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17日

【贤井 | 生贤】老杨1-5(未完结)

cp是生贤,有少量对老杨前妻井然的提及,没有性转,不是三角,雷者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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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杯茶,一包烟,一个地摊儿摆一天。

正值周末,杨修贤睡了个自然醒,收拾收拾字画用一块素布仔细裹好绑在背上,茶杯里泡上一壶老荫茶,蹬着他的破二八去双河巷出摊儿。

杨修贤去年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江城大学南校区北门,出了后街菜市场右拐,再走两三百米就是这条巷子。

每个地方都有那么几条街巷,它们紧挨居民楼,游离于商业区之外,藏身于坡坎之中,集天时地利人和发展成附近居民的文娱聚集地,每天拉二胡的、听评书的、下象棋的、摆弄花草溜鸟的络绎不绝,组成一个小小的人间缩影,时间在这里减速,三餐四季在这些巷道里翻起白浪,汇入江海。

双河巷就是这样的存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滨江区多少年才养出这样一个碧水环绕的好地方,巷子在阆水上头,地势高通风好,江边密植的杨柳挡着冬日的寒风与夏日的暑气,巷口宽大的梧桐又辟出一片绿荫,实在是个冬暖夏凉的宝地,最重要的是离杨修贤住的地方近,骑自行车十分钟就能到,不用担心高峰期塞车。

巷子是近几年才热闹起来的,八年前江城大学学科重组,把位于北区的几个院系搬到了南校区,院里申请了一块地在原来的家属区旁边又新修了几栋教师集资楼,六年前房子竣工,乌泱泱几百户人家搬进来把原本清冷的双河巷变成了小公园。

杨修贤去年搬回江城大学家属楼,此时距离他离开已经快十年,彼时的双河巷还只是一条香樟道,他从江大下班回家为了不从主街挤一遭从双河巷抄近路,路口有个担着背篓卖菜的阿婆,有时下班早菜还新鲜他就顺手带一把回家。

杨修贤是龙城人,在江城大学念完研究生后与系主任的儿子结婚留校做了个小讲师,那时他一心追求自己的小师妹,从没想过什么背井离乡的问题,他和井然的工龄不够,老丈人就用自己的名额在院里帮着分了套房子。十年前他离婚,前妻带着三岁大的儿子移居澳大利亚,他还在江大教书,因着学科重组院系从南校区迁到了北区,他也就顺势在那边买了套二手房安顿下来。去年政府阳光拆迁,那套二手房给杨修贤在西郊换来一间80平的两居室,还建房要明年才交工,家属区的老房子在二人离婚后就一直空置,他和井然商量之后搬来这边过渡。

此番再回来阿婆早就不在了,院里张教授的老伴儿在巷口支了个棚子卖起冰粉,杨修贤初回来时向她讨过一碗糖水,婶儿眯着眼睛认出他,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题,无非是现在住哪儿,有没有再婚,工作可还顺。

他是没想过还能有人记着他的。张教授是历史系教授,从前是杨修贤的老师,后来成了他的前辈同事,婶儿对这个相貌标志嘴又甜的学生印象深刻,那时他因着追小师妹没少被系主任挂科,院里老师们没人敢帮着他说老丈人的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戏,张教授最宠爱这个学生,便常把他叫到家里来吃饭。

他历史系出身,接井老师的衣钵做中国古代史,又因习得一手好字,也身兼数职带一带本科生的中国书画入门。教书育人大多清贫,没事的时候杨修贤也接一些修书裱画的活赚赚外快,寒暄不过几句婶儿就在旁边给他匀了块阴凉地,杨修贤觉得新鲜,从家里旧窗帘上扯了块素布,周末得空时就来双河巷出出摊儿。

巷子里做买卖的不少,卖的大多是些水果茶点、皮筋发卡,古书字画杨修贤还是头一家。除了修书裱画杨修贤还卖自己的山水画,字画这一行他半路出身算不得精通,只因读书的时候为了讨好老丈人任劳任怨做了好几年的花匠,他的花草还算入得眼,柳绿花红不似工笔,细看之下藏着不少灵气。他画画极慢,半个月也出不了一幅画,故而生意做得随性,东西往地上一铺也不甚经管,卖的是一个随缘,眼下这六七幅攒了快有大半年,连带着以前收藏的一些古书戏折子刚好能凑个场面卖上一卖。

已进六月,暑气渐盛,双河巷的香樟树就显出优势来,十多米高的香樟把毒辣的阳光悉数挡在外头,让夏天轻松不少。树荫底下凉快,但蚊子是逃不掉的,南方的蚊子花露水顶不住,他便买了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这是小时候外婆教他的方法,那时家门口有棵蒲葵树,家里的蒲扇还是外婆自己扎的。前几天刚痛痛快快下过一场暴雨,暑气消下去了,这几日的阳光称得上明媚,双河巷里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周教授家上个月新添了小孙子,婶儿这段时间忙着照顾女儿的月子已经很久不来出摊儿了,旁边换了个卖水果的大姐,姐比杨修贤大五岁,丈夫负责给江大的食堂运送蔬果,她就顺便来巷子摆摆摊儿。

杨修贤很喜欢和这些人交流,在他们身上他总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另一面,更生动的、真实的、淳朴的一面。他这半辈子都在高校跟着笔墨纸打交道,人生百态多是从这些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悟得,大姐健谈,没几天两人就熟络起来。这里离家属区近,下棋唱曲儿的多半也是江大的退休老师,大部分杨修贤能挂个脸熟,少数还能叫得出名来,这些退休教师的文娱生活丰富,从早上开始就有人吊着嗓子练歌,他们还自发组了个乐团,每逢节日还会在巷子里给大家免费表演。

