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2日

【生起】金丝雀(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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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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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月,重庆飘着雪。

公馆里有乐队在演奏,香氛和酒的气味弥散在大厅,无孔不入。人的感官逐渐变得麻木起来。

交谈声从窗棂飘出去,染上了屋里发烫的酒气,在寒风中显得很嘈杂。

“……我很荣幸……嗯,回头再和您探讨……”

洗手间的门发出一声山路十八弯的响动,让人牙酸。皮鞋踏地的声音响起,西装革履的大学教授迈步踏入,在无人处变化了神态。他在独处时散去一身寒霜,竟显得很亲和。

“真是麻烦的家伙。”

白起站在镜子前,摸了摸自己下巴上修整的胡子,然后又抬起手,整理额前黑发的一点小小折回。

“有意思。”

男人笑了一声,嘴角斜斜地翘起。

他从内兜里掏出一支香烟,在窗口点燃。

“呼……”

火光随着呼吸明灭,在末端显出明艳的赤色。烟雾飘起来,从男人丰润的嘴唇间逸散。白起惬意地眯起眼睛。

“罗少爷,别这么大的火气。”

他突然慢悠悠地含笑说话。

一声轻响,罗浮生面色铁青地从窗外翻进来,眼睛里带着黑沉沉的怒气。青年半大不小的面容竟显得肃杀起来。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他?”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节骨眼上,这个男人的出现万分诡异。罗浮生不知道他为何要冒着巨大的风险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他摸不准背后的动机。

男人娴熟地夹着烟。

“重要的并非我是谁……”

他笑着把烟草摁灭在水池中,丢入便池。抽水器“咕隆隆”地运作,几乎盖过了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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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他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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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合,罗浮生是不被允许参加的。

罗勤耕每每回到重庆,总是有参加不完的应酬,这次贵客到访,权贵们更是倾巢而出,仿佛渡洋而来的不是什么教授,而是个从未见过的珍惜物种。

深夜时分,歌舞终于落幕。

他看着父亲和身姿挺拔的留洋学者并肩走出,一人擎一把黑色的雨伞。

男人们神情平和,姿态疏离。

罗浮生咬紧牙。

他不知道中统的那个混蛋怎么还有脸凑过去和教授攀谈。许星程嗓门不小,语气强硬,罗浮生在车里开着窗,也能听到一二。什么留洋归来,什么投身于事业,什么为国民政府效力。

说是诚邀,更像命令。

说了一晚上文绉官话的教授淡然一笑。

“I don’ t serve anyone, sir.”

他经过中统的特务,走到车边。

罗勤耕迎上许星程的目光,没说话。他微一颔首。

跟上白起的脚步,父亲看到了驾驶座的儿子。

他皱起眉。

“我一直在车上,”罗浮生率先开口,目光移向罗勤耕身边的男人,“载白先生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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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

路灯像汪洋中的照明塔,光线波泳着,显得很冷。

罗浮生抬眼看后视镜。

男人坐姿安然,闭着眼,合掌拄一根手杖。面对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他似乎很从容。

罗浮生不由得想起一年前的现在。年轻的男人偏头看着夜色,疲惫得像是随时都会破碎。

而他还用语言刺伤对方。

在那样一个歌舞升平、硝烟四起,在那样喧嚣而寒冷的……阴暗的夜晚。

罗浮生闭了闭眼,开始想念他的“罗非”。

他想接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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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接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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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就是场误会。”

中统的人是这么说的。

他们把“嫌犯”全须全尾地送出门,跟家人说把他当局里的座上宾。

罗非瘦了。

原本照着他身形定做的衣服变得有些空,在大风里荡,像蝶鸟易碎的翅羽。他面容很苍白,脸上却还是打理得干干净净。

依旧素丽得像朵花。

佣人开车等在门外,罗浮生在边上跟着。

他看见罗非一步步走近,罗勤耕迎上去,给青年披上大衣。男人胳膊伸展,拥他入怀。

罗浮生垂下眼睑。

他手心溢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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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苦了。”

男人拥着他,向来古井无波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起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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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底,汪日合流。

在日本与汉奸拉拢、战线不再大变的“稳定”背景下,国民党反共的活动陡然升级。为加强统战工作,遏制内斗趋势,几股红色的暗流向川蜀之地汇拢。

1939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南方局正式成立,定址山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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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

木门被从内拉开,发出了一声绵悠悠的响动。

靠在墙上的青年立刻站直,巴巴地望向走出来的父亲。

“罗非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中统有没有……有没有对他……”

