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朱 x 学生白
建议搭配梁翘柏《南国之舞》食用
01
阿白此前并不晓得阿龙名字,那天烈日底下派传单拦住他时愣了愣神,对方一脸疲态步履匆忙,眉毛皱成纠结的一团,被阿白打断便露出警惕神色。阿白心里升腾起一缕反感,说不清是愧于自己冒犯了对方的匆忙还是不满对方的神情冒犯了自己,只能尽职尽责将南国的传单塞进对方手里随即走开,不去看他是不是同绝大多数人一般将散发油墨臭味的粗糙纸张扔在脚底。南国是个小地方,一间小舞厅,连带着旁边的小公园对面的小阁楼小澡堂,都成了这群游民的驻地,本来是南国舞厅,慢慢扩张成“南国公园”“南国公寓”,后来人们统称它为南国。
阿龙是很扎眼的,白净漂亮还文雅,舞厅常客们说他很会唱歌,刚来南国不久,住在南国公寓三楼最小的那间。南国公寓是美化后的说法,三层高的老砖房被隔成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房间,住二楼的阿贤条件最好,占着三十平的一室一厅一厨,有时在画室待到太晚,便招呼学生阿白一起回去就近休息。阿白对阿贤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近,在拎着夜宵推开阿贤家铁门时坦白了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阿贤故作惊讶实则了然于心,敲敲阿白脑壳嗔道,你这小东西,手不停歇地扯开筷子,交叠着搓掉上面的毛刺。
小阿白谈恋爱了吗,南国来了个漂亮人哦。阿贤摇头晃脑摆出一个揶揄的笑。
三楼那个小隔间本来是阿贤放画的地盘。南国公寓是个巢,鸟天然是没有主人的,也不认识租金,只晓得呼啦啦飞进又飞出,一只收留一只,一只驱赶一只。阿贤没有过问任何就收留了闯入此地的阿龙,在满地画里腾出一张钢丝床的空间,指给他厕所和澡堂的位置,留下钥匙去画室了。
阿白对漂亮人本身没有好奇心,只是想阿贤都觉得漂亮的人不知道得有多漂亮了。阿贤也夸过阿白是小漂亮,可“小漂亮”和“漂亮”之间宛若隔着一道天堑,前者是对小孩子的爱怜,后者是一种肉身的吸引力,是和阿白有所隔膜又隐约可见的漩涡。
阿白不是南国的人南国的鸟,他不知道自己能是什么,在学校是一团包容议论和污糟的泥,在家里是一面沉默的镜子,他透过镜子看自己的面庞,浮起的是奶奶呆滞的眼和父母皱眉时绞起的鼻翼肌肉。他在镜子里认了自己的命,这将是他三十岁的脸。他羡慕阿贤和南国,同时恐惧着南国,甚至怀疑自己是因为南国的吸引力而喜欢上男人,这些羡慕恐惧怀疑聚合成一股张力,日日夜夜招他的魂。
想到此,涌起一股对这个陌生漂亮人的怒气,阿白不服,凭什么他可以轻轻松松成为南国鸟,住进阿贤的房间,以一种不经意却好似故意的姿态落入人们口中,成为继阿贤之后的又一个美丽传闻。即便从未相识,阿白也已经嗅到此人同阿贤相似的气息——不应该称其为自由,他们是对自由也感到轻蔑的人,他们蔑视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南国不会成为他们的家或故乡,阿白也不会成为步入他们生命的人。
过了一些时间阿白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嫉妒,阿贤是他与南国的唯一交集,而这样小的空间也要被一只漂亮的南国鸟占走一部分。
那个夜晚阿白失眠了,窗户对面的舞厅不知疲倦唱缠绵歌,是隔壁间的变装皇后Dada,谁又能比Dada更会唱歌呢。阿白搬出巢穴里的第三人,想要撑起赌气式的另一种轻蔑来对抗楼上的一片死寂。
