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13日

【朱白】无穷尽

1.

白宇总觉得龙城城市规划中选的植被每次出场都是大张旗鼓的,铺天盖地让人半点也不能忽视。

当季二月的杨花飞了满天,三月的樱花即将粉墨登场,四五月的梧桐飘絮又要迷了人眼,到了九月就是满城的桂花香味让人止不住地想吃白糖糕。

杨花还算善良,即使漫天飞絮也不像梧桐絮那样刺拉拉地扎人眼睛,尽管如此,白宇还是细心地给白桃子戴了口罩。这孩子的呼吸系统不好,从小一到换季就容易发炎,咳嗽起来十几天都好不了,没少让白宇操心。

今天是寒假开学第一天,小学开学和高中开学在同一天,白宇得起早先把白桃子给送到学校去,再去上班。幸好龙大附小和龙师附中离得不远,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只要赶得上这班公交就还是来得及参加开学典礼。

白宇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里面包着一身灰色格子西装,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总得正式一点。白杨穿的校服也是小西装的款式,白宇给他搭了一件和自己相同的黑色羽绒服,美名其曰父子装。其实是白宇图省事觉得黑色最耐脏,一件黑色羽绒服可以撑至少一个月,抗造。

白宇站在公交车站台上翘首企盼希望车快点来,周一的早交通堵得令人落泪,白宇一直听说政府有规划往家附近通地铁,但听了五六年也不见有落地,只能说梦还是要做的,万一哪天就成真了呢。

白宇今天的发型梳得很正式,配上他唇边和下巴上的胡子,乍一看有点老气,不过看到细节的人就会注意到他的幼稚——等着车的时候一双手还闲不下来地揉着白桃子的小脸蛋,大概是早晨的空气比较凉,没带手套的手在凉气里待久了就爱贴着热乎的地方,比如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

“爸爸你别揉了,我要喘不过气了。”白桃子的脸上还捂着大大的口罩,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抬头望着白宇蓄了胡渣的下巴,闷声抗议道。

“哎呀爸爸手冷,桃子帮我捂捂不成吗?”白宇说话的时候又捏了捏儿子的脸,软糯糯的手感真的是太好了,不怪他停不下手来。

白桃子叹了口气,人小鬼大地回了他一句无可奈何的“成吧”,勾着小脑袋往前探身子也想看看上学的车什么时候才能来,白宇担心他不小心摔出去就一直紧紧地抓着桃子的衣领子,跟提溜猴儿似的把他往回拽。

“桃子爸你们也起迟了啊?”这时牵着一个小姑娘的阿姨热心地和白宇打招呼,背了个粉色小书包的小姑娘停下脚步还在喘着气,看来是一路跑过来的。

“秦阿姨早。我们没迟到,只是公交好像误点了,等了快十五分钟了都没来。”白宇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亲热地和她打招呼,“妞妞你过了个寒假长高了啊,哎呀……比桃子都高一点了,你可不能嫌弃我们家桃子矮啊。”

妞妞是白宇楼下邻居家的闺女,大名叫苏絮,也是二月生的,和桃子同岁。两个小伙伴是同班同学,平时关系不错,两家的家长甚至开过要结亲家的玩笑,不过也只是玩笑而已。

“白叔叔早,白杨早。”妞妞见到同学也甜甜地笑着打招呼,白杨气鼓鼓地瞪了白宇一眼。

“爸爸我不矮!”白桃子不服气地蹦跳了两下,奶声奶气地喊道,白宇帮他把滑下肩膀的书包带往上提了提,笑着把白杨被风吹乱的西瓜头刘海给理理顺,“知道了知道了,你爸身高在这呢,你哪会矮啊。”

公交车果然是误点了,终于进站的时候一下子来了两辆,前后没有间隔,第一辆车人多得是压根挤不上,白宇仗着腿长的优势一把抱起桃子和妞妞跑向了稍微空一点的第二辆车。

秦阿姨跟在后面谢谢白宇的仗义相助,白宇光洁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他笑眯眯地对秦阿姨说“小事”,然后把妞妞和桃子放下,让他们两个抱着一根柱子,自己用身体挡在孩子面前,防止后面的人不小心挤到孩子。

白宇过去的生活真可谓是悠闲自在,但自从有了白杨之后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发生在白杨身上的每一丁点的变化都让他会手忙脚乱,有时候恨得挠头,有时候又笑得脸酸。

把白杨送到校门口,白宇总算是完成了今天早晨一个小阶段的任务。

“明天我们再起早一点吧,不然时间还是太赶了。”白宇看着手表上分秒不停滴答跑走的时间,皱眉和白杨商量道。

学校周围的杨花不如住家那里的茂盛,永远在空中飘个不停的白色棉絮肉眼可见的少了,白杨终于把在鼻子上捂出一层汗的口罩给摘掉了,他喘了口气对白宇有模有样地说道:“昨天晚上玩游戏不肯睡的人是你,我八点就躺在床上了。”

“可是你八点也没睡着啊,还要我给你读故事书,本来我都困了,读完就精神了。”白宇不甘示弱地指出桃子耽误他睡觉的事实,白桃子咬了咬小嘴巴,垂下的睫毛长得让白宇都嫉妒,显得他的小表情极其无辜。虽然白宇说得振振有词,可白杨早已摸透白宇的作息了,他立刻抓住白宇的痛脚,“可是爸爸你不给我读书就去打游戏了。”

白宇也是被儿子怼得无法辩驳,他只好退一步地商量道:“那这样吧,今天你可以拼乐高拼到八点,我玩游戏玩到八点,我给你念半个小时故事书,然后咱们准时睡觉。”当然你是八点半,我是十二点。白宇在心里还偷留了一句尾巴。

毕竟白桃子不用批作业也不用备课,大人也不都是因为玩游戏才睡得晚的。

“大白菜你可不能再骗我了。”桃子对白宇伸出短短的小拇指,让他和自己拉钩。

“成,谁骗你谁就被猪吃掉。”

和白桃子商量完今晚的睡眠时间,白宇对他挥挥双手,一边后退一边目送着白桃子三步一回头地走进了校园里。看着身边还有两三个不肯进学校杵在校门口哭得让人头大的孩子,白宇真心庆幸桃子还算懂事,在上学的事情上并没有让他太过操心。

大概……也有遗传因素起了作用?

白宇将肩上的背包挪到身前,刚在抱桃子的时候嫌碍事就把包给挪到身后了。白宇低头将裤兜里的公交卡掏出来咬在嘴上,然后又在包里左翻右翻翻到了自己的教师工作证,把证在脖子上挂好白宇把口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塞进了包里,这才小跑步地往自己的学校冲去。

白宇压着上课铃冲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了,老师们大概都去了举行开学典礼的大礼堂。奔跑让白宇的头发有点凌乱,身上热得是汗腾腾的,他赶紧伸手把贴在后背上的衬衫拉扯了两下,感觉到令皮肤针刺般发痒的热气在挤压中都从领口窜出去了,身体松快了不少的白宇舒了一口气。将羽绒服脱掉和背包一起挂在衣架子上,白宇最后对着档案柜上反光的玻璃隔窗抓了抓刘海,检查了一下衣领,才迈步走向了大礼堂。

幸好走到礼堂前正好是班主任们在按年级整理学生队伍分批进场的时间,白宇看着穿了冬季校服的学生汇聚成一个个方块,只觉得他们青春洋溢的面庞像一张张脸谱,虚假空洞并没半点热情。

——都不是真实的,唯有他。

白宇拢了拢自己的西装领口,后悔没有把羽绒服穿出来了,一身汗湿被风一吹就凉了,鼻子突如其来的痒让他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有学生不经意往他这里看了两眼的动作让白宇缩起脖子背过身在裤兜儿里摸纸巾,这一摸才想起来所有的零碎物件都被他一股脑塞进了背包里。

旁边的心理卫生老师何开心给白宇递来了一包面纸,白宇对他感激地咧嘴一笑,心里却还在下意识地回放着学生扭头看他的画面。

以前有一个过分关心他一举一动的学生,每当白宇做了一点漫不经心的小动作总能感受到一道犀利的视线在注视着他。白宇只要主动迎上那道视线就会看到男学生大大方方的坦然表情,甚至还会收获一张灿烂的笑脸——标准的三好学生式笑容——搭配上他戏谑的眼神,让白宇的面皮忍不住地发烫。

算了,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白宇感慨一声,发觉人确实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无法克制地就会掉进婆婆妈妈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陷阱里。白宇在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染上这种无用的恶习。

调整了一下心态,白宇身穿西装负手而立,细瘦的身板站得笔直。他身边的何开心在西装外穿了一件白大褂,笑得灿烂。在龙师附中一群地中海啤酒肚的男老师中唯二的两枝花就是白宇和何开心,被学生戏称为“门面担当”及“两大门神”,两人站在一起也算是晨会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

在教导主任做着冗长无聊的发言的间隙,白宇对偷偷和他打招呼的学生笑眯眯地挥挥手,先前因为要上班而略显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谁说只有学生怕开学,老师更不想开学好吗。想起来一早上在家里临出门前和他一起抱头哭唧唧抱怨“不想开学”的白桃子,白宇忍俊不禁,低头自顾自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假正经地用手握拳抵住水润的唇咳嗽两声,笨拙地掩饰着一时的失态。

——白老师你好像总爱偷着乐,你开心的小秘密可以分享给我知道吗?

白宇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再次回响起少年干净温柔的声音,他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一个人如果拥有了太多的秘密,那他的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

白宇抬头看了看窗明几净的大礼堂,耳畔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逼真得就像那人还伏在他的耳边低语——

白老师,你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你是我的无穷数,没有边界,没有尽头。

2.

白杨背着拖到屁股的书包蹦蹦跳跳到了龙师附中的门口,扬起西瓜头对门卫大爷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刘大爷好!”

“桃子你来了啊,今天放学早嘛,谁送你来的啊?”

“是张跳跳爸爸送我来的。”白杨手里拿了一个手工课用硬纸壳做的纸飞机,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嘴巴里还发出“嘘嘘”的声音。

“哦,好,去找爸爸去吧。”刘大爷喝了口茶打电动开门让白杨进了学校,白杨也知道爸爸的办公室在哪里,他记得白宇跟他说了下午有课,所以他也不着急,就在操场上举着他的纸飞机嘴里“嘘嘘”地拟着音,跑得是不亦乐乎。

白杨其实不太会玩这个飞机,只会拿在手里人机一体地自主起飞,跑了一会儿他有点累了,小屁股墩往草地上一坐,脑袋向后一仰,压着书包就躺了下去。

敞开的羽绒服下小肚皮一起一伏,是白杨在大口喘着气。

做飞机真累啊……草坪的味道真好闻,天上的云真好看……

白杨闭着眼睛有点犯困,他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道是梦是真,突然一个阴影笼罩住白杨小小的身体,他睁开眼发现看不见白晃晃的天空了,占据了视野的是一个对于他来说十分高大的身影。白杨抬手揉了揉眼睛,蹭地坐起身,那人也蹲下身看着白杨,逆光的脸看不清楚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

“……爸爸?”白杨被太阳晒得有点恍惚,男人的眉眼和白宇模糊中有几分相似,他下意识以为白宇来接他了。但是那人开口说话时白杨就知道了,这个人不是爸爸。

“爸爸?小朋友你怎么睡在这里?”

男人在白杨身边坐了下来,他挪了挪位置,一张脸终于在光源下显现出全貌。白杨微微张大小嘴,痴呆呆地看着眼前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的男人。大睁的双眼皮下黑溜溜的眼睛盯住男人笔直挺立的鼻梁和一双刀刻般深邃的眼睛,看见男人对他勾起薄唇微笑的模样,小桃子花痴地咽了口口水,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大大方方地夸赞道:“叔叔你好漂亮啊。”

听到白桃子的赞美,男人的笑容更甚,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声音低沉温柔,让白杨的小脸泛红,“小朋友你家里人没告诉你漂亮是形容女生的吗?”

白桃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全然不知自己的长睫毛和漂亮叔叔的简直如出一辙,他认真地解释道:“可我说的就是实话,爸爸说不可以说谎。”

“……也是。”男人回神自己和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较真实在太过幼稚,他又笑了两声问白杨,“小朋友你怎么放学不回家,跑到高中里玩?”

“我来找我爸爸。”

白杨嘟起脸手在地上摸了摸,摸到自己的纸飞机看清楚没有被压坏心里松了口气。男人看见他手上那只缠了橡皮筋的纸飞机来了兴趣,问白杨:“这是你做的啊?”

“嗯,老师教我们做的。”白杨又把飞机拿在短短的小手上努力往天上伸,像是把飞机举高一点就多一点飞起来的可能。

男人见状对白杨说:“你愿意把飞机给我看一下吗?”

“好啊——”白杨闻言爽快地把飞机递了出去,心宽得让男人都为之一愣,这孩子也太大方了吧。

自白杨手里接过飞机,男人把飞机的螺旋桨在修长的手指上绕了七八圈,慢慢收紧的皮筋蓄满了劲儿,然后男人握着飞机的手一松,那个飞机就“嗖”地弹了出去,皮筋带动螺旋桨转动了十来圈飞机在空中歪歪扭扭地滑行了一段,才慢悠悠地栽落在了草地上。

见到这一幕白杨的小嘴张得更大了,感觉都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怔愣了片刻,白杨鼓着掌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嚷道:“飞起来了,飞起来咯!”

“嗯,飞起来了。”男人轻轻点了下头,声音低得让白杨听不清,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又陪着白杨在操场上玩了一会儿,两个忘年之交才想起来交换名字,白杨主动跟男人递出橄榄枝,“叔叔,我们做朋友吧。”

男人蹲下身拍了拍白杨的西瓜头,对他伸出右手友好地自我介绍道:“好啊,我叫朱一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杨,杨花的杨。”白杨握住朱一龙的手,笑得露出可爱的乳牙。

看着白杨眯眯眼的表情,朱一龙的心颤了一下,这种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实在是太神似了。

还姓白……白并不是常见的姓,朱一龙的心脏如脱缰野马似的狂奔起来,狂跳的节奏撞击他的胸口,他一时间有点畏惧扑到嘴边的问题。

他被自己瞬间的想法给吓到了。

“白杨,很好听的名字啊。”朱一龙的笑容其实有点僵硬,但小不点白杨哪能看得出来,他沉浸于被人夸奖的喜悦,得意洋洋地介绍道:“我爸爸说二月的杨花像雪,却不会像雪一样融化。”

“我还以为是因为白杨树……”朱一龙在心里想着那个白杨树一般挺拔修长的人,觉得白杨的名字真是很好听。

“朱叔叔你也知道白杨树吗?我爸爸说了,白杨树很坚强,而杨花很漂亮,所以我就是又坚强又漂亮的白杨。”白桃子叽叽呱呱地炫耀着,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自恋,反正他爸说的都对。

朱一龙又是被白杨逗笑了,又坚强又漂亮,这孩子的爸爸还真是一个贪心的人。不过也是个幸运的人,至少白杨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绝对超出了普通的漂亮。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校园里响起了下课铃,本来安静的校园像是一下子被响铃给摁开按钮的音响,顿时开始播放起了各式的声音。

真是令人怀念的场景——朱一龙望着黄昏中的教学楼,眼里闪着亮光。

这时从操场边路过的老师有认得白杨的就喊他,“桃子你作业写完了没?你不写完你爸晚上又要打你屁股。”

白杨牵着朱一龙的手大声地告诉那个逗他玩的老师,“我爸爸说新学年了,我长大了,他不会打我了,再打我就会被猪吃掉!”

“哈哈哈,桃子你爸骗你的。”

“大白菜跟我拉钩了,不会骗我的。”

都是同住一个家属院里的老师对白宇和白杨熟悉得很,平时就爱逗白杨,把他逗急了也不会哭,就一嘟嘴把他爸的小名都喊出来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极了。

倒是朱一龙握着白杨的手力气大了点,让白杨喊了一声“疼”,收回手可怜兮兮地望着失态的大朋友,白杨不明就里地问他:“朱叔叔你怎么了?”

“……”朱一龙的嗓子有点干,他使劲吞咽了两下才开口问白杨,“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白杨歪头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个漂亮叔叔脸上出现的表情很古怪,他终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丝戒备心,立刻把自己划归为“要被拐的小孩”,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开了朱一龙的身旁。

朱一龙察觉到了白杨的举动,下意识地伸手捞住白杨的书包,白杨金蝉脱壳一般地把书包一丢,撒开脚丫子就往教学楼跑去。

一边跑还一边喊,“你不要追桃子,桃子是好小孩,你不要抓桃子!”

朱一龙啼笑皆非地看着被白杨丢下的书包,简直是被小孩子鬼灵精怪的脑瓜子给打倒了。

白杨刚跑进教学楼的正厅,就在衣冠镜前撞进了一个怀抱,他抬起仓皇的小脸向上一看,这人不正是他家刚下课来找儿子的爸爸嘛。

“爸爸爸爸,我要被抓走了!”

桃子急得脖子都红了,他的头发丝因为汗水而有点潮湿,黏在他的脑门上一小撮一小撮的,像极了动画人物才会有的锯齿刘海,特别搞笑。

白宇用衬衫袖口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汗,一点也不着急。一是儿子现在在他身边,没丢也没出事,二这是在市里知名的高级中学的校园里,学校的安保还是很到位的,并且很难有拐卖孩子的人会跑到高中里来,因为成功率几乎是零。

“大白菜你听我说……”白杨恨不得一口气把肚子里的事情都倒出来,可是他知道的词语有限,表达起来有点困难,半天也没想出来要从哪里开始说,白宇倒是先发现了他的不同,“桃子你的书包呢?”

教学楼的大厅里学生川流不息,这堂课下了就是晚饭时间,不论是否有晚自习的学生都惦记着赶快去吃一顿晚饭,饥肠辘辘的时候也不太有空关心其他事情。

白宇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逐渐擦黑的天空,只有一轮咸蛋黄似的夕阳越沉越远,而逆着夕阳余晖走进画面的男人闲庭信步,永远温柔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眼神里的忧郁如春季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人的心上,总想为他多做一点什么,好让他能够笑得开怀一点。

白宇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他眨巴了两下眼睛,表情比起懵懂的白桃子并没有多出几分聪慧。

智商在一瞬间掉线,白宇想不明白为何又会在这熟悉的场景下看到这个陌生的人。

而这人手里还提着他儿子的小书包。

白宇低头看着脸上写满无辜两字的桃子,觉得孽缘这东西果然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正是山水有相逢的最好写照。

皱眉叹了口气,白宇迎上走进来的朱一龙,看着他几乎与自己齐平但仍稍微欠缺了一丢火候的身高终于找回了一点身为师长的气势,他尽力扯出一个堪称和蔼可亲的笑容,对那张仍旧会时常梦到的脸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朱一龙对他也是加深了笑容的弧度,眼里的光让白宇挪不开眼睛,“好久不见了,白老师。”

低头看了一眼白宇牵着白杨的手,朱一龙递出手里的书包沉声说道:“白老师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白宇迟疑了两秒,还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想避开朱一龙的手指拿回桃子的书包,可他这点小心思怎会逃过朱一龙的目光。被朱一龙倏然伸出的另一只手紧握住手腕,白宇挑眉看了朱一龙一眼,咬牙切齿地想抽回手却不够力气,只能一字一句地蹦着话,“朱同学你说笑了,我变化大着呢。”

“白老师,我是来找你的。”

朱一龙说的话很平静,但平静背后的风暴即将席卷过白宇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

白宇想回他一句冷言冷语,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爸爸,你认识朱叔叔吗?那朱叔叔不是来抓桃子的了?”

稚嫩的童声打破了白宇和朱一龙之间的沉默,白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漂亮叔叔果然不是坏人。

白宇见儿子开开心心去拉朱一龙的手和他有说有笑的画面,不由苦笑了一下,愁得胃都有点隐隐作疼了起来。

察觉到白宇的脸色不好,正在和白杨说话的朱一龙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抓住他的肩膀问了一句,“白老师你的胃病又犯了吗?”

白宇强撑着摇摇头,倒是桃子见惯了爸爸不按时吃早饭或者晚饭就会胃疼的样子,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从小书包里摸出一板子胃药交给白宇,又小大人似的把自己包侧袋里揣的小水壶拿出来塞给白宇催促他,“爸爸吃药。”

“……”朱一龙也是被这神奇的操作给惊到了——让儿子随身带胃药,这奇妙的父子组合还真有白宇的做事风格。

大概是这个环境实在不适合叙旧,朱一龙空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却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

白宇结婚了吗?白杨是他亲生的吗?白杨的妈妈是谁?白宇……白老师,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既然现在不适合刨根问底,那就换个合适的地方——打定了主意的朱一龙俯身在白杨的耳边低语了两句,白杨的大眼睛一亮,扭头对白宇说道:“爸爸我想请朱叔叔来我们家做客!”

白宇当然是要拒绝的,“……这太麻烦别人了,桃子你也不知道朱叔叔有没有别的事情……”

“没有,我没有别的事情。”朱一龙抬眸对白宇笑得温柔,眼里的光却似刀子,寸步不让地抵着白宇的喉咙,让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心里抵抗的力量也放软了不少。

“好吧。”白宇牵着白杨率先往前走去,看也不看朱一龙有没有跟过来。

虽然目的达成了,可朱一龙也很难高兴起来,因为白宇的妥协总是让朱一龙没来由的生气。他觉得可能今天不是自己,换作了别人来逼一逼他,白宇照样会退让得干脆。

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先下手为强呢,还是该气愤白宇的圆滑。

——白老师,我想成为你心里的那个异数。

可现在哪里还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分别了七年之后,重逢之后说不上是悲还是喜的朱一龙跟在白宇和白杨的身后走进了朦胧的晚霞中。

3.

因为家里有一个年幼的孩子,学校也比较体谅白宇的情况,一直让他带的是高一高二的数学。高三的学生要上晚自习,老师都得留下来陪读,白宇没办法把白杨一直带在身边也不能让他独自在家,所以自然没法再带高三了。

回家的路上,白宇带白桃子去坐公交车。上车的时候白宇刷完卡,回头看见朱一龙窘迫地站在原地,摸着口袋估计是在找零钱。

在过去的记忆里,白宇很少看朱一龙失态过,他一直都是游刃有余地掌握着游戏的节奏,只有最后白宇给他当头棒喝的时候,才终于做了孩子该做的事情——劈头盖脸地对白宇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哪怕发火起不到任何好作用。

将炸毛的朱一龙从脑海里撵走,白宇笑了笑回身帮朱一龙刷了交通卡,又拉着桃子往后门走去。反正家离学校也就四站路的距离,站一站就到了。等桃子再长大一点,两人一起走路也不过是半小时的路程,白宇不想桃子过得太娇气。

公交车两侧是有空位的,但朱一龙也没有坐下,保镖一样地跟在两人身后,桃子憋不住回头去看没有抓扶手的朱一龙,然后贴心地伸出小手去抓他的手,“朱叔叔我牵你,你不要摔倒。”

朱一龙笑了一下,握紧白桃子的小手,心里其实还在纠结这孩子的身份,但又被白桃子的心意所温暖,他也不至于真的和一个小孩子怄气。

白宇偷偷摸摸地斜瞥了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两眼,也不知道该和朱一龙说点什么,直到现在这个人的出现对于他来说都很不真实。而朱一龙也是沉得住气,并不主动和他说话,只是和白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马行空的话题。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又很大,白杨知道的东西很少但想象力十分丰富,总会给朱一龙一些驴头不对马嘴但想一想又很有趣的答案。

下了公交车,白宇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穿着驼色大衣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朱一龙,他想起来今天是采购日。

工作日的忙碌让白宇将每周一和周四定为采购日,买一些易保存的食材和新鲜奶制品还有鸡蛋、面包之类的食物,好保证他和白桃子的早餐和晚餐不至于太过马虎。

本来想说让朱一龙到家里随便喝杯茶就把他打发走,可一想到家里空空荡荡的冰箱,白宇又不得不抽点时间去一趟超市。

“爸爸今天是要买买买的日子!”白桃子的记忆力很好,白宇喜欢用规律性的方式来培养他的习惯,比如零食只可以在周六吃,冷饮一个月只能吃一次,晚上刷完牙就必须上床睡觉。所以白桃子自己有一张小小的时间表,他还和白宇商量好通过劳动来换取零花钱,白宇给他准备了很多张五色小彩旗的贴纸,白桃子就把每个特殊的日子用旗子贴上,这样他每一天都会对即将到来的零食日或者冷饮日多一分期待。

买买买的日子当然令人兴奋,尤其是家里的冰激凌吃完了,今天白杨可以重新选择他喜欢的口味,而且二月底是白杨的生日,爸爸答应会给他买蛋糕,甜食对白杨的吸引力是无比巨大的。

“我记得,我没有老年痴呆。”白宇对白杨清脆的大嗓门翻了个白眼,所以即使他再不情愿,也只能带着朱一龙这个拖油瓶一起去超市逛逛了。

朱一龙的印象里,白宇的生活能力其实不怎么样。他以前和白宇赖在白宇临时租的屋子里滚床单滚得没日没夜的时候,起来烧饭的人都是他。白宇睡够了之后才会懒洋洋地起身,随手披一件朱一龙的校服衬衫胸口大敞,他不是来帮忙的而是靠在朱一龙的肩膀上大咧咧地徒手捏了一根刚出锅的土豆丝放进嘴里,一边吃还一边不客气抱怨道“淡了”。围着围裙的朱一龙一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白花花的色欲河流,自白宇凸出的喉结一直延伸到安静蛰伏在黑色毛发中的肉物上,两条细长笔直的腿在空荡荡的衬衫下划出惹眼的线条,连小腿上茂盛的毛发都显得色情无比。

朱一龙在做菜和做爱之间抉择了两秒钟,炉子上的火熄灭了,床上的床垫又开始“吱吱呀呀”,白宇嘴里还留有爆炒土豆丝的味道,朱一龙也不嫌弃,反正亲着亲着就会融合他的气息成为另一种更诱人的味道。

在朱一龙走神的间隙里,白宇正带着白杨在生鲜区里挑蔬菜,看见白宇手里拿起的生土豆,朱一龙瞬间自耳根涌上一股血气红透了白皙的耳朵。

白宇装了几颗土豆西红柿花菜,又挑选了一些菠菜青菜之类的绿叶菜,再买了新鲜的鸡肉和牛肉,看上去煞有介事。回头看到朱一龙站在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白净的脸皮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透了一层薄红,白宇咬了咬唇,本来想问朱一龙想吃什么的,话没问出口自己就有了答案——火锅。

行吧,这人一出现,过去的回忆就自动从大脑区间内被翻找了出来,长久不触碰的区域积满了灰尘,白宇觉得这种触及神经引发的咳嗽比真实的嗓子发痒的咳嗽更难以忍耐。

买完了日常会用到的蔬菜,白宇也没在生鲜区多做停留,反正他才不会留下朱一龙吃火锅。

早已急不可待的白杨一溜小跑“哒哒哒”地冲向了他最爱的冷柜区,小脸上布满了欣喜。他上次选了抹茶的,有了对比才觉得草莓的是真爱。

白杨打开冷柜探出身子去够最里面的草莓味甜筒,踮起脚尖伸直小短腿差了也不是一点半点。朱一龙走过去,一把揽过白杨的小肚子把他抱了起来,几乎将他上半身放进冷柜里,白杨才总算拿到了两只草莓甜筒。

被从冷柜里捞出来白杨冻得抖了抖肩膀,但是笑成了一朵太阳花,他眯着眼睛“咯咯”直笑,甜甜地说道:“真好玩,朱叔叔我们再来一次。”

“好。”朱一龙刚想顺应白杨的要求把他抱起来,就听到白宇着急的声音,“不行。”

白宇从后面推着购物车走了过来,盯着白桃子嘟起的嘴巴,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叹了口气把眉头紧皱的一张俊脸面向帮凶,说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严厉,“朱一龙你也太惯着他了,他抵抗力不好,这样玩保不准晚上就要咳嗽。”

被训了的朱一龙和桃子对视一眼,吐了下舌头。见游戏被制止了的白桃子一把抱住朱一龙的脖子,从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去看白宇。白宇却眼尖地看到他左右两只小手里各自握着的甜筒,又是心头烧火,语气重了一点喊道:“臭桃子你是不是想被猪吃了啊,为什么拿两只甜筒?”

