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0日

【巍澜衍生】西岭寺猫传

    zylby48都是小猫咪的故事。。。

(一)

    山岚间那轮模糊的落日刚沉下西山坳去,猫眼似的月亮早已挂在天上,随着夜幕降临愈发地亮起来。

    观音殿已锁了门。白日里手执杨枝净水听善男信女千般祈求的大士仍旧低眉垂目,慈眼看着一条矫健身影跳上供桌,四个脚爪熟练地踩进果品香烛的空隙间,鼻子挨个嗅嗅,仿佛对这娑婆世界的贡献不太中意,最后叼了块豆腐干,哧溜滑下桌去。

    身影在月色下团紧,倏地发力一跃,蹿出窗外,留下墙外一阵秋草窸窣。

    五观堂后院的木箱里铺着棉垫,一只浑身奶油毛色的大猫刚打理过一遍皮毛,半躺在棉垫上一下一下地舔着前爪。这爪舔得颇有些漫不经心,舔上两下,就抬头朝堂口方向望两眼。

    箱子是僧人拆了废旧木板打的,以供寺猫们栖身之用。院内的猫粮、水碗和垫子则多半来自爱猫香客的布施。这块棉垫最是漂亮,不知谁缝的百衲花格子布,跟奶色的大猫十分搭配。

   “咪——呜~”

    卧在木箱里的猫咪听见这一声咪呜,抖抖毛站了起来,一朵蒲公英似的跑出去。朦胧夜色中,另一只修长的流线型身影踩着小碎步直接拱进他软蓬的胸毛里,用小脑袋瓜蹭了几下,这才抬起头。

    “呜喵呜喵~” 他叼着豆腐干口齿不清。不过对面的大猫咪听懂了,他家伯力说的是:“元若哥哥,吃夜宵不?”

    “你晚饭不是吃得挺饱?”

    西岭寺的爱猫香客们有个群,约摸是隔日就会有人来看猫添粮。昨儿个午后一位施主将寺院前前后后的碗盆装满,蜷在木箱顶晒太阳的猫咪、蒲团上打盹的猫咪、琉璃瓦上趴成一条的猫咪……纷纷跳下来聚在食盆边,施主挨个摸摸头,就匆忙回去了。

    五观堂这片是全寺最好的地盘之一。后院天井幽静,猫少食多,香积厨每日做斋饭不说,这里离观音殿还近,供品不断,任猫挑选。只是伯力每晚去观音殿逛一圈,多半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纯粹的好奇心。院角的大瓷碗里还有一碗底猫粮,齐衡抖抖耳朵,咬了一小口伯力带回来的豆腐干。

味道……还可以吧。比蜂蜜蛋糕油酥饼之类的好一点。布偶猫对稀奇古怪的食物不是很感冒,白馒头似的前爪一让,表示我尝过了,还是你吃吧。

而且你也少吃点。

伯力好像知道他家衡哥又要唠叨“人类的加工食品不健康”,没等猫开口就抢先喵呜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就叼了一小块。伯力灵巧的舌头在嘴边一舔,埋头继续咬豆干,一只绿眼睛撩着齐衡:好吃吧,好吃吧,你咋就不解猫界饮食的博大精深。

    齐衡翻出白肚毛,歪着头耐心地看伯力啃完那块豆干。他家小王子舔两下爪,洗了把脸,就靠着他软乎的肚毛一倒,半个猫陷进去。齐衡伸了前爪搂住,伯力仰头舔舔他的下巴。

    小院阒静,秋虫断续在鸣。齐衡耳尖循声微动,腮边的胡子抖着——他几乎想得出伯力追着那些螽斯和蟋蟀满院扑弄的模样。

    ——明天再想吧。伯力打着呼噜把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颈窝里塞,齐衡低头舔他,两只猫咪的呼噜声铺成渐凉秋夜里的温柔乡。

    (二)

    寺院另一头的韦陀殿内,亦上演着香客散尽后的相似一幕。高高在上的韦陀菩萨手持金刚宝杵,足踏乌云皂履,金闪闪的铠甲映照微光。一只健硕的大橘猫仿佛韦陀菩萨脚下天兵,供案上悠哉踱步,圆圆的尾巴尖扫过一列供品,白手套再扒拉两下果盘中的橙子。

    啪嗒,橙子滚落地上。

    橘猫仿佛会不好意思,呆站着看了一瞬,看那只橙子头也不回地滚出老远,才觉出自己的失误似的,抬起前爪抹了把脸。

    借着电子蜡烛的长明光仔细看,这是一只煞是威风的大橘。全身虎斑花纹,前胸一小片绵密雪白,额上M标志分外端正。由于毛丰肉厚,整个猫显得虎头虎脑,连四个白手套都比寻常猫要壮实一圈。

    再仔细看,何止威风,这还是只特别漂亮的橘猫。鼻梁的弧线很高,阴影中的侧脸轮廓锐利又优美。转过正脸看时,浅橘色的下巴和嘴边还长了两溜深焦糖色的绒毛,活像是留了小胡子,给这漂亮威风的脸上添了三分痞气。

    痞气大猫没忘记今晚正事,从案上一色素果中拣了条奶油面包,叼上便走。

    “喵~啊——!”

    “呜啊!嗷——”

    “四美你压我腿了。”

    “二哥二哥,奶油也给我吃一口!”

     三只半大小猫不知道饥饱似的一猫咬着面包一角。白天吃的猫粮顶不到晚上,不见荤腥的寺院里,奶油面包可是充饥的美味。

    乔一成心中叹气。三个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断奶就没了妈,他们的猫爹更早不知哪里去了,丢下他带着这一窝小猫,在猫生地不熟的西岭寺里跟一众寺猫抢食吃,能长大已算是造化。

    “你也不怕噎着,就知道吃!”乔一成扒拉了一下二强的脑袋。二强懵懂抬头,满嘴糊着奶油。

    乔一成总是这样,有了吃的看着几个弟妹吃,操心谁分到的少了,操心哪个长不大,操心哪个出门又被欺负了……自己瘦成个什么似的,肚子里装的估计全都是心事。莫三鼻瞧着他,把留着的奶油最多的一块叼过来:

    “凑合一下撒,今晚前院莫得猫粮了。五观堂那边耗子多,明儿个哥带你抓去。”

    “……谢了。”

    莫三鼻看着乔一成安静地吃东西,身后三个小猫滚作一团打闹。

    莫三鼻没有兄弟姐妹,不晓得带着这么一群小猫崽子是什么感觉。其实一成跟那三个小的也不是一窝。猫妈先有的他,头胎一窝就他一个,那时他在西山公园住,猫妈每天带他识草认物,记住什么植物危险什么药草能治病,人类扔的东西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老鼠和蜥蜴怎么抓,蛇又要怎样对付……日子不算富足,也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西山公园改造,整片土地被推平,公园里的流浪猫被迫另寻生路。那时他五个月大。五个月的猫已是离开母亲的年龄,他在公园里另寻了块地盘,就挨着猫妈的领地。

    若无那场变故,他本该和其他猫咪一样,从此离开家开辟自己的疆土。

    铲车掀开昔日栖息与觅食的土地。乔一成踏上长途跋涉之路时,结伴而行的猫妈肚里已怀着又一窝小猫。一路走得极是艰难,仗着猫妈对西岭寺位置的模糊印象,两猫在缺食少水精疲力竭之前找到了传说中香火旺盛寺猫兴旺的西岭寺。

    寺庙前院的法物流通处和偏殿之间有条小路,斜斜向里拐进去,就是一间小院,连着僧众居住的地方。院内一株参天古柏,靠路口那边还有一株大银杏遮着,甚是幽静。两猫在这里寻了块栖身地。猫妈生下一窝三只小猫,第一只是白猫,头顶两块黑点,就取名叫二强。接下来两个是妹妹,和一成一样的花色,都是三花猫。猫妈挨个舔着,大朵的叫三丽,花斑细碎灵巧的叫四美……

    虚弱的猫妈积劳成疾。小猫们一个半月刚断奶时,她在夜里拖着病体离开了就再没有回来。

    一成知道他再见不到母亲了。猫对自己的生死皆有预感,寿命将尽时,就会远离猫群,自寻一处僻静之所往生。

    而莫三鼻第一次见到乔一成,就是在那个无月的晚上。

    他去邻家青峰观冒险游荡两月归来,在寺院外的野地里跟一只母猫打了个照面。

    他陡然一惊。那是生命尽头的猫才会有的模样,是去寻找往生地的。

    西岭寺里的猫他都认得,这只母猫不知是从何而来。莫三鼻回了寺里,拐进法物流通处和偏殿之间的小路,踏进飘着熟悉柏木香的院子,准备睡进久违的木箱里时,才发现自己出门太久,窝已被别的猫睡了。

    准确地说,不是睡。木箱里瘦溜溜的三花猫蹲着,神情哀戚,望向院墙外的远方。

    曾经母子一场,心有感应。乔一成半夜醒来,三个弟妹还暖乎乎蜷在一窝,母亲却不知了去向。

    乔一成警觉地回过头。一头身形壮硕的大橘正蹲在他背后,盯着他看。本能让他脊背毛竖,他慢慢转过身,弓着背摆出防御的姿态,把弟妹护在身后。

    “喵呜——喵(你莫得事吧)。”

    看到乔一成正脸的瞬间,莫三鼻就认出来了。猫能识别另一只猫的面容。眼前半大少年的三花猫,和他遇见那只母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群小崽子都没了娘。怪可怜的。

    “你……是?”乔一成问。

    莫三鼻听他开口,便确认了刚才的疑问。这是个稀有的雄性三花猫。

    基因使然,几乎所有的三花猫都是雌性。偶有老天造猫时的遗漏,会造就一两只雄性三花。好在对面的大橘并没把拖家带口的他错认成母猫,只是说出口的话同样令猫尴尬:

    “那个……你睡的是我家。”

    “你家?”

    “对啊。我一直住这儿。前段时间出门去了,今天才回来。”

    ……难怪。

    乔一成翻着垫子缝里夹的橘毛,一时无语。难怪当初来到西岭寺,连够不着食盆和水源的犄角旮旯都有猫占据,这块风水宝地却空着等他们入住。

    他有些沮丧地走出木箱,靠近莫三鼻嗅嗅。没错,猫窝里也隐约留有这个气味。

    “实在对不起。我们这就搬走。”

    “哎哎,没让你搬走啊。”莫三鼻伸爪就拦:“谁说让你搬走了?”

    他走到自己的窝边,瞧了瞧睡成一团的三个小毛球,又看看乔一成。

    “过来撒。你睡这,我睡那,成不?”

