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5日

【稷起】 忠心(清水 | 无差)

嬴稷近日频繁召见范雎,侍奉太后却愈加恭谨。原本只是三五日请安一次,如今却日日晨昏定省。白起知道,他要动手了。

四年前范睢入秦,与秦王在别宫会面。他的建言献策本应该是绝密,但白起既是秦国兵马统帅,又是最了解嬴稷的人,多少能猜到谈话的内容。他太清楚嬴稷有怎样的野心,而这份野心又受到哪些掣肘。

平心而论,太后手腕与野心并重,她虽然有时与儿子政见相左,但胜在深谋远虑,并不热衷于和儿子争权。而她的胞弟穰侯魏冉和华阳君芈戎却为人贪婪,豪奢铺排都在其次,更有甚者把持相位、权倾朝野,时有凌驾王权、损公肥私之举。而嬴稷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弟弟,泾阳君嬴芾、高陵君嬴悝,于国无尺寸之功却忝居高位。此四人私财甚至超过了国库,合称四贵,正是秦王嬴稷的多年心病。

让嬴稷割舍不下的,除了骨肉亲情外,更有太后与穰侯、华阳君的赫赫功勋。四十年前,嬴稷同父异母的兄长秦武王在洛阳举鼎为戏,不慎被砸断腿骨,气绝身亡。年轻的秦武王没有来得及生下儿子,秦国大乱。是魏冉和芈戎力保尚在燕国为质的外甥嬴稷回国继位。嬴稷初登王位,宗亲不服,又是三人联手铁血平叛,扶植嬴稷坐稳了王位。更不用说之后魏冉领兵数年、举荐白起,之后为大秦东出函谷关立下赫赫战功;太后也与义渠君通好,助秦国稳定西陲大后方。及至义渠君叛秦称王,她又设计杀死“旧情人”,配合了嬴稷的用兵之举,使义渠彻底成为秦国郡县。

因着这些原因,嬴稷一直容忍着四贵。他如今已经继位四十年,终于认为时机成熟了。

兵力调度完毕,白起进宫,向嬴稷复命。无需吩咐,早有内侍恭谨地为白起铺上软垫,引他入座,随即接过他手中的虎符呈给嬴稷。

“阿起,这是何意?”嬴稷诧异,并没有接虎符。

白起伏地三拜:“回王上,咸阳城部署已毕,主要街道均有士兵巡视,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的府邸皆明松暗紧,一切都在王上的掌握之中。然则臣不忍眼看着穰侯一错再错、辜负王上的苦心,故自请最后去游说一番。若臣子时之前仍然未回宫复命,那么蒙骜将军将会代替臣继续保卫王上安全。现在蒙将军便在宫门等候王上召见,望王上应允。”

嬴稷看着白起的背影,没有回答。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也不敢发出声音,整个大殿针落可闻。

寂静良久,嬴稷沉声问:“武安君可还记得,你的上将是谁?”

君臣相互扶持四十年,他相信白起不会叛变,可他担心白起顾念旧情,届时和魏冉兵戎相见,恐会误事。

“当然是王上。”白起答得毫不迟疑。

他想起多年前,年轻的君王逼着他在两人之间做选择,那时他也是这样,跪在同样的位置,哀求嬴稷饶魏冉一命,说自己愿尽力斡旋。最终,他痛苦地承诺主上和爱人,若无法转圜,会亲手送魏冉上路。如今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刻,他不会再摇摆不定,但仍愿最后一试,避免无可挽回的局面出现。

嬴稷显然也想起了同样的场景,和颜悦色地搀扶白起,对方却没有顺势起身。他看着爱将弯曲的颈项与背脊,知道此人虽然恭顺,但在某些方面却非常倔强。

嬴稷就着搀扶的动作,手指紧扣白起结实的臂膀:“你就非去不可,是不是?”

白起又磕了个头:“王上,高陵君与泾阳君优柔寡断,若任由魏冉负隅顽抗,此二人必定被裹挟着作乱。届时再要处置,势必伤及手足之情,太后也无法自处。臣若能劝说穰侯离都养老,则可消弭一场兵戈于无形。请王上应允。”

“可你并不擅长巧辞游说,魏冉也最讨厌辩士。”

“他并非讨厌辩士,而是担心六国士子入秦,谋夺相位。臣与穰侯情谊深厚,如今太后意图不明,只有臣有可能说服他了。”

“既然要以旧情游说,便不可能多带人马。可万一他不念旧情,你此番孤身前去,岂不是以身犯险?”

