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干年后,井然回国创办工作室,接受采访时记者问他,为什么选择回国。井然笑了一下,回答道:
“因为我的心在这里。”
2
在意大利的第七年,井然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回国休养一段时间。他失眠,焦虑,厌食,心律不齐,手常常发麻,甚至握不住笔。那种感觉就像,人还是这么个人,只是身体里许多零部件丢了,没办法再正常运转。
后来他才发觉,或许自己身上的许多零部件真的丢了。
比如他的左手——第一个被他找回来的零部件——就在母亲那里。那时他刚刚回国,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欢迎他回家。他伸手去夹,被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手背。
“怎么好用左手的?”母亲说,“左撇子,怪模怪样,人家看见要笑话的!”
他看见一只简笔画般的小手坐在母亲手腕边,怯怯地望了母亲一眼,又望了一望他。
他跟那只小手沉默对视。
“妈,”井然指了指那只小手的位置,“你有没有看见……”
“什么?”母亲低下头左右张望,“有什么东西呀?你在转移话题是不是?”
“……可能是我眼花了。”井然说。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小就是左撇子,是被母亲硬逼着改过来的。
若真说为什么要改,也未必有什么非改不可的缘由。左手写字不方便,不好看……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因为同他人不一样。人人都用右手,为什么你用左手?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分外在意他人看法,最怕的就是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和人家不一样,落人口实。
待母亲转身去厨房盛汤的时候,他伸出左手,对那只简笔画小手招了招。
“回来。”
小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他,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他身边,跳进他手心里。
他又能用左手画图了。
3
他的脑子则是自愿走失。他回母校探望导师,发觉一个巴掌大点的简笔画大脑坐在导师肩上喝茶,悠哉游哉,让他哭笑不得。
导师于他亦父亦师,实在影响他太多。从他出国深造,再后来留在罗马,在职业生涯里遇到困顿时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导师。总觉得仿佛一切困顿都能在老人那里找到解答。
他与导师畅谈到深夜。临别的时候,导师说:“你在国外的那些作品我都看过,都很好。我不能再教给你什么了。只是有一点你要知道——建筑是有温度的。你明白这一点,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井然点点头。
“我下个月就退休了。”导师说,“你以后再来学校,就见不到我这个老头子了。不过你要是还愿意来看我,就上我家去。”
坐在导师肩上的简笔画大脑站起来,冲着导师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井然说,“谢谢您教过我那么多。”
4
他又陆陆续续找回了许多身体零部件,悉数都在自己最亲近的那些人身边。在罗马时频频出问题的身体也逐渐好起来,只是总还像缺了些什么。
“怎么就又要回罗马去呀,”母亲忍不住念叨,“国外的风水哪里有国内养人!你看看你,在国外的时候觉也睡不好,手也老是发麻,连笔都握不住。”
“这不都好了吗。”
母亲问他:“心律不齐好了没有?”
井然:“……没有。”
“这不就完了!要我说,你就在家里多住一阵,把病养养好。或者干脆回国来发展,不是蛮好的?”
井然叹气:“妈……”
“好了,好了。”母亲摆摆手,“我不要和你说话。你这个人冥顽不灵,听不进去的。要出去就赶紧出去,省得我看见你就烦。”
井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本来就要出门,大衣都已经拿在手里了,母亲这么一说,反倒让他不知怎样办好。
“出去的时候把雨伞也带上。”厨房里的母亲忽然发话,“天气预报说了,晚上要下雨的。”
井然笑了一下,朗声道:“好。”
雨下得很大。道旁的路灯照出个圆圆的轮廓,发亮的雨丝不断地落下来。井然撑着伞走在雨幕里。这是他在故园的最后一夜,即便下雨,他也想在这片土地上多走一会儿。
路旁的公交站台坐着个高个男人,在雨夜出行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井然撑着伞走过,下意识地向男人的方向多望了一眼。
男人很瘦,长手长脚,宽松的海马毛毛衣领口露着截苍白消瘦的颈子。放松的姿态看上去像只大猫。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抬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瞧。
就在这一瞬间,井然找到了他身上失踪的最后一个零部件——
一颗殷红的、炽热的、跳动的心。
“是你啊。”高个男人看着他笑,“来取你丢的的东西?”
5
井然和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井然毕业的时候。半个班的年轻人去酒吧开趴,很快就互相灌得不知东南西北。井然第一次喝酒,尚且不知道自己酒精不耐受。他喝酒不红脸,只红耳朵尖,热腾腾像要烧起来。
骰盅掀开,两个五一个一,正正好比上家少一点。在场的男男女女都鼓掌起哄:“哦,你输了!”
