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3日

[井贤]照影壁下番外合集(0809)

1.

2009年夏天,井然与杨修贤在槐柏树街的一栋老家属楼里同居。

家属楼是典型苏式风格,砖木结构,三角铁皮房顶,外凸阳台。木楼梯走路声响大,脚步声咚咚咚过去,时间久了,听得出来人是谁。杨修贤下班早时,坐在客厅的桌前托着腮听门外脚步声。坐着坐着站起来开冰箱,是井然要回来。这人留学多年,西洋胃肠,一年四季喝冰水。

卧室的床正对着玻璃窗,窗外白杨掩映。窗帘太薄,什么都遮不住,白天要在细碎树荫里做爱。井然怕热,北方的夏天对他来说热得熬不过去。杨修贤笑他是个冰人儿,天一热就要化。汗珠子顺着鬓角淌下来,直淌到下巴,摇摇晃晃半坠不坠。杨修贤伸手去碰,那滴汗就淌到他食指尖。

井然捉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一下,问他在想什么。

杨修贤看了他一会,光笑,不肯说。

井然问他到底是什么。

杨修贤说,不告诉你。

事后井然站在窗边抽烟,杨修贤懒得爬起来,又被洁癖男朋友剥夺在床上抽烟的权利,半趴在床头柜上和他讨价还价:我保证——我靠在床头柜上抽行不行?

井然道,你说呢。

就这一回,杨修贤说,抽完了我就告诉你我那时候笑什么。

这个价码倒还有点诱惑力,井然看了他一会,拿起手边的一次性纸杯——那时候他们刚刚搬进来,家里还少一只烟灰缸——点了点烟灰,摇摇头,说不行。

杨修贤翻白眼。

到底是什么,最后也没有说。他那时候望着井然下巴上的一滴汗,也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前些天替同事做拓片,五代的残碑,最清晰几个字刚好是《金刚经》末后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兴许是井然下巴上那一滴汗,教他联想见叶尖摇摇晃晃的露珠子,于是也联想到金刚经里一句如露亦如电,想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天底下哪里有人做爱时脑子里想佛经。脑子里转得太多,叫另一个人看出他走神。

杨修贤不说,还好他的木头脑袋男朋友也对此不感兴趣。这人天天和枊榫结构打交道,睁眼闭眼残垣断壁,张口闭口枋子、拔榫、檩条弯垂,脑子也开始板板正正,转不过弯。知情识趣是一点也没有的,除了上床,最多的温情时刻是在家里搞卫生工作。白天山里来泥里去,洁癖没有发挥空间,回了家变本加厉,恨不得搞个无菌环境出来。可怜杨修贤忙碌整日下班,回家还要被迫配合,连支烟也不能在床上抽。

唯一的体贴大概是清洁工作不用他动手。井然把他视作这个家的一部分,需要日常清理维护,不添乱就行,其他要求一概没有。比如此刻,只要不在床上抽烟,在哪抽都行。杨修贤一屁股坐床头柜上,叼了烟下巴一扬:
“火。”

意思就是连点烟都要男朋友伺候。井然也不生气,只说打火机不灵,将就将就。

说完俯下身,和他对了对烟。杨修贤抬起眼,把一支香烟的第一口烟气吐在他脸上。井然恼了,连名带姓叫他:“杨修贤!”

“Kissing the fire,”杨修贤笑吟吟,“很浪漫呀,井先生。”

“是不是恩将仇报?”井然说。

“哪恩将仇报了,”杨修贤挑了挑一边眉毛,“第一口我都没尝,先给你闻。”

笑眯眯的,像个狐狸。抓也抓不住,握也握不牢,滑不溜手,叫人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井然冷哼一声,转过脸接着抽自己那一支。那人便又像受了冷待,很落寞似的凑到他身边来。

井然蹙眉毛,被他烦得乡音都要冒头:“侬到底组撒?”

