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不冷不热的阳光照进沙利文公寓顶层走廊最里面的房间时，床上的人伸手一模，床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了温度。
昨天半夜，那个男人拎着酒瓶敲开了他的大门，嘴里嘟囔着“没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了阿笙？你不是去找以前的记忆了？怎么喝了这么多。”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自己摔进罗非的怀里。他的头上还绑着绷带，毛糙的短发和肩膀上的湿润刺痛了罗非的心。想问的话也梗在喉头，另一只手抚摸上林楠笙的后背。
等罗非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被林楠笙压在了床上，虽然知道这是野豹子一贯的作风，但他明白，今天的林楠笙，不一样了。
嘶，疼。
呻吟被淹没在天鹅绒被里，你不想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02
林楠笙是两个月前罗非在马路上捡到的，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罗非果断拦下了和自己一起查街的巡捕。
“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不由得同事再应声，罗非就在《威尔逊议员被杀案》的嫌疑人名单上划掉了林楠笙的名字，还盖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印章。
“可是？”
“人我带走了，出什么事我担着。”
林楠笙很沉默，若不是巡捕拉扯他碰到了灰衬衫下若隐若现的伤口，他闷了两声，旁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但罗非知道他以前就是这样，不怎么爱说话，甚至跟抗拒外人的肢体触碰。
等到同事都走远了，罗非才低着嗓子开口问。
“阿笙，你怎么会在这？当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知道罗家找了你多久吗？”
“阿…笙？”
“？”
“阿笙是谁？是我的名字吗？你，是不是认识我？”
罗非的脑子有些懵，大脑高速运转了几秒钟后也是得出了结论，他找了这么多年的林楠笙，失忆了。
03
“他真的记不得了？”
冯庸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嗯。”
“罗浮生知道吗？”
“我还没通知他。”
“还是先别让他们知道吧，即便林楠笙是现在这个状态，我也不能保证罗浮生会不会直接一刀劈了他。杀父之仇的恨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解开的。罗勤耕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我知道。”
罗非盯着林楠笙在阳台浇花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林楠笙是罗勤耕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罗浮生的小叔，而自己不过是罗家一个女仆的儿子，怎么可能配得上他。
“你先回去吧，阿笙我来照顾。罗家那边，就拜托你跟迟瑞先拖着了。”
“包在兄弟我身上。”
送走了冯庸，罗非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直到林楠笙递给了他一杯水。
“我的记忆，很麻烦吗？”
“你别想那么多，一切交给我好了。”
04
即使是在嫌疑人的名单上划掉了林楠笙的名字，罗非也是不敢让他随便在大街上乱逛的，只得委托秦小曼去悄悄调查林楠笙当年从罗家叛逃后，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又怎么会失忆。
“消息很少，只能查到威尔逊死的时候，林楠笙正在隔壁大楼的餐厅喝茶，那里的服务员我很熟，他说，林楠笙几个月前在他们这包了一个客房，只吩咐他一日三餐把食物放在房门口，其余的什么服务也不需要，也不许对外透露他的消息，还付了很高的封口费。”
罗非想到了什么。连忙摇了摇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巧合，肯定都是巧合。
“不过，罗非啊，我听有传言说以前罗大当家还在的时候，他们兄弟父子三人，都曾经追求过你还为了你大打出手是真的吗？”
“巡捕房给你开工资是让你在这八卦上司的情感问题吗？”
“得，是我多嘴了行吧，即便那个传闻不是真的，您现在在这私藏嫌犯，啊，不是，金屋藏娇的消息，要是让上头那帮人知道，您这顾问的饭碗也别想留着了。”
秦小曼唠唠叨叨地离开了罗非的客厅，临走前还瞥了一眼身着睡袍，领口大开的自家上司。红唇轻启，端着咖啡的手慢悠悠地拨弄着林楠笙手里的报纸，两个人贴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亲密。
“蓝颜祸水啊！罗妲己！”
05
林娇娇即便失忆了罗非也是圈不住他的，再三协调下，只得允许林楠笙乔装打扮后趁着夜色出去透透气。地点当然也是罗非给他选好的，都是秦小曼查到的一些可能会帮他恢复记忆的地方。
林楠笙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在哪里，做过什么事，给罗家和租界掀起过怎么样的惊涛骇浪，他只知道，别的人看到他都逃的远远的，唯独这个叫罗非的男人，愿意亲近他，跟他说心里话，愿意从里到外的把自己交给他。
他不想负他，也不能负他。
他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对罗非的记忆。
林楠笙压低了帽沿，走进了他曾经“潜伏”过的酒楼，随即一把枪便抵上他的了腰间。
“好久不见啊，小叔。”
