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三哥,帮我揍他们!”
初中生冲进来的时候,莫三鼻正在切菜。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道上三哥在职高学的是正儿八经的厨师。虽然学了没多久就被开除了,但是学习成果很不错,豆腐能切成丝儿的水平。
大砍刀正在“咚咚咚”地剁肉,今天一早,家里的初中生去学校拿成绩单,大冷天的,莫三鼻打算给小孩儿炖个山药排骨补一补。他剁得很投入,因此就没有听清初中生深情的呼唤。
“嘭!”
初中生卷着寒风撞了进来,棉袄不翼而飞,毛衣裹着一具瘦弱的小身板儿。
“三哥!”
江阳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涨红着脸大叫。
“帮我揍他们!”
“嘶——”
莫三鼻手里动作没停,“咚咚咚”地骂道:“小逼崽子,没大没小喊谁呢?”
小逼崽子气得跺脚。
江阳初一了。
虽然个子还没蹿起来,但小学的时候凭借一骑绝尘的优异成绩和莫名其妙的黑道背景,六年级的时候,江同学在学校里还是很有些江湖地位的。
但到了初一,男孩们开始长个儿,哪怕他依旧考了个年级第一,也并不妨碍牛高马大的前辈们来抢球场。
年级第一抢不过,简直尊严扫地,气急败坏。
莫三鼻围着围裙,拿着把菜刀看他气急败坏。
“所以你到底想干嘛,要我帮你抢回来?”
“没错!只要三哥出马,他们肯定屁滚尿流!”
三哥:“……”
三哥骂骂咧咧:“你小子怎么那么多逼事儿。”
于是莫三鼻骂骂咧咧地洗了手,骂骂咧咧地解开围裙,骂骂咧咧地把江阳拎进屋里裹成一个球,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你他妈外套也被人抢了?”
“没有!是因为打球太热!”
“啧,你冲老子吼个屁。”
莫三鼻在江阳后脑勺上薅了一把,初中生觉得很没有面子,气得更厉害了。
正巧有几个小弟迎面走来,一看小太子脸色那么臭,立刻上前来表示关切和慰问。
“阳阳怎么了,不高兴?”
“今天不是去学校拿成绩吗?”
“啊……成绩不理想?”
“嗐那有啥!没事儿!你比叔强多了!”
“三哥你也别为这事儿就打孩子啊……哎阳阳,叔给你买糖吃!”
缺爱的混混们只会这一种慰问方式,还是跟阳阳本人学的。
那时候,三哥还不是三哥,小弟还不是小弟,阳阳还是个流哈喇子的小奶娃。小奶娃不懂什么叫尊严的扫地和权威的树立,只知道一群大人成天被自己捡来的小叔叔揍得鼻青脸肿,大冬天的蹲在墙角吸鼻涕。
于是小奶娃悄悄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看他们。
被看的混混们不爽地扭过头,凶神恶煞地瞪他。
他镇定地看回去,表情很严肃:“不要惹小叔,小叔厉害,你们弱弱,被揍揍。”
“……”
然后在混混们准备欺软怕硬地暴起之前,递出自己珍藏的糖果,奶声奶气地说:
“不要哭,给你们吃糖糖。”
直到江阳上六年级,这招都很管用,江家的墙根儿见证了无数张风雨同舟的糖纸。
但初中一年级和小学六年级毕竟实现了质的飞跃,江阳同学觉得自己不能再被一颗水果糖哄好了,于是强硬地冷着脸,脸色依然很臭。
“对啊,臭小子你考得怎么样也没说一声?”
虽然莫三鼻本人是个学渣,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江阳太争气了,江家帮的氛围也好学了起来,主要体现在帮内成员都比较关注小江的学习情况。
小江的脸拉得五米长。
“年级第一!到底还帮不帮我撑场子啊叔!”
“嗯?!什么场子?”
“撑什么子?”
“他奶奶的有人欺负阳阳?!”
混混们瞬间找准了重点,七嘴八舌地炸开了,可见也并不是真的关心小江同学的学习情况。
唉,第一拿了太多,学渣们竟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谁敢欺负咱阳阳!走走走!弟兄们走起给丫点儿颜色瞧瞧!”
“真他妈反了天了,走——”
“——走走走个头啊走!”
结果被三哥挨个儿削过去。
“老子排骨剁了一半就被这臭小子拽出来了,你们赶紧麻溜的滚回去剁完,焯了水放着,老子一会儿回来。赶紧的滚!”
于是混混们只能灰溜溜的夹起尾巴,目送这个从来不需要水果糖安慰的最强者渐渐远去的背影。
好吧。混混们想。
最强者亲自出马,他们放心。
由于整个出马过程非常之聒噪,跟江阳想象中人狠话不多的黑道情节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毫无关系,以至于到球场的时候,初中生整个人都蔫儿了。
江阳想,初中怎么这么远啊。
“就那里。”
他闷闷不乐地停在球场边。
狂奔几个街区,再耽误一会儿,溜达回去的时候,说好等他搬救兵的同学都已经走光了,搭在杆子上的外套也不见踪影。
江阳看了半晌,说:“哦,他们还把我衣服丢地上了。”
莫三鼻:“……”
莫三鼻叼着烟,看了眼旁边臊眉耷眼的鸡仔儿似的初一生,又看了眼球场上稍微不那么鸡仔儿的初二或者初三生。
“哟,还真想抢场子呐?”
