伤感地想,那是1949年,而当年他和小朱看过的那些文物,如今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昆仑号离开那天,应该就是他与那些朝夕相伴的国宝和故宫旧友们的永别。

“真快,梦里一晃又是三年多。”

身后的朱一龙红了眼眶。白宇如有所感,想要回过头来,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箍住,半晌动弹不得。

回到龙谷村家中,熟悉的小院被水漫过,多了些淤泥。龙须菜和小白菜顽强立在田间,水灵灵地似乎更加精神抖擞。白书记进屋往自己心爱的大床上一倒,蹬掉鞋子,衣裤也没脱,说了声我接着睡了啊,就真去见了周公。他哥无奈地坐在床边帮他脱了外衣外裤,想了想他这身T恤短裤也是从医院穿回来的,索性一并脱掉了。把人剥个精光塞进被子里之后,朱老师抱着一堆衣服出去,点火煮饭。

家里断过电,冰箱冷冻室化冻了一些,没化透。他把雪糕黄油等物又放回去重新冰冻,化掉的肉切丝炒了。前几天的青椒还能吃,手擀面存货也没坏,正好做成青椒肉丝炒面。人疲倦时没胃口,有碗热汤再好不过,院里的龙须菜摘下来,切点姜丝撒上葱花,鲜美开胃。

“小白,起来吃点东西,吃完再睡。”

“不起……呜别挠我,再睡一分钟……”

好不容易被叫醒的被窝精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自己一丝不挂。

“什么时候……”

“昂,怕你睡得不舒服……等下我找衣服给你。”

难怪刚睡着时好像有人在搬他的胳膊腿。想着是他哥,就放心地睡过去了。可是这人也真是一贯风格,连底裤都没给自己留。

朱老师拿来他的睡裤,上衣是那件白色Love is Long。他从善如流地穿上。肚子早就饿了,几天没正经吃饭的小白书记坐到熟悉的折叠桌边,捧着朱老师煮的炒面热汤,幸福得简直要流下口水。

两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面,照例在晚饭后悠闲的窗边坐了一会。巫山已恢复了宁静,黝黑的绵延在夜空之下。几点亮星透过窗子,泡桐树的剪影印在窗角。

“哥哥,刚才梦里一晃而过,我梦见回到北平。”白宇忽然说。

“嗯。”朱老师安静地听。

“嗯什么啊,就一个镜头。”白宇望着自己院中的泡桐树,慢慢地靠在他哥身上。

“正好是桐花满地的时候,红墙有点褪色,天特别蓝。中间好多年我还没来得及回忆,只看了一眼蓝天红墙,就知道我回家了……”

“……嗯。”

谁也没再说话。想念跨越山海,透过树影,化作爱人的体温,和夜晚一缕凉风。

————

  • 如果大家没看过《故宫回声》的漫画,它的结局是这样的……
  • 江禾跟着船,押运文物去了台湾,留在南京的陆远守护另一半文物。分别时以为还会再见的两个人,都未料到这一别就是一生。
  • 从此江河路远,不仅是一宫文物,也是海峡两岸。

第二十六章 远山长

中断了几天的发掘工作重新开始,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工作队未雨绸缪搬进仓库的物品避过了这场暴雨。韩叔家地势高,所幸也没有淹水,唐博和小高小许清理了院中淤泥杂物,再把皮劳克搬出来晾晒,设备重新用平板车运到山下。

山脚下的挖掘基本已经完成,山洪冲刷留下的狼藉大多不用去管,斜坡上还有要挖的几处,朱老师借来水枪,队里另外三人没让他动手,花了一个上午冲掉了厚厚的淤泥。

理了寸头的朱老师还有些不自在感,棒球帽透气性不算好,小白书记的渔夫帽给了他一顶,前后左右都遮得严实。曾经荣登野外必备宝座的脖套再一戴上,武装成一朵蘑菇的朱老师又活跃在了工作岗位。龙谷村卫生院五点半下班,五点不到组员们就督促他回去,有时小白书记亲自来拎人,带着工作起来就没有时间概念的朱老师去卫生院换药。

新发现的恐龙属种需要命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朱老师提这茬,然而发掘快到尾声,3D模型都看了许多遍,他也没提。恐龙命名一般依据产地或化石特征,亦有冠以科学家姓氏的命名方式。“许氏禄丰龙”即是杨钟健先生致敬自己的老师许奈,并加以化石产地云南禄丰而命名的。按理,这条恐龙该叫“巫澜龙”或“龙谷龙”之类的名字。

白宇拿了热毛巾给他哥擦着头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就聊到了恐龙怎么取名。

“霸王龙的拉丁文学名是Tyrannosaurus rex, 就是‘暴君蜥蜴-王’的意思。近年以产地命名的比较多,也有特立独行的,比如我们所徐老师命名的寐龙。”

“那你们这个要叫什么名字,想好没?”

“想了挺多,不知道要叫哪个好。要不你给我取一个吧。”

白宇扳着他哥的脑袋,让人转过侧面。“要让我起啊,我还真想了。” 他摆了毛巾,小心地擦过之前剪秃的地方新冒的青茬。伤口愈合得很好,今天拆了线,留下细细一道痕迹。等头发再长长一点,就看不出来了。

朱老师靠着他的手,说:“你想的什么啊?”

“朱一龙。”

“啊?”

“我是说,就叫朱一龙。”

“……额,不是,这……”

“咋啦,我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小白书记振振有词道:“发现它的科学家的姓氏,加上产地名。龙谷村的老一辈都管蔚龙山叫‘一龙山’的,跟那边的二龙山、三龙山和陵水村的龙尾山,是巫澜的龙脉。”

“……”朱老师竟无以反驳,只得说:“一般不用自己姓氏的,就……有点太高调了。”

“也是给当年的小朱。”

朱老师的睫毛刷过他的手指肚,说:“那只给你叫。”

“行啊。‘朱一龙’,你要离开龙谷村了我好舍不得,什么时候北京再见啊?”

朱老师拍他一下。白宇笑着站起来,端了水盆,问他哥道:“哪天走定了吗?”

“下周四或者周五吧。”

去坦桑尼亚的团队十天以后启程。回北京安顿好标本,他就要无缝连接地出发了。小别在即,每晚的时光都分外珍贵。其他几人也默契地不留他俩一块吃晚饭,黄姨打包了不少酱骨头、熏鱼等食物塞给朱老师,回家再炒个蔬菜或煮上一锅面,就是丰盛简便的一餐。

朱老师夹了块熏鱼到小白书记碗里。白宇猫似的叼着鱼,一边扳着手指头数数。

“你十一月从坦桑尼亚回来,然后你要修化石……”

“运气好的话,第二期发掘能赶在你在任的时候。”

白宇托着腮看他:“还挺舍不得的。”

“舍不得什么?‘朱一龙’么?山里有的是呢,我带走的标本就那一两条。”

白宇差点被他哥的煞风景发言,哦不,鱼肉噎到,脚尖在桌子底下蹬了人一下,说:“山里有的那是猴儿。我是说,我挺喜欢这里的。没认识你那时候,我还想过调不回去就再呆一个任期,这个村子一看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我要在这等着什么一样……”

“我来之前看照片,也觉得这儿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在等我。”

两人笑着低头吃饭,过了一会,他哥接上了下一句。

“是有时候,挺舍不得的……其实,我在梦里又回过巫澜。”

“嗯?”白宇张大眼睛。

“我也不知道那是回忆还是什么,偶尔梦过三两次,好像我又打开了那个时空里一些不想忘记的片段。梦里你就站在河边那么远的地方笑我,”他指了桌边一步远的位置,说:“我拿着个竹篓捞河虾,溅了满身满脸的水。”

白宇也笑,梦里河虾的滋味他还记得,小朱就是那晚摸进了他的被子。

“瓜娃娃,不带你这么蛮干的。”

那个河水沁凉山影婆娑的下午,和后来的炽热夜晚,在朱一龙的梦里是不连续的两个片段。这会他才反应过来,听白宇说着陆远的台词,低头红了耳朵。

今晚的玫瑰簌簌抖落了无数雨滴,蛮干的人有了技巧加身才是要命,任他“瓜娃娃”跟“哥哥”换着叫了不知多少遍,听得受用的人越发停不下来地干。

工作队从龙谷村出发那天,小白书记站在村口公路边挥手。车内空间被标本占满,朱老师坚持没让他上车。

“天热,快回去吧。”

“嗯,你们一路顺利!”