“哎呀,嗲得嘞。”杨修贤恬不知耻道,“再多说两句,我愿意听。”

于是很快得到一句附赠的“十三点”。

杨修贤被他这样骂一句,倒好像很高兴似的,笑得两个指头烟都要夹不住。上海人骂人软不软他不知道,井然骂人确实凶不到哪去,甚至有点可爱。十三点,十三点……哎呀,想到这里,又要笑了。

井然看上去快要被他烦死了,可杨修贤快要笑倒在他身上,也没见他躲。

夏风迎面吹来,两个人赤着上身,框在苏式的木头窗框里,肩并肩抽一支事后烟。

这样的画面好像总在他们的生活里上演,记不清这是第几回。刚回国的时候井然还没有烟瘾。杨修贤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井然穿一件伊顿领的白衬衫,身前有汗水打湿的痕迹,几缕刘海湿漉漉贴在鬓边。人在三伏天里热得像快要化了,仍然很客气地向他问路,眉毛都不蹙,半点不见失态与狼狈。哪个小公子下凡来体验生活似的,再苦再难咬牙忍一忍,吃够了苦,不想吃了,就回去继承家业。

那时候他抽烟,井然是要咳嗽的。也不知道是真咳嗽还是假咳嗽,总之就是介意。杨修贤嫌他毛病多,心里想能不能让这公子哥儿赶紧回去继承家业,在家里你是少爷没人管,出来谁惯着你。

谁能想到这人最后烟瘾比他还重。

更没有想到挨管的最后是自己。没办法,家里最多的事情是井然在干,房租水电擦地板,通风浇花换床单,他干得多,他有话语权,杨修贤没有,只能乖乖挨管。

“你什么时候走?”井然问他。

“早着呢,”杨修贤说,“文物都还没清理完呢,哪轮得着修壁画的。”

他把抽完的半支烟扔进纸杯里:“你呢,又下现场?”

“后天,”井然说,“这次要半个月。”

杨修贤问他:“山里?”

井然点头。

杨修贤叹了口很长的气。

白杨树里有只鸟儿蹿过去,长长的尾羽,叫起来很俏,尾音轻轻地往上扬。在枝头停了一阵,便又扑扇着翅膀往青空里去了。

“就你这O型血一进山,”杨修贤说,“又该给蚊子繁衍事业做贡献去了……这儿什么时候咬的?”

“什么?”井然问。

杨修贤食指尖戳戳他后胳膊。

井然很迷茫,想转过胳膊来看,无论如何看不着。

“那么大个包,你一点感觉没有?”杨修贤转身去开柜子,“不痒?”

“一点点,”井然说,“我还以为是你咬的。”

“真给你咬一个你就知道什么感觉了。”

井然手撑着窗台,看着那人这一刻十分有伤风化地撅着腚给他在柜子里翻清凉油,心情没来由地变得很好。

“你又没少咬。”他说。

“那是你欠。”

杨修贤走到他身前,井然一伸手,他就把手背过去。

“伸手干什么?”

“……痒。”

这人有时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眨眼睛,人又生得浓眉大眼,很无辜似的。杨修贤早看透他这一套,冷笑一声:“说过给你拿了吗?”

井然一撇嘴。

“上回给你那个呢?”杨修贤问他。

“哪个……”

“别装傻,上回出差我装你包里那个。”

“就在包里吧,”井然说,“我不记得了。”

“别装了,早掏过了,你那包比你兜干净。”杨修贤说,“人出差都是丢钱丢手机,到你这是丢清凉油?单位今年发那防暑用品里拢共就俩,你是一个也没打算给我留?”

井然说:“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你这人,就是欠咬,”杨修贤道,“痒死你活该——愣着干吗?”