桃子扭回头看着凶巴巴的爸爸,小嘴一撇,用哭唧唧的声音回答他,“还有一只是给朱叔叔的。”

白宇也是被他一哭就心软了,明知道他只是在演戏,也不得不放软了脾气,让白杨赶紧把手里的冷饮放到推车里,然后摸了摸他冰冷的掌心,弯腰让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捂一会儿。

朱一龙没想过七年之后再见到白老师的时候,不仅没有干柴烈火的惊心动魄,也没有相对无言的泪眼婆娑,与之相反的竟然是他陪着白老师带着孩子其乐融融地逛超市。

朱一龙有点费解这个进展,但也不能说是不好,至少能和白宇心平气和面对面就已经足够好了。毕竟这段让他倾尽了所有青春去浇灌的爱情是否能延续,还得靠他的努力重头来过。

“白老师……”朱一龙和白宇并肩走在零食区的货架间,他尝试着尽量平静地提出问题,“你结婚了吗?”

跑在前方的白桃子用看宝藏的贪婪目光打量货架上的零食,嘴巴张开一条缝还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可爱的模样让忐忑不安的朱一龙也是一下子笑了出来。

“对啊,我结婚了。”白宇笑着指了指只能在倒数三层货架挑零食的白桃子,“不然桃子怎么来的呀。”

笑容凝固在脸上,身为学霸的朱一龙甚至分析不出合适的表情来面对白宇。他是想过白老师结婚的可能,也对此做了数不尽的假设,每一种想象都是蚀骨挖心的痛,他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得住了才鼓起勇气回到了他的面前。但现实是无论再怎么做心理建树,哪怕他在心中拼一座钢铁堡垒也能被白宇扬一扬手就轻松瓦解掉了。

眷恋的心是脆弱的,受不得小小的风吹雨打,又遑论每一个字都如刀入骨,深深凿在朱一龙的心上。

“不过桃子妈妈呢,生完桃子就有产后忧郁症,她自己提出了离婚,所以我们就和平结束了婚姻关系。”

本来已经坠入了深渊,但白宇的这句话又似一道铁索,将朱一龙从冰冷刺骨的寒冬腊月中拽了回来。回了魂的朱一龙背后一阵发凉,他的手心里冷汗淋漓,整个人都如木头一样,连白杨喊他的声音都没听到。

“朱叔叔朱叔叔,我在叫你呢。”白杨扑过来抓朱一龙的手,被火热的小手握住的同时朱一龙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挤挤眼皮将几乎涌出眼眶的灼热感给遮掩过去。

朱一龙的眼白上多出的几缕红血丝却没有瞒过白宇的眼睛。

白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一时间堵到胸口的那股复杂情绪,朱一龙之前吐舌头时活泼的笑脸还刻在他的脑海里——

当朱一龙第一次吻他的时候,被亲的人和亲人的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僵硬。

而朱一龙柔软的唇离开之后,白宇永远记得那一刻耳蜗里的嗡鸣。

以及朱一龙用来掩饰羞红滴血的面庞而做出的鬼脸。

四周一切的声响都被剥夺了,不过是毫无滋味可言的唇与唇相互依偎,却让呼吸卡在鼻腔里,甚至时间都停滞在闷热夏风的缝隙中。

回忆总是被怀念和遗憾过分美化——收回思绪的白宇用手背碰了碰脸颊,有点烫手。

朱一龙被白杨拉去一同挑零食,白杨特别开心地问朱一龙,“朱叔叔你要吃哪一个?”

朱一龙抬头看了看白宇,白宇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为难。白宇知道朱一龙不太爱吃零食,但是白杨特别粘着朱一龙,满脸都是好东西要和朋友一起分享的劲头,白宇觉得这真是一件特别奇妙的事情。

白杨其实不是特别爱交朋友爱粘人的性格,和同龄人在一起也只是做游戏时投入,回家就算隔一个月不见他也不会说想念谁,更别说非要和人吃一样的冷饮和一样的零食了。

白宇走过去从货架上拿了一包桃子味的软糖和一包烧烤味的薯片分别递给白杨和朱一龙,“行了,去拿了面包和牛奶我们就回家了。”

朱一龙其实压根没弄明白白杨这一番动作下来给他增添了多少次日后登堂入室的机会,他的脑子里当下只有即将要重新跨入白宇的世界的喜悦。

——白老师,我和你之间的关系等于1乘以无穷数,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所以就让我们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吧。

4.

白宇在有了桃子之后贷款在学校最早的家属院买了一套六十平的老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也算有了个窝。

家属院地段挺好,位于市中心,但老城区的改造很慢,交通主要还是靠公交,没有地铁来得便捷。出了超市,白宇照样给白杨戴上口罩,然后走在前面让负责拎东西的朱一龙跟在后面,三人在亮起路灯的街道上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白宇又忍不住一千零一次后悔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对朱一龙让了步。

两室一厅的套房里还保持着早上出门时那一幕凌乱无章的场景。桌上的碗筷没有收,碎鸡蛋壳还洒在玻璃台板上。几件常穿的外套叠放在沙发背上,一只偌大的毛绒玩具熊正孤零零地躺在沙发中央,隔壁还有一摞书籍丢在沙发边角摇摇欲坠。

夹在沙发和桌子中间的儿童地毯上倒是很干净,两个透明的玩具箱靠着隔绝了阳台与卧室的落地窗旁,一箱子是乐高另外一箱子是小汽车和变形金刚之类的玩具。

换句话说,白宇负责的区域一如他过去的习惯,乱得别具一格,而白杨倒是一个出人意料爱整洁的小孩子。

“朱叔叔我们来玩乐高吧!”白杨蹬掉小鞋子穿着他的熊头拖鞋就在客厅里蹦了两下,回头拽站在门口左右手都拎了袋子没有动作的朱一龙。

白宇赶紧让桃子“停一停”,白杨不解地看着爸爸,白宇脱下皮鞋把羽绒服随手丢在沙发背上,又把白杨的羽绒服脱了叠在自己的衣服上,蹲在他面前认真地说道:“今天呢,朱叔叔是客人,本来爸爸是应该让你招待客人的,不过如果让爸爸做饭的话,朱叔叔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所以你能不能暂时把朱叔叔借给我一下,如果吃完饭时间没有到八点就让朱叔叔陪你玩乐高。”

白杨眨了眨大眼睛,在放下东西解鞋带的朱一龙和蹲在面前的爸爸之间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听爸爸的安排,毕竟他也不想朱叔叔很晚回家,这样太辛苦。

已经确认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属于白宇或白杨以外的人的物件,内心稍微踏实了一点的朱一龙听从白宇安排换上拖鞋,然后帮他把东西拎进了厨房里。

朱一龙看了一下这个不大的小厨房,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微波炉电饭煲到小烤箱应有尽有。朱一龙诧异地挑眉对不远处客厅里的白宇调侃了一句,“白老师你厨艺进步了啊?”

“也就……马马虎虎吧。”客厅里躬身收拾桌子的白宇不甚自信地回了他一句,朱一龙也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在谦虚,嘴边不由浮上一抹笑,白老师其实还是以前那个白老师。

把用过的碗筷和鸡蛋壳收拾好回到厨房放进水池里,白宇探头看了一眼洗完手后跪在地毯上把乐高倒出来分拣的白桃子,确认他不会听到厨房里的声音才咳嗽了一声问朱一龙,“你跟桃子说了什么才骗得他请你来家里做客的?”

“我说我可以去家里继续陪他玩游戏,白杨就邀请我了,这孩子真是聪明。”

朱一龙说的话合情合理,不过白杨对他的好感未免也太过自然,让白宇的心里都觉得有点嫉妒。

“行了,我儿子不用你来夸。”白宇有点怄气地把朱一龙挤到一旁,将环保袋里的蔬菜肉冷饮简单分了类就往冰箱里放。

朱一龙拉住了他的手,他以为白宇找个理由支开白杨是有话找他说,但如果白宇不说他就要先说了。

“白老师我是来找你的。”

白宇咧嘴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知道,你说过了。”

“我是来找你复合的。”

白宇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减少,他像戴了一个牢不可破的面具,坚决抵制朱一龙的侵蚀,“朱同学你最好分清楚,复合还是有一个‘复’字在的,我们那时候是什么关系,我在七年前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确了,咱们之间没有1,也没有无穷数,就是一个0的关系。”

“白老师……”朱一龙当然是听过这番言论的,但他就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是0,他们之间的林林总总像玻璃弹珠一样的过去,哪怕是洒在记忆里也会“噼里啪啦”铺满一整个春夏秋冬,所有折射出光芒的美好绝对不是他一个人杜撰的假象。朱一龙按住白宇放在冰箱门上的手,靠在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着白宇过去一次也没能逃得过的蛊惑,“白老师我们继续来打赌吧。”

白宇注视着朱一龙手背上蜿蜒的青筋脉络,他过去多爱看这人山峦叠嶂一般的手背,每一根手指动作的时候都会牵动一根经络,那凸起的幅度让白宇用目光就可以感知他手上的力量。而这双手真真切切地探寻过白宇的每一寸身体,许多个清晨白宇被吵醒的开端就是在这双好看的手处心积虑的使坏下拉开序幕的。

白宇也不是非要这么狠心,可既然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也没有随便收回的道理。

七年前白宇煞费苦心断了朱一龙的念头,却没想到七年后这个认死理的人居然又固执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打赌?”白宇眯起眼睛看着朱一龙总像是藏了许多秘密的眼睛,想起他说过的话——他最大的秘密——是你啊,白老师。

白宇和朱一龙所有纠葛的起点,就是一个赌约。

“赌什么呢?”把手抽回来,白宇终于把东西在冰箱里放好,拿着今晚的食材他转身回到水池边准备先处理绿叶菜。

“我来吧。”朱一龙理所应当地把菜从白宇的手中接过来,不习惯看他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

白宇一下子没了事做,有点闲得难受,他打开吊柜门摸到了一瓶红酒,把酒拿出来刚准备开启瓶塞倒个小半杯喝上两口就立刻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眼刀。

“你胃不舒服还是得禁酒。”朱一龙用刨刀给土豆去了皮,放在案板上“叭叭叭”地切成丝儿,他一边切一边看白宇委屈的表情,嘴角一勾就想到了之前说的赌约,“就赌你能不能戒酒吧。”

白宇昂起下巴对朱一龙撅起嘴,“凭什么赌这个啊,我不同意。”

“我们以前赌的都是我能不能做到某件事情,你那时候说决定权在我这里不公平,现在我把决定权交给白老师,你怎么还嫌不公平,是不是太不大方了?”

朱一龙说的话让白宇也是一时无言。从逻辑上来说,朱一龙确实在之前每一次的打赌中都是让步的那一个,可结果上他最终都是赢了的。白宇不知道朱一龙有没有想过,谁会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下明知胜算很小的赌约呢。

“赌注呢?”白宇把红酒放回了柜子里环抱起手臂看着朱一龙,想听听他时隔七年又想赌什么。

“你要是喝酒了,你就来皇冠酒店找我,房号408。”

“这么巧?”白宇对朱一龙挑挑眉,这个数字可是他的生日。

朱一龙笑了笑,把油倒进锅里预热,回头看了白宇一眼,“并不是巧合,我特地让酒店给我留的房间。”

白宇看着朱一龙熟练地把土豆丝和配料的青椒一起滑进锅里,香味涌进他的鼻息,白宇听到自己肚子“呼噜”叫了一声,他心虚地回了朱一龙一个白眼,“甭想了,我才不会去找你。”

朱一龙也只是笑而不语,看似成竹在胸,实则心里是半点底气也没有。

白宇也想过很多次朱一龙回来找他的情形,毕竟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留在了龙城留在了龙师附中,如果朱一龙想来找他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又或者说很难过,可现实远没有想象来得那么生动,但又总是有着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之处。

白宇没想到过去在一起时总和性分不开的两个人,如今倒是能好好地站在一起就着温情脉脉的氛围说点无伤大雅的闲话。

朱一龙简直是太自然地融入了他的生活,自然到大脑没有发出一丁点危险提示,眼前的画面对于白宇来说是崭新的,却融入得严丝合缝,甚至他会以为这就是每天都在过的生活。

朱一龙和白杨一起端着碗在他面前吃着热腾腾的饭菜,饭是白宇煮的,菜都是朱一龙做的。他做了白宇爱吃的爆炒土豆丝和西红柿炒蛋,还给白杨做了牛肉蒸蛋,虽说菜式简单,但平淡之外又比珍馐佳肴更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

然而这般温馨日常的场景,白宇在梦里都不曾见到过。

白杨一边吃一边夸朱叔叔做的菜比爸爸做的好吃,白宇听了也没法不高兴,因为白杨说的是事实。

朱一龙也是笑着套他的话,“你的小名叫桃子,谁帮你取的啊?”

白杨扬起下巴对白宇那里点了点,然后把嘴角的一粒饭给舔进嘴里,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回答朱一龙的问题,“爸爸说我是树上结出来的蟠桃,吃了可以变得力大无穷,所以总有坏猪猪想要来吃,爸爸就是被大神仙派来保护我的小神仙,他要是力量不够就会变成大白菜,只要咬一口我就可以恢复力气了!”

朱一龙被白杨这一段话给逗笑了,还笑个不停。笑完之后又有点唏嘘,一想到白宇和别人生下了白杨这个小活宝,他就嫉妒得胸口郁结,可又是无能为力。

白菜是白老师的小名,白桃子说的这段莫名其妙的典故其中还混杂了白老师过去和他说过的笑话,白宇跟朱一龙说他们两个在一起真不合适,因为有个词叫“猪拱白菜”。这个词高度概括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彻底颠覆了朱一龙男神的形象。

朱一龙一点也不在意什么男神形象,心里反而高兴得很。于是趁着课间的空隙,他在消防通道的隔间里把说着可爱笑话的白老师压在墙壁上,吻得白老师连换气的节奏都乱了。白老师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引发的痛感,让他痛并愉悦着。

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年轻的学生从身到心都被这个比他大六岁的白老师所侵占了。

十七岁的朱一龙最得心应手的科目是数学,但最不擅长应付的人就是高一新来的实习数学老师,白老师。

摸了摸白杨的头,朱一龙问他,“那以后我要是特别特别累的时候,咬一口桃子是不是就可以恢复精神了呢?”

桃子眼睛亮晶晶地点点头,随即又迟疑地看了爸爸一眼,“可是爸爸说只有他可以咬我。”

“没错,你才不能咬桃子。”白宇起身走到桃子身边附耳对他小声说道:“朱叔叔就是我跟你说的坏猪猪,你以后要离他远一点知道吗?”

“朱叔叔才不是坏猪猪!”谁知桃子这个小白眼狼一下子就把白宇给卖了,他伸出小爪子推着白宇的下巴不让他胡子扎到自己脸,嘴里还在反复嘟囔,“大白菜骗人,猪叔叔才不是坏猪猪……”

嘟囔到最后他自己都给搅糊涂了,好像朱叔叔和坏猪猪真的成了一个人。

看了看扬言要咬自己的朱叔叔,白桃子一脸茫然,黑白分明的眼里一下子就水汽翻涌,眼看就要哭出来了——自己喜欢的大朋友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爸爸常说的坏猪猪了呢。

白宇也是没想过这个随口胡诌的幼稚小故事有一天会被这么滑稽地给戳破,他尴尬地揉了揉脸,胡乱擦着白杨水汪汪的眼睛解释道:“是爸爸骗你的、骗你的,你的猪叔叔不是坏蛋,你以后呢要是想让他开心,给他咬一小口也是可以的。”

瞬间阴转晴的白杨特别认真地撅起嘴巴对白宇不满地说道:“那大白菜骗人,大白菜才是要被坏猪猪吃掉。”

“……”自己挖坑埋自己的大白菜立刻就涨红脸,奈何对着胳膊肘往外拐的亲生儿子是半个字都凶不出来,如果凶哭了回头还得自己哄。

而被影射的那只坏猪猪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地说相声,压抑的心情突然疏解了不少。

白老师,我赌你会来找我的……

你会来的,一定会来。

5.

吃完饭白宇去洗碗,朱一龙陪白杨在托马斯火车的地毯上玩乐高,两人说要搭一座城堡。白宇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八点只有十分钟了,十分钟可以搭出什么城堡呢?

白宇洗好碗擦着手走出厨房,一大一小正坐在托马斯小火车的车头上,城堡没见着,只有一层灰色的底座铺在地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话,白宇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坐在餐桌旁安静地注视着朱一龙亮晶晶的眼睛和白杨红扑扑的小脸蛋,不忍心去打断他们。

时光如在文火上“咕噜”温煮的鸡汤,白宇似乎都能嗅到空气里弥漫开的香气,听到鸡汤在锅里持续沸腾的热闹。

白宇过去并没有憧憬过一家三口的日子,他觉得有桃子陪他日子过得其实没有什么缺憾,可是人一旦拥有了就会生出贪恋,尝过了香气馥郁的鸡汤谁愿意再喝尝不出滋味的清汤寡水呢。

想来也是好笑,过去白宇见到朱一龙的时候总是如平地起波澜,朱一龙像一道强势又猛烈的旋风卷天袭地将他卷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十七岁的学生面对二十三岁的实习老师浑身都是胆,眼里时时都透着要把他拆吃入腹的渴望,每一道视线都将白宇给钉得无处可逃,熨帖在身体上的炙热似是要把两人一同烧成火焰。可到了二十四岁的时候朱一龙倒是柔和了许多,也许再热切的情感被倾倒进了狭窄的瓶口细细封存数年之后,就再也不会轻易地宣之于口。

朱一龙如一张折起的情书,最终把秘密活成了他本身。

朱一龙从桃子那里听了许多关于白宇的琐事,他和桃子头挨头趴在地毯上说笑,他的脑袋把桃子的小身板映衬得更加娇小。桃子玩着玩着就爬到他的后背上,亲近地把小脸凑到他的耳朵边继续说话,吹出的气让朱一龙发痒,又小心地伸手护着桃子的肩膀,生怕把他给摔下来。

实在是太过亲密了。

白宇倏地站起身,他不知道放任桃子对于朱一龙与生俱来的亲昵继续发展好不好,毕竟他没有想过要和朱一龙重新开始。

如果现在他们之间有了感情,等朱一龙离开的那天桃子不是要平白感受一次离别的痛苦吗?

把白杨从朱一龙的后背上抱下来,像是撕开两片紧密贴合的魔术贴一般艰难,白宇揉着桃子的西瓜头,指着墙上挂钟强调道:“已经八点半了,朱叔叔要回家睡觉了,你也要洗漱上床了。”

“爸爸……”白桃子嘟嘴还想央求,白宇捏住他的小嘴巴,不客气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耍赖。”

“好吧。”白桃子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朱一龙认真地再三确认道:“朱叔叔你这周六一定要来哦,我请你吃薯片和软糖!”

“……”白宇没想到这个白桃子这么自来熟,这才周一就把周六的事情给安排好了。

“好。”朱一龙对白杨点头微笑,答应得爽快。白宇却还想阻止一下事态的发展速度,他瞪了朱一龙一眼,“朱一龙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应该不住在龙城吧,答应了白桃子你周六万一来不了他可能会烦死我,你别轻易就说好。”

“我会在龙城。”朱一龙对白宇露齿一笑,表情里的小得意把他眼底的忧郁冲淡了不少,他神神秘秘不肯直说,只是跟白宇说:“白老师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白宇也是气结,后悔自己一时大意又让朱一龙把他的生活撕开一条口子,用看似柔和但无法阻止的方式重新跻身回到了他的世界里。

最可气的是这把刀子还是自己的亲儿子屁颠颠递出去的。

朱一龙没有提出任何让白宇为难的要求,他走得也算洒脱,白宇倒是一下子有点不习惯。

过去只要把人送到门边,两人再怎么赶时间也会依偎在门后耳鬓厮磨五分钟,亲得嘴唇发麻了也不愿分开,直到实在是连面包屑大小的余暇都榨干了,才会依依不舍又匆匆忙忙地打开门拎着包和外套奔往各自前进的洪流。

白宇不可否认,他爱朱一龙的唇吻在皮肤上的感觉,如水波将他一荡一荡地推开,心神荡漾之际再被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紧紧地拉回现实,这种天旋地转的落差感使人上瘾。

可后来,他确实推开了朱一龙的怀抱。

白宇难掩落寞地阖上门扉,盯着那块不带生命没有感情的木头,也不知道朱一龙到底想怎么重新开始这段关系。

不过朱一龙也没有让他等太久,白宇周三上班的一早就有了答案。

位于龙城师范大学老校区隔壁的龙师附中的校园其实很有特色,龙城师范大学的老校区都是文物建制,四座三层高的石砌楼房外墙是复古红墙漆房顶是靛青色琉璃瓦,随着大学城新建的完成,大学部已经搬迁至龙城新区,只留了研究生部在老校区。研究生部只需要两栋楼作为教学楼,空出的两幢古色古香的民国建筑就给了隔壁的龙师附中作为高中部的教学楼,分别叫做振声苑和凌飞苑,也算远近闻名的景点之处了。

因为教学楼样貌的别致,龙师附中经常会被有政府背景的人借来拍宣传片,但这一次居然有一个影视制作组入驻振声苑隔壁空置的两层旧教学楼,要借教学楼的场景拍一部校园剧。

学生对于新鲜事物特别好奇,白宇甫一走进校园里就看到一群穿着白蓝相间宽松校服的孩子们拥挤在旧教学楼和振声苑之间的走廊上,围观天井中间搭起的摄像机位、采光板和灯光架,还有聚在一起讲戏走位的导演和演员。

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胸前挂着工作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白宇和同学打着招呼,探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要了他的命。

白宇看到剪短了长发身穿龙师附中校服的朱一龙正抿着细薄的唇伫立在天光里,一双多情的眼睛聚焦在导演讲戏的动作上,落在耳边的碎发和清瘦的脸庞与他少时的面容八分神似,却多了两分白净柔和。不时点头的动作和细微的身体语言与他过去听课时的习惯完美重合,白宇甚至以为时间穿越回了七年前,他以三十二岁的状态重遇了十七岁的朱一龙。

朱一龙适时抬眼,他的眼神像一道犀利的光束,扫到了措手不及的白宇。

朱一龙挺了挺腰身,对白宇一抬手,唇边的笑容扩大,眼里闪着光,“白老师!”

他的声音醇厚,一开口就像引起了胸腔共鸣,白宇的心口一颤,恍然回到了现在。

不是穿越了,是真实的——真实的朱一龙让他愈加挪不开眼睛。

白宇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狂飙,他觉得血压都偏高了,脑袋有点缺氧。

后退了一步,白宇对朱一龙苦笑了一下,刚想转身逃跑就听到身边一个人笑意盈盈的声音,“这是朱一龙?诶,老白,这不是当年制霸龙师附中的那个学生吗?”

何开心伸手揽过白宇的肩膀拍一拍,然后勾着他往凌飞苑的办公室走去,并热心地介绍道:“我听说他们这是在拍电视剧呢,得拍大概半个月吧,临时办公地就在老教学楼里。”

不敢回头看朱一龙此时的表情,被何开心带着往前走的白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装傻充楞地问何开心,“朱一龙他……是演员啊?”

何开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这不明摆着的嘛,你不知道啊?”