热风吹进敞开的车窗,另外三人也向小白书记挥手,唐博说了句“北京见”。坐在前边的朱老师两根指头轻沾嘴唇,偷让山风给他家小白送去一个飞吻。

命名的事情在工作组中很快敲定,朱老师最终给它取的大名是“蔚澜远山龙”。蔚龙山-巫澜是我和它相遇的起始,后来他在学术报告会上向听众们讲述这个名字的由来。拉丁文学名则秉持了新一代青年科学家将祖国语言印记留在物种名中的骄傲自信,耿直地就叫”Weilan Yuanshan”。学界并不会有人问起“远山”的含义,那是他和白宇才知道的秘密。

那一世,小朱的名字里有个山字旁。

白宇问过他,只取偏旁么?他说,那一部分的我,永远留给了那时的你。

那天朱老师正在坦达咕噜的化石点挖土,白宇看着视频通话里史前时代一样的发掘现场,和他哥熟悉的灰脖套棒球帽,被这句话定在原地。朱一龙以为他卡了,叫了两声“小白?”,屏幕里的人才眨动眼睛,那双好看的嘴唇唤他,哥哥啊。

于是,朱老师用刚学的斯瓦希里语说,小白,nakupenda wewe。

整个九月和十月,白书记在酒厂动工、生态农业和修通最后一公里路中忙碌度过。晚上时间忙于复习备考,他哥回北京那两天还抽空给他寄了一堆资料,他每晚与之相对,看到哈欠连天,竟有排解两地相思之苦的功效。

发小电话打电话给他,说老白啊,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白宇正趴在他哥那屋书桌上啃英语真题,说,随便,那就先说坏消息吧。

“那我说了啊。坏消息是,吹了那么长时间的机构改革风尘埃落定了,你原先的办公室要撤了。”

“哦,那打算怎么安排我们?”

老白竟然没有一句“啥玩意”跳起来,果然下基层让人迅速成熟沉稳吗?发小说:“接下来就是好消息了,郑处要调到榆林去,是高升。”

“嗯,挺好的。”

“咋说得这么事不关己呢?这不是你的好机会吗,你想想,那边的班子小……”

“不回榆林~”白宇说。

“还叛逆呢?”发小摇头:“知道你不靠爹妈志在四方,回去镀个金嘛,再去更大的舞台你就是金灿灿的锦鲤。”

“现在哥就要去更大的舞台。”

“去哪儿?十三朝古都不够你耍啦?”

“哥要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去摸长安街上的红墙跟二环路的小恐龙。”

“没喝多吧老白?”

老白没喝多,老白讲完他的光荣梦想,发小沉默半晌,最后说,行吧,像你能做出来的事,又有那么一点不像你。

“哪儿不像了?”

“凭你能在草丛里苟到天荒地老那劲,这种冲出去不成功就成盒的事,我怎么就觉得是有什么在背后推你一把。”

发小的直觉十分准确。白宇挂掉电话后,收了书本冲了澡,躺在床上看他哥发来的照片。那边还是下午,他哥圆圆的手指头摸着一只盾甲蜥的尾巴,语音里的声音有点奶。他拿在耳边循环播放几遍,笑着扣了手机放在枕头底。

……假如这个决定只为他自己,他还会这么毅然决然地离开陕西、抛下无数人羡慕的铁饭碗,去重新挤一遍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么?

想了半天,他觉得答案可能是不会。但更可能的,是他仍会在一些犹豫和纠结过后,回应这毕竟不可拒绝的召唤。而有了他又刚又猛的好哥哥在身后,要不是发小提醒,他都没意识到这个决定底下有多少被填满的空间,让他不至心中惶恐、如履薄冰。

而填满这空间之物,名为爱。

他突然想冲到一万公里之外的非洲草原,用斯瓦希里语叫他,kaka,然后再说,我想你,我们做吧。

两天后的朱老师收到了小白的惊喜。一张十月底他们结束工作那天抵达的机票截屏,从北京,到达累斯萨拉姆。

————

  • 斯瓦希里语入门:kaka,哥哥。Nakupenda wewe,我爱你。
  • 身边的斯瓦希里语:苹果手机浏览器Safari是“狩猎之旅、远行”的意思,Siri是“秘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狮子王》里那句“Hakuna matata”啦。
  • Beyond的金曲《Amani(和平)》开头也是一段斯语:

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we

第二十七章 伊甸园

十一月的塞伦盖蒂草原正迎来雨季。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内是常年不变的水草丰饶,马尼亚拉湖水湛蓝,数不清的粉白、浅蓝和黄色花朵开在葱绿植被上。斑马和瞪羚在不远处喝水,大象悠闲踱步,斑鬣狗们则隐藏在灌木投下的阴影里。

清早的云色正转为金黄,光柱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洒落在这片世外桃源之上。一只黑颊织布鸟披着金光掠过巨岩,把精心挑选的一枚草棍衔回金合欢树上自己的爱巢内。草原上的动物享受着属于它们的天国,没有谁会在意岩石向外伸展的平台上,相拥看着这片伊甸园的两个人类。

一只早起的猎豹朝那边瞥了一眼。哦,原来那是两个人类,不是一个。它抖抖耳朵继续向溪水的方向走去。

朱一龙闭着眼睛埋在白宇颈侧,一手抱着那人的窄腰,另一手按在浴袍领口露出的粉白皮肤上。白宇覆着他的手,站在栏杆旁。清早的光瀑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伊甸园的神采,此刻无限慷慨地向所有生灵敞开,包括曾以为它久已失落的人类。

酒店建筑与岩石融为一体,三层阳台往下眺望,火山口内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数百万年前一次爆炸式的喷发令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失去了它的尖顶,形成如今直径十几公里的盆地。四围山峰环绕,湖泊水流经年不断,给火山口内的这片天地带来生命之源。

昨天他们驾着越野车,从山谷中间蜿蜒而下。白宇定了那张机票之后,朱老师认真做了旅行计划。他家小白不远万里来看他,总不能让人光看一片土石的发掘现场,何况非洲大地的野性神秘,他也早就跃跃欲试想要游历。

工作队里六个人,中方是他跟陈老师和唐博,德方有他前老板Koch博士,另外两个是古生物口不多见的夫妻档。两个半月的艰苦出差以一趟东非草原之旅结束,所有人都兴致昂扬地设法安排出了十天假期。陈老师问他,你家那位不会介意吧?小白书记表示他完全不介意,他家朱老师也说,这种深入野性之地的旅行,队伍里怎么也得有五六个人。

于是,七个人加上翻译和导游,开了三辆越野车,从坦桑尼亚北部出发,越过赤道线,经过盖着白雪的乞力马扎罗山,一路往南游历。昨天抵达塞伦盖蒂东边的恩戈罗恩戈罗自然保护区,下榻的酒店是朱老师选的,一派野奢风格,在原始风光深处造出一小方人类文明的容身之地。两人的房间在三楼,猫腰走上木头楼梯,白宇还以为这房门是个窑洞入口,打开后才发现里面窗明几净,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原木家具散发清香,吊灯的繁复枝桠伸展出立体图腾,墙上挂画俨然是赤铁矿绘就的撒哈拉壁画,一只受到打扰的大蜥蜴从画中溜走,被朱老师引着爬出了窗户缝。

没倒过来时差的白宇看着日落就犯起困,望见趴在树上垂下粗长尾巴的一只花豹又兴奋起来,挥着双筒望远镜叫他哥来看。朱老师看豹子,他就往人身后一挂,把人当做金合欢树,懒洋洋地伏在上面。

他的金合欢树抱起他回了岩洞,夜幕很快降临,他迷糊中亲着人的耳朵说,kaka,我想你了呀。

他的好kaka从善如流,把各种想念的姿势都身体力行拿来与他分享。最后他被摆成侧躺,不记得是因为太困还是太爽先睡了过去。今早又被时差叫醒,身上虽然酸软倒是干净清爽,他的好哥哥一条腿卡在他两腿中间,睡得正香。

屋外有不知多少鸟类在唧唧啾啾地鸣叫。清晨是灰头啄木鸟、棕颈歌百灵、红背伯劳和斑晨鸠们的天堂。白宇叫不出任何一种的名称,也分不清这曲晨间交响究竟有多大规模的一支乐队。乐队音响和谐,声音虽大到让人没法再睡,倒还算悦耳。他听了一会,伸个懒腰下床,走到窗边,就看见了令人震撼的草原晨光。

几分钟后也醒来的朱老师走过来,像昨天他伏在金合欢树上一样,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冒出胡茬的下巴拱进颈窝里,没睡醒的大猫一样蹭。

这人有时会在他跟前露出十分孩子气的一面,虎崽一样,活泼还幼稚。黑颊织布鸟衔来第二根草棍,白宇捏了捏朱虎崽扒在他身上的厚实前爪,轻声道:“快看,太阳要从云里出来了。”

身后的朱老师张开眼,刚才还是奶黄色的云朵已被太阳烤上金亮的边,那金边翻卷着蒸腾,一角被瞬间引燃,一道耀眼光芒喷薄而出。

整个草原的光彩都变了,草间薄雾散去,湖水亮丽起来,成群的斑马皮毛被镀上油润光泽,已经囫囵吞下今天早餐的猎豹仰头看向那堆很快将要蒸发散尽的云,“啊啊!啊啊啊!”地叫了几声,舔舔嘴唇,准备去溪边饱饮清早温度最好的水。

酒店serve西餐,早餐有中规中矩的小面包、黑咖啡和配了番茄酱的炒蛋和培根。白宇走到当地特色食物那一排,思考着是吃炖香蕉还是木薯饼,又或保守选择与家乡洋芋坨坨酷似的乌嘎力。朱一龙已经盛好一盘过来,指着那些木薯坨坨说,这是这儿的主食,有配菜才好吃,最好的搭配是辣咖喱。

