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2日

亭子间遗事

我同你讲这老房子里亭子间的故事,主角是我的朋友阿白和阿龙。讲故事前先讲一句我和老章,我们都不是沪城人,老家在西南春城,读书时看电影发梦学主角浪迹天涯,十来年一路浪到沪城,无路可走才肯定居。我们本事不大,幸亏老章有点身手进了个杀手组织,我就在隔壁菜场做杂活。那杀手组织势力不小,老章在最底层,除了个搭档和小头目,其他几乎一无所知。

和老章交情最深就是阿白,上面发任务总要搭档做。我们住阁楼阿白在楼下,很年轻的男孩子,独身一人又不会烧菜,我们常叫他一起吃晚饭。老章人懒,说着下楼买包烟就摸去打牌了,阿白倒是乖,没事情做就陪我去菜场,我还学不会沪城话,讲蹩脚了照样遭白眼,有阿白在就不担心,一口流利沪城话,长得又白净,谈斤头总能多省两块钱,回家做事也勤快,学着淘米煮菜摆碗筷,一点不像老章,滑头。

我真是喜欢阿白,像看亲弟弟,刚搬来时好漂亮一副模样,雨伞当文明棍杵得笔挺,衬衫雪白,阔肩大衣下马夹和西裤裹出细瘦身形,架金丝边眼镜。我倒是好奇呀,这么个摩登派头,对沪城又熟悉,肯定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为人爽直,条件还好,有的是事情做,怎么非要做杀人营生。

阿白定居在二楼亭子间,除了两箱衣服细软还有一箱旧书,《南行记》《春风沉醉的晚上》《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按年份大小细细排好,我老找他借来看,我说阿白你住所选得好呀,连书都是亭子间文人写的,阿白抚着书眯眼笑,笑不到眼底,附和讲是的呀,手指留恋地滑过书脊。

虽然说阿白像本地人,但看着和沪城人没多少交集,只有个喊阿龙的朋友。我见过阿龙几面,和阿白年龄身高相仿,面貌都是差不多的端正漂亮,打扮也贵气,指间一枚方方正正戒指,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我问老章晓不晓得阿龙什么来头,老章斜睨我一眼,不响,弯腰剃毛衣起的球,过了好一会儿才丢一句,你问我我问哪个,天天管恁个多。

阿龙常找阿白,在亭子间来来又走走,饭桌上我开阿白玩笑,问他和那个阿龙是在演《十字街头》还是演《马路天使》,阿白面色一怔臊红了脸,捏筷子翘起的指头都缩了起来。当晚我去还书,阿白急急忙忙拉我进屋锁了门,小声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事体,我没反应过来,阿白以为我听不懂沪城腔,又解释道,就是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我反问哪件事,阿白明显急了,求求你了好姐姐别取笑我了,就是今天饭桌上你讲的事情呀。

啊?你是说阿龙啊,我笑你俩演电影呀,那些电影不就是演亭子间小青年的故事嘛……啊?你什么意思啊阿白?你和阿龙?

阿白支支吾吾一会儿才点了头,姐我只跟你讲了,你不要同别人讲哦,章哥也不能告诉。

喔呦,原来是对鸳鸯。

共享一个秘密之后我和阿白的关系亲近起来,才知道阿龙和阿白也算同行,但阿龙没有组织,接的散单,就是古话说的“独脚强盗”。上面不知道阿白还有这么个“朋友”,不然两个小娃娃哪里有活路,所以阿白嘱咐我就是老章也不能知道。

阿白还同我讲了另一个秘密,就是他身上有女人的东西,说这话时我们约在思南路吃咖啡,阿白心不在焉搅搅咖啡又望望窗外,云淡风轻聊起,三五句解释明白,轻叩桌子说他先走了,等下买完菜他来帮我提,留我一人身处无从开口的惊讶中。我慌不迭问他去哪里,阿白肩一怂,讲要去杀人呀,语气轻快,倒成了像他要去买菜。

说起来女人的东西,我是撞见过一回,那晚阿白没来吃饭,前一天他们出任务说是受了点伤,我放心不下,留老章在家一人下楼去敲他门,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阵暧暧泣音,我喊了声阿白没人应,门没锁只虚虚掩着。我凑近了去瞧,瞧见小小一把臀被握在另一双手里,那手上的戒指把软弹细白的肉压出一块凹陷,又是汗涔涔的红。阿白被可怜地拢在阿龙怀中,肩上一条血痕延伸到蝴蝶骨,惨兮兮地颤,阿龙亲着人耳朵小声哄,窸窸窣窣听不清说的什么,远远都能看见睫毛扫过阿白流泪的脸,温柔得很。下面倒是凶,把人顶得一耸一耸,这回听得清楚了,就是听得人面红耳赤,原来不是阿白受伤疼到呻吟,是皮肉撞击的水声和带哭腔的喘,还有阿龙的喘,木板床吱呀声。是四重唱。

这层关系有天也让老章给猜到了,瞒得过谁也瞒不过天天见的熟人,他不太懂该怎么表示某种接受和欢迎,饭桌上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怎么不留阿龙一起吃饭。阿白意会了老章的话外有话,第二天就带了阿龙来,阿龙腼腆应着我们的招呼,动筷子下意识要给阿白夹排骨,夹到碗边忽地反应过来什么,埋头收回筷子放自己碗里。如此几次老章都看不下去,不耐烦地给俩人分别夹了排骨,扒几口饭没忍住笑出了声,把俩人笑得耳朵通红。