“因此臣斗胆,求王上做臣的后盾。”

嬴稷长叹一声,塞给他一块令牌,在他耳边说:“这是秦王令,见令如见寡人。你可便宜行事,一切以保住性命为先。寡人等你到子时。若子时你还未回宫,寡人便踏平相府。现在宣蒙骜进宫。”

“诺!”

魏冉接到白起的拜帖,初时有几分诧异,随后又了然,亲自迎了出去。

“白老弟,哎呀白老弟!久不光临寒舍了,今日一到,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哈哈哈哈!”魏冉热情地拽着白起的胳膊,朗声大笑。

白起多年来无数次在嬴稷与魏冉之间转圜,对这座府邸十分熟悉。只不过近半年来双方愈发剑拔弩张,白起作为掌兵之人,为了避嫌才少往魏府走动。他瞥了一眼魏冉那雕梁画栋尤甚王宫的屋舍,对“寒舍”、“蓬荜”之类的说法不置可否。“魏兄相秦数年,豪奢阔绰,这府邸也是威仪赫赫。只是白起念旧,见到魏兄,印象最深刻的仍是当年并肩作战,共同护持王上的时候。”

他摆出一副忆往昔的姿态,魏冉便也不动声色:“是啊。当初意气峥嵘,只愿开疆拓土,护卫稷儿。那时稷儿多年轻啊,虽顽皮却也懂得孝顺姐姐,最信任的就是你我。可惜呀,后来都变喽……”

白起叹道:“魏兄只记得王上是您的外甥,却总忘记他首先是秦国的雄主。”

魏冉听出他话中的维护之意,便调转了矛头:“范睢那个厕奴,为了富贵不择手段,离间骨肉亲情,挑拨王上疑心于我,老夫必除之而后快!”

白起皱眉:“范睢睚眦必报、人品低劣,我也十分不齿。可他毕竟是王上倚重的人,魏兄开口便要打杀他,又将王上置于何处?”

魏冉勃然作色:“当年若不是我和芈戎扶持,稷儿哪有今天!做舅舅的要杀个客卿,还要看外甥的脸色吗?!”

“魏兄慎言!”白起警告道。

魏冉一顿,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僭越了,便放软了语气:“白老弟也是军旅中人,知道我们过的都是怎样刀口舔血的日子。为两代秦王征战这么多年,我落得一身伤病。当年平定公子壮叛乱时,我左肩受伤,至今依然一到雨天便隐隐作痛。我已经年逾古稀,不过是想要趁自己还有用时积累一些财帛和封地,以免将来子孙流落街头罢了。为何王上竟不能容我?”

白起正色道:“魏兄担任相国这些年,田宅已经足够后世子孙挥霍了。你三度罢相四度拜相,不仅不警惕,反而认为王上离不开你,行事愈发张狂。当年你为了扩大自己在陶邑的封地而越过韩魏攻打齐国,五年来秦国没有寸土增长,而你自己的封地却不断扩张。王上如何还能再容你?”

魏冉默然。他恃功自傲,又是王上的亲舅舅,向来目中无人。这话任谁来说都会被骂回去,但白起偏偏有这个资格。他功勋卓著却不讨要封赏,深受宠信却不染指政事,位高权重却不结党营私,完美得好像上天赐给秦国的战神,任何人都不能望其项背。若不是魏冉早年对白起有提拔之恩,只怕白起也懒得与他交往。

魏冉面露愧色,但还是辩解道:“白老弟大公无私令人钦佩,但你也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的。”

“我并非无所求,只不过我所求不在田宅权势罢了。”真要论起来,他白起所求的才是真正大逆不道、于法理不容。“因此我也并非指责魏兄。只是凡事都有度,如今魏兄私下频繁与高陵君、泾阳君、华阳君密谋,实在很难让王上心安。”

魏冉一惊,试探道:“现如今王上偏信范雎而对我们愈加不满,我们难免心生惶恐,故而时常聚在一起寻找自保之法。”