作为早点的乌嘎力并没有咖喱椰子鸡这样华丽的配菜,朱老师给它淋了两层豆子酱,两人你一勺我一勺,配上撒了香草末的一盘炒蛋,很是适合初到异乡的胃。

已经吃够了两月当地饮食的德方三人组进了餐厅直奔面包培根,陈老师跟唐博坐在他们旁边桌上,问他们的乌嘎力要不要配榨菜。司机已经干掉足有三人份的一大盘,摸着自己的爆款华为手机点开小游戏。坦桑尼亚雨季到来的明媚早晨,白宇悠闲望向窗外,朱老师端来两杯洋溢异域风情香气的chai,笑着用斯语跟大伙说“早上好”。

“Habari ya asubuhi”,白宇学着他哥的语调说了好几遍,总算记住这句音节过多的“早上好”。导游朝他翘了大拇指,喊了句“Safari njema”,带了队伍开始今日行程。

车子走走停停,随处都是无需人为取景的原始风光。只有非洲能够如此。广袤无垠的大地仿佛连着地球的心脏,导游指着淡蓝色薄雾中几座高耸的尖顶山峰说:“那边就是伦盖火山,非洲的第三高峰,2007年它还喷发过。如果你们春天来,就能看到底下碱水湖的火烈鸟迁徙,多的时候有几万只,整片湖都是粉红色的。”

眼下火烈鸟大队尚未归来,盐湖兀自展示着属于自己的色彩。藻类使湖水呈现深红褐色,一朵朵小群火烈鸟聚成的粉花点缀其上。朱老师举着单反相机拍了一会,白宇蹲在水边,悄悄伸出食指蘸了湖水,放到舌尖舔一口,随即苦得连连呸了几声。

镜头里见到这一幕的朱老师随即收了相机过去,掏了张纸巾给他:“在野外可别乱尝,有些藻类是有毒的。” 白宇打开水杯漱嘴,一旁的导游忽地挥手轻呼着“快看”,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湖水的另一边,一个头顶双角的灰黑色身影从灌木丛后缓步走出。

“黑犀牛!”

不只一头,总共三头壮硕的成年黑犀牛朝湖的方向走着。一前一后两只尖角是这一珍稀物种的特征,走在最后那头黑犀牛,头上却没有角。导游告诉他们,在疯狂捕猎导致黑犀牛一度濒临灭绝的九十年代,自然保护者不得不赶在偷猎者之前用麻醉枪击倒这些动物,截掉它们头上的角。失去角的黑犀牛因此逃过一劫。犀牛的寿命很长,这头没有角的老犀牛,就是那个时代的幸存者。

大伙一时沉默,注目着那几头犀牛走过。朱老师端起相机,记录下了它回头望向人类的一瞬。

傍晚回到酒店,大家坐在餐厅的露台上,吃着咖喱鸡肉蔬菜配木薯饼。当地的翻译又讲起他津津乐道的狮群故事。这片火山口内的狮群几经天灾人祸,曾经几近灭绝,雄狮又是极其重视领地的动物,会驱逐外来的竞争者,并杀死它们的小狮子。故而如今这好不容易恢复生息的百余头狮子,都是当年近亲繁殖的产物。

“近几年偷猎才不那么猖獗了。我老爹修铁路那时,队伍遭遇过几次偷猎大象的,他的工友就是这么牺牲的。”

白宇心下戚戚,他在龙谷村也听前任书记讲过保护绿水青山之初的那些故事。所幸到他上任之时,非法砍伐盗猎等现象已基本销声匿迹。

翻译是在坦达咕噜跟了他们两个月的当地人,父亲参加过坦赞铁路援建,一家人都会说些中文。这会跟小白书记聊得开心,就中英夹杂地说了起来:“我看过新闻,你们的‘Clear waters and green mountains’,就是金山和银山!” 

朱老师在一旁听得乐,说,he built both, silver and gold, dragon and rose.

小白书记立马说:“我只负责rose,他才是The One Dragon.”

喝柠檬水的唐博差点呛了。他们最后在龙谷村打包那几天,白书记有一次站院子里跟朱老师闹,一个劲喊他大名,还叫他pig one dragon……敢情是这个意思啊。只是那条龙为什么要叫朱一龙,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亿个小秘密。

————

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Ngorongoro crater)又被称为东非的伊甸园。它独有的生态环境维持着丰富的物种多样性,包括在其他地方已经难得一见的濒危物种黑犀牛(小朱之前WWF非洲去的是纳米比亚,寻找黑犀牛)。

黑犀牛的平均寿命35-50年,世界上最年长的一头黑犀牛活了57岁。2019年,它在恩戈罗恩戈罗自然保护区离世。

二十 寻旧踪

恩戈罗恩戈罗自然保护区内有数个历史悠久的古生物和古人类遗迹。从火山口出来第二天,一行人特地去看了奥杜威峡谷的遗迹。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研究人员在这里发现了大量早期原始人类的化石,包括著名的南方古猿“Lucy”。

一队古生物学家和一个未来的文物工作者坐在峡谷顶部的小博物馆里,喝着印有Lucy脚印的纸杯装的速溶咖啡,聊着古人类。朱老师聊了一会就安静地听,不时跟白宇耳语几句。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从博物馆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大团青灰雨云棉被似的,翻滚着铺向渴望滋养的大地。

草原上的雨水来去迅速,刚刚在博物馆头顶浇下大雨的这些水墨云团已被风送去了远处。现在朝着峡谷赭红色岩堆的方向看,它们正在五彩岩层之外卷起一场新的风暴。雨柱连接天与地,给草原带来生命繁荣的音讯。

“奥杜威峡谷化石群的发现,起源于百年前一位昆虫学家追逐蝴蝶时的意外。”Koch博士说起那段佳话,朱老师把艰涩的词句翻译给白宇听。白宇手握纸杯,啜了一口咖啡,另一只手藏在衣袖里,伸出食指尖尖,在窗上画着半边蝴蝶的翅膀。

是哪只蝴蝶振翅,卷来奥杜威峡谷的一场骤雨。又是谁把这人类起源的神秘之地昭示世人,让它荒芜的岩壁从此光彩夺目。

朱一龙给那蝴蝶画上触角。两个人的手指在曲线的高点相遇,微凉的,带着无数场雨的湿润。

回到车上时,朱老师还有点恍惚地想着昨夜入梦的巫澜的雨,仿佛是百年前那场,又飘然似他遇见白宇那天,轻柔地笼罩在远山之上。

身边的座位矮下去,牛仔色渔夫帽的小孩跳上车。越野车后座随着雀跃的身影上下颠动两下,又跟着松垮大牛仔裤里的两腿左右轻晃。朱老师扯过安全带扣好皮皮宇,顺走他的渔夫帽,再胡噜两把软乎的小猫头毛。

车子发动,司机豪放地猛打方向盘,将峡谷甩在身后,一路驶向雨过天晴的塞伦盖蒂。折起的渔夫帽盖着棒球帽,扣在朱老师的膝盖上。离心力让车窗的雨滴斜斜滑下,让后座上两个人的手臂和腿紧密贴住。白宇顺势揽了他哥靠过来的肩膀,把这人后脑勺翘起的呆毛摸了个够。他哥的头发还没长到之前的长度,从寸头一路向上伸展的发丝支棱得十分倔强,被帽子压制一天后,洗过吹干,又蓬成一颗毛栗子。

最高的山顶上依稀还压着白雪,新绿的草原上已有无数蓝花苜蓿和大片的鸢尾盛开。歌唱乞力马扎罗的《Jambo》热情洋溢地循环播放,地平线上燃烧的橙红晚霞,把它所眷顾的一切生灵染成金色。车子停在旅馆门前,马赛人雕塑投下狭长的影,大伙搬了行李下车,此时晚霞烧沸的云层已寂静下来,整个天幕在饱和的橙色中昏昏向晚。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剪影,金合欢树,成群的角马和瞪羚,归巢的飞鸟,还有朱老师嵌在落日中的侧脸。白宇抓拍一张,十分满意自己的神作,拿着手机给他哥看,却不肯发人原图。后来朱老师用了点贿赂手段,才要到这张照片,设置成了自己的头像。

这家旅馆的晚餐没有菜单,全靠小黑板上的当日菜品和大厨即兴发挥。厨师见他们人多,慷慨地给薯条蛋饼多打了蛋,又把余下半锅甜品连着瓷锅端上了桌。

东非的食物和这里的景色一样,外貌粗犷,毫无雕饰,只以它独特的原始色香诱人沉迷。Pilau手抓饭混合了桑给巴尔岛上的一切香料,丁香、小豆蔻、肉桂和茴香磨成粉,羊肉和番茄的汁液浸透米粒,最后再由椰汁给它添上热带风情。一大盘Pilau立刻被瓜分一空,接下来被切成小块分进碟子的,是两面金黄裹了酥脆薄壳的薯条蛋饼。等菜时白宇目瞪口呆地看大厨同时操作三个平底锅,手法娴熟,还能顺便打奶茶。朱老师告诉他,这个饼是坦桑尼亚街头常见的流行快餐,受欢迎程度相当于薯条汉堡在西方,街边小哥标配三个锅,有时候还要排队等。

旅途的劳累被美食抚慰,主菜吃完,白宇揭开了那只装着神秘甜品的小瓷锅。锅盖上印着个满脸笑容的老婆婆,仿佛在邀人享用此间甜美。

Oh!不!这、这……为什么是一锅南瓜!

