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演员和白影帝头回合作,是在某部大咖云集的贺岁档。影帝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小演员呢,是个配得不能再配的小配角,好在是主角手下的马仔,台词再少,多少能蹭上点镜头。
小朱那时是个货真价实的愣头青,进组的时候连自己的合作对象是谁都没概念。同组演员说哎呀你真幸运能跟影帝搭戏呀。小朱愣头愣脑,傻呆呆回了句啊?
同事:白宇啊!
小朱:白宇是谁?
祸从口出,很快成为未来压箱底黑料一件,解释都没人信。
小朱冤啊,刚毕业什么也不懂,老师让他试戏他就去了,稀里糊涂过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境况,脑袋懵,人也认不全。等影帝临近开机进了组见着对方的脸才知道了:
啊,是他。
小朱刚毕业,进了组,谁都比他辈大,谁都是老师,对剧组所有人态度一概很恭敬。影帝虽是影帝,年纪不算大,又没什么架子,于是众人都叫他一声宇哥,小演员也跟着一口一个宇哥地叫。
影帝不记得他的名字,就记着他在戏里的名字,于是戏外也叫他龙仔。这天拍着拍着突降大雨,剧组临时停工,同一场戏的演员不分咖位,难能可贵地坐一块闲聊了十分钟。聊着聊着,众人一盘年纪,发现看着最小的龙仔年纪最大,满座皆惊。
影帝也惊呆了:你比我还大两岁??
小朱:昂。
影帝绕着小演员转了好几圈:你这哪像比我大两岁,你不是刚毕业吗?
小演员拿食指挠挠鼻尖:我刚要上学那年生病,迟了一年进小学。艺考第一年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所以比同学都大两岁。
也算是让他俩赶上了。前辈岁数小,后辈岁数大,读书早成名早的,遇上了上学迟出名晚的——当然准确来说,后头那个何止是晚,基本就是查无此人。
影帝笑呵呵的,也没什么计较,还逗他呢:以后不能叫龙仔了,要叫龙哥。
小演员登时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不,不能这么叫的!
我说这么叫就这么叫。
影帝熄了烟,拿出点戏中的派头来,向众人道:愣着干什么,叫龙哥!
众人齐声道了一声龙哥,旋即大笑,影帝也笑,再看小演员,人都快钻桌子底下了。
小演员人微言轻,也没什么存在感,拍了这些天的戏,有些人连他的脸都还记不清。倒是影帝开了这么个玩笑,叫众人留下些印象。第二天再见面时,见了他笑嘻嘻叫一声龙哥。
同住的演员前一天没戏,这天才和小朱一块来上班。这可好,迎面来一个叫一声龙哥,来一个叫一声龙哥,看得他都迷瞪了。
这时候影帝带着几个助理路过,两人忙道了声宇哥早。影帝转过脸,见是他,笑了:
龙哥早啊。
同住的演员彻底风中凌乱了。睡一觉起来,龙仔变龙哥,影帝变弟弟。这个世界怎么了,昨天一场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了?
没人给他怀抱。影帝早带着助理走了,小演员通红着脸看剧本去了,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写下这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
2
小演员在戏里准确来说不叫龙仔,这角色没名字。只由得左边耳朵听不见,人家叫他,他总不应,得了个名叫聋仔,是影帝饰演的反派大佬手下一个小马仔。由得够毒够狠,也算让主角头疼过一阵。
聋仔的身世背景在电影里不过两句话,讲他一只耳朵听不见,所以叫聋仔,当年被他爹拿来抵债,从此忠心耿耿地跟了大佬。
这些台词后面的故事,被小演员想象着,用碳素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了下来,记在他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里。
聋仔的死人爹嗜赌,赌得老婆跑了,老娘气死,只剩一个瘦骨嶙峋的崽。债主来讨债,他那死人爹梗着脖子说没钱,只有贱命一条。债主朝他脸上唾口唾沫,伸腿就踢。他那瘦骨嶙峋的崽冲上来护着他,被债主一巴掌抽倒在地。
他那死人爹这时候知道怕了,告着饶往后缩,没用,拳脚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下,他那崽突然发了疯似的爬起来抱住债主的腿,张嘴就咬。债主吃痛,朝着他下巴踢去。
崽仰天躺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耳内轰鸣。他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察觉眼前停了个陌生人,西装笔挺,皮鞋锃亮。
还会咬人?那人道,狂犬疫苗的钱也得算上。
他爹本被打得狗一样求饶,听了这话,竟然有力气爬起来朝着崽踹一脚。骂他瘟种,狗崽子,什么人都敢咬。债主并不吃这一套,扬起拳头又要打。
再打有什么用。就是把他骨头敲碎了也榨不出两滴骨髓。
倒不如这样,那人向债主道,拿他儿子来抵债。
他爹大喜过望,既笑且磕头,显然并不在乎这个儿子,只在乎自己一条贱命能不能苟活。
债主朝那人笑了一声:我要他儿子有个屁用,会咬人的狗,我可不敢要。
他说你没用,那人朝着崽轻笑道,听见了吗?
