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 ·
十九岁的罗浮生就像所有坠入爱河而不得的痴怨男青年一样,练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敏感细腻的心。
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
罗非生气了。
“小叔,你今天要去书局吗?我可以开车送……”
“嘭!”
小叔干脆利落地给房门落了锁,面无表情地下楼吃早餐去了。
罗浮生:……
餐桌是一张长方形的木桌,罗勤耕坐主位,左手边是弟弟,右手边是儿子。
一家之主垂眸敛目,细心地用银刀给面包抹上果酱,放进罗非的碟子里,“尝一尝,要是喜欢这个味道,下次让佣人多买一点,”他说完,抬眼看向对方,然后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罗勤耕说着,放下刀叉,抬手摸了摸罗非的侧脸,“眼睛怎么有点肿,哭过?”
“没有……”罗非轻轻嘟哝了一声,“应该是因为喝了酒吧……”
罗勤耕不说话。
罗非对面的罗浮生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悄悄地抬眼去看。
罗非垂眸自顾自地吃着早饭,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面包。
他真的哭了吗?罗浮生很忐忑地想着。真的把他惹哭了吗?
“昨晚喝得不多吧?”罗勤耕淡声道,“罗浮生,”他突然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你小叔昨晚上的状态还好吗?有没有酒后无状,撒酒疯了吗?”
罗非立刻抬起头:“我没……”
不知为何,他撞上罗勤耕的目光,突然顿住了,双肩仿佛微微瑟缩了一下,抿起了嘴唇。罗浮生一直注意着他,自然都看在眼里,心里突然很不快,臭着脸应道:“我叔状态好得很,你凶什么凶。”
然后他期待地看向罗非,希冀得到一个感谢自己支持和庇护的表示,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好。
但是没有。
罗非垂着头,谁都没有看,但身体微微偏向罗勤耕,是一个温顺而服从的姿态。
罗浮生:……
妈的。
罗浮生险些咬碎了牙。
“没有就行,”罗勤耕并不理睬儿子的挑衅和置气,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罗非的后脑勺,但是动作非常慢,似乎带着些莫名的意味,“以后别喝酒了,”他说,用的是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先吃饭吧,你不是总想出去走走吗?我这两天比较空,可以多陪陪你,好不好,小非?”
闻言,罗非点了点头。他抬眸冲罗勤耕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这一回——罗浮生很确定地注意到——罗非的眼眶有些红了。
· 31 ·
“怎么哄人?”
阿离看着罗浮生,很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
“哎哟,生哥有情况了啊?”
“哥,怎么不把嫂子带出来?藏得这么严实啊!”
“嘿哟喂!肯定是位大大大大大大大美人!”
“生哥舍不得啦!”
“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罗浮生佯怒地一人赏了一脚,“滚滚滚,都滚蛋,老子在说正事儿!”然后一把揽住阿离的肩膀,拐去了僻静的地方。
“快,你小子有经验,跟我讲讲怎么把人哄高兴。”
“哎~”阿离老道地拍拍罗浮生的胸膛,“这还不简单?生哥你腰缠万贯,随便给嫂子买点高档的胭脂水粉,还能愁把人哄不好了?女人嘛!哎,我听说最近蜀锦阁进了新料子,还来了个厉害的师傅,都抢疯了!没有女人不爱漂亮旗袍,投其所好嘛!生哥你要是忙不过来,随便支使一个兄弟……”
之后阿离又口若悬河地说了些什么屁话,罗浮生全都没听进去,脑子里的筋全跟四个字纠缠上了。
……投其所好。
罗浮生眼睛一亮。
投其所好!
“行,谢了阿离!”
罗浮生重重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拔腿就走。
“啊?哥你亲自己去啊?我不说了可以让咱们去替你排队的嘛,轮着去保准能抢到!”
阿离喊完,已经跑出去老远的身影传来一句模模糊糊的“我不去蜀锦阁!”
“啊?!那你去哪儿啊!”
再问,却已经听不到回音了。
· 32 ·
“哎,黄包车!”
罗浮生从怀里掏出一把票子,塞进车夫的手里。
“去隆禹书局,快!”
