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他捧着一本《飞鸟集》。
午间,正是车厢里最嘈杂的时候。人来人往的旅客要去餐车进食,也有人就地掏出自备的干粮,各种食物的味道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白起把窗户又拉开了一些。
冬天的风是很冷硬的,他临时换上的衣服太过质朴,如果要保暖,便会显得尤其笨重。白起有些不习惯,袄子留在了床位上,这时候就觉得有些冷。他放下书,把手拿到嘴边呵气。
应该带一双手套……
他想着,突然皱了皱眉。
不要再回忆了。
离开美国已有月余,他望着阔别多年的故土,这些起伏的山峦和蜿蜒的水……就像是一场梦。祖国是,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亦是。战乱中,星星的火飘洒在神州大地,怀着赤子之心的游子们聚集起来,梦想能贡献一份力量。不久前,组织联系到他,请白教授回国支持革命事业,望择日启程。
白起,年轻的中国教授,在黑暗的二十世纪初期,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白教授学富五车,胸怀天下,是家国大义中的烈士,儿女情长上的逃兵。
他从没经历过如此来去匆匆的圣诞节。
……不要再回忆了。
白起闭上眼,再次告诫自己。
上海的同志在他登车前仔细叮嘱,接头人会在火车上和他见面。对方是非常重要的地下党员,位高权重,行事须万分小心。白起不知道搭档的任何信息,只被告知可以叫那个人“老师”,接头之前,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拿着指定的道具,坐在指定的窗边,耐心地、安静地等待。
已经第三天了。
白起很紧张。他不知道“老师”为何迟迟不出现,莫非……是因为自己刮了胡子以后,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不可倚重?
这几天,白起来来回回地翻看手里的诗集,已几乎全文背下。如果今天再不出现……他有些不敢细想。重庆,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那孩子孤零零地被扔到异国他乡,也不知道自己这番不辞而别……
……停下。
白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车窗大开着,冬风刮进厢内,把人的皮肤吹得阵阵发疼。
“看这天气,雀鸟都该归巢了。”
黑云从天际压过来的时候,他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白起收回视线。
他转头去看小桌对面的乘客。那是位中年男性,身上披着一件大衣。男人随意地撑着车窗,微微眯着眼睛,在看远处的群山。
若非已在脑海中温习过无数遍,他会以为对方只是在自言自语。
白起垂下眼帘。
他用手指慢慢地捻着书页,半晌,活动僵硬的面部肌肉,勾起嘴角。
“既然有翅膀,那生来就该属于天空的。”
“……”
男人回过头。
“老师”面容英俊,有一双烟波浩渺的眼睛。
他笑了笑。
· 2 ·
“大哥,我……”
白起压低声音,缓缓地靠近自己的老师。
他知道,这举动看起来必定暧昧至极,尤其是在罗浮生的眼里。
但是他没有办法。
从他在火车上见到罗勤耕的那一刻开始,或者更早,从他接下组织的任务,甚至从他走下讲台,叫那年轻人名字的时候……
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而自己如草芥蝼蚁,早已无路可退。男儿当以学识为剑……
……硬着头皮往下撑。
“我急需到书店查一些资料,”白起抬手给罗勤耕整理围巾,压着声音道,“来不及了,我得解出来。”
罗勤耕不说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半晌,男人看着他退后半步,皱起眉,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照顾好你小叔。”
· 3 ·
……小叔?
