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0日

【哲君】耳洞

1

马哲到楼下买烟时发现老板不见了,杵收银台后坐着的换了副生面孔,很清秀的瘦小孩儿,棉服外套了薄围巾,手里捏个小镜子对着脸照来照去,一旁的暖炉上烤着红薯,整个屋子都弥漫暖热的甜香。

“红塔山。”

马哲从兜里摸出九块钱扔柜台上,注意到小孩儿心不在焉拿烟的手指涂着黑色指甲油。

“李哥呢?”

“你说姐夫啊”,小孩儿把视线从镜子里挪开,讲话带点愉快的尾音,“他跑工程去了,你找他?”

“没有。”

马哲接过烟收进皮夹克口袋,掀开门帘灌进一阵冷风。

“哎呀”,身后小超市传来那小孩儿的惊呼和手忙脚乱抬起暖炉上铁网的当啷声,“糊了。”

2

前妻今天来家里收拾东西,马哲留她吃晚饭,把冰箱里剩的最后一块牛肉剁碎,就着芹菜和鸡蛋炒了两盘自觉卖相不差的饭,换来前妻一句你一个人就吃这啊。前妻是很懂生活的女人,会赚会花,中午刚烫了时兴的卷发,这会儿含着一点不动声色的春风得意。马哲从不反驳前妻对生活品质的任何挑剔,把盘子推到前妻面前,笑笑说将就着吃。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安静吃完味道也不差的炒饭,用瓷勺把盘子上粘的饭粒刮干净,发出一些尖锐的碰撞声。

马哲想起他们感情还很好的那几年,一瓶六块钱的白酒佐菜场称的二两猪头肉可以聊一晚上,当时还不是前妻的她会清煮一碗青菜汤解酒肉的腻,菜是马哲择的。如今都要走了,去新的生活煮新的菜汤,马哲由衷祝福她。前妻的眼睛里总有种平静而温柔的宽容,她拦下一辆出租,拎起大包小包上了车,关车门前探出头对马哲露出狡黠的笑,“牙膏香皂我都拿走了,你记得买啊。”

马哲也觉得好笑,人们都说离婚是因为马队查案查得不顾家,又是命案又是疯子换谁都受不了,可婚姻生活里的他们从头至尾都是轻松的,彼此都够坦然,好像分开也成自然发展的必要环节。

货架上牙膏和香皂的品目五花八门,马哲看半天才找到没添加任何新鲜味道的老款,结账时被那小孩儿拦了,小孩儿说薰衣草香型的香皂和云南白药牙膏成套减十块要不要带一个,马哲说不用,小孩儿又重复一遍,反正你也是买香皂牙膏,这个算业绩的,行个好呗哥。

“那带一个。”

“那我给你换啊。”

“不用,再拿一套就行。”

小孩儿眉毛兴奋地扬起来,“好嘞哥,60,我扫你”。

薰衣草味道那块香皂被马哲收进了浴室柜,他并不习惯这种过于人工的香味,前妻过去也不用这款,陌生的味道此时更像这个屋子的入侵者。

3

天暖和起来了一点,马哲再去买烟时小超市的暖炉已经撤了,柜台前依次排开镜子棉签双氧水和两枚银耳钉,小孩儿围巾也摘了,单穿件看起来不便宜的毛衣,见马哲来,顺手翻出一包红塔山。

马哲礼貌地点点头,按亮手机准备付款。

“哎马哥”,小孩儿打断了马哲的动作,“能帮我上个药么,耳朵后面这里看不见。”

马哲来不及想小孩儿怎么知道他姓马,察觉到他耳垂红肿着,刚打的耳洞发炎了,可怜地挂在那儿。

马哲接过小孩儿递来的棉签,蘸了药往人耳朵上涂,动作不算很轻,双氧水凉,碰上去火焦火辣的疼,小孩儿被激得往后躲。

“啧”,马哲有点不耐烦,“别乱动。”

“疼……”小孩儿细声细气地发嗲,红润的唇嘟起来,又是个家里惯大的,马哲想。

药不是这么个上法,马哲伸手扶住小孩儿的后颈,小孩儿瑟缩一下,发尾软乎乎地扫过他的手指。马哲用手带着小孩儿往侧边挪了一点,露出那片肿得不轻的耳背,棉签一碰上去就是滋啦滋啦的响,像什么被点着了,小孩儿疼得往前躲,被马哲的手摁住。出于职业习惯用了点力气,手掌热烫,躲也躲不掉。