上午正赶上乐团为端午的演出彩排,大姐塞了杨修贤两个枇杷让他帮忙照看着摊子便凑过去看热闹,而杨修贤剥着枇杷心思也不在生意上,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巷口,那里每天下午都会有人下象棋,最近新加入的王教授是象棋高手,每逢单数周的周末他就会来。

棋摊摆在巷口的花坛边,巷口那棵梧桐没人说得清到底有多大岁数,根据老人们的记忆他们做孩子的时候那树就已经在这里了,后来修了巷子也不舍得移动,围着树给修了个大花坛。大树底下最是乘凉的好地方,几个石桌凳自然被眼尖的大爷们征用摆了象棋,石桌还是老式的水泥桌子,二十年前流行的水刷石样式,嵌在里面的白色小石子硌手,手在桌上撑得久了拿起来全是红印儿。杨修贤有次午后犯困,趴在桌上睡过一回,醒来的时候半边脸都是石子印,又疼又麻,过了半下午才消,这事儿被嘲笑了好一阵子,从那以后他就回家午睡,或是倚着背后的香樟树干坐在地上打个盹。

近日连晴高温,好容易气温降下来杨修贤就开始馋家属院门口的那碗面,那家面馆开了有十余年,他亲眼见证了物价从3块一碗涨到6块,老板也从一对老夫妻变成了老两口的儿子儿媳,味道还是没变,每天来吃面的人都排起长龙。杨修贤还在念书时就总惦记着这碗面,后来这味道快成了身体里的记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有这一碗面才解得了乡愁。

吃过午饭杨修贤回去小睡了会儿,等慢悠悠晃过来的时候巷口的象棋摊已经杀了两局,下午一般没什么生意,他向旁边的餐馆借了壶开水,端着泡第二开的老荫茶挪过去看棋。

杨修贤高瘦,中年发福也不过堪堪150斤,近来苦夏又跌回了148,虽说肚子和大腿上比年轻时多了点小肉,总体还是清瘦,在一堆不管是腰背还是四肢都略显丰腴的退休大爷中间显得尤为惹眼,有时刮了胡子看上去不过30出头,谁都不信他已年近40。

仗着人高,杨修贤不用跟着人群挤,搬了个塑料凳子坐在梯坎上面,小口饮着茶水观棋。时间过得快,杯子里的茶刚换过一开就已经到了五点,陆陆续续有人收拾东西归家,棋正下到精彩之处,这边的车已经越过了楚河汉界快要吃掉对方的将,再有几个回合就能分出胜负。

“老杨,有人买画!”

有人唤他,大姐中气足,嗓音飘了有十米稳当当传到杨修贤耳朵里。他咂嘴发出一声叹息,嘴上应了句“诶”身子却还是不愿动,眼睛又盯着棋盘狠狠看了一眼才不情愿迈了步子。

那步伐也是懒的,他端着茶杯徐徐地走,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棋局,鞋踩在地上慢悠悠仿佛能踏出一朵花来。摊位面前早就站了一个背影俊朗的男人,那人穿着休闲衬衣牛仔裤,脚上踏一双棕色皮鞋,手里还拎了半个西瓜。

“来了来了,看上了哪幅?”杨修贤快迈了几步招呼人。

“每幅都要。”

那人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正是罗浮生。

02

杨修贤凡事遇人三分笑,罗浮生既来了,他也乐得承这份情,熟练地接过罗浮生手上的东西放进自行车筐,收了地上的摊子往回走。

自打上次欠了罗浮生一个人情,这学生就常常来找他蹭饭。杨修贤的厨艺微妙,介于发挥稳定与出其不意之间,早年间需照顾妻小,他赶鸭子上架,最后还真烧得了一手熟练的好饭菜,后来独居,无聊时他也喜欢研究些新菜式,只是没了嘴刁的井然品鉴,常常失败,反复几回后大概打击了他的自信心,后来就干脆关了炉灶一日三餐吃食堂,现在是真有些生疏了。

家住六楼,房子是90年代初学校集资建的,老楼没有电梯,他抱着个西瓜爬得颇为吃力,罗浮生在背后默默跟着,拎一堆刚才匆忙收拾的书画杂物,还大包小包提着一堆菜。

杨修贤把西瓜放在门口,不急着开门靠在墙上先喘气,也顾不得身后的白墙会不会沾他一背的墙灰。他弓着背抬起胳膊擦了一把脑门的汗,看向身边同样有些狼狈的罗浮生,他本是骑自行车来的,那辆破二八载一人一鸟刚刚好,抄近路十分钟到家,他还可以顺道去菜市场买个菜。半路突然杀出一个非要接他下班的罗浮生,自行车载不了双人,他只能推着车陪他慢慢走,半道上罗浮生说想吃水煮鱼,两人又折回去买了一条草鱼和杂七杂八一堆配菜。六月的天总是热的,下过雨空气中散不去的是粘腻的潮湿,一公里的回家路走了快一小时,到家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你下次来之前先和我打个招呼,别老这么折腾人。”汗在衣服里散不开,身体闷得像个大蒸笼,实在有些难受,杨修贤忍不住抱怨。

罗浮生被埋怨了也不气,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帮他顺气,杨修贤之前有气胸,喘气的时候最是急不得,哪怕知道是句玩笑他还是顺着,眨巴着眼睛对杨修贤呵呵笑,他头发长,前额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后粘在了额头上,看起来有些蠢,显了几分无辜。