· 33 ·
投其所好,罗浮生想。
如果送书给罗非,一定能让他开心一些。
白老师喜欢书,他记得。
罗浮生才不相信罗非说的那些话。什么他不叫白起,罗少爷才不信这个。
他们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就算性情和举止习惯似乎大不相同,但罗浮生就是打心底里觉得他们两个像。有些细节是很难藏得住的。
比如眼睛。
之前的大半个月,罗浮生几乎天天陪小叔去书局,每次罗非都两手空空地进去,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他问他,怎么从来不买书呢?
闻言,小叔叔葡萄似的黑眼珠就滑到眼角,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那眼神真的太像白起了,目光是从眼角淌出来的。
“都记在这里,”青年抬手指了指太阳穴,“当然就不用买了。”
然后他很不白起地垂下眼帘,腼腆地笑了笑。
“走吧浮生,回家了。”
那一瞬间,罗浮生在罗非身上看到了光。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无比耀眼的……
那是白老师的傲气和锋芒,让罗浮生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苍郁的古松。
罗浮生喜欢陪小叔去书局。
白老师喜欢书。
在美国的时候,罗浮生一开始就是到图书馆去“邂逅”白老师的。由于白起是女校交流团的带队老师,没有安排硬性的课表,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比较空闲,一直泡在图书馆里。
那是罗浮生第一次去学校的图书馆。
真大啊,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窗外照进来,密密麻麻的高大书柜,昏暗,寂静,只有轻轻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沙……沙沙……
白老师看书快,不一会儿就要翻面,看一页,苍白的手指就掀起一页的书角。罗浮生远远地望着,凭借自己不学无术的优秀视力,偶然瞅见过一些单词。什么“Morse”,什么“code”……全是些厚厚的大部头,印着密密麻麻的字,偶尔还会有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图画。
为人师者,就算脾气再孤傲,总是愿意传其道解其惑的。
更何况,那个坐在长桌另一头的青年,看起来实在是困惑得没了边。
于是某一天,白教授合起书,抬头看了过来。
“罗浮生?”
他叫他的名字。
罗浮生永远记得白起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 34 ·
“罗浮生。”
罗非低着头,皱眉不看他。
“你不要再烦我了。”
“真的不会太久,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想和你好好赔礼道歉,我……”
“我还有事,”小叔语气温和但非常坚定地打断了他,“勤耕在后院等我,不能让他等太久了,就这样吧。”
“……”
汽车引擎发动。
汽车开远了。
勤耕。
罗浮生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突然觉得眼眶有些胀。
· 35 ·
这几天,父亲和小叔形影不离,几乎不着家。
到了晚上,罗浮生总是做梦。
梦到罗非,梦到那具苍白羸弱的身体,梦到他被父亲一寸一寸地揉碎了。
他梦到罗非红着眼眶哭。
梦里的罗非,嘴唇边的那颗痣总是特别明显。罗浮生记得那颗痣,白老师留着胡子的时候,他就很喜欢那颗痣,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自己能亲吻那颗墨色的小点。
罗浮生醒来了,后半夜再也没能合上眼。
有一天晚上,他和狐朋狗友聚完,回到家里。当时已经很晚了,宅中只点着楼梯口的一盏灯,方便少爷回屋。因此,二楼昏暗的走廊里,小叔房内的灯光就显得尤其亮眼。
“不行,不行……疼……”
黑暗里,飘来一道压抑的呻吟。
罗浮生瞬间就僵住了。
这几天,他总是做梦。
“老……唔!太疼了!真的不行……求……”
梦到罗非,梦到那具苍白羸弱的身体,梦到他被父亲一寸一寸地揉碎了。
“别……”
他梦到罗非红着眼眶哭。
烈酒入了喉,在血管里呼啸。
罗浮生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怒火。
“真的太疼了,受不了,我……”
“嘭!!!”
罗浮生狠狠地踹在了门上。
一下。
“嘭!!!”
两下。
“嘭!!!!!!”
房门被他三脚踹开了。
正好看到罗勤耕一把将罗非掀翻在床上。
“啊!”
罗非惊呼一声,猛地扯过被子。
“罗勤耕!”
十九岁的青年发起狠来,像一头凶猛的狮子。
罗浮生猛地冲过去,把男人狠狠地撞在墙上。他眼里全是血丝,视野因为充血而一阵阵地模糊发黑。
“你大爷的!”
青年死死地揪着父亲的领子,目欲眦裂。
“让他疼成那样,你他娘的还是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