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2日

【生起】金丝雀(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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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的春节,过得很不同于往常。

深冬时分,重庆的天空不时绽开焰火,然而,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江苏,战火依旧如阴云笼罩。日军以南北对进之势,攻向华东战略要地徐州,淮河南北再无后庭烟柳,只余漫天硝烟。

战事吃紧,罗参携军将顺长江而下,奔赴前线。

山城的礼炮花火中,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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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当家的,可算把您给盼出来了!”

罗宅里,已经装点上了红纸窗花,色调喜庆,偌大的房子里却显得有些清清冷冷。老管家听到楼梯有了动静,忙赶了过来。

“您这一整天在书房里忙着,总还得出来休息一会儿吧?我叫厨娘把菜热上?今儿晚上可是除夕夜,一家子人还是吃顿团圆饭吧!”

“林叔。”

罗非走下台阶,一脸倦色。听了管家的话,他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人都不齐,可怎么团圆呢?”

“哎!您这话说的,老爷他们现在还守着前线,不就是为了后方的咱们吗?这仗是在打,可日子也总得过啊!”

闻言,罗非一愣。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失笑道:“罗浮生是被您带大的吧?”

林叔有些没听明白:“啊?”

“没事,就是听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冲老人笑了笑,“林叔,那我们吃饭吧。罗浮生他人呢?”

老管家面露难色,一阵唉声叹气,“少爷刚才说什么礼花太响吵得他没胃口,回房去了,说让我们吃。这孩子啊,出国待了一阵儿,回来之后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以前也没见这么娇气!唉——”

罗非没说话。

“这样吧,林叔,”沉吟半晌,他对管家安抚道,“先麻烦您通知厨房那边准备着,我去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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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生在躲他。

罗非知道。

一个月前,那青年酒后无状,情绪失控,做了些过分的荒唐事。

罗浮生平日里虽是混账惯了的,但是根子里不坏,他醒了以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愧疚得无地自容,瘫在房间的地板上直抽自己巴掌。之后他再也没敢去骚扰罗非,甚至还主动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一出现就惹了小叔不快。

罗非毕竟年长他几岁,阅历心智都要成熟不少,再加上忙于其他事务,渐渐地,心里那疙瘩也就自发淡去了。

于是,他去敲侄子的房门。

“罗浮生?今天除夕,下来吃年夜饭。”

门内半天没有动静,罗非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罗浮生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耐心、毅力、克制……等等一切关于温良恭俭让的优良品德似乎总是会变成快速消耗品,根本撑不了多久。

他又更快地敲了敲门。

“别装死,我知道你在里面。”

还是没有动静。

“啧。”

小叔的耐心耗尽了。

“我又没责怪你,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你打算像这样把头在沙子里埋多久?发生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更应该有担当地主动承认错误,赔个礼道个歉?罗浮生,你怎么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被非礼的又不……”

门“咣”地一声开了,罗非的话语被骤然打断,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拽进了屋内。

“这这这这种话,你说那么……那么大声干嘛!”

屋里没亮灯,但窗外烟火炫目,也足以让人看清了。

罗浮生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睛看他。

“……噗。”

罗非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青年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压着气声冲他吼。

“嚯,没看出来,还是个脸皮薄的,”罗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凶什么凶,这就是你的态度?”

“……”

罗浮生噎住了。

他不敢看自己的小叔叔,目光躲闪着,脸涨得越来越来红。

最终,罗少爷无比颓丧地叹了口气。

“还说你不是……”他嘟嘟囔囔,“……白起总是用这种语气挖苦我。”

罗非:……

罗非一脸冷漠:“哦。”

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哎!那个我……我开玩笑的!你当我没说过!”罗浮生急了,一个健步冲过去,手伸到一半,略一迟疑,转而拽住了小叔的衣角,“你刚才说……说我应该跟你赔礼道歉……作、作数吗?我真的跟你赔礼道歉的话……那个……你会接受吗?”

罗非不说话,斜眼瞅他。

罗浮生:……

罗浮生不松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男人垂眸扫了一眼。

青年人不算小的一只手,指甲修整,指尖圆圆的,攥得很小心。

“……”

他忍住了自己的笑意。

小叔的目光从眼角淌出来,在他身上轻飘飘地滑过。

“那就看你怎么赔了。”

· 50 ·

新年的第一天,罗宅众人是被大清早上门送货的伙计吵醒的。

一辆小车,车门拉开,后备箱掀起,全是一个一个严实规整的木头箱子,伙计艰难地一箱一箱地搬。问是什么,那年轻人因发力而涨红着脸,说是罗少爷在店里订的书。

都是原装进口的英文书,按照要求,刚到货,立刻往这边送了一批。

罗非听到动静,下楼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盯着旁边得得嗖嗖的侄子。

“这么多书……你告诉我,你打算放哪儿?”

侄子愣了一下。

“我爸那不、不有个大书房吗?”说完,他立刻紧张起来,“你、你不喜欢这些书?我让他们把进的货全都送了一套过来,你慢慢挑着,不喜欢的我再退回去!”

“……”

罗非闭了闭眼睛,缓缓地吸了口气。

“罗浮生,书房已经放满了。”

“那这……这不还能放你屋里吗?还有客厅,大不了再买几个书柜。还有那个……”罗浮生一边说,一边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脖子,眼神游移,语音含糊,“那我屋里不也……不也还挺空的……”

罗非:……

罗非终于被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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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生,你真的是头猪吧?”