“你就是个催债的!”杨修贤被他笑得没了脾气,转身掏出钥匙打开门,指挥罗浮生把门外的东西拎进屋。

杨修贤这间房子不大,规规矩矩的两室一厅,独立卫浴独立厨房在二十年前算是高规格配置,当初能分到这里着实让不少同事眼红了一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阳台,然而这对于顶楼住户来说算不了什么,水泥的大平顶早就被邻居们改造成了生态园,勤劳的妇人们围着女儿墙种了一圈时令蔬菜,有闲情雅致的还养起了盆栽,中间留出一块空地牵起一根长长的绳子晾衣服,太阳大的时候大家就把棉被拿去楼顶晒一晒,顶楼优势发挥得相当充分。

杨修贤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就一头扎进了厨房,罗浮生把西瓜放进冰箱也跟过去帮忙打下手。多年未回来,此次又只是暂住,杨修贤没花心思去重新装修,只是换了一副新的床单被套就住了进来,房子还保留着十年前的格局。初结婚时他和井然都是不开火的人,每日三餐都靠学校的食堂,厨房只保留了最简单的锅灶,后来有了儿子他才磨练出一点厨艺,厨房里的东西也一件件添起来。狭小的三平米挤两个成年男人实在有些挪不开身,杨修贤让罗浮生剥完蒜便把他赶出了厨房。

客厅也没什么家具,房间面积本就不大,东西多了反而拥挤,加上当年二人也没有太多闲钱精装修,家电一应只买了必需品,装潢现在看来陈乏老旧,杨修贤扯了一副当下时兴的素色暗花新窗帘,房间看起来好像又新潮了那么一点。

十年未使用的旧彩电早已受潮不再发挥功能,只会在一片嘈杂的麻音中飘着雪花,杨修贤平日里不爱看电视也懒得换,那台20寸现在看来笨重如磐石的大彩电成了红木电视柜上的一个装饰。黑色皮沙发看起来还有几分新,只是在常年的暴晒中有些掉絮,带着汗坐上去有点粘屁股,一不注意身上就会沾上黑色的皮屑,弹簧算是彻底崩了,平日里只敢轻坐,稍许用力便陷下一个大窝。罗浮生坐在沙发上尝试了几下,确实不太舒服,一米六的沙发横躺太短腿脚施展不开,房子还得再住起码一年,他琢磨着哪天拉着杨修贤去宜家买个新的,家电可以旧,但人不能遭罪。

这种房子罗浮生只小的时候在奶奶家住过,奶奶家还有个不大的院坝,院子里种了两株栀子花和一棵樱桃树,奶奶把罗浮生带到3岁上幼儿园,院子里那两株栀子花全靠罗浮生的童子尿浇灌,开得格外艳。奶奶去得早,老房子早就被政府征收修了路,院坝也连带罗浮生的童年记忆一起被封存在了坚硬冰凉的水泥地里,此番再看到就连墙上的白瓷砖都感到亲切。

杨修贤忙着和食材作斗争无暇理会他,罗浮生只能在房间里独自闲逛,六楼的风景不算太好,早前这一带还算视野开阔,近年来高楼拔地起把这些低矮砖房如困兽般围在了中央,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齐楼高的香樟树,夏天知了齐鸣,聒躁声破开阵阵热浪传到耳朵里,把夏日无限拉长。

楼虽然是老楼,可并不意味着脱离了现代科技,杨修贤没换电视也记得第一时间给家里装了宽带,他不是系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更何况连老学究们都学会了PPT授课,他不至于搬个家就活得像个山顶洞人。罗浮生连上WI-FI看着杨修贤忙碌的背影对着窗外拍了段视频,最后几秒镜头一转停在了厨房,杨修贤的白T恤刚好在画面里挂了个边角,罗浮生满意地点了完成,设置仅一人可见发了朋友圈:

“绿树浓荫,佳人在怀。

然后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偷瞄杨修贤在厨房的身影。

罗浮生不是第一次来,却实打实是第一次登堂入室,旁人看罗公子都觉得风流倜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个瓜怂,苦恋人两年不敢加微信不说,就连自己有没有在对方那里挂个眼熟都不知道。

两年前他去江城大学接朋友吃饭,正赶上院里开教学研讨会,一众老师穿戴规整拿着厚厚的学术报告去参会,罗浮生到得早在江大校园里溜达,阳春三月绿柳拂面,掀开面前遮眼的柳枝就看到了穿一身黑色丝绒西装步履匆匆的杨修贤。杨修贤有一百度轻微近视,平日里嫌麻烦不爱戴眼镜,只有在正式场合才把他那副金边眼镜拿出来戴一戴,他骨相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嘴唇丰满,眉眼清秀,刀削斧凿般的英俊面孔,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正是平时少见的儒雅斯文。

罗浮生看直了眼,一直到杨修贤拐过了前面的路口又进了楼才恍然回神,那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后来罗浮生打听了个遍才知道那人叫杨修贤,在江大历史系教书。

罗浮生这才后悔起自己的不学无术,母亲去得早,家里又有点小钱,罗浮生一向是反面教材里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家里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少惹事,安安稳稳读完大学混个文凭,可安稳在他这里就是天大的难事,宵禁之后翻墙的,上课旷课的,大学城后巷聚众打群架的每每都有他,四年制的大学读成了五年,毕业的时候都24了。

24的人如何扮成19岁的大学生,这个愁坏了罗浮生。杨修贤这学期给大二上通识课,百来号人的大课,一周两节,杨老师的细腰长腿往三尺讲台上一站,已然自成一道风景线。课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听的,罗浮生托人给他借了张江大的学生卡,以全年无休代课代写作业的高额代价连威逼带利诱换得了一周两小时的珍贵上课时间。