白起有些站不稳,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他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觉得头晕。
“小非,今天带你见了不少人,都是我平日的同事,有些说话不着四六的,”罗勤耕弯腰看着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你不用太在意他们。”
“……”
他自然是明白的。
老师身边的同事亦位高权重,须格外关注。
深夜,后院的灯光有些暗,把人的影子照得绰绰约约。
白起觉得累。
他可以预见到一点未来,这样觥筹交错、刀光剑影的场合,必然还会有很多。打量、窥觑、试探。真是一个喧嚣而寒冷的……阴暗的夜晚。
小、妈。
白起遇预见过自己的未来,但他没想到会实现得如此迅疾。年轻的教授开始想念自己的学生,想念他装憨卖傻、温和朗煦的模样。
可是……
“我不叫白起。”
不是白起,自然得不到少年滚烫的爱。
他转身回屋,觉得有些冷。
· 4 ·
“浮生……”
电厂遭遇轰炸,黑暗在瞬间降临。他看着火光迅速地吞噬稿纸,痛苦地捂住脸。
罗勤耕奔赴前线,白起孤身一人,时常感觉很无助。身边暗流涌动,人人都盯着他。老师亦父亦友,能给予诸多指导,无论是日常工作还是身法传授,都能让白起觉得更加安心。
走之前,罗勤耕不允许他再喝酒。白起明白,自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稳重。可他该怎么办,这么多纷杂的消息,这么多隐秘的暗报,一旦他传递失误,千里之外的战士就有可能命丧黄泉。
再施舍老师一点光和暖吧……
白起闭上眼,在地上蜷缩起来。
……浮生。
· 5 ·
“我这是担心你!”
罗浮生蹲在他身边,有些忿忿的。
“去书店前的几天你总是会不太稳定,你状态一不好的时候就容易失眠,一失眠就来找我,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
白起不说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热气氤氲上来,蒸得人眼眶发胀。
少年深切地关心着他,这是自然的。无论何时何地,罗浮生的本质从来没有变过,在那些不着四六的表象之下,是一颗澄澈而滚烫的灵魂。
白起想,这孩子恐怕都不屑于这些尔虞我诈的战争吧。
“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去书店,就不用陪着一起了。”
天阴。
山城入了冬,天总是阴的。
暗流在水面下涌动,局势愈发紧张,白起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已经有人盯上他了,没有前辈的庇护,他就算难以自保,也总该把罗浮生择远些。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隆禹书局被围住的时候,电报才发了一半。几个人的脸都瞬间白了,发报员流着汗,动手飞快地收着东西,让白教授快走。
“你们待在这里,找机会走暗道。”
清癯的大学教授把发报机从箱子里搬出来,拖过一盒准备送去罗宅的外文书,开始一摞一摞地往里搬。
“消息断得突然,组织应该会发现不对劲。你们务必守好设备。”
他一边飞快地说着,手上给装满书的箱子落了锁,然后他握住战友的手,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眶,微微一顿。
“……保重。”
说完,他提起箱子,朝店外匆匆行去。
• 6 •
原来,就义赴死的时候,是什么都来不及想的。
• 7 •
深冬,温度非常低。
罗宅烧起最旺的炉火,把屋子里烘得很暖。罗勤耕拿过一条毯子给白起披上,坐到旁边,“幸亏罗非正巧途经香港,不然从美国坐船来,不知道还要拖多久。”
白起拢着毯子,轻轻咳了几声。
“老师……您费心了。”
罗勤耕冲他摆摆手。
“是你受苦了。我听说,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给你难堪了?”
白起没说话。
他依旧垂着眼帘,看起来很温顺。不在罗浮生面前的时候,他总是保持着一副温顺的模样。
“我并不在意那些称呼和身份,老师,这也是我们想达到的效果,没什么好在意的。这身份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小妈又如何?”
他抬眼看出去,望着窗外的群山。
“为母则刚。我们这样的人,要是没有点母性的坚韧和慈悲,如何守得住……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罗勤耕没有说话。
他抬起手,拍了拍学生的肩膀。
“好好休息吧。”
“……老师。”
离开前,男人被叫住。
“……”
罗勤耕看着自己的学生,一时有些无言。
“白起,你知道为人父母者,多半不愿意子女从事这种……”
半晌。
他无奈地勾起嘴角,叹道:“你说得对。为母则刚……小起,你说得对。”
罗勤耕转身离开。他打开门,招呼走廊里焦急如焚的儿子。
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进去吧,你小叔找。”
• 8 •
战乱的年代,日子是一天一天地数着过。然而,有时稍不留神,岁月又宛如骤遭神偷,转瞬就从指缝间溜走了去。
整整两年的光阴……
白起经常忍不住想,两年怎么会如此漫长,两年的时间,会让战场上的人改变多少?
“……嘶!”
回过神来的时候,茶杯倾翻,素白的手已被烫得通红。
“哎!赶紧把茶壶放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周司令,”白起有些无措,让男人把水壶接了过去,顺从地任对方拉着自己的手检查,“我没事的,别担心。”
“行了,你歇会儿吧,一直忙着泡茶送水,罗参把你带出来,可不是让你做佣人的。老罗!”周司令回头招呼罗参,“你怎么回事儿!”
