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 ·
一个月前。
“罗浮生,过来,给你介绍个人。”
一天晚上,罗家少爷正准备和狐朋狗友们出去花天酒地,走到门口,突然被叫住了。
他背脊一僵,然后立刻咧开嘴角,回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爸,”罗浮生冲着从后院走进来的男人扬扬下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罗勤耕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朝他招了招,“过来。”
说话间,通往后院车库的门又开了,佣人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走在前面,似乎在领着什么人进来。
“真的不必麻烦您,给我拿着吧,给我就……”
来人一身灰扑扑的中山装,头上还戴了顶不伦不类的草帽,有点脏兮兮的。他一直慌慌张张地跟在佣人身后,抬手想去拿那个包裹,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就从臃肿的袖子里露了出来。
瘦得见骨。
“……就、就好了……”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言行急贸,来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嗓音中的沙哑质感便又显得明显了几分。
“也不是什么重物,无妨,”罗勤耕回身跟那人温声讲话,然后转头吩咐佣人,“送到二当家的房间去。”
“是,老爷。”
闻言,罗浮生骤然瞪大眼睛。
“什么?爸你叫他……”
“来认识一下吧。”
罗勤耕直接淡淡地打断了儿子。他看着罗浮生一脸惊疑地走到自己面前,震惊地瞪着一身风尘的来客,半晌又把目光重新投过来。
“小非,”罗勤耕再开口时,却是对着自己身旁的人,“这就是罗浮生,火车上我跟你提过的。他比你小几岁,你们俩年龄比较相近,但平时也不用多跟这混账东西来往。”
“混账东西”:……
“爸,”罗浮生特敷衍地扯了个笑脸,“您老人家可真给面子。”
然后他重新看向那个“小非”。
也不知道为什么,罗浮生盯着这个灰扑扑的家伙,总觉得,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突然变得很僵硬,一双手死死地揪着衣服下摆,本来冻得血红,因为使了太大的力气,骨节惨白惨白的。
混账东西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吊儿郎当地把手往腰上一叉,然后就弯着腰往前凑,去看那人的脸。
“不是,我说你总把头埋这么低干嘛?既然要互相认识,总得让我瞧见个模样儿吧?我爸刚叫你‘二当家’?什么情况,你是我爷爷他老人家的私生子?”
罗勤耕皱起眉头:“罗浮生!”
罗浮生“啧”了一声。
“大哥,没事的。”
不曾想,那怯生生的家伙却开口了。
他慢慢抬起头,迎上罗家少爷的目光。
“你好,我叫罗非。”
嚯。
罗浮生挑起眉毛。
这个叫罗非的人不仅衣服不体面,面容也不甚整洁。一双眼睛藏在帽子的阴影下,和他视线一碰,就慌慌地逃开了。
还以为是个多有种的。
罗浮生扯了扯嘴角,觉得很无趣。
“罗非是吧,欢迎啊!啊,我呢,先去把附近摸熟了,以后再带你出去快活。那什么……罗非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直呼名讳,不知礼数。”
罗非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罗勤耕先淡淡地看了眼儿子,说:
“他是你的长辈。以后,罗非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 8 ·
离谱。
罗浮生啃着瓜皮怀疑人生。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
——离谱到家了。
“哎哟,生哥今儿没借酒消愁了,有情况啊!”
听到声音,罗浮生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瞅了来人一眼,“噗”一声吐了瓜皮,一大口酒闷下肚子。
“你丫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老子迟早缝了你那张嘴。”
阿离冲他“嘿嘿嘿”地笑,坐到罗浮生旁边要了杯鸡尾酒,“没提壶,我哪儿敢呀!这不替生哥你高兴嘛。哎,我可说真的,从美国回来以后你都颓多久了,不就失个恋嘛,何必!那洋妞能有多国色天香,也从没见你带来给大家伙儿瞧过。啊,为了个妞,不值得,”阿离拍拍罗浮生的肩膀,“世上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罗浮生没说话。
他缓缓地张开嘴,半晌。
罗浮生恶狠狠地咬住玻璃瓶口,含混不清道:
“……你丫懂个屁。”
他仰头灌了口酒,“老子是会为了女人就这、这么那什么的人吗?哎!”他摆摆手,“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烦心事多着呢,你不知道我今天遇上什么离谱的事情,我看我爸是终于一把年纪老糊涂了。”
“老糊涂?你爸?你说罗参谋?生哥你疯了吧!”