满面春风会情人,罗浮生终于也当了一回好学生,风雨无阻,一次不落。

要感谢书香门第出身的爹妈,虽然罗浮生从小就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少年可脑子还算好使,一堂课心思都飘到了天外知识点还能听个七七八八,应付个作业不成问题。他确实聪明,从前逃课打架的万字检讨伸手就来,从字迹到用词都挑不出错,再态度良好道个歉低眉顺眼往办公室门口一站再大的事也只能翻篇。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打架惹事罗浮生敢,要个微信他是真不敢,这一怂就怂了两年,如果不是那次碰上杨修贤胃疼他将人送去医院他也不知道这课会不会就这样上到大四。就像刚才那条只一人可见的朋友圈,他也不知道杨修贤能不能看见,什么时候才能看见。

杨修贤并不知晓罗浮生这边的小心思,此时他正在同那道工序复杂的水煮鱼打交道,他一回家就手脚麻利地淘了两杯米放进电饭煲里焖着,随即开始处理鱼肉。草鱼菜贩帮着去了内脏切成了块,他只需要把血水洗净简单改刀切成厚薄适中的鱼片,加入盐与料酒腌制去腥。鱼肉的腌制需要20分钟,他算着时间处理好姜蒜辣椒等辅料,同时将洗好的配菜焯水备用。

罗浮生喜辣,家里的干辣椒和豆瓣酱都是自己从上一个夏天存下来的,吃到现在勉强剩了一个瓶底。七月又是做辣酱的季节,他独居惯了,平日吃辣又不多,这一瓶的分量于他刚刚好,他看着碗里的鱼分了分神,思考今年是否有必要多做一点。

水煮鱼重麻辣,杨修贤琢磨着荤素搭配又简单炒了几个清口的小菜,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向7点,忙把制好的热油淋进水煮鱼里招呼罗浮生过来盛饭。

收到召唤的罗浮生把朋友圈的事暂且抛在了脑后,眼下是他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共餐时间,他迈着小快步脚下能生出风来。他使筷子可可爱爱,五个手指捏成一个实心的拳头把筷子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大拇指外翻,像个初拿筷子的小朋友。

鱼肉鲜嫩,这样拿筷子不好使巧劲儿,一块鱼片掉了两三次。杨修贤帮他夹到了碗里,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忍不住笑话他。

“你吃饭怎么跟我儿子似的。”

罗浮生抬了一双眼委委屈屈地盯着他,小声嘟囔:“可我从小就这样啊。”

这下杨修贤笑得更欢了,把肉质最为嫩滑的鱼片统统夹给他,还顺手往他碗里添了一筷子青菜。

罗浮生碗里装不下,嘴里也塞不下,嘴巴包得鼓鼓的像个小仓鼠,还不忘看着杨修贤痴痴地笑。

吃饭完他自告奋勇要去洗碗,又把冰箱里的西瓜拿出来切了一盘。天已经黑了,夜空中难得有星星。

他端着西瓜出去,杨修贤正拿着一把蒲扇端着凳子坐在窗边看天。

他摸过去想叫人吃水果,却听见杨修贤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你想去楼顶看星星么?”

杨修贤没有回头,望着天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大概有十年都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了。”

罗浮生被问得一愣,等回过神的时候杨修贤已经拿着两根塑料凳子拉着他上了楼。

楼顶的视野确实好,罗浮生也很久没见过这么美的夜色了,他高三毕业那年瞒着家里去爬了一次眉山,半夜三点起来登顶,抬头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副夜色,皓月当空,繁星璀璨。

罗浮生又想起了下午那条没敢对人说的朋友圈,月色当前,美人在怀。

“杨老师。”

夜风习习,罗浮生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说出他今夜最大胆的一句话。

“我是真的喜欢你,看在我追你都追了这么久的份上考虑考虑我呗?”

03

“我是真的喜欢你。”

“看在我追你追了这么久的份上考虑考虑我呗。”

“考虑考虑我呗。”

考虑考虑呗……

……

要考虑考虑么?

“老爹!”儿子的声音在视频那头响起,打断了杨修贤快要飘到天外的思绪。

“儿子,问你个事。”杨修贤盘腿坐在床上,把手机拿正露出自己的全脸,“有个漂亮哥哥在追你老爹,你觉得我要考虑一下么?”

“漂亮哥哥姓罗么?”

……

“对,姓罗。”

“你们为什么还没有在一起!这周送我爸回家的男人已经三个了,还有一个成功进屋喝了咖啡,老爹你能不能抓紧一点!”儿子在视频那头操着一口既不随爹也不随妈要努力识别才能继续交流的散装中文咆哮。

“可是嘉嘉,到了老爹这个年纪感情应该慎重。”

儿子小名叫嘉嘉,全名杨嘉树,名字是历史系的老丈人亲自取的,经中文系的丈母娘点头,他和井然的一致同意,当天就去给儿子上了户口。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儿子并不是他和井然亲生的,民风再开化科技再发达他和井然两个男人也生不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来。他和井然大学相识,研究生毕业就结了婚,婚后的第二年领养了杨嘉树。

领养嘉嘉是个意外。

儿子新婚,养了二十多年的烫手山芋终于抛了出去,老丈人神清气爽趁着暑假去邻城度假,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孩子。

去的时候正赶上接连的暴雨,半道上出现了山体滑坡,前面的轿车上一家三口当场毙命,只留下了被妈妈拼着最后一口气护在怀里的孩子。五个月大的孩子无人抚养即将被送去福利机构,老丈人心软主动抱回了家。