棉签均匀地绕着耳洞抹了一圈,马哲松开手,在小孩儿后颈留下薄薄一层汗。

“谢谢马哥,慢走。”小孩儿笑眯眯说。

马哲捡起柜台上被无视了半天的烟,把棉签抛进店门口的垃圾桶。

4

河边又出事了,死者就住马哲隔壁楼,前一天晚上那屋子亮了一夜就有些蹊跷,马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独自起身去敲死者家对面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小超市那小孩儿。

马哲简单地说明来意,小孩儿打开门侧身让他进屋。

三十年的老房子了,和马哲那屋一个户型,阳台连着客厅窗户不大,晾满了衣服透不进多少光,大多是裙子,估计是小孩儿他姐的。小孩儿穿着毛绒绒的白色睡衣好奇地望过来,耳垂的肿消了大半,两个小银钉扣在上面。

“你叫什么名字?”

“君君。”

“那你是姓……”

“君,就是君君。”

“你是和你姐一起住吗?”

“没有啊,我就是一个人住……”

君君怔了怔,浮起一点讨好的笑说,“马哥查户口呢?不问前天晚上的事情吗?”

马哲的视线对上君君的眼,又游移到唇边的痣,“那前天晚上你发现什么不对劲了?”

“没有,我六点下班回来吃过饭就睡了,前阵子熬几个通宵,我姐放我三天假”,君君躬身拎起占据整个沙发的玩偶熊扔到阳台角落,拍拍沙发背,“马哥,坐。”

“不坐了,打扰了啊。”没多少有用信息,马哲准备离开。

“马哥”,君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怕,怎么办呀?”

“这几天附近都有人值守,你可以放心。”

“但我还是……”君君话说到一半弱下来噤了声。

马哲叹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你要是遇上什么危险情况和我说,我扫你。”

5

之后的几天倒太平,嫌疑人锁得差不多,附近值守的人也陆陆续续撤走了,马哲蹲派出所熬了好几个夜,满身烟味胡子拉碴,裹着皮衣顶着傍晚的夕阳回家,路过小超市时踌躇了下,还是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君君见马哲进屋,眼睛亮了亮,从烟柜里翻出红塔山,他偷偷扫视一圈马哲这邋遢造型,抿着嘴露出一点雀跃的笑意。

“烟不要了”,这几天抽得够呛,马哲从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挑了盒薄荷糖,“就这个”。

“哎好,十九块。”

什么糖这么贵,马哲腹诽,拿起糖盒看了看,就是普通薄荷糖,小小的铁皮盒子装三十粒,建议零售价10元。

“马哥”,君君把手肘搭在货柜上,单手捧着脸凑过来,马哲才发现他今天化了妆,唇上仿佛裹了一层水,眼皮闪着亮盈盈的一点粉,眨眨眼像有蝴蝶飞出来。

“你上次没付烟钱。”

“马哥,等会儿送我回家吧。”

6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么个荒唐的地步,快到君君家时听见他一声惊叫,抬头看发现二楼卧室玻璃破了好大一块,还有玻璃碎片不间断地往下落,马哲联系了保安,那些年的老小区没有什么完善物业,只能简单拉起个围栏避免玻璃伤人。

即使连环凶案基本尘埃落定,人心惶惶的气氛始终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缓和,就算联系装修公司确认了是正常的玻璃破损,当初小区统一用的都不是什么好玻璃,已经裂了好几家了,但还是给君君带来不少惊吓。

于是马哲收留了君君。其实还有很多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比如联系君君的姐姐姐夫,再比如小超市隔间就有沙发床,君君经常在那里过夜。马哲安慰自己说,可能家里空荡了太久,多点人气并无不可。

家里就一个卧室,几天没回有股湿冷的味儿,马哲开大窗户任新鲜空气往里灌,搬了套被褥摞沙发上,“你睡卧室,沙发睡不安稳有点风吹草动的你又要怕了。”