炖煮烂熟的南瓜漂浮在椰奶中,南瓜味混着奶香扑鼻袭来,那老婆婆也顿时变作引诱公主上当的巫婆,不怀好意地笑着招手。白宇屏住呼吸盖上锅盖,心中默念Hakuma matata,我不吃但别人应该会喜欢的……然后把这道甜品推到了桌子正中央。

“椰子南瓜,我们Sukuma部落的美食。一只南瓜、两个椰子、三大勺糖,煮四个小时!”热爱此菜的导游很是开心,要了大勺来分南瓜。朱老师笑着接过两碗,然后悄悄去自助区端了一盘水果。赤道地区盛产的芒果和木瓜甜度极高,树上熟成再摘下来,和经过长途运输再催熟的水果口感完全不同。

“这两个月我们几乎天天吃,芒果香蕉什么的,带着当饭吃。”

正咬着一块芒果的白宇不禁有点同情他哥。此物虽好,当作一日三餐的话,那和猴子也差不多了。

“……没有咸的吗?”

“有啊,榨菜。”朱老师回忆了一下工作组的花样搭配,说:“还有一个是跟当地人学的,香蕉蘸辣椒面,再撒点盐,还挺好吃的。”

行……吧……白宇默默又夹起一块芒果。古生物学家不是一般人类。至少,眼前坐着的这个肯定不是。顶着烈日在赤道挖了两个月的土,这人仍旧白得像草原月光,水果辣椒面当饭吃,身材仍旧像顶级捕猎者一样精壮,昨晚抱着他各种高难度动作不在话下。

现在,草原月光就照在房间里。朱老师洗了澡出来,围着浴巾,上半身线条跟着窗口映进的微光流动。这夜是新月,天上星子极亮,没有月光的晚上,这里的星星和银河就能把人照出影来。两人在露台上看得入迷,白宇忽然说,我有些天没梦见那时候的事了,昨晚又梦到。

“嗯。”

“你不在的时候,我从南京往返北平,设法把留在大陆的文物运回故宫。后来北平改叫北京,故宫博物院也总算要复员开放……我梦到在二十几年前出发的广场上拍照,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昨晚才梦见自己骑着车出门上班,好像刚下过雨,空气特别新鲜……”

“去博物院上班?”

“是。梦里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熟悉的那些街巷还在,兵马司胡同的地址调查所旧院,小糖房胡同里几人抱不过来的大樟树……从文津街那过了北海,再绕着城墙根往南骑,学校门前吵吵嚷嚷的,旁边有家来福面馆,改了门面,新招牌上写的还是来福面馆……”

“……原来你住的地方,和我在北平读书时候的地质调查所离得那么近。”

“是啊,我读书的时候只知道那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后来你来读书时,我已经不在北平了。”

总是交错的轨迹,今朝再也不想分离。朱一龙忽地说:“虽然小院什么的,现在我没有……但往后天南海北,咱俩一块走吧。”

“哥哥,”白宇转头看他:“你觉得我去了北京不是为了跟你一块走,还能跟别人跑了咋的?”

“那可不行。”

“我龙哥儿诶……”白宇看着朱一龙的表情,笑得歪到人身上去。“这辈子不跟你我还能跟谁走。”

这晚,新草在塞伦盖蒂的雨后抽芽,野花如瀑次第开放。故人踏着银河入他梦来,带着昨晚雷雨后新鲜的空气。

……

……

“陆主任,早!”

“早啊。”他推着自行车走过潮湿的石板路。今年春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早,才三月上,故宫博物院里那些大银杏就发出了新绿。

车子停在门外,他走进古木掩映的红墙琉璃瓦,缓步踏上石阶。是上了年纪吧,他笑自己,从前跋山涉水大概透支了这辈子要走的路,现在爬个台阶,膝盖都要抗议。

办公室里的年轻职员正在扫地,见他进门,忙叫陆主任,又说,上周那份修缮意见整理好了,放在您桌上。他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几片刚长出的嫩绿小扇在他窗口晃,他伸手拨弄拨弄那些调皮的小树叶,低头翻开了文件。

复员的故宫博物院百废待兴。1949年除夕与庄先生、欧阳先生他们一别之后,他又经历了九年奔波辗转。带着最后一批文物回到北京时,他在当年出发的神武门广场再次拍下照片。已是耄耋老人的父亲被搀扶着坐在前排中央,按下快门的动作仿佛唤醒二十五载的记忆。离家时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而今,他竟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再过几年,都该退休了。

年轻人扫完地,拿了新灌的暖水瓶来,给他瓷杯底的花茶冲满水。他道了声谢,又继续翻资料。

“主任,您那些年的事,为什么不写出来啊?这可以写一本书呢。”

“文物迁还的始末,我写过一份纪要。这些属于封存档案室的备查史料,有什么刊印的必要啊?”

年轻人还是觉得可惜,说:“总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让更多人知道岂不是好……”

“嘘。”他抬头看着窗前懵懂的新绿。不远处的城墙砖瓦内,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他回过头,说:“不重要。我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些历史留在档案室里,就不会被湮没,这就足够了。你们啊,要向前看,多学习修缮文物,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明白了,主任。”

他站起身来轻轻关上窗。春季的北京,不一会就要卷起沙尘。他想,没有关系的。他们的故事若该流传下去,庄先生、那先生他们也会提笔回忆……

……

……

第二天醒来,白宇将这段说给朱一龙听。那志良先生和欧阳先生写的回忆录,他俩都看过好多遍。历史不曾湮没,只是这段波澜壮阔,过了几十年才为世人所知。书籍出版之时,两位老人都已经离世。身边不少同事只道他们是普通退休员工,而陆远的那份纪要,想来是在史料中尘封下去了。

“……或许还能找到的。以后我要是有机会,就亲自去找找看。”白宇说。

朱一龙眉头微动:“要是能找到,就想法出版它吧。”

“当年写得很简要,只有哪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事、文物走哪条路、怎么转运的记录。没写什么个人经历,也……没有写到你。”

他的两位旧友也一样,书中记载了从南迁争议开始,文物如何筛选、打包、登记整理……到它们乘车乘船,辗转万里,又是如何在抗战胜利后历经险阻东归而还。其中个人悲喜不足道哉,只以寥寥几笔带过。后来欧阳先生的儿子整理父亲遗物时,见到一枚“胜利勋章”,却不记得父亲何时提过自己曾获此荣誉。他与当时还在世的庄先生和那先生联系,才知道父亲生前从未提及的事还有很多件。

“……能完成使命已是万幸。那个年代,没有人想过要让这些事为人所知。”白宇说:“现在文物安好,历史也重新受到关注,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朱一龙拉开窗帘,草原上明媚的光线穿过云层,照在白宇的侧脸上。带点自来卷的额发透出暖意融融的浅褐色,眉毛和眼睫仍是乌黑的。他跨出床角的阴影走进光里,把那两扇窗帘拉得更开,让朱一龙站着的纱帘背后也洒满光明。然后,他转过身来,向他的哥哥张开手臂。

————

故宫文物南迁的历史,在很多年间未被广泛报道。1950年,文物南迁守护者欧阳道达先生回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后,撰写长文《故宫文物避寇记》,详细记录文物迁徙始末。时院长马衡先生阅后批示:“此稿为文物播迁史料,似无印行必要,可存卷备查。”

六十载后,随着那段历史重受关注,这篇记述也于2010年首次付梓。

当年另一位南迁负责人那志良先生写的《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首次出版是在2004年。那先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直到1998年逝世,共计69个年头。这本回忆录完成于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曾对家人说:“七十年是个整数,我就揩油一年吧!”