杨修贤第一次看见嘉嘉的时候他捏着个小拳头在吃手手,看谁都哭唯独见了井然笑,老丈人老来得子,井然被含在舌尖儿千恩万宠地长大,连洗衣服都不会更别说带孩子,冲奶粉、换尿布的事自然落在了杨修贤头上。许是井然面相亲和,再加上他和这孩子实在有缘,每次嘉嘉只要看见他就不哭不闹,吃饭睡觉都乖乖的。从牙牙学语开始儿子的看书识字就都是井然教的,嘉嘉长大了也和井然亲,离婚的时候杨修贤几乎没犹豫就让井然带走了儿子。

转眼儿子已经十三岁了,轮廓逐渐硬朗出落成了一个帅小伙。井然是个好父亲,把嘉嘉养得很好,他的眉眼都像杨修贤,只圆润的下颌线像极了井然,看上去软乎乎的,像只小熊。

儿子叫他老爹,有时候随井然唤他老杨,去澳大利亚的时候嘉嘉只有三岁,话勉强能说个囫囵却还不识字,到了国外为了儿子能快速适应语言环境家里一律说英文,后来嘉嘉大了井然工作忙却无暇再教他母语,儿子攒了一学期的零花钱偷偷去唐人街报了个汉语班,为此啃了好几个月的白面包,后来井然发现心疼得不行,监督他喝了整整一个月的牛奶。汉语老师是个湖南人,嘉嘉的中文也长期带了一股塑料味儿,只有那句老爹我爱你说得最字正腔圆。

“老杨!”儿子在电话那头急了,说话也不利索,杨修贤倒是不急,脸上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笑。

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耍帅不爱笑,老了倒是时常挂着笑,特别是和儿子视频的时候,他喜欢一言不发地观察他,任儿子在电话里叽叽喳喳。他会时不时把以前的视频截图拿出来对比,好像又高了一点,以前鼻子上没有这颗痣现在长了一颗,头发长了一些比以前的寸头好看……井然和儿子一年只回来一次,他只能依赖现代科技参与嘉嘉的成长。

儿子劝不动他,只得转头求助井然。

“爸——”嘉嘉的声音随井然,也是柔柔的,有时候为了撒娇故意把尾音拉长,从前井然是这样,现在儿子也是这样,一听到这声儿杨修贤就没法,要星星也要去给他摘下来。

儿子和杨修贤视频的时候井然多数坐在旁边听。不出镜,端杯咖啡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时不时在儿子的中文词不达意的时候充当翻译。他不常和杨修贤面对面交流,当年离婚的事他总觉得是自己任性对不住他。

杨修贤听到视频里传来拖鞋踢踏的声音,没几秒井然就出现在了镜头里。

“嘉嘉的中文老师什么时候能换一换?他那股塑料味儿听得我头疼。”杨修贤刚才被儿子吼了一通觉得没面子,此刻见着井然变着法儿的打趣嘉嘉。

“早换了!上个月就给换了,新老师还是学播音的,你儿子倔,不肯改。”井然翻了个白眼,“这脾气也不知道随谁。”

“肯定不随我。”杨修贤看着井然憨憨地笑,井然是个倔脾气,这事全家都知道。老丈人是教历史的,丈母娘教中文,可井然偏偏读了物理,研究生的时候改念建筑,要说倔谁也倔不过井然,认定的事拧着一股劲一定要做,做不到还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后来为人父母了也没改掉那点小性子。

“那也不随我!”井然被杨修贤说得有些心虚,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做掩饰。

“不跟你开玩笑了,”杨修贤收了脸上的笑,换上一副讲正事的表情,“井然,你觉得我应该再找个人过日子么?”

这表情井然再熟悉不过,杨修贤大学时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人,看上去没心没肺靠不住,可遇到正事比谁都正经,当年他第一次带杨修贤回去见家长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幅表情,那时还是系主任的爸爸有意为难他,他躲到阳台一言不发抽了三根烟,再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和爸妈说了什么,最是护短的老两口第二天就松了口。

“师兄,”井然叹了一口气唤他,“我不想你过得这么苦。”

“你也觉得我一个人过这么些年苦么?”

杨修贤是真不苦,刚离婚的时候确实是苦了那么一段日子,但他和井然各自奔着前程去,和平分手,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想不通的。他和井然自20岁相识,到离婚的时候已经走过了十年,什么情啊爱的多化为了责任,青春里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走到这一步缘分尽了,散了,左右已经圆满,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这么多年没有再找全是自在惯了,懒得折腾。

“那你喜欢他么?”井然的声音柔柔地响起。

喜欢么?肯定是喜欢的,不喜欢不会对着他微信里“吃了么”“今天天气挺好”这种没话找话都聊这么久,不会默许他偷偷跑来自己课上旁听,更不会折腾几个小时去给他做水煮鱼。但是他这个年纪的喜欢和罗浮生是不一样的,到了他这个年纪喜欢不止是一场各自尽欢走不下去就散的恋爱,他没这么多精力和感情去折腾了,几个月前他刚过了40岁生日,如果再来一场像当年他和井然那样无疾而终的爱恋他也没有把握自己这次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可是你也知道,他比我小太多。”

“师兄,”井然换了个端正的坐姿,甚至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按理说这个问题我是该避而不谈的,但是既然你问了,我确实是唯一有资格回答的人。”

——师兄,你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凡事做一分,想十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会不会?该不该?好不好?其实这些只要合理合法,都不是什么紧事。

——

想不想?杨修贤琢磨着这句话,

比不上他的小师妹,自己到底还是老了,做事开始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杨修贤讪讪挂了电话,起身去厕所冲澡。

罗浮生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准确来说他的记忆从切完西瓜起就开始断片。

他好不容易进了杨修贤家的门,还吃到了杨修贤亲手给他做的饭,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切西瓜的时候还差点切到手。后来杨修贤邀请他去楼顶看星星,看星星诶,四舍五入是不是就等于约会?

