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久没有放晴,浮云后头透着轮苍白的太阳,几乎没有光与热,薄得像个纸糊出来的装饰品。
其他人都还没有醒,在勉强收拾出来的床铺——也就是几条毯子和窗帘上头,互相倚靠着睡着。即使如今一整日都难有声响,早晨也仍然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绝对的沉寂使人生怖,让人错以为这世上再不剩下半个活物。好在这一刻,仅剩的几个活人都还沉在梦里,在浮浮沉沉的梦里头寻得半刻的慰藉。
房间的门锁早就被撬坏了,只是虚虚半掩着。白宇坐在马扎上头,沉默地看着朱一龙一圈一圈地往胳膊上缠绷带,末了,咬着绷带的一头打上死结。他生得英俊温柔,一副削肩膀,手臂却因得常年的训练虬结有力。缠紧的绷带下头是起伏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他说。
朱一龙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笑。他有很美的一双眼睛,柔而含情,几乎使人忘记他更多的杀伐果决的时刻。
“我一个人去。”
白宇动了动嘴唇,几乎要站起来。被朱一龙捉住了手握着。他的两只手拢住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对方的手背。
他垂着眼睛,轻声说:“你看。”
白宇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睛,看着他摊开手,或新或旧的伤痕错杂地交叠在一双手上,右手背上的一道疤几乎连到无名指的指根。指甲修得很短,为了不蓄下泥垢和血污。
“这是握枪杀人的手。”
他轻轻握住另一双手,那双手骨肉匀停,干燥洁净,右手拇指上有薄薄的茧。
“这是拿手术刀救人的手。”
他抬起眼睛,对上白宇的视线:“……它们不一样。”
“杀人不难。”他说,“救人很难。”
白宇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一点犹豫。良久,才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神情也松下来。
“……我都记不清多久没拿过手术刀了。”
“可你还是能救人。”他说,眼神很真挚,“小白,你很了不起。”
“我知道。”白宇说,脸上又有了骄傲的神气。
朱一龙知道他已经想通,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傻。”白宇评价,又伸出手,用拇指替他压平脸上创口贴翘起的一角。
“多小心。”他沉声叮嘱,“完完整整地回来,哪也不许缺。”
“好。”
朱一龙笃定地答应,几乎像一个承诺。
主要战力不在的时候,几个留守的男人轮流放哨。他们这队人数目不多,朱一龙是主要战力,其次是白宇。不过新来的年轻人明显不服他,他没见过白宇出手。白医生戴眼镜,语调平而冷静,文质彬彬,绝大多数时间留守后方替人诊治伤情。或者像此刻,从岗位上退下来的短暂休息时刻,他会把队里唯一的孩子抱在膝头,教她识字。
白宇有本相簿,里头收着小姑娘的识字卡。小姑娘半抓半玩,坐在他膝头上翻相簿。
小姑娘停了动作,忽然笑了,指着相簿里头的一张相片口齿清晰地说:“龙哥哥。”
白宇笑了,他忙着给小姑娘扎紧松了的小辫。三个手指撑开皮筋,另两个指头一拧,把麻花辫箍紧。
“就是你龙哥哥,真聪明。”
小姑娘又点着另一张相片道:“白叔叔。”
“对,就是我。”白宇说,又弯下腰看着小姑娘,“怎么到我这儿就是叔叔了?我也是哥哥。”
小姑娘嘻嘻地笑,始终不肯叫他哥哥。
他身上有种复杂糅合的气质,或许与他的职业有关。他身上冷肃的部分来源于他的专业,慎终如始,不差分毫,使人敬重也信服。他身上柔的部分更多地来源于他本身,好像他天生就知道怎样使人融洽。
小姑娘的母亲死于伤口感染。她是被队里的几个姑娘和白宇一块儿带大的。她很依恋白宇,一旦发觉他不在就哭闹不止。或许也是白宇绝大多数时间留守后方的原因之一。
白宇和小姑娘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是所有人难得的放松时刻,大家都愿意笑一笑,拿玩具和小零食逗小姑娘从白医生膝上下来。小姑娘搂着白宇的脖子,一概照单全收,然而始终不肯下来。
白宇低下头问她:“怎么教你的来着?”