“我……我照顾桃子再加上班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看电视啊。”白宇无力地说了一句,确实是没想到朱一龙真的做了一名演员。

朱一龙读书的时候就有点小偶像的底子,模样生得根正苗红,成绩也能保持在年级前五十,又是校游泳队的王牌,会弹吉他会唱歌,中学还拿过全国中学生组散打比赛的亚军……非要说缺点……只有对跳舞不怎么在行。

白宇曾经对朱一龙开玩笑似的说过,你这么帅不当明星可惜了。

倘若要白宇主动回想对朱一龙说过的话,他恐怕想破脑袋也只能拼出只言片语了。但朱一龙似乎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极其聪明地带了一个铁锹开门见山地跑到他的脑子里,左一锹右一锹,把他脑子里尘封的土壤都松动了,细碎的只言片语便像被从土里钻出的藤蔓串联成了脉络,盘根错节的茎叶成了语言的陈述者,让白宇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真的是……真的只是巧合吗?

白宇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显得有点疲惫。连续两晚做梦梦到和朱一龙相关的片段,今天还目击到十七岁的朱一龙,白宇恐怕今晚又是要在睡梦中奋战一场。

咬着手指白宇出神地想着清晨梦到的那个俯身来亲他的朱一龙,只想得起来朱一龙勾嘴笑着来舔他嘴唇的动作真他妈的色情。

“喂,我记得你以前和朱一龙的关系还挺好的。”

何开心敲了敲桌面,对白宇眨眨眼,满脸的八卦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白宇的脸皮有点发烫,他舔了一下嘴唇对何开心说:“是挺好的,你不也看到他跟我打招呼了嘛,怎么……羡慕我结出的果子多吗?”

何开心笑嘻嘻地抱起胳膊歪着身子坐在白宇的办公桌边,他弯腰靠近白宇的耳朵轻声说:“他毕业之前我没怎么在意过,又时隔太久,今天乍一看他本人的模样,我发现桃子的眼睛和他真的有九成相似,老白你……”

白宇一怔,没想到何开心居然会注意到这一点,说实话朱一龙消失的这几年里白宇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留,所以每天面对桃子只觉得桃子的脸型和嘴巴像自己,表情神态也像自己,除了逆天的眼睫毛这一点不容忽视的表征,白宇真的没去仔细研究过桃子有没有和朱一龙相似的地方。

但当桃子和朱一龙腻在一起时,两人的眼睛鼻子真的是八九分的相像,不过这种辨别的方式其实更是建立在一种心理认同之上,他希望朱一龙千万不要看出来才好。

“开心你就不要问这件事了,反正我和桃子的事情你答应了要保密的,你这么关心我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白宇用手中的课本拍了一下何开心的后背,让他不要再赖在数学教学组的办公室里,他的保健室在振声苑,这串门串得有点远。

白宇说话声音不大,何开心跟他紧挨着才能听得清,这时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没课的老师在整理资料,白宇怕何开心又说出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就赶紧站起身拽着他的胳膊想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定在了原地,被窗外学生模样的朱一龙冰冷的视线牵绊住的双脚跟扎了根一样,半分也动不了了。

白宇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何开心虽说八卦但非常识趣,发现苗头不对就脚底抹油,走之前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又把手拢住嘴附在白宇耳边说道:“老白你真是伤我的心,我要是对你有意思你还能单身到今天?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哥们儿心中有数。”

白宇简直想打人,不过这个何开心靠谱的时候不多,但在关键的时候真的是相当靠谱。不靠谱的时候又让人恨不得给他身上栓根线,直接当风筝把他给放飞了。

何风筝嘚瑟地飘走了,留下心虚的白宇和窗外的朱一龙面面相觑。

是朱一龙先走到办公室门口的,他站定然后抬手敲了敲门,白宇的心脏蓦然被这两声“砰砰”的脆响砸中,他听见朱一龙的声音——

“报告老师。”

朱一龙和白宇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白宇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了那句充满了套路的台词。

——报告老师,我的书包丢了。

试问谁会把书包扔进泳池里呢?

如果可以穿梭时光,白宇一定要告诫二十三岁的自己,千万不要被朱一龙漏洞百出的谎话所骗。

就朱一龙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偶像,哪会遇到什么校园欺凌,又不是拍校园故事。

想起来当年的蠢,白宇悔不当初,却又甘之如饴。

人呐,果然是矛盾的动物。

6.

白宇记得那本是一个别无二致的夏天。

就读龙城师范大三的他恰好有机会到龙师附中实习,本来是要开学才能报道的,但是正好暑假龙师附中有一个面向初中升高中的尖子生有一个数学兴趣班,白宇的导师和龙师附中的数学教学组负责人谭老师是老校友的关系,所以就把白宇先选送了过来。

白宇初来乍到,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公子哥何开心,大约因为年龄相仿,何开心对白宇就比旁人更为亲近。何开心的父亲是学校的荣誉校董之一,龙师附中名义上是公立学校,可再怎么公立也不会和钱有仇。

所谓的兴趣班其实就是给尖子生单独开的小灶,谭老师亲自出马,白宇作为助教只负责一些教务和文案工作,顺便提前熟悉环境。

朱一龙对于他来说,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并不算很起眼。

白宇老实安稳地为今后可以留在龙师附中做筹谋,并没想花费什么心思来交朋友。

但在朱一龙的眼中,这个小白老师又是另一番风景了。

谭老师上课时,白宇也要听课做笔记,他坐在最后一排,小小的单人课桌挡不住他的一双长腿。夏天的教室里有空调,但补课期间为了节约电费,只有中下午才会允许使用。上早晨八点的课程时,学生只能打开窗户,依靠窗外杯水车薪的风来暂缓炎热。

其实八月的清晨,温度计的刻度线也将要到三十度了,索性旧教学楼的窗外振声苑墙壁上的爬山虎绿得滴油,骗得人把“热死了”的心情稍许转变为“好热”。可惜爬墙虎喜阴,生长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用蜡笔随手画出的涂鸦,有些地方厚得斑驳,风一吹就翻波起浪,有些地方稀疏得可怜,露出底下砖红色的墙体,都晒得泛白了。

朱一龙也是坐在后排的人,他个头和白宇只差了几公分,但不如白宇那般显高。朱一龙第一眼看到白宇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就觉得他的腿是真长,都占了整个身长的三分之二了。黑板的黑和白宇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人站得拘谨,一双手卡在自己的牛仔裤口袋边,笑眯眯的眉眼间透出一股顽皮气,留了胡子也挡不住他的稚气未脱。

“大家好,我叫白宇,别看我瞧着老,其实我和你们是同龄人啊,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叫我小白老师。”

小白老师抬起一只爪子抓了抓,支着脑袋打瞌睡的朱一龙甚至可以听得到猫咪的“喵呜”声。

上课时坐在窗边的朱一龙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到平行方向上坐在后门边的小白老师。

白宇爱穿破洞牛仔裤,黑色的,衬得裸露在外的膝盖骨白得像是在发光。

他有时候伸懒腰,胳膊上举就有一道花白的肉自体恤下露出来,棉质的白色布料柔软又贴身,白宇后背上肩胛骨隆起,后颈线条平滑得像是一弯新月,勾着朱一龙的灼热目光流连忘返。

窗外规律的蝉鸣起先很吵,但听久了又有种催眠的魔性,朱一龙暑假参加数学兴趣班之外还要参加游泳队的训练,结束了训练还得去家里的夜市摊位帮忙,简直累到爆炸。所以趴在桌上歪头看白宇没看到十分钟,朱一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朱一龙睁眼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一张笑脸让他怔愣了大概十几秒,白宇的鼻梁也很挺,几乎要和朱一龙的高鼻梁戳在一处,一双眯眯眼的眼角微微下垂,眼边的一颗痣在阳光中格外显眼,还有他丰润的唇——

在从视线中抽离时还闪着水果糖的光泽。

“小朋友你睡得很香啊,是学习太累了吗?”

白宇似乎不知道朱一龙的情况,谭老师虽然也没有对朱一龙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但白宇作为助教也不好坐视不管,就趁着课间休息过来叫醒他。

朱一龙没有坐起身,他扭过头把额头抵在酸麻的手臂上,并不回答白宇的问题。朱一龙有点尴尬,他的下半身在刚刚睡醒的瞬间有点充血,在意淫过白宇的唇瓣之后,充血的部分坚挺不消,故而朱一龙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白宇。

白宇被无视了也不生气,突然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一把,朱一龙一惊坐直身子诧异地看向白宇。

小白老师把手掌在朱一龙面前摊开,一只纤细的白色蝴蝶从他掌心扑簌簌展翅飞走了。

小白老师对朱一龙笑了起来,眼角突兀却无比可爱的褶皱让人止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所以白宇就看到了朱一龙脸上一个诡异的表情,惊讶、尴尬和微笑混合的表情。

白宇稍微歪头,唇边的笑有点勉强,整张脸的五官都疑惑地皱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个酷酷的小朋友。

“行吧,我不是故意吵你的……”白宇抓抓头,然后转身想走,朱一龙一把抓住白宇手腕,手心里的手腕分明是男人的尺寸,但朱一龙依然觉得他的手腕纤细得惊人。

朱一龙抬眼望向白宇,居高临下的白宇才看清这个男生藏在刘海下的眼睛是真的漂亮,刀刻般的眼皮下清澈的眸子如同阿尔卑斯山上融化的白雪,又剔透又冰凉。白宇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甩了甩被朱一龙抓着手腕,唇边依旧奉上灿烂笑容,“小朋友你有话要和老师说吗?”

太瘦了……朱一龙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才放开白宇的手,转身继续趴下去睡觉。

一头雾水的白宇多看了朱一龙被白衬衫覆盖住的后背几眼,无从知晓这学生心中的波澜,只是往后对朱一龙多留了几分心思。同样坐在后排的白宇一撇头,就会不时对上来自朱一龙的眼神。刚开始时朱一龙总是冷着个脸,被白宇抓到了也不逃避,就和他四目相对,当白宇礼貌性地勾起嘴角,朱一龙才会对他回以微笑。

次数多了,白宇也不去刻意迎上朱一龙的目光,他自顾自地听课,自顾自地做着一些小动作,比如扣指甲比如写写画画又比如偷吃早饭。

再撞上朱一龙的视线时,白宇就能感受到一丝暧昧的暖意了。

朱一龙勾起嘴角的笑看在白宇的眼中是腼腆,但其实他心里的想法一点也不腼腆。

朱一龙在心里想小白老师的手指真好看,吃着手指的嘴更娇俏;而比起那单薄的身板小白老师脸颊上还是有点肉的,咬一口应该会很软;小白老师线条紧实的腰和腿总是能撑着学生椅往后仰到极致,伸一个看上去足有两米长的懒腰,活生生像只巨大的猫,几乎有了慵懒摆荡的尾巴,柔软无声,又挠人心肝。朱一龙也会担心白老师一个不小心往后跌去,不过事实是白老师的平衡能力不错,只有一次险些摔倒。白宇像个淘气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此后也不再做这种危险动作了。

朱一龙把观察白宇当做了一项兴趣。

暑假很快过去,开了学的朱一龙剪了清爽利落的短发,皮肤晒黑了,显得高挑的身条更瘦了。白宇已经知道了朱一龙是校游泳队的主力,所以遇到时就会调戏他,“小主将你今天也去训练吗?”

一遇到白宇,朱一龙就会立刻转身换一个方向,躲开小白老师过于热情的寒暄。

其实朱一龙平时还是挺好相处的,并不过分安静,和大伙说笑不多可听的时候也很认真,相对而言还是和游泳队的几个男生在一起玩的比较多。像这样的躲躲藏藏,真实的原因不过是少年的羞耻心。

面对过于真实的性幻想对象,青春期的少年内心实在是丢盔弃甲,但表面还得强装镇定。

朱一龙喜欢游泳,他永远发自内心地热爱冲破屏障跃入水中的瞬间,那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水花声将噪音隔断,蓝色的水泡鱼贯而出,连成一串串蔚蓝的水晶葡萄晶莹剔透美得夺目,更别提展臂那一秒肾上腺素极速攀升的刺激感。

了解并控制身体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是朱一龙从小学到大的事情,他先学散打后学游泳,这两者的训练均使他对自身的控制力比同龄人要优秀数倍,所以他一直以为在自我控制上他总能游刃有余。

可惜,这个自以为是在某一个惊醒的凌晨五点被无情打破。

朱一龙梦遗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内裤,潮湿粘稠的精液粘在手心里,勃起的欲望还没消退,正大咧咧地顶着内裤支起帐篷。

他清楚地记得白宇嘴巴的模样,那饱满柔软的两片粉嫩的唇中吃着棒棒糖的模样……真是太罪恶了。

小白老师肯定是故意的!

血气方刚的朱一龙哪能抗拒得了那人别有用心的眼神,每每与他视线交汇总会上扬舒展的嘴唇,还有……还有那人柔若无骨却偏偏挺拔坚韧的腰肢。

朱一龙想了一个拙劣的办法去接近小白老师。

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书包和作业一起扔进了游泳池里,然后解开了校服衬衫的领口去找白宇。

朱一龙敲了敲门,放了学的办公室里正好只有白宇一个实习老师在留下准备资料,他咬着后槽牙对白宇说了第一句话,“报告老师,我的书包丢了。”

朱一龙第一次对白宇撒的谎,是他活了十七年中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往后的故事都如同青春途中偏离轨道的一次冒险旅程,他把蓝色气泡尽数倾洒在白宇面前,希望小白老师可以同他看到一样的美景。

白宇陪朱一龙去找书包,一路找到游泳馆。朱一龙指着波光粼粼的游泳池水面上飘荡着的弱小无助的书包和散落在水面上越飘越远的试卷给白宇看,白宇也是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要下水去帮他捡。

朱一龙伸手去拉白宇没拉住,两人一起跌进了泳池里。

朱一龙带狼狈的白宇去更衣室冲热水,然后把自己留在更衣柜里的运动服拿给白老师换上。

龙师附中的游泳队是男队,所以只设立了一个开放的公共浴室。朱一龙拿着毛巾走过去的时候白宇正背对着他在冲水,热水“哗啦啦”地浇在他奶白色的皮肤上,白宇抬手抹脸上的水时后背的三角肌堆积出充满力量感的纹理,自肩背收紧至腰部的线条轮廓爽利,高挑的臀线显得他大小腿比例完美。朱一龙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汽氤氲中的白老师,真正地感知到一股区别于他人的属于雄性生物的荷尔蒙扑面而来。

朱一龙抬手摸了摸鼻子……天气果然是太燥了,都出血了。

白宇顺了顺头发,关了水转身回头的时候就看到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的朱一龙,他压在口鼻上的指缝间流出一股鲜血,这可吓坏了白宇。

顾不得遮掩一下,白宇踩着地上的水“啪啪啪”地跑到朱一龙面前,手搭在他潮湿的肩头弯腰关心地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了?”

朱一龙一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小白老师垂在黑色毛发中的小可爱,小可爱湿漉漉的,旁边蜷曲的毛发还在滴着水,或许是热胀冷缩,小可爱下的两颗蛋蛋胀开了并随白宇的动作轻轻晃动。

小朋友的血流得更加奔流不息了。

朱一龙躺在长凳上,额头上搭着白老师的湿体恤,似乎还嫌他不够惨,一股属于白宇的气味直往朱一龙的鼻腔里钻,让他太阳穴旁的神经突突直跳。

朱一龙又摸了摸鼻子,还好已经不淌血了。

白宇则是穿着朱一龙的运动服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玩手机游戏,他姿势豪迈地把一只脚跷在朱一龙躺的长椅边,收边的裤脚有点短,露出他赤裸的脚踝,朱一龙往那明晃晃的关节上瞥了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

再流就要失血过多了……

“白老师……”朱一龙喊了白宇一声,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因常年潮湿而破损脱皮的天花板,声音闷在喉咙里,白宇游戏中正攒着大招打boss,随口应道:“怎么了?”

“白老师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白宇激动地扭了两下身子,手机屏幕上的人物正在疯狂掉血,他左闪右躲一心只想活命。

“赌我能不能赢得市运动会的冠军,如果我赢了第一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朱一龙的心脏狂跳,他怕白老师不答应,他在身侧攥着拳头直到听见白宇的一声“好”才慢慢松开,满脑子都放空了只有一个“好”字在回响。

白宇压根就没听清朱一龙在说什么,他的心思都在为什么这局的队友这么菜逼,当他的人物game over的时候,奶妈还不知道在哪里划水呢。

愤愤地点了一个挂机举报,白宇才抬头看向朱一龙,后知后觉地问他,“你刚在说什么?”

朱一龙对白宇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唇边还留了一抹干涸的鲜红,心满意足的学生叮咛白宇,“小白老师你已经答应我了,可不能反悔。”

白宇的脸莫名一热,他后悔之前听信了朱一龙说自己身体很强壮穿湿衣服不会生病的鬼话,没有拒绝掉唯一一套干净的衣服,而现在导致朱一龙可能是要发烧了,不然他的脑子怎么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赌约呢?

结果……结果当然是朱一龙赢了市运动会青少年组男子1000米的冠军。

然后呢……

然后就是白老师答应朱一龙给他一分钟的时间,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以动不可以说话。

其实并不是小白老师童叟无欺,只是当朱一龙靠过来的时候,白宇从手指到发梢都是僵硬的,他被下了定身咒。

白宇记得那几年流行过一种可乐,蓝色的液体也就色彩瑰丽,喝进口中还是一样的齁甜腻人碳酸冲鼻,碳酸的冲击使人从鼻腔一直酸麻到大脑,屏住呼吸之后再吐出一口气,爽劲就冲上了头脑,蓝色的气泡在耳边“噼啪”作响,是破碎的声音。

朱一龙就是白宇的那罐蓝色可乐。

“白老师还愿意继续和我赌一赌吗?”

7.

白宇跟在朱一龙的身后走上天台。

旧教学楼的天台不算高,俯身往下可以清楚看到一群人在那里拍戏的动态,朱一龙的背影从白宇的视角看过去,比起七年前当真是宽阔了许多。白宇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朱一龙的后背,也不知道再从背后拥抱他是什么手感。朱一龙一回头就看到白宇傻不拉几的动作,嘴角勾起一点笑,像蜻蜓点水从白宇的心湖上擦过。

“白老师你和何老师……”朱一龙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蹙眉紧张的模样都让白宇为他感到委屈。

其实这两天白宇也想了很多,朱一龙从头到尾都是被蒙在鼓里的,白宇当时以为他没得选择,但如今的他有无数选择的机会,仍然回到了这小小的龙城,白宇不可能没有半点动容。

他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我和何老师就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他帮了我很多,你不要误会。”说完白宇又有点后悔,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简直是像在急不可耐地澄清“我是单身”。

朱一龙也是聪明人,听了他的话再看白宇咬紧腮帮使劲懊恼的表情,也能明白白老师内心的挣扎。他心中窃喜,至少白宇允许他走进他的私人领地,又在意他吃醋的情绪,这真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进展。

天台的栏杆早已锈迹斑斑,落叶和灰尘在白色瓷砖的缝隙里腐烂,沉积出腐朽的气味,被冷风一吹也不算刺鼻。缺胳膊少腿的旧课桌被零零散散地丢弃在墙角,墙上的涂鸦是大块的色彩堆叠出的笑脸似哭非笑,诡异且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天台上两个各据一方的人。

朱一龙想到了以前和白老师裹着同一床被单窝在破旧单人沙发前看的那部电影,被称颂为喜剧经典的《大话西游》,戏剧里悲喜无常的剧情将前世今生割裂成了好几段,阴差阳错之中每一段都各有各的魂破心碎,那个女孩留在他椰子心脏上的眼泪和在萧瑟的大漠孤烟下流的那一滴有什么区别呢?

人生比失去更可悲的是遗憾吧。

朱一龙一步一步走向白宇,白球鞋在污浊的瓷砖地面上印出一个个烙印,他舔了下后槽牙对白宇说:“白老师你别动。”

白宇真心觉得朱一龙是会施法的,他不仅蒙骗了他的心神,还定格了他的人生。

他在三十郎当岁的这一年,朱一龙一把拉扯着他重新跃入慌不择路的爱情探险之中。

因为慌不择路,所以才会自投罗网。

朱一龙吻过来的唇依旧是那般没滋没味的贴合了一下,白宇一时间有点分不清究竟是否是在梦里,他惘然中甚至想抬手去捞住朱一龙抽离的身体,想把手按在他坚实宽阔的肩背上再顺势压住他毛绒绒的脑袋加深这个吻。

过去不曾尝过甘酿的醉人,哪能懂得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美妙婀娜呢。

白宇是个努力让自己过得简单快乐的人,不善于虚与委蛇,他总把笑挂在脸上,也不过是想给他人少添一点负担。可在朱一龙的面前,他的嬉笑怒骂皆是活灵活现,连想要的东西都比对旁人多一点。

如果能够一直撒娇,谁又愿意逼自己变成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白宇不行,他不该也不能汲取着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的养分,平白挥霍掉他的人生。

可白宇爱着他。

身体的记忆先一步苏醒,白宇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舌头给伸进了朱一龙的嘴里,总之他的身体非常老实地遵从了内心的想法,朱一龙的校服传神地还原了七年前那种粗制滥造的布料手感,摸过去还有几缕没有理清的线头缠绕在拉链旁,白宇被狠狠地锁进朱一龙怀抱里,两人唇舌缠绵比那线头还要难解难分——

“白老师你动了。”

朱一龙低沉的笑声让白宇凶巴巴地把他推开来。

“你……你这人不讲道理,说好了不回来的,回来做什么。”

白宇摸了摸嘴唇,那被人吸着舌根头皮发麻的爽快感让他羞涩,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个吻来得这么汹涌,他似乎在拥抱之中抵住了什么坚挺的物件。白宇意有所指的目光往下瞥去,然后羞红了一张薄脸皮,“我要上课去了,你没事不要再来找我。”

朱一龙粲然一笑,眼里清澈得很,将情书对白宇展开一角,“白老师,我想你算不算有事。”

白宇转身挥挥手,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猫,“不算。”

从今日起到拍摄结束,白宇每天都能看到朱一龙。凌飞苑和振声苑之间虽然有段距离,可这点距离恰好让白宇有理由夹着课本像模像样地从这端晃荡到那端。

而得知朱一龙就在龙师附中拍电视剧这个消息后,最开心的人莫属小桃子了。

白杨从上课的时候就在不停地往窗外探头,一到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就拎起小书包往外窜,结果被班主任陈老师一把抓住堵在了教室门口。

“白杨你怎么能自己跑,今天苏絮的奶奶来接你,她腿脚比较慢,你要等等汪奶奶。”

白杨有点着急,他想去找朱叔叔,不过爸爸告诫过他如果遇到苏絮奶奶来一定要等一等她,这是他身为男子汉必须要做的。

白杨和苏絮一起等汪奶奶的时候,他一直在校门口蹲蹲起起地蹦跶,跟个小猴子似的,让送学生的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

“白杨你今天是怎么了?是想上厕所吗?”

“不是不是……”白桃子甩甩脑袋,他就想去找朱叔叔,“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你和朋友约好了吗?”班主任见他这心急火燎的样子,也是有趣,就多问了他两句。

“没有……”白杨又是甩甩脑袋,“所以我才着急呀……万一去迟了朱叔叔走了怎么办……”

说着白杨撅起小嘴,蹲下身抱着腿,声音有点委屈。

“朱叔叔在爸爸学校吗?”陈老师抓住了重点,白杨这次是很重地点了点头,“朱叔叔在爸爸学校拍电视!”

“拍电视?”陈老师好像也听说了最近在隔壁一条街的龙师附中有剧组来拍电视剧,没想到白杨还能认识剧组里的人,“白杨的朋友真厉害,那你可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和你的朋友说好,等等你吧。”

得到支招的白杨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他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希望,摇着班主任的胳膊,“陈老师快给爸爸打电话!”

下课了的白宇拿着咖啡站在振飞苑的长廊上看朱一龙他们拍教室里的戏,听何开心说这部戏是一个十分没头脑的爱情故事,在学生时期女主角因为笨拙和格格不入总被同学欺负,她一路依靠自己的努力逐渐寻找到生活的美好并收获了男主角迟来的爱情。朱一龙在剧里演的是男二号,是一个单恋女主角同时也是唯一一个保护了女主角并被同学排挤的角色,并同时是一个万年大备胎。

白宇听了就很好奇,这剧里好人都让男二做了,那男主角干嘛去了?何开心翻了个白眼笑嘻嘻地说:男主角在装逼啊。白宇也是无语,果然是应了俗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

男主角确实很装逼,白宇看了两天,男主角的戏演得真是太一般了,长得是浓眉大眼的,但念台词时总是干巴巴地瞪眼耍酷,可他好像很有名,基本学校里的女同学都认识他,却没几个人喊得出朱一龙的名字的。朱一龙倒是在老师的圈子里挺出名,带过他的教师说起这个争气的学生脸上还多了点自豪。

白宇更自豪,虽说他不是朱一龙的班主任,也不是他的游泳教练,只是白宇知道,这个学生的心中“小白老师”才是最坚定不移的标杆。

朱一龙为了接近白宇和他立下一个又一个白宇找不到理由去拒绝的赌约。

比如赌他数学竞赛能不能拿奖,又比如赌他能不能得到年级前三……诸如此类的赌约,白宇是完全没有说不的理由。如果朱一龙真的都做到了,他给点奖励又何妨?

白宇突然生自己的气,他觉得朱一龙是个好学生而自己严格来说并不算个好老师,也不是个好对象,他在这段感情里完全是乘了朱一龙煞费苦心扬起的东风。

白宇忘不了过去的自己站在讲台前上课时得多努力才能克制心神不去在意朱一龙热烈的几乎包裹住他身体的目光,他表面闪躲可走到了课桌之间又因为和这个学生背着众人偷摸相触的指尖而脸红心跳。

这个学生现在正在走廊那头拍戏,走位的间隙没有他的镜头时依旧改不了第一时间用目光寻找白宇的习惯。

白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对朱一龙招了招手,然后听到了裤兜里的电话铃声。

“喂,你好。”白宇知道是陈老师打来的,现在是放学时间陈老师打来应该就是小桃子有话对他说,说起来陈老师还是白宇的学妹,平时对白杨也是关照颇多。

“爸爸!爸爸你让朱叔叔等我!”