罗浮生更飘了,连路都有些走不稳。

肯定是水煮鱼里料酒放得太多,自己不胜酒力醉了,罗浮生想。一定是醉了,不然自己怎么像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表白。

其实那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虽然他自称自己明里暗里追了杨修贤两年,可追的方法自己都羞于说出口,无非是每周去个蹭课,下课后约人一起去吃个饭。这学期杨修贤的课排在周三上午后两节,下午紧接着就是学院例会,课与会之间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凑合一下吃食堂。打听到杨修贤周末会去双河巷出摊儿后他就时不时去那里找他,因为找的地方不对几次都没有遇到,直到昨天才让他碰了个巧。

杨修贤不傻,肯定知道罗浮生是在追他,可这追得未免太怂,追了几个月连手都没敢牵,两人说话靠得近一点罗浮生还会脸红。

这的确是他说过最大胆的话了,自从他两年前在江大被杨修贤的惊鸿一瞥乱了心电图,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全是他。好不容易有个一起看星星的机会,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杨修贤是怎么回他的呢?

杨修贤没说话,喂了他一口西瓜,抬头看了会儿天说,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罗浮生一整天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难受,杨修贤没联系他,他也不敢去招惹,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把人惹烦了,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可是不说又不甘心,他是真的喜欢,都喜欢两年了为什么不能说,现在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敢说?

罗浮生看着刷了八百遍还是安静如初的消息框,关了手机强行让自己冷静,听天由命。

快过一点,过了三十五之后杨修贤的生活作息规律得跟什么似的,每天雷打不动12点睡觉,如今这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还是睡不着的情况实属少见。他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井然刚才和他讲的话。

他拿起手机刷了一会儿新闻,娱乐圈八卦和家长里短占据大半版面,看了几页社会新闻脑子里的乱麻不仅没理顺反而越来越乱。他又打开微信刷了会朋友圈,突然看到了罗浮生昨天发的视频,视频里是从自家窗户拍出去的香樟树,还有一个只有两秒镜头的自己的背影,配文八个字:

“绿树浓荫,佳人在怀。”

最后四个字被一道横线划去,像极了罗浮生平时和自己说话时怂怂的样子。

看到最后四个字杨修贤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发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发的呢?昨天那句告白他犹豫了多久?现在他在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杨修贤翻了个身坐起来,点开聊天框给罗浮生发了条微信:

「明天一起吃饭么?」

04

说来有些难以启齿,罗浮生最喜欢的食物是冰淇淋。

小时候他和奶奶住桂花湾,桂花湾并没有桂花,有的是满院的葡萄藤和枇杷树。奶奶说原先村口是有一棵百年金桂的,只有后来有一年大旱,桂花树枯死,被村民们砍去当了柴火烧,然而没了桂花树,桂花湾也还是桂花湾,叫了百年的名字不会变,叫着叫着那棵金桂好像也活过来,继续开花,在老人们心里枝繁叶茂。

桂花湾只是江城东郊的一个小村镇,并没有那么多琳琅满目的冰淇淋,有的只是雪糕。桂花湾也只有一个小卖部卖雪糕,卖的不是什么新潮品种,最多的是五毛一根的老冰棍和小布丁。

小卖部在村口,沿着大马路走,拐过两道弯,尽头处的三岔路口就是孩子们的快乐源泉,青瓦红墙的砖砌平房,卷帘门旁挂一块白漆题字的木板招牌,上面用不太工稳的楷体写着四个大字——王朝副食。老板也是桂花湾本地人,人黝黑且精瘦,却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王朝,和名字一样霸气的是他的副食店,米面油盐一应俱全,门口摆一个大大的冰柜卖雪糕。

为了不漏掉冷气,冰柜上面盖一层厚厚的湿毛巾,老板扣扣搜搜,搬一个木板凳坐在旁边,要什么便给你拿,并不允许随便挑选。那冰柜足有半人高,罗浮生要踩着门口的凳子才能勉强够得着,他从来看不清冰柜里都有些什么宝贝,只知道老板心疼他的电费,磨叽久了是要骂人的,桂花湾的小朋友都怕他,只敢拿着钱乖乖买自己叫得出名字的那几样。

单调乏味的老冰棍讨不了孩子们的欢心,他们更钟爱七个小矮人。一包里面七个,味道各不相同,小小一只用竹棍串起来,五颜六色的像彩虹糖。小朋友肠胃娇嫩,冰棍绝不允许多吃,一包小矮人被分作三天,每天两只,多出来的那一只偷瞄一眼大人的脸色,若是没有被没收那就成了大家最期待的“机动名额”。

大人们怜惜小孩子的一点爱好,这些小心思看在眼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并不过分干涉他们的“冰棍自由”。小孩子嘴馋,同龄的小伙伴大都在第一天就迫不及待把三只都吃掉,罗浮生却要留到最后。这使他一度成为邻居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用来教育自家小孩做事要有存留。每逢谁家的小孩贪吃闹了肚子,桂花湾的父母们总爱拿他树榜样,久而久之罗浮生走起路来都耀武扬威。

其实不止是小矮人冰棍,每逢周末父母都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零食,桂花湾买不到的旺旺雪饼和大白兔奶糖,一整箱的娃哈哈AD钙奶,别的小朋友羡慕到不行,罗浮生却总要存起来。