罗浮生一个脑瓜崩儿敲过去,“你小子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阿离捂着脑袋怂成了一朵蘑菇,“我就是……我就是想说我爸对你爸就像我对你这么敬爱,罗参老糊涂这种事情冲击力太大一时难以接受,那可是雅修罗诶,黄埔高材生,当年北伐的时候……”
“啊行行行,我不想听你再吹捧一遍他的光辉事迹,”罗浮生皱着脸打断了他,“人总会老,明白吗?你知道我家今天来了个什么人吗?嘿这可真是离了谱了,老子活了快二十年了才知道我还有个小叔叔,我在上海还有亲戚呢?这不瞎扯淡吗这不。”
“……啊?”
阿离张大了嘴。
“小、小叔叔?”
· 9 ·
“罗……啊不是,小叔?”
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罗浮生艰难地爬了起来,穿着一身睡袍,胡乱裹着件大衣就晃了出去。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揉着太阳穴,径直奔向厨房觅食,却在案台前看见一道陌生的背影。
“你这是……亲自下厨呢?”
厨房里的身影高挑瘦削,却有宽而板正的肩膀。相比昨天来时的脏乱打扮,今天的罗非几乎称得上是焕然一新。雪白的衬衣,外套一件针织开衫,版型笔挺的西装裤,脚上踩一双毛线厚织的拖鞋。
倒是人模人样。
这么想着,罗浮生嘴边却扯开一个冷笑。
厨房算得上是一个家庭非常私密的核心区域,平时只有多年相伴的老仆才能在里面做事。他罗非才第二天来,就急着掌勺了?
这二当家……可真是好会当家啊。
“啊,你起来了?”
案台前那人好像是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轻轻地抖了一下。
他快速地净了手,一边解围裙,一边回身看过来,“我听人说,你昨晚上出去喝酒,回来得晚,就想先熬点醒酒汤备着……”说到一半,他的手绞在身前,脸上浅浅地笑着,却显得有些局促,“……能治头疼。”
“……”
罗浮生没吱声。
他听着罗非的话,先是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劲。
嘶……
罗少爷一时不知道这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然后他看到了罗非的脸。
罗浮生僵住了。
· 10 ·
二当家太会当家,第二天一早,就亲自为便宜侄子下了厨房。
二当家大大方方地系着围裙,熟练地洗手作羹汤。
二当家穿一身高定的休闲冬装,乌黑的头发垂在前额,黛眉如扫,鼻梁挺秀,有一对殷红丰润的唇瓣,下颚线生得流畅俊朗。
“你……”
便宜侄子的目光定在二当家的脸上。
便宜侄子大脑空白,一时气血上涌,不知今夕何夕。
便宜侄子的视线慌乱游移,飘过二当家白皙的颈项。
“小叔你……”
罗浮生一时心神不稳,一边开口说着,一边就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摸向二当家的脖子。
“这儿怎么有块淤青啊,要不要拿药抹一……”
“……没事的!”
二当家一把捂住侧颈,往后疾退一步,后腰撞上案台。
“……”
罗浮生的胳膊还举着,定在了原地。
“……”
二当家太会当家。
二当家抬起手,袖口下滑,骨感的手腕上一圈暗色淤痕。
二当家。
“……”
罗浮生全身僵硬,猛地攥紧了拳头。
离谱。
真是离谱到家了。
他掀起眼帘,目光重新落在小叔的脸上。
“我们……”
罗少爷喉头干涩,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
他看着罗非乌黑的眼睛。
“……我们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