本文中出场过的另一故宫元老,庄尚严庄先生,是《故宫回声》漫画宣传片里那十只巨大石鼓的打包装箱者,也是文物迁徙南路负责人。庄先生一袭长衫,风度洒然,一手瘦金体写得极好。那些石鼓在十数载动荡中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于1950年被顺利运回北京,落户于故宫博物院。而庄先生1948年与石鼓一别后,一直遗憾于无缘再见。

昆仑号启程前,时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的徐玉森先生对庄先生说,文物要分开了,从今以后,我负责看管一半,你负责看管另一半。

他说,先生放心,人在文物在。

1980年,庄先生在台北逝世,弥留之际他反复说着两个字,身边的人都听不清楚。儿子庄灵凑到他口边,反复聆听,原来父亲说的是:

北平。

第二十九章 遇猫友

咖啡香气馥郁,混合着非洲特色的柑橘和蜂蜜香,早晨的金色阳光一样,柔和明亮。一队人坐在餐厅里喝完本地风光的一杯咖啡,整装出发,继续向南。

今年雨季来得略早,十一月已经陆续有食草动物从北部的马塞马拉草原迁徙归来。越野车仿佛在动物迁徙的长卷里行进,一路总有或远或近的角马、斑马和小羚羊成群结队,跟他们一起向南跋涉。这些动物经历了食物短缺的旱季和汹涌马拉河水的考验,带着孕育的新生命,回归塞伦盖蒂。它们将一路迁徙到南部的短草平原,在那里诞下十几万只幼崽,随着草原的生命周期繁荣生长,再开始新一轮的壮阔远征。

队伍停下来拍照。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视野中一株形态舒展的金合欢树位于黄金切割点。长颈鹿仰头将树叶卷入口中,远处角马星罗棋布,啃食着新生的嫩草。雨水汇聚成的临时河流在灌木丛后闪着亮光,那一小片水源就成了动物云集之处。平时绝不会近距离共处的非洲豹、狒狒、疣猪、野牛甚至一群鸵鸟,各自挤占一隅之地,埋头痛饮。

大伙在安全距离外看景拍摄完,正要回到车上,先去发动车辆的司机走了回来,喊着:“Duma!Duma!”

翻译跟他交流几句,耸耸肩对大家说:“看来我们受到了猎豹朋友的欢迎。不用担心,这些小家伙很友好,可能它只是喜欢越野车。”

朱一龙问:“我们能过去看吗?”

“没问题,别主动离它太近。”

等朱一龙跟白宇走到他们那辆车旁,才认识到翻译说的“小家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成年猎豹。豹子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窄腰长腿,身形优美,却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速度与力量。眼下这只猎豹正站在车前盖上,四个脚爪踩来踩去,似乎对这台陌生机器十分好奇,转了两圈后把鼻头凑到挡风玻璃上朝车里看,又伸出一只前爪扒拉后视镜。

咦?这只铁皮兽的耳朵用力扳还能折起来?猎豹玩心大起,轻轻一跃跳上车顶。嚯,这里是入口吗?它拿爪尖向下探探,似乎没什么危险,那就不客气喽……

于是,朱一龙和白宇眼看着那只猎豹从开放式越野车的敞篷钻了进去。修长的大猫在车里爬来爬去,嗅嗅座位底下,越过座椅背爬上驾驶座,扒拉两下司机师傅的幸运符,再摸摸方向盘……

十分钟后,玩够的大猫无辜地瞪着车外的两个人类,一只爪垫按在玻璃窗上。

“啊啊!啊啊啊!”

“额,哥哥,它在说什么?”

“啊!”

“……我觉得它好像是想出去。”朱一龙挠头,手指向上指指,然而猎豹并没有原路返回的意思,美丽的琥珀色眼睛盯着朱一龙,“啊啊”地又叫了两声。

“是不是让咱们给它开门啊。”白宇隔窗摸着猎豹前爪的肉垫,跟他的手掌差不多大嘛,真是只可爱的大猫……

他们离开时敞篷是半关的,豹子卯着劲将将钻进来,出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朱一龙问司机师傅,能开门吗?司机挥挥车钥匙,“咔嗒”一声解锁,说:“快请猎豹先生下车吧,再过几分钟,他都要把车开走了。”

朱一龙走过去,打开车门,猎豹走出来。被困车内的尴尬遭遇并没有让这只漂亮的大猫沮丧,它蹲在“恩人”面前,优雅地舔舔前爪,然后蹭着朱一龙的裤腿走过去,舔了一口他垂下的左手。

被大型猫科动物生满倒刺的粗糙舌头一舔,朱一龙一个激灵,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宇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了看他哥的手。哦哦哦,小猎豹怎么朝我来了,过来可以但你别舔我……白宇抱紧胳膊,猎豹有点委屈地看他一眼,用毛茸的头顶蹭蹭他胸前的单反相机。

站在几步之外的导游看起来并不担心:“这只猎豹很喜欢你们,别害怕,它们有时候只是对各种东西充满好奇。”

白宇放松下来,尝试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猎豹的皮毛。触感是粗糙的,似乎还带着一点卷曲。豹子很享受地让白宇摸它头顶,喉咙里发出大猫咪一样的呼噜声。

这回连导游和司机都惊讶了。猎豹是大猫里唯一会主动亲近人类的一种。而这只猎豹对两个陌生人类的亲近,实在有点超乎寻常。

朱一龙对着白宇和猎豹连按快门。尽管没见过几次真正的大猫,他也能感觉到,这是一只格外好看的猎豹。标致的小脸盘,眉骨漂亮的弧度,比马加迪湖水颜色更动人的眼睛和底下的两道泪线,饱满的鼻头和稍微伸出的粉红舌尖……怎么说呢,就觉得莫名地有点像他家小白。

豹子在两人身边流连了一会,突然像听到什么召唤似的,转头向草原的方向看,尾巴尖小幅地晃来晃去。司机也顺着它的视线张望,这一望不要紧,几十米外的树荫下,竟趴着一头雄狮!

好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紧张搓手的司机师傅喊得比刚才还快:“Simba!Simba!”

猎豹甩着尾巴向雄狮小跑过去,耳后的亮斑一闪一闪,整个豹都透着欢快。司机和翻译都凌乱了,就算这是一头爱玩越野车的非凡猎豹,冲向体型比它大两倍的雄狮是什么情况?

导游却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哦!Simba and duma!传说中的大猫伴侣!我见到真的了!”

“Simba……辛巴?《狮子王》里的那只狮子?”一脸懵的白宇问道。

朱一龙说:“Simba在斯瓦希里语中就是‘狮子’的意思。这里所有的狮子都叫Simba。”

“它在……欢迎那只猎豹?”

“……好像是。”

白宇和朱一龙端着相机,也忘了拍照。只见那壮硕的雄狮站起身来,抖动它华美的浅金色鬃毛,然后迎上向它跑来的猎豹。两个大猫挨到一起,互相又舔又蹭,雄狮先把猎豹的小脸舔了个遍,猎豹享受地眯起眼,用头顶蹭着狮子的下巴,几乎整个脑袋都拱进了浓密的狮鬃里。

这……难道是跨越物种的恋爱?而且,刚才没看错的话,那是一个公猎豹?

目睹两个顶级掠食者相亲相爱的人类听不见树荫下的低语。冒险归来的猎豹兴致勃勃地跟他的狮子哥哥讲述那台奇特的赭红色铁皮兽,和镶在小盒子上的透明反光圆片。哦,那两个人类也挺有趣,闻起来就是让猫科动物感到舒适的人类……特别是从脖子到脚一身苔绿色的那个,温柔又好看,像你一样。

说着猎豹朝朱一龙和白宇的方向“啊!啊!”地叫了两声,算是把他刚认识的两个人类介绍给他的狮子哥哥。

雄狮的目光投来,正好与朱一龙对上。草原之王的威严注视下,不知为何朱一龙没有感到压迫,反倒有点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狮子与他对视片刻,又看向白宇。脊背汗毛直竖的白宇朝并肩而立的雄狮和猎豹挥挥手,雄狮扬起头,发出一声轻吼,向他们致意。

“啊!啊!啊!”猎豹也跟人类朋友们道了别。那个挥手的动作很不错,或许下次我也可以试试。

雄狮舔了舔他的耳朵:“其实我感觉,另一个有点像你。”

两只大猫转身,相伴走进草原深处。

导游还沉浸在亲眼目睹传说的后劲之中,一个劲地感叹:“前年我在这里带团,听马赛人讲过这片草原上的传奇,一只雄狮和一只猎豹结为伴侣,一起生活、捕猎、到处旅行……一开始我无法相信狮子会与猎豹为伴,你知道,狮子是群居动物,而猎豹见到狮子逃跑还来不及!可是这个传说太让人着迷了,谁听了都会盼望见到他们!哦他们真的太美妙了,塞伦盖蒂最神奇的大猫……托你们的福,我的梦想今天成真了!”