小姑娘眨巴两下眼睛,冲着递给她玩具的老人说话:“谢谢爷爷。”
“哎,好,好孩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眼神很柔软。
这种时刻总是能使人短暂地放松下来。至少还有孩子,他们,或者说这个世界,就总还有希望。废墟焦土里生出的新芽,娇嫩、柔软,不堪一击,也见风就长,极尽可能汲取阳光雨露。这使所有的成年人心头感到一点安慰。
年轻人收回目光,重新举起望远镜。看到的东西却使他心头忽地剧烈震颤起来。
“狼……”他哑着嗓子道,“有狼。”
屋里陷进死一般的寂静。
白宇把小姑娘从膝头抱下来,对身旁的姑娘道:“阿欣,带她回屋待一会。”
他蹲下来握了握小姑娘的手:“和姐姐去屋里待一会,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他摇头。
白宇摸摸她的脸,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听叔叔的话。”
阿欣搂着小姑娘的肩膀,半哄半抱地把她带回了房间。
白宇站起身,眼看着她们进了房间。这才走到窗边,接过年轻人手里拿着的望远镜。
“……野狗。”
他轻声道。
不止一条,野狗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远看与狼群并没有什么区别。能在大灾难里活下来的野狗并不比狼群容易对付,甚至更加残忍嗜血。没有食物,靠吃死人骨肉活下来。再后来,就是半死之人,甚至婴儿和病残。断壁残垣里的狼群,嗅着血腥味出没,啖肉食骨。
领头的野狗瘸了一条腿,皮毛脏污得看不出本色。脚步却异常轻捷,直向他们藏身的小楼而来。
年轻人犹疑了一会,还是开口:“只是几条狗而已,我们搞不定吗?”
白宇放下望远镜,塞回他手里
“数数几条。”
年轻人重又拿起望远镜,只见领头的瘸腿野狗后头,又陆陆续续跟上了十余条野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一旁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被野狗缠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何况这样大的数目。”
他又低声向白宇征求意见,想牺牲一部分口粮。
白宇摇摇头:“不是饿急眼了也不会白天出来觅食,我们那点罐头,还不够它们打牙祭的。”
“那怎么办?”
年轻人扯着嗓子追问,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沉默。
“大风大浪我们都过来了,难道要死在几条野狗上头?”
他红着眼,声嘶力竭。
没人能接受这种结局。可末日里的灾哪有大或小呢,枪林弹雨,泼天洪水是灾,伤口感染,缺衣少食同样是灾,即使是几条野狗,同样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白宇摘下眼镜,卷起衣角擦了擦镜片。眼睛里有凛然的冷意,却又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两颗星。
“弓还在吗。”
中年男人愣了愣,还是道:“在,要用吗?”
“试试吧。”白宇重新戴上眼镜。
“你和小杰看准时机下去,我要是没猜错,有东西。”
年轻人从没见过白宇用弓。他见过那双手握笔拿药,治病救人,却从没想过也可张弓搭箭。他似乎生来便适合持弓,肩平背直,窄腰长腿,拉开弓弦的一刻如水银泻地,箭矢寒光一现,转瞬之间破空而去。
几乎只在下一刻,领头的野狗哀吠一声,倒地抽搐不止。
第二支,第三支。
他连着射了三箭,箭无虚发。不断有野狗哀嚎着倒下,其余的野狗迟疑着停下,没有再往前走。
忽然有什么重物淋淋漓漓地砸进了野狗群中,几条狗慌乱地跳开,却发现是整袋带血的骨肉。
白宇放下弓,把箭矢插回了箭筒。
中年男人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其他人纷纷围上去,他低声道:“楼下有袋带血的肉,血腥气把野狗引来了。”
远处的野狗忙着夺食。那袋肉血多肉少,根本不够十余条野狗分食。野狗被血腥味激红了眼,转而撕咬自己受伤的同伴。一时之间哀吠声不绝于耳。
哪来的这袋肉,没人知道。白宇冷眼看着远处互相撕咬的野狗群,甩了甩自己发麻的左手。
傍晚时分,朱一龙带着整车的物资回到了他们藏身的小楼。
他们原本就不准备久留,有了白天的事,愈发不敢多待。一群人连夜收拾行李,只待天一亮就出发向邻近的霖市去。
有许多东西都没办法带走,每一次迁徙都是一场取舍。小楼原本是个仓库,除了食品之外就是成箱的饮用水。他们能带走的水有限,索性用剩下的水难得奢侈地洗了一回澡。
女人和儿童先洗,再是老人,等几个男人也洗完澡,朱一龙和白宇反而成了最后的两个。
年轻人推门进来的时候,白宇正在给朱一龙处理脸上的伤口。
他坐在马扎上,弓着身拿蘸了碘伏的棉签给那人脸上的伤口消毒。他沉着脸,眉头紧锁着,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受伤的人看上去反而轻松些,笑眯眯地盯着给他处理伤口的医生瞧,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似的。
白宇手上的动作又重了些,受伤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笑不出来了:
“嘶……疼!”
