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0日

【朱白】日记一则

一篇祝贺龙电影首映写下的文,花一晚上写的一个午夜巴黎au,准确而言就是夹杂一些迷影情结的意识流穿越,想借用1960到2019,再从2019到2023的视角去看电影艺术和朱白各自的意义以及他们彼此相交互的意义,当然也是之于我而言的意义。

第一次写朱白掉很多眼泪,好感谢生命里有朱白,也好感谢生命里有电影。

2019.01.20

昨天做了个梦,持续一整夜的漫长、难以置信且过于真实,我的意思是它可能不只是个梦。对于现实世界的记忆只余下我在小酒馆喝得有点晕,再然后就是早晨从酒店柔软床褥中醒来,除了我自己再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可我总觉得有人来过这里。

梦中的场景我还有一些印象,我记得我从小酒馆走出来时,街景起了些变化,十分怪异,马路窄了一些,原本老旧的商店招牌全都面目一新但样式复古。迎面遇上一辆老式轿车主动停下,不问缘由便载我到海边,不等我付钱就匆匆离开,我只好把目光移向大海。这片海域没多少人烟,天刚刚黑下来,潮水格外汹涌,衬得周遭异常寂静,不远处有个穿灰色西装的身影正在远眺海面。

那是副东方面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太熟悉,俊朗而挺拔,嘴唇克制地抿起,睫毛很长,眼角弧度是很柔情的一道弯,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可我却在梦里辨不清到底是谁。估计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回过神来看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东方面孔在这里不算多见,他貌似有些惊喜地扬起一点点眉毛。

他使我觉得亲切,我往他的方向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他刚才在等绿光,不过没有等到。啊!我知道绿光,这是个属于影迷的小暗号,于是我问他是因为侯麦而来吗,可他反问我,侯麦是谁。

看来是我误会了,只好同他解释侯麦是法国80年代很著名的导演,他的《绿光》最后一幕就是太阳落到海平面以下时边缘亮起的那短暂的一圈绿光。他的表情还是闪着疑问,80年代?80年代有电影吗?我开始觉得好笑,这人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呀,我说当然有啦,1980年怎么可能没有电影啊。

他的眉好看的皱起来,1980?现在才1960啊。

天啊,1960年。他说他就是一名导演,我说好巧,我是一名演员,但我好像并不属于这里。他没有追问“不属于这里”是什么意思,只问我演什么电影,我说我有一部关于中国古代传说的电影,法海你知道吗?我们把法海的故事进行了一些改编。他的表情饶有兴味,鼓励我继续说。于是我提起另一部拍完但还没上映的电影,是宇航员的父子故事,他微微怔了怔,问我什么是宇航员。我觉得好笑,这人真当自己是60年代的人吗?不过对于1960年而言,此时的人类确实还没有登上太空。我动用自己贫瘠的知识同他解释了一番,他的嘴巴惊讶地张了张,因为睁大眼睛导致额头浮现浅浅的纹路,是我莫名觉得熟悉的有点懵懂的可爱。

那你呢,我问他,你拍什么电影?他说他拍电影没几年,也没什么钱,雇美术学院的模特拍过两部短片一部长片,两部短片分别拍了青年械斗和恋人们逛商场,至于长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短片的内容合并了一下,加入了一些特写和独白。

明白了,我总结道,运动和消费主义,果然是永远拍不腻的话题,年轻而好奇的艺术家们总在这条绝路上前赴后继。

海边的风很大,他好像被逗笑了,伸过手给我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垂眸的时候睫毛密密地把眼睛遮出朦胧的阴影。太怪了,在这个陌生人身边我只觉得安心,就连他的触碰都能把温暖传递过来一样。

他问我的名字,我说可以叫我White,他点点头,说他叫龙,我下意识问他英文名是不是Dragon,他歪起脑袋露出一个很无奈的笑,漂亮的眉眼皱起来,好熟悉的动作和神情,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你好可爱,White。他低低地笑,头轻轻伏在我的肩上,他还梳着很正式的发,有点硬地抵住肩,我竟然完全没排斥这个明显越界的行为,反而觉得这个动作我们好像已经排演过千万遍。

我能叫你小白吗,他说着说着又重复了两遍,小白,小白。

我感觉耳根有点发热。

你都叫了,我还能说啥……

他笑得一脸满足,问我今年夏天在不在巴黎,夏天有戛纳电影节,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首映。