白起当然知道他们不仅仅只想“自保”,但这次是来劝魏冉离京的,不宜捅破这层窗户纸,免得激得对方下决心顽抗到底。当下便接口道:“魏兄若只想自保,大可以和芈将军自请离都。陶邑富庶,魏兄又经营良久,足以安享晚年。您若肯上书,王上定然将二位礼送出京。”

魏冉干笑了两声,圆滑地说:“可是太后年迈,今年以来身体也时常抱恙。陶邑路途遥远,此去只怕就无缘再见了,老夫担心太后思念亲人,对病情不利啊。”

“魏兄此言差矣。”白起给魏冉续了一杯茶,犀利地指出:“太后自有王上孝顺,王后也日夜不离地侍奉,魏兄实在不必忧虑。相反,魏兄若执意留在咸阳,王上与您之间嫌隙日深,太后左右为难,岂不是要日日悬心?若最终无法两全,岂不是要太后在骨肉亲情中放弃一方?若是为太后考虑,则更该早日离都才是。”

魏冉听出白起的暗示,心中惊骇。宣太后迟迟不肯表态,若无她的支持,他们拥立新君便名不正言不顺。白起一人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届时他再以勤王理由号令地方驻军则更加难有胜算。

魏冉抓着白起的手,推心置腹道:“白老弟,你为了王上如此尽心,难道就不为自己打算吗?我若离都,相位只怕会落到范雎身上。此人嫉贤妒能,难道你情愿和他共处一朝?”

白起不为所动:“范睢虽是小人,却有大才。他提出的远交近攻之策,实为良计。只要王上圣明,不给他徇私的机会,他便威胁不到秦国。况且,王上以前不喜辩士,如今却重用范睢,以后未必没有六国的纵横之士入秦。”

魏冉咬牙:“就算你可以容忍他做丞相,那么军中呢?蒙骜唯你马首是瞻,王龁年轻不堪大任。我和芈戎走后,军中你一人独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你与王上感情深厚,可是天下美人何其多,自古哪有深情不移的君王?这么多年你夹在王上和我之间左右劝和,没少受气吧?自从你被封为武安君至今已逾十载,不曾封侯,也无尺寸之地,你可想过缘由?纵然你高风亮节,王上难道也忘了封赏?白老弟,为兄实在是替你抱不平啊!”魏冉痛心疾首道:“如今王上对亲弟弟和亲舅舅也不容情,你如何敢保证将来自己没有鸟尽弓藏的一天?你连弄权这个污点都没有,王上若要除你,就不是简简单单离都可以解决的了!”

魏冉过于明显的挑拨离间令白起不悦,他想起出发之前嬴稷问他:“武安君,可记得自己的主上是谁?”想起多年前嬴稷戏言:“寡人若是女子,定也想嫁大将军。”想起更早以前嬴稷牵着年幼的嫡长子让他拜白起为师,并悄悄对白起说:“若将来寡人先走一步,你与新王也有师徒情分,他必定能保你寿终正寝。”白起长叹一口气,他在这个位置,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但他爱的王上,至少真心实意地为他晚年打算过。

“魏兄,当年您的举荐之恩,我多年来不敢稍忘。只是您虽肯举荐,也要王上愿意任用我才行。多年来,白起但凡出征,后勤调配从无短缺,阵前用兵从无掣肘,这皆是王上信任之故。我平生抱负唯有王上可以实现,为人臣者当为君分忧,怎可因为尚未发生之事,妄加揣测君上?”

魏冉说不动他,又不愿放弃到手的权势,便想兵行险着。他按着白起的胳膊,凑近了低声说:“不如白老弟什么也不要做,老夫保证事成之后稷儿尊荣依旧,你也依然是一呼百应的上将军。你若信不过老夫,大可以将稷儿接到府中亲自照料。届时凭他什么美人也没用,稷儿眼中只能看到你。甚至,他还得仰仗你的鼻息才能存活,岂不比现在你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加痛快?”