崽闭了闭眼睛,左眼的长睫毛浸在血里,像一簇凄艳的芦苇。
求您了,求您了……
他爹好容易抓住了一线生机,怎么肯轻易松手。
这小畜生的命以后就是您的了,您要杀要剐,都使得!
要杀要剐都使得?债主道,行啊,你现在就杀了。
他爹一时瞠目。债主不慌不忙,笑嘻嘻道:我要这狗崽子没用啊,倒不如你现在杀了,给我看看,表表忠心。
听见了吗,那人朝着崽柔声道,他要你的命。你猜你爸,会不会杀你。
您要死人干嘛用呢,他爹讪笑道,倒不如留着他一条贱命……
我不养咬人的狗。他咬这一口的气,我咽不下,就想让他死。
债主道,你就说动不动手。
那人在旁看着这一场好戏,笑着转过脸。
想不想活?
他轻声道,声音柔和得像一阵吹过窗棂的风。
赌徒滥赌了一辈子,到这时候也还是在赌。一个儿子,死也就死了。就是今天不死,爹死了,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还能活多久?倒不如让他活下来,只要他还活着,就还会有老婆,有孩子,有翻身的机会……
他爹半跪半爬到儿子身边,把那瘦骨嶙峋的崽搂进怀里。
儿子,原谅爸爸……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的,对不对?让爸爸活下去吧,儿子,爸爸想活啊……
那双手颤抖着放在了少年人脖子上——那么窄,那么瘦的颈子,春日的细笋一样,像轻轻一掐,就能断掉。
很快的。
他低低地,颤声着重复,不知道是说给儿子,还是说给自己。
很快的,不会很痛的……
少年人在他手里挣扎着,抓挠着他扼住自己脖颈的手,脸孔越来越红,喉里嗬嗬有声。
很快的,他爹低声重复着,你别怕,很快的……
他深深地望了他爹一眼,重又闭上了眼,将芦苇浸进血泊里。
颈间的桎梏一松,他捂住脖子,大口呼吸。而那扼住了他颈子的男人,肚腹上插着把雪亮的匕首,烂泥一样慢慢瘫软了下去。
少年人坐在原地,耳旁嗡鸣依旧,依稀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想不想活?男人问他。
然后将一把匕首,慢慢地塞进他手心里。
想活,就好好活下去。
3
这就是聋仔在成为聋仔以前全部的故事。
他没名字。没人问,他也从不说。债主当年的巴掌太狠,抽聋了他一只耳朵,才得了这个名。
聋仔是个单薄的角色,无亲无友,与谁都没有交集,马仔两个字,似乎就是他在这部电影里的全部。
小朱起初也想过,要不要如想象背景一样,为聋仔添上点剧本里没有的感情线。或许他也有个磕过头结过义的兄弟,约定好倘若有一天谁先走,活着的另一方得替对方照顾老母。又或者他也有个心爱的姑娘,手腕上系着的红绳就是二人约定的证明……
可想来想去,到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聋仔没有亲人,没有兄弟,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他孑然一身,甚至不在乎自己活不活。
他只在乎一个人。
