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子,庆祝我们小月圆一周年
这一夜月上柳梢的时候,杨修贤倚在窗边,开始拆白天拿到手里的一封信。
一条河横贯东西,穿城而过。城里百姓靠河吃河,多傍水而居,洗菜浣衣,都靠这一条河。杨修贤正住在这样一幢临河的老房子里。住这样的老房子,有好有坏。坏处是蚊虫滋生,咬得人不堪其扰,胳膊腿常有肿块若干,有如勋章,是一些残酷争斗的证明。好处是夜风清凉,傍晚后大开窗户,有穿堂风灌进堂屋,桨橹声伴着水声脉脉,摇开在夜色里。杨修贤划了支洋火,点了根烟叼进嘴,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那香烟头燃起来,又慢慢地暗下去。
信封在月光里白萧萧地亮。杨修贤拿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直到烟灰快要落上膝盖,这才相当不讲公序良俗地伸出窗户,拿指头不耐烦点几下。烟灰簌簌落下,在空中转了几圈,沿着河悠悠地去了。
杨修贤把烟夹在指间,腾出食指挠挠额头。刚要撕开信封,又顿了顿,凑到鼻前一嗅——果然是高级香水味。
寄封信还要洒香水,杨修贤嗤笑一声,果然是大少爷做派。
细细拆了信,露出里头厚厚一沓信笺来。也不知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一个人,哪来那许多话写进信里。杨修贤翻出第一张来,一水儿流畅妍丽的钢笔字:船已启航三日,现在舷窗边与你写下这一封信。
哦,原来从上船就开始写了,怪不得。
“……人在船上,反倒不愿意看海,每日只晚饭后在甲板上散步半个小时,其余时间,多在船舱看些杂志小说打发辰光。海洋太大,人身处其中,越发觉出自己的渺小,恰如苏子所说的‘渺沧海之一粟’。天地这样浩大,我的寄托又在哪里呢?”
杨修贤叹口气。把指间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借着月光接着读。
漫长孤寂的航程终于结束。下了船,除了地中海潮热浪漫的海风迎接他,更多的是新生入学的繁杂琐事。大少爷百忙之中挣扎着抽出时间,仍然要给他写信。
“……初到异乡,有太多不便。头一件便是语言不通。在家时觉得与同学比起来,我的口语已算得流利。如今却觉得自己日常交流尚不及当地孩童。即便抛却语言,饮食,作息,桩桩件件,都是压在心上的石头。”
楼下有馄饨挑子过,老远能听见那板子笃,笃,笃地响,引客来吃的。杨修贤托着腮帮子,心想一会要不要放下篮子去叫一碗来。陈东陈阿爷家的馄饨,味道没得挑。三鸡一鸭炖出来的高汤雪白,馅子鲜得人掉下舌头。就是他娇生惯养从不吃路边小摊的大少爷,从前也是要从他碗里舀一只来尝尝味道的……唉,那娇生惯养大的人,平日里吃惯了热汤热菜,哪里又吃得惯那洋人的硬面包冷牛奶呢。
“……如今的寝室不大,与同学三人同住,皆是国人。每晚熄灯后,也常说说话。兴许是地处太远,人反而显得亲近。”
这就好了。杨修贤想,这人的脾气他最知道,心气高,脾气又傲,书读得又多,眼睛里没几个看得上的人。要是人在异国再没有几个朋友同乡,哪里还撑得住,人终归还是社会动物。
“……这几日课堂上讲罗马风格建筑。说来奇怪,在国内时,总对国外的建筑风格向往不已。如今身在其中,切身去观赏,去学习,反倒时常了想起榫卯结构的灵活巧妙。越是背离故园,越是觉得桑梓难离。亲朋旧友,饮食衣着,甚至连家乡的一片草,一瓣花,想起来也要觉得格外鲜妍明媚。”
“算算日子,已有五十七天没有见过你。你过得好吗?”
杨修贤嗤一声,嘴角一撇,又忍不住往上翘。
呆子就是呆子。写这么厚的信,又噜里噜苏,絮絮叨叨地写了好几页纸,终于想起写这句话来啦?
要这人张开嘴说一句想,可真是逼死他了。
我好吗,我好得很,吃得下,睡得香,人一天比一天精神,想都没想过你,要不是你这封信来,我都快忘了有你井然这么个人了。
于是终于很满意似的,赤着脚从床上跳下去,拉开抽屉,取出厚厚一沓写好的信纸,又从画架上取下画,小心翼翼叠起,与信纸放到一处,塞进一只崭新的白信封里。
想来想去,又从信封里取出头一张信纸,补上几行字:
今夜月明。想必我在望着这一轮月亮时,你也在看着。
不必觉得寂寞,月亮便是我们的最大公约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