白起直接愣住了。这太荒谬了,魏冉这是……在拉拢自己背叛嬴稷?他怎么敢的? 在白起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未尝没有幻想过嬴稷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场景,但那终究也只是幻想罢了。

有一年嬴稷病重,百姓为他祷告上天,后来病愈,百姓杀牛还愿。两位官员知道后,喜滋滋地将此事上报,称赞我王胜过尧舜。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嬴稷问明白事情原委后说:“百姓不过是因为权势才为我所用,并非因为敬爱我。我若放弃权势与之结交,偶然不体恤他们,他们便会背弃我。因此我不能用仁爱之道治国,只需用法律奖惩百姓。罚祝祷的里正和伍老每人出两副甲胄。”白起当时也觉得是否过于无情,可是下了朝后,嬴稷却紧紧地抱住了他,漂亮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嗓音还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沙哑,郑重其事地说:“他们都是秦王的臣民,以法为教,因势利导即可,只有阿起,你是我的。”

白起清楚地知道嬴稷的多疑和野心。他知道嬴稷不相信感情不相信血缘,只相信法律与权势。他知道王位是嬴稷的铠甲,是嬴稷一统天下的阶梯。他更知道,嬴稷不是愿意苟活的人。自己是嬴稷唯一相信的人,他不愿意辜负这份珍贵的信任。他对嬴稷的那点独占欲也远没有强烈到要做乱臣贼子的程度。

白起回过神,冷冷道:“秦王只能是稷儿,只要有我在,他也一直都会是秦王。高陵君和泾阳君优柔寡断,他们无论谁继位都只能任你摆布。魏兄,我今日来劝你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不忍看你作茧自缚,不料你却如此羞辱我。既然如此,便告辞了。”说完,白起行礼起身,便要往外走。

待白起走出厅堂,魏冉的声音幽幽传来:“白老弟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些时日。”

他话音刚落,门外的刀斧手、弓箭手依次现身,约有百人,雪亮的刀尖、箭尖都对着白起一人。

白起的心沉了下去。他回头看着十步之外的魏冉,讽刺道:“魏兄招待我的阵仗可真够隆重的。”

“好说,白老弟难得登门,我的

府兵仰慕不已,想请你留宿几天,指导指导他们。现在白老弟愿意考虑我刚才的建议了吗?”

白起瞥了眼进门时放在剑架上的佩剑,刚往那边移了一步,一支箭矢便钉入了他脚边的地面。白起知道魏冉现在只是想软禁他,但他若反抗,对方也不惮于杀了他。而魏冉安排的人手是府上的私兵,是家奴训练而成的军队,家人与身契都在魏府,其忠诚度不言而喻。

“白起绝不会背叛我王。”不能挟持对方、没有兵器、身陷重围,即使形势如此不利,白起也夷然不惧。他冷笑道:“魏兄不会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敢孤身上门吧?”

“你休要诓我,我派人查探过,你今日没带人来。”魏冉不屑。

“谁说非得是今日?”白起奇道:“我既然知道你在联络公子芾与公子悝准备谋反,难道不会暗中布防吗?”

魏冉惊疑不定,又派人出去探查。

白起负手道:“不如我们来聊聊,魏兄有几分胜算吧。

魏冉打断他:“若你在,我确实不敢轻举妄动,但没想到你自投罗网。杀了你,我便有九分胜算。”

白起摇头:“不然。很明显我不会自投罗网。蒙骜已经接管了全部布防,只要到约定的时间我没有出现,他立刻就会发兵。他在我身边多年,区区咸阳还不至于守不住。如今太后迟迟不肯表态,但她的立场其实不难猜。天底下有几个母亲,希望自己的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呢?她如今已经是太后,帮助你最多是能多掌权几年罢了。可是你看这四十年来太后对王上的栽培,是想要明主还是傀儡,不是一目了然吗?若无她的帮助,你又以什么名义另立新君?”

“姐姐现在不表态没有关系,等事成之后,她别无选择。”魏冉生硬道。

“可惜,公子芾与公子悝庸碌无为,不知他们的府邸在蒙骜的进攻下能守多久?”白起气定神闲,好像对方才是那个被百余人包围的人。

魏冉的脸色变了。他当然派了人手保护两位公子,但白起用兵神出鬼没,很可能已经被包抄了——尤其是他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迟迟未归,很可能是被白起的人杀了。一旦开战,宫中必定陷入拉锯,若是不能快速控制住两位公子,那形势就十分不利了。

白起见魏冉犹豫,赶紧高举令牌大喝道:“我王有令,魏府凡是弃暗投明者,本人及三代血亲就地脱奴籍,力壮者入我白起军中!”