后来我又遇过一次,没那回直接撞见那么夸张,准确讲是老章知道后他们也不太避着我们了。有一回带上阿龙一并来家里吃饭,老章倒腾了个投影仪,邀人在屋里看电影,以为要搞什么花哨名堂,结果翻出个47年的《太太万岁》,一出家庭喜剧,给老章自己看睡着了,我也倚着他打盹,迷迷糊糊记得阿龙阿白挨得很近坐得笔挺。夜晚灯是熄了的,只有老电影放射一点惨白的光,我半梦半醒,隐约看见阿龙搂着阿白的腰,戒指反光亮一下,阿白曲起腿往阿龙身上靠,斜斜地倚着,宽松西装裤在腰以下被绷紧,搭在腰上的手往下滑,滑过臀再滑到两腿中间,轻微蹭动,阿白发出闷闷的鼻音。

我听街坊邻里讲过狭邪话,把这种事情都说成“摸壳”,好奇心指使我多嘴问了句为什么要说“壳”,比我还多嘴的老嬢嬢凑到耳朵边悄悄讲,蚌壳呀。

电影走到有趣精彩的部分——男人侃侃而谈口若悬河,讲纷乱中要是真的掉下来,在一秒钟之内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挺悲壮的吗?老章猛地惊醒,我故意起身假装要倒水,挡住阿龙从阿白身上抽回的手,电影里镜头对准女人的欣喜崇拜状,女人说,啊,你真勇敢,你真伟大。

不知道消息怎么漏出去了,我和老章都是嘴巴紧不爱惹事的。上头有自己的情报网,底下也有,有人不怀好意来找老章打听,问阿白是不是轧姘头了还是个男的,不会是吃皮肉饭的吧。还没说完就被老章揍了,揍得门牙豁了半截,差点拉不住,老章眼睛也肿老高。以前掐架惹事都要骂他,这回边给他滚鸡蛋边骂小流氓,气狠了手上劲跟着使大了,老章嘶一声把我手搡开,捏着鸡蛋自己滚。

倒不是真要骚扰阿白,他们不敢,阿白手狠,据说刚来那会儿被人找茬直接卸了人半根指头。 他们单纯不爽阿白刚来窜那么快,本来就不是什么清白营生,还要额外使两把下三路招数。嘴上把人污成男赖三,碰了面还不是绕道躲着走。

后来那小流氓走夜路被砍了,几十刀刀刀致命,都在猜是哪路仇家动的手。那天晚上的事只有我们知道,大雨淹到脚背,阿龙深一脚浅一脚拖一地水敲亭子间门,满脸满衣血,阿白沉着脸来借洗衣机用,破机子嘎吱声被雨水盖了个干净,沿着水管淌血水和泡沫。

雨季就这么来了,老章沉默着拎出来一瓶白酒四只酒杯,事情俗套地走到了江湖情谊交心道往事的时刻。阿白家早年名头很响,有说法是“沪城道台一颗印,抵不上白家一封信”,本身是世家,百年前生意做很大。阿龙家族命运传奇,说是往上两代属青帮的“生”字辈。那是小字辈,他外公已经是其中头号人物,大名鼎鼎,沾了青帮的光,生意风生水起,43年搭上白家,殊不知时日无多,三十年天翻地覆。到孙子辈早就没落了,从小守着大宅子,进账撑不起开销哗哗往外淌,只留了世家子弟习气,日子倒也勉强能过。直到二十啷当岁书都还没读完的年纪,两家宅子也被占了,现在成了杀手组织议事的地界,阿龙阿白只得盘走老宅旧物另谋出路。

日子不太平起来了,老章好久没去打牌,烟抽得更勤,有山雨欲来意味。他们老大喊康总,从老章他们小头目那儿知道了阿白阿龙的事,那个小头目才是蠢,卖手下性命往上爬,偏不晓得是上面有意拦他路,这下倒好,两边不是人。总之康总盯上了阿白阿龙,准备取人性命,自己带人围了我们那老房子,派那小上司出手。螳螂捕蝉,老螳螂不晓得康总是黄雀。

开始几天只是多了些生人在房子附近游荡,我和老章假装一切如常,阿白阿龙不知去了哪里,已经几日没着家。我远远看见一面康总,他和阿白阿龙一样,身上有余裕从容风姿,就是人近暮年隐约可见佝偻趋势,持一柄银光闪闪真手杖。阿白收藏那些沪上小说中讲十里洋场,那时候还不兴喊手杖,音译成史迪克,就是康总手上那柄的气派。我同老章讲,这手杖大气,康总握着不好看,倒是衬阿龙,是吧。

该是逃的时候了,他们通讯设备都被监视住,我给阿白留了字条,夹在亭子间的书箱里,在两本年份颠倒的小说之间,他们肯定会回来取这箱书。我叫他和阿龙快走,我们也走,有缘再见,乖囡囡。

我们回到春城,再也不知他们下落,也许他们看见字条就逃了,也许来不及逃或者逃了又被押回,死在刀棍枪口下。沪城风云作了前尘往事,我们回乡做起本本分分小生意,回首远望总像在梦中。五年后再返梦中旧地,老房刷新漆差点没认出,沪城也天翻地覆。

你说什么?对,这故事是挺传奇的,谁能想到这沪城还藏着那么多杀手。你问我亭子间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就在春风酒馆三碗面馆楼上,招牌上面那个窗户,看到没?

还不信呢,你去店里问问老板是不是叫阿白阿龙,共用一个铺子,白天阿白掌勺做面,晚上阿龙当调酒师,你去问嘛。

好了好了,逗你的,亭子间是真的,阿白阿龙也是真的,其他轶事都是我现编的,怎么样这故事?我打算写个小说,名字就叫《亭子间遗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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