喝着青茶,谈着国事的男人们闻声而来,罗参谋看了看弟弟,还没来得及说话,同事们先嘘寒问暖上了。
有的问手怎么烫得通红,有的问冬天怎么也不戴副手套,有的问怎么看着又瘦了些。
白起垂着眼帘,一个一个地答应过去。男人们站在他周围,从上往下地看,只觉得这青年甚是温和羞敛。高官们都不避讳他,谈完国事,就过来唠几句嗑,权当放松。
当然,并非一开始就如此。
只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而今在他们的眼里,罗非就是个七窍玲珑的文艺青年,时常读些闲书,偶尔动手写点小意散漫的短文、伤春悲秋的小诗。若是偶尔兴起,要跟他说说政事,这年轻人就乖巧地听着,眼神却分明在放空,非要点醒的话,他就皱眉想上一会儿,半晌,才迟疑地给出一个答案。那答案更是可爱,虽甚有道理,却多半是文青天真烂漫的理想。
于是,凭借着足够无害的漂亮,足够聪敏的愚钝——当然,偶尔也要暴露一些足够惹人怜爱的笨拙——青年顺利地成为了男人们养在身边的雀。没人知道,这眼神放空的青年已把他们说的话只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如果他是女人,道貌岸然的官员们必定束手束脚,多有禁锢,很难不想起红颜祸水,蛇蝎美妇。但是男性……
男性不一样。再加上这种畸形而隐秘的关系,反倒让人窥得幽密,愿意放开手脚。
更何况,他这么漂亮。
“老罗是有福咯!”
同事们常常这样打趣。
“罗非这么熨帖,在家里照拂着,倒让你这老家伙过得舒坦。”
罗勤耕是不苟言笑的,但每到这种时候,神情便有些温和。
“是,”男人看着他,“小非把家里照顾得很好。”
小非不说话,温顺地垂下眼帘。
整整两年的光阴……
白起经常忍不住想,两年怎么会如此漫长。两年的时间,到底会让自己……
……改变多少?
• 9 •
“白起,我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把你抢过来?”
两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
少年人长大了,长成一头凶犬,急切地要夺回自己的领地。白起想笑,还想骂他。在罗浮生面前,他总是能肆无忌惮地嬉笑怒骂。
但是他没有开口,只是欣喜地把那些张扬的情绪在心里品尝了一遍,然后抬起手,抚摸青年的头发。
白起时常觉得自己在飓风中飘摇,在沧海里浮沉。他再坚毅,也不过肉体凡身,如何熬得过这漫长幽黑的岁月。于是常常忧惧,害怕忘了自己的名字。还好有人记得,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所幸,他寻得了坐标。
“小将军……”
白起微微偏头,亲吻他的鬓角。
“……等你凯旋。”
• 10 •
男人回过头。
“老师”面容英俊,有一双烟波浩渺的眼睛。
“我是罗勤耕。”
接头人冲他笑了笑,随即离开座位,问他想吃点什么。
白起有些晃神。
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起身跟上去。
“我有个儿子,比你小一些。”
餐车上,罗勤耕跟他聊了些家长里短,仿佛并非什么领导老师,而当真只是一个在乱世里接济亲友的长辈。
直到他们坐进罗勤耕的专车前,男人替白起扶着车顶,神情专注地看他。
“你确定已经准备好了吗,罗非?”
“……”
白起——或者该称之为罗非——没有应声。
半晌,他点了点头,戴上一顶老旧的帽子。
“兄长,我们回家吧。”
1937年,卢沟桥事件爆发。
华北迅速沦陷,侵略军一路南下,淞沪会战打响。上海失守,长江浴血。同年11月17日,国民政府主席率领大小官员撤离南京,迁都重庆。
年末,山城入冬。
重庆下起了雪,会馆里亮起迷幻的霓虹灯。
在这个歌舞升平、硝烟四起的荒诞时节,一个疯狂的行动在陪都地底悄然展开,极度直白且讽刺地,它被命名为——
——金丝雀计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