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2日

【生起】金丝雀(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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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龙眨眼,居诸不息。

时光在指缝间飞快流逝,又到了一年寒冬。

重庆的早晨,气温非常低。冷气把金属冻得又冰又脆,信箱被合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很清亮的动静。老管家拿了信,穿过前庭进屋。

两位当家都在三楼的书房,他锤着膝盖,想叫年轻些的孩子送上去。但一看信封上的笔迹,老人便笑弯了眉眼,他转而扶着把杆,自己往楼上慢慢走去。

“老爷,小非。”

管家敲响厚重的木门,混浊苍老的声音里溢出藏不住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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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来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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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少爷出门求学大半年,不时往家里寄信。每次都分成两封,一封问候父亲和家仆,一封专写给小叔。

“……李哥寄来的腊味已和同学们吃完,都夸一绝……重庆该又下雪了,天冷,林叔注意保暖,免得关节僵痛……”

第一封通常字数不多,掐头去尾也不过数行,一一问候过去,留给他亲爹的通常就一句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之类的套话,似乎再不能更肉麻了。有时候甚至连客套话也不说,起首只一句问候,末尾还让他务必把信交到罗非手中,不要偷看。

这时候,罗勤耕往往“唰”地重新展开报纸,不轻不重地骂一句“小兔崽子”。老管家就笑,说少爷和叔叔亲近,待人接物都更像小非了,比以前柔和妥帖不少。

罗非会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回屋,去看“侄子”写给自己的悄悄话。只有这时候,那罗家少爷的本来面目才张牙舞爪地显露出来。

只见信封上铺满他狗刨式的丑字,文绉绉地写着“叔父罗非亲启”。打开看内容,那就实在是有辱斯文了。

春夏之交时,罗少爷讲他们到山里拉练,饿极的时候想去打点野味,看到草丛里叠着两只白兔。

“……我一看那俩毛胖子,屁股压着屁股,还抱在一起耸尾,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爷爷还饿着肚子,邪火旺盛难解相思之苦,你们倒是幕天席地地快活起来了,今儿就抓了你们打牙祭。嘿,你说有趣不有趣,抓起来一看,两只都是带把儿的,是对儿兔爷!……”

纸上尽是些浑话,罗非看得很臊,又好笑又好气,还得回那混账的信。提笔写的时候,又想起那兔崽子说,夜里睡不着,就想着他那晚写信的模样,想着他握笔的手握着自己,狠狠地发泄几回。

罗非的耳朵就臊得更红了。

“……不知羞。”

斯文的学者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用眼刀剐了那混账侄子。

自然是只能想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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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这回还有封洋文的呢!”

刚下楼,就听到佣人往屋里跑,边跑边喊。

罗勤耕正从楼梯往下走,闻言,素来平静的脸上,竟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一瞬僵滞。

罗非抿唇忍笑,伸手把信接过来,“给我吧,”他拿着坐到桌边,向上位的家主请示,“勤耕,需要我来念吗?”

家主整理衣袖,疲惫地一闭眼——随意吧。

罗非就笑,用刀切开封口的火漆。信纸有厚厚的好几张,铺满风骚的花体,似乎是积累了好久的衷肠。二当家粗略地扫了一眼,启唇读信。

“Dear sir,亲爱的先生,”罗非重复完开头,后面的就用中文接了下去,“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本打算每月问候您,但看您的回信中似乎总是透露出公务繁忙的讯息,心中实在是失落遗憾,只得尽力忍耐。结果可好,我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想和您分享的奇闻趣事,信封都险些不堪重负,像在埋怨我的不矜持……”

这人说话絮絮叨叨,措辞有些过分夸张地恭谨和情感充沛,就显出一点刻意的油滑和……戏谑。像是在派对上与姑娘调情的小伙子,操着一副端庄如骑士般的绅士表象,暗中却挑逗得人尽皆知。

一封信洋洋洒洒五六页,罗非读了许久,直到早餐都一一摆上了桌,才紧赶慢赶地到了结尾。

“……离开重庆时,勤耕先生曾许诺会与我通信,恐怕是没有想到此人竟这般厚颜。无奈午夜梦回,常忆起您的面容,短短数日相处,竟刻骨铭心。再次以我最诚挚的心祝福您……”读到最后,罗非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love,绅士帽。”

原来写信人没有落款,结尾处只画着顶简笔礼帽,还配上一支冒着气的抽象派雪茄。

罗勤耕缓缓地吸了口气。

“……你当真没有添油加醋?”