“……”白宇真没想过他的地位会这么快地一落千丈,以前儿子给他打电话还会哭唧唧地说爸爸我想你,现在倒好,喊是喊爸爸了,心里竟然惦记着另外一个男人。

“好,你不要着急,你乖乖等汪奶奶,爸爸会让朱叔叔等你。”

白宇心平气和地安慰了白杨一会儿,也觉得实在憋屈,这打小吃喝拉撒睡都是他一手拉拔大的崽子,怎么一落地就滴溜溜地往朱一龙那里滚呢?

这基因的功能也太强大了吧?

白宇边在心里怨念祖国的果实要被窃取了,边认命地给朱一龙发了一条微信。

白菜:桃子一会儿要来,如果你拍完了就告诉我,如果不和你说上一句话他肯定不会舍得跟我回家的

白菜:被生活蹂躏.jpg

等朱一龙看到微信的时候,也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白宇已经接到小桃子,让他在办公室写作业。当然在写作业之前白宇还把他抱到走廊尽头确认了朱叔叔确实在忙工作,桃子才算安生了。

放学后的办公室里没了其他老师,留校的也去带班上晚自习了,日光灯下的桃子坐在凳子上悬空的小腿一摇一晃的,手里握着铅笔练习写字。白宇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白杨写白字还算端正,杨就写得歪七扭八了。

写到一半白杨突然对白宇说,“我会写朱叔叔的名字!”

戴着眼镜在看书的白宇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奇地问他,“你会?”

“嗯!”白杨点头,小刘海一颤一颤的,白宇也是微笑着鼓励他,“那你写下来,一会儿朱叔叔来了你拿给朱叔叔做纪念。”

于是白杨认认真真地坐在那里写字,白宇也戴上耳机看着自己的书,两父子其乐融融,直到朱一龙走进来。

“朱叔叔!”白杨一扭头就看到了朱一龙,他跳下凳子扑到朱一龙面前,朱一龙也是一把接住挂在他腿上的小桃子。

“桃子你饿不饿啊?朱叔叔现在有点时间,和爸爸一起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朱一龙把桃子快要戳到眼睛的刘海撩到一旁,对白宇说了一声:“桃子头发长了,是不是该剪头了?”

取下耳机白宇摘掉眼镜抬头看了两眼白杨的头发,解释道:“正月里不剪头,等出了正月吧,我在家给他剪。”

白宇剪头发这个手艺,还是在朱一龙的头上给练出来的,这话一说出口,两人同时愣住了,朱一龙对他咧嘴一笑,“白老师,我出了正月也想剪头发。”

白宇当然知道朱一龙才不信这些老习俗,而且朱一龙的头发肯定有造型师打理,但一听他提要求就禁不住想去满足。

“行,一起剪,给你剪个桃子同款,白菜私家定制。”

白宇要去抱桃子,朱一龙却是不肯放,“你累了一天,久站对腰不好,我来抱吧。”

白宇还想回嘴“说得像你每天都不累似的”,但一碰上朱一龙温柔的眼神就说不出口了。

朱一龙却好像看懂了他心里的话,不害臊地补充道:“我还年轻,桃子这点分量对我来说轻得很。”

白宇被堵得是又好气又好笑,朱一龙不光年轻,长期撸铁和负重训练让他四肢力量、爆发力都是惊人,甚至是白宇这一身的斤两对于朱一龙来说都不足挂齿。

“我这叫成熟好吗。”白宇白了他一眼,小桃子见缝插针地挥舞着小手让两个幼稚的大人看一看他。

“朱叔叔朱叔叔!我有东西给你看!”

朱一龙抱着白杨走到桌子边,白杨指着桌上平铺的白纸给朱一龙看。

朱一龙定睛一看,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zhu一~”,旁边还有一个“白”和一条鱼。

“桃子这个是什么啊?”白宇凑过去靠在两人身边低头一看,笑得眼睛都不见了,眼角的褶子让朱一龙很想靠过去亲一下。

想到做到,朱一龙飞快地低头凑过去在白宇的鬓角处亲了一下,白宇还没反应过来桃子就在争风吃醋了,“我也要我也要!”

朱一龙转头也在他婴儿肥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桃子才算心满意足地从朱一龙的手臂上扭下来,站在比他只矮了小半个头的桌子边一笔一画地给两个大人讲解他的杰作。

“这是猪……一……”桃子有一颗门牙有点松脱了,这两天说话摇摇晃晃的时常漏风,他小手指着那个颇具神采的“~”说:“这是龙!”

“哦……这个威风的小蚯蚓是龙啊。”白宇很不厚道地笑了两声,又憋住笑夸奖儿子,“桃子真棒!确实很像龙!”

“这是白……鱼……”

“嗯,这条鱼,真可爱。”朱一龙也是接过接力棒,继续夸奖桃子。

得到认可的桃子笑得可爱,蹦蹦跳跳的时候猛然磕到了牙,他“哎哟”一声,低头捂住嘴,白宇和朱一龙一齐紧张地蹲下身去看,就看白杨的手中捧着一颗小牙齿,左侧上门牙空了一个小小的洞。

这意味着白桃子同学终于迈进了人生一个新的阶段,开始换牙了。

白杨也没太过害怕,白宇发现他牙松动的时候就跟他做过了心理建设,对这个变化桃子的好奇比害怕要更多。

“大白菜牙掉了!”桃子把牙伸到白宇面前,脆生生地喊道。

“大白菜的牙好着呢,是小桃子的牙掉了。”

白宇摸了摸桃子的头,然后父子俩特别高兴地跑到楼下花坛里埋牙齿。

这还是白宇的妈妈跟他说的,上排牙齿掉了得埋土里,下排的牙齿掉了得抛房顶上,这样新长出来的牙才齐整。

把白杨写的纸小心翼翼折好放进口袋里之后,朱一龙走过来站在他们身边,对于这一大一小简单的快乐内心如同融化的冰糕,奶香四溢。

“居嘘嘘……”桃子的牙是实实在在的漏风了,朱一龙笑得眼睛弯弯好似月牙,他摸摸桃子的头对他说:“不用叫我叔叔了,叫我大龙也可以。”

“大龙你真好看。”桃子在教学楼走廊的橙色灯光下小脸涨得红扑扑的,他伸手去够朱一龙的脖子,朱一龙弯腰抱起了他。

小嘴在朱一龙光洁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下,白杨用漏着风的小奶音说了一句让朱一龙错愕让白宇哭笑不得的话。

“大龙你要等我长大,我长大就娶你,你要做我的新娘子。”

白老师,你的情敌从东三环排队到西三环,你真的不要再抓紧我一点吗?

白宇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的情敌门槛不仅从十几岁降低到了几岁,还是他一脉相承的骨血。

相爱不易,道阻且长。

8.

朱一龙是男二号,他的戏只占了一半的进度,若拍完了就可以稍作休息,校园部分只是占了这部戏的三分一,随后他们就要离开龙城辗转去其他城市拍大学和都市的部分。

白宇接触多了也认得了一些朱一龙身边的人,朱一龙刚从影视学校毕业,实习期间在影视基地摸爬滚打了一年,刚刚新签了一家经纪公司,连个自己的经纪人也没有,他的助理同样是一个新毕业的学生,叫杨修贤,传媒学校毕业,一身的颓废工业风,痞里痞气的,听朱一龙说他还办过画展。

白宇也不常见到杨修贤来,因为他还得负责其他艺人的宣传工作。

朱一龙身在剧组就全靠自己,他这人一直不算特别合群的,可也不算鹤立鸡群,对谁都彬彬有礼,不主动融入话题,但对和他说话的人都报之以微笑。等待上戏的途中他大多数都是在安安静静地看调度,看剧本,看其他演员的表演和导演指导。

白宇则是看着朱一龙。

没有课的时候,白宇时常会去老教学楼的天台,他收拾了一张旧课桌,一把生锈的椅子,就坐在水洗过的天蓝色大幕下喝咖啡。

他只要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也许就能在对面的走廊上看到低头记笔记或者拍戏中的朱一龙。

朱一龙也是眼尖,每次偷看的白宇被发现之后,没过一会儿他就会收到一条微信。

一龙:少喝咖啡。

白宇撇了撇嘴看向身后课桌上的咖啡杯,后悔给了朱一龙来管束自己的机会。

朱一龙用了十二分的精力来拍戏,一门心的想赶紧拍完自己的部分,好有时间在离开龙城之前去攻略下他的白老师。

因为学校部分要拍的夜戏很少,仅有的段落也是男女主角的戏份,只要有空朱一龙就会拿着桃子给的鸡毛当令箭,大大方方地带着蔬菜和肉去敲白宇家的门,根本等不及周六再来登门。

白宇的生活乱了套,彻彻底底地乱了套。

本来固定的周一周四买买买也被朱一龙的出现打乱了,只要他有空就会陪着白宇和白杨沿着日常的下班路往家走。而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之前买的食物消耗快了一倍,朱一龙也不吃白食,承担起了陪同逛超市和采买食材的任务。

白杨把他小日历上的每一天朱一龙会来的日子都标记上了小彩旗,五彩斑斓中少数的三四个空白格反而显得清新脱俗,白宇有时也忍不住望着那一页满当当的日历发蒙。

朱一龙问过白杨那个唯一贴了粉色旗子的日子有什么意义,桃子开开心心地拍着小胸脯说:“是桃子的生日!”

桃子的生日在2月28日,白宇还庆幸过幸好这个月没有29日,不然桃子得四年才能长大一岁。

朱一龙当然要陪桃子过生日的。

不过桃子说长大要娶他的戏言言犹在耳,朱一龙决定好好和桃子谈谈。

这是一个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话。

周末吃完饭,朱一龙和桃子依旧是头靠头趴在地毯上拼城堡。城堡的灰色基座越搭越高,逐渐显出雏形,闲来无事的白宇架起黑框眼镜窝在长沙发上看书,玩心起了他把一只脚会踩在朱一龙结实的臀部上,恶劣地用脚心揉搓两下,感受到那肌肉的僵硬,白宇从眼镜下抛出得意的眼神对回头看他的朱一龙顽皮一笑。

朱一龙就是爱白宇这种漫不经心的小动作。

“桃子,你知道娶新娘是什么意思吗?”

朱一龙凑在白杨的耳边温柔地问他,也不知道这个小脑瓜子里装了什么,居然看中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嗯……张跳跳说娶新娘就是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还有新娘子会给我做饭吃……”

桃子的眼睛清透可爱,小嘴一嘟,心里还挂念着朱一龙回答他“我不能做你的新娘子”时的伤心。朱一龙总觉得这个孩子眉目看着天生亲切,但因为是白宇的儿子,脸庞神情中有白宇的影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桃子点头,过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眶下投出一圈颤抖的阴影,“我喜欢大龙。”

“大龙也喜欢桃子,大龙也想和桃子一直在一起。”朱一龙揉了揉白杨的软发,立体的眉眼在客厅暖色的灯光下芝士蛋糕一般香甜浓郁,“但是我更喜欢更爱你的爸爸,我想娶他做我的新娘子,但是我不要他给我做饭吃,我愿意每天做饭给他吃,陪着他,陪着你。”

朱一龙说话的声音不算小,但白宇戴着耳机在听音乐,这是他看书时一直有的习惯,朱一龙不担心他会听到这段对话。

白宇仗着天生一双长腿的优势,已经把脚伸到了朱一龙的腰上,朱一龙反手捉住这人作怪的脚,隔着棉袜子也能感受到他脚底的冰凉,朱一龙把自己的衣服撩开,毛衣下的皮肉暖烘烘的是天然的火炉,将白宇的脚塞进背后的衣服里,朱一龙从始至终没有回头去看白宇的表情。

白宇的脸早已是红到了耳根。

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是黑鲸马戏团的《老友》,舒缓的钢琴曲呼应着一波一波的海浪声将他笼罩在微凉的海岸边,可眼前黑色袜子下磨蹭的白肉厚实柔软,脚底的温暖又如热气球将他裹回琐碎日常的现实,白宇这脚下独一无二的身躯可比任何昂贵精巧的长毛绒地毯都要来的珍贵稀有。

白宇微笑着把书挡住下巴,露出半张羞红的脸来品味眼前的光景。

桃子似懂非懂地听着朱一龙的告白,他伸手摸了摸朱一龙的脸,小脸皱起来满是不舍,“大龙不要哭,我不和爸爸抢你了。”

朱一龙摇摇头对白杨露出洁白的牙齿,眼角一滴泪掉在地毯上,如同掉进了深海里,转瞬就不见了。

“我没哭,我是高兴的,桃子这么懂事,大龙特别高兴。”

“那大龙娶了爸爸做新娘子,我是不是又多了一个爸爸?”桃子跪起身捧了一把乐高给朱一龙,一边说一边用胳膊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圈,张开嘴露出缺了一颗牙的大门牙,兴高采烈像是一条欢腾的小海豚,“等城堡建好了,我要和大龙还有爸爸一起住进去,我们一直在一起!”

白宇一直从书后偷偷观察这两人在说什么,却是忘了要把耳机关掉,才能听得清他们的话语。不过看桃子的模样应该是从朱一龙拒绝嫁给他的打击中彻底振作了起来。

这几天桃子都有点闷闷不乐,生怕朱一龙不嫁给他就立刻要走似的,白宇怎么安慰怎么哄也只是短暂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过一段时间又追在白宇屁股后面问“大龙什么才来找我”。

这孩子到底在朱一龙身上看到了什么特质才会这么在意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朱一龙愿意陪他玩吗?

不过朱一龙真的是少有的能陪桃子认认真真玩很久的人,大人对孩子大多数都是一时新鲜,连看着桃子长大的何开心也如逗猫遛狗般陪桃子玩一会儿就嫌无趣了,除了父母谁能耐下性子完整地听小孩子跟你颠三倒四地念叨完一整天的琐事呢,可朱一龙就能。

不仅分担了白宇回家照顾孩子的工作,还仔细地听桃子说话,让缺牙巴的小桃子用漏风的发音说了一个晚上也不嫌口干。

白宇以前就知道朱一龙的耐性好,和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时乐此不疲,真正在一起时照顾起白宇也从不说过一句辛苦的话。

白宇的耐性不算好,常常三分钟热度,玩游戏打篮球看书追机车,什么都爱什么都不精,但独独在朱一龙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天长地久”。

朱一龙那双眼睛会说话。

他的眼睛里下着雨,浇湿了荒野,让时光川流不息,从洪荒到云泽,白宇就在这双眼里过完了一辈子。

白宇相信有朱一龙的一辈子一定很好。

但他舍不得。

舍不得埋没了这人的光彩,朱一龙的努力与拼尽全力都刻在白宇的心头,每一道都是他放手的理由。

“爸爸今天让大龙住下来吧!”白桃子丢下拼了十分之一的城堡跳到白宇身边,白宇一把搂住他的腰让他坐在沙发上,桃子却拼命扭动小身体跟一摊液体似的往下呲溜,“爸爸爸爸求你了,我想和大龙睡。”

自从桃子上了小学,白宇就和他分床睡了,这会儿他居然要跟朱一龙睡,让白宇又是免不了吃醋,也不知道是不是朱一龙有心使坏。

把脚在朱一龙的后背上踩了两下,白宇冷着声音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跟桃子说什么了?你能不回去吗?你们剧组不找你啊?”

“我可以留下,我和剧组请过假了,我的家人在龙城,我可以回家探亲。”

白宇一愣,终于想到了朱一龙的爸妈也住在龙城。不过时隔太久,对于两位长辈的印象白宇还停留在那个烟气缭绕的夜市摊,朱一龙的爸爸是个精瘦的汉子,掌勺颠锅的技术很娴熟,朱一龙的妈妈白宇没敢仔细去看,朱一龙的脸模子和母亲生得相像,女人在岁月的蹉跎下秀美的五官难掩憔悴,白宇直到现在都记得她端盘子过来的手很粗糙,戴着护袖的胳膊细瘦得很,油腻腻的袖套都僵了,一直在往下滑。

经过那个夜晚的朱一龙在白宇的眼中才是完整的,剥去他在学校里光鲜亮丽的男神光环,白宇终于理解朱一龙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参加竞赛,竭尽全力地要获得名次,他需要奖金,他需要钱。

夏日也算夜市的天堂了,白宇身边坐满了来吃夜宵喝啤酒的人,朱一龙的爸爸就拼命地在烟熏火燎的灶前颠着锅,略微佝偻的身形在火光前炒两锅就停下歇息半分钟,汗水不停地往下落,他就用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掉,朱一龙放下书包就赶忙帮妈妈一遍又一遍地端菜收盘子点菜收钱再接水洗碗,趁着这间隙妈妈才能坐下来喝口水。

朱一龙给了白宇一盘炒饭,味道很好料很足,白宇吃着却是食不知味。

这种疲于奔命的生活,在他没遇到朱一龙的时候,朱一龙已经过了快十年了。

高二的暑假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不用补课和上班的时间两人就窝在白宇的出租屋里聊天、打游戏、看电影,当然还有做试卷、背题库,到了晚上朱一龙去夜市摊帮忙,白宇一定要等他回来才会睡。在这之前的他们只限于无比纯洁的互帮互助,直到朱一龙跨过十八岁的周岁生日之后,看《青蛇》里法海和小青斗法都能硬上半小时的白宇终于没抵得住性的诱惑,和朱一龙滚到了床上去。

也不知道为何就母胎单身二十四年的白宇也很好奇这荤腥的滋味究竟有何魔力,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一旦打开快乐的开关,六根不净的凡胎俗体谁还能刹得住车。

空调挂箱在室外轰隆隆地奔腾,关着灯的室内朱一龙光溜溜地坐在白宇出租屋的格子布单人沙发上,唯一的光源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他抱着同样赤身裸体的白宇,头靠头面贴面,两人只围了一床薄被单,老旧空调的制冷并不好,刚运动完的两人头发上还挂着汗滴,但朱一龙怕白宇肚子受风着凉非要给他披上。

白宇裹在布单下的身体湿滑滑的,下身动一动还从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流出了凉冰冰的精液。

他和朱一龙都是一米八以上的身高,却一点都不嫌弃这单人沙发狭窄,朱一龙的长腿往前伸出,一双有力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托着白宇的屁股,射完之后的朱小龙就杵在白老师的腿缝间,白宇跨坐在他身上,两条长腿分开卡在朱一龙的胯骨上,屁股一扭舔着唇,他问朱一龙,“为什么你从不跟我说你的家庭是这样的?”

“因为这个并不会影响我爱你。”

朱一龙揉着白宇的臀部,眼睛在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发着光,在性欲旺盛的青少年的字典里似乎压根不存在“不应期”这三个字,朱一龙誓要将白老师的洞填满,白宇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抱住朱一龙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朱一龙咬了白宇嘴唇一口,发了力地把他往上顶,顶得白宇喘息不歇,大水滂沱。

朱一龙不能抱怨,他从不抱怨。

他以为只要掏空自己的一身滚烫的血肉就能换来想要的幸福。

可事实将他的真心无情碾碎,不过是痴人说梦。

朱一龙躺在白宇家的浴缸里,身边是扑腾玩水的桃子,他睁眼回到现在,心中苦痛难言。

9.

白宇收拾了白杨的小房间,这间房间真的很小,也就十来平。靠墙的一张小床是可以自由拉伸的,但最长也只能拉到一米八,这让朱一龙怎么睡得舒服。

不过白宇不想让朱一龙进到他的房间里。

那间房里锁了白宇的过去。

朱一龙带桃子洗澡,泡得手指上皮都皱巴巴了他先撑着浴缸边站起来,这一起身水“哗哗”地往下落,小桃子一抬头正巧对着大龙胯下的小龙,眼睛一瞪突然叽哩哇啦地喊了起来,他一边喊一边捂着脸,从短短的手指缝里偷偷眨巴眼睛往外看。

正准备问他们好了没的白宇听到声音紧张地推门进来,浴室里的热汽一下子就把他的眼镜给罩成了白色的,白宇摘下眼镜定睛一看,桃子的脸和圆溜溜的肩膀都被热水泡成了粉红色,活脱一只名副其实的水蜜桃。

而朱一龙叉着腰坦荡荡地站在那边,下身小龙趾高气扬地翘起,白宇一看也是有点臊,但他不能表现得惊讶,因为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他也应该让桃子知道一些生理结构上的知识。

“桃子你不要叫了,嗓子都要哑了,快出来。”白宇拿了架子上的浴巾把桃子从浴缸里捞了出来,一边擦一边指着他的小鸟解释道:“大龙是男生,爸爸也是男生,桃子也是男生,这个器官是男生都有的,而这里会充血会变大,等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告诉爸爸,这是长大了的标志。”

白杨蹦蹦跳跳地向白宇甩着他的小鸟,然后指着朱一龙半消未消的大鸟,咯咯直笑,“爸爸大龙的比你的要大。”

朱一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宇狠狠瞪了他一眼,让朱一龙用手遮掩着嘴角的弧度,背过身子去笑得越发停不下来。

“笑什么笑,大了不起啊,活儿好才重要。”擦干了桃子身上的水,白宇把自己的浴巾摔在朱一龙结实的后背上,“擦水,受凉了我可不管你。”

这一眼看过去白宇才发现朱一龙的后背靠近肩部有道伤痕,白宇抿着唇没说话,想靠近了看两眼但桃子还没穿好衣服,白宇低头帮桃子把棉毛衫和小内裤穿好,随手用朱一龙的毛衣包住桃子光溜溜的小腿和脚巴。白宇对朱一龙一笑,朱一龙无奈地用浴巾包住下半身,露出两道诱人的人鱼线和一身的腱子肉看着白宇。

白宇斜瞥了朱一龙浴巾下的那块凸起的小山包一眼,对他这种幼稚的炫耀行径十分不齿。

把白杨给抱进开了暖气的小房间,白宇用被子包裹好他,然后往床铺靠墙的位置推了推,“你自己说要和大龙一起睡的,如果他压着你了,你就自己推开他,可不能来喊爸爸帮忙。”

“大龙才不会压着我呢!”白杨理直气壮地和爸爸斗嘴,对朱一龙的无限偏袒让白宇心塞。

白宇不服气地回嘴,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比出一条缝伸到白杨眼前,“嗯,他会轻功呢,你这床他一睡你就得被挤成这么一条。”

“才不会才不会!”白杨把他的手给压下去,然后去抓白宇的胡子,“讨厌!大白菜就会用胡子扎人!”

“就扎你就扎你!”

朱一龙一进白杨的小房间就看到父子两人吵吵闹闹,两张脸凑在一起,都是肉嘟嘟的可爱。他套了一身白宇给的睡衣睡裤,倒是挺合身。

白宇一瞧见他就想到朱一龙之前臭屁的模样,没话讲也非要揶揄两句,“哟,还挺合身,这套我买来洗缩水了不能穿,到你身上倒是跟量身定做的一样。”

这不就是拐着弯地说他矮嘛,朱一龙才不会跟他计较这种小脾气,靠过去拉着桃子的手跟白宇说:“听说他睡觉前都是你给他读书,今天我来吧。”

白杨的床其实也不至于像白宇说得那么紧凑,他每天靠在白杨的身边给他读故事,两人挤在一头也是亲密无间,白宇喜欢闻桃子身上的气味,也许是这个小名喊多了,闻起来真的会有甜甜的桃子味。

现在闻到朱一龙身上的沐浴露香气,白宇诧异地挑眉,怎么他闻起来也是一股香香甜甜的桃子味。

察觉到白宇皱鼻子的表情,朱一龙了然一笑,从背后把下巴抵在白宇的肩头,这是白宇过去惯常撒娇的姿势,朱一龙做起来别有生趣,白宇也不觉得违和,甚至有点想笑,“我刚洗澡的时候迷了眼,用了桃子的儿童沐浴露,就是这个味儿。”

“好了,那你照顾桃子,我去洗澡。”反身把朱一龙推开一点,白宇上下打量朱一龙一圈想到刚才浴室里看到的一幕心头的火又是陡然烧到了白皙的薄皮上,往前压低了声音挨着朱一龙的耳朵他叮嘱道:“你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在孩子面前多尴尬。”

朱一龙勾嘴一笑,眼底卧蚕上是一道阑珊的光影,他的眼线很深,把一双橄榄型的眼睛刻得轮廓分明,“那你不也是想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不然桃子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你……都说了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且那可是老子的不完全体,我多大你不知道啊。”

白宇气结,男人不可以被说小,也不可以被说快,更不可以被说不行。

“我前些年还能记得,但时间太久真的快要忘记了,白老师你方便的时候带我对这个知识点温故而知新一下吧。”

白宇对朱一龙这副笑起来人畜无害的表情也多少有一点抵抗力了,他撞开朱一龙的肩膀走出去,丢了三个轻得要飞上天的字,“想得美。”

白宇洗好澡再推门看朱一龙和白杨的时候,朱一龙手里的书落在了枕头边,白杨裹着小被子睡得正香,朱一龙则是蜷缩在白杨的身边闭着眼睛长腿缩起,枕着手臂眉头紧蹙。

显然是睡得很不踏实的表情。

白宇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床毯子蹑手蹑脚地绕过白桃子丢在地上的纸飞机和小汽车玩具,把毯子盖在了朱一龙的肩膀上。

朱一龙说要回家探望家人,可他总是留恋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家里——白宇内心起了一点贪恋,或者朱一龙说的家人,也包含了他和桃子。

应该是包含的吧。

毕竟桃子几乎已经把他当成了爸爸,白宇又听到桃子偷偷喊朱一龙“居爸爸”,但是既然桃子不肯在他面前喊,白宇也不去戳破这两人可爱的小秘密。

弯腰越过朱一龙在白杨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白宇准备起身之前犹豫了两秒,又在将要离开之前把唇挪了几公分距离,贴在了朱一龙的脸颊上。

朱一龙感受到热带甘甜的季风吹在了脸颊上。

仿佛身处热带丛林,他像狩猎多时的狼一般警觉地睁开眼睛,然后一只手如铁钳一样锁住白宇的后颈,风暴的攻势也不可比拟的吻如同上个世纪的默片,白宇撑在床边的手不敢有过大的动作,毕竟桃子睡在旁边,他要是挣扎桃子该被吵醒了。

这是一个冗长而磨人的吻。

朱一龙的动作起初透满了侵略性,他强势地撬开白宇的唇舌,用舌头抵住白宇试图闭合的口腔,深吸一口气白宇就像被他抽走了精魄,手臂发软更深地被拉向了朱一龙的身体。

见白宇不反抗了,朱一龙就放松了气力,开始一点一点地触及白宇柔软的舌尖,舔舐他的唇瓣,两人鲜艳热情的舌头如跳着无声的华尔兹,在白宇和朱一龙的口中不断交缠旋转,让白宇彻底滑入这场盛宴,画出一个接一个漂亮的圆弧。

等两人分开,白宇的心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他好似一条可怜的缺氧的鱼,在岸上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到赖以生存的氧气。

朱一龙又细微地撑起身子,给白宇渡了一个温柔的吻。

他的身体小幅度地落回床上时,桃子哼哼着翻了个身。

白宇往后退了一步咬紧牙关,对朱一龙忿忿不平地攥紧一个拳头,然后竖起一个中指——操!