导游激动地握了朱一龙和白宇的手,认为是哥俩的幸运带来了大猫。回到车上,隔着车窗上猎豹留下的爪印,白宇望向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真是两只神奇的大猫,他在心里说,愿你们好运。他哥回放着刚才拍的照片,叫他来看自己对着凑过来的猎豹做出的一串夸张表情。

东非大草原不吝展示自己的神秘野性。十天旅程结束时,大伙在达累斯萨拉姆不舍道别。队伍分为两路,分别返回北京或慕尼黑。

托运了行李过了海关,时间快到中午,朱老师在机场快餐厅买了薯条蛋饼和一兜水果牛奶,回来给大家分。大玻璃窗外,形如野兽和梦境的云块堆在地平线上。他家小白抱着背包,一身奶白配咖色的工装,侧脸镶在云朵堆成的画里。埃塞俄比亚航空的三色小尾巴给某片云刷上一道简易彩虹,朱一龙站在窗边,欣赏这片纯白里色彩浓烈的一切。

白宇撅嘴咬着吸管,水果牛奶是甜橙味,跨越亚非大陆的口味。明天下了飞机,他就可以直接奔赴他哥在北京的窝了。登机广播响起,他满足地喝掉最后一口牛奶,伸个懒腰站起来。

“走咯!再见了非洲~”

再见了非洲。跟我龙哥儿回家去。

——————

感谢一江烟雨太太授权,让《大猫传奇》里的朱白来客串(≧▽≦)

第三十章 燕园雪(完结

老小区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构造,窄路曲折,植物茂盛。车子横七竖八地停在犄角旮旯划出的车位里,两人拉着行李箱从空隙中走过。红砖板楼刚刷过漆,掩映在北京十一月金黄的银杏树中,倒有些天子脚下的氛围了。

“这里住着不少科学院的老同志。再有就是博士后和一些年轻研究员,会在这租房子。”

朱老师带着白宇走到8号楼2单元,上了四楼。他这屋是老户型的两室一厅,厅很小,没有采光,进门黑灯瞎火,朱老师摸出两双拖鞋,又走进去两步摸到墙上开关。

“这也太……老干部了吧。”白宇见了屋内摆设,笑说:“跟我姥姥家似的。”

“昂,房子原先的家具我没怎么动,是有点老。”

嗡嗡作响的冰箱左边,铺着花格桌布的小方桌顶上罩着塑料布,一套凉水壶玻璃杯倒扣着摆在托盘上。旁边一只藤编小碗,里面有钥匙扣、水果糖、巧克力……连糖盘都这么老干部,白宇拈起一块,照着他哥不着家的工作节奏,这不会也是上任租客留下的吧?

“同事的喜糖,你吃吧。哎等会啊,这应该是年初我第一次去你那出差前的……”朱老师拿起一颗糖翻来覆去地找,找到印在糖纸缝里的保质期:“没过期。”

白宇被他哥认真的模样逗笑,本来他没真要吃,然而朱一龙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甜蜜塞给他。那是一颗粉色棉花糖,包装上印着流淌的草莓夹心。

这么粉的东西,当然是要给硬汉吃。白宇剥了包装纸,凑到擦行李箱的朱老师旁边,叫了声“哥”,趁着那人张口答应的功夫,把棉花糖塞进他嘴里。

与客厅相比,朱老师的卧室可谓敞亮。白宇盯着大花床罩思考了片刻人生。尽管他哥一个箭步过去卷了床罩,并表示这也是房东留的,他出差为了防止落灰才给罩上。不过……底下的枕巾也是玫瑰花的,搭配一袭低饱和的深蓝调床单。他想,还真挺符合这个人的性格,某一层面是传统的,再往里藏着遨游星空和海底的梦境,主导这些梦的,仍是那层传统化作的正气。他大方地坐在了深蓝床单上,床头柜上摆着大束干花,仔细一看,是深深浅浅的各色玫瑰。

“这是……”

“你送我的那箱。我给挂在阳台上做了干花,在网上学的,还挺有意思的……夏天回来我还想着能不能成功,结果还不错。”

敢情朱老师每晚睡在玫瑰园里。哦不,他哥总共也没在这睡上几晚,就去非洲出差了。

现在有机会睡了。白宇打着哈欠靠在玫瑰花的枕头上。上飞机时是昨天中午,20小时的转机加上时差,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傍晚6点半,天色转为深海蓝,四舍五入可以睡了。

“我叫个外卖吧,吃点东西再睡。想吃什么?这附近有手工饺子、老陕面馆、龙记家常菜……”

“面,给我随便点碗面。”

科院师生们热爱的老陕面馆是真老陕开的。白宇在朱老师拍的照片里见过的油泼面和菜夹馍终于得了机会亲口鉴定,吃完上顿还想吃下顿。第二天两人睡到十点多,起来继续点老陕的面。他明天一早的飞机,龙谷村还等着小白书记回归。一个下午的时间,是去朱老师他们所看古动物馆,还是去燕园逛逛,提前感受校园氛围?争论了一会后他哥表示,我们所估计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来,白宇也表示,我要是考上了,燕园以后还天天逛呢。

“那……咱俩骑车去故宫?”

“对呀!咋没想到呢。”白宇扒拉完碗里的面:“完美,就这么定了。”

朱一龙看看窗外那株正在落叶的银杏,昨晚下了点雨,干燥的土地上已看不出雨的痕迹,惟有深秋的天气又转冷一分。他拿了柜子里的厚风衣,和他家小白一人一件。压箱底的还有不知几时买的格子围巾,他叫了声小白,白宇转过身,他把围巾给人系上,仔细掖进风衣领子里。

“走吧。先坐地铁,然后租共享单车。”

白宇跟在朱一龙身后下楼,忽地叫他:“哥哥。”

“哎?”

“没事。”

朱老师正伸手去开单元门,身后的人几步跨下台阶跳过来,挂在他背后。

“……你怎么这么皮。”

“我想你呀。”

朱老师笑着摇头,拽下皮猴的手揣进自己风衣口袋里。单元门打开,他对门的退休老师拎着一兜菜进来,他跟人打招呼,老太太见了他可高兴,连说:“小朱老师回来啦!”、“你们所这工作忒辛苦,一出差又出了几个月?”、“哎呦,还领回来个帅小伙?”

白宇吓得忙要抽回手,可是他家朱老师攥得死紧,一边带着优秀青年学者的笑容跟对门老师寒暄,一边在兜里用肉乎乎的指尖抠他手心。

“呼……”老教师上了楼,白宇可算松了口气。他哥刚才接话:“对啊,这个帅小伙是我……”,他差点以为他就要说“这是我爱人”了。然而朱老师的口才不经意就能给人惊喜:“这个帅小伙是我从草原上拐回来的。”

两人往小区外面走,白宇说,是我去草原上把你拐回来的。朱老师照旧大方揣着他的手,说,那这次就算你拐我。我争取早点申请第二期发掘,到时候把你和恐龙一块从龙谷村带走。

“你诱拐珍稀保护动物。”

“恐龙不属于保护动物。”

二环里的银杏也在落叶。天很高,碧绿的,瓦蓝的。自行车踏过遍地金黄,兵马司九号院的灰墙灰瓦依稀是梦里模样。白宇站在院子门口看,洋房上的大红五角星褪了些许颜色,拱门上曾经的白底黑字镌刻也旧报纸般泛黄,在故都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承载着百年沧桑。

“地质调查所图书馆。”朱一龙轻声念道:“那时候学生读书的地方。旁边是办公楼,北边的是研究室。”

白宇掏出手机,试着找寻梦里记忆的角度。这里偶尔有前来拍照打卡的年轻人。门口卫兵司空见惯,心想今天遇见两个能叫出那三栋建筑名字的人,看来这地方还不算埋没。

出了兵马司胡同往北骑,就是有名的砖塔胡同。陆远童年时就有的那座砖塔如今是保护建筑,哥俩骑过去看了,又找到了印象中的大樟树。树底下两个老大爷支着一张小桌下象棋,身后卖烤地瓜的小贩两手揣在衣袖里观棋,似乎早就忘了那一炉地瓜。

朱一龙走过去扫了二维码,拿了一个地瓜。小贩回头喊了句“五块!”,又继续看象棋。哥俩停下自行车,坐在花坛边上分烤地瓜。朱老师把那地瓜掰开两半,橙黄油润的地瓜瓤冒着白气,溢出甜香。白宇的手指从风衣袖口伸出来,撕几下地瓜皮,吹吹气换了手再撕。朱老师笑着看他边嫌烫边等不及要吃下一口的模样,被盯着看的人把手指肚上的炭黑蹭在朱老师浅色长裤的膝盖上。

洋芋分你一半,红豆派分你一半。往后的柴米油盐,也分你一半。

下午的故宫游客不多。在北京读书那几年,朱一龙没特地去过故宫。白宇也差不多,只在小时候跟着父母来北京时来过一次,记忆中人山人海,走到珍宝馆门前他累得走不动,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老爸只好买了根冰棍,跟他坐在门口吃。

两个人没走传统游览路线,从乾清宫后面拐出了中轴线,直接去看宁寿宫。白宇如数家珍般跟他哥哥讲,当年在哪里装箱清点文物,怎样保密,又怎样起运……

“宁寿宫的文物大部分是瓷器,打包了一千多箱。虽说马馆长亲传的方法经过了无数次检验,我还是一看见‘宁’字头的箱子就紧张,生怕打开来发现东西碎了,没法向先辈们交差。”

珍宝馆和石鼓就在宁寿宫区。这天除了常设的清代宫廷文物陈列之外,有个瓷器主题展。朱一龙看得仔细,又好奇地问白宇他从梦中记得的那些往事。走到某个玻璃展柜前,两人心中皆是一震。朱一龙蹲下来细看雪白瓷胎对着光亮映出的花纹,轻声问他家小白:“是那一个吗?”