林楠笙回来的消息终究还是被罗浮生知道了，但碍于，自己暗恋了很久，而且还差点成为他前小妈的罗非的面子，罗浮生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咬牙切齿道：“先进去再说，我可不想惊动小曼。”
看着对面这个面容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少年，林楠笙借过了少年身旁那个叫迟瑞的军官递给他的一张合照。
林楠笙终于想起来他到底忘了什么。
06
和罗非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时候自己刚刚回国，正被罗勤耕领着参观自己还有些陌生的罗家祖宅。而穿过那片祠堂，就是自己的住所，还有罗非和他的母亲负责照看管理的后花园。
花海里的少年正扬着灿烂的笑容和同龄的罗浮生嬉闹着，奔跑着，然后就这么毫无保留的跑进了林楠笙的心里。
很快，林楠笙凭借自己的本事掌管了罗家一半家业，成为了上海滩上与罗勤耕齐名的林二当家，与罗勤耕一起掌控着上海滩黑白两道的经济命脉。
树大招风，罗家也是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而与这些人打交道，难免会受伤。罗非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林二当家，就是去他房间给他送药。
只是半年不见，少年似乎长大了一些，端着瓶瓶罐罐也不怕他。
“先生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你比罗浮生还让人操心。”
“你…很喜欢浮生？”
“……没有。他，就是跟我开玩笑。我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
“那他以后再欺负你了，你可以躲到我这里来。”
“可以吗？”
“可以，我给你撑腰。”
少年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手里上药的劲又大了几分。
“那我下次来的时候，二当家能别是这么一身血水的吗，真的很不好清理。”
“………好。”
07
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而这次让林楠笙伤上加伤的，是罗非那不称职的赌徒父亲。
当年到罗家卖妻卖子换来的钱，是经不住那个赌徒花天酒地的，林楠笙回来的时候，罗非的母亲已倒在一旁，而那个狗杂种左手掐着罗非的脖子，右手上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先…生……”
一条人命对于林楠笙来说，根本没什么。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他不想吓到罗非，所以，故意挂了彩。
救命恩人。
从那天开始，林楠笙在罗非心里的分量又多了一些，往他的住处跑的也更勤快了一些。而这一来二去，走动一多，旁人的闲话也就多了起来。
“先生，他们说的尊卑有别，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了？谁又在嚼舌根了？”
话语中透出的几分狠烈让罗非意识到，他要是不好好劝话，先生又要让严厉教训那些人了。
“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
罗非一时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低着头沉默了几分钟，挪动着身子，握住了林楠笙的手。
08
果子成熟了就得及时摘下来，要不然错过了时机，会影响了口感。可这小果子实在是太稚嫩，林楠笙怕第一次就伤了他，不敢做到最后，只得抱着少年在自己怀里彻彻底底泄得一手污浊。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
09
这样那样的闲话在某个夜晚，夹在一把飞刀上，钉在了罗勤耕的床头，那是敌家送来的威胁信。
罗勤耕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
林楠笙得到了消息，连夜将睡梦中的罗非送去了冯家，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在车内点一支迷香。
随后罗家后院，一阵骚动，一声枪响，罗浮生成了罗家新任当家，并当众宣布，林楠笙罔顾先父手足恩情，弑杀罗大当家并叛逃，特此发下通缉令，追捕击杀者重重有赏。
罗非仿佛是丢了魂，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的先生，可他一没身份二没地位，即便是在冯家想找冯庸说说话都没人理他。
他得想办法，混出点名堂。
在冯家的推荐下，罗非到了巡捕房做了干员。
10
这一转眼就是八年，小干员罗非终于混成了上海滩远近闻名的绅探顾问，大案小案没有难不倒他的，可谁曾想他怎么托人找也找不到的先生，会突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命案现场的附近。
好在，虽然以前那些点点滴滴他都不记得，骨子里那种清冷也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收了几分。
也许，我也是他的骨子里流淌的一部分吧。
失忆后的林楠笙宛如孩童一般，罗非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恨不得整个人粘在他身上，问他话他也不说，只是把罗非紧紧抱在怀里，在他的脖颈里蹭来蹭去。
第一次同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蹭的。
他明明再也不是那个特别容易诓骗的懵懂少年了，可他就是忍不住。
精疲力尽的罗非躺在林楠笙的怀里，抓着他的手高高举过头顶，问他。
你对于我，到底还记得多少？
头顶上的声音沉默了几分，回到。
很少，但是我就是知道，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11