朱一龙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对他说了两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晚安。

呸!又是着了他的道了——白宇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定在门口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锁上门。

白宇把窗帘打开,窗外月亮雾蒙蒙的如裹了层轻纱,投下蓝阴阴的光火照亮他半边比月亮更皎洁的脸庞,另外一半则隐在黑暗中,半明半暗半醒半昏半浮半沉。

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仿佛在白宇的脸边开了一朵火花,明晃晃的,谢了又开。白宇恍惚要被烧了起来,这诡魅月光和浓烈的烟草将他的过往烧成一卷书信,读也读不完的故事。

回身陷在窗边摆放的沙发里,破旧的单人沙发内里弹簧芯估计是坏了一半以上,很难再支撑住白宇的体重,白宇一躺下去瞬间像被抛进了蓝色气泡中,无限下沉,“咯吱咯吱”布料与海绵摩擦的垂死呻吟让白宇心也跟着抽动,烟灰掉在沙发扶手上,他立刻心疼地掸掉。

沙发右侧的扶手上有一圈修复不了的焦黄,那是以前的他背着朱一龙抽烟时生怕被发现,手忙脚乱不小心烫出来的。

白宇用食指抠唆着那块皱巴巴的焦皮,布料被烫出了塑料感,扣起来像永远不能愈合的疤痕,扣着扣着可能就沁出了血。

这沙发就是白宇不想被朱一龙发觉的秘密。

白宇退租搬家时从房子里带走了一些、留下了一些——成双成对的漱口杯和牙刷,两只超市买泡面送的印了可爱小熊的塑料碗,几件领口发黄的白体恤,一盒十二只还余留十一只的避孕套通通被狠心地抛在脑后。

他带走的只有载满了点点滴滴回忆的格子布旧沙发,和一套朱一龙没来得及拿走的校服。

七月的天气和孩童的脸一样,说哭就哭说笑也笑,白宇出门时还撑着伞,天空是灰色中透了一道光,像是在尖锐物体上摩擦过的金属片,反射过冰冷冷的雨,雨滴劈头盖脸连伞都遮挡不住,穿过呜咽的风打在白宇的胸前和腿上。

白宇本来约了搬家公司,但由于东西实在太少,搬家公司一听就反悔了。头发湿漉刘海蜷曲的白宇与丧家之犬一般蹲在风穿雨打的楼道口等雨停,烟瘾发了人就焦虑,挫着手指白宇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他拾起地上的石子,在水泥地上一笔一划地磨着。

幸运的是等了不到半个钟头雨声渐小,白宇抬头去望破云而出的金灿灿光芒,如柄利剑破空而来,把白宇的影子斩断在楼道门洞前的水泥灰路面上。

一并斩断的还有地上灰灰白白鬼魂一般吊着白宇一口气的名字。

朱一龙。

白宇拍拍裤子上的灰,拿着剑一样的长伞走出了阴影,太阳晒烫了白宇的侧脸,地面上蒸腾起混杂了劣质柏油臭味的水汽,唯一可喜的是阴湿冰凉的衣服很快就被烈日暴晒干了,逃脱了凄惨暴雨的摧残,白宇身边的一切又变得暖融融了。

烟瘾让嗓子眼里跟堵了块破抹布似的,白宇使劲咳嗽了两声,在路边烟酒店买了一包口香糖,丢了两颗在嘴里味如嚼蜡,白宇跑了两条街找了一个骑三轮车收废品的老汉,给了老汉两百块钱帮他一起把沙发绑在了积了污垢黑黢黢的三轮车后座上。

大爷抬起屁股两腿一蹬踩着三轮车“嘎吱嘎吱”地溜出去十几米远,目送着被五花大绑的格子布沙发越行越远,白宇选择走回去。

他抱着朱一龙的校服,贴在尚未隆起的小腹上,走在积水的马路上,看着光斑如银鱼从坑洼中游过,心情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放松。

刚被告知这单薄薄的肚皮下孕有生命时,白宇觉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虽然他听说过男性生子的案例,但概率也就和买彩票中五千万差不多吧。所以当头等奖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白宇第一时间感到的并不是恐惧,他想到的是大奖背后带来的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问题。

白宇随波逐流惯了,从来不爱一件一件的事情去写计划。但当白宇坐在沙发里抱着破洞牛仔裤露出的膝盖,埋头把朱一龙十九岁往后的十年间计划做的事情走马灯一般地放映过,答案一目了然。

这不是选择题,这是判断题。

数学老师必须会做判断题。

时间接近午夜,回顾往事的白宇窝在沙发里其实困得很,可脑子里夏季独有的火辣阳光仍是明灿灿的,照得他不曾褪色的感情无处躲藏。

“叩叩”的敲门声将恶毒的烈日终于驱逐,白宇恍然回神,从沙发上站起身他迟疑地看看虚掩了一条缝的门,鬼鬼祟祟躲在门后的阴影似乎有了实体,在虚空中偷窥着此时的白宇。

白宇哑着嗓子应了声,“怎么了?”

“桃子把我踹下床了。”

朱一龙平铺直叙地说完,白宇没有接话,朱一龙又轻声说道:“我去睡沙发,如果桃子醒了闹起来,我再回去。”

白宇把床尾用来裹脚的毯子抖了抖铺在身后的沙发上,并抬手把窗帘拉好,隔绝了那惨兮兮的渗人月光。屋里没有开灯,白宇不想开灯。

走到门边拉开门扉,朱一龙果然在门前矗立着,跟一尊默不作声的石像没有两样。白宇没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也知道他在等自己挽留的一句话。

白宇沉默着没说话,打开门转过身往屋里走,这默许的行为给了朱一龙勇气,男人就从后面风卷残云地抱了上来。

白宇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

“松手。”

白宇压抑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冰冷冷的,朱一龙的手臂僵硬如两段枯木,或许白宇一动就能摧枯拉朽让他碎了一地的木头屑子,可他没有松手。

白宇又叹了口气,在他的怀中艰难地翻转了一面,就听衣服之间摩擦产生的“窸窸窣窣”像极了有偷溜出来觅食的老鼠在啃食朱一龙脆弱的神经,他紧张得动弹不得——偷亲时是脑袋一热,仗着天时地利人和白宇发作不得,此时再直面白老师,朱一龙未战先衰。

可事实并不如朱一龙想象的那般糟糕,白宇转身后却是展臂抱住了朱一龙的后背,手搭在肩头的位置隔着睡衣轻按两下。

“后背的伤是哪里来的?”

白宇把下巴搭在朱一龙的肩头,胳膊发力,逐渐收紧。这人的后背真的宽了好多,估计足够桃子趴在上面打一个滚了。

“做群演的时候道具有点问题,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故,是我没注意养伤,如果是冬天估计连疤都不会留。”

没想到白宇会问这个,朱一龙仔细地解释道,轻描淡写的语气很是谨慎,生怕漏了一个字白宇就会多一分心疼。

“这么大的伤口,怎么给你说的就像是手破了个口子一样。”

白宇用手掌熨帖着朱一龙睡衣柔软布料下坚实的后背,反复摩挲,一下一下的让朱一龙不由觉得身上的疤痕又隐约疼了起来——过去的“无所谓”,却在这人眼里成了“不得了”,孩子气的委屈便油然而生。

“真的没关系,都过去了。”朱一龙从不敢用力到紧紧抱住白宇的腰身,声音都多了分颤抖。

“离开之后,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吗?”

白宇想知道朱一龙过得怎么样,这七年的不闻不问并非是白宇狠心,而是他做出了选择——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白宇不后悔,他仅仅是遗憾。

“如果白老师想知道,我就慢慢讲给你听。”

朱一龙的话音透出了笑意,白宇拍拍他的后背,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眼角挤出一点困顿的泪水。白宇的脑袋耷拉埋在朱一龙的颈窝里,整个身体如同融化在朱一龙怀里的一团奶油,朱一龙放松手臂虚虚地搂着白宇的腰,好似担心他化掉。

“我困了,今天能先睡觉吗?反正不着急,以后还有时间。”

白宇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撒娇的鼻音,朱一龙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眼角潮气翻滚,难以遏制。

“好,睡吧。”

10.

粉色旗帜标记的2月28日终于在白杨小朋友的千呼万唤中到来了,朱一龙给白杨订了托马斯小火车的超大蛋糕,白宇请了五六个白杨玩得要好的小朋友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订了一个包间,庆祝他的七周岁生日。

白杨全程很开心,朱一龙带着他和朋友们一起玩接龙又围在一起拆生日礼物。白宇则是陪送小朋友来的家长聊天,迎来送往也是挺累人的。

有几个家长看到陪孩子们玩耍的朱一龙,对于眼生的他表示了好奇,同时也对他陪孩子的耐心表示了佩服。

“这个朱先生好帅啊,不知道是做哪一行的?”

张甜甜的爸爸喝了口可乐问白宇,他是个卖家纺品的生意人,一张圆乎乎的脸生得饱满如银盘,但眼睛挺大,笑死了慈眉善目特别招五十岁以上的阿姨喜欢,在校门口等孩子放学的奶奶们就爱和他聊天,顺手就能从他那里买两套床上四件套。

“哦,他啊……是一名演员。刚毕业,还不出名呢。”

白宇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切着蛋糕分给家长们,小朋友的已经切成小块摆在一边,就等他们玩累了过来吃。

“哦……我就说觉得他挺眼熟的,我之前看了一部古装剧,里面有个男三号长得真帅,眉清目秀的,好像就是这个朱先生演的!”

苏絮妈妈恍然大悟地一拍腿,然后和旁边的张跳跳妈妈打开手机百度那部戏的演员表,翻了一分钟指着百度上的演员简介就对白宇招手,“白老师你来看看,朱先生的全名是不是叫朱一龙?”

白宇将信将疑地凑过头去看,果真看到一张小小的朱一龙的照片,格子大小圈起来的照片应该是剧照,一帧模糊的镜头虽不清晰,可足够生动,白宇一眼就看到了他眼里的苍凉和嘴角的鲜血。

只露出肩膀部位的戏服上满是污浊,朱一龙束发的白色发带飘在脑后,脸颊上也沾着泥泞斑点,濒临死亡的绝望扑面而来。

“你瞧我这记性……我都不记得这电视讲的是什么了,就正好看到他的片段,他死的时候我还哭了的……天呐真的是他吗……”

张跳跳妈妈捂着嘴,满眼花痴得看向朱一龙,苏絮妈妈也是捧着脸对白宇央求道:“白老师,你和朱一龙关系这么好,帮我们要个签名没问题吧?”

白宇立马答应道:“没问题、没问题。”

然后就跑过去把茫然的朱一龙从孩子堆里拽出来,塞了一支笔和两张贺卡在他手里,得意洋洋地对朱一龙说道:“张跳跳妈妈和苏絮妈妈是你迷妹,给她们签个名吧。”

朱一龙起先一愣,随后就勾起嘴角对两个妈妈级的迷妹温柔地颔首致谢,“谢谢你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要签名。”

朱一龙在贺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龙飞凤舞的,比高中时潇洒恣肆了许多。白宇也是勾起嘴角眼眶有点发胀,或许他一直守望的正是这一份自由洒脱的自信。

“那我们可得把这签名收藏好,如果以后你要是成了大明星,这签名可是千金难换了。”

“谢谢。”朱一龙笑着盖好笔套,他自知资历尚浅,并不求大红大紫,只希望安安稳稳地积淀和发展,成为一个当代的四有新人——有人找,有戏拍,有事做,有钱拿。

白宇也知道朱一龙的性格,不爱喧哗,喜静不喜闹。和同龄人在一起他最多是摆出无辜的笑脸,坚定地维持着微妙有礼的安全距离。可在桃子的朋友面前,朱一龙完全抛弃了他的面子和矜持,陪着撒豆子似的东溜西滚的孩子们玩捉迷藏,他对于孩子来说山一样高大的身躯藏在桌子间模样蠢笨得很,可看在白宇的眼中又是无比的可爱。

白宇能够感受到朱一龙对白杨的爱。

或许他是带着目的来接近白杨的,但再强的目的也无法在眼神中伪装出真实的情感,他可以假装一时,但假装不了一辈子。

就像白宇可以骗得了朱一龙一次,又怎么可能再骗得了他第二次。

朱一龙抱着桃子转了个圈正好面向注视着他们两人的白宇,两人的视线像是被对上正负极的磁铁,怎么挪也分错不开。白宇用手揉了揉不知何时上翘的嘴角,才发现自己已经笑成了傻子。

“桃子来,爸爸抱一会儿。”

白宇对白杨招招手,白杨搂住朱一龙的脖子对他吐了吐舌头,“我要猪爸爸抱!”

“……”什么鬼?朱爸爸?桃子之前是背着白宇偷偷喊朱一龙“爸爸”的,白宇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结果他现在在白宇面前光明正大地喊,让白宇也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理。

“白叔叔白叔叔!白杨说他的猪爸爸可厉害了,不仅会飞,还要上电视,还能打怪兽,是不是真的?”

张跳跳是个瓷娃娃一样的男孩子,和白杨一般高,也是他平时关系最好的朋友了。张跳跳仰着一张小脸望着白宇,眼角眉梢写满了羡慕,白桃子在朱一龙的臂弯间骄傲的小下巴高高扬起,白宇当然看得懂他的炫耀之意。

白宇摸了摸张跳跳的脑袋,温柔地说道:“没错,白杨说的都是真的。白杨的朱爸爸很厉害,他会飞得比云还高,游得比鱼还快,而且还能陪你们玩捉迷藏,你觉得他好不好啊?”

“好,我也想要这样的爸爸!”

张跳跳转身对朱一龙露出崇拜的目光,白杨就紧张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比划,不让张跳跳去看朱一龙的脸,“别看别看,是我的爸爸,你不许看!”

“桃子你别瞎操心了,是你的别人根本抢不走。快下来送一下你的朋友们,时间不早了,大家要回家睡觉了。”

白宇示意朱一龙把白杨给放地上,白宇平时不怎么爱抱白杨,一来小桃子越长越大,越来越重,白宇抱起来也是越发吃力;二来白宇觉得他是男孩子,并没有那么娇气,老是抱在手上怕他以后太过依赖自己。

朱一龙对白宇当然是言听计从,他把桃子放下,然后把桃子身上揉皱了的衣服给整理好,牵着他的手和白宇并排一同把客人都送走了结了账,才准备打车回家。

冬末的夜晚依旧寒冷,路灯照不亮瘦骨嶙峋的枯树枝,风在耳旁呼呼,冻得上身羽绒服下身棉质薄运动裤脚踩洞洞鞋的白宇直打哆嗦。路上的出租车很少,白宇用缩着脖子用手机叫了一辆滴滴快车,屏幕上弯弯曲曲红彤彤的路线图在提醒乘客车辆距离他们还有十分钟路程之远。

“又不知道是哪段在修路,都快九点了还这么堵。”

白宇喃喃自语着,手机一反平日安静的状态,“噔噔噔”地响个不停。白宇打开一看群里的十几条信息,瞬间傻了眼。

送家长走的时候,大家都对白宇和朱一龙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当着孩子们的面没有说,这几个家长平时关系都挺好,这年头两个男人结成伴侣的事情也不稀奇,何况白老师和朱一龙看上去就很登对,一群人在微信群里疯狂暗示白宇赶紧把模样端正的朱一龙给收了,这样以后多一个人帮他一起照顾桃子,也不用那么辛苦。

白宇无奈地关掉如麻雀吵嘴一般热闹的微信群,扶额看向身旁模样端正可心地一点也不纯良的朱先生,和被人卖了还在傻乎乎摇旗呐喊助威的白桃子。

“桃子,爸爸有话问你。”

自从桃子在白宇面前喊他爸爸之后,朱一龙就特别紧张,一听到白宇用这般正经的语气说话,攥着桃子手的掌心里顿时满是冷汗。若白宇说他别有意图,朱一龙必须承认,确实是他让桃子喊他爸爸的。

大概是爱屋及乌,朱一龙认为自己对桃子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他既然想照顾白宇一生,自然就得连带把桃子也放进这“一生”之中——

寥寥数笔,汲汲一生。

朱一龙想到的,白宇自然也是能想到的。白宇希望白杨能够明白,朱一龙的人生不该和他们捆绑,朱一龙好不容易成了演员,如果在这一步棋前功尽弃,他之前的隐忍不就全盘皆输了吗?

“桃子,朱一龙呢,他不是你爸爸。”

令白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开始长篇大论,白杨就咧嘴哭成了个泪人,“大白菜坏!大白菜骗人!大白菜欺负桃子!猪爸爸就是我爸爸,他答应我了,我许愿了……大白菜骗人……大白菜说许愿就能实现……”

“桃子……”白宇手足无措地站在路边,他心里也有痛,可他不能和桃子置气。白宇转移了一个话题,“那你先跟爸爸说说你许的愿望是什么?”

“……”白桃子还在一抽一抽地流着泪,想说话还打了两个嗝儿,白宇给他顺着气,朱一龙则掏出纸巾帮桃子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这眼泪是决堤了一样,擦也擦不完,“嗝……我……我想要两个爸爸……”

白宇的心揪紧了,跟被人抓住了似的,跳也不跳的,连后颈都发麻,难道他做的还不够好吗?

“为什么……爸爸对你不好吗?”

看得到白宇身上气场的紧绷,朱一龙想去触碰白宇的肩膀,白宇咬着牙挤出声音极低的几个字,“你别碰我。”

被认定为始作俑者的朱一龙碰不到白宇只好继续给桃子擤鼻涕,桃子的眼泪终于暂缓,他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特别可怜,“因为猪爸爸说他可以给你做饭吃……而且张甜甜有爸爸妈妈苏絮也有爸爸妈妈……连方天星也有两个爸爸……我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猪爸爸……我不想猪爸爸走……”

白杨的话是白宇之前从未听到过的。

或许白杨一直都懂,他和别的孩子相比,缺少了一点幸福,但白宇给的足够多,让白杨来不及去想缺少的是什么,就在眨眼间懵懵懂懂长到了七岁整。

其实只有一个爸爸并不是白杨最伤心的点,白杨伤心的是当这个他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人愿意帮他补上这块人生拼图时,白宇跟他说“不可以”。

“爸爸……我害怕……”桃子扑向前抱住白宇的脖子,把湿漉漉的小脸蹭在白宇的肩头上,白杨抬起脸来看白宇,那双总是明媚的眼睛竟也会和朱一龙一样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爸爸,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只有一个人了,我害怕。”

“桃子……”白宇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畏惧,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谁教给桃子的,白宇把视线投向同样震惊的朱一龙,才发觉自己可能错怪他了。

白宇轻声问桃子,似乎生怕吓到他,“桃子,刚才的话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白杨摇了摇头,捂住嘴,从指缝里嘟嘟囔囔地蹦出两个字,“秘密。”

白宇还想再问,路边一辆白色轿车对他们按了两声喇叭,三人抬头才发现滴滴快车已经等在路边,只是他们都没有看到。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异常安静。

气氛尴尬,甚至连司机也不多发一言。坐在后座的白杨靠在白宇的腿上睡着了,坐在前排的朱一龙从后视镜里不安地打量着白宇的表情。

这算是弄巧成拙了吗?

白宇的视线和朱一龙的撞上,朱一龙依然没有逃避,他在白宇的眼中看到的有恐惧,有痛苦,但亦有爱。

是有爱的——朱一龙缓缓松开捏紧的拳头,放轻了呼吸,忐忑的心情稍作缓解。

白杨的话撕开了白宇的心。

他的铠甲被撞得支离破碎——白宇以为人孤零零地来到世界上,哭得比笑得更大声。孤零零地活着,并非难事。但他现在不是孤零零的,他有一个桃子陪着。在他被各种困难无助追逐的时间里,生活就像是被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的陀螺,狠狠地高速地旋转了起来。

白宇忘掉了,桃子也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不能失去桃子的,同样的桃子也是不能失去他的。

车身颠簸了一下,桃子在迷糊中又哭了出来,白宇俯身柔声在他耳边安抚道:“不哭了,爸爸在呢。”

“爸爸……爸爸你不要死……”白杨哼哼唧唧,白宇皱起眉头,白杨的难受不会无缘无故,能让他想到源头的人只有一个。

白宇把手放在白杨的小脸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电话,电话响了数声才被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睡眼惺忪,白宇有点懊悔冲动给谢南翔打电话了,可能他刚下手术正累得不行,不过谢南翔听到白宇的声音后立刻抖擞了精神,问他:“是桃子怎么了?”

谢南翔这个做干爹的对桃子的照顾一向是无微不至,虽说当头气闷但白宇也不好意思语气太生硬,“南翔你跟桃子说过什么话吗?他好像心里特别害怕。”

“桃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谢南翔从休息室的床上坐起来,抹了把脸,身上的手术服还没脱,他摘掉无纺布的帽子,知道不是桃子身体上的问题,谢南翔的情绪也冷静了下来,“之前桃子来找我的时候,碰到了病人手术失败,他看到人被罩着白床单推出来,就问我那人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哭。我是医生,我从不回避生死,桃子也该明白死亡永远就在我们身边等待,只是还没发生。”

白宇冷得身体在颤抖,牙齿上下打架,“咯咯”的声音大得好像电话那头也能听得见,谢南翔叹了口气,揉搓着眉心说话也不迂回,“白宇,你是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人,桃子需要的是什么,你应该更能明白。学长和我说了桃子爸爸的事情,老白你已经够拼命了,既然他没有放弃过,为何你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陪你一起选择?”

白宇挂了手机,一时无言。

白宇往后仰倒将后颈压在椅背上,修路让车流缓慢得如一条钢铁的银河,窗外的店招灯光透过玻璃成了画笔,一会儿给白宇穿上蓝色纱袍,一会儿又给白宇涂上红色的胭脂,一会儿将橙色的花环戴在白宇的黑发上。

朱一龙不发一言,他的沉默却很温柔,沉甸甸的搭在白宇的肩头,比窗外的银河更姣美。

白宇想到了分手时朱一龙也和现在的桃子差不多的任性。一向干脆果决的少年在他面前强忍着心痛和悲伤,咬牙切齿地问他,白老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白宇哪能不要他啊。

为什么都在问他要答案呢?

白宇明明就不擅长回答问题,他那么心软的一个人,但即使朱一龙求他别分手,他也得硬着头皮说,对,我不要你了,玩腻了。

白宇心里鲜血淋漓的伤口,谁又能看得到。

桃子也是,他想要的爸爸,白宇本来不想给的。但谢南翔的话提醒了白宇,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意外,桃子可以依靠谁呢。

而白宇又何尝不想再抱一抱鲜活生动的朱一龙——他“玩腻了”的少年,他“不要了”的少年,被他狠狠推开了的伤过的,还跑回来跟他说“我们复合吧”的耿直的少年郎,如今已经长大了。

朱一龙那么迫切地想融入白宇的生活,而白宇的每一步纵容未尝不是他发自内心的渴望。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他的爱只存在于在打开的门扉,落在脸颊的亲吻,和黑暗中的沙发上,却不曾真正开口地告诉过一心期待他回心转意的朱一龙。

想到这里,白宇给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何开心打了个电话。

“桃子,桃子。”白宇把白杨摇醒,用手指擦拭去他眼角的泪痕,拍着他的后背商量道:“今天去何叔叔家住一晚好不好?”

“我不要……我想和爸爸在一起。”白杨抱住白宇,小脸蛋蹭着白宇的颈项,他刚哭完的潮湿水汽让白宇心头雨水不歇,白宇像是跌落在了冰冷的泳池里,奋力划动双手却游不到岸边。

“白杨你是不是想要朱一龙做你爸爸?”指着坐在副驾驶的朱一龙后脑勺,白宇下定了决心,既然他一个人找不到岸,就让这个擅长游泳的人陪他一起找。

“嗯……想……”白杨哭得鼻子都塞了,鼻音让他说话时成了“嘎嘎”的唐老鸭。

“爸爸有很重要的话要和朱叔叔谈,所以你就辛苦一晚,照顾一下何叔叔,明天何叔叔送你上学。”

“好吧。”

白杨小大人一样地点头,车子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何开心已经等在白宇家楼下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满盘皆输的局势下竟然寻得一线生机的朱一龙惴惴不安地立在黑洞洞的楼道里,白宇走了两步感应灯才迟迟亮起,被突兀的光线捕捉到的朱一龙难得的在白宇面前像个孩子,他望着白宇倏然亮起的脸庞,白宇弯起的嘴角边一颗痣如流星似坠非坠,挂在星空。

白宇低头,新月般的后颈如一道勾子,勾着朱一龙的心神再也逃脱不得,“一龙,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11.