    莫三鼻的窝大得很,是两只木箱拼在一起做成的,睡下他自己跟乔一成,再加上三只小猫绰绰有余。这超大号猫屋还是拜他壮硕的猫躯所赐。做木工的比丘最开始摆了只普通木箱,他睡了一晚十分满意,第二天一早跳上屋檐巡视领地,巡视归来直接往自己猫屋顶上一跳,顶板就应声而裂。

    于是木工比丘的师弟回来就说,师兄那只大橘把你做的猫窝坐塌了。

    师兄看看大橘的体型,也没重新做顶板,索性把木箱转了九十度,旁边再钉一只箱子连成一个宽敞大窝,整体加固。

橘猫满意地睡进铺好垫子的加大房间。师兄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下应该没问题了,一个人踩上去也不会塌。后院有只漂亮的大布偶,总喜欢跟一只他叫不出品种的咖色猫咪挤在一块。他去给那两只也打了个同款大猫屋。

莫三鼻枕着前爪睡在猫窝右半,乔一成蜷在旁边,三个弟妹被他瘦长的身躯挡着,在左边你挨我挤,叠罗汉似的睡作一团。

大橘的呼噜声很是催眠。乔一成也不记得那晚他几时就睡过去,第二天醒来,莫三鼻已出门溜达去了,院子里的猫粮和新换的清水都给他留了一半。这只大橘似乎很欢迎他住下来。猫与猫之间会通过费洛蒙彼此鉴别,乔一成能够感觉到,这只雄性猫咪跟他“不是一类猫”。但他不讨厌他。

而且他身上的猫味还挺好闻。

然而,当天莫三鼻进门一句话就把乔一成惹得炸了毛。

他吊儿郎当地踩着青砖格子踱进来,见乔一成带着三个小猫崽玩,一会舔舔这个尾巴,一会教那个扑东西要怎么扑,随口就说了句:

“你咋跟个男妈妈似的。”

男妈妈?!你说谁是男妈妈??

乔一成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震惊。

你特么才是男妈妈!!

他越想越气。自己好巧不巧还是只男三花。他狠狠白了莫三鼻一眼,白手爪在地上紧攥几下。若不是收留之恩,他差点就想动手了。

这厢莫三鼻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惹毛了人家。三花猫都这么爱生气吗?啊,也是,人家孤儿寡母,不,孤儿寡兄的,自个儿咋能这么开玩笑呢。

他走过去用毛绒的脸颊蹭蹭三花猫的侧脸,见乔一成没躲开,又舔了两口示好。

“我叫错了撒,莫生气了。”

乔一成半低着头站在那,让他舔了好几口,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莫三鼻能感觉出来,他基本上消气了。一只小白猫在身后扯着乔一成的尾巴打滚,他抽了尾巴不给弟弟抓。

“二强别闹。”

二强才不听,使出刚才学会的飞扑技能往大哥身上一跃搂住。

没办法。三花猫又回头去教导弟弟了。莫三鼻看得心痒痒,自己也莫名想来个飞扑怎么办。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爱操心的三花猫。莫三鼻见多了猫生冷暖,一窝的兄弟姊妹长大了况且各奔东西,这头窝的大哥如此上心照顾本来可以不管的弟弟妹妹,他也是头一回见。

突然断了奶水对小猫是个挑战。猫饼干吃不习惯,三个小猫每天啊啊地叫。二强和三丽叫一会就带上了哭腔,还懵懂着的四美尚不懂得母亲去了哪里,只扯着嗓子管大哥要妈妈。乔一成简直愁白了头,叼了饼干在水盆里泡软哄弟妹吃,小猫崽要踩奶,他就躺进箱子里贡献自己的白肚皮。

看管法物流通处的大爷好心买来牛奶。小猫对牛奶多半消化不良,三个小崽倒是皮实,吃了也没拉肚子,就这么连滚带爬地一天天长大了。

乔一成吃完那块奶油面包,舔舔嘴边,再仔细地把绒毛细密的白手套舔干净。每天被一群小猫弄得头蓬毛乱,他总是第一时间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齐,再带着大哥的威严教育弟妹:

“二强,把脸洗干净。”

“四美,刚吃完别蹦了,箱子都要被你蹦塌了。看人家三丽多娴静。”

四美趴在木箱顶上朝大哥翻白眼:“才不会塌呢!三哥说这是特制猫屋,他蹦都塌不了!”

“对呀,大哥你不用担心。”三丽不知什么时候也趴在了木箱顶上,“你也上来吧大哥,咱们几个都站上来也不会塌的。”

二强扒着箱子沿磨爪,莫三鼻稍一长身跳上猫屋屋顶,在三丽和四美身边趴下,一条毛色亮丽的橘尾巴轻轻甩动,眯着眼打起小呼噜。

都上房揭瓦了。这个家里到底谁是大哥。

乔一成走进箱子一倒,他可没闲情蹦跶他要睡觉。莫三鼻的橘尾巴就在他眼皮底下晃悠。一圈一圈的深色花纹,圆溜溜的尾巴头,钟摆似的催眠节奏。

这家伙,连尾巴尖都是圆的。

乔一成眼前浮现起莫三鼻那橘头橘脑的憨样。想着他就想乐。

他在垫子上团好身体,头枕在手边。三个弟妹的打闹声跟莫三鼻的呼噜声和谐地织成一首催眠曲。

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三)

第二天一早,乔一成跟莫三鼻出了小院,经过路口那棵叶子开始变黄的大银杏,往寺庙后院方向走去。

野外生存的猫都有领地意识。莫三鼻跟乔一成一家平时大多在自己那块地盘活动。出门溜达或是探索,路过别家地盘,只要不去主动侵犯,通常不会发生什么不友好的事。莫三鼻体格壮硕,更是走到哪里都没有猫会主动招惹。

今天不是单纯散步,他们打算去五观堂狩猎,理应先去跟那边的猫打个招呼。

西岭寺始建于隋唐,占地颇广,遵循汉制寺庙格局,坐北朝南。自山门而入,先有天王殿、韦陀殿,钟楼鼓楼相对,每日晨钟暮鼓涤荡身心。右手边有法物流通处,往前拐进去便是莫三鼻和乔一成居住的别院。再沿着寺院中轴线往北,是庄严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有广场、后有放生池,周围银杏玉兰环绕,每到春秋吸引无数游客前来。

莫三鼻走在前边半步,乔一成紧跟其后。两猫路过大雄宝殿,清早山门刚开,僧人们下了早课,而香客还没有到来。透亮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穿过树荫,在脚下映出斑驳影迹。一天里这个时候的寺院最是美妙。乔一成走过放生池上的石桥,莫三鼻摇晃着尾巴跟他讲,自己曾经怎么戏弄过池里的乌龟。

放生池往北的区域,乔一成是第一次踏足。这里比前院安静,植物更加茂密,他斜眼瞥见那边墙缝里有只壁虎爬过,直觉告诉他,犄角旮旯里肯定也藏着更多鼠类。黄墙金瓦的大殿中是他没见过的雕像,莫三鼻告诉他,里面供奉的是西方三圣。再往前方,左边那的是地藏殿,右边是观音殿,咱们要去的五观堂,就在观音殿后边。

五观堂便是寺院中的食堂。取“五观”为名,为提醒众人饮食之前不忘思及食物来之不易、自身修行是否用功等事,敦促大众精进。此时早斋已过,香积厨内收拾整洁,典座僧人正在后厨清洗锅具,准备午斋之用。

拜一众寺猫所赐,西岭寺从无鼠患之忧,甚至有猫多鼠少不够打牙祭的状况发生。前院每天熙熙攘攘便是如此,而后院的香积厨附近,老鼠又肥又好捉。

关键在于,常住这里的几只猫跟他关系还挺不错。莫三鼻穿过饭堂,带着乔一成径直走进天井。阳光正从天井暖融融地洒进来,落在一只奶油色的大猫身上。

那猫咪每根柔软的长毛都闪着光,像沾了露水的蒲公英。阳光给长得不可思议的耳毛也镀了层银边,两只蓝灰色的耳朵微动,他转过头来。

乔一成从没见过这么华贵端庄的猫,心中顿时生出一丝自卑。

那是一只传说身价抵得上百间豪华猫屋的布偶猫。而且是标致的蓝双,毛色纯正,团脸圆腮,额上对称的八字纹,一双海蓝色大眼睛盈着波光。

这么完美的猫,也要流浪当寺猫的。想到这一层,乔一成那点自卑就烟消云散了。无端捉弄的命运面前,猫和猫并没有什么两样。

莫三鼻走过去跟布偶猫致意,两猫用表情和肢体语言交流几句,莫三鼻表达了来意: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一成。俺们带着仨小猫崽,口粮有点紧,来你这儿捕点食,没意见吧?”

布偶猫点点头,没意见,你想捕多少捕多少。又转向乔一成说:“吾名齐衡,字元若,你称呼我大名就好。那边还有些猫粮,你要不要吃?”

猫和猫还是不一样的。乔一成往屋檐底下望去,碗里还有大半把猫粮,一看这里的猫就从不缺衣少食,放着老鼠都爱捉不捉。

“不用了,谢谢。”

他还没有那么饿,也不习惯吃别人家的。莫三鼻伸爪搂他:不用客气,他们这啥都有。走,咱抓好吃的去~

莫三鼻趴伏于地,眼睛紧盯前方。草丛之中,一只褐家鼠浑然不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狩猎者盯上。

猫脚垫悄无声息地贴地向前挪动,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肌肉紧绷。乔一成从身后看去,能看到莫三鼻油亮的皮毛裹着肌肉线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橘猫腿长,蹲在地上,胳膊和后臀上的大块肌肉鼓起,十分具有视觉威慑力。紧随着猎物动静,雪白的猫须和眉毛不时急促地抖动着,他扭动屁股,再贴地向前几步。

到了完美距离之处。闪电之间,橘猫忽地跃出,两只前脚一扑,身子一扭,已咬住了猎物的要害。

漂亮。乔一成不禁赞叹。他莫三哥这般好身手,他还是第一回近距离观看。而且刚才那一身肌肉线条,十个橘猫九个胖,他莫三哥可不胖,那是壮,浑身都是肉。

莫三鼻咬着老鼠走过来,嘴巴上边两撇深色绒毛翘起,颇是得意。猫捉到猎物不急着吃,那老鼠还没死透,给猫爪拨弄半天,又结实地踩在脚下,这才断了气。草丛那边还有动静,乔一成耳朵一转,该他上阵了。

莫三鼻悠闲地看着乔一成捕猎。三花猫步法严谨,不走无用的路线,不打无准备的仗。两只耳朵向后贴成飞机耳,尾巴平行于身体翘起,前腿轻轻往草间迈。

身手不错嘛。看这姿态,捉鸟捉蛇估计也是一把好手。莫三鼻欣赏地瞧着,那边乔一成已经蓄力待发,趁机一跃而起,扑住老鼠一击毙命。

他往往没闲情翻来覆去地摆弄猎物,捉到了就直接咬死。快点吃饱才是至理。至少带上这群弟妹之后,他就很少有这个年纪的猫该有的玩心。

莫三鼻在身后看着,心想,一成这猫咋就这么严肃呢。看来还是自己太粗线条了,往后得多替他分分忧,说不定他就有心情跟自己聊天玩耍了。

五观堂的老鼠个个膘肥圆滚。不一会两猫就填饱了肚子,又多抓了两只,准备带回去给几个小猫练习捕猎用。

乔一成叼着老鼠从灌木丛里探出头,就见一只修长矫健的咖色猫咪跑进天井,四个小脚爪踏出一条直线,嘴里还咪呜咪呜地叫着“元若哥哥,我回来了!”