井然这才乖乖伸手。

杨修贤自入职以来就没见单位夏天发过别的,除了藿香正气水仁丹就是清凉油。他不爱用那个,就比指甲盖大点的小红罐,盖还难拧,十多年过去了也没见换过包装。偏偏井然喜欢。回回出差都带,回回出差都丢。杨修贤前两年攒下来那些全让他给丢没了。

“下回就该给你批一箱,”杨修贤说,“人家清凉油都用好几年,放咱家就是一次性的。”

薄荷脑的气味转着圈飘出来。这气味总是叫人熟悉,一闻就知道是夏天。

“这回再丢,”杨修贤道,“丢一罚十。”

“不会丢的,”井然说,“我记着。”

杨修贤看见他睁一双大眼睛装无辜就来气。

“装什么小绵羊,”杨修贤怒而踹他一脚,“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凑过来和他贴贴脸,还蹭一蹭。这种时候倒是不木了,还知道撒娇耍赖把事混过去。杨修贤捧住这人的脸,把指腹剩下那点化了的清凉油全抹他脸上。

井然还没来得及生气,先被杨修贤的吻堵住。他总是很会亲,舌头像一尾灵活湿润的鱼,很快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去。

“……都是清凉油味。”井然在亲吻间隙里抱怨。

“不罚不长记性。”杨修贤说。

薄荷脑的气味既凉且辣,在三伏天的热度里一点点化开,连同那人的指痕沁进他脸颊里。卧室的木地板实在是有了年纪,人站在上头,动一动就出声。他们在上头亲,地板在下头响。

井然有点想笑,怕杨修贤生气,只有忍着。却见杨修贤吻他的动作停了停。

“……这破地板,”杨修贤说,“比咱们俩都会叫。”

井然终于没忍住,抵着杨修贤额头笑了起来。

他笑,杨修贤也笑。自己笑还说他。

“你还乐,住这破房子还能乐呢。”杨修贤说,“早知道回国就过这日子,你还回来?”

“回。”井然说。

“那你可真太伟大了,为古建筑修复事业贡献两辈子了都。”杨修贤道,“我不行,要能再选一次,未必干这一行。”

井然问他:“那你做什么?”

“画画吧,”杨修贤说,“晚上泡吧泡妞,白天睡觉画画。这是我理想生活,我要不上班,就过这种日子。”

“那我呢?”井然说。

“你?”杨修贤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你要不回国,就留国外当个建筑设计师呗,不是挺好,三年开公司五年修圣天使桥,十年以后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全是你项目。”

井然听得直笑。

“你笑什么,电视剧都是这么编的,”杨修贤说,“人比我离谱多了。”

“别转移话题。”井然说。

杨修贤道:“我哪儿转移话题了?”

“睡觉画画,”井然一字一顿,“泡吧泡妞。”

杨修贤直乐:“想想也不行啊?”

井然:“你说呢?”

“那你也可以是妞嘛,”杨修贤说,“你事业有成,回国度假,晚上去酒吧散散心,哎,我就看上你了,非要泡你。然后咱们俩就又在一起了。”

井然笑一声。

“我说真的,哥,你抓紧努力一把吧,”杨修贤说,“我不想努力了。”

“那我努力努力,”井然说,“争取将来养你。”

杨修贤一搭他手背:“抓紧,争取在我没牙以前。”

井然无奈道:“有那么夸张吗?”

“你觉得呢?”杨修贤说,“就咱们俩那死工资,牙掉光了都未必有那一天。”

井然把脸埋进他肩膀。杨修贤拍拍他毛蓬蓬的后脑勺。这人太长时间没理过发,要是扎起来,能有个麻雀尾巴似的小揪揪。

“行了行了,别难过,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用不着你养我。”

看半天也没看见肩上的脑袋动动,杨修贤都笑了:“真难过了?”

井然闷声道:“没有。”

“我就过个嘴瘾,”杨修贤说,“你真要养我我还不乐意呢,肯定跑。”

“为什么跑?”

“又不是小宠物,要你养着。”杨修贤说,“就你这脾气,现在这样都天天管着我,等你养着我了那还得了。”

“你要是干家务,”井然道,“我可以让你管我。”

“别,别,”杨修贤道,“我对干涉你人身自由没兴趣。”

“我干涉你人身自由了?”

“有点吧……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老急眼呢。”

井然冷哼一声。

“哎呀,我知道的,”杨修贤道,“你对我好嘛。”

“以后家务活你别想我一个人干。”

杨修贤立马投降:“我错了还不行吗……哎你去哪儿啊!”