白宇输了,白宇又输了。

白宇发现自己不适合和朱一龙打赌,他最终都是输。

在滴滴快车上的时候白宇就很想抽烟,可桃子在,他不能抽烟。站在楼梯道里搓了搓手指,白宇看着朱一龙的手从眼前伸来,与他不安的手指紧紧缠绵。朱一龙手背上的经络如水墨画的笔锋遒劲有力,淡青色的血管沿着他的手背一路蜿蜒,翻过手腕上的山丘,跨越黑色的皮质表带,如流进了茫茫戈壁的水脉,隐在了朱一龙结实臂弯的皮肤下。

浑身冰凉的白宇被融入了焚心似火的戈壁中。

朱一龙的身体滚烫,贴合的皮肤互相灼烧,白宇在火中仿佛要被烘干,他现在比起抽烟更想喝一口水,心中正想着,朱一龙便送来了甘霖。

白宇一张嘴,朱一龙微凉的舌头就缠了上来。

唾液在两人的口腔中分泌,白宇咽了口口水,喉间的干涩好了一点,朱一龙吻着他的嘴唇,睁眼看到白宇睁着的眼里映出他白净的面容,朱一龙难掩羞赧,他咳嗽一声对白宇低声抱怨,“白老师……谁睁着眼接吻的。”

“我想看看你。”

白宇说的是实话,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朱一龙自游泳池里打捞出来似的,浑身湿淋淋的又冰又凉,可他心里轻松了太多。因为他终于靠了岸,躺在了踏实的地面上,可以安心喘口气停下来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朱一龙被他这句话给击中,又是吻着白宇的嘴唇,吻过白宇的鼻梁,吻上白宇的眼睛。

飞沙走石的沙漠终于迎来了暌违已久的降雨,春风吹来细雨,两人拥抱得像两朵云,温柔碰触,感应灯熄灭了,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彼此可闻的呼吸声和唇间暧昧的吸吮声。

分开之后,白宇轻笑两声,他太久没如此投入地亲吻过,落下的雨水潺潺积聚成溪流,在四肢百骸间川流渗透,融进血液里,带着早春独有的甘甜。甚至涌上他的脸颊,红成一片杜鹃。

感应灯突然亮起,急匆匆冲进楼道里的外卖送餐员望着抱在一起的白宇和朱一龙,登时尴尬地低下头说着“打扰了”快步跑到电梯前按上升钮。

白宇和朱一龙相视一笑,白宇挑眉问朱一龙,“愿赌服输,我和你回酒店?”

心急如焚的朱一龙摇摇头,拽着他走向正巧开门的电梯,“你家就有酒,我们何必再奔波。”

朱一龙伸手抵住将要闭合的电梯门,对外卖小哥礼貌地说道:“不好意思。”

外卖小哥也是对他们摆手示意没关系,脸颊上还有一丝没褪去的羞涩。白宇没有松开和朱一龙相握的手,两人站在外卖小哥的身后,朱一龙坦荡而立白宇就一个劲儿地低头偷笑。

回到家里白宇走进厨房,把红酒拿出来,又拿了两个酒杯,客厅里只开了一盏阅读灯,灯光昏黄得如一盏蜡烛茕茕而立,白宇终于愿意对朱一龙讲一讲他的故事,也愿意读一读朱一龙的情书。

摊开的书信上每一道折痕都是岁月的倾轧——白宇的心头还是紧张的,他像一把绷紧琴弦的大提琴,第一个音发不准,后面的话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白宇不怕知晓真相的朱一龙会认为他是怪胎,白宇更担心朱一龙会责怪他的隐瞒和欺骗,哪怕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也是谎言。

“我这酒就是在超市抽奖抽中的,也不用走什么醒酒的程序了,随意喝两口吧。”

白宇说话间把酒和杯子放在地板上,打开木塞将酒液沿着剔透的杯壁慢慢流淌,白宇的声音在清透的液体流动中熏染上酒精的气息,让朱一龙眩晕。

“我这人运气真的很好,平时随便买张彩票也能中个五块钱。但是这种好运气太宝贵,我一直攒着,想憋个大招呢,结果就憋出了一个桃子。”

朱一龙困惑地看着白宇,白宇笑着把酒递到朱一龙的手中,示意他喝一口。

朱一龙无意识地喝了一大口,酸涩的葡萄酒液充斥满他的口腔,使他喉头发紧,苦得直皱眉。

“桃子,是我生的。”

白宇的脸颊爬上了艳丽的酒色,宝石一般的眼睛望着朱一龙,他仰头把廉价红酒灌进胃里,线条清晰的喉结正对朱一龙,他过去多爱看这人的细节,却从未真正发觉白宇身体里发生的变化。

“朱一龙,桃子是你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没有婚姻,没有忧郁症,没有其他人,我们的故事中,从来都只有我和你。”

朱一龙怔怔地注视着白宇,他心中早已准备了上百种的说辞去告诉白宇,就算白杨不是他的孩子,就算他在途中爱过别人,但只要白宇愿意,他可以把白杨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可以忘记白宇失败的婚姻,他可以让白宇像七年前一样,赖在他身上时撒娇耍横,没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而衣冠楚楚地站在课堂上时也能侃侃而谈,画方似方,画圆像圆。

但这一切都是他的一枕邯郸。

朱一龙梦了一场,过得不甚快活,他把睁眼的时间都给了“活着”,如行尸走肉。

朱一龙逼自己忘记白宇,他也曾恨过。朱一龙恨白宇的任性,如刽子手一样手起刀落将一切抹煞。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一龙又一天比一天地少了恨意,一日比一日地越发思念和白宇在一起的时光。

他为什么要恨呢?白老师否定掉的,不过是一段幼稚的感情游戏,又不是他的人生。朱一龙承认,在高中的这段初恋里,他像一罐随时会爆炸的可乐,时时摇晃着瓶身想要炫耀自己与白老师之间的感情。

应该是他不分场合的任性让白老师在内心里厌烦了——冷静之后的朱一龙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还有目标去实现,或许白宇当初一句“你应该当明星”仅是戏言,但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朱一龙在大学里,除了完成学业以外也一直在起早贪黑地打工,到了可以实践的时候他比大家更早地跑去影视基地,一蹲就是好几个月,从最无名的尸体演起,他什么龙套都愿意接。在站在摄像机面前时,哪怕只是扮演一个定格不动的学生丙,朱一龙也矜矜业业,恪守本职。因为朱一龙怀揣着一个小愿望,他希望白宇能够在镜头里看到他。

当然,白宇没有看到过。

但朱一龙一点也不抱怨,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白老师,他找到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并且在这几年里他也安顿好了父母,让他们不用再为生存奔波,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正好公司帮他接了一部戏,恰巧在龙城拍摄,朱一龙不认为这是好时机,但他也明白,根本没有所谓的好时机。

最好的时机,就是他来见他的那一天。

朱一龙拎着白杨的小书包,追着那个错把他喊成“爸爸”的孩子,一路穿过镶了金边的晚霞,走到了白宇身边。

白杨就是他的孩子。

朱一龙有突如其来的震惊,亦有美梦成真的欣喜,他让桃子喊他“居爸爸”也不过是想拥有一个让白宇认可的身份。现在他有了,从兼职的一下子成了官方认证,朱一龙如何不欣喜若狂。

“真的吗?白老师……桃子真的是我的孩子?”朱一龙的嘴角上扬,是平日少见的眉飞色舞。

但同时他想到了白宇。

白宇毫不拖泥带水从这段感情里抽身而出的勇气,和同等的他独自背负的痛苦,恐怕都是来自于这个孩子。

“白老师……为什么你当初不告诉我这件事?”

笑容转瞬即逝,朱一龙红着眼睛碰翻了手旁的酒杯,宝石红的液体沿着托马斯小火车灰色车身的边缘蔓延,那座搭了三分之二的城堡就在红酒侵染的路线上。

朱一龙手忙脚乱地把城堡推到一旁,没固定好的小半边城墙坍塌,乐高落在红酒里,托马斯的一只眼睛也成了红色,顿时一地狼藉。

白宇笑了笑,隔着手里剩了杯底一抹红痕的酒杯望向不知所措的朱一龙,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做得真对,“一龙,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当突然的意外降临时,打乱一个人的生活总好过两个人一起陷入泥潭,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生活确实优待了我。”

“你是觉得我不够成熟?不能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

朱一龙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要沁出那水墨画般的眉眼,又生生忍住。

在影视学校学习表演的时候,朱一龙总也演不好哭戏。他不爱哭,也不爱笑,他不爱情绪波动得鲜明,朱一龙把破碎的核心用温文尔雅的外皮包装好,老师说你得把自己剖开来,让别人看到真实的你。

朱一龙想,那可不行。真实的他,与一个叫白宇的人相关联,他的每一声真实的心跳都与之息息相关。

朱一龙放不开自己,他只是想演戏,并不想演自己。后来在影视基地摸爬滚打多了,朱一龙能哭出来了,他笑着哭,又哭着笑,演绎了众生百态,回头才看清自己藏着掖着的东西多可笑。

不就是一个想要去爱的人罢了。

白宇放下酒杯红艳艳的唇边挂着笑,他尝过的苦结果都是甜,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不满意,“当然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太成熟了。你一定会主动留下承担这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而我不愿意让你停下脚步。”

白宇肯定也想过一回,就那么一回,他想要告诉朱一龙这件事的。剩下的九十九回,白宇都咬着牙,准备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朱一龙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白宇都能想得出来。七年前那个理着一头狗啃似的小平头的高瘦少年,被太阳晒黑之后笑起来露出夺人眼球的一口洁白牙齿,然后是月亮般弯弯的眼睛。朱一龙肯定会先高兴一阵子的,毕竟他那么爱白老师,虽说他可能压根不明白“怀孕”是个什么概念,可少年爱得盲目,只要和白老师有关的事情,都能让他高兴。

再来恐怕就是一阵瞎折腾。

少年估计会竭尽全力去各种安排将来的事情,或许书也不读了,学也不上了,就一门心地陪着白宇,直到孩子出世。

白宇不敢想了,那种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生活,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白宇特地选了高考之后,填报志愿之前跟朱一龙分手的。

朱一龙被这个谎言彻底地击溃了,那时的他只是个一头扎进情海中的傻子。被抛弃之后朱一龙顿时成了个废人,他甚至想过放弃填报志愿,他觉得失恋之后先前拼命去追求的事物都失去了意义,简直生不如死。

可还是因为白宇的一句话,让朱一龙不服气。

白宇对着一蹶不振的他说,我可不会看得上一个废物。

朱一龙再倏然回想起那天他在出租屋楼下堵住的白宇,白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身上怪异的医院才会有的消毒药水气味,是多么明显的线索,而他却一点都没有起过疑心。

十九岁的他,是多么愚不可及!

朱一龙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真的没想过白老师对他的爱,全都藏在不言不语之间。

朱一龙一直觉得年龄并不能约束所有的规则,十八岁不代表幼稚,八十岁也不一定是成熟。他以为自己顶天立地,用一根杠杆就翘起了世界,可他从没想过当世界颠覆时是有人充当了他的支点。

二十四岁,二十三岁,二十二岁……十九岁……十七岁……时间退回,朱一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新来的老师站在讲台上,黑板衬托着他的白体恤,像黑夜里骄傲的月亮。年轻老师双手拘谨地抄在裤子口袋里,帅气的脸庞上笑容洋溢,鹿一般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朱一龙还记得有只白色蝴蝶从白宇的黑发上扑簌簌飞走,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庄生晓梦迷蝴蝶。

梦醒了,朱一龙重新活出了人间至味。

白宇走到跪坐在地毯上流泪的朱一龙的面前,蹲下身抱住他。

他揉着朱一龙的脑袋,感受他不算柔软的发丝摩擦掌心,一如他少年时倔强的脾气。也不知道桃子的发质遗传了谁,软软的摸起来绸缎似的,比他们两个的发质都要好,可能脾气也更好。

“一龙,你留给了我许多回忆,时间怎么磨也磨灭不掉。我真怕以后老了忘了我自己,都还记得一个叫朱一龙的人,如果那时候桃子都不知道你是他爸爸,恐怕还要以为我是见异思迁了。”

朱一龙把脑袋埋在白宇的怀里哭个不停,白宇自顾自地笑了两声,眼泪也是滑落脸庞,“我怀孕的时候一直在想生下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子最好像我,女儿就要像你,像你才漂亮,像我就是一个字,帅。”

朱一龙抱着白宇的手臂终于像被春雨滋润了的新枝,不再是脆弱不堪的枯木,春意盎然地紧搂着白宇的胸骨。朱一龙把多余的眼泪都浇灌在了白宇的心上,白宇觉得水都要多得泛滥出来了。

“好了,你别哭了,难道我哄完桃子还要来哄你吗?”

白宇掰正朱一龙的脑袋,敲了他额头一下,“弄脏了桃子最喜欢的地毯和玩具,估计就算你是他亲爸,他也要跟你大闹天宫了。”

朱一龙抬头看见白宇眼角的泪痕,伸手帮他擦去眼泪,自己却边擦边很没形象地继续哭鼻子,“白老师我觉得心里特别堵,如果今天不是我找到你,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受得苦,那我该有多混蛋,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白宇的心里很久没这么敞亮了,他想起自己用伞做剑劈开乌云的飒爽,人生中从来没有他迈不过去的坎儿,“原谅,当然要原谅自己,你不这是来找我了吗?我也没有怪过你,我甚至很谢谢你,没有你哪来的桃子呢。”

“白老师,桃子真的是你和我的孩子吗?”

朱一龙的眼泪收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白宇点头,坚定不移地又对朱一龙说了一遍,“是的,白杨真的是你的孩子,我生的,千真万确。”

朱一龙的手探进白宇的毛衣下摆,窗外是万籁俱寂的黑夜,屋里是规律嗡鸣的暖气机运作的声音,那盏蜡烛般的阅读灯笼着一方暖光,暧昧的唇齿交合的声响又起。

朱一龙想到了第一次与白老师坦诚相对时,两人拘谨羞涩又饥渴难耐的场景。

火烧云的夏日,等不及天黑到透彻,两人夕阳下的身体上仿佛涂了一层蜜,叠加在白色床单上的年轻身体披了夸张的汗水,朱一龙在白宇腰间深陷下的弧度里寻到一汪甘美的清泉。

“白老师,我想看看你的身体,我想看清楚孕育了桃子的地方。”

12.

白宇没有把落地窗的窗帘放下,切割了夜幕的玻璃面仿佛隔绝了两个时空,窗外的万家灯火后藏了人间百态,窗内的两人身影映在玻璃上叠出亲昵的姿势,是分也分不开的爱人。

被朱一龙推倒在沙发上,感受到他的手指在裤子边缘皮肤上滑动的凉意,白宇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我去把窗帘拉上吧。”

把躺在沙发上的毛熊玩具给挤了下去,白宇以为朱一龙是想重温旧梦,他并不排斥,只是近乡情怯,太久不曾有过肌肤之亲,白宇的身体敏感得不堪一击。

“躺好,别动。”

让他好好躺着的朱一龙只是撩起白宇的毛衣下摆,露出白宇平坦的小腹,就着微光仔细打量起来。起先他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白宇的身材一直偏瘦,这个月在朱一龙的用心调理之下,两颊上是长了点肉,但身上依旧瘦得可怜,朱一龙看了就免不了心疼,也不知道这单薄薄的皮肉里揣了一颗小桃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大概会把这柔软的皮肤都撑开吧——朱一龙用手掌覆上白宇的肚子,他想象不到过去亲吻了无数遍的这个地方会如同一块播了种子的土壤,孕育了未知的生命。或许他还亲过桃子,在桃子只是胚芽的时候。

虽然如今再也看不出当年令他揪心的模样了,但朱一龙更为自责。如果他当时要能乖乖戴套,白老师也不必承受这份痛苦。随着朱一龙轻轻把白宇的运动裤系带解开,将松紧带束缚着的边缘拉下,他的内心越发痛苦,因为拉开了之后朱一龙就看到了白宇下腹部一道横切的伤口。

唯一让朱一龙好受一些的是伤口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恐怖,简单明了和普通的伤口相差无几,看得出来医生缝合的手法干净利落,这也让朱一龙是舒了一口气。

“疼吗?”

朱一龙用指尖摩挲着那痕迹,眼圈慢慢泛红——这一笔刻下的痕迹是朱一龙和白宇相爱过的最好证明,也是最坏的证明。

“不疼了。”

白宇盯着朱一龙虔诚的神情,内心亦是动容。他爱过这个男孩,握着他的手飞上过云端,也曾跌入过谷底,但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白宇的肚皮露在外面,在空气里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朱一龙笑了笑,低头把嘴唇贴在那平坦的小腹上,然后轻柔地用唇瓣磨蹭着那道几不可触的疤痕。

这是一个脱离了情欲的亲吻,朱一龙吻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温暖的鼻息喷在白宇的皮肤上,像是吹化了冬雪的春风,白宇觉得小腹一阵紧绷,热源往下身聚集,这一变化让白宇羞臊,他面红耳赤地去推朱一龙的脑袋,“……够了。”

“白老师,对不起。”

朱一龙把脸颊贴在白宇的肚皮上,白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肚子一起一伏地颠着朱一龙的脑袋,像是舒缓温柔的海浪,载着朱一龙这艘漫无目的的扁舟流向苦海的尽头。

苦海无边,谁来度我。

“白老师,谢谢你。”

朱一龙似乎又哭了,冰凉凉的眼泪静悄悄流淌,打湿了白宇的皮肤,流进白宇这片海里。可白宇没有再去推开朱一龙的身体,而是让他安静地趴在自己的身体上,两人良久没有出声。

白宇珍惜这一刻的无声胜有声,他爱朱一龙与他心灵上的契合,许多话不用说出口,也能够彼此了然。

说的,永远比不过做的。

朱一龙也没有撒娇太久,他不想给白宇带来负担。当终于止住眼泪,朱一龙起身用手背擦干净脸,又把白宇的衣服整理好,抬头却看到白宇睡得踏实的脸庞。

他侧着脸,在暖色灯光下呼吸均匀,眉头舒展唇角微翘。眉毛在灯光下显得毛茸茸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的泪痕与他皮肤的纹理形映成趣,让朱一龙忍不住靠过去印下一个吻。

“好好睡吧……白老师我爱你。”

朱一龙躬身将双臂伸至白宇腋下和腿弯处,腰臀使劲把他抱起来,白宇一被抱起就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一龙?”

“我在。”

朱一龙将白宇抱进他的房间,放在床上后还低头吻了吻白宇的发丝。他没有开灯,起身走到窗边去拉窗帘时看到了靠在窗前的格子布沙发。朱一龙的手顿了顿,最终他将窗帘拉好,回身手指沿着扶手边磨损发旧泛起毛边的布料一路攀升,他抚摸着椅背上布面因被长期倚靠而光滑的质感,眼前仿佛也有了白宇孤单地蜷缩在沙发里的画面——白宇的黑发散开在靠背边缘,他如流浪在月光汪洋间的孤岛,又或许某日孤岛四周还有暴雨倾注。

朱一龙闭起眼睛想象那副孤单画面中不可触及的白宇,内心的痛苦和心疼使他攥紧手掌,咬紧后槽牙,强忍酸楚,只希望以后的时间里可以加倍回报白宇的这份爱意。

“一龙……”白宇等了半天,没有等来朱一龙上床的动静,睡不安稳的他撑起身体在黑暗中喊了一声,朱一龙赶紧往床头的位置走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膝盖还不小心撞到了沙发扶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又不能叫出声,只能挪到床边脱了毛衣和外裤,睡在了白宇身边。

白宇也在床上“窸窸窣窣”地脱掉自己的运动裤和毛衣,然后滚进被子里紧紧吸附在朱一龙的身上,抱着他滚烫的身体白宇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而朱一龙的手摸上白宇的小腹,突发奇想地在他耳边问道:“白老师……我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吗?”

白宇把脑袋埋在朱一龙的肩头蹭了蹭,头发搔过朱一龙的下巴,暖茸茸的,“不会了,桃子会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南翔说我这次本来就是意外,在生完桃子之后那套多出来的生殖系统也随之破坏掉了。”

说完白宇又仰头看了一眼朱一龙,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白宇可以看见朱一龙脸上遗憾并且庆幸的表情,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问朱一龙:“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了你可不能跟桃子告状啊。”抱住白宇的肩膀,朱一龙小心翼翼地跟白宇讨一个承诺。

“嗯,一言为定。”

没想过还有机会和白宇一起畅想未来的朱一龙此时心里甜如喝蜜,他傻乎乎地咧嘴说道:“其实比起儿子,我更喜欢女儿。”

他语气里的憧憬之意让白宇发笑,“行吧,你这个小把柄我给你记下了,以后要是惹我生气,我就告诉桃子,让他来治你。”

“别别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白老师你可别跟桃子说,我怕他哭,他一哭我就没办法了。”

“嗯……也是,桃子哭起来我也是控制不住。”白宇一想到桃子那副小哭包的脸蛋,哭起来眼泪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似的,连成珠串地往下掉。

白宇抬头在朱一龙的下巴上亲了一下,和平时给桃子的睡前晚安吻是一模一样的,随意且温馨,“朱爸爸我们快睡吧,明天还有工作。”

白宇不打算特意跟白杨解释他和朱一龙的关系,只是让朱一龙告诉白杨,以后还可以安心叫他“猪爸爸”。而且白宇也是弄明白了,此“猪”非彼“朱”。

“为什么是猪爸爸啊?”清晨洗漱完吃早餐的时候神清气爽的白宇不解地问朱一龙,系着围裙煎鸡蛋的朱一龙把煎好的荷包蛋和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面包片递给白宇,顺手也给他倒了杯牛奶,“因为你说大白菜撒谎会被坏猪猪吃掉啊。”

“所以呢?还有……为什么我也要喝牛奶?”白宇吃了一口面包,嘴角是面包碎屑,眨巴眼睛问朱一龙,佯装没听懂这一句调戏。

“所以你一直不是都在想着我吗?我是坏猪猪,猪拱白菜,没问题啊,所以桃子理应叫我猪爸爸。”

朱一龙的解释和白宇参加桃子幼儿园公开课听老师教小朋友的论调十分相似,同时朱一龙让他喝牛奶的举动也和老师哄小朋友的良苦用心很相似,“这牛奶除了桃子要喝,你也得喝,你需要补钙,我也不知道你生桃子受了多少苦,以前我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以后我希望可以关心到你的方方面面。”

“一龙,我还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白宇听话地喝了一口牛奶,唇边沾了一点白色的毛圈,和喝了牛奶的猫一般可爱,他舔了舔嘴唇示意朱一龙坐下和他一同进餐,忙活了一清晨的朱一龙解掉围裙后端正地坐好,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包抬眸望向白宇,满心疑惑。

“一龙我希望你还是可以继续坚持自己过去的步伐,不要因为多了我和桃子而停下。这也是我之前不愿告知你真相的原因,我不想你回来,不想你过得平庸,所以你也不用特意放弃工作来照顾我,这样会给我压力。”

白宇把面包撕碎了丢进嘴里,边咀嚼边对朱一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我一个人也习惯了,带着桃子一点也不寂寞,但是我们的这个家永远对你敞开。只要你忙完了,或者感到累了,我们会是你最好的避风港。”

白宇对朱一龙比了个“耶”的手势,然后仰头一口喝干了牛奶,狼吞虎咽地把鸡蛋一口划拉进口中,吃得是满嘴流黄,白宇再次舔着嘴唇,嘴巴嘟嘟囔囔的,像只心满意足的小仓鼠。

朱一龙也是笑着把食物塞进嘴里,眼圈再度微红。

“白老师你放心吧,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的,而且演戏现在已经是我喜爱的生活方式之一,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的。”

朱一龙把早餐吃完,看着白宇将餐具收进厨房,跟过去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在白宇的耳边轻声说道:“白老师,我再过一周就要跟剧组去外地了,我现在就开始舍不得了。”

这撒娇的态度让白宇想到了求主人陪玩的大型犬,他反手揉了揉朱一龙额前的碎发,语气里也满是不舍,“要多久才能回来?”

“完全杀青估计要两个多月,两地之间转场时大概会有一两天的休假时间。”

“时间太短了,如果太奔波也不用赶回来,我们可以每天视频,我和桃子的作息时间你都知道,只要不迟于桃子的睡觉时间都可以。”

“可惜了,我还想再和你们多待一点时间的。”

白宇回头在朱一龙的唇上亲了一下,“我也是。”

“白老师我等这一天等了七年,昨晚是我这七年睡得最好的一晚。”

朱一龙抱住白宇轻轻吻住他的唇,又是一个绵长而温暖的吻,白宇喜欢这种温存的感觉,比起年少时情欲难消的感觉更令他感到安心。

情欲上头时眼里看到的世界都变成了流光溢彩的万花筒里的世界,可当彩色玻璃被打碎,世界便只能是黑白的了。

不过现在的世界又是彩色的了,温暖的色调虽不如万花筒绚烂可更像些微褪色的年画。贴在墙上的纸张被时间风化,翘起一处边角,画里的桃花、锦鲤、鞭炮和胖娃娃都惟妙惟肖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从干枯但依旧斑斓的画面中蹦跳出来。

白宇的心也随着画里蹦出的精灵一起,活了。

“一龙,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

朱一龙填下远走他乡的志愿的那一笔写得很重,甚至把纸张都戳破了一个洞,他咬着唇眼底尽是血丝,哭也是哭不出来了。

但朱一龙不想放弃。

他踏出这一步,凌霄万丈——哪怕前路乌云密布,可他坚信只要一路不回头地跋涉向前,霞光自会从乌云背后破空而出,带他回归心安之处。

“爸爸!”