位高权重的军官何曾被人如此相待,实在是牙酸极了。

罗非听了他的话,把信收好,无奈道:“我已经更加含蓄了。”

“……”

罗勤耕疲惫地伸出手,“给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牛皮糖往身上粘,他还得跟对方礼尚往来。

二当家替他布菜,“我这兄长素来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无妨,”男人摆摆手,“他是你救命恩人。”

被人如此热情奔放地纠缠,实在没有继续探讨的必要,罗勤耕及时转移话题,问起自家那同样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罗浮生讲了什么?”

闻言,罗非没说话。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半晌才垂着眼帘答道:“这次没写太多,只说毕业在即,大概率会随军奔赴前线,说到时若和您碰上,军中有将士,无父子。”

罗勤耕听完,表情很平静,不咸不淡地评了个“好”字。

“他确实越来越像你了。”

男人如是说。

“……什么?”

罗非一愣,有些惶然地抬起头。

其实家里的佣人们总这么说,是让他有些紧张的,自己在罗浮生心里的地位,若是显得比罗勤耕这一家之主还重要,终究不太合适。不曾想,一家之主却跟他说,“他能像你,我心里很高兴。”

“罗浮生母亲走得早,我不会带小孩,把他养成个混账模样。你一来,他变化很大,现在能有个愿意写信长谈的人,这很好。只是,你需得记住一件。“

罗勤耕说着,目光凝在面前那人的脸上,刺进他眼中。

男人抬手指着青年的胸膛。

“他是像你心中那股锐气,孩子,要握住自己的本心。”

“……”

他心中一震。

面前的男人黑发黑眸,眼睛里照出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爷,素净的脸被浮华和名利养成一朵娇妍的富贵花。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一年前,那少年躺在床上哭泣的模样。

……你是一棵树啊。

罗勤耕拢住他的肩膀,姿态很亲近,但在外人眼中是饲主和家雀关系的两个男人,私下亲近时,竟不显得半分狭旎。

“我们活在迷障中,更不能搞丢本我。”

“……”

他嘴角绷紧,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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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老师。”

• 103 •

1938年,武汉会战后,日军已处于过度延伸的状态,其多数精锐均已投入前线,犹未能摧毁我军主力。日本人发现,他们陷入了一直想避免的持久战深渊。

1940年5月1日,枣宜会战打响。此次会战,日军虽占领了宜昌,但未能击溃第五战区的主力,遭到重创,伤亡1.1万余人。

1941年1月,日第11军为打通平汉铁路南段,向豫南发起进攻。在此役中,中国军队以一部正面节节抵抗,主力预伏两侧待机,将日军成功击退。

同年,皖南事变爆发。国民党反动派在皖南有预谋地围袭新四军,众指战员在叶挺军长指挥下被迫抗击,血战7昼夜,大部壮烈牺牲。17日,蒋介石反诬新四军“新变”,取消新四军番号,并声称要将叶挺交军事法庭审判。周恩来在重庆代表中共中央向国民党当局提出严重抗议,并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为皖南死难者致哀的悼词: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 104 •

窗间跃马,白驹过隙,转眼又过了一年。

史书上的记载在光阴中轮回流转,乱世里,铸就出多少英雄豪杰。

离家时青葱放浪的少爷戎马归来,而今已然军功累身,长成了一名顶天立地的军人。

从前,总有人说罗家福薄根浅,子孙不思进取,当断于此辈。然而,如今他们却发现,罗浮生年纪轻轻,竟已有卫青之范,大将之姿。

• 105 •

“罗上校!”

门口卫兵“啪”地站直,行了个笔挺的军礼。

来人抬手回礼,推门走进室内。

“……哪方没有死伤,他们倒跳起来了,我看就该取缔他番号,早绝隐患!”

“蠢货,你这是要点燃炸桶!”

“……”

室内闹哄哄的,会上吵完,会下接着吵。

这就是个闹哄哄的时代。

国内吵,国外吵,整个世界都在吵,炮火相向,鸡飞狗跳。

年轻人看着一屋子叔父辈的将领们,一袭长衫的参谋坐在高位,脸色沉郁。

现场有个人并无半点官职,着一身精致常服,坐在上位者身边沏茶。余下众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并不避嫌,甚至在口干舌燥之余,主动取水来喝,既润唇舌,又赏双目。

“啪!”

军靴踏地,叩出一声脆响,来人抬手至额际,向长官行礼。

众人投来目光,看着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诸位,就先吵到这里吧,委员长自有决断。”

罗勤耕终于开口。

闻言,众人迅速收声,鱼贯而出,那后来的年轻人就站在门边,行礼目送。

大门被闭合,脚步声逐渐远去。

“啪、啪、啪……”

皮靴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板上,罗浮生走到两人面前,睫毛下垂,沉声开口:

“父亲,我先接小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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