布偶猫方才矜贵有礼的神态顿时生动温柔起来,迎过去跟他碰鼻尖。

“伯力,今早逛得可好?”

“好得很。观音殿那边的银杏叶都黄了半扇,伽蓝殿门前破了的拜垫有人换了新的,我跟阿贤打了招呼,他说新的没有旧的好抓。哦,他家井然还告诉我,伽蓝殿中央那根大柱是整根楠木做成,年代久远而不腐不朽……诶?家里有客来了?”

莫三鼻跟乔一成上前致意,四个猫互相认识一番。原来这伯力是阿比西尼亚猫,流线优美,脸盘瘦小,两只异域风情的大耳朵,还有一对勾人魂魄的绿眼睛。身上细密的被毛远看是咖色,近看背面偏驼色,而前胸和肚腹还有四个脚爪,都是美丽的焦糖色。

这年头,什么样的猫都有可能出门流浪。乔一成心中感慨。伯力却丝毫不觉,仿佛这天井就是第二故乡,跟齐衡带着两位客人参观了整个小院。香积厨内的锅碗瓢盆、斋堂里的桌椅板凳、檐下栽在盆中的栀子和米兰,还有爬上去视野最好的一片屋檐。

逛完一圈回来,乔一成念着家中弟妹该等急了,便和莫三哥辞别两位主人,带着猎物回去了。

伯力望着两猫的背影,心想回去前院这一路可不近,叼着沉甸甸两只老鼠,够他们费劲。

当爹当妈可真不容易。

齐衡舔舔他提醒道:“不是当妈啦,那是只雄三花。”

哦,男妈妈啊。

那更不容易了。

(四)

秋风似是几夜之间就把满寺的银杏变作金扇纷纷如雨落。西岭寺到了一年里最好的观景时节。游客纷至沓来,更有慕名来看寺猫的观光客,胸前挂着单反,包里有时还装着猫零食。

莫三鼻教给乔一成,这时候出去卖个萌,运气好就能收获罐头和冻干之类的美食。

于是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了门。三只小猫此时已快满三个月,仗着大哥跟三哥细心呵护,身量都已长到成年猫的一半大,小脸盘上仍旧稚气未脱,最是可爱。

兄妹四个沿着落满蕉黄树叶的墙根走,莫三鼻跟在后头,悠闲地散着步,视线不离前面那一家子。

“你看那只大橘,好像收保护费的哦!”

“哇,我认识他!今年春天就给他拍过照,这是贴了秋膘了么?好像又壮了一圈!”

两个年轻姑娘拿出一包冻干猫食,抓了一把在路边蹲下来,招呼橘猫来玩。

莫三鼻晃悠着走过去,在施主手心里吃了几口,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两个女孩摸着他后颈漂亮的花纹和皮毛光滑的脊背,一个说,就是这只大橘没错,长着两撇小胡子,另一个说,他好大哦,连猫头和白爪爪都比别的猫大一圈。

……说谁头大呢。

莫三鼻吃完半把冻干,抬起头朝前面喵嗷一声。乔一成回过头,见三哥正招呼他来分零食,遂领着弟弟妹妹跑了过来。

女孩们见了小猫喜笑颜开,零食不要钱般地往外拿,手机快门按个不停。三个小猫吃过冻干又尝了鸡胸肉,开心得在落叶上打滚。

“哟,这大三花还挺厉害。” 伸手挠三丽肚子的女孩被乔一成瞪了一眼,想把四美抱起来玩,他就往妹妹身前一挡,就势趴在地上:想抱我家四美?先过我这关。

“是这几个小猫的猫妈吧。”

“难怪这么会护崽。”

乔一成听得气郁,又一个把他认成母猫的人类!罢了,他又不跟人类过,爱怎么认就怎么认吧。

不似一些会粘人的猫咪,乔一成做不来主动凑过去给人挠下巴摸头顶的行为。三个弟妹也自幼就受大哥家教,个个很有尊严。然而猫咪高冷也能招人爱,更别提小猫们萌化人心的本事,乔家四个每天出门转转,总能有所收获。

而莫三鼻身为猫生阅历丰富的大猫,过惯了自己觅食的生活,对营业更是漫不经心。人类主动拿了零食逗他,他赏光与否都要看心情。带了乔一成两次之后,他就全心担任起陪逛兼职保镖。

人行道两边黄叶未扫,铺得有如层叠金箔,特地留与游人观赏。三个小猫在松软喷香的叶子堆里耍,扑椿象,踢白果,玩得不亦乐乎。乔一成卧在树影里,看着弟弟妹妹们,莫三哥趴在几米外的大理石扶手上,揣起两只白手套,眯了眼睛晒太阳。

三月大的小猫正是开始独立探索世界的时候。乔一成留一只眼盯着,若没什么危险,便让弟妹自己去玩。借着旅游旺季,这两周来寺猫们物质生活大为丰富,不仅猫粮充足,平日里少见的罐头、零食和营养膏也吃了个遍。小猫们壮实了一圈,乔一成自己也难得地长了点肉,看起来不再那么又瘦又薄了。

他领着弟弟妹妹们走过山门,穿过天王殿,认识了怒目金刚的四大天王和韦陀菩萨,再循着大银杏铺就的人行道继续走,前方一片开阔的广场,香烟缭绕,大雄宝殿似宏伟天宫般伫立眼前。二强兴奋得转了好几圈,原来还有这么壮观的地方。三丽和四美第一次见到远处那么多人,靠在大哥身边,乖乖站在绿化带里,与人群保持安全距离。

探索世界的过程总会伴随一些教训。这天不知哪里冒出个熊孩子,看见绿化带边大树底下晒太阳的小猫们,冲过来一把抓起三丽。

三丽吓得发不出声,这熊孩子也不懂得提小猫要拎颈皮,竟抓着三丽的肚子把她捏在手里。三丽被捏得难受,这才哇地一声叫起来。

刚走开没几步的乔一成飞一般冲回来,朝熊孩子凶狠哈气,咬住人的裤腿就拼命扯。眯在台阶上的莫三鼻几乎同时跃到眼前,挡在这无礼人类面前,呜呜地发出低吼。

这回轮到熊孩子吓得哇哇叫,松开手就跑。三丽被从半空丢下,被莫三鼻接住,衔了颈皮放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三丽被大哥使劲舔了几下,这才回过神来。几个猫沿着僻静的墙根往家的方向走。乔一成有些懊恼地把落叶踩得沙沙响,自己才离开了几分钟,三丽就差点出了事。做大哥的没保护好弟妹,实在是失职……

谁料二强却先开口反省了自己:

“是我没保护好妹妹。刚才我睡着了,下次我不会在公共区域睡那么实了。”

四美也难得地反躬自省:“我光顾自己玩了,没往三丽那个方向看,说到底还是我们警觉性不够高。谁知道这人类幼崽这么粗鲁!以后我们可学会了,干什么都得留个心眼。”

……你要是真能长点心眼,当大哥的就不用发愁了。

乔一成看着弟弟妹妹们,或许是自己习惯了操心,而实际上,他们也都在长大。他慢下来一步走在三丽身边,身后是二强和四美,莫三哥照例在最后,迈着大橘威风的步伐,把一家人收在眼底。

另一边惊魂未定的熊孩子跑回母亲身边,指着院墙方向说:“那两只猫,特别凶!”

“你抓人家小猫,人家能不凶吗?”

“可是那只小猫好看,我想抓回去养。”

“哪天有怪兽来抓你要拿回去养,你愿意吗?”

“……不愿意。”

“那就得了。”

寺院里的猫出身各不相同,有乔一成跟莫三鼻这样土生土长的野猫,也有被人类遗弃的家猫,其中不乏有猫咪仍想被收养。而爱猫游客中亦有认真想要领养猫咪的。这个秋天,前院有一只波斯母猫和四个小崽都被人领养了,后院亦有只暹罗猫找到了新的主人。

爱猫群会有志愿者考察领养人的条件,并带他们来到寺中,跟猫咪双向选择。

于是,每每有人看到齐衡两眼放光,志愿者都要解释一番:那只布偶是不想被人领养的,您再看看别的猫吧。

“这么可惜。” 手提猫包的年轻人走近齐衡两步,想再细看几眼。一个没有主人打理的寺猫怎么能保持如此颜值呢,一身华丽长毛丝毫不乱,四个奶油色小爪馒头似的,白白胖胖干干净净,唉,真想摸一把。

齐衡看着人后退几步。他性格温柔,平时只会用一对海蓝色的漂亮眼睛安静地打量人,不伸爪也不咬人。可这不代表他愿意随便给人摸。若有人试图打破他的界限,他会扭头就走。

“喵喵喵!啊啊!” 一只焦糖咖啡般美丽的阿比西尼亚猫跑了过来,似乎在表达抗议。

不许乱摸我齐衡哥哥!寺猫怎么了?寺猫的毛就不能柔亮顺滑了吗?我每天都给哥哥舔,你懂啥?

“嚯,这只是……传说中的红阿比?”

认得伯力的人类并不多。甚至还有人指着他说“这只橘猫身上怎么没有花纹”,气得沙漠小王子吹胡子瞪眼。

“对。可是他也不想被人收养。咱们去地藏殿那边看看吧。”

志愿者带着年轻人往另一边去了。伯力咪呜咪呜地发出阿比西尼亚猫特有的娇软声音,混着成年雄性猫咪的磁力低音,听在齐衡耳里,撩得每根长长的耳毛都带着痒意。

观音殿旁边那株大银杏曾被闪电劈去一侧枝干,树身留下一个斜面。阿比西尼亚猫喜欢爬树,每次勾着树干几下就蹿上去,而那个斜面,是专门等到下树时才用的。

伯力跟齐衡趴在银杏树上,这处小平台正好眺望观音殿和五观堂一带。日影西斜,有阳光打在蓝绿色的琉璃瓦当上。

西岭寺猫历史悠久。那瓦当不知是几朝几代留下来的,竟是形态各异的一排猫脸。

寺院通常不蓄猫狸,然而这西岭寺与猫有缘,自古便有寺猫的记载。即便寺中无有荤腥,也总有猫咪自动跑来居住,如有灵性,捕猎等事亦不在佛像和僧众面前见血,寺中人与猫的世界各自俨然有序。

齐衡出神地望着那排猫头瓦当。橙黄琉璃瓦色衔着湖绿幽蓝,有点像他家伯力糖色配着深咖花纹的脸上那对碧绿眼。

伯力倚着他问:“元若哥哥,你真不想再找个主人家?”