白杨一晚上没见到白宇,可想他想得要命,他是喜欢朱一龙猪爸爸,但他最爱的仍然是他的大白菜。

扑进白宇怀中,白杨眼睛红红的,看来昨晚没少哭。何开心和白宇约在桃子的小学门口见面,连下了夜班的谢南翔也赶了过来,见到白宇就打了招呼。

“爸爸,干爹和何叔叔早上带我去吃了小笼包,可好吃了!但是没有爸爸在,桃子都没吃完……”

“真的吗?那爸爸下次再陪你去吃。”白宇抱着白杨在怀里晃了晃,亲了他的小脸蛋一口,“对了,猪爸爸有一个好消息要跟你说。”

趁着朱一龙和白杨说话的间隙,白宇和何开心还有谢南翔打了招呼,“谢谢你们,开心,还有南翔。”

“跟兄弟们还客气什么啊,你这学生牛逼啊,过了七年还对你死心塌地,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

何开心拍了拍白宇的肩膀,习惯了和他勾肩搭背,但现在他一碰到白宇就接收到来自朱一龙的眼神警告,何开心举起双手对朱一龙表示他是无辜的,朱一龙才转头继续和桃子说话。

“老白能看见你敞开心扉,真好。你以前吃的苦……”

“以后都会是甜的了。”

白宇接上谢南翔的话,对他们两人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行了,我就是来看看我家宝贝桃子的,既然你们皆大欢喜我就去回去睡觉了,走吧……学长你送我。”

谢南翔对何开心招招手,转头就走,何开心无奈地耸耸肩,对谢南翔的背影喊道:“我可是要上班的人,哪有空送你?”

“学长你在学校还不是来去自如吗?送我一下,不碍事。”

送走了两个闲杂人等,白宇回头就见白杨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不敢置信地再三跟白宇确认,一边问还一边蹦蹦跳跳的和一只小兔子一样,“爸爸!爸爸!猪爸爸说以后会一直陪着我们,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以后就有两个爸爸了?是真的吗!”

白宇注视着桃子的眼睛,郑重地回答道:“是的,是真的。猪爸爸从不骗人,他说到做到。”

“太好了!太好了!大白菜是猪爸爸的新娘子了!”

白杨咋咋呼呼的喊声惊动了周围上学的学生和家长,白宇赶紧捂住他童言无忌的小嘴,不好意思地对周围好奇的人笑了笑。

“什么新娘子?朱一龙你又和桃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白宇向朱一龙投去谴责的目光,朱一龙则是笑眯眯地在旁边注视着他们两人,并不因有旁人注目而退缩。

冬天在春雷轰隆中远去,杨花飞絮的时节也终于要道声再会,可属于小白杨的“一加二大于三”的完美生活才刚刚开始。

13.

朱一龙跟白杨约定好要教他学游泳,然后带着这个约定离开了龙城。

白宇依然带着桃子过他的生活,但日子比起过去还是有点不同的。朱一龙几乎每天都会在八点之前抽空和白宇还有桃子聊两句,哪怕只有五分钟,也是白宇和桃子每天最期待的五分钟。

两人对着手机的摄像头,不约而同挥手的动作像两只等人来顺毛的小动物。随着天气转暖,他们身上衣物的逐渐减少,春色装点在了大地之上,桃子每天都会问一句,“猪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朱一龙每次都要在日历上划掉一天,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桃子,“还有十天。”

但有时候也会有意外,比如碰到雨天,拍摄会被耽搁一两天,朱一龙不得不跟桃子道歉。不过桃子的乖巧让朱一龙感动,他没有哭闹,也是同样认认真真地对朱一龙说道:“猪爸爸你加油,桃子等你回来!”

一看就是白宇和他谈过心了。

朱一龙简直是归心似箭,但他还得耐着性子把工作完成。因为主演还有下一部戏要上,所以把戏份都提前了挤压了配角的拍摄档期,朱一龙不得不又比原计划往后推迟了两天才正式杀青。

回龙城时朱一龙不让白宇特地请假来接他,并暗自筹划着要给白宇买一辆车。白宇之前嫌停车和堵车麻烦一直没有买车,后来想着如果朱一龙以后经常要反复往返在家和机场之间的高速公路上,看来确实需要一辆私家车了。

两人在视频里不约而同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各自露出会心的笑容。白宇说:“你以后经常往返机场,我买辆车方便送你吧。”朱一龙说:“我给你买了辆新车,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提车吧。”

白宇微微一惊,但细想一下确实是朱一龙的做事风格。白宇没有在这件事上和朱一龙多作争辩,他们之间确实不需要去分得太清楚。

在朱一龙离开龙城之前,白宇给朱一龙配了一把钥匙。

回到龙城的当天天上正下着大雨,朱一龙推着行李箱外衣上沾着潮湿水汽,站在门扉前他把钥匙插入锁眼,扭动钥匙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可短暂的两秒钟比朱一龙参加选角面试时等待导演宣布入选名单的时间更加漫长。

“咔哒”一声轻响,朱一龙推开了家门。

映入眼帘的场景熟悉得让朱一龙心间顿感愉悦,琐碎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将白宇和桃子的日常呈现给了朱一龙——两室一厅的套房里依然保持着早上出门时那一幕凌乱无章的场景。桌上的碗筷没有收,碎鸡蛋壳还洒在玻璃台板上。几件常穿的外套已经从冬天的羽绒服和棉衣换成了夹克衫和风衣,凌乱不齐地叠放在沙发背上,一只偌大的毛绒玩具熊乖巧地坐在了沙发上,目光所向的矮柜上摆着一张朱一龙和白宇抱着白杨在柳絮翻飞的水岸边拍下的照片。

白宇爱看的书依旧摇摇欲坠地搁在沙发边。

夹在沙发和桌子中间的儿童地毯因为朱一龙的失误已经从托马斯小火车换了赛车总动员的了,两个透明的玩具箱靠着隔绝了阳台与卧室的落地窗旁,箱子旁是白宇陪桃子一起搭的城堡。

朱一龙把行李箱立在墙边,脱掉鞋子换上白宇给他准备好的拖鞋,又把外套给脱掉搁在沙发背上,朱一龙走到地毯上跪下,看着已经接近封顶的巨大城堡,城堡一侧拼起的缝隙间里还残留了红酒的胭脂色,朱一龙伸手摸了摸那如砖石垒砌起的城堡——这童话般的缩影代表着他和白宇、白杨一同构建起的未来。

朱一龙稍事休息了一下,就从靠墙的伞架上拿了两把伞出了门,他起飞之前就查了龙城的天气情况,早晨分明还看到龙城的天气是晴空万里,但他落地时才知道龙城已是暴雨突袭。

白杨和白宇都没带伞,朱一龙“啪”的一声撑开伞,在胳膊下夹着一把伞倾身走进了雨幕中。

这个早春雨水充沛得一反常态,“春雨贵如油”的贵再此刻显得很是讽刺,朱一龙的心情却不受这连绵的阴雨影响,心头一缕阳光照亮了他连续拍戏本应憔悴的脸庞。本来才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寻常应当明亮的天空黑云压城,朱一龙站在校门口一群接孩子的伯伯奶奶中,像是踏光而来的一尾游龙,耀眼又突出。

“诶?你家孩子是哪个班的啊?一年级的孩子家长里没见过你啊?”

自来熟的奶奶们围着鹤立鸡群的朱一龙七嘴八舌,朱一龙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一年级三班白杨同学的爸爸,以前白杨麻烦你们多照顾了。”

因为白宇的工作时间不允许,所以一直是白宇托几位关系好的同学家长轮流帮他把桃子送到龙师附中来找他。

“诶,一龙啊,我是张跳跳的爸爸,本来今天是轮到我送白杨去龙师附中找白宇的,既然你来了那我开车带你们一起走吧。”

人群里走过来一个脸圆圆的男人,热情地跟朱一龙打招呼。张跳跳爸爸认识朱一龙,朱一龙见到他也很高兴,谦谦有礼地道谢了之后,他说:“没关系,今天难得有空,我带桃子慢慢走过去。”

朱一龙在来的路上给桃子买了一双小黄鸭的胶鞋和小黄鸭的雨衣,他知道桃子天性爱玩,恰逢难得的机会何不让他尽情玩耍一下。

放学后的桃子到校门见到朱一龙之后,也是兴奋得不行。他知道朱一龙今天会回来,但并不知道他能赶得上接他放学。

“猪爸爸!”白杨飞扑过来,网面运动鞋已经湿透了,他跟在放学的队伍里被老师送到门口,头发上沾了雨水晶晶亮好似装点了碎钻,他抬头仰望着朱一龙的大眼睛比碎钻还要闪亮。

“猪爸爸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来,把雨衣穿好。再把雨鞋换上,我带你去接爸爸。”

白桃子圆嘟嘟的白嫩小脸被小黄鸭明黄色的色调衬托得越发粉嫩,嫩黄色脑袋配上橘色鸭嘴卡在桃子的西瓜刘海上,桃子嘟起嘴整理下巴上的松紧带的动作更为可爱。

“好啦,小鸭子我们去找爸爸了。”

朱一龙举着伞,胳膊间还夹了一把伞,提着桃子的书包,给桃子的身上背了一个遛孩子神器,塑料牵引绳也是明黄色的,小桃子在阴霾密布的街道上简直成了会发光的电灯泡。

“啦啦啦……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

桃子觉得踩水有趣极了,他从一个水坑跳到另一个水坑,嘴里还在唱着歌,乐此不彼。朱一龙皱了皱眉头,发现桃子的裤腿都湿透了,看来他还是缺乏带孩子的经验,不知道会不会被白老师凶一顿。

白杨一直蹦蹦跳跳到了龙师附中的校门口,他对看门的刘师傅欢快地喊道:“刘大爷好!”

刘大爷也是从门卫室探出头来,看见白杨和他身后的朱一龙,乐呵呵地说道:“桃子你怎么也有被溜的一天啊,这位好眼熟啊,不是之前来拍戏的小哥吗?”

“刘大爷,这是我爸爸!”

“哦哦,你爸爸啊……你爸爸不是白老师吗?”

“大白是我爸爸,大龙也是我爸爸!”桃子昂起骄傲的小脸蛋,得意洋洋地显摆道。

“哈哈,好好好,终于有爸爸可以接桃子放学了。”

刘大爷打开了电动门,让朱一龙带着桃子走了进去。

桃子走进校园里抬头看了朱一龙一眼,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下雨天就不能和爸爸在操场上玩飞机了。”

“没关系,爸爸带你去看看游泳馆,看看当年爸爸追大白菜的地方。”

朱一龙拽着白杨身上的牵引绳,把他带到翻新过的游泳馆。游泳馆陈旧的墙体刷了新的乳胶漆,过去的裂缝和青苔也被填补上铲干净,旧时光在不声不响中焕然一新。

游泳馆成了全封闭的,顶棚已经换了透明的玻璃顶,这样美观且节约能源,桃子推开游泳馆的玻璃门探出一个小脑袋,空荡荡的游泳馆里只有一池子蓝色的水浪在泛着粼粼波光。

夏季才有游泳课,而龙师附中作为学校特色的游泳队训练一般都安排在每天放学后。朱一龙跟在桃子的后面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游泳馆。

“爸爸以前特别会游泳,也会打篮球,我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年纪甚至想过做一个篮球运动员,不过你白菜爸爸也很会打篮球,自从输给他一次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梦想。”

“大龙爸爸,你答应了教我游泳的。”桃子抬头提醒朱一龙和他做过的约定。

“对,我会教你游泳,你白菜爸爸的狗刨式游泳就是我教的,但他真不是一个好学生……希望你身上我的那部分基因能起到点作用。”

朱一龙投向白杨的目光充满了无奈,他摸了摸懵懂无知的桃子脑袋,桃子却一点也不担心,扬起戴着鸭子帽的脑袋对朱一龙天真地说道:“爸爸我很聪明的!”

“确实,你这点小自恋和你白菜爸爸简直一模一样。”

“猪爸爸,什么叫追啊?”白杨后知后觉拉着朱一龙的衣角懵懂无知地问他。

朱一龙没想到给一个孩子讲恋爱故事还得从名词解释开始,他把白杨带到水池边,蹲下身从池里撩了一捧水,居然还是恒温的。

现在的条件真好,想想过去他们冬天训练的时候得做多少准备运动和心理建设才能咬牙把自己抛进刺骨的水里。不过朱一龙如今一回想起冬天,首先记起的是借着备课和批作业的理由留下来等在他回家途中的白宇。

训练结束的朱一龙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拐过窄巷再跑一条街接近公交站台时就会见到站在等下身披橙光的小白老师,小白老师随意地倚靠在生锈的铁质路灯上,耳中塞着耳机,低头时光晕落在他的发梢和颈子上,像是镶了圈金边的浮雕。瞧见地上伸长的影子,白宇抬头看见跑得气喘吁吁的朱一龙眼睛立刻笑眯成两条缝儿,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留着体温的烤红薯抛给他。

龙城八点多的冬夜已经黑得透彻了,像一张漆黑的幕布徐徐展开,上面不点缀半点星子。朱一龙和白宇乘上公交,老式的空调车仿佛从发动机向外导热的,“轰隆隆”的声响中热量从带盖的机箱下源源传出,白宇和朱一龙爱挤在后排的座椅上,塑料椅子和钢铁扶手都被行驶了一天的余热给烘烤得烫人,可隔着衣服却是刚好。

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温热的红薯,白宇将额头抵在玻璃窗户上,冰凉的,被朱一龙握在手里的手心,滚烫的,就像把朱一龙满当当的爱慕都给捧在手心里,沾了刚吃完的红薯的甘甜和软糯。

白宇讲了一天的课,此时有点疲累,也不想说话,微眯起眼睛如猫似的在打盹,平时两人待一起就是白宇话多朱一龙话少,白宇不说朱一龙便安安静静地靠过来,把手抵在白宇随车行车停断断续续磕碰在玻璃上的额头前,尽量让他少受一点罪。

羽翼尚未丰满的少年,尽力挺直自己单薄的脊背,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白老师轮廓立体的脸庞,怎么看也是不够。

两人分食一个烤红薯是肯定不够吃的,所以他们下车之后会再顺路拐去吃一碗麻辣烫。吃完之后朱一龙要去家里的夜市摊帮忙,白宇则是带着他的书包回家。

朱一龙跟父母说收了夜市还得去同学家相约了温习功课,他父母大多数时候是不太管他的去处的,毕竟朱一龙的成绩很好,该帮忙的时候一天也不会拉下。只是妈妈心疼他每天奔波,除了照顾家里还得兼顾学习,每次都会让朱一龙带一份炒饭去同学家。

吃着充满了家的味道的炒饭,白宇也提出过要去帮忙,但朱一龙听了就会凑过来吻他的嘴,拒绝白宇的要求。他说:不需要,白老师你只要让我学习不落下,我以后肯定能让爸妈摆脱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这就是最好的帮忙。

龙城的冬天有雪,有雪的夜晚也是好的,因为赶着下雪天出来吃夜宵的人也不少。白宇在冬天也去吃过一次,是朱一龙考去大学之后。

朱一龙的爸爸仍然固守在他的一方领地,兢兢业业地颠着锅,朱一龙的妈妈没有认出戴了帽子的白宇,毕竟她只短促地见了他一面。

白宇时隔很久吃上那一口熟悉的滋味,鼻腔一酸眼泪就掉进了饭里。

天空在飘着雪,雪线一道道的在灯下像密集的流星雨,却寒冷无情得多。炒饭摊上的灯因风而摇晃,雪很亮,可白宇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白宇没吃两口,就把炒饭打包了,丢下钱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朱一龙那一天也是在的。他从学校回来,自然还是要在夜市帮忙的。而当夜与白宇擦肩而过的朱一龙犹豫了几秒,当他再想从风雪中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一切都在雪雾里化成了幻觉。

毕竟朱一龙已经出现过很多次类似的幻觉,在路上、在工作中、在课堂里他经常会把路过的身形相仿的人错认成白宇,结果这些人都只是身上拥有一点白宇的影子罢了。

哪怕把这些人身上的影子碎屑拼凑在一起,也是徒劳的。

不过,经历过风雪中茫然无措的寻找后,现在朱一龙只要静心地等待。

他和桃子并排乖乖坐在滴水的屋檐下,水滴从屋檐边穿成雨帘,“叮咚”脆响地挂在眼前。白桃子在雨声滴答中背着诗歌,“好雨滋丝节,当春乃发森……”

朱一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桃子不高兴地嘟着嘴巴,他的牙又掉了好几颗,先前掉了的缺口上已经有新牙在粉嫩的牙龈上破土而出,生长出一小半了。

“爸爸你不能笑我,这叫……这叫……这叫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桃子说得一本正经,看来平时没有少被人取笑这漏风的口音。

朱一龙弯着眼睛揉了揉桃子的头发,“谁教你的,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张跳跳,我们拉钩说好了不能互相取笑。”

想到两个都是换牙期的小孩子互相约定的画面,朱一龙“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白桃子真的是开心果,每天他不管多累,只要能和白宇还有白杨说上两句话,他就像重新充满了电,转身再投入工作中也更有斗志。

这也叫作“寄托”吧。

等下课了的白宇从教学楼正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桃子的胶鞋在地上扬着水,“哒哒哒”地冲向了他。白桃子一粘过去白宇的西装上就湿出了一个桃子的轮廓,白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以为雨水会淋在脑袋上,但白宇的头发上并没有雨水滴下。

“爸爸你看我的新雨衣!”

白宇低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小黄鸭桃子,又抬头看了看出现在头上的伞和身边为他撑伞的人,唇边勾起漂亮的弧度。

“回来了?”

“嗯,走吧。”

“今晚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接过朱一龙撑开的伞和他并肩而行的白宇跃跃欲试,朱一龙闻言笑了两声,面不改色地压低嗓音回答道:“我想吃你。”

“有孩子在,你瞎说什么呢。”

白宇拍了朱一龙肩膀一巴掌,朱一龙顺势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桃子听不到,但你听得到。”

抓住了就没有再放开的两只手紧紧相握。白宇把手里的伞收了起来,然后挤进朱一龙的伞下,他们两人的身形一把伞并不能完全笼罩住,各自的半边肩膀露在雨下,逐渐被雨水打湿。

但是两人有说有笑的,紧密贴合的肢体仿佛两株自打发芽抽枝便相互依偎,最终缠绵长成一体的树,无论是深埋土壤下的根茎还是高耸入云的树身,通通再也难分你我。

“爸爸你们快点!天都黑了!”桃子在前面回头急切地催促着他们。

“别急,你别跑,再跑还得把你拴起来。”朱一龙把伞交给白宇冒雨追上桃子的步伐。

白宇举着伞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他们,唇边笑意苒苒。

天黑了也没关系,夜晚的时间仍很长。

14.

春天来得洋洋洒洒,三月的樱花一夜落尽压在了四月的梦里,似一层厚厚的淡粉色棉被,翻个身还会掀起花香四溢的云海涌动。

可与美景不般配的是那冷暖未至的天气,火热时人稍一动作就满头薄汗,但太阳隐身的早晚凉意更是透骨。在这个乱穿衣的季节,白杨就特别容易感冒,感冒不是大毛病,但子女一点一滴的好与坏总归都在牵动着做父母的心。

即使白宇再当心,甚至不厌其烦地每天给桃子戴口罩,上下学都多带一件外套以防温差,但桃子依然没逃过被同班同学传染流感的命运。

朱一龙因为工作并不龙城,晚上视频时只听桃子鼻子塞住半边说话瓮声瓮气的,眼睛迷迷蒙蒙垂下,显得很没有精神。白宇只让他说了两三分钟,就把桃子塞进被子里去了。

“桃子感冒很严重吗?”

朱一龙在视频这头皱起眉,一双剑眉几乎拧在一起,表情里满是担心和心疼。白宇叹了口气,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到嘴边只有三个字,“不碍事。”

勾起嘴角,白宇在镜头上眉眼柔和,哪怕留了胡子看上去也似乎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像个开朗的大学生,他对朱一龙说话声音活泼,透出发自内心的欢喜,“桃子这边有我,还有南翔,小感冒没几天就好了。你又不是医生,就算赶回来也没什么用,倒是你日夜颠倒的照顾好自己,我们好得很。”

“嗯,好。”朱一龙在这头给了白宇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一双眼里仿佛藏了星屑闪闪发亮。他翘着嘴角眉眼含光,乌发漆黑皮肤白皙,整个人温润如玉令白宇看得入迷,不由伸出手在镜头上抚了抚。

“你说你这人,以前也不长这样啊。”白宇自言自语,说完又是一阵失笑。以前他也觉得朱一龙帅,但那时的朱一龙轮廓像是一柄刚开封的裁纸刀,锋利无遮,在白宇这本书上破了道口子,墨水倾倒在切开的缝隙里,一点点染透了白宇的人生。时光荏苒,他却是收起了锋芒,活成了另一番白宇陌生又怜惜的模样。

朱一龙轻声细语地问白宇,抬起的眼皮下透!出难得的顽皮,“白老师我以前是什么样?”

以前,连手机都不如现在先进,一个小小的镜头巴掌大的屏幕能装下两个人的感情。以前,手机是小小一扇窗,推开之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确认等的人是否在那扇窗下,是否也与自己一样怀揣了一肚子的文字,却删删减减只发出一句不带感情的“好”。

明明是想要说“想你”,但话到指尖苍白得如石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还把对方惊得似水鸟,“扑棱棱”飞开老远,探头张望不明就里。

“这我该怎么说呢。”白宇咧嘴一笑,把矫情的心思收起来只对朱一龙哄道:“好看,以前也好看,现在更好看。”

朱一龙挑了挑眉,笑起来眼纹加深,眼睛弯成两条愉悦的河流,“嗯,你也好看。

——现在多好,他的嘴角下被阴影刻画出的细纹都能述说出无尽的爱意。

白宇想着,嘴角的黑痣更盛星子坠落在朱一龙的心间。

朱一龙咬着嘴唇,把心里的打算沉默收好,定定地望着屏幕后的白宇眼睛发涩——想他了,特别想,想得心都揪成了一团砂纸,揉搓着磨得生疼。

白宇的料想没有错,哪怕他对朱一龙叮咛了,朱一龙依然还是在完成手头工作的第一时间赶回了龙城。

白宇对他的一意孤行也只是笑了笑,心里的暖意比七八月的太阳要更加火热。

朱一龙回到家,桃子短暂地兴奋来一阵子,兴奋的劲头过去又像是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地被朱一龙抱着去医院打针。

朱一龙不算名人,演完这部青春剧的男二号勉强只能算是混了个脸熟,本来网剧的受众就有限,男主角又比他名气大很多,观众和粉丝主要还是冲着男女主角去的。所以朱一龙出门顶多戴顶帽子,连口罩都没习惯带,他坐在副驾驶位上让白宇开车,桃子坐在车后座的儿童椅子上小脸因为发烧红扑扑的还没睡醒,睡着时微微下垂的眼角显得可怜兮兮的,委屈的模样像极了白宇没精神的模样。

“我听何开心说了,桃子因为早产所以打小就比一般孩子娇弱,体质差生病多,你经常带他往医院跑。而这些年,我什么都没做。”

朱一龙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他浓密的眉毛,白宇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眉头蹙紧的样子。

“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白宇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一只伸到下方轻轻握了握朱一龙的左手,他没有转头也没有移开目视前方的视线,但朱一龙知道,白宇在看着他。

朱一龙抬首,过于白净的脸庞显露在如火舌袭来的霓虹灯下,瞬间鲜活得像游动在净水里的赤色锦鲤,不再是煞白一片。

“一龙你要相信,我们分开的这些年,都没有浪费。”

朱一龙害怕白宇分心,将白宇的手送回方向盘上,白宇用带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保持匀速慢慢地滑到一个红灯前。

双手扶住方向盘,白宇望着前方,心里安定又轻松。他过去每当桃子生病的时候,一开始没有为人父的经验手忙脚乱,一旦停歇下来难免会感到心力交瘁。

但好在,一切都在变好。

桃子越长越大生病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他也做了许多的准备,遇到各种情况也能临危不乱。

白宇从一个手忙脚乱的新手,被打磨成了一名四平八稳的老司机。

而人生的这条漫长道路上,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充实过。

“人都应该独自成长,独自面对人生中重要的时刻,当我们抹黑走出毫无方向满是荆棘的森林再在光明处相遇,此时的重逢更像是通过考验之后的馈赠。”

与你相遇,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白宇眼前似乎又浮现起护士把浑身粉色皮皱巴巴如小老鼠一般的桃子抱到他身边时的情景,心里除了满溢出的爱还有无法言喻的感动。这种体验或许太多男人一生都无缘感受,所以白宇不觉得这是苦难。

白宇放开刹车踩下油门,车身又汇入车流之中。朱一龙用手抹了下眼角笑了起来,他扭头对白宇一字一句地剖开自己的心,让白宇不敢再以任何理由独自面对问题,“白老师我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没那么好骗了,你别想再逼我离开你半步。也不要再让我错过你们两人重要的时刻,我真的不愿再留遗憾。这种几乎抱憾终身的恐惧,我不想再体会一遍。”

朱一龙的话比刀更能让白宇感知到难以愈合疼痛,白宇当然能够明白朱一龙的心情。可现实中他依然不想因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而打扰朱一龙的工作,所以白宇对着手里的运动会通知单有点犯愁。

好不容易恢复了活力的桃子靠在沙发边眨巴眨巴眼睛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白宇是真的左右为难,无奈之下只好让白桃子和朱一龙做决定,他不想过多干预他们两人的想法。

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方便,白宇把朱一龙的视频通话请求拨通,将手机递给桃子,“喏,你自己跟猪爸爸商量一下,看他有没有办法赶回来参加你的运动会。”

龙大附小有个春季的亲子运动会,白宇之前没参加过,但是桃子幼儿园的亲子活动,他参与的时候孤身一人并不算多醒目,可在别人一家三口活动时多少会有些势单力薄的无力感。

若让白宇说真心话,他当然希望朱一龙能来。但白宇和白桃子的不同之处正在于此,桃子作为孩子有天真的特权,天真的孩子很幸福。

朱一龙的脸刚出现在屏幕上白桃子就迫不及待地扑到镜头前,一张瓷娃娃般的小脸登时占满了屏幕,两个鼻孔对准朱一龙,“猪爸爸,你能来陪我参加运动会吗?”