“这是上天注定——”
酒吧驻唱是个年轻的漂亮男人。高且瘦,额发微卷,眉眼深邃,笑时眼睛弯成两弯新月,一把嗓子比酒更醉人。同行有个姑娘对驻唱一见钟情。大家都撺掇着让她告白,把下一轮惩罚也定作如此。谁知姑娘去吐了个昏天黑地,被接回了家。这惩罚直接落到无辜受害的井然头上。大家笑得更厉害,越发起哄,让井然践行惩罚。
“井然,你去不去呀,不去这回可得喝四杯了啊,愿赌服输,不能玩赖!”
酒精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也像浸进温水里,竟然真给他生出点无所顾忌的勇气。
井然真的站起来。他素来老成持重,几乎不失态。看他这样的人出状况可不容易。一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一步步走到酒吧驻唱身边。
驻唱刚从台上下来。看见井然走到自己面前,笑眯眯地问他:“你有什么事?”
井然回头看了一眼卡座的方向,又转过脸来,睫毛扇动两下:
“我……”
驻唱挑了挑眉毛:“什么?”
“……我喜欢,你。”
井然低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驻唱说,神情从容,反将他映衬得越发狼狈,“还有什么事吗?”
井然摇摇头,向他鞠了一躬,几乎是逃回了卡座。
同伴看完了井然的洋相,兴趣点自然很快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反而是井然心如擂鼓,甚至越来越快。
他又一次找到驻唱的时候,那人正在酒吧的后巷抽烟。
驻唱在台上光芒万丈笑意盈盈,此刻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却又像是另一个人。他倚着墙,姿态和神情一概是慵懒和惰怠的。眼神里既没有情,也没有冷,只是空,没有任何情绪,什么都没有。
看见井然来,他带着点笑挑了挑眉毛:“又有什么事?”
井然的喉头哽了哽,几乎说不出话。声音艰涩,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来……我来道歉。”
“哦,道歉。”驻唱说,“你对不起我什么?”
“就是刚才的时候,”他说,“其实是我和我朋友打赌……”
驻唱笑了一下:“不喜欢我?”
“不是,我只是……”
男人没有听他说,半支烟夹在指间,神情似笑非笑:“太伤人心了——”
井然忽然意识到,一句喜欢于他其实无所谓。他做驻唱,唱得又那样好,有人欣赏他的歌声,愿意说一句喜欢,也很正常。他一心要为自己的冲动买单,反而欲盖弥彰,十足伤人心。
“真的不是……”
井然想再说些什么,酒精让他的舌头迟缓,很难发出音节。于是看上去更像是想说而说不出来,或者他确实是说不出一个字。他从没接触过驻唱这样的男人,漂亮又多情,耀目又冷淡。狐狸摇一摇蓬松漂亮的大尾巴,下一刻又贴着人手边溜走。叫人分不清是狐有心勾着你还是人自作多情。
男人朝他勾了勾手。
“过来。”
他吸了一口指间的烟,贴上井然的唇,将嘴里的烟气悉数度过去。井然猝不及防,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男人反而大笑,神情比方才轻松得多。
“小朋友没抽过烟啊?”他说,“真对不起。这就算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男人的嘴唇很软,红润饱满,唇边有颗小痣,只有凑得近了才能发现。度进他嘴里的烟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有股浅淡的薄荷味。如果井然抽烟,或许能认得出那是万宝路的双爆珠。
只是那一瞬间实在太短暂,像在他眼前突兀绽开的烟花,下一刻便渺无所踪。
有人在里头喊驻唱的名字。
“来了——”
他拖长了声音回应,从井然身边走过,肩膀轻轻擦过他的。
井然愣愣地看着他走进光亮里,在一片霓虹闪烁里转过脸,笑了一下,又很快地回过头去。
6
杨修贤是在第二天发现那颗心的。
他接了个酒吧驻唱的兼职,凌晨才结束。回到家里拿卸妆巾擦几把脸,倒进床里就睡到中午。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脸颊边贴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把他吓一跳:
“什么东西?”
小东西看上去像颗心,握在手里温热,跳动一刻也不停。
杨修贤莫名其妙:这玩意儿哪儿来的?为什么在他枕头上?