“……是。成化年的脱胎甜白盖碗、暗刻龙纹杯……就是那一套。原来它在这儿。”

白龙洞底他们分别那天一起看过的“宁”字十六号箱甜白瓷,白宇没有梦见它后来的去处。原来,它们已经回到了北京故宫。或许是在昆仑号最终装载不下的那一批里,他想,两世有缘相见,器物如有情,此刻也应感慨。白瓷仍是旧时模样,盛在它们莹亮雪盏中的记忆,在梦的时空里,永远长青不老。

走出旁边石鼓馆时,已快到了闭馆时间。秋阳落在琉璃瓦上,工作人员引导游客“不走回头路”,从北边的神武门出故宫。

披着斜阳走到神武门广场正中,白宇转身回望。那里是逊帝溥仪离开皇宫的地方,是万余箱文物起运的地方,也是它们回归故地后,再次聚首的地方。门楼、牌匾和整个广场的色彩氛围都完全不同了。朱一龙问他,要不要再照一张?他摇头,搂上他家哥哥的肩膀:“不要。要你请我吃铜锅涮肉。”

吃到心心念的铜锅涮肉的两人回了家就倒在沙发上,撑的。沙发很窄,他哥偏要挤着,脑袋枕着他白毛衣的胸口滑下去,又枕在大腿上。白宇卷着他哥柔顺的头毛玩,还是短了点,绕不到指头上。他又翻开头发去看那道伤疤,淡色的光滑的,不特地去找的话,几乎已看不出痕迹。

“我去放洗澡水。”

“嗯。”

白宇起身去行李箱里找了找,然后走到浴室门边打开一条缝。里面热气氤氲,朱老师已经放好了热水,他脱掉衣服丢到门外,走过去挤在花洒下。

狭小的浴室并不适合两个人一起淋浴。于是,他被朱老师抱着,抵在墙壁上。持续洒下的热水中和了瓷砖的冰冷,他在水流中闭着眼,让人亲吻。眼前是一片暖红的光亮,他像在地球初生时温热的海底,那里涌动着生命的水流。他哥吻得绵密,埋在他身体里的东西被紧裹着,刚才一番热烈颠弄,现在换做了细水长流。

他抹去脸上的水,睁开眼睛。还是想看着他哥的脸。朱老师这种时候的神情和平时温和严谨的模样反差极大,会从脸颊到耳朵飞红,会从垂下的睫毛边缘露出凌厉的眼神,有时猛攻一阵,又会用很软的声音哄他。

白宇用手指点着朱一龙胸口的皮肤。这里有一颗小痣,那里也有一颗。指腹划过水流,像是在尝试把这些小痣连缀起来。曲折的路径最终停在心口,那里有颗显眼的痣,大小和颜色接近于胎记。

“我听说,胎记是上辈子受过致命伤的地方。”

朱一龙不说话,只看他,看了一会抓住他的手指,说:“别夹……要不我挠你了。”

“你够不着。”攀在腰上的脚向上又挪了挪,踩着脊椎骨一节节往上。他哥反手去够背后,无奈自己的胳膊不如小白的腿柔软,还真够不到。

后来转战床榻,一只骨节分明的脚腕握在手里,朱老师倒忘了欺负他,只顾在下次见面前的宝贵春宵里尽力缠绵。

北京刚来了暖气,屋里有些燥热。一场淋漓过后,身上又冒了汗,厚的睡衣穿不住,两人索性直接盖了被子。睡下之前,白宇忽地想,或许就是今晚。

陆远一直没有跟他告别。回到北京故宫后的时光在梦里如白驹过隙,他在上一个有梦的夜晚,瞥见玻璃窗倒影里的自己须发皆白。他整理好桌上物品回家,抽屉的钥匙挂在办公室门后。他仿佛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走过那些熟悉的胡同、面馆、砖塔、老樟树……最后停在自己家门前,缓缓推开院门。

院子里洒满光明,能把人身心都照得透亮的,炽盛的光明。他知道,有人来接他了。

只要他迈步走进去。这一生的漫长旅途,即将功成圆满。

手搭在门锁上,他心中忽地生起一丝顽皮。他想,要怎么逗那个爱哭的瓜娃子开心,给邻家娃娃变的把戏肯定是蒙混不过去,那,扮鬼脸行不行?哎呀糟糕,都忘记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这下怎么办,要怎么去见那么漂亮的人……唉,他要是见了自己哭,只能挠他胳肢窝了。

……

……

满院的光明包裹住他,他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变得轻盈。院中陈设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由光浇筑而成。他摸着那株开满花的桐树,一阵铃铛如雨落下。

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

小朱曾念给他的这首《似曾诗》如在耳边。念诗的人,也快来了吧。他在树下的摇椅上躺下,隔壁有孩童欢闹的声音,风吹繁花,潇潇簌簌。他闭起眼睛,一件件地放下心中挂碍。

城市规划局提出的那些“故宫改造”的滑稽方案,在他斡旋下皆未能实施。眼下“运动”日益狂热,他们已将文物锁入库房,随时准备闭馆。院长跟他透了风,如有必要,上层将派卫戍区部队进驻保护。

故宫的文物普查报告业已完成。二十余载南迁北返,他们所经手的文物万无一失。余下的事,可以交与后人了……

……

他乘着江风,船只顺水而下,乐山到宜宾这一段水路还是那样风光秀美。他抚摸着箱子上的油布,听庄先生和欧阳先生互相打趣。两岸青山纷纷退后,像他们在峨眉不可追的七年时光。

种了白菜和萝卜的办事处大院铁门锁上,胜利日那天浇透天地的大雨仿佛还徘徊在峨眉山巅。他再往前走,光景变换,嘉陵江上汽笛鸣响,雾气散开,朝天门码头熙熙攘攘,有挑着箩筐的小贩喊着“烧腊——水八块!”,报童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他最喜欢码头到洋行的这段路,每次想着要去取信,心情都是雀跃的。他在码头读过信,在洋行的仓库里读过信,还在很多不同的地方悄悄读过那些信……

鸿雁化身白鸟,一振翅间,他又回到了巫澜。小院阳光下,字画在一只只木箱上摊开,他正看得入神,身后有人推开屋门。待他回头,天地间已是一片雨幕,那人撑着伞向他走来,说,陆先生,我带您去村里找个歇脚的地方……

他的手穿过雨帘,穿过人影,穿过无月之夜戒严的神武门广场,和北平的大街小巷……少年人跑过海子上的石桥,跑过稀疏的防风林和一个个土坡,家乡的窑洞与门前柳树近在眼前了,慈父慈母怀抱小小婴儿在树下乘凉……

回顾过的每片时光,都变得透亮,百川归海般汇入那团光明。他作别出生的土地,自己也变成了光束,投身入浩瀚无垠的生命之流。

刹那间,他像进入了另一维度,俯瞰着人世所有经历。那片海洋里没有时间流逝,也没有失去与获得。他从大梦中醒来,陪他一同去历险的灵魂闪着银亮光彩,迎他回归。

“你来了。”

他笑着走过去,光芒幻化出有形之身,幻化出云山幽谷和溪水潺湲。他向人张开手臂:“我来了。”

他还是这么好看。他想着,无需用眼睛去看,他们用互通的感知触摸彼此,好像久别重逢,又像不曾分离。

“我们的故事还有很多个。”

“要走吗?”

“好。这次我先跳,说好了的,我来做你哥哥。”

“走吧,哥哥~”

……

……

“哥哥……”

“醒了?”

他们以梦里的姿势彼此拥抱,过了好半天,他哥说,我梦见自己不知不觉间走进一间院子,桐花开得特别好,整个院子都很亮堂,你就在树底下的躺椅上……

“瓜皮,你等了我多久。”

“没有,就一眨眼的样子。那儿的时间流逝和这里不一样,好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

梦中五感互通的奇妙状态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吻去人眼角的泪,那一小汪银亮的液体,咸湿的柔软的,随着他的嘴唇一起,被人含住品尝。

“你说我们的故事还有很多个。”

“对啊。”

“那你以后别烦了我。”

“说什么呢……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尾声~

一年后。

燕园落了第一场雪。立冬不久就下雪,在北京十分罕见。银杏和梧桐的叶子还未化土,盖在白雪下边,零星地露出浅黄深绿。树下堆起一个形状特别的雪人,走近了看,脖子伸长尾巴翘起,俨然是一条小恐龙。头戴绒线帽扫雪的人欣赏几眼自己的杰作,拣了两片大梧桐叶,插在那只恐龙背上,当作翅膀。

“小白,我回来了!”