此话一出,魏冉的府兵马上开始窃窃私语。跟着魏冉虽然衣食无忧,但终究升迁无望。白起军中却是全大秦甚至全天下伤亡最小、晋升最快的队伍。秦国的青壮年没人不想入他军中。

“白起!”魏冉怒吼着从内堂疾步而出,朗声道:“此举不合秦法,他不过是诈你们罢了!杀了他,立赏五十金!”

“我若死了,蒙骜更加毫无顾忌。而王上一定会踏平相府!”白起喝道。

两人拉锯中,魏冉的士兵开始犹疑。白起趁这个机会飞快夺过自己的佩剑,挟持了魏冉。

白起带着魏冉一步步退回厅堂,又逼得门外的府兵关上了门,这才叹道:“如今王上只不过是想请你和芈戎兄离都罢了,去了封地你们一样可以肆意享受,为何非要这样不死不休呢?你并无十足的把握,谋反一旦失败可是要夷族的,魏兄难道就不为子孙想想?纵然你成功了,届时将才六国一定会趁我国内乱而合纵攻秦,魏兄又有何应对之策?”

魏冉冷哼:“我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起放开魏冉,佩剑还鞘,道:“如何箭在弦上?刚才魏兄不是在令府兵演练,好让我指点吗?”

魏冉惊疑不定地看着白起,白起坦然回视。良久,魏冉问:“王上果真只想让我和芈戎离开咸阳?你敢发誓吗?”

白起举起右手发誓:“我白起以性命担保,只要魏冉兄长不谋反,肯主动离开咸阳,我必力保其平安终老。若违此誓,叫我为王上厌弃、不得善终。”

咸阳宫。蒙骜全副披挂守在殿外,只等王上一声令下便出兵。嬴稷端坐宫中,询问着内侍:“什么时辰了?”

内侍躬身答:“回王上,亥时五刻了。”

只有三刻便到了他和白起约定的时间。他又问:“母后如何了?”

“太后已经歇息。禁卫军皆是忠勇之士,王上尽可放心。”

嬴稷点点头。正欲宣蒙骜进来,突然听见那汉子粗犷而惊喜地喊了声“武安君!”接着,殿外的宫人高声通报:“武安君求见!”

“快宣!”嬴稷大喜,不禁走下了座位,去迎接白起。

白起疾步进殿,将一块虎符并一卷奏疏交给内侍,跪下朗声道:“穰侯愿意交还虎符,自请离开咸阳,臣幸不辱命!”

“好,好好好!”嬴稷忙去搀扶白起:“只要他同意离都,华阳君自然也不在话下,寡人那两个弟弟更加不足为虑了。阿起辛苦了,可有受伤?过程可顺利?”

白起顺势起身,笑吟吟地将嬴稷给他的令牌物归原主:“仰赖王上的洪福,一切顺利。臣向穰侯痛陈利害,承诺会保只要去了封地便能平安度日,同时他也明白若一味顽抗并讨不到好处,便同意离都了。”

嬴稷听后顿了一会,马上说:“好。如此寡人便可放心了。阿起此次居首功,蒙卿也重重有赏!”

蒙骜大喜谢恩,与白起交割完毕便出宫了。内侍也十分知趣地退出大殿。白起想到今日险些见不到嬴稷,心中激荡,再忍不住,紧紧地将爱人搂在怀中。

嬴稷知道今天的事必定经历了许多波折甚至凶险,但白起不说,他不愿逼问。事情圆满解决,他心中大石落地,动情地说:“阿起,谢谢你。”

白起摇头,他比嬴稷略高,嘴唇刚好在对方耳鬓处,一摇头,发丝擦过嘴唇带起痒意。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呢喃:“稷儿,稷儿……”

一年后,魏冉在陶邑郁郁而终的消息传来。白起知道后默然不语。太后已经病倒,并且拒不接见王上,只有叶阳王后每日侍疾。这种时候他不能再去质问王上。况且魏冉出行之前,王上曾经探访过那日情形,魏冉在府中设伏之事瞒不住。如此,白起就更没有立场指责王上了。

嬴稷去找人时,一向滴酒不沾的白起,在府上酩酊大醉。他歪坐在屋檐下,旁边扔了一地的酒坛。走近了还听见他嘟嘟囔囔地说:“魏兄,白起食言了。魏兄,白起食言了……”

嬴稷挥退伺候的人,也跟着他坐在屋檐下,拍开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大口。他闷闷地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白起迟钝地歪头看着嬴稷。他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也牢牢记得自己不能怀疑王上。于是只问道:“太后如何了?”