舍不得一口气吃完,所以小心翼翼攒起来留到最后。

罗浮生在奶奶家住到三岁半上幼儿园,这个习惯却被他带回江城保留至今,喜欢的东西都要存起来留到最后——好吃的食物,宝贝的玩具,和喜欢的人。

大学的时候父亲在大学城附近给他买了个单间配套的小公寓,罗浮生现在独居。

聒噪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翻了个身,抬手精准在锁屏状态掐掉了闹钟,起床套了件白T恤,昨夜并没有睡得太熟,现在他依然清醒。

罗浮生其实很讨厌夏天,夏天总是闷的,入夏之后的江城就像一个大火炉,空气被阻塞在炉子里无法流通,堵得人心口发慌。下雨也无济于事,毒辣的太阳总是见缝插针地炙烤着大地,把那一丁点的水汽都化作热浪。

所以睁开眼看到又是一个艳阳天罗浮生一点也不意外,哪怕前几天才下过一场暴雨此刻又迅速恢复了高温,不过才8点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昨天睡前忘了拉窗帘,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他皱起眉头,他伸手挡了一下,看到窗台上透过指缝的一抹绿,这才想起这几天忙着去找杨修贤,还没来得及给绿萝浇水。

他上个月新养了一盆绿萝,之前的那盆仙人球许是因为浇水太多暴毙,从花盆里拎出来的时候已经烂成了空心,朋友给他送来一盆绿萝,说这种植物命贱好养活,不用经管都能长到牵藤,也不怕浇水,横竖死不了。罗浮生养了一个月,死是死不了,却总也不见好,刚送来时绿萝还是青幽幽,养了个把月叶片边缘也开始泛黄,显出病态。

罗浮生叹了口气,他的很多习惯都源于母亲,但除了这张脸,他确实又很多地方都不太像母亲。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生前就爱打理些小植物,家里阳台被她种成了小花园,春天的海棠,夏天的玫瑰,冬天的腊梅,花开得一簇比一簇艳,招得蜜蜂蝴蝶总往他们家里飞,三角梅的藤蔓绕着栏杆盘了一圈又一圈,快要伸到别家去,在墙上垂出一片绿瀑来。

满院的花草她最宝贝玫瑰,新鲜的花瓣总在当季被母亲摘下,做成小巧可爱的酥饼,用油纸包好每天一个放进罗浮生的书包里,给他放课回家时垫垫肚子。母亲并没有陪他多长时间,却给了他足够多的暖,那些松软可口的糕点和十里飘香的鲜花,是他有别于其他小朋友最幸福的证明。

后来母亲不在,这些花草他却总也养不好。母亲离开的第二年,家里那株年年开花的海棠开始落叶,落到最后光秃秃再也没发过新芽,没过多久阳台的三角梅患上枯叶病,就连池子里的两只王八也没能熬过冬眠两眼一闭再没醒过来。

母亲在他初二那年病逝,她喜欢的那些花草罗浮生后来都试着重新养过,这些植物像是通了灵,海棠、玫瑰、栀子花、君子兰,不出两三年全都病死、枯萎不再发芽。他每年都买新的绿植,这些东西却像是铁了心要和他作对,一个也不肯留下来。

好像他捧在心尖上的东西都不愿意留下来。

就像十二岁那年化在他手里的那个冰淇淋。父亲许诺了好久才陪他一起过的儿童节,他坐了云霄飞车与海盗船,母亲给他买了巧克力味的哈根达斯甜筒,他握在手里舍不得吃掉,很快

太阳把冰淇淋球烤化,化成一滩黏腻的糖水糊在手心,母亲用湿巾给他擦掉,把冰淇淋扔进垃圾桶,那个甜筒他只吃了两口,也没有留下来。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坚持养植物,还是很喜欢冰淇淋。不止是冰淇淋,他还钟爱各种各样甜得发腻的食物,母亲是一个不喜甜的人,小时候家里的豆浆从来不放糖,他在母亲过世之后才爱上这个味道,糖分刺激多巴胺的分泌带来快乐,他对这份捷径的快乐近乎上瘾,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从前是糖让他可以逃进盒子里享受短暂的快乐,现在是杨修贤。

浇完花他才敢回到卧室拿手机。

他昨天半夜惊醒,爬起来看到了未读消息,杨修贤似乎约了他今天吃饭,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他也不确定是真实还是梦境。

于是他沉默地起床、刷牙、洗脸、吃饭、浇花,做完这一切才敢打开手机验证这一记忆的真实性。他点开微信,退出,关机,再开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几个字还是完完整整停留在微信对话框里,并没有消失,也不是梦。

「明天一起吃饭么?」

是要迈出这一步了么?他竟然有些手抖。前方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还是另一个无情的审判呢?

他删删改改,对话框打开又退出,手指按错了好几个字母才终于发出一个:

「好。」

他不敢多说,怕多一个表情也会露怯。没过多久那边的消息回复过来,像是等他了很久:

「才起来?我上午回学校有点事,中午11点你到江大门口等我吧。」

过了两分钟又补充一条:

「忘了问,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和你什么都好。他紧绷了一早上的嘴角终于放松,罗浮生放下手机长长呼出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他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05

暮春初夏的时候杨修贤刚过完四十岁生日。

老么?杨修贤觉得自己正处在人生中最好的年纪,四十不惑,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冲动,岁月把他的轮廓打磨得温润。

不老么?去年院里新招的几个老师不过二十八九,风华正茂,大好的青春年华。

杨修贤看着手背上凹进去的几道皱褶,不知从哪一年起骨节的弧度不再饱满,干涩的皮肤下血管经脉隐约可见,曾经也是修长细腻的一双手,随着年龄增长日渐衰老、松弛,时间在他身上刻出年轮,早不再是年轻时的那副模样。