“洗澡。”

“你等等我啊,一块儿洗呗,”杨修贤跟在他后头喊他,“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这是2009年夏日的普通一天,白杨树里日复一日地蝉鸣聒噪。他们会共同洗完一个澡,在格纹窗帘滤不掉的仲夏阳光里睡一个午觉,然后在暑气消逝时一起搭地铁去大型商超,采购清单上除了生鲜蔬菜,还有科罗纳,保鲜膜,烟灰缸和清凉油。

在一切烦恼到来之前,这是一个安稳的,黏糊糊的,薄荷脑味儿的夏天。

2.

井然和他对象都怕热,但又有点不一样。杨修贤北方出生长大,南方闷热的夏天能憋死这头北方的狼,非得找个凉快点的地方才觉得透得过气。井然呢,毕竟从小在雨热同期的暑热里长大,承受能力还行,只是天生爱出汗,又讨厌那种身上黏糊糊衣服湿哒哒贴着皮肤的感觉,于是同样排斥闷热天气。

年轻的时候穷,同居的出租屋里只有风扇没有空调,一到夏天两个人就泡在浴室做,凉快是凉快了,后果是夏季感冒常伴。

夏季感冒确实不好过,不做又不行。两个人年纪轻,天一热,穿得太少,胳膊腿儿都露在外头,晚上睡在一块儿,撞在一起少不了擦枪走火。最后实在没办法,痛下决心:分房!

房里拢共两间屋子,原本一间拿来做卧室,储物空间太少,就把另一间拿来当储藏室。现在要分房,井然就把这间屋子整理出来,放了张行军床和旧电扇,当是自己的卧室。隔壁杨修贤得以一个人睡双人床,再也不用束手束脚,想咋伸展就咋伸展,爽歪歪。

爽了没两天,爽不起来了。问题很严重,是什么呢,性生活暂停了。说不清什么原因,本来一个星期怎么的也得有五六回吧,这几天一回没有。杨修贤日渐焦躁,天天下班蹲家里啃指甲盖儿。咋回事,他男朋友这二十啷当岁就不行了,他这就守起活寡了?也不能够啊,没分房以前也不觉得啊。

后来思考,原因很多。首先,他俩都得上班,白天没时间搞,主要时间都是晚上睡前。井然这人又毛病多,只能在床上,别的地方免谈(当然他俩这小破房子确实也没啥别的地方能让贤哥发挥),新地图浴室开了没多久,又因为频繁引起夏季感冒取缔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得回床上。

要这么说起来,他俩头回搞到一起去好像也是因为睡一张床。那时候说是旅游,路上遇上大雨临时在酒店住一晚,没双人房只能睡一张床。睡着睡着手就牵一块儿了,牵着牵着衣服就没了,再然后就也不用多说了。杨修贤现在回想都咂舌:好传统哟,好纯情哟,简直大学生情侣必经之路。问题是他俩早远离大学多少年了?他杨修贤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浪过的,怎么遇上这人净开起历史倒车。

都怪老古董!都怪老古板!

远在单位加班的井然打了个好大的喷嚏。同事关切道:怎么你这感冒还没好啊?

井然拿餐巾纸擤擤鼻子:我也不知道……

下班回家已是半夜,洗了个澡就睡下了,睡着睡着被窝里钻进个流体,井然迷迷糊糊给吓一跳,仔细一看,一个刚洗完澡湿漉漉的杨修贤。

吓死我了,井然说,你干嘛啊?

干你。杨修贤说,咱们俩都多久没睡了?

井然艰难回想一会:上礼拜?

杨修贤攥着井然的领子摇:今天礼拜四了!四天!整整四天!

井然被他骚扰得只能闭着眼笑:你别拉,睡衣领子要拉坏了。

杨修贤愤慨:你是不是不行?

井然说嗯,不行。

杨修贤真的愤怒了:是不是男人!说你不行都不身体力行证明一下子,啊?

我想睡觉,宝,井然说,你饶了我。

非常可怕啊朋友们,听听这是什么,中年男人福报来临的前兆,他不是想睡觉,他就是不行。完了,杨修贤完了,摊上这么个对象,年纪轻轻就要守起活寡了。

井然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被杨修贤攥住了裤腰带扒了裤子,睁着大眼睛很迷茫:你又干嘛?