“……不想。”

他做家猫的那段日子,已经是两个秋天以前了。那时虽是锦衣玉食,却谈不上快乐。

两个主人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回了家又吵架,各自摔门各居一屋,留下他一个猫呆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没几个月主人们分了手,房子退了租,深秋正冷的天气,准备打包离开这座城市的主人把他扔在了大西山风景区。

或许不是没有好的人类。他想,就算现在有个完美的主人愿意同时收养他跟伯力,他也已经习惯了西岭寺安宁自在的日子,不再想念高楼大厦小房间里的单调生活。

“你呢?还会想回去么?”

“不会。我才不想回去。”伯力扭头舔起毛,带刺的小舌头把自己肋边的芒毛舔得打起卷。

齐衡莞尔。去年这时候,曾有人一眼看中伯力,说什么也要带他回去。伯力爬上大树,那人就在树底下讲了一堆做家猫的好处,什么罐头管够吃啊,每月带你洗香香啊,除虫免疫让你不生病啊,吵得伯力哇啦哇啦对着他一顿吼:

罐头我才不稀罕咧!自己抓的食不香吗?

知不知道猫不爱洗澡啊?本沙漠玫瑰只能由元若哥哥的口水浇灌!

谁说我会生病啦?学没学过西岭寺猫史啊?猫在这里住久了都有山寺灵气庇佑,向来没灾没病,都能寿尽天年的!

散了吧散了吧!再看我也不下来,就不跟你走!

树下的人类听不懂猫咪这一番抑扬顿挫的叫唤,最后志愿者来解了围,在大树上蹲了一小时的伯力一溜烟地跑回了五观堂。

“你说你长得好看总有人看上也就算了,本猫还是第一回遇上强抢民猫的。”

齐衡看进伯力绿宝石般藏着千万种光泽的眼睛:“你好看。我觉得你更好看。”

(五)

齐衡遇见伯力是两年前,在大西山风景区的满山荒草中。

彼时他已流浪了几星期,凭着本能好歹学会了捕猎觅食,眼下天气渐冷,却不知到哪去寻得过冬的庇护所。

听有游人聊天,说景区东北边有一寺院,名为西岭寺,香火旺盛,还有不少寺猫常年居住,俨然一猫咪乐土。

他又留心听人说寺院的位置,估摸着不算太远,但也不是一天走得到的。眼下今晚,得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

景区这一带有些假山大石,他绕着寻找合适的掩蔽处,就看见了蜷在一片黑石后面,卧在枯草丛中的伯力。

……也是被主人遗弃的猫吧。齐衡在猫舍时认得这个品种,是来自埃及的阿比西尼亚猫,优雅高贵,通常只在猫舍繁育,不会无端出现在野外。眼前这只猫似乎不大舒服,细长的四肢蜷在一起,埋着头,连陌生猫咪站在面前都没什么反应。

齐衡伸出前爪轻轻碰着阿比西尼亚猫的肩膀,猫咪终于肯抬头看他了。

——好标致的窄脸盘、大耳朵,小豹子似的美丽斑纹,一双描了眼线的渐变碧绿眼,肉粉色的小鼻头一圈深咖烟熏边。

只是这双本该很漂亮的眼睛有些没精打采,小鼻头也不怎么湿润。

“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可能就是冷,还饿。”

“你在这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布偶猫叼回来一只麻雀。从没吃过此类食物的伯力有点困惑地看看麻雀,又看看齐衡。

齐衡低头撕起了鸟毛,把剥干净的麻雀肉衔到伯力嘴边。

“吃吧,一开始可能不习惯,其实味道还挺好的。”

伯力实在饿得前胸快要贴后背了,他一口咬下去。跟他吃过的冻干鹌鹑、鲜切三文鱼都不一样,新鲜猎物的肉质更有韧性,带着血腥味,刺激着猫科动物的本能。他蹲在地上大嚼起来,不一会就吃完了一只麻雀。

麻雀肉虽不多,但腹中总算有了食物,身子就能暖和起来。伯力是短毛猫,刚从暖气楼房被扔到气温逼近零度的荒山野岭,又冻又饿了一天一夜,这会才有了生气,喵呜一声,蹭了蹭齐衡的腮毛,表达谢意。

同是天涯沦落猫。当晚两猫在假山背后睡下,齐衡把伯力挡在里面,尽量让他少吹点风。不过伯力这猫好像睡觉不安稳,长腿乱踩不说,一会就冻醒过来,缩着小脚爪发抖。齐衡没办法,往里挪挪,用自己丰满的长毛贴在伯力背后。

咪呜咪呜,阿比西尼亚猫舒服地往后拱拱,不一会又蜷起一只前腿,藏在了齐衡厚厚的腮毛底下。

这可能是齐衡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这种他曾经以为像法老一样端庄神秘的猫,本质上竟是个娇娇。

随后两天,齐衡带着伯力在附近捕猎,晚间就回到假山后同榻而眠。待伯力恢复了体力,两猫便踏上了前往西岭寺的路途。

满月照在天井中,水缸里盛着一汪明月。伯力扒着水缸沿,小爪子捞了两下,又伸出舌尖舔舔水。

嘶,真凉。

再过几天,水面就该结起薄冰了。

满足完今日份的好奇心的猫咪抖抖身上的毛。天冷了,他咖色短毛底下那层淡褐色的绒毛长得更密了,今晚也要好好舔舔,再让哥哥舔一遍脸和脖子。

他一路轻快小跑,回了五观堂内暖气底下舒适的窝。每到天气转凉,寺院便会把各处猫箱搬进有暖气的屋子,水碗也拿进屋内,以免结了冰后猫咪喝不上水。

这天乔一成回到家时,莫三哥也絮好了暖意融融的窝。

不过,令他震惊的是,站在门口看过去,莫三鼻好像正在……踩奶?

他莫三哥竟然还会踩奶的?

大橘背对着他躺在垫子上,面朝里一下一下蹬着木箱的内壁,大白爪张开又攥紧,一下下有节奏地踩着,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好似享受得很。

乔一成觉得他简直没眼看。他、他自己当了哥哥后都没踩过奶,你这么大一个猫,你好意思吗?

大橘感到身后有道发烫目光盯着自己,脚上动作停了下来。

“你,你回来啦?”

咳。乔一成低着头走过去,往自己那块垫子上一躺。

“身上咋这凉?过来哥这边暖暖撒。” 莫三鼻让出自己身子底下睡热乎了的垫子,把乔一成往里边拱。

三花猫在暖垫上趴好揣手手。

大橘猫在旁边垫上趴好揣手手。

其实莫三鼻也不好意思。他爱踩奶这习惯,哪好意思跟乔一成讲哩。也就趁人不在或者睡熟了,自己偷偷踩一踩。谁料今天就踩得太投入,乔一成进门他都没听见。

给人发现了能怎么办。凉拌呗。

莫三鼻也不晓得要说点啥,就说了自己最想说的:

“我能踩踩你不?”

乔一成此刻内心的震撼简直无以描述。他觉得自己需要站起来压压惊。

莫三鼻以为他要走:“哎别走啊,要、要不你踩我也行。”

为啥我要踩你?!!老子是只成年猫咪了早不踩奶了好吧!!!

莫三鼻也来了劲:老子从小到大都踩奶!成年猫么样啊?成年猫就没有追求快乐的权利了撒?你晓不晓得,幸福的猫生离不开踩奶!!

“那你踩门口那个石狮子去,反正你别想踩我!老子不是母猫!”

“我没当你是母猫。老子不踩母猫,老子就要踩你。”

两只猫咪同时扑向对方。

乔一成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刻全都气得打了结,抡起白手套就往莫三鼻嘴巴上的那撇胡子毛招呼。大橘皮糙肉厚,根本不闪避这一通喵喵拳,还把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直往乔一成眼皮底下拱,咕喵咕喵地张嘴啃他。

你是条狗吗?啃什么啃!乔一成被咬了一耳朵口水,白手爪往他三哥脑门上一按,阻止这大猫头继续打乱他的作战节奏。

五个指甲伸出小尖尖,刚好穿透橘猫头上密密的短毛,抵住暖呼呼的皮肉。

莫三鼻眯上的眼张开一条缝,就看见他家三花猫蹬鼻子上脸,小爪子尖尖半伸不伸,两只耳朵贴着脑瓜皮,一副受气样。

莫三鼻伸出白爪一勾,扫过乔一成支撑在地上的那条前腿。三花猫瞬间失去平衡,腿上一发力,整个上身立起,两条胳膊往莫三鼻脖子上一搂,搂住脖子把猫扑倒,压在身下。

大橘猫却不急着反抗,反倒挺享受。毕竟乔一成主动跟他肚毛贴肚毛,这可是头一次。

……嗯,他家乔一成可真好看。远看不惊艳,近看特耐看那种。小白下巴肉乎乎的,粉鼻头的形状有点圆,胡子还那么密,每一根都像他见过的某种花的银色长须一样闪着光。还有这耳毛可真长,跟个山猫似的。都说猫越聪明耳毛越长,那他家乔一成肯定是要成精的那种……

成精的乔一成并不知道这橘猫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瞧他这副呆头呆脑还好整以暇盯着自己打量的模样,就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伸爪。

盯着他打量的大橘开了口:

“我不稀罕母猫,我就稀罕你。”

后来回想,乔一成也不知自己是气得糊涂了,还是被这一记直球打晕了头。总之,他做出了一件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事。

他慢慢站起身来,一个前爪踩在了莫三哥雪白的胸脯上。

随后,另一个前爪也踏了上去。

他想他应该是想把这可恶的大猫推开,要不就是想要使出一套花猫拳。总之他不是……

算了,反正现在这些也不重要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身体里的开关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

踩奶真他喵的是猫生幸福的源泉。

两个猫叠着踩完躺着踩,对面一倒,眯眼伸腿,四只白手套互相往白肚毛里一踩,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乔一成忘记在哪学过,他三哥这种白肚皮的橘猫古时叫做“金床银被”。

莫三鼻也听说过一句:三花于归,宜室宜家。

古人诚不我欺也。

他三哥的胸脯可真厚实,这大棉花被子似的肚皮蹬起来可真带劲。

他三花的小白肚毛可真顺滑,又柔又韧还带着香味,真让猫欲罢不能。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旁边箱子里的四美悄悄问三丽:“大哥和三哥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吵完架猫呼噜就打得跟煮水似的。”

三丽小声说:“嘘,大哥跟三哥这是感情好。”

二强在一边翻了个身:唉,大哥也不能永远都是我们几个的。

四美枕着手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大哥这是谈恋爱了!”