早些年的时候杨修贤还会时常陷入一种自己还年轻的错觉,有几次晃神别人问他年龄,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三十,“十”的尾音还在喉咙里打转,他猛然清醒,回过神来仔细一算,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好多年,哪里又才止三十岁。

他不算年轻,但也远没到糊涂的年纪,记忆却偏了线非要和30较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后来有次闲谈,办公室一位老师说起自己老以为自己才二十五,“每次这种时候我都在想,二十五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这么念念不忘?”年轻的女老师故作神秘,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个圈,“后来想来想去,那年我结了个婚。”

大家哄堂大笑,杨修贤也笑。他成家早,结婚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只不过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一遭,他武艺不精太早败下阵来,如今又成了独身一人。

下堂课的铃声适时响起,打断说笑的人群,杨修贤收拾东西下班。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天上飘下一片银杏,叶子落到脸上,短暂遮挡住视线,杨修贤恍惚想起,三十那年他确实没结婚,三十那年他正好和井然离婚。

心里揣着事,杨修贤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他早早地醒了,站在衣柜前挑挑选选。他的衣服不多,十年的独居生活滚进红尘,把他的头发丝都裹上一层油烟味,与志一起随年减的还有年轻时的那身狐狸皮毛,华而不实的衣物被一件件丢掉,风度逐渐被实用度和质感所取代,到最后连款式也不甚讲究,黑白灰的T恤短裤轮一个夏,只有在重要场合才把几件撑场面的西装拿出来穿一穿。

衣柜里常穿的几件短袖已经被洗到有些发白,他拿出两件还算新的在胸前来回比划,几经权衡又一一放下,最后换了件白色丝质衬衫。与衣柜里惯常挂着的那些T恤、Polo衫不同,米白色素绉缎,蓝灰色水墨勾出几笔大理石花纹,配色明丽张扬,正好衬出他肤色的雪白。

他不常有这样的款式。衣服是去年儿子回国的时候拉着他买的,因为款式不太低调,拢共就穿了三回,又因为舍不得扔,去年搬家的时候被他从柜子里翻出来,熨烫平整重新挂回衣柜里。他宽肩窄腰,天生的衣架子,穿戴规整向镜子里望去,除了眼角新添的几根皱纹,恍惚这十年的光阴并不曾过去。

但这到底还是让他介怀起来——无论如何掩饰他和罗浮生之间还是有真实横亘其间的十四年。

什么时候认识罗浮生的呢?大概是去年,又或许更早些。

起初他对这个学生并没有太多印象。

十年前他研究生毕业,熟门熟路在江大做了个讲师,虽学艺不精,却有一副文人傲骨,上课不点名,没有随堂检测,期中期末各一次考核,不合格者重修。

历史系新聘的杨老师相貌堂堂,授课幽默风趣,又为人亲和好相处,消息不胫而走,来蹭课的不在少数。到最后本系的正牌学生来不了多少,堂下坐着的全是慕名而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流。

出席率应付得过去,站在这三尺讲台上教谁又不是教呢?虽有些本末倒置,杨修贤倒也不曾在意。

堂上的学生水平参差不齐,他备课就也随意,讲到两晋南北朝学生们感兴趣,他便发散得多些。一部魏晋史也是名士们的风流史,他讲魏晋风度、建安风骨,讲“康善锻,秀为之佐,欣然相对,傍若无人”这段讲得动情,再说到向秀经其旧庐,感音而叹,故作赋*时,往台下望去,前排一位少年听得专注,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无声落下一滴泪来。

杨修贤很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教书育人十余年,虽谈不上桃李天下,却也不至于门庭冷清,早习惯了台下形形色色的面孔,可偏偏就是罗浮生的这滴泪落到了他的心坎里。

杨修贤长长叹了口气,会议室的钟刚转过10,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年轻时养成了习惯,杨修贤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点支烟。近来年纪大了越发知晓身体不如从前,他下定决心戒了烟,心烦意乱的时候两根手指就在桌面无意识地点。

心不在焉已经明显写在了脸上,同事也忍不住相劝:“杨老师,要是有事的话你就先走吧,剩下的也不着急。”

杨修贤看了眼手机,并没有新的消息,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也并不想给自己留空档继续纠结。

他抬头冲同事抱歉笑笑:“没事,我们继续,我正好也在等人。”

冗长的会议结束的时候已临近中午,手机里躺着四五条未读消息,罗浮生正在楼下等他。

他匆忙下楼。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那人却并不在意,挑了个阳光直晒但最显眼的地方,背对着教学楼发呆。

“罗浮生。”杨修贤叫他。

罗浮生闻声转过头,扬起手和他打招呼。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汗水浸湿了腰侧的一块布料,看起来有些糟糕。大概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他的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染湿,贴了一小撮在脸上,看上去软乎乎的。

杨修贤快步走向他:“热不热?怎么不找个树荫躲一躲?”

罗浮生却咧嘴笑了:“我怕你出来的时候找不到我,这里显眼一点。”

晒得太久,罗浮生说话都翻涌着暑气,开口不似往常这么清脆。

“找不到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不要!”罗浮生有些急,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不想太迟见到你。”

说完他抬起头,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杨修贤。

或许是天气真的太热,杨修贤觉得不止脸颊,罗浮生的眼眶也红红的,好像自己再拒绝一句面前的少年就要窘迫得落出泪来。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在他课堂上流泪的少年,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柔软。

看着眼前人,杨修贤终于也和自己的别扭和解。

他凑上前去,环顾四周趁着无人,侧头在那人汗津津的额头亲了一口。

罗浮生还愣在原地,杨修贤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背:

“走吧,回家。”

*赋为《思旧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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