“唉哟……”朱一龙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桃子,却发现只能对着镜头虚空地抓一把,便皱着眉头苦笑两声,“桃子你离远一点,这样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爸爸我想你!”桃子见到朱一龙之后,又开始东拉西扯,对着镜头撒起娇,朱一龙看着桃子后退之后比例正常许多的小脸,想起来白杨先前说的话,“桃子你之前说的运动会是什么时候?”

“这周六。”白宇在桃子背后探出头来,给朱一龙一个飞吻,朱一龙一下子眯起眼睛,飞扬的眼神在易燃的空气间像零星的爆竹,一下子便引燃了两人之间的欲望,无声的欲望。

“爸爸爸爸!”被插话的白桃子回头着急地跟白宇抗议道,“让我说让我说!”

“行,你说。”

“我这周六学校有亲子运动会,我想猪爸爸和白菜爸爸一起陪我参加。”

白杨说的字句清晰,异常认真。白宇摸了摸白杨的头,垂下的眼睛望住朱一龙的嘴,稍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心里其实也有期盼的。朱一龙自然不会错过桃子不容他拒绝的眼神,同样也不会忽略白宇蹲在桃子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眼巴巴”。

白宇察觉到朱一龙的视线,别扭地挠了挠脖子,转过脸露出利落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每一处细小的转折角度都是朱一龙难以割舍的记忆。

“我会准时出席的,爸爸答应你。”朱一龙果然不会舍得让桃子失望,白宇听到他的回答低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就和乐开花一直在喊“太好了太好了”的桃子抱在一起,仰头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儿,快乐如同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光晕的气泡,在朱一龙的眼前飘飘忽忽个顶个的漂亮。

人很多时候是被自己困住的,也许往前一步就可以海阔天空——但当你隔着迷雾的时候,多难相信那雾霭背后真的会有一个不离不弃的人对你伸出手从未离开。

握住了——白宇把手伸向屏幕上笑眯眯看着他们父子俩的朱一龙,朱一龙也回伸出手贴在屏幕上——不会再松开。

朱一龙是运动会前一日凌晨两点到家的,白宇哄了桃子睡觉之后又不放心离家,只能在沙发上窝着看书等朱一龙回来。

朱一龙回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推着行李箱,尽量小声地拧开钥匙然后把箱子拎起来放进了玄关里。朱一龙在微弱的阅读灯下探头看到白宇在沙发上的身影,他长而笔直的双腿交叠着一只手压在颈下另一只手垂在沙发边,他看的书掉落在沙发下,书页凌乱地翻开,也不知道这一页是否是他先前在读的那一页。

朱一龙把行李箱在墙边摆放好,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边无声地蹲下身,他伸手把书捡起来将白宇放在扶手上的书签夹好,然后放回沙发角落他的那堆书里。

白宇的表情很放松,朱一龙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睡颜,身形映在落地窗上如一尊安静的雕塑守在白宇的身边。白宇的头发蓬松,三七分的刘海下露出光洁的额头,舒展的眉眼比起过去鲜亮活泼多了更加坚韧的力量感。

朱一龙的外套上还留着夜深露重的潮气和穿过楼下玉兰花树沾下的花香,他像是穿越过时空的旅客,操纵时光来填补他们之间错失的遗憾。朱一龙虚虚地将手拢在白宇的眼睛上,仿佛生怕凉气会惊到白宇,但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俯身靠过去将唇瓣压在白宇柔软润泽如果冻一般的丰唇上,朱一龙感觉自己的胸腔内一团火呼之欲出。

“嗯……”被吻醒的白宇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朱一龙近在眼前的脸庞,他便挺起上身缠过去抱住男人微凉的身体,把下巴靠在朱一龙的颈窝里,猫一般蹭了蹭那处柔软温热的皮肤,“你回来了。”

朱一龙被他下巴上的胡渣搔得发痒,抬手摸上白宇的脸颊扳正他的脑袋,就着弱到如一盏橘子灯笼似的暖光,朱一龙注视着白宇湿润迷蒙的眼睛,手指在他笔挺的鼻梁上划过最终被吻过的唇上,声音中满是眷念之意,“我回来了。”

白宇张嘴咬了一下朱一龙的手指,朱一龙用手指揉过白宇唇上凸出的唇珠,忍不住又俯过去吻住他的嘴,白宇也是含住朱一龙探过来的舌头,慢慢地吸着吮着,两人都动了情。白宇伸手勾着朱一龙的脖子,另一只手摸向朱一龙的小腹下,朱一龙一把握住白宇的手,手指在他手腕间轻轻把玩着,隐忍着欲望按捺住白宇的动作,“早点休息吧,我请了三天的假期,运动会结束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补上。”

“那你可得好好补偿补偿我。”白宇抽出手稍微用力地揉搓了一把朱一龙的胯下,鼻音里带上了撒娇的意味,“我等你等了好久。”

“对不起。”朱一龙把白宇从沙发上拉起来,白宇就勾着朱一龙的脖子把他的道歉又给堵了回去,吻了两下才教训道:“小朋友,光说不做很可耻,我倒要看看你道歉的诚意有多少。”

朱一龙笑的时候胸腔的颤动传递给白宇,让他也是笑了起来。两人在客厅里相互拥抱,抵额相亲,如共同跳了一段优美动人的贴面舞,两人吻得是气喘吁吁、心跳砰砰,才一同回了卧室。

运动会那天的天气是相当应景,风和日丽气候适中。

“白杨你爸爸真的来了啊?”张跳跳扑过来围着白桃子转圈圈,他仰头看着身形高挑面容英俊的朱一龙,甜甜地喊了一声,“朱叔叔好。”又转头对白宇喊道:“白叔叔好!”

因为之前在白宇的生日会上就与朱一龙玩耍过,张跳跳一点也不陌生,他也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叔叔,甚至十分羡慕白杨,因为他的两个爸爸都好帅气,比自己的爸爸帅多了。

“嗯,我爸爸答应我的,就一定会做到。”白杨对张跳跳拍拍胸脯,朱一龙和白宇跟在孩子们身后相视一笑。教育孩子真的是言传身教的一件事,孩子的信任是盲目地,更不容成人去随意轻视。

15.

忙了一年的朱一龙终于从公司的压榨下脱身,得闲休了三个月的长假,安安心心做家里蹲的宅男和送孩子上学接孩子放学再接老公下班的家庭煮夫。

朱一龙这种员工,换哪个经纪公司都是喜欢的,外形出众演技过硬,不争不抢,任劳任怨。没有负面新闻,也不耍心眼去争资源,不博出位,大小角色都能驾驭,合作过的工作人员都对他赞不绝口。经纪公司也不傻,虽然朱一龙的人气只能徘徊在二三线,可他的片约一直没断过。本来三个月前朱一龙就已经谈好了假期,结果有个男二临时出了幺蛾子,公司让底下的经纪推荐人选来顶替,火烧屁股的杨修贤不要脸地出卖了准备回家“安享天伦”的朱一龙,假期便又被往后拖延了。

就这样,朱一龙做不成大红的艺人,但总也不缺工作,和心爱的白老师聚少离多的日子煎熬了一年多,终于等到了重新培养恋爱激情的机会。

其实两人在重修旧好之后,从感情的角度来说着实恩爱甜蜜得很,但时间稀缺确实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问题。朱一龙过去从不觉得忙碌的拍摄安排有什么问题,他渴望更多的磨炼和机会去提升自己的能力。可恋爱使人头脑发热,重新坠入爱河的朱一龙心里除了工作,其余的精力和心神都毫不吝啬地牵挂在白老师的身上,和任何一个恋爱中的男女都一样。

说实话,朱一龙时刻都在想念白宇,但他给白老师发消息,总要费心安排一下时间。下了夜戏太晚,即使看到了白老师给他的留言,朱一龙在对话框里快速打了一行字稍微愣神后再一个字一个字恋恋不舍地删掉,他担心消息过去会惊醒白老师,或者让白老师知道他的辛苦平添担心。凌晨早起进组时,朱一龙也强忍着不发消息,这样白老师起床看到消息,万一两人聊起来耽误时间,白老师会来不及送桃子。最好的时间是午间十一点多钟,那时候白老师刚下课,吃着午饭没休息的时候正好可以和他简短地聊两句,可惜朱一龙并不是日日都有午间空档。

所以两人闲话家常的开头通常会是“吃午饭了吗?”而作为结尾的大多是“你眯一会儿吧,醒了再找我。”

等白宇睡醒给朱一龙发消息的时候,或许很久都无法等到回应。朱一龙可能是去拍戏了,也可能是在转场的飞机上,甚至可能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睡着了。

白宇从不催促朱一龙回消息,自然也不会在朱一龙隔日出现的时候与他置气。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两个字,不仅生存不易,相爱更是不易。白宇只心疼朱一龙这样日夜颠倒的工作,但他不会去劝说朱一龙放弃,毕竟这件事他既然已成爱好和事业,白宇应该给予的必然是无须赘述的支持。

不过朱一龙能有休假,白宇自然是乐得拍手。不仅他和桃子想念朱一龙想念得紧,同时白宇也希望朱一龙忙里偷闲能够停下脚步喘口气。

此番朱一龙回到龙城得了空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白宇和桃子去拜见了自己的父母。

白宇再见朱一龙的父母时,见到的已不是在夜市摊前忙到自顾不暇的两位中年人了。朱一龙的父亲身穿崭新的藏蓝色的衬衫和黑色布裤子,端了杯茶坐在太师椅上“滋溜”着,往日严肃的眼角眉梢满是笑意。他身子板单薄却挺直,不再是颠锅时佝偻的身形,刻了深邃纹路的唇角自朱一龙引白宇和白杨进门就没垮下来过。朱一龙的母亲也没有戴那肮脏的袖套,换上了一件得体的绸制花裙子,添了笑容的脸庞不再是黯淡无光的惨白,比起过去夜里疲惫的沧桑显得明艳动人了许多,眉眼间的风情让白宇感叹果真是美人是来自于基因的遗传。

和两个爸爸穿了同款亲子白衬衫牛仔裤的桃子今天格外清爽可爱,他站在朱家父母面前好奇且清脆地叫着“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的朱父忙不迭地接过朱母递过来的印着烫金“福”字的红包塞在桃子的手中。白杨迟疑地望着爷爷塞来的过于鼓囊囊的红包抬头看白宇,白宇推了推他的后背用嘴型让他说谢谢。桃子得到爸爸的允许后才恭敬地双手接过红包,甜甜地喊了一句:“谢谢爷爷!”

白宇揉了揉他的脑袋,弯腰在桃子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还有呢?”

小脸粉嫩的桃子又眯着眼睛对朱母甜丝丝地谢道:“谢谢奶奶!”

“真乖。”朱父朱母被桃子小可爱给萌得是五迷三道的,拉着桃子的手看他嘴里咀嚼的糕点还未下咽就迫切地想给他喂水果,脸上幸福的笑容比朱一龙过去一年看到的都多。

之前朱一龙跟他们说自己有个儿子的时候,冲动古板的朱父随手操起平时晒床单的长杆一杆子抽在朱一龙的后背上,朱母听着木条落在肉上的闷响,心疼得不得了,她几乎以为朱父要把那细长的杆子给打折了。分明没听说朱一龙在这些年里处过对象,在离家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有一个“非他不娶”的人,结果回头来竟然把小姑娘的肚子弄大了,朱家可没有这样的家教。

结果被朱母强压下火气后朱父认真听了朱一龙再解释才知道,原来这从天而降的孙子正是朱一龙和他追求了许多年的那个人的。而且那个人不仅是个男人,那个人还是他的老师。

朱母倒是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个看上去比朱一龙大不了几岁的数学老师,虽说只见过寥寥两面,但做母亲的直觉总比父亲要敏锐一点。可朱父总归是不会低头认错的,沉默地和朱一龙对坐着抽了一支烟,末了他把长杆又轻轻地敲在朱一龙的胳膊上,朱父的话音有点哽咽,说出的话语死板干涩却透着来自父亲特有的温情,“按理说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以后做事要更负责,辜负了人家我可不饶过你。”

做父亲的也是了解自家儿子倔强的性格,能让他苦守多年的人必然是他认定的。朱母更是抱着朱一龙默默擦泪,只让他待人好一点,自己也不要受委屈,毕竟做父母的唯一愿望也只有孩子幸福。

“嗯,一定。”咬牙应道,朱一龙握紧拳头,后背被杆子抽过的皮肉在单薄的衣衫下火辣辣的疼,似被放在铁板上灼灼地炙烤。但朱一龙心里真正地宽松了,他只觉得这点疼受得值得。

朱一龙回家只跟白宇说他父母很高兴,急着要他把桃子带回家看看,白宇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晚上洗澡的时候白宇见到朱一龙身后的伤也是无言,他并不觉得朱一龙说的是假话,可中间的波折既然朱一龙不想说,他也不会问。反倒是朱一龙在白宇给自己擦药时想起来了过去疏忽的问题,拉过白宇的手腕闻着他手上红花油刺鼻的气味,朱一龙觉得自己的眼睛被药味薰得发热,理应是红了的。

“我也没问过你,当初你父母对你生下桃子的事情是什么……”朱一龙问得遮遮掩掩,是不想惹白宇回想起往事心生难过,但谁知回答他问题的白宇笑得开朗,半点没有朱一龙所担忧的阴郁。白宇抬手继续给朱一龙揉搓瘀伤,嘴角上弯泛起笑容,朱一龙暗自安下心来,看来这段回忆并不是灰暗的。

“我父母啊,他们自我出生便知我不同了。但医生跟他们说这件事有概率性,并不是一定的。他们不想我有心理负担,所以从未跟我说过。但概率这事多难说啊,缘分怎么就让我遇到了你。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么好的桃子。我父母也就心疼我辛苦,一直很照顾我,也很喜爱桃子。说来我们所经历的故事都是环环相扣定好的,谁也逃不了。”

白宇的话说得越简单,朱一龙就越想将他拥入怀中。洗完澡的白宇睡衣扣子敞开两颗,露出颈下凸出的锁骨和锁骨边凹陷的薄肉,朱一龙的脑海里瞬间蹦出四个字——欲壑难填——然而欲壑难填的人,不是白宇,是朱一龙。

朱一龙俯身将伸着两只沾了药油的手不想弄脏床单上的白宇圈在臂膀之间,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四脚朝天茫然无措的猫咪,蓬松的黑发间似乎真的藏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朱一龙贪恋地用手揉搓着白宇的头发,嘴唇贴上白宇因说话而颤动的喉结,亲吻的声音打断了白宇无力的喘息,“……停……你让我先去洗个手。”

朱一龙埋着头,投入地在他的脖子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喃喃撒娇时呼吸吹在白宇的皮肤上,让他止不住打了个战栗。

“白老师你安心享受,床单我洗。”难得休假的朱一龙再也不用早起匆匆地赶飞机了,大把的时间在手他自然有挥霍的资本。

听到他这朴实的“情话”白宇呵呵笑了起来,他眯起眼睛舌头舔过嘴唇,伸手揽住朱一龙赤条条的精壮后背,安心享受着自男人身躯传递而来的火热情欲。

其实生活啊爱情啊,都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爱情生于眼眸交汇的伊始,成长于朝夕相处的碰撞,又如病毒一般地根植在肉体的欲望交缠之中。可谈情说爱的嘴也缺不了五谷杂粮的供养,做完爱再累也得有个人去换床单——做爱多简单,洗衣做饭才是难。

说一个“爱”字轻而易举,但又有几人能在日常琐事的消磨中做到一直“爱”。

朱一龙的心里住着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爱得像是一把火,甫一接近就将周遭的世界烧了个透彻。朱一龙以为他甚至将这个男孩都燃成了灰烬,穷途末路之下绝望至极。可幸好,这个男孩还在——自灰烬里重新活在了白老师的面前。所以这份爱哪怕朱一龙穷尽一生,也不会放弃。

他不舍得。

他不舍得每一个日头正好的清晨,也不舍得每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不舍得清明雨下的肩膀,更不舍得严严寒冬的怀抱。

这便是朱一龙最不舍的无穷尽。

他企盼人生足够长,足够他去爱一生。

夏天跨过春天最后的一场雨,来得是大刀阔斧。风驰电掣间绿色的树冠将难能可贵的阴影拢在身下供人暂歇,“知了知了”的蝉声再度成为夏天纳凉必不可少的小曲儿。

“扑通!”

顽皮的桃子快跑两步一个猛子扎进了游泳池里,像是在水面上丢下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水池里悠哉玩水的白宇被溅起的浪花迷了眼睛,他苦着脸揉搓发涩的眼睛,戴着护目泳镜的朱一龙此时从水下浮起游到他身边查看了一会儿,低头看见桃子像一尾灵活的银鱼似的自两人身边游过。

“你真不游两下?”将泳镜和泳帽摘掉,朱一龙甩了甩半长的头发,他的半幅胸肌藏在水面之下,披着晶莹水滴的宽阔肩膀白得惊人。白宇色眯眯地打量眼前的美色笑了笑,细瘦的手臂在水面上拂了拂,荡起一圈圈的波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推波助澜,他坚决地婉拒道:“不不不、我就在这里划划水,挺好。再游就要喝饱了。”

朱一龙被他这怂样给逗乐了,笑着又把泳帽戴上塞好碎发,朱一龙走过去两手分别卡在白宇腋下和腿弯处,借助浮力稍一用劲就把身长超过一米八的白宇自水里托了起来。

“诶……”只戴了泳帽的白宇慌慌张张地乱叫着,手臂猛然环上朱一龙的肩膀,两条长腿不安地在水里踢腾了两下,溅起“啪啪”的水花。

白宇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这样被抱着还挺安全的,撇了撇嘴,一张肉粉色的唇在胡渣下越发鲜嫩,他嘟着嘴对朱一龙命令道:“你放我下来。”

“你别怕,头往后,我托着你。”

朱一龙冲他笑得无害,白宇害臊地环顾了一圈,周围人主要还是带孩子的家长比较多,大家都在忙着教各自的小朋友游泳,对他们这里并不十分关注。

白宇深吸了一口气,对朱一龙再三确认,“那你不能放手。”

朱一龙知道自己年轻时为了教白宇游泳使过各种不太温柔的手段,以至于白宇对此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所以他再三对白宇发誓,保证不会放手。

白宇终于慢悠悠地顺着朱一龙手掌托住的方向展开自己的身体。他的腿很长,与水尚不能完全融合的他在水中自行浮起还是有点吃力。朱一龙一只手托住他的腿弯,另一只手卡在他的颈下,眼看白宇在水中缓缓化为一条笔直的白线,水光粼粼裹住他瘦削的身体,怎么看都似一副油画,美不胜收。

白宇起先不敢睁眼,但随着水逐渐浸没在他的耳边,嘈杂的声音远离,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张纸,薄薄的落在水面上,不沉不落,越飘越远——正如朱一龙义无反顾扔掉的那张试卷。

睁眼所见是透明玻璃穹顶后蔚蓝色的天空,白宇眯起眼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的心也如这天空一般澄净灿烂。

尔后白宇看见了朱一龙,朱一龙过分英俊的面庞在他的眼前放大。嘴唇相贴的时候,白宇又看见了他此生难忘的蓝色泡沫。

白宇沉入了水里。

温柔的水波缠绵在两人四周,如梦如幻。白宇被朱一龙骨节分明的手掌按住脑袋与他赤身相抵,滑不溜丢的肉摩擦着,唇舌在水中竟是冰凉的。白宇在水中徒然地睁大眼睛,眼前朱一龙浓密纤长的睫毛化作墨迹缠上白宇的指尖,白宇挣不脱这个将他肺里的空气压榨干净的亲吻。

朱一龙在白宇气竭之前好心给他渡了一口气,将头昏脑涨的他一把拎出了水面。大口喘气的白宇无法分辨他们两人飘了多远,当他再回神时周围已经鲜少有人在游动了。

朱一龙把他带到了深水区。幸好没有围观群众,憋得面红耳赤的白宇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他喘顺了气无力地瞪了将他带到栏杆扶手边的朱一龙一眼,脸颊上的绯红已经晕染到了锁骨之下的皮肤上,白宇愁眉苦脸地呸了两下,“呸呸,这个吻怎么这么苦。”

被消毒水参合了的吻,怎么也不会是甜的。

但朱一龙却是笑得比喝了蜜还甜,“我以前训练的时候,一直都想试一试在泳池里接吻是什么感受。”

他说着用后背挡住浅水区的人的视线,又向白宇讨了一个甜蜜的亲吻。

吻着吻着白宇推开朱一龙,紧蹙的眉头间露出尴尬,他无措地在水下伸手拉扯泳裤,“别亲了,泳裤太紧勒得慌。”

朱一龙笑着把他的手带到自己小腹下方的火热硬挺上,然后在白宇的耳边说起自己过去的糗事,“我以前不敢告诉你,有一次你来看我比赛,比赛结束我偷偷在更衣室打了一发手枪,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在泳池里和你做一次,白老师。”

朱一龙故意把“白老师”三个字喊得很暧昧,白宇俏丽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他果然是把朱一龙想得太过单纯,是他太天真——从过去到现在,都是!

两人在深水区平复了一下生理反应,也不敢逗留太久,朱一龙带着白宇回到浅水区找桃子,就看到桃子和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学生玩得不亦乐乎。

白宇“扑腾扑腾”划了两步,还不如他在水里走得快。于是放弃了这点未开窍的游泳技能,专心在水里走过去捞过桃子,拍拍他紧实的小屁股说道:“走了,我们该回家了。”

“爸爸我还没玩够呢。”白驹过隙间白桃子又长了一岁,长高了不少也越发顽皮,朱一龙带他的时候太过仁慈,爷爷奶奶又惯得很,以至于桃子最近有点无法无天的趋势。

白宇一板脸对他装出凶样,否决了他的要求。已经泡了两个小时了,白宇手指尖的皮肤都出现了褶皱,他觉得自己再泡就要泡发了。

朱一龙见状也走过来,拉着白宇和桃子往池边走。白桃子见援兵来了,正要讨价还价,三人身后传来女高中生小心翼翼的询问,“你好……请问你是……朱一龙吗?”

朱一龙看了白宇一眼,白宇没有太大反应,他犹豫两秒后缓慢回头看了看面露欣喜的女生,嘴角不甚明显地牵动着礼貌地笑了一下,“我是。”

“啊啊啊啊!真的是你啊,我同学真的超级喜欢你的,我们都是你的粉丝!”

朱一龙近两年遇见的粉丝确实比过去多了许多,出门有时候不得不戴上口罩和眼镜以免被人围观。不过今天来龙师附中校内的游泳馆游泳的基本都是家住附近的教职工,所以他也没多加设防。

“谢谢你们。”朱一龙对她们客气道谢,这泳池内既不能签名也无法合照,并不想久留的他转身抱起桃子拉着白宇的手准备走,女高中生看清这人物关系吃惊地追问道:“原来你都有孩子了吗?”

朱一龙的个人信息上显示他才二十五六岁,面容看着也年轻,确实不像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的人。

朱一龙略显防备地皱皱眉,但没有回避她们的问题,而是坦然地承认道:“没错,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爱人。”

朱一龙望了白宇一眼,与给粉丝的疏离有礼截然不同的态度,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沁出水来。

“啊……”女高中生不知所措地捂住嘴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人突然兴奋地捂嘴小声尖叫道:“好酷啊!”

“加油,我们会一直支持你的!”女高中生一边对朱一龙鼓劲一边对桃子说:“小朋友你说得真对,你爸爸是最帅的!”

坐在朱一龙胳膊上的桃子摇摇头,指着白宇对她们说:“最帅的是白菜!”

一直谨慎旁观的白宇被白杨的话逗笑了,朱一龙也挑起剑眉笑了起来,随即他认真地对两个女高中生又补充道:“我还是更希望你们更关注我的作品,我不希望我的家人受到打扰。”

“我们知道了。”两人也是拼命点头,目送白宇和朱一龙带着桃子离开了泳池。

夏日的晚风就应该伴着啤酒和音乐一起享用。

白天白宇在泳池里泡得是精疲力尽,回到家睡了一觉,起来吃了朱一龙做的晚饭这会儿精神头足了,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白宇餍足地伸了个懒腰,摸了摸稍许长了一点肉的小腹——哎呀,有暑假真是幸福啊。

窗外月朗星稀,洗完碗的朱一龙关了客厅的灯,坐在隔了纱窗的阳台上。他手里捧着一把边角略见磨损的吉他,手指在琴弦上行云流水地划过,音符就如星星飞入了墨蓝色的夜空中,装点在谁的梦里。

桃子趴在沙发上翘着腿看图画书,落地窗边摆着他们三人一起搭好的城堡模型。朱一龙搬过来之后家里并没有新添什么物件,他只带了工作用的衣服和这把白宇送他的吉他无牵无挂地住进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家,毕竟朱一龙最重要的两个宝贝都近在眼前了。

套着老头衫大裤衩拎了两罐冰啤酒晃荡过来的白宇拉开纱窗走到朱一龙的身边,他把啤酒冒着汗的金属罐靠在朱一龙的脸上,痞里痞气地对既是老师也是学生的男人伸出手,笑意盈盈地显摆道:“吉他给我,朱老师你正好查收下我这段时间学习的成果吧。”

白宇会弹吉他,是朱一龙七年前教的。手把手,肉贴肉。教了一半自然就教到床上去了,白宇抱怨朱一龙“假公济私”,朱一龙也笑着刮他的鼻子回敬道“彼此彼此。”

后来日久不练,肯定是生疏了。不过最近得空,白宇又让朱一龙重操起旧业,依旧是教了一半就教到床上去的缓慢进度,但成效还是有一点的。只见白宇煞有介事地端起吉他姿势也算有模有样,左手按好和弦,右手拨动琴弦,白宇的歌声合着琴音化作一缕清风,吹进了朱一龙的心里去。

怎么去拥有 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 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 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 不能觉得足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白宇用心地唱着歌,抬起头眯成缝的猫儿眼望向目不转睛看牢他的朱一龙。他还未喝酒,就已被夏日温热的风薰得天旋地转,目光所及的万家灯火似乎也倾倒在眼前。

我爱的人,你的快乐是因为我,这就是我最满足的一件事。

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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