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7 ·
“昨晚上你明明……”
“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
不知道为什么，小叔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
“我说过了，我叫罗非，你再胡乱叫我的名字，我就……我就……”
就什么？小叔就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语无伦次地挥舞着胳膊，眼眶血红。
“罗浮生，再这样会……惹上大麻烦的！”
……麻烦？
罗浮生不明白。
白起，他是那所女子学院里最年轻的教授，二十世纪初来自亚洲的最年轻的教授。一个中国人。这是多么荣耀而美丽的名字，在灰暗的岁月里熠熠生辉。
可是白起在激动地发抖，眼眶血红，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崩溃又绝望的。
“不许这样叫我，你不可以再这样叫我，罗浮生，绝对不可以！”
“不叫了，我再也不叫了。”
他立刻一叠声地答应下来。
“我答应你……我保证会注意，好吗？”罗浮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着触碰小叔的胳膊，“我以后都不再那样叫了，好不好……罗非？”
“……”
罗非瞪着他。
半晌，男人缓缓地平静下来，罗浮生伸了伸手，试探着，握住了罗非的手腕。
他把男人引过来，拥入怀中。
“没事的罗非，没事的……”
“……”
罗非没有挣扎。
罗浮生紧紧抱着他，亲吻落在小叔的鬓角。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一声幽微的啜泣。
腰间有一道收紧的力量，罗浮生被抱住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
· 68 ·
“……别让你父亲知道。”
· 69 ·
当卖花女的竹篮中开满了雪白的茉莉，山城便在转瞬间入了夏。
六月初，天气还不算灼热，风是温暖的。
小孩子们彻底脱去了一身厚重的束缚，都在街头撒开脚丫子狂奔，街头巷尾，能听到垂髫稚儿清脆的欢笑声。
“栀子花——白兰花——”
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手提竹篮，沿着长街叫卖，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像雨后的铃铛，乘着风声荡开，飘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坡。
“诶，两位客官，里头请——”
小二操着热情的腔调，用扁平的蜀音迎进两位客人，一路引上二楼。那是两位男性，身高相仿，都穿着雪白的衬衫。只是其中一位要瘦些，戴一副眼镜，衣领袖口熨得很平整，扣子也都系得严严实实；另一位则要显得更健壮，胳膊上的肌肉把衣袖撑得鼓鼓囊囊，领扣解开三颗，袖子挽到手肘，头发有点长，凌乱又潇洒地散在额际。
正是罗家的少爷和二当家。
罗非有些畏寒，清晨被侄子拽出门登山，在脖子上围了条薄巾，此时就有点耐不住热了。他正要解，却被罗浮生叫住：“哎哎哎，你先别急着脱，坐下，收收汗，给你点杯热茶，免得你这弱身板儿又发烧咳嗽的。”
罗非：……
罗非不说话，冷飕飕地扫了侄子一眼，还是依言坐下了。
罗浮生很高兴，看着他笑，转身就要了两杯上好的功夫茶。小二乐得脸上开出朵花来，立刻颠颠儿地去准备了。
因为刚爬过山，罗非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血色，看着精神了许多，丰润的嘴唇也终于回到了以前的明艳色泽。罗浮生的目光落在小叔的脸上，盯着那双唇瓣瞧了许久，半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咕咚~”
“……”
罗非有些莫名其妙，他收回投向楼下的目光，斜着眼看过来：“你就饿成这样？”
罗浮生：……
这家伙的脸皮如今是越发厚了，被嘲了一句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凑到小叔面前，压低声音，特别登徒子地用气声道：“馋你。”
“……”
罗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不自然地把围巾又往上拉了一些。
这下子，小叔连耳朵也红了起来。
春夏之交的时候，因为某天晚上闹得有些凶，一时不注意，罗非染上了风寒。先是高烧数日，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咳了许久，给罗浮生急得四处求医问药。近几日，小叔的病情总算好转稳定，他这才催着罗非出门呼吸下新鲜的空气。
他这小叔叔，能长在书房的椅子上。
“两位客官，上哈儿菜哈！”
鲜香的菜肴很快就上齐了，罗浮生挥退小二，盛了饭放到罗非面前，还殷勤地夹了一筷最漂亮的五花肉。
“前段时间嘴里味道能淡出鸟，委屈你了，来，吃肉。”
“我自己有手。”罗非剜他一眼。
罗浮生冲他笑：“嘿嘿，好嘞，多吃点。”
罗非：……
罗非没忍住，被逗笑了。
“罗浮生，”小叔用筷子虚空点了点他，“你怎么就这么狗啊你。”
自从断电那晚，两人坦诚相见以来，一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虽说罗非从书房出来的时间依旧不多，和罗浮生出门也不多话，一开口甚至更加冷言刻薄……但罗浮生就是觉得不一样了。他现在抬眼看着罗非，只觉得十二万分的亲切。小叔现在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但到了晚上，不也像滩水似的……
就在罗浮生一边吃饭一边傻笑着浮想联翩的时候，旁边一桌的对话隐约飘了过来。
· 70 ·
“听说了吗？河南郑州的花园口决堤了，死不少人啊！”
“啧啧啧，鬼子冲没冲走不知道，当地人才是真的惨哟。”
“怎么，听这意思……不是天灾啊？”
“你不知道？花园口啊！蒋亲自下的命令，决堤冲敌呐！”
“我的天，郑州……这仗到底得打到什么时候？怎么小小一个日本，死活就拿不下来呢？咱们不会真的要……唉！”