他说他获得了一些内部消息,今年的大热门是费里尼,新片叫《甜蜜的生活》。心突然猛跳了一下,我总算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时空里找到了现实世界的踪迹——是的,《甜蜜的生活》拿过金棕榈,在所有的金棕榈里它都是名声最响亮的影片之一,半个多世纪过去人们仍在热烈地讨论它。他继续说,还有新秀安东尼奥尼,应该会拥有人生第一次金棕榈提名。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说你知道吗,安东尼奥尼拍电影拍到了下个世纪,从此刻起不出十年他就会拍出《红色沙漠》《放大》这些杰作,把金棕榈金狮通通揽入怀中。

他讶异地看着我,好像终于相信了我来自60年后的世界。

我其实也在慢慢相信他或许真的来自60年代,于是我问他有没有见过哪位他敬仰的导演。他摇摇头。

但我跟过《巴黎评论》,他说,不过不够格跟访谈,那时我只是实习生,跟着编辑们校校稿,我记得是五四年,经手过海明威的稿子,但是做了没多久我就跑出来拍电影了,稿件前两年才发表出来……对了,你听过海明威吗?

这次又换回我该讶异了。

夜风越来越凉,我们穿的都不多,只好坐在海滩边,蜷起双腿挤一块儿。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他问我,那么六十年后的我对他,以及他的电影,有没有什么印象。

在他发问的一瞬,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萦绕着一个太残酷的事实——我们谈遍费里尼安东尼奥尼侯麦海明威,还有在他的世界里一年后就会去探索宇宙的加加林,这是多么辉煌而浪漫的,被冷战和新浪潮裹挟的60年代。但2019年的电影宇宙里没有这个叫龙的60年代导演,也没有那部拼贴街头打斗和恋人争吵的长片,他会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隐没进大浪潮的喧哗声中。

我想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六十年后是2069年,听起来就好遥远,到那时,谁还会记得我这么个不过是在2018年夏天走过一次运的小演员。

我的沉默说明了一切。他只是笑笑,搂住我并闭上了眼睛。

其实有点遗憾,我这么对他说,我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再早几年来到这个世界……相比《甜蜜的生活》,我更喜欢费里尼以前的电影,《大路》和《卡比利亚之夜》里的马西纳多么可爱动人,她在苦情戏里演乐观的风尘女和被卖掉的江湖艺人,太坎坷崎岖,可只要她露出含泪的笑或者吹起小曲,你就相信了爱真的会恒久不变。

我叫他名字,我说龙,如果你已经知道你和你拍的电影都不会被历史记录下来,多年后不会有人记得,你还会继续拍电影吗。

他搂我搂得更紧,露出释怀的笑,他说我会的,我也喜欢曾经的费里尼,或许呈现艺术的过程本就是笨拙而充满悲戚的。

我有一些想哭的冲动,凑过去吻住他,他好似毫不意外的回吻我。我感觉到有泪水滴落在脸上,和我的泪混杂在一起。

他松开唇往旁边移,在我的耳边细细地吻,我也靠在他耳边,我说我会记得你的,我已经认识现在的你了。

他说好,我也会记得你,如果有一天你害怕很多年以后人们不再记得你,你就回想过去,有一个60年前的人记得你。

我想起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未来的电影是什么样的,我说未来的电影很好,数十亿的人都在看电影,在家就可以看电影,华语电影也很好,每年夏天都有人带着他们的新电影来到这里。

真好啊,他说,只要电影一直存在,我们的存在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在海边拥抱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已经经过了好多个六十年,好多个世纪和宇宙。

眼前的场景逐渐柔化失焦,清醒时已经是早晨。

以上就是我记录下的这段不知道是不是梦的梦境,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巴黎前一天晚上我和龙哥窝在一起看了《午夜巴黎》,他打趣我说,你可别到了巴黎真穿越时空被谁拐走了喔,我说我才不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要拐也是被你拐走。

看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放宽心情走进昨晚待过的小酒馆预备点个早餐,却在推开门的瞬间愣在原地。

酒馆门正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照片,看起来年代久远,照片中的男人扬起下巴笑得肆意又洒脱,眉眼弯成动人的弧度。

看向他时我也笑了。

2023.05.20

今天就是他的首映,他忙得要命,我又是偷偷跑过来的,做贼一样。凌晨迷迷糊糊听见他起床出门,好像接了个吻……不太记得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睡醒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他两小时前发微信说宝我走了多睡会儿。过了会儿又说,可惜你不能早来两天,不然我们就可以一起看主竞赛了。

至少赶上他的首映了,我全副武装坐在影厅的角落里,远远看他眉眼弯弯,意气风发,看他在人群里,在镜头簇拥下,在大银幕里,在掌声中。

-完稿于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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