“哥。”他放下苕帚,他哥摘了手套,从包里变出一串冰糖葫芦在他眼前晃。

他就着人的手咬下顶上一颗草莓,糖壳薄脆,水果汁液香甜四溢。朱老师却瞥见昨天还算勉强符合科学比例的恐龙插上了翅膀,俨然要变作《山海经》中的神兽飞马。

……哎,不科学就不科学吧。

今年春末,古脊椎所对龙谷村化石群的第二期考察完成。同一时期,白书记在龙谷村的任期结束,圆满卸任。朱老师如愿带着他家小白和恐龙化石回到北京。通过了面试的白宇过了好一阵逍遥无事的日子,在燕园里寻到这处在租的一楼两居室。他哥来看过后,两人当即拍板决定,一起搬了过来。

他家小白读书方便,租金也比他原先那套便宜。不过让哥俩一眼看中的,是它带的一方小院。灰砖院墙样貌古朴,屋前树木参天,屋檐下七零八落摆着一溜长条花盆,无人照料的草花开得茂盛。

地面大部分铺了砖,留出的土面很窄,种菜困难了点。朱老师买了各样花苗来种,赶在天热之前栽的月季活了,一株是粉白的龙沙宝石,另一株是花形雍容的宇多野。草花则是一年三季都有,挂盆里是三色堇、矮牵牛和旱金莲,靠近墙边的地上,从虞美人到无尽夏,再到萱草和波斯菊。秋天朱老师出了一个月的差,家中某人浇水不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花草蔫掉一丛。眼看朱老师要回来,他买了一盆羽衣甘蓝填补空缺。他哥回来见到那棵大号卷心菜一般的植物哭笑不得,能怎么办,养着呗。

现在这株羽衣甘蓝披着雪,里层的叶子在深秋变成玫瑰红色,一派雪白素净里煞是好看。朱老师说,要不把它拿屋里去吧,说不定还能过冬。

白宇咬着那颗硕大的草莓口齿不清:“买的时候楞家说,要是养到泥二年,就要抽薹开花呢。”

“那正好啊,我还没看过白菜开花。”

“人家不是白菜。”

“反正差不多,都一个科的,都属于能吃的蔬菜种类。”

“你想看就搬。”白宇叼了糖葫芦串上的第二颗,往下都是山楂,就交给他哥了。他抱起那只花盆,拍拍叶片上的雪:“不许吃啊,人家长这么好看,怎么能当蔬菜吃。”

“家里有小白菜啊,我为什么要吃它。”

白宇瞪他一眼:“开门。”

朱老师笑着走到他前面一步,打开家门。暖意拂面,窗台上的君子兰这几天抽出了花骨朵,白宇把羽衣甘蓝摆在它旁边,给两盆花拍了个合影。

“这朵快开了,你看。”

朱老师逗逗那簇花苞,拉开窗台上的纱帘,让雪后的阳光照进来。不知被哪个幼稚研究生画了笑脸的恐龙雪人用它黠慧的黑眼睛望着这银色人间,门前扫出一条小径的雪地上,印着两个人的足迹。

Fin.

龙谷回声 后记

没曾想《星与穗》之后,我会写一个需要寻找更多冷门资料的长篇。脑洞放了很久没动笔,因为涉及的所有领域都不熟悉,想到背景功课和自己业余时间之有限,就反复上演退堂鼓了。

后来还是写了。这个故事又把我带回创作之流。前些天意识到一件有趣的事,MBTI type中我是典型的NP,然而受到长期科研训练的影响,表达风格却是具象和需要借助细节的。这篇构思时只有几个关键节点和大致意象,没有完整剧情,也不知道结局走向。写完前几章后,故事就自己生长起来,有时会半夜灵感降临,有时它以第二天看资料时恰好出现的信息呈现。我是个不熟练的涂鸦者,在自己的effort zone尝试以具象描绘山风和云雾传达的情感,又限于知识储备,画画停停(去查资料了),很多东西因能力有限也没能表达。

两条线的交叠事先没有构思,全部是写到那时自然接上的,是这个故事带给我的惊喜。从前的风格比较治愈,这次不想走老路(然而还是带出不少底色)。这不是一个“前世遗憾今生弥补”的故事。每一个芥子,都被更大的存在包容。每一个节点,他们也都是无悔的。

现在回顾,前2/3还是比较黏腻。常说写作暴露潜意识,这几个月三次元里也发生了一些转折,随着“痛苦需要被治愈”、“理想化自我需要达成”等迷思打破,过去摆脱不掉的温柔面具随之脱落。希望将来的表达中,这意味着更大的空间。

还有个有趣的事是,曾跟友人聊,我好像有种让角色搞事业的执念,就连写三哥都不停地让他送葬。一边努力做事业、一边谈恋爱,两个人还有种灵魂伴侣般的默契,在创造中互相启发、拓展自我的边界。

看上去很美好。寄托想象于这样的故事,于疲惫现实筑一方避雨庭院。但是仍然想说,这些其实都是迷思,不是真实自我成熟的路径。有句话不时拿来自省:精神病院里的男人都想干大事,女人都想被爱。此时此刻我需要它,需要借着想象的羽翼去抵御现实的无力,知道这个,心理上就不会太拉扯了。

最后,本文写作于一个漫长的春天。封控的日子,常看楼下哪些花草又繁茂起来。于是它们从惊蛰到雨水,由春分至小满,逐渐绿叶如瀑。生命是大自然创造力的表达。此刻我一只脚踩在它的河流里,站在落谢往日和未来的交界。

解封之后,忽然之间,盛夏已至。

愿生命的河水流经我们。也愿我自己,成为这河流里,无形的一滴水。

芒果椰子长袜小番外

看过哥俩的长袜未能免俗,一个小番外~

“你给我说说,朱老师,你是不是第一次就是故意的……”

“昂?”朱老师歪头:“哪次……算是第一次?”

“少在这装蒜。”小白书记用还穿着袜子的一只脚蹬人肩膀,果不其然,这只脚腕也被抓住了。

刚才坐在树上晃悠小腿的人现在两脚踏在他哥肩膀上,闲不住地用脚趾头抠着人家的白Tee圆领。壮美的大宁河宝石般镶在两带青山中央,这样天气的午后看下去,山是柔蓝色,河水比山更翠,是石绿和祖母绿色的。满眼苍翠中,一只芒果色棉袜翘在画面正中,给夏季山谷手(jio)动添加了一份生趣盎然。

至于朱老师喜欢握他脚踝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朱老师自己也想不明白。认识第二天就神差鬼使地在浴室里握上了这双细瘦脚腕,由于白书记懒得动弹并且借势躺进水里,害得他直到浴室关门才松手。后来得了趣味就每每攥紧他一只脚踝,把这人柔韧的身体折起来。或者,并不需要这样的前提,比如现在,他站着看风景,一只手摩挲着那块突出的骨节,和往上一段毛茸茸的小腿。

两人穿着短裤上山,朱老师功效卓绝的驱蚊水隔绝了方圆五米的蚊虫。“早知道我袜子不穿了。”小白书记甩掉碍事的洞洞鞋,爬上他最喜欢的那棵大槐树,喊着哥哥诶你也上来看。

朱老师接住他一只洞洞鞋,抬头瞧着两条山药棍似的腿在自己头顶的高度攀爬,宽大短裤里露出一小片雪白风光……好吧,从这个角度看,这身搭配还挺好看。

出门时他瞅着那花衬衫湖水蓝大短裤,长度到腿肚的芒果黄长袜配上大凉拖,耿直审美的科研人员都差点脱口而出,要不你还是换一件吧。只是耿直的科研人员不知道,小白书记也差点嫌弃地脱口而出,哥哥哎你也不能仗着长得帅什么魔鬼搭配都往身上套。凉鞋配白袜,黑色大短裤,知不知道这种把腿长等分三份的灾难比例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当然,我龙哥不是一般人,我龙哥就是帅。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白书记“哎哟”叫了一声,团在树上捧起一只脚。

“怎么了?”

“我好像踩到刺。”

他哥握住那只垂下的脚一看,果然,一枚木刺扎在芒果皮里。

“让你皮,不穿鞋就往树上爬。”他捏着人的脚小心拔掉刺,又卷起长袜的边,褪掉那层芒果皮仔细看。

“没出血,没事。”

“袜子给我啊。”

“不给。”

“那我踩着你肩膀下来了啊。”

“好啊。”朱老师转过身,把他两只脚都搭在自己肩上,笑着向人张开手臂,任那两只脚掌在自己胸前踩来踩去。

没玩够的小白书记才不肯下来,还把朱老师也忽悠上了树。

十五分钟后,一只芒果黄袜和两只椰子白袜都挂在树干上。踩着朱老师鞋子站在树下的小白书记笑得特别灿烂:“哥,你的手脚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么,都说这种有福气……”

朱老师一只脚被人捏在手里,眼神委屈仰天叹气。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邪,什么光脚爬树童年欢乐,明明是这人想要摸他jio!

“看着咱俩差不多粗细啊,我怎么就握不过来。”圈在他脚踝上的手使劲攥,还是差了一点扣不住。小孩不服气地又抬腿丈量自己的脚腕,好吧,看来差的不是脚腕,是手指的长度。

“小白,”树上的朱老师勾勾脚:“别握这个了,鞋子给我啊,回家咱们握点别的去。”

2 Comments

  • 我的妈呀。这一章从头哭到尾,就是控制不住。我一直爱你。

    跨过时光的两岸,换了身份与躯壳,我的灵魂仍是被你一触燃烧的火焰。

    真好 是注定会被彼此吸引的人,在和平年代相逢,我们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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