君君从善如流,坐上那张很久没有两个人睡过的双人床颠了颠,说有马哥在我就不怕了。

马哲做了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他又回到河边,听见那群鹅扇动翅膀游过水面的声音,他被召唤着走进水里,直到下半身都被河水淹没,一股说不清来由的驱力催促他纵身一跳跃入水中,他照做了,仿佛潜进母体,有一根脐带牵着他在水里漂游,接着又有一只手将他拉出水面,那是只劲瘦纤白的手,涂着黑色指甲油。

惊醒时马哲有点恍惚,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他起身去上厕所,浴室柜里那块薰衣草香皂被拿出来用过了,放在洗手台前沾着一点泡沫。马哲把香皂塞进手里搓了搓,又将满手的粘腻泡沫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这味道过于浓和暖了,连那点淡紫色放在发黄的老旧卫生间里都显得违和。

7

马大队长好人做到底,新玻璃定做安装至少得要三五天,也就任由君君在他屋里赖个三五天。君君白天从家里搬过来一堆小东西,耳环小镜子指甲油唇彩眼影,还有两条裙子,蓝白格子的挂脖长裙和黑色的皮质短裙。君君同马哲讲明了自己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身为男孩但认为自己更接近女孩子,也更习惯女性气质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马哲不觉得奇怪,于他而言,这地方发生再多异乎寻常的事情都不是奇怪的,生活的乱流里没有谁能因为“正常”而逃过什么。

“你这指甲油不会掉的啊。”马哲转移话题对准君君的指甲。

“掉了我会涂的呀”,君君用指尖点了点马哲的脑袋,一副小女儿娇嗔情态,“笨蛋”。

8

君君开始在马哲面前穿裙子,就是那条蓝白格挂脖长裙,两缕单薄布料搭在锁骨上,顺势而下勾出细条条腰线,露一截小腿和脚踝。君君蹦蹦跳跳在马哲面前转一圈,裙摆飞起来飘过膝盖,问马哲好不好看。马哲淡淡然说好看,其实没怎么仔细看,被君君白了一眼小声骂敷衍。

冬天都没过,仗着屋里暖和才穿起裙子,马哲捡起君君扔在沙发上的毛线开衫,本意是抛过去让他穿上,力没用对,刚好落君君头上了,散开来盖住了脸。君君气得跳脚,掀开衣服扑过来锤马哲,把人逼得连连往后退,直到跌坐进沙发,抬起双手后仰作投降状才罢休。

马哲过了二十岁就再没应付过这样的情形,说小孩儿还真是小孩儿,什么也不避忌地侵入私人领地,一声声“马哥”喊得又甜又软,回头还怕他在外面遇上什么坏人也这么没分寸,搞不好被骗。

还没完,君君低下身来,把头缓缓枕上马哲胸前,抬起手拨了下马哲高领毛衣的领口,你该换新毛衣了,君君说,都脱线了。声音隔着皮肉骨架打进心脏,连带着腹腔也震动。

“别闹”,马哲伸手捋过君君的头发貌似要将他推开,却又言行不一地尝试起理顺后脑勺那块没梳开的发,手指嵌进乌黑发丛,往上提起,头发就与手指轻轻擦身过。君君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像极一只刚被洗干净的灰头土脸的猫——意思是洗干净了也知道他曾灰头土脸过,猫生里没有过想象纯然而原始的爱的环境的可能。马哲突然有点明白君君的缠人,涂药、送回家到提出换新衣服,总要给自己创造一个既需要着又被需要的身份,不探听他不拒绝他的马哲是最好配合人选,至于这一选择背后是否还有更微妙的情愫,马哲还没有做好去想这个问题的准备。

压在心口的重量感忽地消失了,手中的头发也跟着溜走,君君起身去捡刚才被甩落的开衫套上,推开客厅窗户,胳膊搭在窗台上往外望。刚出太阳,微风吹得人也懒了。

下午来装玻璃,我可以回家啦马哥。君君说。

9

疯子要被送去精神病院,马哲同医院在电话里打好招呼签了字就算完成交接,送疯子那一路没去跟,队里回来说差点出岔子,疯子精神挺好,医院那边的测试几次都没过,但毕竟手上几条人命扰乱治安,也够把人关进去了。

走进小超市时马哲才想起来,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君君,君君照例坐那儿,换回毛衣长裤,袖口遮了半只手,露出一点斑驳黑色的指尖在手机上划。

马哲屈起指关节敲了敲烟柜,小家伙的声音轻快地响起,“不卖。”

“干嘛不卖?”

