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 ·
夜色如水,路灯是汪洋中孤独的照明塔。
轿车在起伏不休的老路上驶过。
“小、妈。”
灯光一暗一明,又灭了。
开车那人看着后视镜,嘴里吐出两个染着朽木香的幽暗字眼。他牢牢把着方向盘,隆冬天里穿一件单衣,卷着袖子,露出精实的小臂。
那眼神暗幽幽的,带着恶劣的侵略性。
像只豹子。
罗非睁眼看着他。
后视镜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生着绒密的睫毛。
分明是张还带着稚气的脸。
半大不小的青年人盯过来,透过一方小小的镜子,两人的目光相撞,瞬息间,掀起一场寂静无声的山洪爆发。
他觉得嘴唇有些干,于是没有开口。
小妈。
罗非咀嚼着这个词。
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两个字的,会是罗浮生。
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在这样一个歌舞升平、硝烟四起,在这样喧嚣而寒冷的……阴暗的夜晚。
他没有想到会是罗浮生。
· 12 ·
“我们……是不是见过?”
罗浮生哑着嗓子。
没有吊儿郎当地说些刺头言论的时候,罗家少爷的脸看起来更像他的父亲,几乎是文静的,一双漆黑水润的大眼睛,牢牢地盯在人身上,仿佛能把人融穿。
罗非似乎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
二当家漂亮的脸上凝固了一个温和腼腆的表情,他抬手撑在桌面。然后,小叔嘴边牵开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他转身不看那个身形精健、像一只小豹似的侄子,揭开砂锅盖,用瓷勺匀了匀锅里的汤。
“你……你想现在喝吗?我帮你盛一……”
“嚓!!!”
寒冬腊月的天,瓷碗实在是太凉,罗非拿着碗的手一颤,脆弱的瓷器便脱手而出,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哎!不要用手!”
罗浮生刚喊完,慌慌张张地蹲到地上的罗非就“嘶——”了一声,把手给划破了。
“……啧。”
他有些无语,几步走过去蹲到那人面前,一把攥过对方纤细的手腕,拧着眉教训:“就你还当人叔叔?多大人啊这也能弄出血。嘶,家里这碘酒前阵子刚用完啊……”罗浮生说完,半晌,突然就低下头,拉着罗非的手往自己嘴里戳。
“你做什么?哎!使、使不得!”
罗非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汗毛都炸了,拼命把手往回抽,奈何拗不过那莽夫,急得脸都红了。眼看着就要被那人吃了手——
“浮生!”
——几乎有些严厉的低喝。
“……”
罗浮生停下动作。
薄薄的红唇张开一半,指尖就在嘴边,视线落下去,能看清罗非食指指尖一层薄薄的茧。他掀开眼帘看过去,扯了下嘴角,“小叔很自来熟啊。”
小叔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
“长幼有别,”罗非垂着眼帘,用力地挣脱了禁锢,“……不得胡来。”
“罗浮生,你又闯什么祸了。”
“……”
罗浮生转头看向门口,罗勤耕正皱着眉看他。
“小非,怎么了?”
罗浮生蹲在地上没动,看着自家老爹走过来,扶起小叔,温声责怪他太不小心,“早说过不用你亲自来。走,带你去上药。罗浮生,把这边收拾干净,喝完汤自己把锅给洗了。”
罗浮生看着罗勤耕和罗非并肩离开,后者被前者拢着肩。
罗浮生看着空荡荡的厨房门口,蹲在地上没动。
他拖长了声音。
“知道了——”
· 13 ·
卧室分布在二三层,罗浮生住二楼,走廊对面是小叔的房间。三楼是主卧,还有一个除了他爹罗勤耕以外从来没人用的书房。
但现在不是了。
成天出去浪的罗家少爷突然收敛了不少,成天窝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干嘛,一会儿在客厅,一会儿又“通通通”地跑上楼,在楼梯口停一会儿,然后又“嘭”一声回了自己房间,过不了多久又“通通通”地跑到楼梯口,仰着头看。
妈的。
罗浮生有点烦躁。
这罗非天天窝书房里不烦吗?啊?成天窝里面搁那儿修仙呢?!