你睡,杨修贤说,我自助。

井然的睡意顽强地抗争了一番,没抗争过去。杨修贤的手活实在太好,不是他能招架得住的。井然咬着后槽牙捏杨修贤后脖颈,在他耳边又气又笑地骂了他一句王八蛋。

杨修贤:你再说一次?

小王八蛋,井然说,我明天还要上班的好伐。

你个乌龟王八蛋,杨修贤说,老子不要上班啊?

井然抬手不轻不重拍了他屁股一记,杨修贤也不生气,还翘起屁股和他发骚:多打两下,打重点。

井然才不敢真用力,杨修贤像个猫,撸背脊撸得爽了就摊下来露肚皮,像你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真大劲儿了转头就吭哧一口。他早摸透了杨修贤脾气,只顺着他尾椎轻轻拍两下,手沿着宽松睡裤滑进去。杨修贤嗓子里哼哼唧唧,催他摸。井然两个指头一探,果然摸见那穴眼又湿又软。

灌好了?

那当然,杨修贤说,就等着你呀,哥哥。

难怪这一晚无论如何都要做了,都说贼不走空,杨修贤也一样,都辛辛苦苦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无论如何也不空着回去。

东西都在卧室……

我带来了,杨修贤说,在我兜里。

我说你那睡衣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快点,杨修贤拿膝盖顶他,屁股都要湿了。

井然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叹口气,褪了裤子带套,叫杨修贤两条腿分得开些,自己慢慢顶进去。

他还不算很硬,杨修贤很配合地抬着屁股一道慢慢往里吃,好容易才吃到了底。

宝贝辛苦了。

杨修贤后头吃饱了,终于满意了,摸摸井然脸蛋,亲他一口:我们速战速决哦。

“慢慢来吧,”井然拿额头顶顶他额头,“小王八蛋。”

这一晚过去,还算满意。毕竟还是年轻有力气,加班到深夜也还是有力气再搞一顿。知道自己不用守活寡,杨修贤心情又美丽了。唯一不美丽的是他快睡着的时候井然拍拍他,把他叫醒,笑眯眯问他再来一回啊?

滚蛋,杨修贤说,我要睡觉。

井然说:那我自助?

被杨修贤踹了一脚。

井然直笑,赶他下床:要睡回你自己房间睡去,这是我房间。

我一步都动不了了,杨修贤说,我就在这睡。

这是单人床,两个人挤在一块睡要热死的。井然说。

在热死以前,杨修贤说,我会先困死。

井然还要张口,杨修贤抢先一步搂住他:求你了然哥,我真的好困好困,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了,就想睡觉,就现在……

话还没说完,已经睡熟了。井然到最后也还是心软,没忍心再折腾他。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一张行军床上睡了一夜。

分房越久,两个人的房间个人风格就越明显,井然的卧室基本是半个仓库,开了门走进去看看,还是井井有条,床上毛毯枕头整整齐齐。杨修贤的卧室,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像遭到过一些抢劫。

讲句实话,从前单身的时候他那公寓也不这样。然而同居以后杨修贤甩手掌柜当惯,样样事情有井然替他收拾,很快成了一个懒蛋,衣服乱抛乱扔,垃圾总不进桶。邋遢大王见了也要和他勾肩搭背。现在井然是搬到隔壁了,懒蛋是再也勤快不起来了。每天在乱摊子里生活。

他自己不收拾,还有脸要干净。房间乱得不想待,就跑到井然房间躲清净。井然一下班,总能在自己床上逮着个生根发芽的杨修贤。赶他他也不走,就赖那儿。

井然蹲床前和他讲道理: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杨修贤?好好的大床不睡,你过来睡行军床做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睡的,杨修贤理直气壮,你能睡我也能睡!