二强心想他没意见,三哥挺好的。三丽说:“其实我觉着,大哥跟三哥早该在一起了。之前我们几个都小,大哥整天围着我们转。现在我们身量见长,也有人给我们做了单独的新猫屋,正好让大哥和三哥有个二猫世界。”

另一边的垫子上,乔一成正被莫三鼻舔得晕头转向。橘猫的呼噜声中,几个弟妹的窃窃私语还是漏了几句到他耳朵里。

……小崽子们。

(六)

西岭寺落下了第一场冬雪。薄薄一层,给地面和所有建筑都裹了层糖霜。清早阳光下,整个寺院都银闪闪地光芒万朵。

乔一成没见过雪。他出生时,上一个冬天的雪已化尽了。于是他蹲在檐下,惊奇地看着雪花打着转从天而降,又伸出爪垫轻轻往雪地上一按。

一个梅花印。

呼,凉的啊。猫咪倏地收回爪子。啥?脚湿了?这玩意怎么还会化水?

再踩几下,挨个脚印看看,聪明猫乔一成已经弄懂了雪会化水,就像冷天水会变雪的道理。

他回来捧着爪舔,五个脚趾豆张开,粉红舌尖挨个伸进爪缝里,把渗进去的水舔干净。

喵——

扑通一声,一只硕大的橘猫从屋顶上跳下来,扑噜扑噜甩甩毛尖上沾的雪花,四蹄踏雪而来,在奶油糖霜般静谧的院子里踩下一串猫脚印。

莫三鼻巡视领地归来,亲热地跟乔一成碰碰鼻子,挨着他坐下,也舔起了脚。

二强跟三丽醒了,兴奋地跑进院子里踩雪,边踩边缩脚,四美听得也不睡懒觉了,囫囵吃了几口猫粮就加入了玩雪的队伍。

老婆孩子热炕头。

莫三鼻舔完脚,跟乔一成靠着在檐下一倒。两个猫转头相对,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互相舔起了脸。谁都不愿意缩回粘在对方身上的舌头,一个使劲舔着另一个额头上的橘色M纹,另一个就羔羊缩进牧羊人怀里似的,边低头享受边舔着对方脖子上白绒绒的白围脖。

太阳升起来,地面上的一层薄雪很快化了。建筑顶上、草间树梢上的那些还洁白地银装素裹。

快雪初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什么呢?

反正伯力认为,最适合跟他家齐衡出去串门去。

伽蓝殿那边有棵白皮松,顶着雪肯定很好看。

于是两猫愉快地决定了,去伽蓝殿找井然和小贤玩。伯力翻翻家里那些吃不完的零食,叼出几包来,直跟齐衡说:快快,把这些吃的带上,正好当伴手礼。

上次收养齐衡不成的年轻人抱了另一只猫咪回去,竟还念念不忘地寄来一大箱零食,指名要给后院那只布偶猫。

典座收到快递便照单执行,把一百包冻干零食整箱搬到齐衡的木箱旁。

齐衡很是困扰。他对这东西并没多大兴趣,无端受人恩惠,自己又不想给人收养。反正,就挺尴尬的。

他家伯力走过来闻闻,腮帮子在纸箱上磨蹭几下,叼出一包冻干,前爪踩住,歪头一扯,包装袋就开了。

“人类给我们买东西是天经地义,不用不好意思。”

伯力舔舔嘴,开始啃那只冻干鹌鹑。

哼,齐衡哥哥还差点被这个人类给抱走了。你说你都有猫了,以后就别惦念我哥了。

鹌鹑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

总之,这箱零食有一半进了伯力肚里。剩下一半,他新鲜劲过去,搁在那也懒得吃,就干脆拿来会友。

伽蓝殿前,那株白皮松的树冠正在窸窸窣窣地抖,碎雪哗啦啦地掉下来。齐衡与伯力来到门前时,一只乌云盖雪的猫正从树中跳下,身后松枝弹起,又是一阵雪珠如雨。

“阿贤。”

拜垫上坐着的纯白安哥拉猫唤他一声。那乌云盖雪的猫咪就四个小白爪颠颠地跑过去,翘起屁股,前腿抻抻,在拜垫上一顿好抓。

“齐衡,伯力,你们来了。”

“哟,大冷天的,还特地带这些东西来,快进屋快进屋。” 杨修贤一只猫爪搭着那雕花木门半开的门缝,用身子开了门。井然接过齐衡衔着的两袋冻干,四个猫从伽蓝殿门鱼贯而入。

这伽蓝殿是间单层小殿,正中供奉着三尊塑像。佛教历史上有给孤独长者以黄金铺地,买下祇陀太子的花园以做佛陀道场的故事。而这三尊塑像,就是给孤独长者、祇陀太子和当时的国王波斯匿王。

或许是这几位护法不如观音地藏等诸大菩萨广为人知,又或许是伽蓝殿位置较偏,香客们往往几间大殿拜过去,就错过了此处。由于门庭清冷,殿内一半空间做了储物之用,闲置的桌椅板凳、蒲团幡盖等物便靠墙堆放。

这堆杂物简直是杨修贤的游乐场。

只见一条黑色猫影蹿上蹿下,一会在椅子背上飞檐走壁,一会又挂着幡盖上演杂技。伯力纵身一跃,跳上一叠蒲团,隔空跟杨修贤对打胡闹。

井然和齐衡无奈对视,都习惯了。

不过今个儿天冷,我们也活动活动吧。井然踢出一只亚麻绳缠成的小球,跟齐衡玩起了蹴踘。

体型硕大的布偶猫,披着一身洁白长毛的安哥拉猫,平日里高贵冷艳的两个主子踢起球来可毫不含糊。齐衡左脚带球,绕过桌子转角速度不减,再对准桌洞正中右脚一记远射,球将将离地,飞出一条完美弧线。那头的井然飞身接球,原地翻滚一圈,起身带球跑至场地东侧,朝着对角线方向一脚踢出。半空杂耍的两个猫看得心痒难耐,也下来加入蹴踘大队。伽蓝殿内一时猫影交错毛飞球跳,好不热闹。

最后那只球卡在了一堆板凳底下。液体猫杨修贤仰面蹭进去,像只大耗子般一顿鼓捣,将那玩得脱了线的球叼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平局平局,下次再战。

几个猫到水盆边喝饱了水,又吃了些饼干,在蒲团上一字排开宴坐,边理毛边休息聊天。

齐衡仰头端详北侧墙上那面壁画。这面墙边没有杂物堆积,壁画完整地露出来,依稀可见画的正是波斯匿王、祇陀太子与给孤独长者敞开金光遍地的道场,恭请佛陀说法。菩萨海会云集,诸天护法空中围绕,天雨香华,歌舞奏乐,天龙八部、人非人等,一时无数大众作礼围绕。

“那画上共有一百一十六个人物,还有八只猫。” 杨修贤卧成扁扁一条,勾起半边身子舔着毛。齐衡蓝眼睛眨眨,上下寻找着画中猫。

一只,两只……这头是虎还是猫……

这壁画里的猫形态各异,有的团于树下作闻法状,有的猫面人身作飞天状,一时要找齐八只,还真有点难度。

“瞧,那两层楼阁后面还有个黑的。” 伯力眼尖,扒拉扒拉齐衡,找出了最后一只。

杨修贤咪呜两声,表示你们眼力很是不错。

伯力却不解问道:“那一百一十六个人物,你又是怎样数出来的?”

猫咪对数字不敏感,简言之,就是不识数。寻常猫咪数到八已是智力超群,一百一十六这庞然大数,简直令猫不可思议。

杨修贤玩着自己的黑尾巴尖,好似在思考要从何说起。井然索性替他答了:

“之前那几个拜垫,就是这么坏的。”

旧拜垫是黑色人造革做成,里边包着海绵。杨修贤数一个数,就在上面抓一道。虽然这浩大工程十分容易半途而废,因为人造革手感太过令猫着迷,抓着抓着就停不下来了。

“幸好我在那两块垫子被换新之前数完了,你瞧瞧,这新垫子是麻布的,虽说耐抓吧,画个画还是挺不方便的。”

杨修贤这猫颇具艺术天赋,和他家爱好建筑物的井然搭成气质迥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对。

井然走到殿中的大楠木柱子上蹭蹭,照例给它蹭上自己的气味。

西岭寺几经战乱数度重建,这根巨大木柱不知是哪个朝代保留下来,历尽沧桑而不腐不朽。如今的伽蓝殿主体结构仍依它而建,延续了唐代木建筑的风格,柱、额、斗拱、出檐皆雄健洒脱,墙壁门窗以土红色涂刷,古朴庄严。杨修贤就出生在正对着那面壁画墙的杂物箱里,是土生土长的寺猫。而井然是他出门采风时拐回家的。

井然会出现在西岭寺附近纯属意外。彼时他在设计院进修的歪果仁主人要回国,送了一圈猫都无人愿养,门房说我先替你养着吧,啥时候有人要我再送走。

然而性格高冷的井然跟院子里一众流浪猫咪格格不入,门房放的猫粮常常被偷,肮脏水碗里的水几天不换,更没有个干净地方给他睡觉。

忍了几星期后,井然决定出走。

他搭上一辆印有猫粮广告的公交车,坐到终点站也并没有人发猫粮。肚子饿得有些丧气的井然四周望望,青山掩映间似有红墙金瓦,倒像主人以前画的那些图纸。

他朝那亲切的建筑走去,就巧遇了跑下山门的杨修贤。

傍晚时分,齐衡与伯力辞别了伽蓝殿的两位主人。夕照把地上的猫影拉长,他俩走着,影子在青石板上、在大银杏树上和红墙上交织。

“每个猫都有一段故事呢。” 伯力说。

“嗯。” 齐衡想,大千世界,他遇上了自己的那半故事,何其幸运。

    (七)

    每年农历腊月初八佛陀成道日,西岭寺都会准备上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免费结缘给人品尝。远近信众来赴腊八粥会,热闹非凡。

    提前几天,香积厨内就开始忙碌,将红豆、莲子、芸豆、糯米、花生、红枣、白果等食材选好。红枣挑个大的洗净晾干,白果去壳后蒸熟备用。提前一晚,再将各种材料淘洗干净浸泡过夜,天不亮典座就烧起大锅,热气蒸腾里整盆整盆装着的各色米豆果干纷纷下锅,香积厨中米香缭绕,真宛如《维摩诘经》中那众香佛国,闻之成道。