君君嘴一撇,“不卖给你。”

“你说不卖就不卖啊。”

马哲笑出一点气音。君君这才抬头望过来,定定看了马哲两秒,皱皱鼻子说,“一进门就好大烟味,熏死人了。”

马哲抬手闻了闻身上的皮衣,没觉得有多大烟味。

“哎呀”,君君推开收银台一角的木板小门把马哲拉了进来,“你那衣服在派出所都腌入味儿了,等一下啊”,说着窜进隔间休息室没了影儿。

马哲拎起柜台上随意放着的一对耳环看了看,应该是新买的,细细的金色圆圈,并不算小,食指拇指围成个圈和它差不多大,一时间想象不出来君君戴上它是什么样子。

没两分钟君君的小脑袋从门口冒出来,“你进来呀。”

说小隔间是休息室还是夸张了,塞一张沙发床之后只留得出一人宽的空隙,还被一堆花花绿绿衣服占了不少空间。君君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衣服堆里,好不容易翻出一件崭新的黑色高领毛衣,直起身时头发也乱糟糟。

“不确定合不合身啊,你试试。”

“啊?”

“啊什么啊,这衣服多好看肯定适合你。”

马哲有些意外,习惯性地用一点无奈的语气遮掩,“你给我买衣服干嘛。”

“这不是我姐准备做服装批发嘛,作为妹妹先买几件给她捧捧场”,君君的语气在提到“妹妹”时加重了下,“你快试试呀”,说着就要去扒马哲的外套,被马哲后退一步抬手挡下来。

君君笑他害羞,又斜睨他一眼,出了隔间反手带上门。

马哲感觉两额的青筋正在狂跳。

衣服很合身,毛衣料子柔软贴身也不刺肉,君君几乎在开门的瞬间就蹦了进来,绕着马哲转了好几圈。

“领子都没翻出来。”

君君自言自语着凑近,伸手整理起马哲的领口,又停了停,从脖颈下滑抚过马哲的肩膀,这次他没有躲开。

一片温热的触感落在马哲嘴角,落下来的还有唇膏的粘腻甜香。

“你在干嘛。”马哲紧了紧喉咙。

君君瞪大他纯良无害的眼睛,笑着歪歪头。

“你说呢,马哲哥哥。”

10

马哲住进了君君家,在一个天气不错的上午。至于为什么不是君君住进马哲家,主要原因在于君君的小玩意儿太多了根本搬不完,而马哲只需要移动一个行李箱。

从此马哲夜班回家都能收获一个荡起裙摆的拥抱,怀里的人溢出薰衣草香皂的暖香,马哲现在觉得这个味道也不错。偶尔裙摆的主人倚着玩偶熊睡着了,只留一盏昏黄的灯,马哲心软得不行,凑过去把人亲醒,手顺着裙摆伸进去捏大腿软弹的肉,换来对方不满的哼哼,手脚却都舒展开迎接他的身体。

“明天出太阳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菜”,马哲低头亲君君的发顶,君君还迷糊着,抬起手胡乱抹马哲的脸,胡茬刺得手掌麻麻的,很好摸。

“你会做饭么。”

“会。”

“我才不信……你那么忙哪有时间学。”

“那你教教我?”马哲用手背贴了贴君君的脸,刚回家还有点凉,君君皱着脸往一边躲。

“起来了,回房间睡”,马哲轻轻拍君君的背,君君会意,双腿缠住马哲,被马哲托过臀和腰抱起来,脑袋还垂在人肩上打小小的呼噜。接着耳朵被一阵湿润包裹住,是马哲的舌尖舔过耳垂,绕着耳洞打转,君君被拉入那个马哲帮他擦药的午后,耳热心跳到手中的镜子都快被攥碎,睡意朦胧里模糊掉了很多记忆,又被痒意拉回现在。马哲的舔法很色情,含着勾出去又收回来,如此往复,水声响得全身泛红往人怀里缩,君君在心里暗骂不好,使尽浑身解数勾引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自己可能招架不住这么个结过婚的男人。

