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5 ·
“这双手,我总觉得认识。”
山城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气贴着人的皮肤,往骨头里钻。
罗非的手只是在空气中暴露了一小会儿,瞬间就冻得血红血红的。
“我爸是没给你买厚实点的手套吗?”罗浮生皱着眉头,“你这手怎么冻成这样?哎你戴着,不准脱!”他攥着罗非的手,攥得紧紧的,“这都快冻出疮了!你平时到底戴不戴手套的啊,你看你这右手!”
话音刚落,罗非的右手就一僵,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了拳头。
“……我不需要,”罗非干巴巴地开口,“你自己戴吧。”
闻言,罗浮生沉默了一会儿。
“你不需要。”
他突然很轻地嗤笑一声。
罗浮生抓着自己的小叔叔,用一种极为强硬的力道,把罗非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了。
“你不需要什么啊?”
清瘦的小叔根本拗不过这侄子,咬着牙,素白的脸一层一层地涌起彤色,那片红浮上面颊,然后涌进眼眶,血似的。
“我知道,你总是要写东西,戴着手套不方便,”罗浮生垂着眼帘,语气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轻飘飘的,“可是不好好保暖,手更没法动,你怎么就……怎么就总是不听呢?”
“……”
罗非死死地咬着牙,原本丰满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绷成一条生硬的线。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唉。”
罗浮生叹了口气。
小叔手指纤瘦,食指指腹和中指侧边都有一小块坚硬的凸起。罗浮生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罗非右手上的茧。但是手伸到一半,还是犹豫地顿住了。
罗少爷给小叔戴好手套。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罗浮生说着,微微顿了顿,“天冷的时候,他的手也总是冻成这样。你说你们文化人……”
他拖长了语调,抬头看着罗非。
“……是不是都有点缺心眼儿啊?”
· 26 ·
“罗浮生,你烦不烦?”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和十二月的第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甚至还更糟心了。
白起看着公寓楼下的那坨东西,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直跳。
“白老师!”
那坨东西听见声音,立刻回头看了过来,他把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兴高采烈地从第三级阶梯往下一蹦——
“哎哟!”
——顺利地摔了个屁墩儿。
前一晚刚下过雪,路上很滑。
白起:……
白起惨不忍睹地捂住眼睛,咬牙切齿好半晌,叹出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罗浮生躺在地上龇牙咧嘴。
“……你是猪吗?”
文化人白起实在是忍不住真情实感地问了出来。
他走到罗浮生旁边,看他似乎实在是摔得有些厉害,冷着脸想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还能自己爬起来吗?”
正准备爬起来的罗浮生:……
正准备爬起来的罗浮生立刻结结实实地往地上一躺,“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哎我的腰……啊啊啊腰,老师,我腰好像给闪了……嘶……”
白起低头看着他:……
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哎哎哎!老师!白老师?哎呀白起!你等等我!”
罗浮生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然后屁滚尿流地追了上去。他跟着白起上楼,后者自顾自地走,不搭理他。
白起很后悔。
十二月一号他就不应该加班到深夜,没有加班到深夜,回家的路上就不会遇到那两个混混,不遇到两个混混,就不会被打劫,更不会被路过的罗浮生“救”下。
这个“救”需要打上很大的引号,因为白起觉得罗浮生不如不出现。那天晚上,解决掉那两个抢劫的混蛋以后,这人以大半夜漂亮男人单独出门在外不安全为由,坚持送他回去。
漂亮男人。
白起在心头冷笑。
小小年纪,就是这般登徒子的作风,他简直是摆脱两个小混混,又遇上一个更麻烦的大混混。
大混混很热心肠地劝他:“白老师,您一个文人,别大老晚的在外面走,大学城附近坏人可多了!”
大概是作为老师的职业病发作,白起看着身边这小孩儿得得嗖嗖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给他上课。于是他斜眼看了看罗浮生,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学城附近治安更差么?”
罗浮生一愣。
“……啊?”