“用刑”两个字,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

罗勤耕看着他。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

“进去吧,你小叔找。”

“……”

罗浮生的喉结动了动。

他没说话,侧身走进小叔的房间。木门在身后合上,他看到白起坐在阳台,背影显得很瘦削。

你不能这样叫我,会惹来大麻烦的。

“……”

罗浮生终于明白了。

他蹲在小叔膝前,紧紧握着对方的手。那双手比从前更瘦了,骨节清楚明晰地凸起,硬邦邦的,很硌人。

他紧紧地握着。

罗浮生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身不由己、忍辱负重、暗渡陈仓和洪流汹涌。

该尊敬的学士被践踏,该呵护的土地被摧毁,该团结的伙伴被崩离,该发扬的精神被抹杀。

“你这样太苦了……”

在这样一个血肉横飞、硝烟四起,却仍旧沉醉于梦中的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的荒诞年代,少年像是在一夜间长大。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窥测而来的秘密要烂在心底。

“……太苦了啊……”

滚烫的眼泪落在男人手心,少年在他膝头啜泣。

“老师……”

“……”

老师不言,目光投向远方的群山。

丛林滚浪,叠嶂迎春。

“我失去的只是枷锁……”

他的声音飘出来,重若千钧地砸在少年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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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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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早春乍暖,山城的天空终于放了晴。

沉寂的大宅突然变得很热闹,佣人们进进出出,大包小包地往外提行李。

“林叔哎,我哪儿带得了这么多东西啊?”

罗浮生哭笑不得地拦着老佣,截下老人手里的袋子,后者不满意,吹胡子瞪眼地拍他的后背,“你去读军校,一走就是一年,到时候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不得给你多带点!”

“哪儿那么娇气,行了行了!”少爷笑起来,然后又佯怒地喊停,“再不出发该误车了,你们都少添乱了啊!”

一家之主站在门前看着,身侧退后半步,跟着文静的二当家。

罗浮生抬眼看过去。

男人站在台阶上,身姿挺拔。

时光恍惚在他身侧簌簌地飞过,青年的唇边留起胡须,他眼神一敛,迈步走来。

清俊的教授停在少年身前,神情郑重,那双常年握笔的手抬起来,千言万语都化进了整理领口的指尖。那天下着雪,少见的温情转瞬即逝,像他自编自演的幻觉。

老师转身走进屋内,少年再没等到他出来。

悠悠转转,从上海颠沛至重庆,竟又在异乡逢故人。

“罗浮生,吾辈当自强。”

回忆与现实重叠,修长手指捋过他的领口,青年看着小叔素静的脸,眼眶突然有些发涨。

他暗暗咬住了牙。

“嗯,我明白。”

罗非神情一柔,“东西都收好了?”

闻言,罗浮生抬手拍拍胸膛,咧嘴冲小叔眨眼睛,“收在心里。”衬衣内袋放着一封信,手掌拍过,纸张发出很脆的响动。

罗非竟没有斥他,抿唇看了他一眼,退开了。

紧接着,罗勤耕又交代了几句,罗家少爷便再次踏上了求学的路途。

一个小时后,开往蜀中的火车鸣响汽笛,罗浮生拉起床帘,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浮生,

展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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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你这样太苦了啊……”

滚烫的眼泪落在手心,少年伏在他膝头啜泣。

罗浮生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地盯着他,一脸悲痛的决绝和恨意。

“我要参军,去打仗。我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

他的故园被侵占,他父亲的兵在前线流血,他爱的人在夹缝中鞠躬尽瘁、艰难求生……

罗浮生没有什么抱负,只念着心上人一点喜乐平安。

“我站在你这边。老师,让我站在你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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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站在你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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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1月,历经数次辗转,黄埔军校迁抵四川成都。

办学十数载,黄埔第十六期学员共分三批,第三总队于1939年春入校,1940年4月毕业于成都北校场,计1165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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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展信安。

回家那天,听了你说的话,心头……百感交集……”

信纸上铺着苍劲工整的字迹,洋洋洒洒千余字,竟多是些柔和的体己话。罗浮生缓缓看着,抬手抹了把眼睛,怕眼泪把信纸染花。

前一晚,小叔把他叫到房中,并不交谈,只独自燃一盏灯,在桌边铺纸点墨,写一封信。

完成后,罗浮生有些惊讶地接过,依言未读,只扫到了没有落款的结尾。

“你知道我是谁。”

小叔看他一眼,递上一个浅黄的信封。

信纸放进去,再拆开时,便见信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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