罗浮生住二楼,走廊对面是小叔的房间。
但是小叔似乎对三楼的书房情有独钟。
“诶诶诶……那个,林叔啊,”一天中午,罗浮生拦住正往三楼送饭的老佣,他叉着腰指了指上面,“那个……我小叔,他就一直在上面?他晚上……”
他话音一顿,咬住后槽牙。
“……他晚上回自己房间吗?”
林叔叹了口气,“少爷,你就别为难我啦!”说完,“啧啧”地摇着头,慢悠悠地上楼去了。
罗浮生:???
“什、什么玩意儿?我怎么就又为难你了!”
罗浮生很气。
他怀疑罗非在刻意躲着他。
· 14 ·
“大哥,我今天……我能出去一趟吗?”
嗯?
正瘫在沙发上的罗浮生“噌”地坐了起来。
罗勤耕正匆匆地往门外走,罗非跟在他旁边,递过一条围巾。罗浮生发现他小叔的神情似乎有些忐忑,不由得挑起眉毛,然后就看到他爹停下脚步,迟疑半晌,转身看着自己的“弟弟”。
“今天?”罗勤耕皱了皱眉,“小非,”儒雅的男人垂下眼帘,显得有些为难,“最近战事吃紧,工作繁重,过一阵子我再陪你出去吧。毕竟初来乍到,各方情况还没有完全摸透,现在世道乱,让你自己出去,我不放心,”说着,罗勤耕抬起手,大掌抚过罗非侧脸,像怜爱自己的孩子,“你有什么需要,让佣人先出去买回来,你看,这样行吗?”
罗浮生远远地在边儿上听了几耳朵,越听那嘴就瘪得越扁。
“爸,您也太夸张了。我叔是二十八,又不是八岁,自己出个门能怎么着?你儿子我成天在外头晃,也没见您说什么‘世道乱’啊?”
“亏你也好意思说,”罗勤耕冲他冷着脸,“你一来,遍地是狐朋狗友,罗非能一样吗?”
“哎——呀!”罗浮生极为浮夸地长吁短叹一声,然后胳膊一撑,整个人就从沙发里翻了出来,“这样,我陪咱叔出这趟门!”他很是大爷地冲罗非一摆手,“有我在,没人敢动您!”
罗勤耕:……
罗勤耕冷着脸把视线移开了。
“小非,就这样,改天我再陪你出去。”
罗非没说话,转头看了眼侄子,神色有些纠结。
“大哥,我……”
他轻轻说着,然后突然上前一步,离罗勤耕更近了一些。
两人身量相仿,罗非抬手帮罗勤耕整理围巾,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罗浮生在一边看着,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也不知道两人嘀咕了些什么,罗非再退开的时候,纤细手指慢慢滑过罗勤耕深灰色的围巾,白得发亮。
罗勤耕抬起眼帘,深深地看了眼罗非。
然后他转头看向儿子,皱眉道:“照顾好你小叔。”
罗浮生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好嘞!”
· 15 ·
罗浮生笑不出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能跟这小叔叔搭上话,结果人家出门前带好帽子手套,围巾挡住半张脸,来了句:“浮生,麻烦你指一下附近最大的书局。”
书局???
说实话,这是罗浮生少数不会花心思留意的地方之一。
罗浮生笑不出来了,但是没办法,已经立下了“百事通”的人设,中二青年不允许自己跌了面子,于是紧急召集小弟们打听地方。
好不容易找着了,小叔叔又优雅地冲侄子的帮手们点点头,温和有礼地来了句“辛苦你们了,真的非常感谢,外面天冷,早些回家吧”,把素来满嘴生殖器官的粗人们熨帖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二个骂街时的利齿灵牙都打了结、沾了胶,脸涨得通红。
“浮生,我可能会有些久,等不了就先回去吧,我自己能认路。”
说完,谦和地微微颔首,迈步进了那幢异世界般的小楼。
罗浮生:……
“老大~”小弟还红着脸,一脸猥琐地冲他挤眉弄眼,“最近变口味啦?男嫂子文化人呐~”
“嫂嫂嫂你妹!”罗浮生脸上带着笑,一把揪住小弟的耳朵,把小弟揪得“嗷嗷儿”叫,“那是你叔!”