对面在唱《魂萦旧梦》,花落水流,春去无踪。为什么要叫Dada,阿白想,阿贤讲过达达宣言,摧毁一切艺术形式的一场运动,那就是了,还有,还有,在父亲旧书柜里偷偷翻阅过金瓶梅,肉体交叠的插画使人耳朵也发烧,还有孟浪的达达,达达。
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02
阿白见到阿龙是在南国舞厅,确认取向前阿白只在白天来过这儿,陪阿贤取掉在吧台的拨片。阿贤不弹吉他却老拿个拨片摩挲,并把拨片落在各个稀奇古怪角落,天天折回去捡。按理说应该是很珍视的东西,可珍视的东西怎么可能天天弄丢。
阿白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潮湿闷热空气没给他思考的空间,Dada已经上台了。阿白第一次不再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听Dada唱歌,俗艳黑色蕾丝长裙衬着一米九壮实个子,有种妖冶的美感,昏暗射灯下反出一点柔情的光彩。
Dada唱了南国人都很熟悉的天涯歌女,接着开始一段他的脱口秀,关于最近的艳遇,澡堂里碰上一个英俊男孩儿,干净又礼貌,正爱意泛滥着呢,“结果怎么着,掏出来还没我的大”,招来零星几声哄笑。阿贤捅捅阿白胳膊,走,去后台。
且称那是后台吧,简陋搭起来的一个小黑棚,摆一对桌椅和两部音箱,地板没来得及铺上,还是坑坑洼洼的水泥面。Dada去年被男人骗了好些钱,翻新舞厅的计划一拖再拖。
桌上还散落着Dada的化妆品,阿龙斜倚在桌边调试相机,见来人也没说话,熟稔地扬了扬下巴。阿贤揽过还在东张西望的阿白,对阿龙说,来,给你介绍我们南国的baby仔。
阿龙对上阿白的眼,那双眼闪着一点好奇和惊惶——南国的男孩不是这模样。
阿龙没吭声,低下头继续拨弄他的相机,并没有想起来那天指引他走进南国的传单。南国只是个落脚地,不久后他会走进下一个南国,就像接过传单后虎口染上的油墨,总要搓洗掉的。
见阿龙没接茬,阿贤悻悻撇过头冲阿白讲起阿龙的当面坏话,阿白没听进去,也不太敢看阿龙。阿龙当然是漂亮人,好凌厉的轮廓和眉眼,可是哪里如同人们说的文雅亲和呢。阿白有些自惭形秽,好像阿龙方才的漠然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不知好歹闯入了南国人的地界。
随即脸被狠狠捏了下,臭阿白,连你也不理我,阿贤作受伤状。
是呀是呀,才不要理臭阿贤!阿白可了解阿贤,顺杆爬是呛他的最好办法。
阿贤从不恋战,揉乱怀中小孩毛茸茸的发,对阿龙讲小阿白先交给你哦,看好了可别让他被大灰狼抓走咯。
阿白不知道阿贤要去哪去多久,这种“不知”是确认阿白不是南国人的证据,南国人之间没有秘密。直到后来搞到一起,问阿龙阿贤有没有同他讲过要去哪里,阿龙也说不知道,阿白才觉得平衡了一些。
后台只剩两人面面相觑,准确而言是阿白一人无所适从,阿龙倒腾完相机倒腾积灰八百年的录音机,一点没闲着,自如得仿佛已经在南国生活了十年。
阿白也不愿搭理面前这人,翻出阿贤房间的钥匙一甩一甩地敲木桌边缘,发出不算好听的声响,喀拉喀拉还有点吵,像是通过这把钥匙这些声响来向阿龙炫耀自己与南国的密切关系。敲了一会儿阿白得了乐趣,开始琢磨着节奏敲,跟着外边舞台上Dada的歌声奏了首假正经。
音乐停了,到中场休息时间,Dada声音如他本人一般摆出副骄矜姿态,“好了休息会儿,让我去趟女厕所”,又是一阵奚落他的哄笑。
笑声还没停,Dada掀开后台门帘探进身子,拇指食指掐着束艳红的洋牡丹,妆花得眼圈黑黑,触目惊心的漂亮。今晚肯定要去约会了,阿白想,Dada的每场演出都会遇到追求者邀约,他们都知道用洋牡丹讨人欢心。