11

第二天大清早约好了买菜,君君在洗漱台前涂涂抹抹半天,马哲耐心很好,简单收拾完便倚着卫生间门框看君君料理他那张软乎乎的脸,视线慢慢往下挪,裙子在腰际绽开很漂亮的弧度,就是太瘦,光照下来收腰的部分也能透出一小片空荡荡。得琢磨琢磨菜谱了,马哲想。

君君在扮漂亮这方面总带点生龙活虎的匆匆忙忙,擦完脸又趿拉着拖鞋钻进房间找衣服换,却被敲开门制止了,马哲说不用换了吧,要不就穿裙子,好看。

那是君君第一次穿着裙子走在阳光下。

回家时君君在小区口的公告前驻足,连环案件凶手已伏法的通报很简洁,说嫌疑人已被送往精神病院,感谢群众的配合。君君把那公告看了又看,仿佛要用眼睛把它盯穿。

之后的一整天君君精神都不大好,马哲直觉君君的反应不只是之前被吓到的缘故,无数次欲言又止却不知道能问什么,夜里睡不着叹了两口很长的气,君君的声音从背后闷闷地传过来,“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马哲翻回身搂住君君,“没有,但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和我说。”

“我在精神病院待过六个月”,君君把脑袋往马哲怀里蹭了蹭。

“我18岁生日在那里面过的,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君君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带过了那六个月里以及此前十八年发生的一切,“我在派出所见过你照片,他们表彰你破了大案。”

马哲想起来一些,那是七八年前,他刚结婚,不到三十,因为成绩突出当上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人们说他会前途无量。有幅照片曾挂在家里好几年,他穿着笔挺军装头戴军帽站在灯光下,一些年后他不再寄望于什么少年理想和建功立业的虚荣心,取下照片塞进角落,如今想起来只剩军装粗糙面料硌着脖子的呼吸困难。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也有一颗男人的心,是不是也会和照片里这个男人一样,做被认为是英雄的事。”

“我不后悔的”,君君搂紧马哲,“马哲,我这样我不后悔的。”

“不要怕,君君,你做得很好。”马哲认真握住君君的手。

12

马哲又做梦了,这次的梦很不好,夕阳下河水的波光影影绰绰,疯子身穿军装头戴军帽,在离他两米远的河岸举起手枪,马哲一动不动地站着,河里的鹅群开始啸叫,铺天盖地的噪音充斥耳膜,世界天旋地转,场景拉回家中,君君坐在窗台上摇晃双腿,视线飘过来时仿佛看不见马哲,裙摆跟着风飘摇,往后一仰便坠入风中,鹅叫得更厉害了,是扣动扳机随之而来的枪响终止了喧闹。

快要喘不过气了,马哲感觉有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进水底,我会死掉吗,马哲胡乱地想着,我会疯掉吗。

清醒过来时出了一身汗,君君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抚他的背,见他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才松了一口气,“你刚才喘得好吓人,是不是做噩梦了。”

马哲哆嗦着手点起一根烟,等尼古丁都灌进肺里。“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君君的眼睛眨了眨,在黑暗里显得晦暗不明。

第二天,君君把人拉到客厅坐好,翻出一个塑料小工具和双氧水,捏了捏马哲的耳垂。

他要给马哲穿耳洞。

君君也是头回用这个一次性穿耳器,针头处用双氧水擦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挪到马哲耳边,托住耳朵将针往前推,慢慢刺破皮肉,溢出鲜血。简陋器具自己动手必定是疼的,只是这疼对于马哲来说算不上什么,更重要的是,当针推进并穿过耳垂时,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也被打通了,有一些湿热的东西沿着耳朵滴落,那是他的血,当然也是他身体里的热流。

13

“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这是一个作家说过的,忘了什么名字,他感到内心困顿犹豫时总想起这话。

于是君君提议,“我们去看看疯子吧,我知道路怎么走。”

一辆小电动被挪到单元门口,浅蓝车身上搭着两个白色头盔,他想起君君的裙子。

但君君换了另一身打扮,那对他见过的细圈耳环终于被戴上,确实是他从前想象不出的模样,坐上车时,皮裙把大腿紧实的肉也勒地往外溢了一些,“上车”,君君说。他坐上车,扣好头盔,轻轻环住君君的腰,感到一种亡命天涯的滑稽。

风灌进头盔的呼呼声里,他听见冬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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