    而这人类世界的忙碌之外,天井一隅的寺猫们在自己的小天地中也开着腊八会。

    二强津津有味地啃着一颗冻干三文鱼。嗯,齐衡跟伯力家这百宝箱里的东西真够丰富,有整只鹌鹑不说,现在拆的这包混合口味,他能尝出来的至少有五六种味道。

    人类可真能折腾,做个吃的这么花样百出。乔一成每样尝上几块,还没吃正餐肚子都快饱了。

    “人类那是为了讨好他们家里的小猫咪。” 四美边吃边喵,不耽误口齿清晰。

    “听说还有一种职业叫体验官,” 二强说:“什么试吃个新款猫粮啊,试用一下自动猫厕所啊,再给人类拍拍照,就能上广告。”

“那叫明星。” 四美指指包装袋上印的英短跟波斯猫。二强“哦”了一声,叼起一块鸡胸肉冻干继续吃。

四美却端详着那广告上的明星嘟囔起来:“话说这明星猫,也没我大哥跟三哥好看呀。”

三丽凑过来看:“可能都是有来头的猫吧,不是我们这样平民百姓家能当上的。”

“那齐衡跟伯力哥那么帅,品种也有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颠倒众生富富有余。”

“那叫‘绰绰有余’。” 乔一成顿时觉得自己头上的白毛又多了几根:“人家那是享受自己的生活,不稀罕给人类打工。” 

哦。乔四美又瞅了两眼包装袋,少女心中暗自决定:以后要找伴侣的话,一定要找个漂亮的。像他大哥这种细水长流的好看也好,像他三哥那样充满男子气概的也好,又或者有齐衡哥的神仙美目,再不就是伯力哥的异国情调……反正,至少也得比广告上这两只好看。

齐衡跟伯力坐在门口看对面屋檐下僧众忙来忙去。莫三鼻和乔一成也走来坐下,几个小的还没吃够,在零食箱边继续自助。

齐衡道:“二强、三丽和四美身量又见长了。夏天出生的话,算来也到少年期了。”

伯力叹道:“把这三个小的拉扯大,你们两口子可真不容易。”

“……见笑了。起初那段时候青黄不接,多亏你们关照了不少。”

“不必客气。我与伯力也受过莫三哥的关照。”

乔一成就问莫三鼻:“我还没听你说过呢?”

莫三鼻身子团成个长方,两个白手套在胸前厚实的白围兜里揣好,胡须抖两抖,那橘绒绒肉乎乎的胡子座也跟着动。

“算不得啥关照,他俩刚接手五观堂这块地盘那会儿,有不死心的猫来瓦架,我见那群没教养的个个都欠揍,就下场去把他们揍了个够。”

虽没见过莫三鼻动真格的打架,乔一成一早就知道他三哥能打。猫与猫之间有体格威慑,也有气场压迫。但回想起来,乔一成心目里莫三鼻的形象仿佛除了橘头憨脑,就是留给他的软乎白肚皮和响亮到木箱都能跟着共振的咕噜声。

他不仅从来没怕过这只战斗力超群的大橘,现在家里还都是他凶莫三鼻。

这就是缘分吧。

说起一年半之前五观堂那场大战,二强三丽和四美都来了精神,跑过来排排坐好听故事。

齐衡与伯力初来西岭寺时,栖身于一隅偏殿,跟另外两只猫共享一处食盆和水源。后来,原五观堂的老猫主预知自己时日将至,寻思着将这块宝地交与有眼缘的猫,就看中了齐衡伯力一对。

老堂主带着他俩巡视了地盘,交付了家中物什,又跟周围猫口打了招呼,就在当夜离开五观堂,从此再无踪迹。

 五观堂中心地段归了齐衡伯力所有,周边居住着的几只猫就蠢蠢欲动起来。

“老堂主要托付,也该首先想到咱们几个吧!那两只新来的,凭什么白得好处!”

“看那两只猫,一个文质彬彬,一个浑身精瘦,估计都是不能打的。”

“还是什么品种猫,家里养的,能打过咱们才怪。一看那长毛的还那么白净,估计刚被扔出来没两天还哭鼻子呢!”

“那就这么定了,明晚夺地!”

几只挑衅者却彻底低估了两位新主的战斗力。

进门叫了一句“小白脸”的奶牛猫被伯力一爪子挠破脸,阿比西尼亚猫一下战场,身影舞得看不清出招路数,却招招见血,活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

齐衡君子虽不呲牙张爪,一记勾拳打出去,试图来扑他的大狸猫就被揍得仰头连退几步。齐衡借机将对方摔倒在地,那狸猫仰面哈气,张牙舞爪竟朝齐衡眼睛招呼。齐衡偏头一闪,又给了这家伙结实一拳。

随后数个回合,狸猫一伸爪子,就被齐衡狠揍一拳。那猫几次扭身蹬腿试图占据上位,每回都被齐衡瞬间扭倒。

狸花猫简直怀疑猫生。不是娇生惯养据说还性子软到随便捏的布偶猫吗?这拳头怎么这么硬?这胳膊腿劲怎么这么大?

齐衡摇摇头,我可不是徒有外表的花架子。布偶猫位列体型最大的猫咪之一,你以为我只是毛长吗?

几猫单挑不成改变策略,前后左右将齐衡伯力围在中间,呜呜吼着蜂拥而上。齐衡与伯力将背后空门交与对方,一猫扑向一边的入侵者。

一场群殴下来,所有猫都挂了彩。奶牛猫被伯力挠成个花脸,大狸猫豁了第二只耳,另两只黄白花猫一个破了爪,另一个鼻尖嘴巴肿起,活像捅过马蜂窝。

天快亮的五观堂里,伯力小心地舔着齐衡耳朵前边被抓出来的一道小口子。肉粉舌尖轻轻卷过去,布偶猫奶咖色的长长绒毛被舔得贴在额上。

伤口舔好了,伯力又凑过去舔耳朵,小舌头伸进耳朵窝里,长耳毛不一会就给舔得湿漉漉。齐衡痒不过,一手托着伯力前爪一边躲。伯力那只前爪劈了两个指甲,他刚给舔好的。

第二天,首战告败的几只猫找来一群帮手,众猫只道五观堂耗子大到能从天上掉馅饼,给领头的猫一忽悠,就磨爪擦掌准备去大闹一场。

伤了一只爪的伯力下场战力不减,一身悍气,又扑又咬根本没有猫近得了身。然而毕竟昨天已经一番消耗,此时遭遇车轮战,体力渐渐不支,脚下步法露出疲态。

齐衡此刻早已抛下温雅外貌,张开两爪凶狠攻击。无奈来者众多,他和伯力还被阻在堂屋之外,屋内水碗食盆已被打翻,小窝狼藉一片。伯力气红了眼,纵身就要扑过去厮打,齐衡拦腰抱住他:“伯力,不可!我们在此处若是不敌,还可脱身,你过去便正中他们圈套!东西要砸便让他们砸,以后再收拾就是。”

众猫占据天井,将齐衡与伯力步步逼退。齐衡顾及伯力伤势,正想着曲线救国之计,一道橘色的硕大身影忽地从屋顶一跃而下。

那橘色大猫四蹄踏雪,咚地一声落地,正落在天井中群猫对面。

猫咪脚上肉垫沾地无声,这位上来闹这么大动静,除却三分因为重,还有七分是故意:

“我当西岭寺是什么名门正派,原来这里的猫也做强盗。一个打不过四个来打,四个打不过一窝来打,既然你们都这么欠揍,老子今天就大发慈悲,来啊,找揍管够!”

齐衡和伯力均是一愣。这橘猫他俩见过,是刚来寺中不久的一头雄猫,叫莫三鼻,平时多在前院活动,今日却来他们这拔刀相助。

“莫兄,敌众我寡,一时胜败不足挂齿,这院子我跟伯力以后再夺回来便是。”

“就这么几只猫,十分钟就打完了。” 莫三鼻说着向前几步,喉中呜嗷狮吼,绷紧身体准备发难。

伯力拉了齐衡:“咱们三个摆成锥形阵,一块冲进去!”

齐衡心想就我们三个怎么摆锥形阵。莫三鼻霎时跃起,齐衡赶忙与伯力并肩齐冲,三只猫一举将猫群冲散,气势大振。

大橘猫不仅战力超群,脑袋也挺好使,不是冲上去一顿蛮打,而是先扑倒领头那只狸猫。两猫各用前腿抱住对方脑袋,在地上扑腾翻滚。无论对方怎么蹬,莫三鼻就是不松爪,铁钳般的两条胳膊勒住对方脖子。

橘猫体力占据上风,十几回合后,看似两猫仍旧舞狮似的在那翻滚,实际狸猫已没了力气,被莫三鼻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摔打。

狸猫脖子被卡住,又被摔得头晕脑胀,两条前腿不禁松了劲。莫三鼻趁机抡上几爪,狸猫昨天被伯力咬豁的耳朵又流了血,顿时呜嗷惨叫着挣扎败退。

另一边,齐衡与伯力也收拾了两个挑衅者。莫三鼻打完领头猫再打其余不服者,专挑面相凶体格大的,连着撂倒几个后,冲着剩下的猫喊:

“还有不服周的莫得?都一块上!不是爱以多欺少么?快让老子再见识见识你们的优良传统!”

底下早有猫惭愧欲走了。西岭寺猫向来有通灵性的美谈。恃强凌弱、野蛮抢夺,那是外边野猫才干的事。

而且哪里凌弱了啊。自己不知脑子搭错哪根筋,便宜没占到,还白白挨了一顿揍。

于是众猫作鸟兽散,牵头的狸猫也悻悻而去。五观堂两位新主重整家园,自此无猫再敢来犯。

乔家三个听得张大眼睛眨也不眨。想不到五观堂还有这么一番惊心动魄的往事,而且三哥和面前这两位都这么飒。

四美就问莫三鼻:“三哥,这么说你是和齐衡伯力差不多时候来的西岭寺了?那你以前是干嘛的啊?”

莫三鼻想了想:“寺院里的功德堂,晓得撒?”