“龙仔,等会儿花帮我带回去哈,门没锁。”
“欸。”阿龙惜字如金。
花被轻轻巧巧抛到桌上,Dada顾不上补妆,一摇一摆又上了台。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阿白猛地抓过那把洋牡丹,底部的水随着动作顺着花茎蹭上他的小臂,凉得他一激灵。
Dada的声音闷闷地打进后台,不再讲香艳情史,转而谈起那场骗局。男人要钱要得坦荡荡,Dada给得毫不迟疑,哪里是男人在瞒骗,分明是自己妄图用身外物多少换点真情,“人不就都这回事儿么”,Dada轻飘飘逸出一点嘲笑。
“反正就在隔壁,花我带回去就好了”,阿白用力抹了把手臂上的水渍,越抹潮湿的面积越大,只好捏着花束转身欲走,摆出随性而熟练的姿态向阿龙示威。
“你钥匙没拿。”阿龙终于对阿白说了第一句话,努努嘴示意落桌上的钥匙。他还是没什么明显表情,眼神里含了一点笑,不知道是天生多情眼还是在笑阿白。
阿白再次以近乎粗暴的动作抓起钥匙,这下真的生气了,可能还有点害羞,说不清楚,反正再和这个讨厌鬼待下去,脑子也要糊涂掉了。
阿龙的手在这时从身后攀上他的肩膀,那些曲曲折折水渍都聚集起来,蒸进被手掌罩住的肌肤。阿龙越过了他走到前面,松开厚实温热手掌的触摸也好似过电。
“走啦,baby仔。”
3.
阿白回了趟家,休学大半年来第二次回家,上次是和家里出柜,没人怨他怪他,是比怨还难熬的沉默。这次回去和上次没分别,两代三人仿佛共用一副面孔,浮着一层不抱任何希望的困倦。阿白去厨房打下手,想同妈妈讲讲话,问问奶奶身体,妈妈低声应着阿白的关心,除此之外仍是一言不发。
再次离家时,奶奶给阿白塞了一板AD钙奶,最经典的那款包装,绿白小瓶上有个红色的A。
回到南国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舞厅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今晚Dada不在,托阿龙看舞厅,阿白径直往后台走,猜阿龙会在这里。
是了,阿龙正躺椅子上喝啤酒,见阿白来了,想挺腰坐起来,却因为躺得太舒服,第一下没挺直,干脆继续躺着,屁股带动椅子往旁边挪出个空位,动作有点笨。
阿白没客气,面对着阿龙坐桌上,双脚一摇一晃,从纸箱里捞出啤酒开罐和阿龙碰杯。
他们相处了一个月,说是相处,也没见太多面,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无非是聊和自己不相干的随便什么事情,比如阿贤挂三楼隔间墙上的某幅画,或者Dada唱的某首新歌。
偶尔会斗嘴,阿白有时会露出很明显的敌意,奈何整个人看着细条条一撅就折的样子实在构不成多大攻击力,阿龙随他去。有时阿白也是友善的,在阿贤屋子里吃夜宵时分他一瓶AD钙奶。
没话说的沉默也不尴尬,酒精气泡升腾在湿热夏夜里,衬得两人的声音都很低很沉,莫名生出些耳鬓厮磨般的亲近。南国是欲望的巢,空气里弥散的都是心猿意马,或许前一天那桌子上就有过南国鸟情到浓时闯入后台做爱的痕迹。只有以纵情声色为基准,才能暂且说阿白和阿龙都还不是南国鸟。
就没有一点暧昧浮动吗,也不是。阿龙的吸引力强烈得让阿白害怕,只能用飘荡不定的目光捕捉他额边跳动的青色血管和含着笑意也含着欲望的眼。
“阿贤前天打了个电话来,说你的美术课还要停一阵子,你要是不想回家,一直住他那也可以。”
“我知道,他不说我也会住的。”
“你好自觉。”
“不可以么?”
“鸠占鹊巢。”
“明明是先来后到!”
“你成年了么?”阿龙突然一本正经问道。
“……不告诉你。”阿白把头撇过去一些,试图遮住说不清来由的慌乱表情。
“成年了?”
“不告诉你。”
“没成年?”