“哈?生哥,这就是你那小叔叔?这……这能有二十八岁?!说他跟你同龄我都信!”
罗浮生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很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
“……谁说不是呢?”
· 16 ·
“喂喂!这我排了几个小时才买到的!这家生煎很难买的啊!”
傍晚,冬季的蜀地天已擦黑,气温更低了。
罗浮生很崩溃。
他看着罗非把手里的一袋生煎毫不犹豫地递给路边一个眼巴巴瞅着这边的脏小孩,脸都裂了。还有更裂的。罗非弯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先是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上,看着小孩吃得差不多了,又把围巾一圈圈解开,绕到孩子身上,把后者裹成了一只毛绒绒的法老。
“吃完了吗?来,把手给我好不好?”
小孩子有奶便是娘,什么都听罗非的,让面前因为太高而不得不蹲在地上和自己平视的男人,在自己手上戴了一双高档的皮手套。
“……”
罗浮生站在旁边看着。
“……罗非。”
转头看着目送小孩跑远的男人,血气方刚的罗浮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虚弱,“我爸其实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你出门的吧?难道以后每次见到你都这么给?你给得过来吗?”
罗非有一会儿没应声,目光投得很远。
“家国有难,平民百姓无以相帮,能做一点是一点,”他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很奇妙的、平静的力量感,“这些仗,本来也是为了孩子打的。”
“……”
罗浮生垂下眼帘。
半晌。
“行~”他拖长声音,一边说一边脱自己的手套,“送!反正我爸宠你,送出去一套再买新的!”
“哎!你做什么!”
罗浮生不顾罗非的挣扎,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强行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去。
他低头看着手里冻得通红的手。
罗浮生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几乎有些沙哑。
“这双手,我总觉得认识。”
· 17 ·
夜很深了。
后院开着暖黄色的灯,罗浮生停了车,转头看着后座那人,“小妈,儿子扶您出去?”
自从半路睁开眼以后,罗非就没有再睡,此时听了这话,他只是幽幽地看了眼前座的混账东西,然后就不发一语地打开车门,自己走了出去。
大概是真的不胜酒力,车门到房门一小段路,罗非走得飘飘忽忽。
“哎哎哎!”
罗浮生原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跟着,到了大厅的楼梯前,还是被突然往地上摔的罗非吓得几步冲了上去。
罗非像是铁了心要往地上坐,罗浮生愣是没拽住。
“……唉!”
他松开醉鬼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下面几级台阶处跟他平视。
“还行不行啊?”
罗非腿叉开踩在地上,西装裤上滑露出纤细的脚踝。他低着头,刘海细细碎碎地挡在额前,让人有些看不清脸。罗浮生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直到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唤。
“罗浮生。”
罗非轻飘飘地说。
“你没能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就气急败坏,想用这种方式刺伤我、刺激我。可是这样做,只会更加显示出你的无力和幼稚……”
他慢悠悠地说完,抬起头。
罗非的唇瓣很红,嘴角微微勾着,眼睛似笑非笑的。
他凑到罗浮生面前,吹出一口带着酒香的呼吸。
“……小孩儿。”
“……”
罗浮生瞬间攥紧了拳头。
他盯着罗非,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罗非看着他笑。
笑了一会儿,风情万种的小叔叔自己扒住栏杆,慢慢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向着卧室所在的二楼走去。
罗浮生不说话。
半晌。
他弯下腰,慢慢地捡起罗非遗留在地上的外套。
“你教过我,家国有难,男儿当以学识为剑,以躯体作枪,为同胞万死而不辞,”半大不小的青年用一种很少见的语气说话,声音低缓而深沉,像厚重的提琴,“其实你一直这么想,你一点都没有变。”
罗浮生慢慢抬起头,看着高处不知何时停下的背影。
“你真的甘心被关在笼子里吗,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