回你自己房间去。

不回,杨修贤说,不回。

别耍无赖。

就耍无赖。

然后就被井然拎回去了。

井然不是不知道隔壁房间乱,从前家里总是他打扫,把杨修贤惯出一身懒骨头,躺在那里啥也不干,就是吃准他迟早受不了会去收拾。这次他这么久装看不见,就是要逼得杨修贤实在受不了,自己动手收拾。

杨修贤也是知道井然这回真的动了气,只有蔫头巴脑去收拾房间,从此以后至少维持一些基本的清洁卫生。然而房间是干净了,还是爱往井然房间跑。

你干嘛老来和我挤着,井然说,热不热啊。

热啊,杨修贤说,我感觉你的房间凉快一点哦。

真的?

真的。

井然说:那我们俩换。

杨修贤立马:不要。

井然哭笑不得:讲不讲道理啊你?

讲的。杨修贤说,我们不要分房睡了,好不好宝贝?你和我回去睡。

井然撑着脑袋看他,问他为什么。

想你,杨修贤说,每天晚上都想。

我就在你隔壁。

那也想,杨修贤说,见不着就想。

井然说,是不是在哄我啊,杨先生?

我哄你干什么,杨修贤说,真的,真的。

井然说,你在等我回去接着给你收拾烂摊子吧。

怎么可能!杨修贤说,冤枉啊,我对你这,一片丹心向阳开好吧!

哪来那么多俏皮话。

不是俏皮话,

杨修贤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搁,

你听听我心的呼唤,我承诺还不行吗!以后我弄乱的都我收拾,要不然下雨打雷我就挨劈。

井然仍然看着他。

求求你了,杨修贤说,然然哥哥可怜可怜我。

别用叠词说话。井然说,肉麻死了。

真的呀,然然哥哥?杨修贤说,我感觉你还蛮喜欢的哦。

别学我说话!

有吗,杨修贤说,你平时不是不承认你有口音吗?

别凑过来,井然说,热。

杨修贤说:热吗,我觉得还好啊……

所以最后分房计划也还是因为杨修贤同志耐不住寂寞妥协了,

至于井然嘛,他的意见不重要,反正他一直拿杨修贤没办法的。毕竟男人会撒娇,对象魂会飘。

杨修贤也是没说错,然然哥哥其实真的很享受某些被嗲的时刻耶。

3.称呼

关于这个称呼吧,井然叫杨修贤一直很板正,刚认识的时候是叫杨修贤,后来处上了就叫修贤,没什么新意。

他俩年轻时候租那小公寓,对门是个老太太,戴个眼镜,慈眉善目的。杨修贤和谁都处得好,上楼下楼遇见老太太总和人打招呼,有回还帮人扛了袋米。老太太特感动,非要送他点水果,杨修贤坚决不要,好说歹说才逃回公寓。井然第二天出门,遇见老太太就和人打招呼说早上好。老太太说早上好,阿贤在不在家?

井然还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那阿贤说的是杨修贤,摇摇头说他上班去了,您找他有事吗?

老太太说,哎呀,那得麻烦你把这个给他。

晚上杨修贤挤完晚高峰末尾的一号线下班, 既热且累,小腿肚子都发抖。一进门就听见井然拖长了声音叫他阿——贤——

他从来没这么叫过杨修贤,叫得起鸡皮疙瘩。

干什么,杨修贤说,怪腔怪调的。

桌上有凉茶,井然说,隔壁奶奶拿给我,点名给阿贤的。

她也太客气了!杨修贤说着,拧开桌上的保温壶一闻,一股子药味。

彼时正是王老吉刚走进千家万户方兴未艾的时候,杨修贤也没犹豫,以为这也该是一个味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就往嘴里灌——然后全吐了。

好家伙,苦得直冲他天灵盖。

你确定老太太没把自己中药给我??

这就是凉茶,井然说,我闻了,凉茶就是这个味道的。

杨修贤说:你怎么不喝?

井然:苦。

你知道苦怎么不提醒我!