“不告诉你。”
“那就是没成年。”阿龙下了论断。
“我不说。”
“你不是还在喝AD钙么。”
阿白听出面前男人声音里的戏谑,恼得恨不得咬他胳膊。阿龙明白哪怕小动物也经不起反复逗的道理,转头找他讨AD钙喝,手搭在他膝盖上,像那天搭在他肩上,一样的厚实,一样的热。
“喝完了……没喝完也不给你。”
阿白有紧张时舔嘴唇的习惯,这会儿不知道是因为被舔过,还是喝过啤酒,还是喝过AD钙奶,嘴唇闪着莹润饱满的红,唇边的小痣在轻微晃动。
阿龙有点渴。
走出南国舞厅已经是凌晨四点,正是旁边南国公园的猎艳好时光,偶有路人也会向阿龙阿白抛来暗示眼神,阿龙不动声色揽过阿白,再微笑示意回绝。
夜里的风还是凉,怀里的单薄身体抖了下,惹得阿龙喉头一紧。
如果我吻他,他会这样发抖吗。
如果我的手指从他脖颈滑到腰间,如果我顶进他身体里,他也会这样发抖吗。
阿龙想起他们前一次斗嘴,大宇带男朋友来南国,一群人围坐起哄,开腌臜玩笑,阿龙脑门一热起了个坏心,放低了声音逗一旁看热闹的阿白。
“进过公园么?或者进过澡堂?”
就算没有真刀真枪经历过,阿白也是知道的,不是指进公园散步或者进澡堂洗澡——南国人称呼公园为“旱点”,澡堂则是“水点”,每个夜晚都有人在此蹲守狩猎,享受相互捕食的快感。南国是在黑暗中咬噬也容纳一切欲望的嘴巴,吞吐着不见天日的艳情。
“没有!”阿白恶狠狠瞪回去,话音未落又噤了声,怕吵到兴致正浓的鸟儿们。
阿白是在害羞的,耳尖连带着脖颈红了一片,两个时空的场景融成同一副模样。
冷风假借夏日的名头灌过来,阿白目不斜视又一点点往阿龙怀里送,他好小,不然怎么看起来这么可爱又可怜。
都怪这样的夜晚荷尔蒙太盛了,都怪那一点点酒精,都怪南国那群浪荡的鸟儿。
4.
阿白跟着阿龙上了三楼,小隔间还是乱糟糟,只是角落多了部摄像机,钢丝床上散落着相机和两本书,一盏小灯泡悠悠荡荡。
阿白凑上前吻他,先是鼻尖生疏地撞了一下,再触上一片软润,一点一点地磨,舌尖青涩又莽撞地试图顶开阿龙的牙关,吻得很困难。面前的人皱着一点眉,手扶在阿白脑后摩挲着头发,按着后颈把人轻轻拉开。
“你干嘛……”
阿白有点委屈,面前已然情动却仍镇定的男人又摆出一副初见时的疲惫神态。
“我以为我们不是……这种关系。”阿龙苦笑一下,声音里透露出局促的干涩。
“什么关系?”
“阿贤让我看住你。”阿龙答非所问。
“哪种看住?问我有没有和男人做过爱的看住吗?”阿白也笑了,气笑的,“这会儿想起来拿阿贤当挡箭牌,你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喜欢……”
阿白又靠过来吻他,唇舌攻势比方才更强硬,也更湿更黏更甜,阿龙哪里招架得住,一股火气往身下涌,往全身涌,手虚搭在对方腰上,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犹豫要不要推开还是在犹豫要不要拉近。
阿白的手也攀上来了,整个身体严丝合缝地抱住阿龙,同时将腰往下塌了一些,把后腰送进阿龙手中,下身贴着下身偷偷地磨,边亲边小声地喘。
“小白……小白、小白,你先听我说一下,好不好。”
“你还有很宽广的天地……”,阿龙耗尽全部定力才松开了阿白的拥抱,反握住阿白的手,“我很快就要离开,也会有很宽广天地。”
阿龙在拒绝阿白,如此明确而不容置喙。
“小白,你和南国的人不一样。”
阿龙感觉到自己额边的血管跳动得厉害。
“整个南国,只有你的名字是你的姓,只有你可以回家,其他人都是从家中叛逃出来的,南国是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
“我也在叛逃的路上,我必须要往南边走,我已经走投无路,而你还有大好人生。”
阿龙牵着阿白坐下,捡起相机给他看照片。
三个月前的阿龙头发更短一些,下巴脸颊冒出点青茬,工地上灰扑扑的样貌也是好看的,和几个工人搂在一起笑出八颗大白牙,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是阿龙拍的第二部纪录片,北边矿场工人生肺病拿不到药钱,同吃同住小半年,纠结成过命兄弟般的情义。攒了几百个小时的素材回家,刚开始剪片子人就闹到家里来,寄威胁信,寄纸钱,血淋淋的字触目惊心。