“你别这么悲观！现在不有套理论吗，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中国必胜，中国速胜论呐！我看啊，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鬼子们就得灰溜溜地滚回去咯！”
“这么说，你是‘速胜论’的拥护者啦？……”
“……”
· 71 ·
“噗。”
“……”
罗非夹菜的动作一顿。
他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笋片，抬眼看向侄子，“这位罗先生，有何高见？”
“啊？没，没什么，”罗浮生立刻收敛了表情，“我就……我就随便听听，随便笑笑，能有啥高见，别瞎说，吃饭吃饭。”
“我真的想听。来吧，说说看？”
这句话，罗非说得挺轻柔，还带着点笑，莫名有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罗浮生看着他，先呆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低头喝茶。
罗非难得很有耐心，继续引导着：“你不赞成速胜论，是吗？”
“唔……这明显很荒谬啊……”
“嗯哼？”
罗浮生从茶杯后掀起眼帘瞅了瞅罗非，见他真是一脸认真地听着，终于放松了些，说道：“你看啊，从去年七月到现在，一年了，原先说日本人打不到山西，可是现在连武汉的局势都开始紧张。日本早就工业化了，船坚利炮的，基本上可以说是敌强我弱。现在很明显，日本这打的是统一亚洲的侵略念头，气焰能不盛吗？我看啊，一时半会儿，这攻势肯定是弱不下去的。说句实话，国民政府都被赶到重庆了，这仗一开打，咱们简直是全面溃败。不过话不说满，也不是完全没戏，”罗浮生一口气侃了一大段，有点进入状态，低头喝了口茶，“他们毕竟是外来侵略的，咱们是主场，正面敌不过，凭借着对风土人情的熟悉，打游击战也能把它耗死。而且日本是个岛国，根本撑不起大规模大范围的扩张战争，但我们不一样，我大中华地大物博啊。日本人，他们一开始肯定打着速战速决的念头，结果被咱们死撑到现在。要按这么算，其实鬼子们算输了一半了。”
“哦，最重要的，”罗浮生一边说，一边晃了晃筷子，“几千年的文化血脉，就算我们这一辈输了，还会有下一辈，下下一辈……老祖宗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他夹了块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抬眼看向对面的小叔，眼里浮起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您说过，帝国主义无义战，只有被圧迫的民族和阶级才有*。”
罗浮生咽下嘴里的食物，笑了一声。
“他们不得民心，我们得。”
· 72 ·
深夜，罗宅各处熄了灯，佣人们收拾妥当，都已经睡了。
二楼走廊的深处，少爷的房门被轻轻叩响，半晌过后，门被拉开一条缝，一阵温暖的火光溢出来，在地板上映下一道缱绻的影子。
“又睡不好了？”
一句轻柔的问候，用了陈述的平和语气。
然后门又缓缓地合上了，光芒回敛，拢走了一道单薄的影子。
夜深了。
“呼……”
罗非轻轻地喘了口气，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等待冲到顶峰的愉悦从身体里海浪退潮。
“你为什么不去读黄埔呢？”
平静了一会儿，罗浮生突然听到身上的罗非这么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什么？”
罗非没有立刻回话，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你的兴趣和天赋在军事，你当初应该选择那里，而不是出国读一个不喜欢的专业。”
“……”
罗非感觉腰间的力量一紧，罗浮生的掌心贴着他，几乎有些烫。
青年嬉皮笑脸道：“我觉得很好，这不就遇到你了？”
罗非低头看着他，没有笑。
小叔的状态似乎依旧有些沉郁，他轻轻拍掉腰间的手，翻身下去。这一动作，液体就顺着雪白的腿根淌下来。大概是有些疲倦，他中途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被罗浮生一把托住，怕是会狼狈地跌回去，被侄子的凶器再次钉穿。
“哎！都说了我来，你非要主导，明明体力又不行。”
“你节奏太猛，”罗非皱着眉，“……我脑子会晕。”
罗浮生：……
一刻钟后，两人合被而眠，迷迷糊糊间，罗浮生听到罗非很轻地说了句话：“……你在哪里看的《论持久战》？”
“什……什么什么持久？”罗浮生猛地睁开眼睛，“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什么持久？你要跟我讨论持久？你想说我快？！”
罗非：……
罗非合起的眼睑微微起伏了一下。
似乎是翻了个白眼。
罗浮生则在黑暗里睁眼瞪着他，等一个下文。
就在他以为罗非已经像往常那样餍足地睡去，自己再也等不到后续的时候，黑暗里，响起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我们真的能赢吗？”
睡意笼罩上来，罗浮生有些迷糊。
“只要统一战线不窝里横，咱们有四万万人，齐心协力……”
他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弱了下去。
半晌，罗浮生往前凑了凑，亲吻情人的眉心。
“你该休息了，罗非……
“……晚安。”
· 73 ·
1938年6月19日，周恩来把与同国民党交涉的10条意见交予蒋介石。
除了军队编制改革、保护军人家属，以及战争模式灵活化等内容，此次交涉的十条意见中，还包括了停止查禁抗日书刊，以及释放被关押的中共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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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 《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古人说：‘ 春秋无义战。’于今帝国主义则更加无义战，只有被圧迫民族和被圧迫阶级有义战。全世界一切由人民起来反对压迫者的战争，都是义战。”