“活该。”
他松了手,把棉签丢进一旁的桶里,这才转头看向进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涨红了脸,嘴里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我,我忘了敲门,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上药而已,白宇几乎给他们每一个人都上过药。可他就是像撞破了什么似的尴尬不已。
“没关系。”白宇冲他笑了笑,“什么事?”
“大家都洗好了,让我来叫您俩去洗澡。”年轻人说,“热水已经不多了,得快着点洗。”
朱一龙点点头,又对白宇道:“一起洗吧。”
白宇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满脸无辜,又说:“热水不多了。”
“……等会再说。”
他含混不清地回答。那人又连着问了许多遍什么,没有得到回答,白宇不肯再理他,转头去问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就是,”年轻人嗫嚅道,“白天的事,我想向您道歉……”
“不用管我叫您。”白宇说,“你年纪小,没经过事,一时慌张也正常。”
年轻人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始终想不出说什么,最后鼓足勇气,朝他俩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宇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这孩子。”
“白天的时候怎么了?”朱一龙问他。
“没什么大事。”白宇取了根新的棉签,又伸进瓶里蘸了点碘伏,“白天那时候慌了,冲我喊了几句。难为他还记着。”
“那袋肉……”朱一龙轻声道,“你觉得是谁放的?”
“还能是谁。”白宇道,“你今天去见的那群人。一只手谈合作,另一只手伸到后头动手脚,是他们的风格。反正除了你,我们这群老弱病残在他眼里头,也不值几个钱。”
朱一龙沉默了一会:“……对不起。”
白宇笑着道:“你道什么歉?”
“如果不是我坚持和他们做交易,他们不会动手。”
“不管怎么样,你带着物资回来了。咱们明天就动身,用不着和他们再打交道。”白宇道,“再者,如果不是你早上坚持让我留下,靠他们还未必守得住。”
他捧着他的脸,笑了一下:“是不是?”
“是。”朱一龙说,看见他伸过来的棉签,又苦了脸,“咱能别涂了吗,疼。”
“要是留了疤毁了容,”白宇毫不留情,拿着棉签作势要点他的伤口,“看谁还要你。”
“你要我呀。”朱一龙看着他,笑得很甜,“咱们洗澡去,好不好?”
浴室是整栋楼唯一带锁的房间。他把他抵在门上,毫无章法地顶撞。白宇搂着他的颈子,被顶得呼吸都破碎。
“你轻,轻一点,”白宇哑着嗓子开口,“门快散架了……”
朱一龙置若罔闻,又自顾自去吻他的脖颈。他刚刚洗完澡,身上还有洁净的肥皂香气,这让他很迷恋,怎么也吻不够。
“不准亲脖子。”白宇冷声道,“你让我明天怎么穿衣服。”
朱一龙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什么都不让我干……”
“人都让你干了。”白宇掐了一把他的后颈,“你还想怎么样?”
朱一龙埋着脸吃吃地笑。
白宇推开窗,散了散一室的气味。晚上倒是难得的出了月亮。浮云尽散,明月照人。
他留恋地看了那月亮许久。
“我好久没见过月亮。”
朱一龙走到他身后抱住他,下巴也搭在他肩上。
两人站在窗台边上,夜风拂过他们潮湿的发丝。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很安宁,甚至算得上甜蜜。可他们都知道,等那轮纸糊的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便又要踏上未知的旅途,去寻找下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白宇转过身,和他短短地接了个吻,又拂开他额前的刘海,同他额头抵着额头。
“累了?”
“嗯。”他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他没有说话,感受到对方的鼻息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嘴唇。
旅程还很漫长,没人知道他们明天又会遭遇什么。断壁残垣,焦土废墟,真正的钢铁丛林里,人挣扎着活。一切生物都在挣扎着活,他们并不例外。
一切都是未知,万事都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会永远并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会好起来吗?”
他轻声道,像问他,也像问自己。
“会好起来的。”他回答,笃定又诚恳,“我们还有许多轮月亮要看。”
月亮是这句情话唯一的见证者。它无情而慈悲,光华如水,倾泄在他们身上。
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