高年级投进一个三分球,手腕轻佻地一扬一折,冲这边吹了声口哨。
“就找个小白脸儿啊?”
“……”
江阳都听愣了。
他转头看自己的小叔。
莫三鼻穿了一身牛仔布料,很宽松,把身上那些肌肉疙瘩都盖住了。正巧到了该理发的时候,男人的头发垂下来,有点耷拉,还真把那张脸衬得挺白。
“干嘛?”小叔叼着烟,垂眼看他,目光从眼角往外荡,“第一天知道你叔长得帅?”
“……”
江阳直眉愣眼地看着他。
初中生万万没有想到,几个街区外的中学所在地,竟然有人叫三哥“小白脸”。
可是,二十四岁的莫三鼻,毕竟满脸胶原蛋白,浓眉大眼,高鼻薄唇。而且要不是因为面善,数年前那个初春的夜晚,四岁的小孩怎么会主动递包子呢?
“你他妈傻了?”
浓眉大眼的莫三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揪住初中生的领子,往自己身后一拎。
“回去多吃点肉,补补你这猪脑子。”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
三哥给这群正值叛逆期的中二少年上了一课,让他们好好体会了一下什么叫作人间疾苦。
在江阳的眼里,当时就是一阵烟尘漫天,高年级们冲向莫三鼻,瞬间淹没了那个叼着烟的“小白脸”。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悲天抢地的惨叫声,待烟尘散去,高年级们一个叠一个地摞在一起,趴在那儿鬼哭狼嚎,而小白脸依旧叼着烟,蹲在一个家伙的背上——
——真是像极了初中生最爱看的热血漫画。
江阳都看呆了。按照套路,暴揍路人甲的男主角就该发表一些热血沸腾的演讲了!
只见那男主角漫不经心地抖了抖烟灰,冲球场边的初中生扬扬下巴,说:
“兔崽子,行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阳对他小叔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挂在他叔身上拜师学艺。
“江阳,你不知道自己多重了,啊?”
莫三鼻在厨房忙活,背上经常就挂着一个大型人肉挂件。男人微微弓着背,步伐一点不乱,手上利落地往油锅里扔裹了面粉的鸡肉。
浓烈的香味瞬间爆发,江阳挂在小叔身上流口水,完全抛下了拜师学艺的初衷。
“擦擦你的哈喇子,”莫三鼻在锅里留了几块,煎到熟透,夹在碗里递给某挂件,“小心烫。你作业写完了?”
“斯哈斯哈……没、没偶呢,擦点。”
“都他妈跟你说了小心烫!那还不赶紧去写?你小子上初二之后还开始拖延了啊?以前不都猴儿急地写完就出去浪了?”
“呃……唔……物理稍微有点难,我缓一会儿。”
“哦。”
小叔答应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很快,江阳同学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成为了江家帮学历的最高峰。
因此非常显而易见的,没有人能给予小江同学任何的温馨提示和课外辅导,高中第一学期,小江同学在重点班被倒数第七的成绩打了个措手不及。
“……阳阳啊。”
老江在小江的房间外轻轻敲门。
“出来吃饭吧?小叔做了炸酱面,你不是最爱吃小叔做的面吗?”
“……”
屋里没有动静。
江阳四年级的时候,江家帮第一次扩建了“总部”,四个大老爷们儿不用带着小孩挤一屋了。初三的时候,第二次扩建,江阳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弹指掠过,少年转瞬就长大了。
“唉……”
老江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就看到正蹲在门槛边抽烟的莫三鼻。
“你咋也不去吃饭啊?”
莫三鼻摇摇头,没说话。
家庭也是个神奇的东西,那么多大人,心绪都不由自主地围着家里的孩子转。
老江又叹了口气,也蹲下来抽烟。
吃了半天不见人来的大伯和叔叔找过来,一看这情况,不知道说啥好,愁得一起抽烟。
小弟们从院子外路过,看到江家帮核心成员都在这儿发愁,那不得跟上组织的节奏。
于是,高中生紧闭的窗户底下,很快就蹲了一排沉默抽烟的男人。
班主任来家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震撼人心的画面。
“……”
教书十年从没碰见过这种阵仗的女老师瑟瑟发抖。
“……”
辍学多年依旧对老师心怀敬畏的混混们瑟瑟发抖。
大家在寒风中一起瑟瑟发抖。
直到江阳被浓重的二手烟熏出了房间。
“爸!你在我屋外面儿销烟呢?几个肺啊这么豪横?”
门内走出一个披着羽绒服的少年,尽管因为心情郁结,神色略显暴躁,却也掩不住面容的俊俏。
“……”
暴躁的江阳看到了院门口瑟瑟发抖的班主任。
“……”
绝望的班主任看到了屋门口修长俊俏的学生。
他们一个看到了地狱。
一个看到了光。
那天家访结束,班主任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人生的巅峰时刻。
毕竟有几个老师家访结束之后,是被十几号人点头哈腰地送出屋门的?