影帝正拿着手持风扇读剧本,他身上是挺括的西装三件套,愈发衬得演员肩宽腰窄。
同住的徐旭抬起头,见小演员又朝着影帝的方向看,笑着摇摇头。
龙仔丝毫不觉,他在替聋仔想事。
他还太年轻,只知道人应当讲忠义,懂报恩。大佬手上的人命不知道多少,却给了他一条命。
聋仔想,他让我做一条狗我也应该做,可他没有让我做狗,他给了我一把刀,告诉我活下去,狠狠活下去。
他并不在乎自己这一条命,可他在乎那个人,他唯一的念想,他光和热的来处。
龙仔本人也和电影里的聋仔一样缺乏经验,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多亮,不知道沉浸式的演法到底对自己有多强的心理暗示后劲儿。
4
影帝的演艺生涯也并不总是如意。
他年少成名,影帝的名头像皇冠,也像枷锁。正如每当有人用“影帝”二字来称呼他时,既可能是称赞,也可能是嘲讽。
讲句实话,那个使他拿下影帝的角色其实他并不满意,演绎方式自认也有很大问题,偏偏是这样一个角色使他声名鹊起。之后很满意的角色反而饱受抨击。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一直所坚持的那些究竟是错还是对——一个连自己都不能明白的人,又怎么能诠释好别的灵魂。
能遇见小朱其实是个意外。如果不是原定的演员翻了车被封杀,聋仔这个角色或许也轮不到小朱头上。影帝并不喜欢这个剧本,贺岁档的商业片,黑帮、警匪、枪战,元素够多,场面够大,阵容够强,然而好像也只剩下这些。
话虽如此,影帝再不喜欢的剧本,底下也有的是人要抢,潜规则上位也是常事。看到小朱那张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漂亮面孔时他也恶趣味地想过:这么好看,怕不是靠那条道上来的?
在接下来的相处里才发觉显然不是。小朱本人十分敬业,脾气很好,异常配合。性子与八面玲珑半点沾不上边,不演戏的时候偶尔有点呆,就好像反射弧比一般人长一截。安静,不太说话,有时像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然而一到演戏会整个人亮起来,几乎像发光。
小朱的演技很生涩,有浓重的学院派意味。但白宇注意到这种生涩的学生气下面有一种掩不住的,天然的炽热。
这个人对角色有点痴。白宇想。
对戏时他留意到小朱有个经常出现的小动作。就问他是不是有鼻炎,还是在戒烟。戏外的小朱大眼睛澄明,摆手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吸鼻子?
啊,这是我自己想的。小朱说,聋仔做了很多年的小马仔,平日里没什么消遣,只有烟瘾大。逃亡的时候没烟,心里又躁。烦的时候没烟抽,就老爱揉两把鼻子,或者吸两下。
白宇这才明白过来那是个老烟民戒烟时常有的小动作。他确实想过这动作会是他设计的,好让这个角色多些流氓气,却没想过他连剧本里只字未提的“没什么消遣”、“烟瘾大”也补出来。
白宇说,你抽烟?