迟瑞递过来的照片，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后排站着的是罗勤耕，冯德麟，沈虎，前排站的是冯庸，迟瑞和罗浮生。
“这是我的父亲，你的兄弟，你亲手杀了他，你还记得吗？”
“罗非在哪？”
罗浮生突然被问住了。
“他在这。”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林楠笙自言自语式的指了指相框外，那个本该是摄影师站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当时他们几个小孩也没记事，林楠笙甚至都还在海外还没回来，在场的剩下的也没几个活人了，他怎么知道罗非当时站在哪里？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是不属于那个家的人。”
12
罗浮生下令撤走了藏在暗处的所有人，似乎是觉得心又有所不甘，在秦小曼枪口的注视下，转身又回来猛地拍碎了林楠笙面前的桌子。
“好好待他。”
目送这尊惹不起的大佛出门后，秦小曼才松了一口气，胳膊捅了捅沉思的林楠笙。
“罗当家当年真的追过罗非吗？”
“你不需要知道。”
“啊？”
秦小曼一回头便看见林楠笙从沙发暗处摸出一个箱子。看着对方熟练的组装着零件，调整着瞄准镜的精度，秦小曼算是认出来了，箱子里装的是一把狙击枪。
毕恭毕敬地把林楠笙送出门后，秦小曼倒吸了一口气。罗非你这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13
“这段时间委屈你了老伙计。”
林楠笙拍了拍挂上肩的狙击枪，脚下却不停地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了与沙利文公寓只隔了半条街的富春旅馆门下。瞥了一眼三楼依然还亮着的房灯，便静悄悄攀上了隔壁居民楼的楼顶，架好枪开始狩猎。
而街道的另一头，本该早就离开的罗浮生正指挥者手下人把沙利文公寓保护起来。罗浮生展开手里的油皮纸细细看来，上面写满了他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
他就知道，林楠笙刚才肯定是瞥见了桌子里有夹层才眼神示意让他砸了桌子的，那个材质看上就就很贵，回头酒店老板肯定又追着他屁股后面要债，啧。
他罗浮生不傻，罗勤耕走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当初没有实力，现在，他有了。
罗家树大招风，这些年里招惹过的对家，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家，或文或武，总能解决的差不多，可总有他们也惹不起的。
当年钉在罗勤耕床头的刀把上的，除了那些关于林楠笙和罗非的流言蜚语外，还有两张罗氏名下的米店的地契和房契。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箱银子居然还不够那个畜牲耗的！”
“账本与契书是罗非的父亲偷的？”
“寄过来的那两张就是当时我塞在箱底给他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楠笙很庆幸，早做安排送走了罗非。早前暴打那个赌徒的时候，因为不想吓到罗非，林楠笙还给那个畜牲留了一口气，由罗勤耕出面，送了箱银子，打发了出去。谁曾想，那家伙贪得无厌，又无力报复，找了一个强大的靠山，买通了账房，偷偷把罗家的家底转运了一半出去。
而那个靠山，正是威尔逊。
威尔逊假意合作，上门拜访，背地里却勾结了军队，包围了罗府，枪顶着罗勤耕的脑袋，用全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性命逼迫他交出剩下来的一半家产。
躲在暗处的林楠笙扣动扳机，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失手了。
眨眼间，罗勤耕便倒在了血泊里。
而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14
如果说，那个畜牲只是威尔逊的走狗的话，那连罗家都敢随意动的威尔逊的背后，牵扯的几乎是整个上海滩。
而现在罗浮生手里的这份名单，正林楠笙在外收集的，是当年参与过的，隐藏在威尔逊背后的人。他们的背后，有的是军队，有的是政界，而有的则是……罗浮生不敢细想，当年是有多少人恨不得把他的父亲拉下台，再从中分得一杯羹。
“行动吧。”
罗浮生转手便将名单递给了迟瑞，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林楠笙的瞄准镜对准了宾馆里正喝的酩酊大醉的男人。别的人，他可以放心交给罗浮生他们，唯独这个人，他必须亲自解决。即便这个人，现在已经成为了某政府要员，即便这个人，是罗非的亲生父亲。
嘭，没有意外，没有失手，子弹穿过玻璃，一击刺透了那个人的后脑勺。可林楠笙的手心里还是占满了汗渍。
他会恨我吗？
想到这，林楠笙有些茫然。
他不敢回家了。
15
林楠笙坐在沙利文公寓楼下，喝了好几瓶酒，才壮起胆子敲开了他的房门。
“怎么了阿笙？不是去找你的记忆了吗？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阿笙你在说什么？”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16
罗非带着一身青紫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已经冷了的另一半被窝，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他扯了扯嘴角。
“醒了吗？起来吃早饭。”
“真没想到，我居然有一天能吃到林二当家亲自做的饭。”
“你喜欢的话，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这么听话？”
“当然，我还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想慢慢跟你说。”
“好啊，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