“那个,江阳啊,平时无论学习和生活中的任何问题,都可以来跟老师聊,老师非常欢迎你来和我沟通的,好吗?高中和初中的学习内容有一个飞跃,一开始不适应也正常的,慢慢来。你也不用太担心,只是有点偏科,以后分了文理就好了。另外家长……呃,家长们也要多和他交流。”
“那个,江阳爸爸啊……”
敬业的女老师把勇气鼓了又鼓,避开一群人,单独叮嘱老江。
“您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老江:“啊?”
“呃……我的意思就是,高中学习不比小时候,学习环境尤其重要。江阳他……不考虑住校吗?”
“哦!”这句话老江听明白了,他“嗐”了一声,“阳阳他叔担心学校伙食不好嘛,孩子长身体呢,想让他晚上回家吃饭。”
“哎呀,这个您不用担心的,我们学校食堂很好,家长实在想给孩子补身体,可以偶尔送点吃的过来给孩子补一补,都是没关系的,但是最好让孩子待在学校,学习氛围也更好嘛。”
“啊!好的好的,听您的,老师,都听您的,麻烦您了啊,看这大冷天的……”
之后又说了些客套的的话,班主任就离开了,走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莫三鼻离开的方向。
男人一头圆寸,脸色有些阴沉,偏偏身上穿了一件很居家的围裙。
……大概就是心疼孩子吃不好的叔叔了。
行吧,她有些无奈地理了理头发。
家庭百态啊。
在班主任的建议下,再开学的时候,江阳住了校,走之前被叔叔伯伯们塞了一大包糖。
“叔,”江阳坐在摩托后座,闷闷不乐地丧在莫三鼻的背上,“我舍不得家里的饭。”
“吃货,迟早给你吃成猪。”
莫三鼻骂人的声音顺着疾风卷来,很快又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二个学期末,江阳选了文科班,到了高二,他就是班里五十分之七男丁的其中一个了。
少年的身体如风吹草长,很快就蹿上了一米八。莫三鼻再来给他加餐送饭的时候,想薅一把后脑勺,都必须得抬起胳膊,没那么顺手了。
“我说你们那个文科班,那么多娘们儿……这男的不跟进了盘丝洞似的?”
“噗——”
江阳正狼吞虎咽地嗦面,闻言差点没被浓稠的肉酱呛死。
“叔!”
江阳手忙脚乱地擦嘴,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说什么呢!大家都是正经同学,你这样说也太那啥了。”
“啧,踩你尾巴了?”莫三鼻从兜里掏出把纸巾,“擦擦鼻涕。我说啥了,我就这么个感觉,你出来的时候跟你一块儿那几个,眼神都他妈快粘在你身上了。臭小子,你敢跟女同学乱搞,小心大哥打断你的腿。”
“……求求了,”江阳虚弱地抬起手,“我们都是普通同学,人女生读书可拼了。叔,你是没有机会借我爹的名义打断我的腿的,别想了,没机会的。”
“去你的,”借着江阳低头擦嘴的姿势,莫三鼻在江阳后脑勺上雷声大雨点小地薅了一把,“滚回去自习!”
“嘿嘿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揍我。”
“滚蛋!”
莫三鼻佯装要抬手抽他。
江阳笑嘻嘻地跑了。
跑进校门,跑到拐角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笑容慢慢地隐了去。
近来已入秋,但莫三鼻从来不是个怕冷的,最近却总是严严实实地裹个长袖。
江阳想,怕是又跟人打架了。
四年,如白驹过隙,单枪匹马找场子的画面依旧刻在少年人的脑海中,但对热血漫画的喜爱似乎已在圣人绝学的之乎者也中洗刷殆尽。
江阳有些发愁。
自从他初一那会儿被高年级欺负了一次,莫三鼻嘴上没说什么,行动却处处透着火气。
以前,江家帮从来都“圈地自黑”,除非其他街区的混混跑来惹事,三哥是不会主动扩张地盘的。但是现在,阳阳考上了更远的高中,三哥却少不得敲山震虎,跟土著混混们产生了不少摩擦。
得把人都收拾服帖。
哪怕明知道重点高中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校外的地痞流氓产生任何交集。
也不该产生交集。
“……要不算了。”
莫三鼻收回手,转头摁灭了烟,翻身下床。
男人自腰线往下的臀肉部分,皮肤雪白,依稀还能看到不少凌乱的手印。
“什么算了?”
江阳也在床上坐了起来,看着莫三鼻穿衣服。
男人沉默地套上短裤,半晌,叹了口气。
“阳阳,睡男人也就这么回事,你现在也知道了,差不多玩够,就别闹了。”
“……”
江阳看着莫三鼻穿上衣服,没有说话。
半晌,他突然倾身向前,拽住男人的裤带猛地往下一扯,说话时的语气活像个地痞流氓。江阳挑着眉:
“谁说我玩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