不抽。小朱说,我爸抽,身边很多朋友也抽。我见过他们戒烟。
那时候还没有成为烟民的青涩小朱,却已经能无师自通的把戒烟细节与一个逃亡途中的小马仔联系起来。讲实话小朱本人教养良好,总是很有礼貌,身上又有股子青涩的学生气,实在是不像一个小马仔。抽鼻子时那点狼狈和颓唐,终于使这个并不像他的角色添了点光。
你有时候挺聪明。白宇说。
我不太聪明的。小朱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有时候说我匠气重。我也很难过,但又没办法。我演戏没办法靠直觉,只能靠努力。多想,多试,多练。
他平时寡言,只有聊演戏的时候话最多,眼睛亮亮的,好像总也说不完。
再多试试把自己投进去。白宇说,在塑造以前,你要先相信自己是他。你自己都不相信,观众怎么会相信。
小朱点头,把影帝的指点奉为圭臬。
等到白宇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朱就已经成了自己的小跟班了。
不是那种带着讨好的奉承,小朱好像就是单纯地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哪怕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根本不说话。他总是沉默地待在他身边,更准确地说,离他不远的角落,像一个仰慕他的,默不作声的影子。白宇是习惯于这种眼光的,喜欢他的人实在太多,他几乎是生活在这种视线里。
但当最后一场也是唯一一 场对手戏时,他才发觉那视线是怎样炽烈。
替他挡了一枪的聋仔几乎浸在血泊里,却还是重复着让他走,让他快走。那双眼睛太亮了,是将死之人最后一点生命烧出的光,甚至于让他发愣。
他第一次感到,是自己接不住这个后辈的戏。
他在发愣,大佬也在发愣,他执迷不悟了一辈子,众叛亲离时也从不曾后悔,却在这一刻感到一种迷茫。
聋仔死了,或许有更多的聋仔早已经死了,他只不过是最后一个。压死骆驼的从不是一根稻草,而聋仔是最后一根。
这个十恶不赦的人,流了眼泪。
这场戏重拍了数次。起先有人幸灾乐祸,以为是导演对这个新人不耐烦,影帝陪着重拍数条,怕也是不耐烦。然而这时才发现,导演不是不满意,而是意外之喜,甚至从中景改成了特写。
又一条结束,化妆师忙冲上去给小朱嘴角补血浆脸上补灰。小朱尚且在影帝怀里,手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
还要再拍。小朱说,我怕我有点过劲了。
情绪总是一时的,谁也没办法一直维持在同一个饱满的状态。
没关系。白宇说,你看着我,别的不用想。
这场戏拍了几条,影帝哭了几次。甚至在没半点影子的镜头里也在哭。他在每一个看得见看不见的镜头里带着他,引着他,给了他最饱满的反应。
最后一条结束时,两个人都还出不来。一个还在流泪,一个伸着手就要给他擦。白宇眼里含着泪笑着摇头,告诉他:血。
小朱这才反应过来他满手是人造血浆,差点没抹人脸上。影帝接过助理递来的纸擦眼泪,小朱被工作人员搀着扶走,却还是不断地转过脸来看他。
5
这便是他的最后一场戏。小角色杀青,没有鲜花,也没有合影,也就由得在电影里死了一回,多领了一只利事封。
小朱领完利事封,想来想去,还是到了片场另一头。影帝正卸妆,助理和化妆师来来去去,忙得团团转,谁也没闲心思理他。小朱也不晓得怎么开口,傻乎乎地在那儿站了一会。
影帝正闭目养神,睁开眼,在镜子里看见了身后傻愣愣的小朱。
你怎么来了?影帝笑道。
我杀青了,小朱说,来谢谢宇哥。
这有什么谢的,你演得很好,影帝说,我还得谢谢你。
宇哥帮了我很多,是我要谢谢哥。
对,我也得谢谢龙哥。
影帝此话一出,化妆师笑得不行:您俩可别再逗了,我笑得手都抖。
哎,可别笑啊,影帝道,我们龙仔有潜力得很,早晚有一天你们也要管他叫龙哥的。
那就提前叫了,化妆师道,龙哥杀青快乐啊。
周围一圈人也得跟着道了几声杀青快乐,小朱红着脸,挨个回谢谢。
导演助理这时候来喊人,影帝站起来,接过化妆师手里的卸妆棉。
我自己卸吧,别让导演等久了。
化妆师道,内眼线记得卸干净啊,卸不干净要睑板腺堵塞的。
知道了知道了,影帝道,反正过俩钟头还得化。
路过小朱身边的时候,影帝拍拍他肩膀:辛苦了,杀青快乐。
小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能和您拥抱一下吗?
当然可以。
影帝说完,轻轻拥抱了一下小朱。
小朱身上还有股戏服的气味,在仓库里囤久了的淤塞气。人却是干干净净的,他刚卸完妆,素面朝天,脸上有股浅淡的芦荟味,卸妆湿巾的味道。
谢谢你。小朱轻声道,再见。
那声音很轻,也很郑重。影帝想,头回演电影,总是容易有感触。遂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了句杀青快乐。
影帝总是像一阵风,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小演员很幸运,能在走前得到风的一个拥抱。
他望着影帝的背影,在心里道:
你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说再见,现在我替你说了。
聋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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