嬴稷叹气:“还是不肯见我。叶阳说她哭昏过去两回。自从两年前倬儿去世,母后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还要强撑着安慰终日郁郁寡欢的叶阳。如今舅舅又……只怕母后要不好。”

提到那个短命的太子,白起十分痛心。他想起那孩子还是个奶团子时跟在自己身后叫老师的模样。那个孩子和太后与王后最亲近,对白起也十分敬仰,对生父却畏惧胜于爱戴;后来奶团子长大了,被他父亲派去魏国为质,不料在魏国去世,至今查不出死因。当时嬴稷也是如今天一般颓丧,满眼都是红血丝,白起陪着他在嬴倬的棺椁边枯坐了整日整夜。

白起默默地看着嬴稷斑白的鬓角。他们互相扶持着走过半生,经历了太多令人痛心的离别。嬴稷如今驱逐了四贵,朝中再无掣肘,日后定大有所为。白起实在不愿意在此时和他生了嫌隙。他不再和嬴稷讨论魏冉,反而宽慰他道:“有王后陪伴,对太后而言也是种慰藉。母子哪有隔夜仇的,太后会明白的。王上年少时最爱吃太后做的枣糕,若想尽心,不如亲手做一份请太后品尝。若太后还不肯消气,还可以赏赐王后一份大礼。太后看在她的面子上,或许愿意回心转意。”

嬴稷点头应了。白起的体贴让他愧疚,他不便多说,吻上了那丰润的唇,吮含着那颗唇边小痣。

第二年,宣太后去世,丧期过后,秦王厚赏叶阳王后,准其归楚。又过了三年,华阳君芈戎被放逐,死在了去封地的路上。这一次白起什么也没说。三年来他无数次说服自己,或许当年魏冉的死就是因为他自己郁结成疾,和嬴稷没有关系。但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白起终于没有办法骗自己。君臣之间终究有了嫌隙。

嬴稷继位的第四十七年,长平之战爆发。秦赵两国僵持三年,白起挂帅,大破赵军。同时,嬴稷在国内招兵筹粮,极力保障后勤,君臣二人仿佛重新回到了最初的亲密无间。然而好景不长,长平之战胜利,嬴稷在如何处置赵国二十万降卒的问题上迟迟不肯表态,逼得前线缺粮的白起做主杀降,第二年又拒绝了白起乘胜灭赵的提议。从此两人的心结再也难以解开。

嬴稷继位第四十九年,秦国将领王龁攻打赵国都城邯郸失利,白起却拒绝挂帅。嬴稷不相信白起的理由,愤怒地质问:“武安君,你的忠心在寡人之前吗?”他真正忌惮的是:白起今日能为了秦国而不遵王令,将来是不是也能为了秦国而另立新君?

可惜嬴稷最终没有将这话问出口,因而也就无从得知,九年前白起就已经回答过的那句“秦王只能是稷儿。”随后,嬴稷认为白起心存恨意,将其赐死。白起含冤而亡,应了他的誓言。

嬴稷继位第五十二年,秦灭亡周室。白发苍苍的秦王站在洛阳,那曾要了他兄长性命、象征着天下至尊王权的九鼎如今就在他脚下。秦王心潮澎湃,豪迈地吩咐侍从:“召武安君来,让他选……”

他的话戛然而止,背脊佝偻下去,仿佛所有的雄心壮志随着这句说不完的话全部流逝。他仿佛透过遥远的时光,看见少年与青年立下大秦东出,一统天下的宏愿。如今却只有自己一人站在曾经周室的王都。纵然享万丈辉煌,却无法填平寂寥。

秦王绝仁爱道,冷心冷情,乃天下雄主。他并未放任自己沉浸在软弱的怀念中,而是一寸一寸重新将背脊挺立得笔直。

没有关系,他想,寡人可以带着我们两个人的野心与抱负一起走下去。万里江山,寡人可以替你看。千秋功业,百代骂名,后人评说起来,你我总在一处,割舍不开。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同衾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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