他把那颗心拎在手里,几乎要把它从窗户里丢出去。那颗心贴着他掌心瑟瑟发抖,像只寒风里的小动物。
他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小东西,竟然真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终于也还是没有下手,把那颗心丢进床里,自顾自洗漱去了。
从这天起,杨修贤养了一颗心。
心不是那么好养,必须得黏着他,离开一会儿都不行,离了他就打蔫。他回来了就欢天喜地,别问他为什么知道,那颗心贴着他的脸跳个不停,至少比平时快了三倍。
好在心不用吃也不用喝,维持运转只要亲一口就行。不高兴的时候得亲好几口,挺流氓一心。
除了他,没人能看得见它。杨修贤起初莫名其妙,时间长了也适应了这颗心的存在。习惯了画画的时候肩膀上蹲着个小东西,又或是在睡醒的时候贴着他的脸跳个不停。天冷的时候揣在兜里,比暖手宝好用。
心是怎么来的,始终是个谜。每当杨修贤想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在昏暗光线里结巴着说喜欢的大眼睛男孩儿。
他甚至真的打听过那个男孩儿的踪迹。他那天的同伴再来酒吧的时候,他特意去问。得知对方已经去意大利深造,或许毕业后就留在那里,不会再回来。
杨修贤坐在窗边画画,那颗心坐在他肩膀上。
“你是不是他落下的?
“他去了意大利,不要你了,怎么办?”
心勃勃跳动。
“没办法,”他伸手摸摸那颗温热的心,“跟着我过吧。”
那颗心一直坐在他肩膀上,陪着他读书、兼职、毕业,画一幅又一幅卖不出去的画,转眼就是七年。
直到这一天,上海的一场大雨把没带伞的他和那颗心困在公交车站。他把那颗心捧在手里,耐心地等雨停。有个穿黑色风衣的高个男人撑着伞,从公交车站旁走过。
杨修贤手里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
他抬起头,看见七年前的那双眼睛在路灯光线里诧异地望着自己。
“是你啊。”杨修贤看着他笑,“来取你丢的东西?”
他提起那颗心,小东西抱着他的手指不撒手。杨修贤一松手,马上又吧嗒一声落进他手里,黏得比方才更紧。
“你走吧,”杨修贤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说没有不舍得是假话。七年,养一只猫,或者一条狗,都会有感情,一颗会跳的心也不例外。它陪着他在这个繁华都市里走过两千五百五十五天,是他孤寂心脏唯一的同伴,在每个深夜贴近他胸膛,共里头那颗相同频率跳动。
可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它要回到它该回的地方去,再开始它应该开始的人生。
杨修贤叹口气,没有再说话。
“它好像,”井然说,“不愿意回来。”
杨修贤低头看着那颗藏在他手掌里的心,低声应了句:“嗯。”
井然问:“怎么办?”
杨修贤苦笑一声:“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井然沉默了一会儿。
“它不愿意回来,我也没办法。
“那,不如你替我保管它,好不好?”
井然看着他,面色平静。
只有杨修贤知道,他的那颗心藏在他手里殷殷跳动,几乎要从他掌心里跳出来。
7
后来的后来,杨修贤躺在床上看杂志,内页上的井然眉眼锋利,比明星好看。他目光在杂志页上多停留半刻,又轮转到窗边的井然身上。
“所以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井然手里拿着资料,眼也不抬地问他:“哪句?”
“人家问你为什么回国,你说的那句。”
“哦。”井然应了一声,淡淡道,“字面意思。”
杨修贤反应了一下,笑了:“操,还真是字面意思。”
他爬起来,跨坐到井然身上。井然被他闹得拿不住资料,神情仍然是带笑的:“你干吗呀?”
“你说我干吗。”杨修贤恶狠狠道,“一日三餐!”
井然笑着推他,杨修贤才不管,俯下身,在井然心口轻轻吻一下。
那颗心早已物归原主,重新落回他胸膛里头。杨修贤却没改了亲吻的习惯,美名其曰“不能饿着我们家心肝儿”。
杨修贤抬起头,仰着脸问他:“它现在是不是跳特别快?”
井然红着脸,轻轻应了一句:“嗯。”
孤寂心脏在红尘中原可也觅得同伴。它是血,是爱,是生命本身。有一天它不必跳脱胸膛也可被爱浇灌,自然回至原处。从此以后漫长人生旅途里,有另一颗心脏作陪,走过一个又一个两千五百五十四天。
砰。
砰。
砰。
呜呜呜,不能饿着
我的麻麻啊!之前怎么错过了这一篇!!喜欢!“我的心在这里”~第一次见就那么喜欢呀~好你个井然~就算喝的红扑扑的也知道跟喜欢的人借机告白,狡猾呀!留一颗心在人家身边培养感情。最后贤贤俯身在井然心口轻轻吻一下!好喜欢!!!!画面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