“因为大学不用交税,”白起目视前方,边走边说,“在美国,各个社区有较高的自治度,政府收不到足够的税收,各项基础设施的建设就跟不上,生活质量和成本随之降低,当地就会涌入很多低素质人群,比如刚才那两位。”
说完,白起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轻飘飘的声音平淡道:“资本主义社会。”
罗浮生:……
罗浮生傻兮兮地张开嘴:“啊……”
白起:……
白起斜斜地从眼角瞅了罗浮生一眼。
青年微微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大得吓人,被路灯照得亮晶晶、水汪汪的。
……罢了。
白起想。
他为什么要跟一只哈士奇讲社会学呢。
而此时,哈浮生紧紧地跟在白老师的身后,一叠声儿地叫他的名字。
“白起白起,你别不理我啊。”
“没大没小,”白起停住脚步,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青年,皱起眉头,“谁教你的随便称呼长辈的名姓?”
罗浮生仰着头,冲他眨巴眼睛,“可是你只比我大九岁啊,不能算长辈。”
“……”
白起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白起真的很后悔。
他就不应该让罗浮生知道他的年纪。
天才也总会有天才的烦恼,年纪太小不服众,一直是非常困扰白起的问题。于是他给自己蓄起胡子,就是为了看起来更加地成熟稳重,不至于总被人看轻。这个方法的效果素来很好,比如这次在男子学院遇到的那个叫罗浮生的调皮学生,虽然对自己表现出了一点诡异的兴趣,但是好歹还是礼貌甚至敬重的。
直到有一次被他在办公室看到了自己的工作证。
“老师您……您……您才二十七?!”
这是罗浮生当天的原话。
而现在,这家伙已经连敬称都不用了。
“叫名字不挺好的吗,你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啊,”罗浮生冲站在高处的男人乐,“这样显得亲近嘛。”
“……”
白起睁开眼。
他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谁要和你亲近!”
闻言,罗浮生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玉白的面颊突然泛起了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啊,我想和你亲近。”
一记带着少年莽气的直球。
白起:……
白起后悔。
真的,白起实在是太后悔了。
圣诞那天他就不应该答应陪罗浮生出去走走。
他是一个矜持、优雅、高贵的文化人,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还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罗浮生简直是撒泼打滚卖萌装惨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自己出门在外,这种团圆的日子,同学们都回家过节了,朋友都和女朋友约会去了,自己又没有家人团聚又没有女朋友陪伴,真的好孤单寂寞冷云云。
白起心想,这是圣诞节又不是春节,你一个洋文都说不清楚几句的倒是把人家的节日过得很流畅嘛!
但是没办法,罗浮生趴在他办公桌上,睁着一双眼睛冲他眨巴。
“白老师也是自己在美国吗?圣诞节你怎么过啊?”
说着,还冲他一偏头。
“别加班了,我可以陪你呀。”
“……”
真的,白起太难了。
最难的是,白起真的没想到,这家伙能在广场上掏出一副手套冲他表白。
“白起,”罗浮生叫他的名字,“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啊,就算需要经常写东西,手套还是要戴的啊,你看你的手,都快冻出疮了。”
罗浮生捧着手套,递到他面前。
“白起,可不可以让我照顾你啊?”
那一瞬间,白起的脑子是空白的。
身边巨大的圣诞树闪着光,落在罗浮生漂亮的眼睛里。
是的,白起必须承认。
罗浮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但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被表白之后,白起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你小子需要个屁的女朋友的陪伴啊。
气血在身体里剧烈地翻涌起来,总是觉得有些冷的白老师突然在圣诞夜里感觉到了被火烧着一般的热。那股热是从耳朵烧起来的,然后到脸颊、脖子,然后烧到全身,烧进了心里。这热可烧得人太难受了,白老师注意到了周围侧目围观甚至笑着起哄的行人。
白老师顺利地把这股热理解成了怒火。
“罗浮生,你、你这是在说些什么混账话!”
白老师怒气冲冲地教训学生。
“如今国内战乱不断,列强对我中华虎视眈眈。家国有难,男儿当以学识为剑,以躯体作枪,保家卫国,为同胞万死而不辞,你却……却成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在这里说些什么……什么儿女情长!”
“……啊?!”
罗浮生傻了。
“那……那家国有难,人就、就不过日子了吗?我为谁万死啊……又不认识他们……
“……但、但是!”
罗浮生看白起有越来越生气的趋势,立刻补充:“但是为了你我可以!你一句话,我一定好好努力,别说做剑做枪了,做牛做马我都行!”
半大不小的青年看着面前的男人,咧嘴笑了起来。
“我愿意保护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