奶奶的心意,井然忍着笑说,你多多少少喝一点嘛。

井然,我算是发现了,杨修贤说,你这人看着浓眉大眼的,蔫儿坏。

井然问他,什么叫蔫坏。

害人都不声不响,杨修贤说,你这不叫蔫儿坏叫什么。

然后就提着凉茶满屋子追杀井然,非逼他喝一口。井然抵死不从,没啥用,被杨修贤抓住了杯子抵在嘴边逼着喝。

井然边笑边挣扎:我真的不喝,我怕苦!

哟,你还有怕的东西呢?杨修贤说,你在那儿肚里憋着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怕不怕苦?别挣扎了,喝药吧大郎。

阿贤,阿贤你饶了我,井然挣扎道,杨修贤!

没用。我们阿贤吧,心是挺善的,仇也是挺记的,人还挺狠的,直接自己喝一口渡井然嘴里,自杀式攻击。眼看着井然整张脸皱到一块,这才满意。

仇是报了,阴影也留下了。至此以后连王老吉都不肯多喝,井然怕苦,杨修贤比他还怕苦。凉茶这玩意儿,像老天爷派来收他的。

井然总拿这事笑话杨修贤。无论井然在厨房里煮什么汤,杨修贤来问,他都一概回答:凉茶。

还会笑眯眯地跟一句:阿贤喝吗?

杨修贤翻他一个大白眼。

起初只是在揶揄的时候叫,后来叫得多了,平时也开始叫。叫着叫着,杨修贤在他那就成了阿贤。

4.别不理我

虽说杨修贤性格更外放,但真要论起肢体接触爱好者,还是井然。

准确来说,他对肢体接触何止是喜欢啊,都快到迷恋了。他真是蛮难想象一个洁癖会这么沉迷于此。

杨修贤起先也以为他不喜欢肢体接触来着,毕竟他每回亲他的时候井然看上去都挺嫌弃,牵手的时候总说他手上有汗,从外面回来拥抱他井然也会强调:你先把外套脱了。

后来杨修贤就不搭理他了,爱咋咋的,你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谁也别碰谁。

没清净两天,井然小心翼翼挪到沙发边找他来了:你这两天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杨修贤正窝沙发里看杂志,我挺好的,单位也不忙。

哦……井然说,那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杨修贤想,有那么点吧,不过井然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杨修贤纯粹是被他嫌弃烦了想清净两天,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能算生气。

遂真诚地回答:没有啊。

井然嗯了一声。

他看上去有点委屈,眨巴两下大眼睛,受了欺负又不愿意说的小朋友似的,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还看看杨修贤。

杨修贤:有事吗?

井然默默地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井然就从背后再一次默默抱住他。

干什么?杨修贤说。

井然一声不吭,亲亲他后颈。都不像亲了,像在用嘴唇摩挲。

杨修贤立马道:今天不做,我明天六点钟就要起。

井然嗯了一声,那意思是他知道了。

结果手底下搂得比原来更紧了。

你很奇怪,井然,杨修贤说,今天什么日子?

没什么……井然说。

真不做,杨修贤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啊。

我知道。

杨修贤挣扎着从他的桎梏里转过来,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想,井然说,亲一下就好了。

那你要亲就亲,杨修贤说,我又没拦着你。

说完直接在他嘴上亲一口:行了吗?

井然没说话。

杨修贤说,不是你说的亲一下就好了吗。

井然沉默半天,最后很轻很轻地说:你好几天没有理过我了。

我冤枉死了!杨修贤说,我这几天和你少说哪句话了?天天睡同一张床,你昨天那早饭都是我给买的!

你一直在和我保持距离。

杨修贤哭笑不得:哪有啊!

有,井然说,你很久没离我这么近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别离你太近,热吗?杨修贤说。

你还在生气吗?井然说。

我没生气……杨修贤都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

那就,井然说,再亲一下。

行,行。杨修贤无法,只能再亲一口。井然仍然不像很满意。

到底还要怎么样啊,大少爷,杨修贤说,我都困了。

井然委屈道:你不要敷衍我……

杨修贤彻底怒了:好,不要敷衍你是吧,你今晚上别想睡觉了井然。

所以井然究竟喜欢的是什么呢,估计也不是肢体接触。

他可能就是单纯喜欢那种杨修贤黏着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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