阿龙也怕,怕家人一无所知还要心惊胆战过日子,收拾行囊往南边走了。南国是一个中转站,剪完片子还要继续往南走,去最南边的民工市场,那里有千万条流水线和千万个流浪的人。
阿龙的第一部纪录片是跟着大学老师一起拍的,过程中结识一个八岁小姑娘,她爸以前在北边矿洞谋生,弥留之际招待了阿龙,后来阿龙帮忙办了葬礼,把身上仅有的三千块钱掏给小姑娘,送她上了南下找妈妈的火车。
老师只拍拍阿龙的肩,说,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
阿龙常常读一个矿工的诗,“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上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他步履匆匆,只是在觅一个清白的活法。
阿白从钢丝床上撑起身子抱住他,头埋进肩膀,手抬到他脑后梳他的发,呼吸打在颈边,一片潮热。
“没关系……”,阿龙拍拍怀里的背轻声安慰道,“小白,没关系的,我们都不想这样,不是我们的错。”
阿龙没办法为阿白停留,也不愿意阿白跟他走,阿白还没念大学,不必同家庭决裂,随他逃走无异于切断所有回头路。
“小白,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和我试试。”
听起来很像某种求而不得的一句话,在阿龙这里反倒成为一种拖延。阿白暂时接受了阿龙的拒绝,同时阿龙也向阿白承诺,在阿白考虑好之前不会不告而别。
阿白的话在嘴边绕了太多圈还是没说出口,“考虑考虑”的承诺也不过是一种迂回的考量,此时此地什么话都不必多说。如果让阿龙明白自己也是这片土地的流民,那么驱动他们走到一起的或许将成为同病相怜而不是爱,阿白不愿意这样。
天已经亮了,阿白起身关灯。
“小白”,阿龙目光沉沉落进他眼睛,“你到底成年没啊。”
门被关上了,阿龙听见门外的阿白嘟囔道:“还成年没……我都快20了。”
5.
日子还是照常过,一起吃饭喝酒听Dada唱歌。漫长夏日里,阿白窝在阿龙的小床上支着笔记本看完了那几百个小时的纪录片素材,阿龙坐一旁用啤酒罐冰他的脸,他回手抢酒喝,被阿龙塞一瓶戳好吸管的AD钙奶,空奶瓶被吸得呼噜响,阿龙低头捏他汗湿的后颈,灼热呼吸打在潮红耳后。
阿贤终于舍得给阿白去一个电话。
随电话来的还有一张照片,阿贤倚着路灯笑得很招摇,背后是有繁体字招牌的夜晚街景,吉他拨片穿了孔,连着一个小银钩挂在他耳朵上,投下小小一片三角形阴影在锁骨,不知道是夜色还是化妆的作用,眼尾也有道细细阴影勾出去,很落拓的风情。
阿贤笑嘻嘻问阿白照片漂不漂亮,阿白骂他发姣,又黏黏糊糊说漂亮死了呀。
阿贤告诉阿白,他此行去见故人,见到了,照片就是故人拍的。故人在南方小岛工作,阿贤去陪伴他。住不惯海港边高山上的大房子,在老城区租一个小隔间,那里也有一个南国,每天傍晚他从南国出发坐两小时巴士去山上,第二天上午被人送回南国,一觉醒来又是傍晚。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阿白听到那边有个好温柔的男声,温柔男声去吻阿贤的声音,阿贤的声音含着甜和冷,交待阿白不要被大灰狼拐走就匆忙挂了电话。阿龙坐在一旁听免提,心虚地摸摸鼻子。
阿龙到底算是失了一次约,收拾行囊时迎面遇上了来还书的大宇,大宇是个憨直的,在南国这段时间边打工边读书,托阿龙帮了不少忙,又和阿白年龄相仿玩得来,见阿龙要走以为是阿白怄气不送他,拦也拦不住地往楼下跑,把门敲得咣咣响。
就算过去很久,阿龙也记得那天阿白推开门的眼神,那样清澈而怀着强烈生命力的人,表露出阿龙曾表露过的轻蔑,是一种对阿龙的自由感到荒唐的不屑,而阿龙也触到阿白曾经受过的自惭形秽。
“你凭什么认定只有你要承受他人的苦痛?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有什么大好人生?”