四美点点头。功德堂,就是西方三圣殿里那个摆放往生者牌位的地方。

莫三鼻就接着说,我以前在的那个地方,牌位比功德堂还要多几倍。人往生了送进去,骨灰装在一个个小盒子里,逢年过节有人拿出来,在院子里祭奠祭奠。

粥香四溢的小院中,熬煮三个小时的腊八粥已经出锅。僧人们先盛出一碗供奉佛前,余下的装进大桶挑起,准备去大雄宝殿门前广场施粥。最后一位出门的僧人给猫咪的水碗换上清水,二强走过去嗅嗅,仿佛对这腊八粥十分好奇。

于是僧人盛出一碟米汤,头顶黑花的小白猫舔舔,其他几个猫也走过来舔舔。

信众们在大雄宝殿门前的广场上排起了队,今年的腊八会即将拉开帷幕。

留下一院猫咪撒欢的五观堂内,四美支起小手,三丽端庄坐好,二强趴在纸箱上,听莫三鼻讲他来西岭寺之前的故事。

    (八)

    莫三鼻出生在城西殡仪馆后面骨灰堂的大院里。

    骨灰寄存处的小格子编号从一直到两千多,一年到头总有人来祭奠。而这座城市祭奠亲人的讲究,除了有香三炷有酒一杯之外,还要准备些熟食饭菜,有鱼有肉,才算尽到心意。

    这些食物在使用过后被工作人员统一倒进垃圾站,就养活了院里十几二十只猫。

    莫三鼻的母亲教过他捕猎技巧。只是没待教全乎,母猫出门被车轧死,留下才三个月大瘦小的莫三鼻。

    这院里的猫强者为尊,撤下来的食物,地位高的猫要先吃,其余猫咪跟在后面拣剩,最不济的,连鱼骨头都啃不上,只有挨欺负的份。

    莫三鼻一开始压根抢不过大猫,干脆自己磨练捕猎技能,反正这里剩菜多,老鼠也多,想要果腹还是能够自食其力的。

    院里的猫大体分成两派,各有一猫统治其他猫众,彼此和平的时候相安无事,若遇到哪个猫冒犯了对方利益,就来一场猫斗,时不时还上升为聚众打架。

    莫三鼻不属于任何一派。不是因为大佬看不上他,相反,两个猫头子都想将莫三鼻收入自己麾下。这小猫崽不仅靠自己捕食就把自个儿养得蹭蹭长壮,而且还是橘的,前途不可估量。

    但莫三鼻对这些没兴趣。打架那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谁愿意没事打架呢。吃饱了肚子他宁愿爬到水泥台子顶上去晒晒太阳,再不就蹲那几棵松树底下玩玩长虫。他想自己也不是养活不了自己,不吃你家的食也罢。

    然而我不犯人,人要来犯我。两边的猫不时来挑衅一番,似乎不满意这只橘猫谁也不服我行我素的作风。莫三鼻的打架本事就在野猫们三天两头的斗殴之中迅速磨练成熟,不到一岁便打遍殡仪馆大院,有点记性的猫都不会再去惹他。

    他也已经长成一头体型壮硕的大橘,因为常常自己捕鼠吃,浑身皮毛油亮,金丝抖擞,深琥珀色的漂亮斑纹从头缠到尾巴尖,四个白脚爪跑起来虎虎生威。

    身上不是没有疤,都给一身密实橘毛遮在底下,脸上由于战术过硬加上一点运气,打了这么些场也没破相,只在眉骨那里留了道痕迹,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纸碟子里摆的炸小黄鱼、酥骨鸡、风干香肠、五香鸭掌……现在他想吃哪样,直接过去挑就是,没有哪个猫会表示任何异议。不过莫三鼻从小已经习惯了野食,人类烹调的东西左右尝尝,不是咸就是油,他偶尔吃吃,权当调节口味。

    第二年寒冬将尽时,莫三鼻满了一岁。满院猫咪之间都流传着一个令猫不安的消息:殡仪馆要搬迁了。

    莫三鼻仔细回想,他还在猫妈肚毛里踩奶那时候,大院中仿佛就传过一次这个消息。猫妈未雨绸缪地拼命训练他生存技能,也就是在听说这传言之后。

    上次的传言不了了之,这次却是动了真格。

    随着城区扩大,殡仪馆占据的这块地段早就与周边发展无法同调,几次搬迁未果之后,这次终于得以动工。

    一切要赶在清明节之前完成。骨灰堂中的骨灰联系家属开始移往新址,每天院内吵吵嚷嚷,祭奠一下子少了很多。部分猫咪已经开始商议搬去附近小区,莫三鼻在这里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对人类的小区也无甚兴趣,就在殡仪馆院里继续住着。直到有一天挖掘机吊车开进大院,这里彻底住不下去了,他才走出了他出生的那片灌木丛,穿过满院尘土,开始了浪荡生涯。

    莫三鼻睡过街心公园,混过饭馆后院,在小卖部老板那吃过奶油面包,也在医院后街那些脏兮兮的垃圾桶间逮过老鼠。每个地方他呆上一月半月,就溜达着再去下一处。或许是这些地方总不及最初那个大院宽敞,他呆不习惯,又或者是渐渐热起来的天气想让猫四处游荡,他穿过了小半个城市,从西南走到西北,最后在夏日正好的时候,来到了西岭寺。

    太阳底下走了半日的猫咪十分口渴。山门处就有一泓泉水,是猫咪最喜爱的活水。莫三鼻蹲在水边喝了个够,站起来抖抖浑身的毛,阳光下顿时飘起一场金色蒲公英小雨。他抻抻两条前腿,迈进山门。

    寺中绿荫掩映,建筑古香古色,比他曾经生活的院子不知大了多少倍。他踩着石砖逛遍了每处殿堂院落,发现这里的猫多半悠闲自在,不似一众野猫有争食掠地之忧,猫粮专有人喂,甚至还有十分像样的猫窝,也是专有人做。

    莫三鼻在这里住下的第二个月,就路遇了五观堂那场大战。看来哪里都有贪心不足的猫,觊觎别家领地。对付这种家伙怎么办?打呀!从小他莫三哥别的不济,至少拳头够硬。一个锁喉加上大橘体重,来殡仪馆挑衅的刺头猫都得老实就范。

    于是那场保卫战以后,全寺的猫都知道了前院法物流通处那片来了只惹不起的大橘,跟后院的布偶和阿比还是一伙的。此后莫三鼻每每出寺逛悠,短则数天,长则两月,他的窝也无猫敢睡。

    直到上个夏天,乔一成一家无知无畏地住进了这里。

    齐衡与伯力听完皆是感慨,莫三哥阅历如此丰富,早年识遍人间百态,壮年又有幸寻得猫生安稳。莫三鼻说彼此彼此,你俩不也流浪过的。

    乔一成在三哥旁边安静舔爪,这一段往事他零散地听三哥讲过其中一些片段,今天从头到尾连了起来。原来三哥没了母亲那时比他还小,原来他这番体格和彪悍技能果然是生活逼迫而来……乔一成悄悄往三哥那边挪了一小步,白手套往他三哥爪上轻轻一按。

    莫三鼻的大白爪登时得意得盖在三花猫雪糕似的前脚上。乔一成抽了手去踩他,三哥又盖上来。

    两个猫为“谁的猫爪在上面”闹得像两只幼稚园小猫咪。乔一成眉毛直翘,说人家都看着呢,莫三鼻胡子抖抖:我屋里的摸个手还不让啊。

    四美回味着莫三哥的传奇经历,不知又脑补了什么,忽然发问:

    “三哥,外面的猫有好看的吗?我是说男猫,就,有没有比我哥还帅的?”

    “莫得。比你哥好看的上哪找去。”

    四美觉得她得换个方式问:“那有没有除了我哥之外特别好看的那种?比如鼻梁要高、眼睛颜色要正、最好耳朵再……”

    “乔四美,你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大哥你干嘛就知道凶我!三哥你快说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哪片的猫长得最漂亮?”

    可是莫三鼻的回答十分令少女乔四美失望:“外头的猫?不说个个歪瓜裂枣,你想找个全须全尾的都难。豁耳的,打架打瞎一只眼的,身上生疥癣的,得了口炎天天流口水的……”

    莫三鼻这番略有夸张的话显然令乔四美深受打击,趴在那皱起小鼻头。莫三鼻说,寺里好看的猫就有不少啊,等你长大了看上哪个,哥给你牵线去。

    乔一成就说:乔四美你才六个月大,别整天老想着谁家的猫好看。早恋不可取,你给我先把身体基础打好,墙缝里的蟑螂你都抓不利索吧?回去给我每天至少上下跳一百次,再绕着院子跑二十圈……

    被大哥耳提面命的乔四美跑了两个星期圈,也总算逮住了一次她最不擅长的壁虎,高兴得叼着那半截壁虎尾巴跑到大哥跟三哥面前,说我乔四美这下可算毕业了!

    行。乔一成说,挺好,初级捕猎技巧算是毕业了。往后没人喂你也饿不死了。

    谁料省心的日子没过几天。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乔一成起床后发觉屋里安静得紧,二强和三丽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

    乔四美离家出走了。

    雪地上留了一堆歪歪扭扭的记号,三丽看了半天,说,四美说她要去雪域高原看最美的风景,邂逅最帅的公猫……

    乔一成觉得自己脖子上的白毛已经快要长到头顶了。自己就算是只九命猫妖,也经不起这多折腾。

    三丽小声问,大哥,怎么办。

    “不怎么办。不管了,爱上哪上哪去!”

    话虽如此,乔一成看着外头厚厚的雪,还是默默认了命地准备出门。

    莫三鼻蹲那看了四美留的画,说这处“雪域高原”八成就是寺院里的藏经阁,位于整个西岭寺最北端,要上百级台阶,平日里那边猫粮放得不勤,不过常住猫也是有的。

    还好,乔四美还没出寺院。然而那边接近山林,万一遇上野狸子或是老鹰,也十分危险。

    而且这小猫崽子,该不会真是寻找什么爱情去了吧,这还没到发情期呢!