· 52 ·

轮船横跨一次大洋,需要数十天。

书局一月进一次货,在伙计第三次往罗家送书的时候,前线传来了捷报。

历时月余,台儿庄一役中,击溃日军第5、第10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歼灭日军2万余人,缴获大批武器、弹药,严重地挫伤了日军的气焰。

这是抗战以来取得的又一次艰辛且重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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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罗浮生正在生煎门口排队,他连忙叫住报童买了份报纸,攥着刚出炉的一袋生煎,急匆匆地往书局赶去。

转眼开了春,山城虽依旧春寒料峭,大家总算不必裹得太过严实。身上的负担轻了,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罗浮生又可以陪着小叔叔不时地前往书局了,罗宅常常能看到一副叔慈侄孝的温馨画面。

从罗勤耕匆匆开赴前线至今,已有近百日。罗非日日看报,全家无人不担惊受怕,心中挂念。

罗浮生虽然也记挂着亲爹,但大概是中二青年通有的倔强,他并不变现出来,一时难以自抑的喜悦,全都要匀去“罗非终于能松口气了”的缘由之下。

罗少爷兴冲冲赶到书局,远远见了招牌,脸上一个灿烂的笑容尚未完全成型,就急速扭曲地转成了一个愤怒至极的表情。

“干什么呢!”

他冲着书局门口的几人厉声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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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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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四月,春寒料峭。

空气乍暖还寒,清瘦的男人身上又额外披了件大衣,但一张清俊的面孔依旧缺乏血色,似乎是被冻得发白。

“他妈的一群王八羔子……”

罗浮生还在旁边骂骂咧咧,没了外套,白衬衫下年轻健壮的肌肉便花枝招展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他转头看了看罗非,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一慌,赶紧开口安慰。

“罗非,你不用担心,那俩混蛋巡警都他妈满嘴跑的火车,什么形色可疑,我看他们……我看他们对你那么拉拉扯扯的,这他妈就是……就他妈的是骚扰!艹!”骂完,罗浮生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都他妈怪罗勤耕那个老混蛋!”

“……”

罗非的脸本来绷得厉害,听了这话,有点被逗到了,但一时调整不好表情,扯开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你怎么又骂他了?刚才不还在维护你爸吗?”

一刻钟前,这罗家少爷把小叔护在身后,指着巡警的鼻子破口大骂。

“前线刚传来捷报,我爸在战场上鞠躬尽瘁,你们现在,就这样对待他的家人!你们这是……你们这是要寒了将士的心!”

罗浮生听了罗非的话,卡住了。他气哼哼地憋了好一会儿。

“我不管!要不是他对你那种态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觉得你是那种人,他妈的那两个王八羔子怎么可能敢这样随便对你动手动脚!他妈的,真想回去剁了那俩孬种的蹄子!”

罗非听了最后一句话,有些责怪地斜眼看了看罗浮生,然后低头抿唇,把围巾又往上拉了一些,“不怪勤耕,”他声音有些小,“我也是自愿的,怨不得别人怎么想。”

“……”

勤耕勤耕勤耕。

罗浮生被他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但他看见了罗非冻得通红的手,于是把生煎袋子往人怀里一塞。

“拿着,给你买的,”他看着罗非有些猝不及防的模样,忍着笑,硬邦邦地僵着声音,“不知道你这个记性到底怎么回事,又不记得戴手套,这么小点事儿。行了,”他到底是绷不住,最后还是软化了声音,“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你是罗家人,谁敢随便动你?”

罗浮生冲他笑,那笑容咧到耳朵根,几乎是天真烂漫的。

“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哪儿有爱看书就形色可疑的道理,有本事,他们把知识分子都抓起来啊!”

罗非低着头,没说话。

半晌,他转头快速地看了罗浮生一眼,眼角微微一弯。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围巾后面,小叔紧紧地咬着牙,唇色苍白。他双手抱着生煎,两肩微微耸起,是一个警觉自保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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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5月,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了山城上空。

连续几天的时间里,炸弹不断地落在延绵的山脉之中,重庆电厂作为日军的重点打击目标,遭受重创,损失惨重。

5月4日晚,隐约的轰响声从远方遥遥传来,巨响过后,整个山城都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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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的时候,罗浮生正在客厅里和佣人们一起打牌。

屋里黑下去的一瞬间,所有人立刻乱成了一团,而罗少爷抄起一盏煤油灯,直奔三楼而去——小叔已经独自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罗非?你没事吧?好像停电了,能开下门吗?”

他去敲书房的门,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黑暗中,人的负面情绪往往容易被放大,罗浮生心里一紧,也来不及做更多思考,焦急之下手上一个发力——

“嘭!”

——把门生生地撞开了。

“罗非你没……咳!咳咳咳!”

罗浮生一口猛吸气,被屋里的烟味给呛得咳了个半死。

“我艹这他妈什么情……咳咳……情况……”

他一边挥动胳膊,一边往屋里走。

油灯把室内的烟照亮,空气中就浮起了细密的粉尘。罗浮生在一片细碎的尘埃中往前走着,昏黄灯光缓缓地点亮四周的烟雾,像一片移动的暖色云彩。

一道身影在视野中缓缓地清晰起来。

罗浮生瞪大了眼睛。

清瘦的身影倒在地上,蜷缩着。

他猛地冲了过去。

“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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