“阿龙,你走过那么多地方,你知道那么多,可你比我还不懂南国。”
“Dada冬天被骗去北边快冻死时没人救他,阿贤在画室酒精中毒没人救他,大宇曾经差点被砍断双手也没人救他,你知道吗?你能救吗?”
“南国人能活下来凭的只是这吊着的一口气,对于这个南国来说,性和爱是唯一的一口气。”
“离开南国又能怎样?你上一个逗留的地方也是南国,你的下一个目的地还是南国。”
“那么多的广阔天地,哪里不是南国?逃出南国,我就能获救吗?你以为你能获救吗?”
“你又凭什么认为,你把我推出南国,你把我推出你的南国,是在救我呢?”
阿龙从来不知道阿白经历过什么。
结果是阿龙没走成,而阿白回家了。
阿白此行并不是为了离开阿龙,只是判决书送到家里来了。一条断腿,一年休学,邻居家三哥关六个月,换对方关三个月,不知道算不算公平。
学校老师也来了,说风波既然过去,身上的伤已经养好,可以回去上学了。
阿白摇摇头。
怎么可能过得去。他们小杂院里的孩子谁不是被欺侮着长大,放学后的暗巷碰上那群公子哥欺负女生,三哥一秒也没犹豫冲上去给人一拳,把女生救下来要阿白送医院,阿白抱着女生没命地跑,边跑眼泪边往下掉。
人是救下来了,但也垮了,还没出院就用一根绳子做了了断。三哥下手没个轻重,怒气上来把人伤得厉害,出事后就关进去了,探望的机会都没有。事情也闹大了,公子哥来寻仇,堵着阿白打折了一条腿,人丢在街边,被刚从南国出来的阿贤捡回了画室。
拄着拐杖回家时对上一双通红的眼,许多话翻到妈妈嘴边也只说平安就好——什么算平安?康健的时候不伤筋动骨是平安,伤筋动骨了,活着就算平安,只要不是最坏可能,就都算是虚惊一场。奶奶年纪大了精神并不太好,当他还是小孩一样哄,念叨小宇摔跤小宇不疼小宇不哭。
阿白这次选择同家人不告而别。
本以为一年过去,重提旧事总能平静一些,可他怎么还是哭得这么厉害,拖着行李箱不分方向地跑,跑到痊愈的腿也重新痛起来。身上好重,好像那个濒死的女孩还在他怀中,如同一尾在岸边挣扎跳动的鱼。
天越跑越黑,阿白的腿越跑越痛,直到狠狠摔一跤,行李箱也摔坏,旧衣服散落一地,手机不知道被砸到哪里去。
火车汽笛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阿白再没有力气跑了,他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喉咙喘气,怎么喘空气都稀薄,也像一条濒死的鱼。
来电铃声和着汽笛声也响起,那是阿贤揽着阿白跳过的一支舞,阿贤说这音乐叫南国之舞,是南国名字的由来,缠绵奢靡提琴音与小舞厅肮脏陈旧的气质共同奏出些末日前的狂欢意味,后来阿龙也把它用在纪录片的末尾,伴给漫天沙土里矿民的一支独舞。
阿白磕磕绊绊地摸索,循着声翻出埋在衣服堆下的手机,是阿龙的来电。手机之下衣服堆之间还有东西,不属于阿白行李之列的,一排绿白小瓶,和一排红色的A。
电话接通,阿龙听见对面的抽噎和无声的泪流。
6.
“我要走了,明早八点的火车,小白。”
“阿龙,我不会回去上学了。”
“我买了两张票,小白。”
“阿龙,南国我也回不去了。”
“你想拍纪录片吗,小白?”
-完稿于2023年4月9日凌晨
感觉阿白也不会跟阿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