    “那边的常住猫是什么样的猫?” 乔一成问。

    “你莫急,我敢打赌四美跟他肯定谈不起来。”

    两只大猫匆匆吃了些食,就一路快走着奔藏经阁去了。

    (九)

    白雪覆长阶。两只猫咪拾级而上,八个雪白脚爪印下两串长长足迹。

    乔一成四个爪冻成白雪糕,又不能舔,舔了会结冰,只好硬着头皮憋着一口气继续走。

    他在前面走得飞快,莫三哥紧跟身后。两猫爬上最后一级台阶,一栋重檐歇山顶式的二层建筑便在眼前了。

    藏经阁一层供奉佛像,二层划分数个区域,中央大厅为阅览室,其余区域都按照经律论三藏的索引顺序摆放经书。

    佛教典籍浩如烟海,一列列立柜书架一眼望不到边。乔一成与莫三鼻沿着那些一模一样的书柜找过去,专看柜子底下和顶上,哪里可有猫咪藏身的踪迹。然而直到他俩彻底转向,也没发现猫影半个。

    乔一成喊乔四美喊得嗓子哑,莫三鼻说,你先省省力气,看样可能不在这楼里。

    “也就这藏经楼里暖和点,外头连个猫影都没有,小野猫崽子还能跑到哪去。”

    “刚才进来的大屋子,那里好像有猫睡的箱子,咱再找一遍去。”

    莫三鼻指的是阅览室。藏经楼过于空旷,暖气力有不逮,冬天唯一热乎气足些的地方就是那间阅览室,猫窝也就被搬到了室中一角。

    两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书架迷宫走得猫晕头转向,每架都一样,猫咪平时在野外认路的技能完全用不上。

    乔一成说,沿着墙走吧,找到门就出去,一间间屋子互相是通的,一直走应该就能到阅览室。

    莫三鼻低头嗅嗅:这条通道咱刚才走过的,就往这个方向原路回去。

    这回每走过一段路,莫三鼻就在书架上或门框子上使劲蹭腮毛,留下橘猫特有的气味。两猫开启走迷宫记忆模式,不一会便沿着浩瀚的般若部走到了阿含部,又穿过一扇门,大橘猫在门框这边蹭,三花猫在门框那边蹭,活像门口一对猫狮子。

    就在乔一成的耐心条快要到底时,阅览室的暖风扑面而来。他忙跑到猫窝那,一只寻常木箱,里边却不像常有猫住的样子,倒是旁边的纸箱里絮着垫子,四处沾满猫毛。

    ……看来这里的主人是只黑猫。

    一根杂毛也没有。他仔细看过,没有三花猫来过的痕迹,屋里也没有乔四美的气味。

    那边莫三鼻也搜寻了桌椅板凳底下,整个阅览室空空如也,除了他俩之外就没个生物。

    咕咚。乔一成往木地板上一躺。他又气又累加上着急上火,此刻十分需要静一下。

    咕咚。莫三鼻也往木地板上一躺。他家三花子每到这时候脾气都暴躁得很,五分钟之内不能打扰。

    只是这大雪天的,裴文德去了哪儿呢。

    莫三鼻跟这藏经阁的主子见过两三回,认识,但不熟。想来那黑猫的性子也有一股别扭劲,和他家乔一成有点像又不一样的别扭。莫三鼻寻思着就心头一热,起身挪几步,熟练地贴着乔一成一倒,猫舌头卷着就往鼻子眼睛上舔。

    三花猫的小脸盘几下就给舔湿了。他三哥总是这样,凑过来就劈头盖脸地把他一顿舔,还眯着眼睛打着呼噜,自动屏蔽可能的一切抗议。乔一成简直快被舔离地面,白手套下意识地攥成猫猫拳,想揍人和想踩奶,一时矛盾。

    莫三哥却舔得十分专注,舔完腮边舔脖子。乔一成的毛色复杂美丽,身上并不是大块的黄白黑相间,而是黄狸花、黑狸花和玳瑁色参杂,肚皮跟胸脯还有脖子那圈都是雪白的,像围了一条白围脖。

    乔一成扬起脖子,嗓子里不自觉地发出咕噜声,喉咙底下那片白绒绒的毛振动着如同鸟羽。他一只爪搂着三哥厚实的后颈,这家伙,背面看起来根本没脖子,不像他自带狐狸围脖buff却常常只有项圈效果。三哥顺着舔上来,刚才踩得冰凉的脚垫麻酥酥地舔上一会就暖和起来。两猫都是白手套,乔一成细胳膊细腿,半截糯白,像南方人爱吃的年糕棍,三哥壮实橘狸花臂底下的胖乎乎大猫蹄则活像北方刚出锅的白馒头。

    互相舔毛有恢复状态的奇效。两猫黏糊了几分钟,都感觉像是休息了一小时。乔一成的坏脾气烟消云散,莫三鼻的发愁捉急也抛之脑后,当下抖抖毛站起来,再接再厉下楼找乔四美去。

    雪后天色极蓝,藏经阁周围更显空旷。凭栏而望,半山白雪茫茫,身后针叶林黝黑肃穆,再配上红墙白栏金瓦的楼阁,确有雪域风光。两猫绕楼找了一圈,莫三鼻一道呜嗷喊着,喊得口干舌燥就舔些避光处落的新雪解渴。

    最后,他们又绕回到楼前,乔一成说,上山再找一圈,再找不到就不管了。这小崽子命大,从小就一个猫到处跑,我管不了了。

    莫三鼻说你莫发愁,我让寺里相熟的猫在他们各自的地盘都找找,再叫上几个体力好的一块上山分头找……这正说着,藏经阁的正主回来了。

    一只浑身纯黑的猫踏雪而来。那猫瘦长,却能看出一薄层肌肉随着步态流动,只是不同于寻常黑猫油光水滑的质感,这只猫线条锐利,走路的姿态也仿佛黑衣捕头夜行办事,毫无猫咪悠闲放松的日常神态。

    “裴文德,正好你回来了。我们来这找我们家四美,昨天夜里跑的,说是要来藏经阁……”

    “你们家四美?”

    “对……哦,这位是我家乔一成,走丢的乔四美,是他亲妹妹。”

     乔一成与那叫裴文德的黑猫打了招呼,黑猫一双绿眼打量他一番,说道:

    “你妹妹乔四美,可是半岁大小、背上有玳瑁色的三花?”

    “……没错,你见着她了?”

    “二位放心吧,我刚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裴文德说着走上台阶,在地垫上擦了擦糊满雪的脚,又说,我是清早练完功出门发现你妹妹的,她在红松林那边看风景,掉进雪窝里出不来。虽说少年人能闯荡不是坏事,不过这样的天气,藏经阁这边的林子还是少来为妙。

    乔一成连声道谢,心想什么能闯荡,这纯粹是能闯祸。

    裴文德问两猫要不要用些饮食再走,一路找来想必也累了。两猫连说不用了,我们这就下山去,四美给您添这么些麻烦,已经十分过意不去。

    裴文德便也没再留他们,转身进了藏经楼。

    回去一路上乔一成一言未发,到家饭也没吃,径直走进里屋往暖气那就是一团。

    乔四美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朝里望一眼,没敢大喘气又走了回来。二强说,这回你可把大哥惹生气了,好好想想怎么道歉吧。

    三丽看了四美一眼,说要不是那只黑猫把你送回来,还不知道要怎样呢,你可长点记性吧。

    “我知道了,” 四美低着头两个脚互相踩:“风景是挺好的,可是哪有传说中高原上最美丽的猫!就那么个黑猫,凶得要死,虽然长得也不差吧,可谁能受得了跟他在一起,难怪那片都没有别的猫住……”

    “行了,要不是人家救你,你还在雪窝里呢,估计早冻成冰棍了。”

    “……”

    乔一成耳朵动动,弟妹们在那边说话他都听得见,懒得抬眼,气还没消呢。三花猫把下巴垫在尾巴尖上,蜷成个围脖继续假寐。

    莫三鼻不知打哪叼了条鱼干来,叼到乔一成鼻子底下晃。他家三花胃口小,还动不动就不爱吃饭,今儿个折腾半日又冻又累,肯定又气饱了。

    乔一成闻着那香味在鼻尖周围左晃右晃,眯着的眼前就浮现起莫三鼻哄他时的那副傻样。他张嘴一口将鱼干咬住,眼睛也没抬,身子也没挪窝,就团在那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大橘猫揣起手团在他对面。好像乔一成吃饭跟墙根底下的蚂蚁搬家、跟大银杏叶子漏下来的晃动光斑一样好看,莫三鼻饶有兴致地看他吃完,又说,还冷不?外头刚给咱们水碗换的水,还热乎着呢。

    冬天里喝热水可是难得的享受。换的水不一会就凉了,猫咪们都摸出了自己居所每天换水的规律,第一时间跑来喝那一口热乎的。

    乔一成站起身来,将脊背弓成拱桥状伸了个懒腰,冻僵的身子骨总算软乎起来。他又使劲伸伸两只前脚:“几个小崽子都喝完了?”

    “没,等你呢。”

    “自己不是都能上天么,还等我什么。”

    乔四美用头顶蹭着撒娇耍赖,把大哥推到水碗边,我错了下次改说了一箩筐,猫粮碗也推过来恭恭敬敬摆好,四脚立正,道歉态度无比端正。

    乔一成白她一眼:不用跟我道歉。等到开了春入了夏,你也是个成年猫了,以后去哪、跟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知道错了大哥,我知道我的事你肯定不会不管……这次让你和三哥这么担心,以后做什么事啊,我一定辗转反侧、深思熟虑、有备无患……”

    “……闭嘴吧你。”

    乔一成埋头舔起碗里温热的水,莫三哥橘头拱拱,跟他脑门对着脑门、鼻尖碰着鼻尖喝起了一碗水。两条粉红舌头啪嗒啪嗒地卷起碗中水,莫三鼻打着呼噜,不时故意地往乔一成舌尖上卷。

    明明挺大一个碗,三哥把大哥挤得贴到墙根上。

    你说这热水咋就这么好喝,三哥的咕噜声像在煮火锅。

    三个小猫觉得这场面过于和谐,自觉地去了另一只水碗边。

    下午的藏经楼里,裴文德少有地迎来了一天中的第二拨访客。

    齐衡与伯力是老友,齐衡爱书,不时来看看书叙叙旧,伯力则爱看一楼千佛堂中那些神态各异的罗汉塑像。可这另一位青峰观来的大白猫,就是不速之客了。

    “你又跑过来做什么!”

    “朕特地穿过茫茫雪原,就为了来跟你共赏西岭寺这胜妙雪景,免得你独守空阁太过寂寞。”

    那猫咪是白色短毛,头顶刘海似的一小片黑,身后拖着条黑尾巴。这样的猫有个美称,叫“挂印拖枪”。这只自称朕的猫咪生得确实威武漂亮,金色大眼,长须长睫,浑身白绒似袄,一条黑尾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只是裴文德见了这张面孔就十分头痛:黑白花的猫莫非都带了奶牛猫作起来上天入地的属性,尤其是这位还梳着齐刘海的中二发型。于是他朝那张欠揍的脸没好气地说:

    “你有力气没处使,这大西山穿过去一直往北,就能走到蒙古去。要是还嫌雪不够大啊,再北边还有罗斯国呢。我这小山寺的雪景委实没什么可看,您还是让我自己清静着吧。”

    齐衡与伯力见状相视而笑,这裴文德性子冷清,平时他们几个相聚话都不多,也就见了这黑尾大白猫,像机关枪按下开怼开关一样能说上三分钟不停,脸上表情也泼翻了油盐酱醋地好看得紧。

    那猫见他这样就越发地来劲:山不在高有猫则灵,朕是被你这山上的灵气吸引而来的。你可知道我害了一日不吸猫就会浑身难受的毛病,寻常的猫都没有用,青峰寺的道长特地为我起了卦,须是位于西方通体全黑深居山寺的猫才行……

    “够了!朱厚照!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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